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江事件》B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0-30 点击:

七
田健没有想到,安江市文联会是一个这么雅致的所在,完完全全是个古典园林,安江的文学艺术界人士,能在这么个世外桃源似的地方吟诗作画,笔走龙蛇,真是福气。
他们办公、开会、举行一般的小型书画笔会、摄影展览,都在挨山而建的一排古典回廊式的小楼里,站在二楼的回廊上,面对的就是一个绿荫婆娑的园林,园林里堆砌着江南风格的假山,还有小巧玲珑的石桥和一池碧水。池塘里有鱼,有荷花、菱花,天朗气清的春秋时节,在园林的亭榭里,大树下,品茗聊天,纵谈古今,真是一种享受。
田健给文联、作协通知来的当地朋友们讲述了创作《蓝月亮》的一点体会以后,离开晚餐还有个把小时,文联主席段广林热情地邀他在园里坐一坐,喝点儿茶,和晚上将陪他一起吃饭的几位朋友随便聊聊。
茶就是安江边安山上产的安岭雀舌,喝上去茶味浓郁,清香四溢,带一点点苦涩的滋味,文人雅士和老茶客们,都说这茶明目清神,经泡。田健的话说多了,喝这个茶觉得好润喉、好舒服。
段广林显然是有备而来,他让人端来了几盘瓜子、花生、开心果、山楂条,热情地请田健一一尝过来。
“讲得太好了,”广林由衷的赞叹道,“田主编,我听公安的朋友介绍,当缉毒瞥的时候,你就是一员虎将、猛将,省城里那些毒贩,听到你的名字都发怵。没想到,受伤后转而从文,你还是那么成功,一出手就是一部长篇小说。佩服佩服。”
田健淡淡一笑,故意引开话题:“你别听那些人瞎吹o哎,我倒是听说,你们段家三兄弟,最成功的得数你介绍给我的段广坪?”
段广林摆了摆手,脸上露出一种难以言表的神情:“论顺利,还得数我。不是我有本事,是我躬逢盛事,一路顺风顺帆,当上了现今这么个文联主席,虽然算不上有啥子权力,大小是个处级干部。官场也不好混,从这点上说,我是很知足的,比起广田和广坪,我没吃多少苦。至于我二哥嘛,人家说他成功,主要是说他现在钱多。眼下这个社会,你是晓得的,钱多了就有人捧。,’
“哎呀,段主席,你就不要谦虚了,哪个不晓得,你二哥广坪,在安江城里,身价达到九位数。”陪坐着喝茶的一位,带点炫耀地朗声道。
其他几位,跟着边嗑瓜子边凑趣,这个说广坪的房地产业做得成功,那个说广坪胆大心细,又逢中国房地产业的大势,该他发。
“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段广林吐出几瓣瓜子壳儿,脸呈为难之色,“只要细细观察一下他那张脸,就晓得我二哥能有今天,实属不易。”
“那是当然。”有人附和,“家大业大,烦心事儿多,活得哪有我们穷文人潇洒。”
田健凝定地望着段广林,声气轻微地道“我理解。听说你父母和两个哥,遭过不少罪?”
这话一出口,茶桌上顿时冷了场。几个陪客只顾啮瓜子,埋头呷茶,并不接话。田健顿觉自己的话触及了安江人的敏感话题。只用诚挚的眼神望着广林,表示自己并不知水深水浅。
广林的脸仰了起来,脸上的笑容有点勉强:“尽管后来落实了政策,平反了,我家的成分又从富农评回了原来的富裕中农,可我的父母双亲,终究没从那场劫难中走出来。”
“那你二哥能有今天,确实不容易。”田健继续用话语引广林往下说。
“我二哥身上的故事多,他和我嫂子的爱情,他后来遇上的贵人,他的发家,都堪称传奇。”广林道,“以后遇得到机会,我们深聊。田主编,听说你这次来安江,是要摸一摸贺兴雨猝死引得全省上下议论纷纷的安江事件?”
田健不觉一怔,他万没想到,段广林会直截了当地当面提及这一敏感话题,他还同时察觉,段广林的话一出口,围茶桌而坐的几个文人,都把目光转了过来。
田健淡然道:“是啊!不过我更多的是从创作的角度,想解剖一下贺兴雨猝死之谜。我的身上,不承担破案任务。你们不觉得,就是从小说角度,探宄一下贺主席的这个意外事件,也是很有意味的吗?”
说着,田健的目光从倏地冷寂下来的段广林脸上,转向周围朝旁边众人一一扫过去。他发现,安江市里的这几个文人,脸上都露出一股既想说话又不愿意带头打破沉默的神情。
段广林似乎觉得,场面如此僵下去,似有些不够礼貌。他转过脸去,朝着几个伙伴道:“你们说说罢。”“要叫我说啊,田主编,贺主席之死,水深得很。”一个人冒出一句,不再往下说了。
第二个人接着道:“一般地了解一番,田主编,你能听到好多贺主席的好话。往深处探宄呢,就不一样了。”
前头两个人提起了话头,后面的几个,就你一言我一语地说开了:
“看人得历史地看啊!”
“嘻!中国的历史,这么多反反复复,难说啊!”“运动一个接一个,你想嘛,贺主席是老土改根子,16岁开始当干部……”
“当成运动员了。”
“岂止是老运动员,他可以说是运动健将,一般的人,哪个混得下来?”
“是啰!屈指算一下,和他同一时期参加土改、清匪反霸的,不是因为文化程度低,就是因为在后来的一次一次运动中,犯了这样那样的错误……”
“这样那样的错误?田主编又不懂,你讲详细点。”“那还用说,合作化、人民公社化时候的右倾啊,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浮夸、反瞒产啊,四清啊,文化大革命那就更不用说了。几乎可以说是无一幸免,全栽倒了!
“唯独贺主席,你们说是不是,真正经历了大大小小的各种风浪,一步一步走过来了!”
“可说是经风雨,见世面。”
“是啰!社会上有三朝元老的说法,贺主席岂止是三朝?五朝七朝都有了!”
“能混呗!”
“从一个放牛娃出身的贫农娃娃,文化程度本身不高,最终当到正厅级的安江市政协主席……”
“那不算稀奇,同样时候参加革命的,到部队有当到将军的,到外省市、北京的,有当到省部级甚至更高的……”
“可贺主席的非同一般,是他这一辈子,始终生活在安江。”
“你能说他做的件件事都是正确的?”
“那你说他错在哪里?”
“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安江事件’,有没有他的分?”
“要有他的分,事件过后,他也不会升了!”
“那么‘文革’中的‘安江事件’呢?”
原本陡然热烈的议论,问到这一句的时候,突然刹了车,就像燃烧得旺旺炽炽的一个火塘,被泼了一大桶水,顿时熄了火。
在众人七嘴八舌嘁嘁喳喳争相说话的时候,田健捕捉着每一个人话中的意思和话里面的话。他还注意到,在大家说得眉飞色舞的整个过程中,段广林不是埋头专心地嗑瓜子,就是端起杯子专心致志地品着茶,—句话都没说,好像他没听见大伙儿说了些什么,又仿佛他完全明白他们说的每一句话是什么意思。
高高的树枝上几声小鸟的啁嗽清晰地传来,黄昏时分的轻风中,拂来阵阵幽香。
虽然每个人的话不长,都是只言片语,不过田健仍从这些乍一听去杂乱无章的话语中,听出了点道道。这不得不归功于他这些天来所做的功课和了解的情况。至少,坐在这一拨安江人当中,他能听懂他们每个人说的意思了。他把脸转向段广林,希望他也说些什么,现在他分辨得很清楚了,和他的哥哥段广坪相比,广林不但年轻十岁,他的脸色要光润白皙一些,身上的文人气息也似乎更浓郁一些。他期待地瞅着广林。
广林好像已经看出了田健的意思,把手中一把瓜子壳往盘子里一丢,直起腰来,朝伙伴们挥了挥手,遥“吃饭吃饭,把这儿收拾一下,我们吃饭去,有话,到饭桌上继续讲。”
主席发了话,众人纷纷离座起身,七手八脚收拾桌面上的茶杯和零食,一忽儿功夫,就把桌椅收进了屋里。
饭店就在文联隔壁,不用出大门,只消从古香古色的庭院小径走到后头,穿过小门,就能拐进饭店的院落。
从迎宾小姐的笑脸和话语中,田健就看得出,这—帮文友,是近在艇尺的这家饭店的常客。
在包厢里按主次坐定,茶桌上的八九个人,在饭桌上又宽宽松松地靠着椅背。
市文联办公室显然事先打了招呼,客人刚坐下来,八个冷盆己经上了桌,红黄蓝白黑,五种健康食品都包含在内了。红的是西红柿,黄的是芽菜,蓝的是橄榄,白色的是山药切成的扒条和嫩姜,黑的是木耳。酒也备齐了,白酒、红酒和啤酒,还有各种饮料,堆了一满盘,任客人自选。
当缉毒警时,田健是喝点酒的,他要的是白酒。见客人要了白酒,主人们纷纷说,陪田主编喝一点,也都要了白酒。这白酒是当地开发的名酒,叫安江大曲,既具茅台酒酱香的风味,又有五粮液浓香的特点,价格还比这两款中国名酒便宜得多,吃口却丝毫也不逊色。
田健端起酒杯,向段广林和各位文友表示了感谢,轻轻抿了一口。酒味醉香,果然名不虚传。再看众人,他们己经一饮而尽,在添第二杯了。
广林说,公款吃喝,我们文人都喜欢在作品中抨击,不过文联招待田主编这样的缉毒英模、出手不凡的大作家,理所应当,田主编我们难得请到你,你一定要吃好喝好。来,干杯!
另一位文友道,文人的工作,不少是在吃吃喝喝中议定的,不信,你们去看看鲁迅日记,那里面记下了很多他和文人们到上海各家饭店聚餐议事的情况,更何况田主编今天为我们传经送宝,谈了好多创作体会,使得我们受益匪浅。田主编,我敬你一杯。
敬酒一开了场,不一会儿就形成了小小的高潮》幸好田健有些酒量,凡给他敬酒的,他都抿上一口再环视众人,喝了几杯酒,有的已经上了脸,面颊上一片红润,双目闪闪放光,有点儿酒量的,也是额头上泛光,说话声气不知不觉抬高了。田健暗忖道,这会儿有酒助兴,他们该放得开些,说点大实话了吧。上炒菜的时候,田健有意识挑起了话头:
“我有一个问题。”
“田主编你尽管提。”段广林道只要我们能答的,定当悉数奉告。”
“谢谢!”田健的目光从段广林脸上,移到在座的一个个文友身上,“安江人一提到‘安江事件’,都会保持沉默,为什么又爱把这四个字搬出来?比如三年自然灾害饿死人,‘文革’中的两派开杀戒,称为‘安江事件’还可以理解。贺兴雨贺主席之死,只是极个别的意外,用公安的话来说,只是个案,为啥也称作‘安江事件?”
段广林拿起餐巾,抹拭了一下嘴角,说:“对于七百万安江人来说,这都是安江地方的大事。”
话音刚落,座位面对田健的一位文友声气闷闷地道:“这都是安江人心中的痛,轻易提不得。”
“你说贺主席的死,只是一个人的事吧,也对。可他不明不白地这一死,在安江市上上下下都引起了轰动。与这么多人的不解、猜测、谣言、议论、流言蜚语、和对前两次安江事件的回顾联系起来,就不能算个案了。”另一个文友接着道。
田健的双手扶在沙发椅把上,他己没心思吃饭,只想把话题引下去:“那么,贺兴雨的死,和前两个安江事件,究竟有些啥子关联呢?”
“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安江事件,安江死了10万人,死绝户有两三千,后来听亲历者说,有一点天灾的因素,可主要是人祸,所以才把副县长拉出去杀了。”“听说这家伙反瞒产反得最凶,捆绑吊打,光被他逼死的,就不止一个。民愤大了,就被枪毙了。一传十,十传百,副县长就被传成了县长。”
“我爹那时也算一个公社干部,听他回忆,那气氛吓死人啊!集中起来开会,关在会议室里,硬逼着你报产量,报得多的让回家,报得少的,不让走,也不给饭吃,对公社干部都这样,别说普通社员了。我爹说了,庄稼人种地出身,哪个不晓得这是说胡话、说疯话,撒弥天大谎,可硬逼着你说,不说就活不出来。田健又点住要害:“这些事,和贺兴雨有关么?”“咋个无关。他那时,也是副区长啊。”一个恼怒的声气道’“只不过后来没追宄到他头上。”
段广林说:“听城里老人说,那年头,连安江城区,浮肿都是通病。马路上抢粮、抢馒头、抢饭、盗窃时有发生。农村里,就更惨了。”
田健已经听得出,至少在饭桌边的人中,对贺兴雨有怒气、有想法的就不止一个。他把话题引到第二个“安江事件”上来:
“‘文革’中呢?听说贺兴雨当的是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副组长?”
“他那个是临时职务。”
“春耕大忙一过,他就当上了县革委副主任,相当于文革前的副县长。”
“听说他主要负责抓生产?’’田健问了一句。“那个混乱的年头,有谁还存心思抓生产唷。”“实事求是地讲,‘文革’中的安江事件,死的人没第一个安江事件多。”
“可也不少呀,足有好几千。”
“况且全都是人为的残杀。”
“没听说嘛,光杀人的手段,就够人屈起指头数一阵的。有刀杀、沉水、炸死,什么天女散花,用铁丝串起一圈人炸,丢崖洞、下窑活埋、棍棒打死、绳勒、铁丝勒、火烧”
“你偏偏没讲最简单的枪杀……”
“哪里,我是留到最后讲。只因枪杀也不一样,有用子弹打死的,还有用乡间马锤打死的。”
“说起惨,那手段多了。活活摔死的,往往都是娃娃。”
“还有那些遭侮辱的妇女……”
“你们没听说扒头皮么?”
“咋个没听说,还有挖肝、割肉的呢!”
“活劈婴儿,我都听说了。反正我父亲亲眼见过,用练身体的哑铃把人脑壳砸碎杀死的。”
“那年头,人怎么会如此疯狂啊?”
“现在觉得不可理喻对吧?可当时是群众的专政,墙上刷的是‘刮十二级台风,红色恐怖万岁’!制造的就是这种气氛。”
“叫的是‘贫下中农最高法庭’,法制完全乱了套。”“瞎,我在网上还看到,一个妇女,杀人后,双手沾满了鲜血,笑嘻嘻地一边洗手一边和人摆谈杀人的细节。”
田健凝祌细听着,终于忍不住问:“网上还有这种事?”
“啥没有呀,田主编,你没上网看吗?湖南道县杀人大案,广西大屠杀,‘文革’初期北京郊区大兴县乱杀四类分子和子女,贵州松桃县牛郎区‘文革’快结束那年大开杀戒……哎呀,网上的内容比我们所说的要具体详细多了,连细节都有,残忍得我都说不出口。”
“连胡耀邦总书记都说过,全国不少省发生了这样的事情。我们安江只是也轮上了。”
“现在也怪,网上挂这么多,也没人管。”
“你怎么管,这里刚删除,那里又出来了。”在众人热烈地说着自己的见闻和观点时,田健注意到,段广林始终不插话,他只是时而把脸转向这个,时而把脸转向那个,倾听着毎个人的话。
服务员端着菌菇汤上来时,有人像陡地想起来一般说:“段主席,‘文革’中你家成分从富裕中农改成富农,也遭牵连受了不少罪吧?”
