《安江事件》.C(7)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1-03 点击:

“还不是下乡以后了解到的。”匡定邦的身子往后一靠,又摊开了他的一只大巴掌,“‘文革’之前,我们这一帮积极响应号召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知识青年,都是品学兼优的好学生,我们不下乡的话,完全可以凭借自身的条件,考进理想大学。我们中不少人,还是干部子弟……”
“干部子弟?”
“这是当时的说法。就是革命军人和革命干部的子女。我爸是省教育厅长,妈是省建委副书记,不都算革命干部嘛。”匡定邦解释似地说,“到了乡下。除了劳动,还要参加三大革命运动……”
“三大革命运动?”
“你看,你还是40上下的中年人,对这些字眼已经生疏了,可见社会变得多快,”匡定邦扳着自己一根一根长长的指头,耐心地细说着,“就是阶级斗争、生产斗争、科学实验,简称三大革命运动。说是这么说,实际上,只抓一项阶级斗争,在当时讲是四清运动。阶级斗争中具体有一项,进行阶级教育,就是忆苦思甜……”
“忆苦思甜?”
“对,忆旧社会的苦,思新社会的甜。问题就出在这忆苦思甜上。”匡定邦端起茶杯,喝了一口茶,把眼睛望向阳台,外边的雨下得大了,雨丝随风飘进阳台,他自言自语般咕噜了一声,“雨下大了。”
田健顺着他的目光望去,果然,风刮得凶,雨点扑打在玻璃窗户外,“扑扑”有声。一点也没有察觉到外面天变了的田健由此感觉到,匡定邦刚才所说的“机灵”,是怎么回事了。他很警觉,也很机敏。
“那些被请来给我们这些学生忆苦思甜的农民,都是经过挑选的贫下中农。他们讲起旧社会给地富家庭当长工,当雇工,打短工,受地主富农的剥削,讲得实实在在,说一年辛苦下来,大部分收成都给地富拿去了,辛苦一年勤扒苦挣在田里的农民,只能得到一小部分粮食,勉强吃饱肚皮,要把一年的日子打发过去,还得掺和包谷、麦子、洋芋、番薯、杂豆等等粗粮,才能勉强活下来,那日子难、那种日子也苦啊!可是最苦最难的日子,还是饿饭年成。”匡定邦的脸上显出一股百思不得其解的神情,接下去道,“一说到饿饭年成,个个老乡声泪俱下,泣不成声,有的说爷爷奶奶饿死了,有的说父亲饿死了,有的说五兄妹死剩了两个,有的说我妈就为了我,几天不吃不喝,骗我说吃了、喝了,我这条命捡出来了,我妈给活活饿死了。起先我埋着头,跟着农民伤心,女同学跟着农民垂泪啜泣放声大哭,听着听着,我们觉得不对头了,有一个26岁的贫农说他去埋饿死的父母,年轻力壮的身体,饿得头昏眼花,挖坟土都挖不动,只能浅浅地挖个坑草草地把父母掩埋了。过几天去看,哪里还有父母的尸体啊,只因土盖得太浅,父母埋下去的尸体被恶狗刨开,吃得只剩下一堆骨头。话不及说完,年轻的贫农躲脚舞手,发疯一般号啕大哭,劝也劝不住。我们这些满怀革命豪情的男女学生,面面相觑,心评怦直跳。一个军队干部的女儿,向来以立场坚定、性格泼辣着称,她大着胆子,小心翼翼地问哭得不那么凶的贫协主任,一个老贫农:他说的是哪年月的事啊?老贫农抹了一把眼泪’瞅了揪众人,说:就是前几年,三年困难时期,饿饭饿得凶,都称作饿饭年成。噢,我只觉得,一颗炸弹在我的头脑中爆炸。”
匡定邦先是抚着胸口,继而两只大巴掌抱着自己的脑壳:“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样啊。回想老乡们给我们忆苦思甜说的话,我惊觉到,在我们这一帮学生习惯地称之为三年自然灾害的年头,安江乡下饿死了不少人。你晓得,我从小喜欢历史的真相,一个村寨上饿死这么多人,那么一个公社、一个区、一个县呢?死了多少人?死了那么多的人,活活饿死的,我们怎么不知道?这宄竟是怎么一回事?是没有粮食,是自然灾害,是……总该有原因的啊!于是乎,在和老乡接触中,在劳动时,在歇气聊天时,在到老乡家中坐下闲聊时,我有意无意地把话题引到饿饭年成,老乡们都是过来人,他们并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多顾虑,他们一提及就说起来,这也很好理解,他们说的都是自己的家人,至亲骨肉啊,至亲骨肉被活活饿死,能不记忆深刻么?而且他们每一个人,说着说着眼圈就红了,脸色也会涨得通红通红,有的人情不自禁就会哽咽起来,老人和妇女还会垂泪。你说这是为什么?”
匡定邦突然停下话题,盯着田健问了一句。
田健不觉一怔,他看得淸清楚楚,匡定邦略显苍白的脸泛起一阵一阵红潮,一双大眼睛里,满是忧思。田健不由重复了一句他的发问:
“为什么?”
