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江事件》.C(12)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1-03 点击:
贺兴雨的字迹田健是熟悉的,他从那两页传真上已经认识了。笔记本上的字迹,几乎和传真过来的一模一样,字不算好,但清晰可辨,几乎没啥潦草的地方I涂涂抹抹的地方也很少,可以想象,他的这些随感性的文字,都是经过了一番思考和感悟,才写下来的。
田健读了一篇,就给吸引住了。
你把我忘了,你把我忘了!哈哈,官当大了,你真忘了。我是言贵啊!该想起来了。
他报出名字,我才恍然大悟地想起,他是我幼时的伙伴言责!我们一起在安江边掏猪草掏红子檬吃的伙伴。
说真的,退下来之后头一次回到生我、养我的沿江寨子,可能遇到什么人,碰到什么事,甚至啥抹不开脸面的情况,我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想到,会遇到言贵,段言贵!幼时我们几乎天天在一块儿打闹的言贵。我怎么会把他忘了呢?大概因为他太普通了,太平凡了,太容易让人忘记了吧。
记忆中他该是比我小一岁还是两岁?反正比我小,可是他怎么显得这样子出老啊!佝倭着腰,花白的头发稀疏得已不用理发了,只剩下几裸儿。一张脸黑得像老树皮,哈哈笑起来满嘴的牙都落光了,身上穿的也都是过了时的破烂衣衫儿,走在安江城里,不被人认作老叫化子才怪。
不怪我认不得他了,怪只怪他变化太大了呀。
回安江的县城路上,我的眼前不断地晃过他的脸庞,晃过年幼时我们上安山去割草,躲在山崖下避雨的情形。那天下了好大的雨哟,瓢泼大雨,我俩穿的破衣烂衫全打湿了,湿得可以拧出水来,雨水四处乱淌,闪电不时地划破天空,还有雷,好响好响,震得破耳朵,幸好黄昏时雨下小了,我们踩着滑溜溜、湿漉漉的泥巴路下山回家去,一路上你挨着我,我挨着你,我分明感觉到他的温暖的体温,当看见沿江寨子上的灯光时,我们抱在一起跳蹦了几下,都大声笑了。
现在,我还能和他拥抱么,我还能挨近他身子么?他说话时朝我挨得近一点,身上那股难闻的味儿就拂过来熏得我都情不自禁往边上避让。
这就是几十年的人生把我们拉开的距离。
设想过多少回,要到我出生的沿江寨子去一趟。内心深处,最想做的就是走近消坑崖洞边去追悼一下段承业。他的死,一直是我的一块心病。他死得这么惨,只要想起来就好像有虫子在啃噬我的心。虽说土改时确实对他家成分的评定有过争论,可到了“文革”中,旧事重提,我完全可以实事求是地介绍情况,却为啥“宁左勿右”,迎合了造反派的需要呢?还不是想尽快结合进革委会,私心作怪!结果,酿成这追悔奠及的段承业之死。我要忏悔,要得此良心不得安宁的报应。
时常思考我的人生,时常回忆我的一生。和言贵的重逢,让我换了一个角度思索我的这一辈子。
如果不是16岁那年投身于清匪反霸,如果不是由于积极地参加土改获得好评被选进乡政府当通信员,我仍然生活在沿江寨上,我的一生会比言贵好到哪里去?言责不也和我一样出身贫农嘛,言贵不也识得几个字么?
唉,难以想象,真的难以想象。
文字不长,写得清楚明白,田健读罢,却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看得出,这是贺兴雨从安江市政协主席任上退下来之后,返乡途中遇到同一年龄段的伙伴时,写下的随感。
官当到市政协主席,仍能有这样的情怀,也可以说是难能可贵了。
一个有思想有情怀的贺兴雨形象,在田健心头逐渐形成。
田健接着读下去。
安江春夏时节的雨,喜欢在夜里下。
风雨之夜,我又被雨声吵醒了。作为一个农民的儿子,我晓得这雨对庄稼是有益的。可我醒来之后,就睡不着了。
风在八楼窗户外吼啸得凶,安江涨水了,汹涌的水声连我在八楼上,都能隐约听见。
眼望着扑打窗户的雨点,一股钻心的悲哀又升起来。是的,我不愁吃穿,身子骨也还硬朗,也没啥需要挂心的事,为什么还有这么强烈的孤寂之哀?是怕被人忘记?还是贪恋这个世界?经历了太多的跌宕人生,似乎并非哀叹年华已逝。那么我在遗憾什么呢?