“漏划富农,。是新揪出来的,肯定斗得够哈。”段广林干咳了一声,道:“那年头我还小,不懂事,只晓得摊上一个富农的爹,实在是倒楣,心头冤,为啥不投胎在一个贫下中农家中。看到爹妈挨批斗,心中好害怕,好替自家可怜……听到人家喊口号:‘斩尽杀绝黑四类,永保江山万年红’’晓得富农属于黑四类中的一类,我吓得半夜都会凉哭起来。”
“段主席,”一个人插嘴问,“后来你们家弄淸楚没,是安江县革委中哪个发了话,说你家是漏划富农的?”“有人讲就是时任县革委副主任的贺兴雨说的,”段广林平静地道,“县干部中,只有他是沿江寨二队的人’我们家人也是这么猜的。不过没有证据。平反时’他的官当得更大了,己经调到地区当副专员了,没听说他転颇。”
田健瞅着段广林的脸,极力要从他的神情脸色和语调中,窥视他内心真正的想法。不过仅从表情看,田健一点也看不出来,段广林对贺兴雨有什么成见和情绪。田健连段广林的眼神都注意到了,段广林的眼神是平和的,说话语气十分平静,好像他讲的,完全是一件与自己无关的事情。
服务员刚把一道具有安江特色的点心蔬菜糯团端上来,田健揣在兜里的手机就响了,餐桌上安静下来,。田健只听手机中传来的声音道:“田处,晚上有空吗?”田健听出是安江公安局钱跃中来的电话,急忙答道:“有空,你说。”
钱跃中告诉他,己经把和贺兴雨贺主席之死有关的监控录像调出来了,恰好他今晚在局里面值班,想邀田健过去,把监控录像回放一遍,了却田处的心愿。田健答复他,结束了饭局,很快就过去。
挂断电话,田健见一桌的人都停着筷子,抱歉地一笑道:“对不起,尝了这道点心,我先走一步。安江市局有个朋友,约我去见个面。”
段广林把蔬菜糯团转到田健跟前,请他务必多吃一个,说这是安江的特色点心,深受普通百姓和达官贵人的喜爱。问清田健一会儿要去的是市公安局,段广林又补充道,市局离这儿不远,过了夜市步行街,几分钟就能走到’自己可以陏他走过去。
酒足菜饱,田健和市文联约来的文友们一一握手道别,从饭店里走出来,只拐了一个弯,迎面就是安江的步行街。人还没走近,喧噪的音乐己此起彼伏地迎面而来,中间还夹杂着从喇叭里播放出来的叫卖声:“走过路过……拾元三双……清仓大甩卖,快来看啊快来瞧,不看不瞧懊悔了……”
从沿街的铺面看,一家比一家明亮闪烁的灯光,直泻到马路中央。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灯箱广告和各种圆形的寛虹灯流光溢彩,正是晚饭后的休闲时光,整条步行街上人流摩肩接踵,你挤我挨,设在马路中央的个体摊档,更是八方小贩,各显神通,有把彩灯挑得髙高的,有将花花绿绿的衣衫悬挂成彩旗的,这个小摊播放的是嗲声叹气的流行歌曲,那个食品摊飘散着香味,更有随着迪斯科舞曲扭动着身姿叫卖的,欢笑声中夹杂着阵阵喧嚷,人流中的说话声淹没在杂乱的涌动的夜市浪潮里。
田健起先还同段广林并肩而行,走着走着,迎面过来的人潮太油涌了,一波接着一波,令他顿觉避让不及。他只得跟在段广林身后,盯着他的后肩往前行。
谁能想象,就是这么一个城市,就是这个叫安江的地方,就是这块有着好山好水的大地上,曾经发生过不堪回首的安江事件,发生过那些令人毛骨悚然的事情。
就是迎面走来的这么多人,恐怕也没有几个知道那些往事吧?
走在前头的段广林停在了一个巷子口,田健一眼就看到,那是他已经造访过的安江市公安局。
向段广林道过谢,田健给门口的警卫出示了证件,直奔钱跃中的办公室。
钱跃中要在刑队办公室里值班,就把他带到监控录像室,让他坐在录像室里慢慢看。钱跃中说,自己又把带子浏览了一遍,没有任何新的发现,而田健是初次接触,看他的火眼金睛能不能从中逮出点有价值的线索来。
田健让钱跃中安心值班,他会操作这套设备,把倒好的带子通读一遍。
“别谦逊了,”钱跃中在田健的肩膀上拍了一掌,“谁不知道你的本事啊。田处,不是脑子里有想法,“你会提出看录像带?”
他说着呵呵一笑,退了出去。
田健调好机器,眨了眨眼,盯着荧屏,凝神屏息查看每一个录像镜头。
哦,这是清晨时分的安江市小高层社区。标高七层实际是八层的住宅楼,在镜头里看去,还是耸得很高。时间真是早,远处的山巅那儿,还笼罩着薄薄的一层雾纱。田健明白了,贺兴雨为什么不愿意搬到独栋的小楼里去住,因为无论是从他家的七楼还是八楼阳台望出去,都可以居高临下,眺望远方,将拐着弯流淌而去的安江以及安江对岸郁郁葱葱的安山,尽收眼底。天天站在阳台上,那是一派好风光啊!而且,贺兴雨家中八楼的阳台搭有一座小巧玲斑的鸽舍,田健在实地踏访时,就了解到了,贺兴雨生前还喂有一对鸽子,他纯粹是个人爱好,消磨一点退休后的时间,孵育了小鸽子,他就送人,并不像一些鸽子迷,喂养得越多越好,还经常因鸽屎问题和邻居们闹意见。他去世后,那对鸽子被女儿贺雁处理了。分析案情时,安江市里也有警官猜测,会不会是贺主席在倾身探出阳台的栏杆逗鹤子时’不慎跌落下去的?
显然不可能,八楼的阳台栏杆,炮得有齐胸高哪!哦,镜头切换了,这是贺兴雨的尸体被发现时没搬动过的情景。几年没用的蓄水池,只高出地面齐腰那么点地方,在镜头里,贺兴雨的尸体只能拍到肩膀以下的部位,他的整个头颅和脸都探进蓄水池小木门里面去了,一点都看不清。下一个镜头就是贺兴雨被拖出来抬上担架,众人簇拥着抬上车去。附了一个特写,从他双眼凸睁,嘴巴微张,四肢僵硬的神态看,已能断定死亡。
田健正想从镜头上寻找贺兴雨脸上、头颅上、身躯上的伤痕时,镜头扫过围观的人群,田健陡地一怔,他按下了暂停键。
镜头上围观的人堆里,出现了段广坪。
他怎么会出现在贺兴雨居住的小区内?田健把画面放大,仔细凝视,段广坪的脸占据了整个显示屏,田健凑上前去,脸形放大了,看得更为清晰,可以认定这个人不是段广坪,虽然他和段广坪、段广林很像,但明显地要比段广坪出老,两颊瘦削得有些凹陷,额头上的皱纹也深些,一双眼睛眯缝起来,脸庞憔悴。田健摸出手机,请钱跃中进监控室来认一个人。
钱跃中应声而到,一看显示屏上的形象,不等田健发问,就说:“段广田,贺主席居住小区的门房,那天他也围过来看热闹。”
“看热闹?”
“是啊,贺主席粹死是大事,那天围观群众好多。”“既是小区门房,调查侦讯时你们接触过他吗?”“当然,怎么可能把他漏了。和很多邻居一样,一问三不知,都说大大出乎意料,都说没想到,都说贺主席和蔼可亲,段广田还说,贺主席有时候还拿烟给他抽。”
“他们之间有接触?”
“有啊,在安江市里,贺主席是以没有大官架子、平易近人着称的。”
“贺兴雨和段广田是一个村寨的老乡,你知道吗?”
“知道,正因为是老乡,他才会拿烟给当门房的段广田抽。”
“明白了,打扰你值班。”
“有什么问题,你尽管问。”
钱跃中回值班室去了。
田健却背靠在椅子上,再无心思细看监控录像。他产生了一点想法,这点想法仿佛茫茫暗夜里的一星火光,这星火光闪闪烁烁、闪闪烁烁,只消能碰到点什么东西,“哗”的一下,就会燃成一片,使得案情真相大白。当缉毒瞥时,出现这一斑星光时,哪怕是转瞬即逝的,田健都会紧紧抓住不放。
仅从相貌形象上看,段广田都有60出头了,他显然混得不如两个弟弟,一个弟弟是亿万富翁,一个弟弟是市里面的文联主席,在安江地面上,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哪怕他混得再不得法,他当哥哥的也不该在小区里看大门。他可以去段广坪的房产公司,随便找个活儿都比当门房强;再不行到市文联干个收发,都比在小区里看大门强。他为什么在小区里看大门?是他和两个弟弟的关系不好?是两个弟弟瞧不起他、不愿帮他?还是另有缘故……
这另有的缘故,会不会和贺兴雨不可解释的猝死有关系?
田健整个身体的重心往椅背上靠去,他沉吟着,思索着,到安江市以来,段氏三兄弟的形象一一在他脸前掠过。现任市文联主席的段广林,带出了他的哥哥段广坪,两兄弟都爱好文学,都写有东西,一个偏好散文诗,一个写纪实的《荒年琐记》,这比散文诗尖锐得多。一个是大学毕业生,一个是回乡的初中生。唯独从安江中学高中毕业的段广田,却在社会的底层看大门,他当年不也喜好读书嘛,他不是因为和那个绰号叫老面条的省城知青交往而惹祸上身吗?对了,那个老面条叫……叫匡定邦的,后来怎么样了?段广田在文化大革命中,是如何避开了因匡定邦惹起的大祸的?他们段家由富裕中农被定为漏划富农后,又遭遇了什么?他们的遭遇,和贺兴雨今天的死,有没有关系?有多大的关系?还是我过去案子破多了,今天又在从事写作,想象的成分多了?
总而言之,既已了解至此,那么还得了解下去,解开浮现在眼前的一个一个谜团,解开历史和现实生活中的谜团。
八
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
横批是:基本如此。
这副传遍全中国的对联传到省城,传到安江市区,传进安江县山乡的时候,附带着传进了一个比一个恐怖的消息。对于地富反坏右资本家、走资派“黑七类”的子女,就是要斗,七斗八斗,斗得他转变过来,转变不过来,就得和他们的父母一视同仁。反革命小爬虫匡定邦,就是一个最突出的典型,必须把他抓捕归案,批倒批臭,踩上千百只脚,最终砸烂他的狗头。只是,口号喊得喧天农响,抓捕的队伍充分发挥无产阶级专政的威力,充分发动群众,要让小爬虫陷入群众专政的汪洋大海之中无处藏身,但还是抓不住老面条匡定邦。
而骇人的消息却一个比一个传得恐怖,风声越来越紧。和“黑七类”家庭沾一点点边的都整日里人心惶惶。
那是一个没有星星,不见月光的夜晚。安江水淙淙潺潺地在缓河湾里流淌着。没人来碾米,水碾停在江岸边一动不动。
漏划富农分子段承业,把一家人邀集在水碾房里,用大祸临头般的语气道:
“你们一定都听说了,山里头那些村寨上,开了杀戒。红联9.19掌权的地方,杀扞革11.8的人,首当其冲的,是杀扞革11.8派中和黑七类沾边的人;扞革11.8掌权的地方,专杀红联9.19中的黑七类,说他们要翻天。杀得好惨唤,手段之残忍,比前些年刮共产风、反瞒产、抓偷盗时的办法还要凶I他们杀得理直气壮,杀得振振有词啊!说啥子阶级敌人要倒算,要把土改时分走的土地房屋要回去,要复辟,说什么杀人‘事先不必请示,事后不要报告’,这全都是为了巩固无产阶级专政,保卫红色江山无法无天了呀!”
随着父亲的哀叹声,母亲先把脑壳埋在两腿之间,抽泣起来。
段广坪借着火塘里晦暗的一点光亮,惊骇地发现,阿妈脑壳上的头发,白了一片。父亲虽然只读过三年私塾,整天生活在沿江二队偏僻的寨子上,可他对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看得好准啊。短短几句话,就把他在打米机房、水碾房里为社员打米、碾米时道听途说知晓的情况,都说清楚了。“那我们咋个办?”段广田哭丧般的问。自从受反革命小爬虫匡定邦事情的影响,被抓进去挨打受骂地关了几天黑屋子,段广田吓得树叶子落下来都怕砸中脑壳,只晓得在生产队里出工劳动,接受改造,一点也不晓得外面的形势,听父亲这么一讲,他觉得天都要塌下来了。
段广坪理解自己的这个哥,严格地说,他只是一个书呆子,碰到了见多识广的老面条匡定邦,看他书读得比自己多,说起外面的世界来头头是道,就对匡定邦佩服得如见圣人,到处吹嘘老面条如何了不起。真正出了事,特别是被打得在床上躺了好些天,他己变得胆小如鼠,连说话声气都发抖。
父亲朝段广田这边睨了一眼:“你只消记住,无事不要胆大,有事不要胆小!再有人找你的麻烦,你死活咬住一点,从来没对老面条……他是不是叫老面条?没对这惹祸的知青说过饿饭年成乡下死人的事。这个娃娃也真是昏了头,亏他还是干部家的儿,他下乡来该好好劳动,咋个能去打听饿饭那些年里死了多少人,这都是犯忌的呀!饿死人的事,怎么能随便说?坐在上面的那些头头,对饿死那么多人,都是有责任的呀!你偏要说,还要写成大字报贴出去,那不是专知人的伤疤捅?”
“我记住了,爹啊,”段广田诚惶诚恐地说,“事实上,在和他的交往中,我从来没同他提及到饿死人的事,也不晓得老面条这个人,从哪里听说的。”
段承业叹息一声:“没说过就好,是不晓得就是不晓得。我今天召你们两兄弟来,是想给你们讲,看这势头,如若恶化下去,我和你们的妈,都怕脱不了爪爪……”
“你不要扯上我啊!”始终埋着脑壳啜泣的妈陡地仰起了脸,朝父亲嘶哑着嗓门道,“你是漏划富农,我出嫁前家中是贫农。”
段承业的嗓子压得低低的:“我晓得,可你现在是漏划富农的婆娘。我当然不想你有事,我是话不好说在前头,背篼不好背在后头,是让你们有个心上的准备。”
“准备个啥?”妈没好气地问,“我家是贫农。”段承业声音低沉而忧心地说:“杀到我们头上了啊。”
他这句话一出口,水碾房里一片死样的寂静。安江缓河湾里的流水汩汩地如呜咽般淌去,从江对岸的树林子里,传来鬼登哥一声接一声凄厉的叫声。
段广田昂起了脸,瞪大了一双惊恐的眼睛,说“我是遭不起那个罪了,再要来抓我,我就只有逃。”
“你逃哪里去?”广坪凄然问。
段广坪心惊胆颤地道“听说湖南的零陵地区那边,开了杀戒,那些地富子女闻风而逃,纷纷爬火车往新疆方向跑。”
段广坪明白了,广田也不是与世隔绝,孤陋寡闻到啥也不晓得的地步,他也听到恐怖的信息了。他心头也有自己的小九九。
阿妈伸出料动的双手,压抑地哭泣着:“天哪,好好的为啥叫人活不出来啊!”