“只因这是他们刻骨铭心的记忆啊!只要他们活着一天,只要他们一息尚存,我敢断定,哪怕他们年老体衰,弥留于人世的那一刻,他们仍会记得自己的亲人活活饿死的惨象。”匡定邦用肯定的语气说完这段话,停顿了一下,垂下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端起茶杯,把杯子里的茶水一口喝尽,才把杯子“骨笃”一声放回到茶几上。
田健端起玻璃壶,给他的杯子里续水,看着片片嫩叶又在茶汤中活泛起来。
匡定邦的胸脯起伏了一阵,抬起头来,像要证明自己的判断一般,放缓了语气道:“我小时候,10岁那年吧,和我们家同住的外婆病逝了。我父母都是干部,不能也不会铺张办丧事,但父母亲面上特别是母亲面上的亲友都赶来了,家里在省城的殡仪馆举行了一个简短的仪式,我是外婆带过的小外孙,我也去了,腰间扎一条白带子,鞋面上缝了两小块麻布,参加了外婆的告别仪式,当外婆被推出来时,我只怯生生地朝着外婆经过化妆的脸瞅了一眼,就只一眼,我再不敢望了,听妈妈说以后再也见不到外婆了,因为外婆就要被推进去,被烧成灰了,我也没再敢朝外婆望,只是哭着问爸妈,为什么外婆要烧成灰?为什么?为什么?尽管只是揪了外婆一眼,我现在都60多了,仍清清楚楚地记得外婆那一瞬间的形象。我外婆是正常离世啊!你说说,那些眼睁睁看见自己的亲人活活饿死的人,会忘记吗?”
田健摇头。
“对了,要是造成这场惨祸的人明白这一点,那就好了。”匡定邦有力地拍击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就不会发生想极力掩盖这场惨祸的事情了,就不会为泄漏真相追查那么多反革命了!就不会有文化大革命了!”
田健沉吟着,他想起了参加过安江地区非正常死亡人数统计的欧阳中副主席的话,当年,对这一数字显然是保密的,也是忌讳人说的,不让人说的。可是,匡定邦为什么又把三年困难时期的饿死人,同文化大革命扯在一起呢?
他做了一个手势,表示自己有话要问:“你怎么把安江事件,和文化大革命扯上了呢?”
“我还是太幼稚了,太年轻啊!”匡定邦没有直接回答田健的询问,而是沿着自己的思路往下说,“起先我只是以为安江一些贫穷落后的村寨里有饿死人的事情,哪晓得和人说起来,人家纷纷告诉我,这里也有,那里也发生,只因为饿死人太多,才把县长拖出去杀了,‘安江事件’的真相,才在我的眼面前慢慢浮出了水面。而且我还听说,‘安江事件’不仅仅只是指的安江县,那是指的整个安江地区。‘文化大革命’闹起来,不是要揪‘走资派’嘛!我的心里说,什么走资派,造成这么多老百姓死亡的当权派,就是走资派!而要揪走资派,首先得搞清楚,整个安江地区,到底死了多少人。顺着这个思路,我就写出了两张大字报。”田健一倾身问:“你就没有考虑大字报贴出去之后的后果?”
“那年头,时髦的话叫做,舍得一身剐,敢把皇帝拉下马。提倡的就是大无畏的革命精神。”匡定邦讲起这一段往事,不由自主地显露出亢奋的神情,“再说,从省城里传来消息,我的父母畏罪自杀。我怎么也想不通,天天要我听党的话,听毛主席的话,好好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父母,会犯下什么样的罪非死不可。我不相信,我钻进了牛角尖,认定了,造成这么多人饿死的人,才是真正地犯下了弥天大罪。只有把这样的罪人揪出来,‘文化大革命’才能顺利地往前发展。”
田健把手一摊:“结果你闯了大祸,只有逃跑一条路。”
“我写的大字报还是起了一点作用的。”匡定邦辩解般道,“没几天,不是有人把安江县、安江地区饿死了多少人的数字贴出来了嘛!”
田健想起了欧阳中和他谈起的往事,点头道:“是有人贴了,你知道是什么人贴的吗?”
“我哪会晓得。我晓得的话,直截了当就写出去了。”
“不过听说,那大字报贴出没几个小时,就被其他大字报覆盖了。”
“怕人知道,传开去啊!”匡定邦双手往两边一摊,“现在不都在说了嘛!瞒是瞒不住的,历史从来都是如此。希特勒军队打进苏联,欢迎他们到来的犹太人,被党卫军杀了90万。卡廷事件真相,全世界都明了了。我们饿死了这么多的人,真相也己大白于天下,能不让人议狐”;田健皱着眉头,仍把自己的困惑问了出来:“你写的大字报,只不过问了一^大实话。为什么非得把你打成现行反革命,四处通缉要抓你、批斗你?”
“岂止是抓去批斗,”匡定邦不无后怕地道,“真被抓了去,千刀万剐的可能都有”
“饿饭死人的事,在安江当地,不是一个公开的秘密嘛?”田健还是不解,“村村寨寨都死了人,有的地方家家都死了人,为什么怕人问、怕人说?”
“怕老百姓知道事实真相,怕历史记录在案,怕承担责任。”匡定邦用深思的语调说,“饿死那么多人的事情,搞虚报浮夸的人有责任,反瞒产私分的人有责任,造成库房里存放着粮食而乡间饿殍遍地这一事实的人有责任,这责任由哪个来负?哪个也负不起,但又必须有人负。到最终,历史自会做出判断。于是乎必须搞一场运动,这场运动就是‘文化大革命’,由大乱达到大治。细想一下文化大革命掀起时的那一个个阶段吧,造反有理。造反是什么?就是“乱”。不是小乱,而是大乱。怎么个大乱法?就是推翻现有的秩序,打个稀巴烂,砸个稀巴烂,打、砸、抢一时全国通行。杀人大案就是打砸抢的登峰造极的阶段。要不,全国为什么不止一个地方发生了像安江一样的事件呢?”
田健对哪个年代没有记忆,他缓缓地点着头,问:“把全国搞乱了,有什么好处呢?”
“大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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