遗憾这辈子还是做下了一些违心的事。钻心痛的是段承业的冤死,他是我的寨邻,土改时评定的成分是富裕中农。摇摆不定的富裕中农,始终是广大农民走向社会主义道路的骑墙派,要对他们呵斥一声,甚至猛击一掌,他才会勉勉强强随大流往前走,但他一直是我们团结的对象啊!突然之间,进入了大破大立的“文革”年代,造反夺权指挥部不知从哪时起要揪出一批漏划的地主、富农分子,名单早由他们确定了。把段承业的材料摊到我面前时,说我是和段承业一个寨子的人,当年又是土改积极分子,安江县有名的土改根子,让我必须有个明确的态度。
我能怎么办呢?
正是“三结合”的关键时期,“文化大革命”的狂飙使得上上下下所有的人都在奔走和表现自己,既要表现自己在积极地投身于运动,又要提防人们随时随地可能的揭发。“宁左勿右”几乎是习惯性思维,又加上县政府上上下下在风传,能够被结合进新生的革命委员会的原政府班子成员,是少数的少数,必须立场坚定,旗帜鲜明,具有大无畏的革命造反精神。我思忖良久后,仍具实说,土改时以田地的多少评定成分,当年评定段承业成分时,土改工作队有过争论,争论的焦点是,段家的田地是只够评定富裕中农,可他家年年收的粮食,却不比周围寨子的富农少,原因是段家善于种植,勤劳、吃得苦,而几家田地多的富农,有的光顾抽大烟,有的娶了二房、三房老婆,有的田地遭灾,收的粮食反而比段家少。土改工作队最终把他家定为富裕中农,而现在……造反派抢过话头说,现在我们认为,他的粮食收得多,实际比富农家庭都富裕,就该划为富农,你签字,这件事就铁定了。
我还有什么话说,把字签了下去。哪晓得第二天夺权指挥部就在广播里大肆宣扬,这件事巳有老土改根子贺兴雨认定并签字画押。
我真是哭笑不得,有苦说不出。
更可怕的是,段承业因为戴上了这顶帽子,在后来的杀人狂潮中死于非命,听说尸体至今不曾找到。这成了我的心病,一辈子的噩梦。段广田就在我居住的这个小区看守大门,天天进出,即使没轮到他值班,一股愧疚之情还是会涌上我的心头。
我哪能睡得安生。
提及杀人狂潮,那一幕一幕不堪回首的蚤梦,我都是风闻的呀!我虽从来没有说过添油加醋、煽动人提刀拿枪去冲、去砸、去妄开杀戒的话,内心深处,听到各镇、各乡、各公社、大队、生产队传来的种种酷刑般的杀戮行为,我还是哀叹、还是嘀咕的呀,能这样子以革命的名义乱杀一气吗?可我从来也不曾,更不敢挺身而出阻止人们这么干啊。
事隔多年,“处遗”以后,一切似乎平息了下去,一切仿佛也被人忘记了。但是,那么惨绝人褒的往事,其的能如此轻易让人遗忘吗?不可能啊,不是有学者在准备论文嘛,不是仍有人在矢志不渝地研究这一事态的其相嘛。大名鼎鼎的老面条,听说他的父亲、母亲、妹子全都在这场运动中惨死了,他发过誓,余生就做这一件事,把“安江事件”的真相告知于众,不晓得他的重点是放在“文革”中的“安江事件”上,还是三年困难时期饿饭造成的“安江事件”上?抑或他会把这二者结合起来共同研究?
我都是亲历者啊。
是的,我从这两场灾难中脱身走出来了,看起来好像是幸运的,可实际上呢,很可能有人会说我扮演了不光彩的角色。
唉,没有人晓得,我是极为认真、极为虔诚地扮演了这么一个角色啊。
饿饭是怎么造成的?我能不晓得嘛。我是农民出生啊,12岁起就在田土里干活,肥沃水田出多少粮,我晓得,贫瘠的土坡出多少粮,我也晓得。可当年,我为什么会跟着形势起哄呢?