“劫数,只能说是劫数。”段承业长叹一声,‘‘解放前躲土匪,没被流弹打死;1960年遭灾,没有饿死。我这条命,己经算大的了。死人我也见多了,被土匪打死在山坡上的,饿死在路边和河沟里的,我看够了那些惨象,我不怕。愁的是你们几个,特别是现在还只八九岁的广林,他还啥子都不懂,一朵小花儿,还没到幵花的年龄……”
“爹,你也不要太闷愁了。”段广坪截住了父亲的话,劝慰道,“天无绝人之路。我们三兄弟,会相互帮衬着,度过这非常时期。”
“但愿,但愿……”段承业点着脑壳,语无伦次地说,“一辈子勤机苦挣,只晓得刨泥巴。在劳累中求生存,想过上几天吃饱穿暧的日子,就这点愿望,不算过分罢。唉……咋……唉……凶险、凶险啊……”父亲到底是活了一把年纪,有预感,后来发生的—切,几乎一一印证了他那晚在水碾房里说的话。对于他来说,把他从富裕中农重新定为富农,那真是劫数,他终宄没有逃出厄运,被抓去活活地整死了。那些被枪杀的,被刀砍死的,沉进江河中淹死的,甚至炸死的,乱棒乱棍打死的,绳吊铁丝勒死的,活活摔死的,火烘死的,活埋在泥巴里的,丢进窑中的惨死者,都还能收个尸:当时没收成的,“文革”结束,处理遗留问题时,重新开挖出来还多少收几根遗骨;唯独他们的父亲段承业,是丢进阴森森的崖洞消坑里死的。那幽深百丈望不见底的崖洞消坑,是历朝历代土匪和封建土皇帝绑票杀人的地方,探进头去就能闻到一股令人恶心忍不住要呕吐的气味。听人说段承业是被五花大绑捆到崖洞消坑边丢进去的,也有人说他没被拖到洞口人就死了,还有人说他被斗得满身满脸都是血,拖出去时就己经没知觉了,更有人说他被斗得脸肿得像脸盆,头发剃成阴阳式,只怕早被打麻木了……总而言之,惨得无法形容。唯有他是被丢进了崖洞消坑这点上,大家的说法是一致的。
在安山上,丢进崖洞消坑里死的人,自古以来都无法收尸。故而直到平反昭雪,直到落实政策,再次重新丈量了段家土改时的田土,确定段承业的成分仍是富裕中农,遭错杀了,段承业的尸体还是无法收上来。
岂止收不到尸,就连屠杀段承业的凶手,都没查清楚。沿江寨子上的贫下中农有参加了对地富反坏批斗会的,可没一个人朝他冗骂过毒打过。谩骂毒打他的人,都是公社和县里持枪拿棍的专政队,寨邻乡亲们说他们有的戴着草帽,有的戴着钢盔,每个人都臂缠红袖章,凶神恶煞的脸相,见是见过一大帮,可是其中哪几个人把段承业丢进崖洞消坑的,没人看见。
“平反通知书”段广坪是亲眼看到并收起来了《面对“组织策划指挥者从严,奉命执行者从宽;个人品质恶劣者从严,受‘左’的影响者从宽;国家工作人员从严,农村基层干部和群众从宽”的处遗文件精神,他们指证不了具体的人名,根据“宜粗不宜细”的原则,对于追究屠杀段承业的凶手一事,只能不了了之了。
不幸之中的大幸是,他们的阿妈在专政队上门时,又吵又嚷地申明自己是“贫农家的穷姑娘〃,又有左邻右舍的证实,才躲过了那场浩劫;而广田呢,也不曾扒火车逃亡新疆,而是一有风吹草动,就跑进安山的林子里去躲藏,跑到安山上的洞子里过夜,避过了风头。
至于广坪,连他都说不清,是他和泥娅的畸恋让他们敬而远之,还是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当机立断,要他尽快和泥娅成亲,让他躲过了“文革”中富农崽子的厄运。也许,这其中掺杂了种种因素吧。
无论是哪种因素救了他,他本人的为人处事,还是起了很大作用的。
他既经管着水碾房,又接手了无人敢管的打米机房,却对于沿江二队本村寨的乡亲,一律不收现金;哪家哪户来打了多少米,碾了多少谷子,他备有一个本子,全部记在本子上,到秋后结算时,他把本子交给生产队会计,从工分中扣除。沿江二队周围村寨上的老乡,挑来谷子打米,他在米机房里悬挂了一块黑板,把人家挑来多少谷子,打了多少米,用粉笔写在黑板上,特别是把收了人家多少钱这一项,醒目地记在本子上。到了晚上,他把众人都看到的收费数额,再记到账本上,请生产队的保管员来签个字。到了每月的月底,他把积累收到的打米款,尽数交到会计和保管员手中。“文化大革命”中,沿江二队寨子上,几乎无甚副业,更没啥钞票收入,打米机房收到的现金,虽然为数不多,可那也是救命钱。队里有急需了,哪家出了人命关天的事儿,社员要到保管员那里支几个钱,保管员多少拿得出几文来,可以应个急。
段广坪如此秉公管理水碾房和打米机房,受到沿江二队所有老乡的称道,他们心中把他和大队乔支书的小舅子相比,觉得他热心管理打米机,不贪钱,还能为集体增加收入,就说他这娃儿,书虽然比广田少读三年,办事公道,懂得人情世故,不像广田只晓得和反革命小爬虫匡定邦勾搭,不干实事,尽惹些麻烦出来。好,这娃儿要得,米机房就该让他经佑下去,你看,他管这几年,打米机从来没出过啥纰漏,机器也不咬他的手。这些几乎是老少男女一致的反映和看法,给段广坪赢来了很好的口碑,使他得以在沿江寨上安下家来。
如果说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由于收养了十一世蛊女泥避过了土改时疾风骤雨般的斗争和其他女子都可能遭受的凌辱,那么,段广坪及时地娶了蛊女泥娅为妻,多多少少也给他们这对小夫妇戴了神秘的炫目光环。千百年来在安江两岸山岭里流传着关于蛊女、蛊婆的传说,仍对世世代代栖息在偏远村寨上的老乡们有着或深或浅的影响。尽管处在大破大立的“文革”时代,破除根深蒂固的封建迷信天天挂在嘴上,人们还是不愿无缘无故地得罪会施放“蛊”毒的泥娅。况且没有人讲得清泥姐从哪里来,蛊女的亲生父母到底是哪个,就连从泥泞中把她捡拾回家的艳环都讲不清楚。
特别是随着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深入,人们越来越看清楚了,这场声势浩大搜得天翻地覆的运动的目的,是整“走资派”,而争来斗去、打过来打过去的最终目的,是争夺领导权,和山乡里的老百姓的生活,实在没有多大的关系。
除了死去那么多的人,日子还得一天一天地过下去。
春日里得忙种,忙打田栽秧。天旱了盼雨,盼水龙王开恩;涝了祈求老天爷出大太阳。
五黄六月里愁粮食。粮食年年在喊丰收,年年都要交公粮、交“忠心粮”,年年还是不够吃。好点的人家搭上包谷、麦子把日子打发过去;不好的人家就得搭上洋芋、杂豆,甚至拌上糠菜了。不过,能把这样一份人世间的日子太太平平地过下去,安江两岸村村寨寨里的老百姓,已经十分知足了。对比那不堪回首的饿饭年成,他们已经觉得很不错了。他们还要折腾啥子呢?
秋收之后总有一段农闲的日子,收多收少,总算喘一口气,可松闲几天了。赶着十月里的小阳春,把晚米收上来,把冬小麦和洋芋在冬腊月前栽下去,一年就算对付过去了。等着过年吧。
穷年富年,终宄是年啊。
口号喊得山响,锣鼓敲得震破人耳朵,红色恐怖的台风刮得超过十二级,到头来,安江两岸村村寨寨上的老百姓,过的还是同原先差不多的曰子。
故而,当他们听说段广坪要娶泥娅时,惊奇一番之后,随即就表示了理解。一个是漏划富农的儿子,一个是大土匪小老婆的养女,成分都很高,两个都是无人要也无人敢要的角色,饿狗配臭茅厕,真正是城隍庙里的鼓锤恰好配成一对。
况且他们一再表示,做响应破四旧、立四新的守法者,决不大操大办,更不铺张浪费,也没钱摆酒请客,就这么领一张结婚证,做成了两口子。
有人讪笑:谅他们也不敢操办。
有人哀叹:可怜了,这两口子,婚礼办得阴悄悄的,还不如人家革委会委员家操办白喜。
这是有点诅咒人的味道了,说段广坪和泥妞结婚办喜事,还不如造反得势人物家中办丧事。
没有人细宄他俩是怎么好起来的,没有人晓得他俩的爱情在心灵深处,同样也轰轰烈烈,非同一般。
沿江二队寨子边的缓和湾真是一个好地方。听老辈子的人说,自古以来,给团转村寨上的乡民们碾米的水碾房,就建在这里。春汛泛滥的时节,安江里的水涨得凶,水碾转得飞快,来碾米的人也多。真正到了春耕大忙的季节,布谷鸟声声啼鸣,农民们忙于农事,也没空来碾米了。
段广坪从大队乔书记小舅子手里接过经管打米机房以后,就得天天寨子里外两头跑。大部分时间待在打米机房里,接待寨里褰外挑着谷子来打米的农户;也挤出少量时间往水碾房跑一趟,接待喜欢吃碾槽里碾出米的农家。碾槽里出的米慢,他让碾子匀速地转动起来,请农民自己看着,就可以跑回打米机房去忙碌了。
有时候两头忙不过来,碾米房农民也会跑进寨子来催“段老二,我那一槽米快碾好了,你来看一眼吧。”
他就会应声急急忙忙跑往碾房去。
挨近五黄六月了,麦子过几天要割,洋芋隔几天才能收,而家家户户的陈谷子,己经没有多少了。打米机房和水碾房,一起进入了轮空的日子。
逢到这一时节,段广坪喜欢待在水碾坊里,这里既清静,景色又好。青的山,绿的水,清凉清凉的安江边,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花和日夜不息流淌着的安江水。
每当这时候,坐在碾房后头,挨近安江的木発上,段广坪眼前就会晃晃悠悠晃晃悠悠地浮现出蛊女泥娅出奇俏丽的脸庞来。沿江寨上,可能还没有第二个人,真切地晓得,这个被人呼作花眉花眼花狐狸的丑姑娘,原来是个十足的美姑娘。
咦,自从她担着这一挑谷,到水碍房来过之后,足有几个月时间了,泥娅怎么还不来打米呢?
从时间上来算,她该来了呀。她担来的那挑谷子,过称的时候是毛重一百出头,扣去两只箩箩的重量,一百斤还不到。碾米七十斤,她和她的养母,再精打抠算、细水长流地吃,两个月也该吃光了呀!她咋还不来?
段广坪不用费神猜,都估计到了。这俩娘母,是没有谷子了。赶场的人回到寨子上,不是叹着气在说,黑市米价,己经卖到七角钱一斤了嘛!收庄稼时节,不用粮票的黑市米,才卖五角钱一斤呀。
别是断粮了?段广坪心头一紧。
是出于关心也好,做人细致也好,还是内心深处本就有着一股仰慕和爱的萌芽,都驱使着段广坪决定要去半坡上竹林边的泥墙茅屋里看个究竟。
这是一条弯弯拐拐通向竹林去的羊肠道,路边有豁麻、丝茅草,草丛里点缀般地开着一朵一朵五颜六色的野花。稀奇,蝶儿飞过,花丛中还拂来阵阵清香。段广坪忖度着,她们家两个都是女边劳动力,照寨子上通常算法,就是一年到头出满勤,母女俩的工分充其量只有两千多,还抵不到一个强劳动力的一半。根据“人七劳三”的积分分配法,她俩的工分抢粮仍是很低的,低得还没一个普通男劳动力高。一个普通男劳力,比如说段广坪,他代集体经管打米机房和水碾房,所取的工分,就是按全队所有男劳力的平均数来算的。一年365天,每天10个工分,他都还有3600分呢!两个人分的口粮,不如一个男劳力多,而她们两张嘴,一年到头要吃去的粮食,势必比一个男劳力多。她们母女俩,在这些缺吃少粮的年头,是如何熬过来的呢?心头记挂着泥规和她的养母,才会设身处地的为她俩这么着想。在沿江寨上,恐怕没有第二个人会像段广坪这样,替她俩着想。
一边忖度一边蹑手蹑脚走近竹林边山石垒起的院坝墙边,正要从竹笆门那边拐进院坝里去,段广坪听见了一声深重的唉叹:“泥娅,将就着这包谷糊糊,把这一顿应付了呗!”
辨别得出来,这是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的声气。和泥娅一样,艳环整日里穿一身破衣烂衫,补丁叠着补丁,连脑壳上扎的那条头帕,都是烂布条连缀起来的,一张中年女子的脸庞,一年到头都让泥巴灶灰抹得脏兮兮的。
“妈吔,天天喝着稀包谷汤汤,干活的时候,我一点力气都提不起来。”
“娃儿啊,哪个要你认真,出工不出力,你就混呗。”_
“支着锄头把,太阳照在脑壳顶上,我的头总是昏的。”
“唉,只有熬喷!囤箩里头,连这包谷碎屑肩,都只能对付十来天了。”
“妈,我做梦,都在想有一碗白米饭吃……”
“熬到秋收打谷子,有了新米,妈就给你煮它一大锅…”
随而又是母女俩的长吁短叹。
段广坪没有走进她家小小的院坝里去,他又像来的时候一样,悄没声息地退回到缓河湾边的水碾房里,沉思默想触了好半天。
当天擦黑时分,趁着沿江二队女边劳动力还没收工,他包了一小袋米,约摸半斤左右,趁着山岭间暮霭渐渐浓重,跑到竹林边泥娅家院坝里,放在她家门口的青石板上。
隔开一天,他又把半斤米,在收工之前,放在泥姐家屋檐下的门前。
这之后,只要是天朗气清的出工日子,只要周围团转有社员挑着谷子来米机房打米,段广坪总会悄没声息地在泥娅家门前的青石板上,留下一小包米。
在他,这是一个初中毕业的回乡知青所能想出来的最浪漫的举措了。这也是他向泥娅表示同情和爱慕的最得意的行为了。他怀着一股激情,一种暗自窃喜的冲动在做着这件事情,他希望艳环和泥娅母女困惑、猜疑、好奇、惊喜,他巴望她们始终把这一小包天外飞来的米作为神秘的礼物收下,他试图让自己这一高尚的行为成为母女俩心中的一个谜,成为一个秘密存在下去。
这是一个宁静的傍晚,看到天色晦暗下来,段广坪又把事先准备好的一小包米,跑上半坡竹林边的泥娅家院坝里,放置在屋檐下的青石板上。起先两次,段广坪是用手帕包的半斤米。送的次数多了,他没那么多手帕,就改用坡上采的箬叶包米。
他将箬叶包裹的米放在挨近门槛的青石板上,刚把腰直起来,转过身子,山石垒起的坝墙上,露出泥娅的半截身子,段广坪不觉一怔,心枰评地跳起来。
“你干的好事丨”泥娅一声厉喝,“段老二,你从实说,你为啥这么干?”
泥娅肩上扛一把锄头,身后背一只背蔸,双眼瞪得溜圆,一只手臂从坝墙上伸进来,食指指着段广坪。
这当儿,段广坪已经镇静下来。下意识中,其实他早就料想到会有这一幕。他坦然道:“泥娅,看你家多时不来打米,我晓得,你们家可能没有米了,就、就、就……”
“就啥子?”口气虽然严厉,却并不凶神恶煞,相反还有股强烈的好奇。
“就送一小点米来。”
“那你在我们面前明说呀!为啥鬼鬼祟祟的?”
“送不出手,米太少了!”
“怕不是这样罢!”泥妞冷笑一声,“你这米是哪里来的?”
“……”
“不会是从你家米缸里拿出来的吧。”
“不是。”
“那你是偷集体的?”泥姐声气是惊骇的,嗓音却压得低多了。
“我哪里敢呀!泥娅。”
“你有啥法子,变出米来。”说话间,泥娅的身影在坝墙边一晃,从竹笆门里走进院坝,走到了段广坪眼前。
天黑下来了,风把竹林里的竹枝竹叶吹得发出“沙啦啦……飒现飒……”的响声。风声里夹杂着几颗雨点。
段广坪不想瞒泥娅,他费点口舌,把真相告诉了泥娅。在打米机房打了一天米,熄灯收工之前,段广坪总要打开米机,取出米筛子检查一番,看一看米筛子有无损坏,若米筛子损坏严重,就得换一副新筛子。米筛子里面的米机肚里,天天都会存有半斤米。这半斤米,不是谁家打的米漏进来的,而是从早到晚打了一整天米,一点一滴漏进来的。除了细心的米机师傅,没人会晓得有这样几颗米,不是饥荒年成,也无人会在乎这几颗米。想到泥娅家中可能缺米了,段广坪天天夜里,把账结清,把钱交给保管员,就会回到米机房,借调换米筛的机会,小心翼翼地清扫出这半斤米,包好了,候着机会送过来。
“那你搜刮的,是人家漏下来的米。”
听他说完,泥娅不悦地道。
段广坪张口结舌,涨红了脸,不知说什么好。
“好了好了,泥娅,人家段老二也是好心,看我家孤儿寡母的可怜。”不知啥时候,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也收工回来了,她显然在院坝外听到了后半截对话,用劝慰的语气息事宁人地道:“天天晚上,用这一小点米熬了稀饭,泥娅你不也吃得连声喊香嘛!还不谢谢人家的一片心意。段老二,屋头坐啊!”
段广坪正不晓得事情怎么收场,听到这里,他连忙摆着手道:“不坐了不坐了,只要泥娅喜欢,我还……”说着,大着胆子抬起眼皮瞅泥娅一眼,腰一勾,从泥娅身边擦身跑出院坝,一溜烟地沿着山路冲下坡去。
雨落下来了,雨点子“噼里啪啦”打在段广坪的身上,他竟浑然不知。眼前始终晃动着泥娅那一双含情脉脉地瞅着他的眼睛。
九
在贺兴雨生前居住小区物业的一间办公室里,田健见到了段广田。
满脸诧异的段广田走进办公室时,田健一眼认出了他。从看到他的那一瞬间起,田健就觉得段广田比在监控录像中的形象还要出老。乍一眼望去,他就像是一个65岁上下的老翁。稀疏的头发全白了,高高的额头上刻满了一条条纵横交错的皱纹,两颊的皮肤松弛,往下巴两侧下沉,嘴角边的两条皱纹,仿佛用刀刻出来的。田健在心目中把他和段广坪、段广林的相貌比较,感到他似乎比两个弟弟的年龄大出了好多,甚至会让人觉得是高出一辈的人。
当段广田坐在田健对面时,田健很快察觉了,段广田的双眼不敢和人对视,只要田健的目光凝定地瞅着他,向他露出善意的微笑,眼神里透出友好之情,他就会忙不迭地把双眼移开,眼里还会露出抑制不住惊慌的恐惧。
小区物业办公室的主任端进来两杯茶,对他说:“老段,你好好配合田处长的采访。田处长是缉毒英模,上头来电话了,他现在是省城里大名鼎鼎的法制作家,他需要了解啥,你尽自己了解的,好好谈。你们聊,你们聊。”
叮嘱过后,主任向田健点头微笑着退了出去。
段广田双手捧过茶杯,似要抱在怀里一般,连声应道“那是那是,我没啥可藏着掖着的,只要我晓得的,狮会说,都会说”
说着,眼角飞快地掠了田健一眼。
“你们主任客气,其实我只是个刚入门的文人。老段,广田同志,你不要拘谨,我们随便聊聊。”听那位主任一说,田健心头已明白,安江市局的钱跃中,肯定己把电话打过来了,怪不得段广田显出很紧张的样子。“老段,你在物业部门干,有多久了?”
段广田把脑壳左摆一下,又右晃一下,双手仍紧抱着茶杯道:“啥子物业?我就是一个看大门的。没物业公司之前,我就在这里看大门了。”
“噢,”这又是出乎田健意料的,“你干门房工作,已经很久了。”
“是啊!”段广田双手一摊,把杯子往前一推,“改革开放30年,我看大门也30年了。”
“这……”田健想脱口而出的是,这怎么可能呢?按他原先的思路,。段广田和贺兴雨有仇,贺兴雨死得不明不白,而段广田恰巧在这个小区看大门,当保安,未免太过巧合,一定是有缘故的。没想到段广田离开农村,来安江看大门竟有30年了。他一个高中毕业的回乡知青,混得如此落拓,委实令人不好理解。田健停顿了一下,改口道:
“老段啊,我不能理解。你不是高中毕业生吗?”“高中毕业有啥了不起,你去修路、建房的工地上看看,那些打工挣钱的,没一个不是高中毕业的。’’田健正色道:“可你是‘文革’前的安江中学的高中生,和现在不一样。那年头的中学毕业生,别说是高中生了,就是初中生,在农村都会受到重用。”“哈哈哈,哈哈哈,”段广田发出一串大笑,笑起来的时候,他脸上那些深深浅浅的皱纹,全都纠缠在一起,使得他的脸,显得愈加难看,“还重用呢!没人来整我,把我往死里整,我就觉得是天大的幸福了。田处长,我不管你晓得不晓得,我从小读书到高中毕业,家庭出身那个方格格内,填表的时候,都是填的富裕中农可是当我响应号召回乡当农民自食其力的时候,遇上了‘文化大革命’,批过来斗过去的那年,陡地一下子,开了一个会,就断然宣布我父亲是漏划富农籽”
让田健甚为惊讶的是,说及这段往事时,段广田的嗓门提髙了,圆圆的额头上沁出了一颗颗豆大的汗珠。
田健把杯子往他跟前推了一下,说:“喝口水,你慢慢说。”
段广田揭开杯盖,端起杯子,大口地喝了几口茶,抬起手臂,用衣袖抹了一下额头上的汗,接着道:“田处长,你这个年龄,是感受不到的呀!在那个年头,富农分子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什么?”
“随时随地都有可能被杀头。”
“杀头?”田健重复了一句。他看了关于安江事件的那么多材料,不能装作不知情:“你父亲……”
“他倒不是被杀头的,’’段广田像要挥赶头顶上的苍蝇般,烦躁地挥了一下手,“斗己经把他斗得半死。后来又动员大伙儿揭发,看他有没有现行的反革命言行,沿江寨上,不晓得哪个缺德鬼,苦思冥想想起了一件事,我和广坪高中、初中毕业后回乡劳动时,我父亲说过一句,‘尽瞎胡闹’。这句话被揭发出来,说漏划富农分子段承业对伟大领袖毛主席关于上山下乡的号召,充满了刻骨的仇恨,竟然恶狠狠地咒骂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是瞎胡闹。我父亲这句话,是针对我们兄弟两个说的,他当然不肯承认这是反革命言论,就有人说他顽固不化,说他硬是要带着花岗岩脑壳去死,就这么……活活地被丢进了崖洞消坑啊!”说话间,段广田额颅上的汗水和眼角里的泪水混在一起,沿着脸上纵横交错的粗细皱纹,弯弯拐拐淌下来。他抬起手臂,在脸颊上胡乱抹拭了一下,又喝了口水道:
“田处长,你是没经历过,那真是不叫人活的年头啊!”
田健沉吟着,用劝慰的语气道:“后来,你家的成分又划回来了,你父亲仍旧是富裕中农。”
“人都死了,那又有啥子用?”段广田不屑地道,“背着死不悔改的富农分子大儿子的黑锅,我这一辈子,也都毁在这上头了。”
“后来你们弄清楚了么?”田健不动声色地把这次谈话最想了解的那层意思,说了出来,‘‘上头是哪个领导,说了解你家的情况,把你家定为漏划富农的?”“还能是哪个?”段广田鼻子里哼了一声,“和我家同在沿江寨子上的,只有一个人。”
“是哪个?”
“贺兴雨贺主席呗,去年莫名其妙从自家楼上摔下来死的,田处长,你没听说,对他的死因,至今还没个确切的说法?奇了怪了,说你是法制作家,原先又在公安局抓毒犯,你会没听说过这事儿?”
段广田满脸疑惑地反问起田健来了。
他说话的神情,语气,眼神,完全是局外人的态度。田健以他缉毒警的犀利目光,如此近距离面察,也没看出段广田有啥装腔作势、故作惊讶之态。
他歉然一笑道:“我也听说过这事儿,可以讲是众说纷纭,说啥的都有。不过,我听你这么一说,心里跟着产生一种疑问了。你既然知道,贺兴雨在你父亲漏划富农的问题上起了主导作用,致使你父亲后来受迫害而去世,那在这个大门口值班,天天能看到他进出,你不恨他吗?”
“你咋个晓得我不恨他?”
“这么说你恨他?”
“当然啰,造成我爹死的根本原因,可以说就是他!造成我一个髙中生落到今天这个看大门的下场,也可以说是他。我能不恨他吗?”
“好,段广田,你很爽快。”田健觉得谈话正在往纵深发展,“你恨他,见了他,你是从不搭理呢,还是装作不认识,不晓得他是何许人?”
“怎么会呢?嘻,你这个人才好笑哩。”段广田讪笑了一声,“他是高高在上的大官,安江市政协的主席,在你们省里来说是正儿八经的正厅级干部;在安江市来说,是四大班子的一把手之一。我咋个可能装作不认识他?在主席任上的时候,他坐着小包车进出,我要搭理他都搭不上。后来退下来了,时常在小区里进出,抬头不见低头见,能不搭理吗?”
“你心里就没点不自在?”
“当然不自在啰!可人家有风度啊,他主动和我打招呼,称我是小老乡,是同一个寨子的,他老伴在世时,还请我去他家坐过……”
“你还去过余?”
“去过啊,我倒真是浑身不自在,可人家主动向我赔礼道歉,让我转告几个兄弟,说他当年也是迫于形势,受极左思潮影响,急于表现自己,想让造反派尽快地结合进安江县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去,争取当好一个老干部,过好文化大革命这个关。人家把报告送到他面前,要他表态,说段承业这个富裕中农,成分划低了。段家田土虽说不很多,可贫下中农反映,他们段家田土上收的粮食,比寨子上富农家的还多,应该属于漏划富农。他那个时候的主导思想,宁左勿右,他特别强调了,不是他一个人宁左勿右,是整个安江社会上,都是宁左勿右。他就签字画押,批准了报告。他没想到那些造反派拿去以后就大做文章啊。他说,土改时期评定的地主、富农,不也在劳动中改造,同样在过日子嘛。他万万想不到的是,文化大革命闹着闹着,会闹到相互残杀的地步。对于我父亲的死,他深感懊恼,深感愧疚,他说他对不起我们一大家子,诚恳地向我们一家人道歉。他还说我爹其实是个好人,和寨邻乡亲们关系也好。你说,人家这么个大官,把话说到这个分上了,我还恨他?”
“你接受了他的道歉?”
“是啊,说这番话时,他还落了眼泪。我还能咋个做?抽他几个耳光?”
“那倒不是。”
“再说,再说……”
田健见他还有话要讲,就一扬手道:“你尽管说,把话都说出来。”
段广田咽了一口唾沫,接着道:“再说,他不但口头上道歉,还替我给有关部门打了招呼,有了这一份稳定的看大门的工作。你别看我是个看大门的,和那些保安不同,我这是铁饭碗,旱涝保收的。到年龄办了退休,有他打过招呼,这不是,我还在干哩。”段广田睁大了双眼,望着田健。
—切都和田健料想的不同,根据办案子的思路,当发现段广田出现在监控录像中的时候,田健当即把段广田和段广坪、段广林联系在了一起。他们段氏三兄弟,一个在市文联当主席,是个文人形象,一个是房地产业的大老板,据说身家过亿,一个却在看大门’等于是在社会底层,手拿着一份勉强维持温饱的工资。可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却能时时刻刻关注到贺兴雨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这三兄弟要对贺兴雨实行报复,饼太好了。
田健正是抱着这样的想法,踌躇满志地来与段广田直接面对面接触的。没想到,一接触下来,全不是那么回事。难道,贺兴雨意外猝死,真找不着一个合理的解释了?田健把思绪拽回来,继续和段广田的对话:
“听说,当年你挨整,是和一个省城里下放来安江的知青有关系?”
“你是说老面条匡定邦?”段广田两条眉毛一展,反问道,“噢唷,这个人啊……”
“是啊是啊,就是他。这人的绰号让人不易忘记。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杀人的风头上,口号喊得震天响,有一阵子,山斑口上,要道口,场街的进出口,到处有持枪拿棒问成分、查路条、要证明的。”段广田几句话就把当时的氛围说清楚了,“老面条,却像鸟儿飞走了一般,没影子了。拿今天的话来说,他就好似人间蒸发了,两三年里都没消息。”
田健发现,段广田尽管是个看大门的,却也同他的两个弟弟一样,很健谈,也可能是他门卫的职业决定了,没事总和人闲聊天,说起话来滔滔不绝。
田健一笑:“他在乡间惹了不大不小的祸,就此贼了?”
“哪里,两三年之后,派仗打完了,杀人的风头过去了。有人来替他把户口、粮油关系全转走了。”段广田两手一摊,“关系转走之后,才传出话来,说老面条匡定邦,在他爹妈老战友的关照、帮助下,转点到磐州地区的山旮旯里当知青了……”
“你是说磐州?”田健插嘴问。
“是啊!你去过?”
田健微微一笑:“我祖籍是磐州。”
“好地方,好地方。”段广田连声赞道,
“你到过磐州?”
“没,没去过。我干的是看大门的活,哪里逮得着出差的机会。”
“那你……咋说得这么肯定?”
“显而易见的嘛!听说磐州那地方,好几个县,饿饭年成,死的人不足一万。哪像我们安江,一个县就死几万。”段广田说得理直气壮,“整个文化大革命中,人家那里就不打派仗,没发生过武斗,也无残杀生命的事情。就这两点,就是好地方嘛!我听匡定邦说……”
“他还活着?”
“活得好好的。人家现在是省社科院历史所的大专家,我听他说,他爹妈的老战友,把他转到磐州去,就因为磐州那里清静,让他避开文化大革命的喧嚣,避开尘世的烦愁,老老实实在那里待了几年。文化大革命结束,他爹妈平反昭雪,省里给他们举行了骨灰安葬仪式,省城的报纸都登了消息。老面条考上了复旦大学,毕业后就在历史所里做学问。”段广田把这个昔日给他惹来麻烦的省城知青的情况,摸得一清二楚:“坐在那里看大门,闲来无事看报纸,我时常在报上读到他在学术会上发表的观点。”
田健道:“你倒很关注他哩!”
“他来看过我啊!”段广田不无自得地扬起双眉,两眼放光地道,“前两年,他到安江来开会,专程找到我,还拉我去他开会的宾馆吃了顿饭,说由于他当年追根问底的大字报,给我惹了那么大祸,是他不曾想到的,他还是那么个脾气,大骂这种株连简直就是封建法西斯行为。我能说啥呢,看到他,想到他的父母双双在文化大革命中自杀身亡,他的妹妹是怎么死的说不清楚,自己也遭了不少罪,我一句怨他的话都没说。人嘛,都是命。唉,听说你要就贺兴雨无缘无故之死写小说,是个好题材。他这种人写出来,是颇有意味的。不过,案底揭不开,你还写吗?
田健只得含糊其辞地说:“还得看采访的结果才能下决心。”
面对段广田,他还能说什么呢?该问的,似乎都问了。而交谈的结果,却又是出乎他原先的意料的。对于贺兴雨这个土改时期参加工作的老干部,他确实增加了不少感性认识,了解也逐渐深入了。而对于他是如何意外猝死的,并且死时的状态又是那么古怪,他仍然找不到答案,甚至连有用的线索也没有。
离开小区物业,告辞出来的时候,段广田和小区物业的主任,听说他多年未到安江来了,都建议他趁着春夏之交天朗气清;不冷不热的好天气,到老街上去走一走。说全国都在修整、修复老街,安江的这条老街,有其和各地迥然不同之处,既有历史意蕴,又有文化氛围,还颇有可咀嚼回味之处,文化人纷纷说好,田健一定也会喜欢的。
热心的段广田还送出小区,陪他走了一小截路,指了他一条小巷子,说从小巷子穿出去,就是安江城里人人都道好的骡马一条街。
盛情难却,也没多少实际要干的事儿,田健更想散散步理一理自己稍显纷乱的思绪,他和段广田握了一下手,道过谢,穿小巷而去。
三人宽的小巷两侧足有三四层楼髙的砖砌围墙上,岁月剥蚀的痕迹依稀可辨,墙脚处潮润的苔藓,髙处雨水淌出的水迹和深深浅浅灰尘斑驳的古渍,己经颇有沧桑之感,出得小巷,抬头望去,田健顿觉安江人所言不虚。
修整过的石板街面,已然变成了今天时兴的步行街。长长一条古意盎然的石板街,足足有一公里多长,宽阔的街面两侧,全是一家一家店铺客栈。一眼望去,轻风中拂动的旗幡上,醒目地标示出竹器店、汤圆铺、安江酒馆、糖果店、绸布店、木器店、皮革店、铁匠铺、米粉馆、面条店、中药铺、私塾学堂、针线糕饼铺子、邮政所,真可说是各式店铺应有尽有,一番新旧交夹的繁荣景象。给人印象更为深刻的,是一家一家盐号,楼宇高耸,大门坚固。一路走去,那一条一条横起的街面,又标示出各自的特色:马店一条街,棕器业一条街,打铁铺一条街,榨油业一条街……迎面拂来的轻风中,飘散着小吃摊诱人的香味。田健兴致勃勃地逛着,想象着安江县城古时候是不是也像清明上河图中描绘的模样,林立的盐号带来了贩运盐巴的马帮,众多的骡马踏动黄尘,形成了这样一条今天仍被称作骡马街的闹市。走过一个酱醋行,边上是个酒肆,前头又见豆花庄,有缘酒楼,手机商场,店面全由落地钢化玻璃镶嵌的西装铺。田健不由得哑然失笑,真可谓古今杂陈,百业纷争,和省城里的步行街比起来,安江县城的骡马街,哦不,准确地说这里应是地级安江市的骡马街,风情还是别有一番韵味的。不到实地来走一走,看一看,体会一番,真的很难想象,在这远离省城的地方,还有这么一个繁华的所在。有可能的话,真该把安江的历史好好地了解一下。
前面不远处,有一家隶书店招的文物商店,那有滋有味的隶书上写着“安江古玩”四个大字,田健正在辨认这是哪位的书法时,兜里的手机响了。
田健侧过一点身子,避开骡马街上迎面过来的行人,滑动一下屏面,接听电话。
“是田健,田副主编么?”对方的嗓音严谨而清晰。
“是的,你是……”田健觉得对方的声音非比寻常。
“我是省厅办公室的。石晓东副厅长让我向你转告一个案情,你是田健本人吗?”对方再次要确认他的身份,“我也姓田,田学文,你叫我小田就行。”
“小田,我是田健。现在可以接电话。”田健顿觉自己又恢复了缉毒警的身份,放低声道。
“田处,石厅让我转告,你破获那个缉毒大案中的一名案犯,绰号叫小蜘蛛的,在劳改农场打伤一个干警,潜逃出来后,至今还没抓获。”
田学文停顿了一下问:“你在听着吗?”
田健的耳朵里“嗡嗡”作响,步行街上的声浪喧嚣而又嘈杂,但他听得十分清晰:“我听着呢,小田,你接着说。”
“石厅让我转告据小蜘蛛同一监号的犯人反映,这家伙数次恶狠狠地说,你坏了他们的大事,把他们策划多时的大生意毁了。他曾扬言,有朝一日出去,要对你进行报复!”小田说到这里又停顿了一下道,‘‘省厅分析下来,这不是小蜘蛛瞎咋呼,而是他真实心理的反映。石厅说了,你现在是名人,作家,到安江去给市文联的同行们讲课,报纸和网络上都有报道,目标很大。石厅的意思,让你接到电话以后,尽快由安江市局安排车子回省城。对外,你们可以说已潜到安江农村去采访了。”
“明白。”听田学文转告石晓东厅长的话时,浑身的血液全涌到了田健的头脑里,他像过去接到了上级的命令般,简洁地回答。他当然懂得,让他尽快悄没声息地回省城,而对外宣称,他仍在安江乡下,是为了麻痹小蜘蛛。
“你别挂电话,”田学文用低沉的语气道,“石厅还让我特别转告,让你放心,你的家属,厅里会采取保护措施。”
“谢谢!”田健悬起的心落下来了,在田学文一字一句转告石厅的话时,他担心的就是自己的妻子和女儿。她们从来未让他操过心,没想到在他成为缉毒英模,成为省里小有名气的法制作家以后,她们反而成了他担心的对象。
挂断电话以后,古意盎然的骡马步行街上的一切全都从田健眼前消隐了,一家家别具特色的店铺他视而不见,街面上熙来攘往的行人们的欢声笑语,他听而不闻。他的眼前浮现出的是那个名叫朱阳富的毒贩的脸,这个绰号叫小蜘蛛的家伙,长得一脸憨厚相。在那次打断了田健腿的枪战中,他是一个不起眼的角色。预审的时候,他显得特别老实,时时处处表现得愿意和警方合作,还检举揭发了贩毒团伙头目几起瞥方原先没有掌握的案子。虽然他参与了大宗毒品的贩卖,因没暴露出他是贩毒团伙的头目,根据他坦白交代的情节,在对几个大头目判处了极刑及死缓、无期的同时,判决小蝴蛛14年有期徒刑。没想到,这家伙不但从劳改农场打伤干警逃了出来,竟然还敢扬言对自己进行报复,真是狗胆包天。
田健的眼前又浮现出女儿田琼的形象,这是一个阳光爽朗的女孩,自小到大,从没要他操过心。如今她在省城名列第一的重点高中读二年级。在省城所有的家庭都晓得,只要进入了这所高中,等于一只脚踏进了大学。如今,小蜘蛛朱阳富逃出来了,丧心病狂的罪犯什么都干得出来,难道因为这个,还要干扰和影响田琼正常的学业?