是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是我故意欺上瞒下?不,打死我也不会承认我的品质如此之坏。
冷静地、实事求是地说,我是要紧跟啊!紧跟形势,紧跟大局,紧跟领导。一个共产党员,这是最起码的觉悟啊!想我一个放牛娃出身的穷小子,之所以能取得一点发展,完全是跟着党走,跟着领导走,跟着形势和大局走,才会有今天啊!
坚持真理,修正错误,在我头脑中历来都十分简单,领导说的,就是真理,领导不让干的,那就是错误。
当到安江地区、安江市一级领导时,老百姓都说我们是高级干部了。不属于高级干部,至少够格算中高级干部了。其实只有我心中最为清楚,我肚皮里的马克思主义、列宁主义、毛泽东思想理论功底,是极为单薄的呀!几次进党校,我都从图书馆借来一些马列着作,可我读完了几本?《资本论》每次借来都是放在书架上充样子,“文革”后期借过一本恩格斯的《反杜林论》,硬着头皮读了五六页,再也读不下去了。列宁的书我也一本没读过,只记得他的一句话:帝国主义是资本主义的最高阶段,嘿嘿,在报告中我还经常引用哩。就是毛主席的书,我最熟悉的,还是全国人民都晓得的“老三篇”,加上《矛盾论》、《实践论》,再有就是“语录”了》我有啥子理论基础啊,我的理论就是“跟”,紧跟领导,紧跟形势,紧跟文件精神,然后便是凭自己的良心和水平来办事了。
互助组,合作化,初级杜,高级杜,我不就是这样子一路跟过来的嘛。心头充满了信心和希望,喜气洋洋地跟过来的呀!安江农民的日子确实也在一年比一年好起来呀!要办人民公社,我能不跟吗?那是跑步进入共产主义啊!大办食堂,吃饭不要钱,这是再好也没有的事了。全国都在放粮食卫星,中国地大物博,人民勤劳,产的粮食吃不完,怕什么,敞开肚皮吃啊!农民一年苦到头,勘扒苦挣地干活,不就是为得一顿饱饭吃,现在吃饭都不要钱了,还不抓紧干。让我们大炼钢铁,赶超英美,我们全县劳动力都投上去炼钢铁,让我们除四窬打麻雀,男女老少涌到田土上去吆赶麻雀,让我调粮我就调粮,让我反瞒产我就去反瞒产。我哪晓得这是“共产风”、“浮夸风”、“强迫命令风”、“瞎指挥风”和“干部特殊化风”在泛滥啊,我只晓得紧赶慢赶,往共产主义道上赶啊。直到粮食告急,乡下村寨上传来死人的消息,我才暗暗叫苦:拐了拐了!可我们相信大跃进没错,人民公社没错,总路线没错,三面红旗没错。不但没错,我们还要一辈子高举这三面红旗。“文革”中让我们在群众大会上讲话,我一直是这么讲的,心中也是这么信的呀!
我若不信,也不是我了,恐怕也没有今天的我了!
“文革”中的第二次“安江事件”我仍在跟呀,唯恐跟不上,生怕跟不上,掉了队,我就完了。造反了,夺权了,毛主席说了:“这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的革命。”在这样一场大革命中,我能落后吗?能被人推出去吗?我要争取被夺权的造反派作为革命干部,结合进新生的革命委员会,才算跟上了形势,没有落伍啊。
我哪晓得,历史翻过了一页又一页,一切翻了个儿,换了个角度看问题,我的心不得安宁了。
夜深人静,雨声不绝,我久久不能入眠。久久、久久……
田健的目光离开贺兴雨的笔记本,投向窗外。
窗外是省瞥校的大操场,一队年轻的学员正在小跑中出操,隔着窗户,能隐约听到他们齐刷刷的脚步声和警官的口令声。20年前,田健不也是他们中的一员嘛!只不过,那时的省警校不在这里,而是在省城两侧的骄子山脚,校区的规模也比现在的警校小得多。
读了贺兴雨的这一段笔记,田健觉得,退下来的贺兴雨,并不是像人们平时看到的那样,心情舒畅地安度着他幸福的晚年,对于他一生走过的路,对于他在人生的每一阶段,他是有自己的思考,有自己的反思的。因而,也是有着他难以言说的烦恼的。
我要加盟(留言后专人第一时间快速对接)
已有 18379 企业通过我们找到了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