想到这一点,田健的心抽紧了。
妻子肖芝惠,本来在省厅搞技侦,前些年为让田健安心在缉毒第一线冲锋陷阵,照顾她到离家不远的派出所干一份普通的内勤,母女俩在省城里过的是一份安定祥和的日子,难道也要因为这一突然变故,打破她们平静的生活?
田健的心陡地烦躁起来。他真恨不得插上翅膀,即刻回到省城去。
贺兴雨贺主席的意外猝死之谜,只得留待以后再来寻根探源地深挖了。看起来,案情虽然没多少进展,田健却认为,他的收获还是很大的。认识了相貌相似,性格迥然不同的段氏三兄弟,况且这三兄弟,尽管仍然生活在安江这块土地上,可身世命运大不相同,他们的身上,尤其是身价过亿的段广坪身上,还有很多故事可挖哩!贺兴雨贺主席生前,田健无缘认识他,而现在,一个颇为具体的、有血有肉的、活生生的贺兴雨,已在田健心目中有了一个大致印象。他愿意更进一步,更深入地对这目前还是无辜猝死的老人调查下去。影响过段广田命运的省城知青老面条,也是个颇有意思的人物,在回省城去之后,田健想去拜访他一下,听听他讲一下段广田,讲一讲安江这块土地,讲一讲安江有过的历史。
很快就要告别安江了,突然,田健心头油然升起一股对安江的留恋。奇怪吗,他在这里无亲无故,为什么仅仅只是住了这么几天,认识了不多的几个人,就对这块土地产生了一股难以言说的感情?
头脑里翻江倒海,思绪纷涌,田健的脚步在骡马步行街上不由自主放慢了,他想探究自己对安江留恋的原因,这时手机又响了。
他接听手机,是妻子肖芝惠打来的。出差来安江,住在市局安排的招待所里,空闲下来时,他会主动和家里通个互致问候的电话,自从离开了缉毒岗位,这样的电话成了例行公事,而且往往是他往家里座机上打的。这会儿接电话,他觉得不同往常,毕竟出了小蜘蛛这事儿。
肖芝惠毕竟是警察,她第一句话就让田健放心,她是用派出所保密机打的,然后不等他多问,她三言两语就把话讲完了,她说,情况她全知道了,省厅和市局安排得很好,让他放心,盼他平安归来。
田健还想说些什么,她已把电话挂了。回想一下她所说的话,他想问的话,在她几句话里都讲明白了。他还啰嗦啥呢?
田健苦笑了一下,正想把手机放回兜里,手机又响了,这下他沉住气,滑动屏面以后,先看一下是谁打来的。
来电显示,是安江市局刑侦支队钱跃中打来的,田健明白,钱跃中是要和他谈回省城去的事。
安江市文联为田健安排的记者采访,以与读者见面会的形式举行,由于事前向社会发了消息,吸引来不少读过《蓝月亮》的粉丝。还有些听众,没有看完全书,只是在省电台的小说连播节目中听到过几次,也慕名前来了。《安江日报》、《安江晚报》、安江市电台、电视台也都派出了记者,日报要发专访,晚报要在读书版做整整一个版面的访谈,电台、电视台分别从自己节目的角度,准备了现场采访的题目,市文联下属的《安江文艺》己经表了态,所有的采访文字和照片,将要在下一期刊物上登载出来,这是安江文艺界的一件大事。
往曰清静典雅的市文联庭院里来了很多热心听众,原定在小会议室举行的见面会,改在二楼上的大会议室里开。文联主席段广林兴奋得额头上泛光,不断地招呼人,不断地和人握手寒暄,他逢人便说,今天的读者见面会,比一年一度的元宵联欢会还热闹。
由于电视台要现场录像,会场上很快就安静下来,一问一答的对话声,连晚到站在走廊上的读者,也都听得清清楚楚。
问:田健先生,《蓝月亮》这本书你写了多久?
答:从起意构思,到书正式出版,前前后后整整三年时间。如果从提笔在本子上写提纲,在电脑上写第一行字算起,到完成定稿,约是一年半时间。
问:电视台上介绍说,你原来是个直接抓捕毒贩的警察,是因为在缉毒枪战中伤了腿,不宜再在第一线冲锋陷阵了,才调到法制报去的。一个过去从来未搞过文学创作的缉毒警,转行没多久,一出手就写出了《蓝月亮》这样的杰作,有什么诀窍?或者说有什么经验、体会和秘密,可以透露给我们吗?
答:(笑)对于文学创作,我纯粹是个新兵,谈不上任何经验,也没啥秘密可言。要说甘苦,体会么,还是有一点。
问:请给我们介绍一下。
答:受伤以后,医生曾对我说,我的一条腿可能彻底残废,换一句话说,就是有可能一辈子在病榻上度过。当时,伤心震惊之余,我在想,我还年轻,我总还得活下去,那做些什么呀?不能光躺在床上,一天吃三顿饭,消磨时光啊!那多没意义,多乏味啊。一个躺在床上的伤兵,能干些啥呢?除了积极配合医生的治疗,竭尽全力保住我的这条腿之外——感谢医生和现在高超的医疗技术’我的腿终于保住了……(掌声,热烈的掌声)
谢谢,谢谢大家的鼓励和关爱。你们也看到了,我的腿里面虽然打进了一条钢筋,天气骤变时会隐隐作痛,但在正常情况下,我已恢复到能和正常人一样行走。就像我刚才走进会场时一样……
电视记者要求:能不能请你再站起来走几步,我们拍几个镜头。
田健应声站起来,对着摄影镜头走了几步。
掌声。
照相机的闪光灯“噼里啪啦”响了一阵。
电视记者:谢谢,请坐下,继续说。
答:我接着往下说。除了治腿,躺在病床上,我想得最多的,就是我当上缉毒警之后,所经历的那些惊心动魄的生死场面。和倒在那些毒贩枪弹下的英烈相比,我算是幸运的,我当上了英模,受到省厅和国家公安部的表彰。可那些长眠在地下的英烈,他们永远离开了我们。想一想吧,他们和我是战友,平时活蹦乱跳生龙活虎,各有各鲜明可爱的性格,他们有自己的父母,有自己的妻儿,一场浸染着血与火的缉毒战下来,罪恶的子弹夺去了他们生命,自己亲如兄弟的伙伴、日夜朝夕相处的战友,就倒在自己身旁,有的甚至就倒在我们的怀抱里,那种撕心裂肺的痛楚,真是用话语难以形容。忙忙碌碌的日子里,抓获一批毒贩后,又一个案子上手了,就顾不上去细想。可当我躺在病床上时,那些场面,一幕幕比看过的影视片还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久久不能忘怀。于是我想,我的腿是伤了,身子暂时不能动弹,我还有手,我还有脑子,我的父亲田麦是诗人,一度在磐州、在省里面很有名气,受他的影响,青少年时期我十分爱好文学,尤其喜爱1957年被打成右派,后来平反的那些作家的作品,喜爱知青文学,我甚至梦想过,长大了当一个作家。这会儿,我有了那么多难忘的缉毒经历,我何不写一点试试……
问:我们从你写的《蓝月亮》中,已经领略了你的文采,读到了你方才说的缉毒时那些扣人心弦的故事,读到了那些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祝贺你的成功。我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把书名定为《蓝月亮》?
听众中有人插话:是啊!这书名怪怪的,月亮会是蓝的吗?
答:书出版以后,不少人向我提出相同的问题。我有一位缉毒伙伴叫吕磊,他是一位智勇双全的年轻警察,从高级瞥校毕业以后,四五年来一直活跃在缉毒第一线,获得过殊荣。在他15次卧底潜入毒贩们中间,孤身一人面对五六个凶狠毒贩的情况下,他眼看大宗毒品交易就要在查看过巨款之后完成,而由于连续地更换交易地点,原定的后援警员又没出现,他当机立断拔出双枪,亮明了自己的身份,命令毒贩缴械投降。五六个毒贩起先吓得抖抖索索,可当看清只有他一个人时,他们像狼一样向他扑过去,一番激战之后,一名毒贩被当场击毙,另外五人四散逃窜,他身受重伤,倒在地上。枪声指明了方向,当我们作为后援瞥察冲上去,围捕了五个毒贩,缴获了毒品毒资,赶到他身边时,他己失血过多,奄奄一息。记得我抱起吕磊,他仰面朝天躺在我的怀抱里,在我和其他警察一声接一声的呼唤下,他费劲地挣开了双眼,大口喘着气儿,眼皮眨动了一下,说了一句话:“月亮……是蓝、蓝色的……”说完这句话,脑壳一歪,他就永远离开了我们。我们悲痛欲绝,哪有功夫抬起头来看正在云层里穿行的月亮。可是吕磊临终之前说这话的神情、眼色、声音,却永远、永远地留在了我的心里。
全场肃静。
沉默了一阵,记者才拾起话头。
问:这么说,就是因为这个原因,你才把自己的第一本书名取为《蓝月亮》?
答:是的,这是对与我并肩战斗过的英烈的深切怀念。以后,我和我的伙伴们不止一次地留神观察过天上的月亮,特别是在月明星稀的夜晚,我们谁也没看见过月亮是蓝颜色的。我们分析,当时吕磊失血过多,受了重伤,神智已处于半昏迷状态,迷迷糊糊朦朦胧胧之中,他感觉中的月亮,成了蓝颜色,他可能是错觉,也可能是疑惑,月亮怎么成了蓝颜色,所以会脱口而出。不管他的真实感觉是什么,他留给我、留给人世间的最后一句话,说的就是这几个字,令我永世难忘。
问:我们也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书名。
答:谢谢。
问:你是第一次到安江来吗?
答:过去出差,也曾到过安江,但每次都是任务在身,来去匆匆。住定下来,了解安江,熟悉安江,四处走走看看,这是第一次。
问:对我们安江的印象怎么样?
答:安江是个好地方,有山有水有河流,在和安江朋友的交往中,我听说安江历史悠久,有深厚的文化底蕴。我想,随着我住的日子越来越长,会更深更透彻地了解安江、熟悉安江,并爱上安江。
问:听说你是为了了解安江事件专程来的,对这省城上下、安江上下都议论纷纷的事件,最近有什么新说法、新线索吗?
答:这一次来,我没有破案任务。我是以一个法制报记者,或者说作家的身份,到安江来的。说实话,来之前听到种种流传的版本,我也对这一事件充满了好奇和疑惑。我在安江住的时间不长,目前为止,还没发现新的线索和对事件新的说法。
问:你还会在我们安江住多长时间?
答:我请了创作假,还将在安江过一段时间。
问:天天住在招待所里吗?(讪笑)
答:哦不,参加完这一次公开的社会活动,我就会离开安江市,到安江县的乡下去,同时也会去看一看安江的人文景观、风景名胜,了解一点乡风俚俗。总之,想对安江大地,对安江这块土地上的历史,增加一点了解。
问:太好了。前不久,安江市的文物工作者、旅游考察人员、考古专家,一起共同考察了剑龙堡遗址,几方面的专业人士都对其价值给予了很高的评价。文物工作者们说,这是中国古城堡建筑的奇迹;考古专家们道,大明王朝的剑龙堡战役,书写了中央政府征服土司王朝新的一页历史,扫除了“改土归流”政策的障碍;特别是旅游部门,雄心勃勃地提出要修复环山城墙、七殿八宇、三城九关的一部分古堡建筑。作为一个名作家,一位文化工作者,你有意登上剑龙堡去实地看一下吗?
答:谢谢你这么详细地介绍了这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我过去专注于本职工作,伤后又一心扑在写作上。对于你所说的剑龙堡遗址,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如果我的腿能登上去,我一定要去看看。
问:没关系的。你的伤腿不宜于攀登,可以雇请滑杆抬上去。只要你上去看了,用你的生花妙笔,写一篇散文,一定会吸引省内外的读者们纷纷前来。我可以肯定地说,上去了你一定会说,不虚此行,值得一看。
答:让你这么一说,我一定上剑龙堡见识见识。
段广林瞅准这一时机走上台来,向众人表示,既然田主编有这么浓厚的兴趣,我们市文联责无旁贷,会精心安排好他的剑龙堡之行,请各位放心。在一阵掌声中,段广林宣布,记者招待会和读者见面会到此告一段落,下面安排一点时间,让已经购买了《蓝月亮》的读者,请田健签名。
签名的场面热烈火爆,一大堆人团团围住了田健,纷纷将《蓝月亮》打开,挤到台前来争相让田健签。段广林只得让文联来了几个工作人员,招呼大家排个队,守点秩序’也给人家名作家对安江读者留个好印象。
一些听众来之前没买到书,看到文联会议室旁的长条桌上堆着《蓝月亮》,询问能不能购买。段广林高声说,我是专为这次活动请新华书店从省城加急调拨过来的,当然欢迎大伙儿购买喷。
二十几本堆成两沓的书,一会儿功夫就被抢购一空》田健签完名,段广林让他喝几口茶,休息一小会Jb一边请他进里屋,一边说,还得麻烦你再签点书。
田健随他趟赖’一眼看到桌子上堆着几沓书’足有六七十本,不由笑道:“你还要我签这么多啊!”
段广林坦然道“我这也是为文联扩大影响。你想,今天这活动,一见报,一上广播电视,相识的朋友和与文联有关的单位,都会来电话询问并要书。这年头,要书比要一支烟还理直气壮,我能双手一摊说没有吗?还有,文联的顶头上司宣传部,市里面的分管领导,四大班子主要头头,我都得主动给他们送去。文联这清水冲门,一年到头没声没响怎么行,你这《蓝月亮》现在省电台正在播,人到了安江,今天,又公开搞了见面会,我能不想着人家一点?噢,你光是在请人出场、请人支持帮助、请人说话,要什么经费时去找人家,平时不想着人家,人家心里怎么想你?田主编,你就辛苦一点,有的书签上对方名字;有的书,只要签上你的大名就够了,我备用一些,你不知道,你这书情节精彩,人物生动,故事性强,上手一读就放不下。对于那些爱书的人来说,比递烟递酒还强哩。”
田健还有什么话可说,只有抱“恭敬不如从命”的态度啰。这记者招待会和读者见面会,是钱跃中的主意。他接到毒贩小蜘蛛通缉令及省厅希望他保证田健安全的电话以后,出了这么个主意,故意把田健在安江采访的消息和行踪放出去。小蜘蛛不是扬言要对田健实行报复嘛。引这小子到安江来。市局领导批准了他的计划,出面找到安江市委宣传部长,宣传部长一口答应,让市文联为田健举办这么一场见面会,通知所有媒体参加,并做公开报道,由电视台、广播台发消息,还要拿到省台去播。段广林虽不知其中内情,但也知道这是扩大文联影响的好机会,就抓住这一机遇,动员全文联的工作人员,上下齐心,把这一活动搞得有声有色,让方方面面都满意。
签完段广林准备下的书,田健看时间还早,就势在沙发上坐定,向段广林打听,记者刚才介绍到的剑龙堡,究竟是怎么回事,为何他生活在省城,从来没听说过?
段广林端过一杯茶来,笑吟吟地道,这是新近开发出来的旅游景点,埋藏在历史深处,足足有400年了。你真有兴趣,我们可以专程安排一天时间,陪你上山去看个透。这会儿,我可以给你讲个大概。
说着,段广林吩咐工作人员再给田健沏一杯茶来,为使田健安心听他讲述,他还申明道,已经安排了晚餐,你不忙回招待所去。
田健确实也没过多的事儿,呷着新沏的春茶,专心地倾听段广林讲解安江历史上那一段有关剑龙堡的往事。
和现实比起来,那真是久远的往事了。
在世代栖息于安江土地上的老百姓中间,剑龙堡向家王朝的故事,始终口耳相传,上一辈传给下一代,祖父外祖父传给年幼的孙孙辈。有时候是以夏天纳凉时讲故事的形式,有时候是以冬日围在火塘边摆古的形式,配以代代相传的古歌、悲歌、民歌、情歌。但改革开放之前的几十年里强调阶级斗争,强调全中国各民族的团结友谊,封建割据式的土司、小王朝,更不提倡,故而搜集民间故事传说、各族民歌时,也没把向家王朝的历史作为采集对象。而这历史上确实存在过并延续了唐、宋、元、明四朝近800年的向家土司政权,就渐渐湮灭在滚滚不息的烟尘之中。
最先是安江旅游局,为挖掘安江新的旅游资源,在研讨会上听老专家提及剑龙古堡,遂而关注到了向家王朝的悲歌。于是他们组织了文物考古、人文学术、历史文学各方面的专家,连续召开了好些个论证会、研讨会,最后达成共识,既然这是安江大地上曾经存在的史实,就有进一步挖掘的价值,也必然有其旅游开发的前景。
那么,这又是一段怎样的历史呢?
原来,早在唐朝末年,向氏祖先奉朝廷之命,为平息安江两岸各个土司部落的纷争掠夺,入驻安江,并把自古以来为扩张势力而刀枪相见夺权争利的这一片几省交界的土地,定名安州。从此以后,向氏家族以皇帝诏命为名,累世恪守忠节,为政勤敏,博询于众,履任严毅,使得安州大地封域之内,千里道不拾遗,一派安泰绥宁之景象,为安州人所怀服,历唐宋元明四朝,在700多年的世袭统治中,与朝廷各治属地相安无事,一传竟传了整整29代。
到了向家29代向剑龙手上,可能是他的姓名之中有一个龙字,也可能是世袭土司29代700多年形成的威仪,更可能是他地处偏远,自以为雄才大略,实则见识短浅,使他认为向家历29代人辛勤创造的基业,已达到登峰造极的地步。登上剑龙堡之巅,放眼望去,群山苍茫,连绵无尽,所辖地域广袤无边,田坝、坡土、森林、茶园、草场牧地、渔场猎场、庄园,应有尽有,村村寨寨栖息居住的各族百姓,无一不受他奴役支配,他己不甘心像自己的28位祖先一样,夹着尾巴做人,只做一个土司,一个安州王,受大明王朝之气,他也要让臣民们对自己三呼万岁,他想当半朝天子,他利令智昏,自感百万雄师擎日月,他的野心在膨胀,他也要享一享帝王的威仪和洪福,他要求所有的部下按照唐、宋、元、明大王朝的宫廷礼仪对他顶礼膜拜。一句话,他昏了头。
昏了头的土皇帝什么干不出来?他冷落端庄美貌的结发妻子春花,宠爱妖媚风骚的小妾彩凤。这彩凤非但人长得一副百姓形容的性感妖冶,髙奶挺胸,性格同样诡异刁钻,专出常人难以想象的点子,仗着向剑龙的百般宠爱,为所欲为。比如她严令手下的奴婢一天就要穿坏一双草鞋,穿不坏的就证明其干活不出力,挑唆向剑龙下令用铁钩,钩住奴婢下人抛甩进万丈崖洞消坑,以致这深不见底的山谷,无人敢走近,成了剑龙堡山岭里有名的杀人谷。
得宠的彩凤曰夜陪向剑龙纵欲嬉耍,一心要坐上正宫娘娘的宝座。她排挤春花,收买了春花的使唤丫头。春花家族也是大户人家,她哪里受得下这憋屈之气,就借口母亲生病,一气之下跑回了娘家。哪晓得彩凤顿觉自己坐上土司皇后的时机到了,她绘声绘色地告知向剑龙,不甘寂寞的春花跑回了娘家,是去与她青梅竹马的恋人幽会纵欢,向剑龙怒火万丈,带着卫兵,直冲春花娘家,将春花及岳母家人几十口,一个不留杀得精光。春花的其他族人岂能忍受如此暴行,他们在安州地面上也是赫赫有名的一方诸侯呀!于是立即联络了周围对向剑龙恣意扩张势力感到不满的土司、诸侯,连连向大明朝廷告发向剑龙不忠不孝恣意妄为的野心和残暴行径。
向剑龙将彩凤扶上正宫宝座,对她更是言听计从。春花生前信奉道教,死后安州的道士为昔日的正宫娘娘做超度法事,彩凤又气又恼,怀恨在心,她鼓动向钊龙让道士们上剑龙堡设坛打醮做法事,念经的道士必须紧握刀刃,指头握断者当场砍去首级,不断者必须让指头一直滴血。很多道士不堪受此折磨和侮辱,惨死之前,粗声咒骂:妖孽,你也不得好死!
彩凤娘娘只是发出一连串尖声拉气的狂笑。
强取豪夺,专横残暴,酷刑勤逼,滥杀无辜并欲占山为王、独霸一方的恶行,连连被告进京城,告上朝廷。明神宗朱翊均听说专横跋扈的向剑龙竟自称千岁,在剑龙堡修筑王宫,并将两座山隘口命名为飞龙关、飞凤关,四处抢城掠地,扩张势力,直接威胁到了朝廷的基业,终于惊醒过来,调集15个省的24万兵马,从四面八方围剿向剑龙的土司兵。
向剑龙节节败退,最后困守在他自认为固若金汤的剑龙堡上,作最终的负隅顽抗。剑龙堡上有三城九关,每道关隘都有巨石阻挡,都号称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剑龙堡上有环山十多里的参差城墙,号称铁壁巍,给人以虎死威不倒的气势。剑龙堡山道上还挖有深坑、陷阱,坑底井中都埋有朝天的竹签,任你有天大本事,亦休想冲上这险要厚重的坚城峻墙。原来向剑龙对此是深信不疑的。可和朝廷的大军激战50多天以后,他的自信开始动摇了。他哪里晓得朝廷大军的火炮有这么厉害,他哪里料到朝廷大军怒吼冲锋时竟有雷击星驰、摧枯拉朽之势。
是的,乍一眼看去,眼前的雄关巍蛾,险隘兀立,以为还能守得一时,可谁能想象,大明朝廷的军队,又会想出啥攻城之计呢?
向剑龙趁夜登城,俯视山岭,只见剑龙堡周围,松火通明,星星点点,朝廷大军的攻势只会一阵强过一阵。他的骁勇善战的“向家军”抵抗得住那雷霆万钧之势的朝廷兵马吗?
向剑龙毕竟正值壮年,在连连吃了败仗之后,他的忧心不是没有道理的。
果然,没几天,朝廷大军排山倒海般的冲上山来,土司军队怎能想象,朝廷大军组成水牛群奔突而上,无数头水牛冲进深坑、陷阱,以它们的血肉之躯,填平了土司军自认为不可逾越的竹签、钉板,大火在燃烧,妇孺在惨叫,炮声隆隆,刀枪搏杀,九道关隘被攻破了,36步天梯被踏平,坚固的城墙工事被纷飞的炮火炸成断垣残壁,留给今人去追索。
向剑龙和他的宠妃在城堡陷落的同时悬梁自尽,土司王朝分崩离析。
剑龙堡之战,整整二万二千六百八十七条生命被杀戮,剑龙山上,血水雨水汇流成溪成河,横尸遍岭,之后又被扔进杀人谷深渊。后人在紧贴着杀人谷的山巅上建了一座佛镇寺,试图以大慈大悲的佛陀,来镇住深渊里的阴气和飞散的血腥。
但是没用,400年过去了,杀人谷那一片峡谷,即便是在晴天,也是阴森恐怖,很少有人走进去。
剑龙堡山巅,如今留下的,只是那一场血雨腥风之战的遗迹,从荒草丛中的断壁残垣,依然可以想象当年规模宏大,墙廓逶逝,集宫殿和营垒于一体的古代城堡,想象胜利者的文字记叙下的战争场面,想象一幅一幅历史画面和百姓的苦难。
战争的输家是末代土司向剑龙,历史学家又说朝廷大军也没有赢,明王朝为这一恶战投进去大量的人力、金钱和运力,统计数字显示白花花的银子、大米及武器弹药,花费的铜钱数量都是惊人的,土司军被杀二万多,官兵的伤亡也不在少数。历史证明,明王朝为这场战争付出的代价是惨重的,损耗是空前的,朝廷就此元气大伤,加速了大明王朝迅疾地走向衰败和没落。
这一切,对于统治者来说不过是改朝换代。真正的输家只能是老百姓。
战争又一次把苦难留给我们安江大地上的人民。
蒙难不尽的各族百姓。
看到田健掏出本子在记,段广林不由得连连摆着手说:“你记啥子唷,田主编,你这一记,羞煞我也!”
田健把最后几个字记完,抬头对段广林正色道:“你说得太好了,得记下来。听你这么一说,我决定了,要上剑龙堡去看一看,明天就去。”
“那个容易。”段广林道’“我今晚上就给你安排。找一个最好的导游,他会把这场剑龙堡之战,给你讲得清清楚楚,”
田健提醒他:“千万别兴师动众。”
“明白,你放心吧。田主编,”段广林说着站起身来,抬起手腕看表,“唷,时间不早了,吃饭,吃饭去。”
田健不好意思地:“又要让你们文联破费……”“你参加了记者招待会、读者见面会,市文联请你也天经地义。”段广林干脆利索地申明道>“不过今天这顿饭,是我二哥广坪做东,我嫂子泥娅也参加,你替他看过稿子,提过意见,他应该表示一点心意。”
“客随主便吧。”田健微笑道。心里忖度,也好,趁这机会,听听广坪两口子的故事,听说很像当代传奇哩。
十一
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所说的祸事,很快在安江两岸的村村寨寨中来临了。
形势变得出奇险恶,乡村里的平静随着“形势大好,不是小好”的喇叭声,被彻底地打破了。
节令进入了春末夏初,沿江寨上的打米机房,分外地热闹起来。春耕大忙过去了,屋头还有谷子的人家,纷纷到米机房来。一挑一挑谷子,一箩筐一萝筐地,从米机房里头,排队挨着,一直排到米机房外头。年轻的细娃嫩崽,还在读书的,挑的是细条小箩箩,农家大汉,挑的是圆鼓鼓的大箩筐,一挑足能装下一百三四十斤谷子,姑娘、媳妇、大娘、老奶则是背着背発,有高背淹、圆背淹、小背発,只看装了多少谷。
来打米的人多,摆谈的人也多。四乡八寨到沿江二队来打米的男女社员,把从他们那里听到的消息带了来;打完米在风车里掮干净,挑着白米和谷糠回去的人,又把从打米机房听得的各种消息,带回到各自的村寨上去。
浑身沾满了灰白的谷糠粉,一天忙到黑的段广坪,虽然整日埋着脑壳在寨上的米机房和安江边的水碾房之间来回跑,听到的各种各样的消息,却是寨子上最多的。
这一天,一个外寨来的会计用毛巾抹着汗,正在说,安江县里面的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己经换了牌子,叫做“抓革命,促生产领导小组”。
另外一个坐在扁担上咂着叶子烟的半老汉接_“名称改成啥子,不去管它。关键是管事的人,变了没得?”
“你要打听哪个人的职务变化?”会计有点文化,把毛巾往肩头一搭问。
半老汉从嘴巴里拔出叶子烟杆,吐了一口唾沫道:
“我还能为哪个操心?沿江寨混到县里头干事的,就一个贺兴雨,他有变化么?”
会计翻着眼皮,想了想道:“他还是副主任,排名靠前了一点。听说,三结合的革命委员会班子配备齐了,他就是县革委会副主任。只因他是土改根子,熟悉安江,还是常务副主任呢。来军管的主任是外省人,又是军队团级干部,外来和尚,处理什么事都要问他。”半老汉仰起半边脸,吐出一大口烟圈道“看样子,他的实权是越来越大啰!”
到米机房门前来拍打肩头上糠灰的段广坪刚听到这里,一个脑壳上扎着头帕的老伯妈迈着和她年龄不相称的脚步跑了来,张嘴就喊:
“段老二,你快到水碾房去看一下,那碾子转得好好的,不晓得撞了啥子鬼?说不转就不转了。”
段广坪答应说马上就去,转身进了米机房,吩咐—声,随而就跟着来报信的老伯妈,向水碾房赶去。
进了水碾房,他细查了,碾子和碾槽都没出问题。于是就出来查验水槽,盯着水车看一眼,他就看出,带动碾子滚动的水车明显地转得慢了,像累够了的骡马转不动似的。
段广坪根据经验,判断是冲击氷车的那股水槽堵塞了。于是退回碾房,找出一根备用的长棍,去将堵塞物拨开。
以往,这也是常有的事。匀速地冲击水车的那一大股水遭堵了》只要把枯枝、树皮、烂布条、塑料纸挑开了,水车就会正常地有规律地转动起来。见段广坪拿着长棍往安江岸坡上走去,碾房里外几个静候着碾米的寨民,也在老伯妈招呼之下随他走去,看到时候需不需要帮上一手。
果然,像段广坪判断的一样,特意引来冲击水车的那股水被杂物堵住了,几根横七竖八的树枝上,漂浮着一片草皮树叶,水流分散开,往西边淌去。
段广坪凭经验轻轻一拨,奇怪,枯枝树叶草皮往常只需拨动一下,就会顺势淌开去,这会儿却像粘往了一般,拨挑不动。
这难得的情形引得众人都探前身子,伸出脑壳,往江面上张望。
段广坪稳住身子,踩得坚实一些,用出力气,使劲将枯枝树叶草皮猛地往水流方向一挑。
“咕咚”一声,段广坪惊骇地往后一直腰杆。
“妈吔!”紧随着段广坪身旁两眼一眨不眨盯着水面的老伯妈,惨叫一声,甩起双手就往后跑。边跑边拉开嗓门喊:“真正是撞鬼咯!”
拨开的枯枝、树叶、草皮下头,一具赤身裸体的女尸浮出水面,随着水流的急湍,慢吞吞转了半个圈,沿着安江河水淌去。
那女尸的额颅上有鲜红的血迹瘢痕,两只眼睛瞪得老大望着苍天,随着湍急的水流的起伏,膨胀的裸体上一对乳房鼓突突地时隐时现。
人们瞪大了惊慌失措的双眼,看得呆了。
原先挑着谷子来碾米房的几个老乡,连声说着“倒楣”、“触霉头”,跺着脚,背起、担起谷子,纷纷往打米机房去,说撞着了死尸,不能在这晦气的地方。
消息让一惊一乍的老伯妈带进寨子,打米机房里外,顿时像炸开了锅,等着打米的寨邻乡民们,嘁嘁喳喳,你一言我一语,就此议论开了。
人们说,这女尸肯定是在安江桥上被杀的,你们没有听说嘛,安江桥西头都被荷枪实弹的武装民兵控制了,他们是一色根正苗红的红五类造反战士,被杀的全是黑七类。
马上有人反驳,农村里只有黑四类,地、富、反、坏,哪来的黑七类。连右派分子都少见。
好几个人起哄说:落伍了,落伍了,乡下是只有四类分子,可黑七类也不少,县城机关,中学里,既有右派,又有右倾机会主义分子,还有走资派、土匪、特务、叛徒、资本家,只怕黑七类都归不全。那些不听话的黑七类,押上安江桥上时,有的对杀身之祸还浑然不知哩。谁知道,当下就有吃枪子儿的,砍脑壳的。你们没听说嘛,安江县城里已经是一片恐怖萧杀气氛,商店关门,酒厂、农机厂、铁锅厂、饲料厂停工,连学校都停了课,到了夜间,街上莫说人,连条狗也难得见。
有人问,为啥搞得如此鸡犬不宁?
瞎,你真是少见多怪,没听人说派仗打得越来越凶了嘛,地富反坏右怕被杀,纠集了人马以“造反有理”为口号,要搞反革命暴动,还有一小撮人要组织啥子“反共救国军”,夺回他们的天堂生活,要先杀党员,后杀干部,随而是斗过他们的贫下中农,连中农都要杀一半……
有人不信,晃着手连连说:谣言谣言!我不信。“是真的哩!”马上有人绘声绘色地比划,“上周赶场,街上大字报中间出现了反动标语……”
“写的啥子?”
“写的……打倒……噢唷,我可不敢说,说了怕被人诬告是我的意思。反正不下几百人亲眼看见的。”“现在的大字报,写啥子的没有啊!要依我说,那是这几年有饭吃了,心子又痒择了’要在前些年饿饭’吃都吃不饱,我看这些人还有心思闹?”
“你快不要说,大字报上还真写的有饿饭年成的事。说哪个公社饿死多少人,细致得很,连每个大队死了多少,都写得明明白白,大人是多少,老人是多少,细娃嫩崽小姑娘多少。要说揪走资派,就要揪造成老百姓饿死这么多的走资派。”
有人迟疑地发问:“饿死多少人,不是一直不让说的嘛?”
“现在这是啥年头,大鸣大放大字报大串联,啥子都能说,什么规矩都能破。”
“没听说嘛,地委行署大院里,把整个安江地区饿死多少人的数字,都一一列出,贴出来了。”
“乱套了,乱套了,真乱套了。”
七嘴八舌地一说开,在打米机房不停歇的“嘭嘭嘭”声中,啥消息都有。
垂着眼睑,装着只顾关心打米机操作的段广坪,把人们说的话,一句一句全听了进去。越听他的心越紧,越听他越为自己的家庭、自己的父亲段承业担心》重新被划定为富农的父亲,一旦遭遇这股乱杀的风潮,他能躲得过去?
随着龙门阵摆开,来打米的老乡们讲述的杀人细节,也越来越详细,越来越让人毛骨悚然。
说安江中学有个当过志愿军的复员退伍军人,还是贫雇农出身,只因在1957年前给校长提过意见,校长就在反右时把他打成右派分子,由教政治改为教地理,“四清”运动时他又提意见,学校里连地理课也不让他教了,让他管后勤。“文化大革命”一开始,他带头起来造反,说他对国家有功,校长挟私报复,而一帮红卫兵说他想为右派翻案,批斗毒打之后,让他天天清扫厕所。厕所里只要有臭味,就说他没打扫干净,拉出去就斗。每个年级可以拖他出去斗,每个班也可以随便拖他出去斗,不需要任何人的批准,硬是把一个挣铮铁汉,斗得肩歪腿折,肋骨断裂,瘦成皮包骨头,最后押到城关镇生产队里天天挑大粪。杀人的风吹来,学校红卫兵团一个电话,城关蔬菜队里正愁完不成杀人任务,说他们队的地主富农,一贯老老实实接受改造,指东不会往西,再说一个生产队一个大姓,地主富农和贫下中农也都是绕着弯的亲戚,没有理由说杀便杀。而不杀又怕公社、县里怪罪下来,说他们阶级立场不坚定。现在好了,县中红卫兵团电话来了,生产队长让把电话记录下来,就把这带头翻案的大右派一枪击毙,完成了镇压黑五类分子的任务。
县城里传下来的怪事多了。马上就紧接着又讲一件事。
县群众艺术馆有个美术老师,出身地主,成分高,闹“文化大革命”,他哪一派也不参加,只说自己出身不好,只有好好改造的分,没资格参加革命组织,更没资格戴上红袖章,想轻轻地避过文化大革命的风头。可谁都晓得他有一技之长,会绘画,特别是画穿着军装的毛主席,画得像极了,和报纸上的一模一样。县群众艺术馆门口大白墙上那一幅巨大的红通通的毛主席像,就是他的大广告。什么革命群众组织,都来喊他去画毛主席像。大批判专栏要画像,红色布告栏要画像,特别是镇街上,县马路上,要像北京、上海、省城里一样搞"红海洋更要画毛主席像。他有求必应’随喊随到,而且画得质量无可挑剔,令所有看见的人都啧喷称道。哪个想得到画领袖像也会出事呢?
安江县里的红联9.19让他去画完领袖像,给他看了一张大海报,让他学着大海报上的样子,在毛主席像四边画上万丈光芒。说毛主席是红太阳,红太阳闪耀的万丈光芒,指引着红联9.19造反战士勇往直前,无往而不胜。
他领会之后,照着红联9.19提出的要求,用金色的颜料,把领袖像四周画上一道道的光芒。
画完之后,红联战士十分满意,领他到县城饭店里吃了饭,送给他一枚毛主席大像章,还送了他一只红联9.19的袖章,并郑重其事地承诺,以后红联9.19哪个找你的麻烦,你拿出袖章来,就不会有事了。
美术老师千恩万谢收下了。
几天之后的一个深夜,美术老师家的门被砸开了,一帮凶神恶煞的人戴着藤帽,提刀拿枪持棍地站了满满一屋子,让他穿上衣服跟他们走。美术老师看到对方臂膀上的袖章,是“扞革11.8”的人,点头哈腰地连声答应,穿好衣服就跟他们走出来。哪晓得他一出家门,就被押上了卡车,按住脑壳在安江城里游街。卡车上的扩音喇叭,把进入梦乡的县城居民全都吵醒了,喇叭里宣布,地主狗崽子贼心不死,罪该万死,竟敢利用他手中的画笔,画出一枝一枝金箭,刺向我们最最伟大的英明领袖毛主席,扞革11.8的革命战士,一千个不答应’决定连夜对舰取最坚决的革命行动’在全县每条大街上连夜游斗之后,砸烂这狗崽子的狗头。砸烂狗头的口号听多了,没人想到他会死。游斗结束之后,群众艺术馆最有才气的美术老师,果真被砸烂了脑壳。据见到的人说,他的头颅连带脸庞,被砸成了一堆血肉模糊的骨头渣渣。
听完这件事,打米机房里外,鼎沸喧嚷的说话声顿时寂静下来。只有打米机房里,仍传出“蓬蓬蓬”的打米机声,中间还夹杂着风车扇米糠的“嗡嗡”声。
无人哀叹,没有人问为什么,怕有人去告密揭发,说阶级立场不坚定。
段广坪沉着脸,幸好他的脸上蒙满了糠灰,没人看得出他逾尬的脸色。
不晓得是有心提醒段广坪,还是觉得这事实在溪跷荒唐,有人道,杀人的旋风已经从县城吹到乡间来了,有个县中毕业回乡的高中生,家中是工商地主,生得是仪表堂堂,高大魁梧,平时穿衣注重整洁,哪怕是一件打了补丁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也干干净净,山青水绿的。逢到赶场的日子,换上白衬衣,蓝裤子,他那英俊潇洒的身影边,总有几个乡间的女娃7LS8着,和他打趣说笑,明知他己有了个貌似天仙的女同学未婚妻,村寨上的姑娘们还是愿意和他打堆,一点儿也没阶级立场。就是这么一个人,既没招谁惹谁,也没参加哪一派,哪一组织,就因他是工商地主的儿子,和未婚妻女同学赶场回村寨晚了,躲在路边的树影后头亲嘴拥抱,被尾随在后蓄意抓奸的造反战士逮了个正着,说他在光天化日之下大耍流氓,抓起来活活打死,还把那个出身中农的未婚妻轮奸之后,一起杀了,罪名是地主媳妇当众淫乱。
两个人被杀死之后,有人道出了真正原因,说他娘的凭啥子狗崽子能娶那么美的中农家姑娘,我们贫下中农为件么不能尝尝她的鲜?
当天夜里,段广坪悄悄地抱了半斤米,送到安江岸边半肚竹林边的泥贿中’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没像往天一样手脚利索地淘米熬稀饭,而是把米放进一只锅里,又把锅放进一只背篼,让泥娅背上,催促地说:
“快走,不要待在屋头。”
段广坪问走哪里去?
艳环说,到坡上的菌拥里去过夜,铺盖在天擦黑时分,她已经背上去了。
段广坪心头一紧,问:去干啥子?
躲祸事啊!你以为我是哄着你两个去耍?你埋起脑壳只晓得打米,也不张眼看看形势,山垭口,路边边,进出场街的马路上,站满了查路条,要证明,逼问成分的造反派。有不顺气的顶揸几句,当场被人打得头破血流。
段广坪将信将疑,他在米机房里没听说呀,他问艳环咋晓得的?
艳环正色道:水井边,洗菜的,涮尿片的,都在说。哎呀呀,你莫追问了,我心头比你明白,清匪反霸时,抓土匪,都没这回恐怖。你俩还是去躲一躲。这几天我眼皮总在跳,那是有祸事的预兆。
说着就推泥娅。
段广坪一边往茅草屋外走,一边不放心地回头问:“那你呢?”
“我都是老太婆了,我怕啥?”艳环竟然还笑了一下,“我怕你们俩遭逢不测。菌棚那地儿偏,无人能想到,你们快去,记着,不要亮电筒,泥娅认得路。”段广坪忖度着,艳环准定是听到了啥风声,要不她态度不会这么坚决。他跟在泥娅身后,沿着弯弯拐拐上坡的路,快一脚慢一脚地走去。
盛夏的山野之夜,有茎火虫,星星点点地飞来飞去。太静了,一路走上坡去,能听见草丛里有小虫子叽叽叫,有四脚蛇扒开草丛在逡来逡去,段广坪还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息声,和泥娅背在身上的锅儿叩击背篼的轻响。
唯独泥娅,走路时悄无声息,连她的喘气声都听不见。
段广坪双眼盯着泥娅背上晃来晃去的背篼的微光,暗自忖度着,不是说泥娅是十一世蛊婆么,提起她会放蛊,沿江寨上的人都会闻之色变,蛊毒发作起来,骨头里面会爬出虫子,把五脏六腑都蛀蚀一空,身上的皮肉全啃食烂完,没有人会招她惹她。这么说,艳环觉得会放蛊的泥娅也保护不了自家了?局势真变得这么险恶吗?
眼睛适应了夏夜山野里的淡弱的微光,适应了坡上的气息,段广坪脚步反而走得沉稳了。
空气里弥散着菌菇的馥郁温香,前头的山洼里,有一排黑黝黝的菌拥,段广坪晓得,这是生产队集体仅存的几项副业中,有固定收入的一项。但由于是国家统一收购,年终结算,钱也是不多的。
走在前头的泥娅熟门熟路地来到菌棚边上的一幢干打垒泥墙茅草屋门口,卸下了背篼,推开了茅草屋的门。
茅草屋里漆黑一团,散发着一股潮潮的霉味。
“哎呀,”泥娅叹着气,“妈妈在天擦黑时分背铺盖上来,给屋子透过气,霉气还是这么重。咋个歇呀?”
“屋头关闭的时间太久,我们就让门敞着,透透气再进屋吧。”段广坪站在门外,隐隐绰绰地,看到泥娅身影出现在门洞里。天气热,泥娅穿着一件细碎花的短衫,从她身上,拂过来阵阵姑娘身上特有的温馨气息,是皂角液清洗过脑壳的头发香,抑或是她青春的胴体本身弥散的诱人气息。离得近了,段广坪仿佛陡地意识到,今夜他要和泥娅一男一女两个人,在这间小小的屋头躲过一晚。如果说艳环催促他上山时,他还没意识到这点的话,这当儿,只有他俩单独待在一块儿时,这种感觉就出奇地强烈。他没想到菌棚旁边的屋子,就只有这么小小的一间。他还以为……“泥娅,你妈f让我们上来,是不是听到了啥动静?”
“是啰!”泥娅诧异道,“米机房说七道八的人多,你会没听说?沿江大队、生产队的干部,都被喊去开会了,有人漏出风来,说周围团转的公社都在对地富反坏,对所有的坏分子,动手……’,
“动手?”
“就是砍脑壳,杀人。还说啥先下手为强,不把这些分子杀掉,分子们就要杀贫下中农和党员干部。”泥娅的声气虽然压低了,可她说出的意思十分明白,透着内心里的惧怕,“今晚开会,就是布置各个村寨一起动手的事。说如若再不动手,县上的造反总部,就要派专政队来挨村挨寨地督促帮助,一网打尽。”
一股阴森森的寒气从脊背升起,段广坪说话的嗓音都颤抖了:“这么说,你我……”
“是啰,快进来吧,妈都吩咐了,我们把屋子熏—熏,驱驱霉潮气息,躲过今晚再讲。泥娅口气利索地道。
段广坪进了黑漆一团的屋子,正呆痴痴地站着不晓得咋办是好时,泥娅擦燃一根火柴,点燃了一只小小的用墨水瓶和牙膏皮改制成的煤油灯。
灯芯冒着一股黑烟,把小屋照亮了。
段广坪看着晃晃悠悠亮起来的煤油灯,心“别剥别剥”乱跳着,不知是出于恐惧,还是陡然和泥规这么个年轻貌美的女娃待在一起的缘故。也许是两者兼而有之吧。
油灯淡弱却还淸晰的光影里,泥娅的两只眼睛瞪得出奇地大。她从门背后抓过一把谷草,三下两下拧成一团,就着油灯的火焰,把干枯的谷草点燃了,又凑上去吹熄,谷草只冒出几缕淡淡的烟气,就熄灭了。泥娅又把谷草点燃,让火焰燃烧得大一点、亮一点,继而扔在池上,看着谷草燃烧至半截,又自然地熄灭。
这会儿,小屋里弥漫着谷草的烟灰气_息,泥娅“扑”地一声吹灭了油灯,顺手逮了段广坪一ffi:“我们走。”段广坪随泥她站起来,泥娅打开屋门,带头走出小屋,段广坪跟着走出来,泥娅又把小屋的门关上。她对段广坪说:“让烟子在小屋里闷上一阵,把霉气、潮气、虫子熏走,我们再开门放烟。”
段广坪担心地问:“地上的谷草还会重燃起来吗?”
“不会,你没见谷草上的火都熄了吗?”
段广坪想问这么小的屋子,两个入如何熬过整整一晚?话到嘴边,他又说不出口。泥ifcS个黄花闺女,她都不提,他一个男子汉,担心个啥?要不,让她一个人在床上睡,他就为她守住这扇门,也好留神到山下寨子里的动静。唉,风声这么紧,还不晓得爹妈和招惹是非的广田,得到点消息没有?这日子,真是莫法过下去了。
藏秀于幽谷之畔的菌棚,在这夜凉人静之时,真有股高崖仙影、满天祥云的气息。惴惴不安的段广坪仰脸四顾,忽觉四周的群山和天际之间,分明划出一道清晰的曲线,潮润的夜空中,拂来阵阵清新的气息,使他顿觉精神一振。
月亮上笼着的那片云浓浓的,像扯散的棉絮拉开了。有风,拂来一阵舒爽。泥娅轻声道出一句:“要下雨了。”
真奇,话:音刚落,一颗大大的雨点砸下来,继而,疏疏落落的大雨点跟着砸在山坡丛林的叶子上,“扑扑”有声。
泥娅快步走过去,一把推开门,转身招呼段广坪:“雨下大了,快来躲一躲。”
段广坪跟着她刚走到屋檐下v急骤的雨点就在山野里下成一片“沙沙沙”的响声,风也随之吼啸起来。
一股烟从屋里飘散出来,飘到门口又被哗然而下的雨帘挡住了去路似的。击溅的水珠水沫直往他俩身上打。
泥娅进了屋,段广坪跟着走进去,屋里还有一股烟气。泥娅摸索着又擦然一根火柴,扑门而进的风顿时把火柴熄灭了。段广坪走去关上了门,泥娅再擦燃火柴,点亮了小小的煤油灯。
是屋里有了新鲜空气的缘故吧,煤油灯如豆子般的那点儿光亮,忽闪忽闪的。
雨越下越大,门关上了,刚才听去一片嘈杂的沙沙声,变成了“刷刷刷,刷刷刷”的响声,风摇撼着菌棚边的小屋,小屋的屋檐水淌得“哗哗哗”响。
适应了小油灯的光线,段广坪看到,小屋里有两张板凳,一张长一点,一张仅够坐一个人,还有一只小方桌子,小油灯就搁在方桌上,挨着墙,有一张竹笆床,竹篾上铺着草垫子,草垫子上放置着艳环先前拿上来的铺盖,拴铺盖的绳索已经解开了,垫褥里头不仅有一床被子,还有枕头。不知为啥,看到铺盖卷儿,段广坪的心作怪地骤跳起来,脸上也有些不自然。床前不远,有个火塘,火塘的灰堆上,竟然还有一只铁架子。怪不得,艳环让泥娅把锅和米都背上来呢,原来烧起火就能煮吃的。
里头墙角落的晦暗中,还放着几样摊晒菌菇的工具。
泥娅把锅儿从背篼里取出来,侧转脸问段广坪“要给你熬一点稀饭吃么?”
“不用,”段广坪摇头,米机房收工之后,他回家吃过晚饭,才到泥姬家的,“你要吃就煮一点。”
“不消煮。”泥娅低声细气地说,“阿妈心神不定,赶早就催我吃了包谷饭,说等你一来,一点不耽搁,赶紧上菌棚来躲。”
段广坪心存感激地:“让你阿妈费心了。”
“妈说你是好人,”泥娅往小的那张板凳上一坐,把那张长板凳往段广坪跟前一推道,“你也坐呀,妈说你心细,晓得我家没谷子了,天天送米来。”
段广坪不好意思地搓了搓自己的脸:“我也是顺手牵羊。把米机肚子里残落的米搜拢来……”
“会遭人发现么?”泥娅的脸往前伸过来,神色紧张地压低嗓门,“会被人说偷么?”
“不会,”段广坪摇了摇头,用肯定的语气说,“打一挑或是一背篼米,从米筛里残漏下来的,只是一小把,哪个人也发现不了。到晚上停机时,搜拢来才半把斤。你让我怎么办?追着去把米一小点一小点还给人家?”泥娅抬起眼皮,双眼盯着段广坪:“那你该自家留下。”
“你家俩娘母,不是劳动力弱,分的口粮少,已经断粮了吗?”
“断的是谷子,包谷、杂豆、番薯还是有一点的。”
“那怎么能当顿?”
泥娅的两眼里露出充满感激的神情:“你就不怕沾染上蛊毒?”
段广坪一怔,随而淡淡一笑说:“不是说,只对那些黑心烂肠的人,才放蛊么?”
泥娅放声笑起来“对啰!我只对那些恶人放蛊。哈哈。”
段广坪皱起眉头,不解道:“既会放蛊,你咋个害怕人来杀?”
泥娅愣怔了片刻,把脑壳垂下,把两股发辫盘在一起的头顶心对着段广坪,不无幽怨地说:“我是不怕呀。你没见,寨子上分油菜籽、分胡豆,我走过去,那些男男女女都往两边躲?怕染着蛊毒,活不出来呢!连我阿妈,拿着家里喂的鸡,鸡生的蛋到场上去买,知情人都不敢买我们家的东西。”
“那你阿妈刚才为啥这么紧张?”
“憨包!”泥娅骂起来了,“阿妈还不是为你着想,替你着急。你家划成富农成分,正是被杀、被镇压的对象!”
段广坪这才恍然大悟。随之,一股深深的感激之情,从心头涌起。泥娅和领养她的阿妈,是为了他的安全,才费心地让他躲到菌棚小屋里来。他却还以为是……泥娅坐直了身子,仰起脸来,双眼灼灼放光地瞪着段广坪:“这下,你明白了。”
段广坪感动得泪水涌满了眼眶,这正是她们对他平时的关切的报答呀。他噙着泪水对泥娅道:“明白,泥娅。”
“莫说了。”泥娅一挥手截住了他的话头,她耸起耳朵,倾听了一下,屋外,雨声仍在“刷刷刷”地持续,似乎不会马上停息,她放缓了语气道,“一会儿,等雨停了,我去给你背一点水来。烧一点水喝,你就在铺上睡,我回家去。”
“不要回家去!”段广坪真想朝着她叫出来,可他的嘴张了张,两眼睁得大大的,恳切地凝视着她,说出的却是,“我去背水,你只消指我一下,泉眼在哪里就行了。”
“那股水离得不远,”泥娅抬手指了一下,“只是在草丛丛里头,不好找。一会儿我们一起去吧这雨’说下就下,一下起来还没个完了。”
段广坪心头暗忖,一直落下去,不要停才好哩。可他说不出口,只是点着头,傻痴痴地望着泥娅。
小油灯微弱的光影里,泥娅俏丽撩人的脸,忽明忽暗地在他眼前晃动,段广坪只觉得她的身上有一股撼动他魂魄的美,比他第一次见到她洗净了脸时的感觉更强烈。哦,他对她油然而起的同情中,其实早就掺杂着从心底里升起的爱慕之情。他一次一次地把米机肚里残存的碎米包起来,一次一次不厌其烦地送到竹林边半坡上她的家里去,不就是因为他发现了蛊女泥娅的美嘛。
是他的目光太专注太直露了吧,泥娅垂下了眼睑,额头上微蹙着,眉宇间透出一股甚感不安的慌乱神情,她的双手一会儿在自己的眼睛上摩挲着,一会儿两只手交叉着搓动,一会儿又似要撑住坐着的小板凳。终于,她坐不住了,陡地一下站起身来,自言自语地说:
“我开门看看雨停了没。”
猛地一个转身带起的微风,拂动着小油灯的火苗。让段广坪愕然抬起头来。
泥娅走到门口,伸出手去,“呼”地一下拉开了门。一股狂风夹杂着雨点扑进屋来^倏地一下吹灭了灯焰,山山岭岭之间噪杂喧嚣的风雨声,随着一股气浪把宁静的小屋全塞满了。泥娅手忙脚乱地赶紧关上门,好像外头有猛兽要扑进来一般,她又背转身,用自己的后背抵住了门板,说:“好大的风唷!”
说话间抬起头来,屋里黑得啥也看不见,她只听见段广坪叫了一声:“泥娅!”
她的身子一软,眼看要瘫倒下去,只觉得段广坪有力的双臂,牢牢地抓住了她。她叹息一声,倒在段广坪的胸杯里。
段广坪的双臂张开,把美得媚人的泥娅抱在怀中。泥娅身上姑娘的气息,整个儿笼罩了他,那么陌生又那么温馨,那么结实又那么柔软。他拼命睁大双眼,想要看清泥娅的脸,可他啥也看不清晰,只觉得泥娅的发梢撩拨着他的下巴,只觉得泥娅在他的怀中使劲挣扎,一只拳头不重不轻地捶击着他的胸膛:“喊你抱,喊你抱!你胆大包天,你就不怕我放蛊给你,让你不得好死!”
沉浸在亲密拥抱疯狂中的段广坪,就好似头顶上被击了一棍,顿觉浑身发麻,身体僵直,双手一松,急忙往后伸开,支支吾吾地辩白着“泥娅,我、我……我不是故意的,我是怕你被风吹到……”
“哈哈哈,嘿嘿嘿!”泥娅发出一长串清脆悦耳的大笑声。长长尖尖的食指伸过来,点住了段广坪的胸膛,说,“你就不怕我这个放蛊的妖精,会生吞了你,会活剥了你,会把你的骨头嚼成渣渣,会让你像死牛烂马一样倒在马路上爬满了蛆?啊,你说啊,段老二你吓呆了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泥娅的狂笑声中,一道闪电倏地亮遍了天地,瞬间又消失殆尽。就在这稍纵即逝的一刹那间,段广坪看到美若天仙的泥娅笑得全身都在颤抖。
他看了一个准,一个虎步上前,张开双臂,悍然不顾地把大笑不已的泥娅比先前更紧地抱在怀里,从牙缝里迸出了一句话:
“我要你放蛊,我就要你往我身上放盛。我不怕,不怕,不怕……不、不……”
话一说完,他不等泥娅回话,就俯下脸去,亲着泥娅的额头,亲着泥娅的脸颊,亲着泥娅挺挺的鼻梁,亲住了泥娅的双唇。在他狂暴粗野的不停亲吻下,他惊异地察觉到不论是泥娅的脸庞,还是泥娅被他紧搂的身子,都在这个亲昵的过程中产生了变化。她的嘴唇在微启微合中接受着他的吻,她的身躯像林中柔软的藤条般缠紧了他的身子。这一变化愈加鼓励起他的勇气,催发起他的激情,他忘乎所以地亲着泥娅,他心目中向往的神秘蛊女泥娅。
一个震禾动地的疾雷在空中炸响,菌棚边的小屋在狂风暴雨中晃动,避夏夜的雨,下得更大了。
段广坪和泥娅的爱情在恐惧和惊慌的氛围中发展着。他们时时有着一种偷食禁果的惶恐不安,从外面传到安江寨上来的消息,一个比一个骇人听闻。杀人的狂风吹得一天比一天紧,开过安江地区的煤车和货车上,爬满了逃出安江去求生的人,有男有女。这现象引起了革命委员'会的高度重视,沿途的大小火车站,全被红联9.19和扞革11.8的造反派控制了。任何人要购买火车票,必须出示公社一级革委会的出差证明,写明出差人姓名、性别、人数。造反派从火车站拦截下来的外逃人员,一审问,全他妈的是地、富、反、。碑、右、走资办、土匪、叛徒、特务、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子女,问他们出去干什么,几乎都是千篇一律的答复,要同“黑七类"家庭划堉界限,背叛反动家庭,到外头去打工求生,自食其力,接受劳动改造。造反派说,全是编埠的谎言,他们贴出告示,勒令这些狗崽子,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就地接鸯改造,一举一动都得向革命造反组织报告,如若再发现私自出逃,格杀勿论!火车站、客车站、码头、通往外埠的所有道口,都有荷枪实弹的造反派把守着,过往的所有行人,都得出示证明和路条。就是这样,也阻挡不住外逃的潜流。求生的强烈愿望和怕被杀的恐慌,促使一些人瞄上了田野里上坡的铁路两旁。他们发现,长长的货运列车每当驶过这一截上坡道轨时’速度就会慢下来,只要跟着列车快跑几步,一跃而上,紧紧地抓住把手攀爬而上,翱越进车厢,就算逃出一条生路了。遇到没有车厢的列车,他们干脆就爬上去,坐在火车运送的机械、物资中间,或者窜性仰面朝天在麻袋包上躺下,任凭风吹日晒,跟着列车逃出去再说。
去往何方呢?大多数人都心中无底,也讲不出一个具体的地名,他们只晓得一个目的地:新理。
这些人没一个去过新疆,多数人在新疆也没亲戚朋友。只晓得私底下都在传,新缰地广人稀,缺乏劳动力,到了那儿,都能找着活儿,有一口饭吃。而全国各地其他地方,都在_文化大革命,都在夺权,都有新生的革命委员会,不少地方同样也有武斗,没人敢往那里去。
外界的大环境如此险恶,安江地区、安江县城、沿江两岸的村村寨寨,传来的都是恐怖得让人心惊肉跳的消息。
很快就要对沿江村寨采取革命行动的消息终于传来了,父亲段承业先埯绑了出去,死活不知;惹出事来的段广田逃得找了蹿影,家里对外宣称晕早些天就扒火车去了新疆。县里面的专政队不相信,出其不意地到沿江二队来扑了几次,都没逮着他,才放出话说,段广田这个跟在现行反革命分子匡定邦屁股后面的小爬虫,一回来就得乖乖地到革委会报告,如若隐瞒不报,全家一起捆起走。只有段广坪心中清楚,广田并没外逃,而是带了点吃的,隐匿进了深山密林,当野人去了。段广坪表面上镇定如常地仍在米机房出工,为四乡八寨的老乡打米。
自从江边的水碾房那一次出现了飘来的女尸,寨邻乡亲们怕撞鬼遭霉运,再不敢在水碾房碾米了。他们都把谷子拿进米机房来打米。段广坪以惯有的谦恭、和气、热情、百依百顺对待所有的客人》要把谷子抬起来倒进米斗,他在一旁帮助出把力;打出的米需要装进风车扇干净,他过去抬上一把:不慎把米、糠洒落在地上,他连忙把扫帚和簸箕递过去。来打米的客人多了,有些老乡嫌等待的时间太长,要去干个事、寨子上会个熟人,把谷子放在墙角排队,他总是一口答应,客人来迟了,他经常己帮人把米打好、掮净,放在一旁’客人来了,他就让客人过个秤挑走。等待打米的老乡围站在一起,咂着叶子烟杆摆龙门阵,讲“文化大革命”的形势,用耸人听闻的语气谈武斗的架势,哪个地方开了枪,哪一处连大炮也拉了出来,哪个批斗会上又想出了新花样,何处抢了银行,何方砸了汽车,哪点的铁路上又有人卧轨,导致多少列车晚点,城里的公共汽车开到市中心,横在路中央阻挡行人……无论说得多么热闹,无论讲得如何眉飞色舞,段广坪照例光是听,从不插言,从不装出感兴趣的模样,只是一个挨着一个为客人们服务。收了工,拉断电闸,关上米机房的门,他回到笼罩着一层悲凉气息的家中,陪着垂泪的母亲和年幼的弟弟广林吃顿晚饭坐上一会儿,叮嘱弟弟一定要听妈的话,在寨子上千万不要和娃崽们吵航架,惹出是非来。等到妈和广林堪灯睡了,他就悄悄出门,选那条通寨子后头坡的路,逡到山岭上的菌棚边小屋里去。有时候他到得早,就会敛声屏息站在屋掳下贼大菌棚里等着泥娅;有时観贼得比他早’往往就会端上那条短板発,静静地坐在屋檐下等他。
两人进了小小的泥墙茅屋,关严了门,就好像与世隔绝了一般,把人世间的一切烦恼、痛苦、忧愁、担心、胆怯、惧怕全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他们脱尽了身上的衣裳,赤身裸体地躺在竹笆床上,一丝不挂地紧紧相拥相抱在一起,尽情地享受爱的甘露和甜蜜,充分地体验着男欢女爱之时那瞬间的欢悦和陶醉。
真是陶醉,陶醉得可以忘记沉沉压在心头的对大祸降临的恐惧。
他们都太年轻了,刚刚踏进谈婚论嫁的门槛,可他们已经背负了那么重的包袱。且不说四处都在弥漫的屠杀氛围,按照红色恐怖的宣言,他们都没有生存下去的资格。一个是富农的儿子,一个是大土匪的小老婆领养的蛊女,都是该杀之人。即便没有这样的家庭背景,就是两个人都不满20岁,没办结婚手续就睡在一起,让人发现了也是大逆不道之事,是耍流氓,是生活腐化堕落,是公然违反婚姻法,是和政府提倡的晚婚晚育的政策顶着干,是一对下流的狗男女……下场他们都晓得。文化大革命刚兴起来时,场街上游斗乱搞男女关系的“流氓分子”,男人女人脖子里挂牌子,男人带着高帽子,女人剃着阴阳头,身上还吊一只破鞋,敲着锣边走边喊“我是大流氓XXX!”“舰破鞋XXX”……他们全都看见过。可他们啥都不管不顾了,他们仍旧天天晚上到小屋里来幽会,他们仍旧天天夜里来睡在一张床上,如若有一天他们真要遭逢可怕的活不出来的惨祸,他们也算相好过了,他们终算尝过了禁果,即便去死,也不枉来这人世间走了一趟了。他们甚至晓得这不可能长久,但他们还是天天着了魔般跑来睡在一起,贪婪地享受着青春男女间疯狂和癫迷的爱情。
泥娅问过段广坪:“你不怕我身上的蛊毒?人们都闻之色变,你咋还敢这样抱我?”
段广坪坦然道:“你会对我放盛吗?会吗?”
“你猜!”
“即便中了你的蛊毒死,也比不明不白让人拖去整死了强啊!”
“段老二,就冲你这句话,我都会一辈子贴紧你,巴着你,为你去死!为你生下个娃娃延续香火!”
段广坪也问过泥娅:“你天天到小屋里来陪我,你阿妈不说你吗?”
“不说,阿妈从你头一天给我们家送那一小包米起,就说你好。”
“她咋说”
“她说,就凭你冒天大的风险干这事儿,证明你良知未泯,证明你是个好人。”
“这年头,啥叫好人啊?”段广坪叹息道。
“好人就是靠得住的人。阿妈说了,只要你愿娶我,我就嫁给你。你愿要我么?”
“我们都这样子睡在一起了,”段广坪把泥娅更紧地搂住怀里,说,“你还问这话。”
泥娅小鸟依人般紧紧地检缩在段广坪怀抱里,说:“要问要问偏要问,你真愿意要我吗?”
“愿。”段广坪凑近她耳畔,悄声说。
“为啥?”
“从头一回见到你,我就把你印在心上了!”
“你让我净的那一天?”
“是啊!”
“那你咋不早说?,
“我要看一看,外面传的那么骇人的蛊女,到底有多可怕。”
“我让你害怕了吗?”
段广坪使劲摇头:“越和你相处,我就越觉得你是好人。不但相貌好,心地也好。”
“妈说了,饿,龟事胁点办了。”
“你是说接亲?”
“是啊!”
“在这乱哄哄的年月……”段广坪显然从来没这么想过。
“妈讲啦!我们不消大操大办,悄悄的,把两家做成一家,合起吃一顿饭,寨子上请几个老人……”
“我们相好,我还没给我妈讲呢!再说,爹被捆起走之后,死活不知,我们俩就办喜事……”
泥娅两条滑溜溜的臂膀揪住了段广坪的肩,摇撼着说:“妈讲了,就因为这,才得赶紧让我们两个做成一家子。我不是盍女吗,千百年来,是人都怕蛊毒。谅那些造反派,也不敢来惹我……”
段广坪不吭气了。这么说,还有点道理,他的心头一阵温暖,一阵慰藉,看来,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是愿意将她收养的蛊女,托付给他的。她这么想,也是周全的。于是他答应泥娅,尽快把这事给妈说明白,趁着杀风四起乱成一团的当儿,把这件人生大事办了。
没等他把和泥娅说定的事给妈讲,一件他和泥娅都不曾预料的事情发生了。
这天夜里,段广坪和泥碰刚进小屋坐下来,瓦罐里的水还没烧开,一阵慌乱的脚步声响到门前,艳环大惊失色地闯了来,一叫开门就冲着段广坪和泥娅嘶声喊道:
“泥娅,段老二,快走,快!一刻也不要耽搁了。”说着,她身上的背篼也不往下卸,反而抬起脚,一脚把他俩正在煮的那灌水踢翻了,半温的水泼熄了一小堆燃起的柴,发出“咝咝”的响声。
泥娅从板凳上弹跳起来,她从没见妈慌张成这个样子,担忧地问:
“妈,出啥子事了?”
“快走,快走!莫要问了,快走啊!”艳环一迭声催促着。
段广坪被她喊得浑身发毛,他在小屋里原地转了一个圈:“不要带点东西吗?”
“不要,不消带。该带的我都装背篼里了。”艳环说着拍了拍身后的背篼,随后拉起泥娅的手又催道,“走啊,泥娅。跑出去我再给你们讲。”
说着不由分说抓住泥姬的手往小屋外走。
段广坪跟在她俩身后走出小屋,艳环又回头叮嘱道:“把门关严实,我们快走,快呀!”
她的声气中透着从未有过的慌乱。
两人跟在艳环身后,脚步慌乱地沿着黝黑的山间羊肠小道,磕磕碰碰地一路上坡走出好长的路,三个人走进了岭腰间的树林,艳环转过身去,惊叫一声:“快看!
声音虽不大,却明显地颤抖着。
段广坪和泥娅往艳环指的方向望去,不由得浑身—震。
跌跌撞撞,一脚重、一脚轻地走了好久,没想到居高临下地往安江岸边望去,沿江二队的村寨离得这么近!只见从寨子通往菌栩的山路上,都是举着火把上山的人,火把的光焰燃得明亮通红,走在前头的人已经离菌棚很近了。放眼望去,几条弯弯拐拐的山路,犹如几条火龙,蠕动着在朝菌棚汇拢过来。
泥娅失声问:“这么多人,他们这是要干啥?”
“你一离开屋头,我就察觉到不对头。”艳环沉吟着告诉二人,“眼皮跳不说,心作怪地别别剥剥一阵比一阵慌乱。寨子上从来不曾有过这么静的感觉。
清匪反霸那年,让满寨男女老少一起上坡去围捉漏网化装逃出来的土匪头目,还让人们有锣的带锣,没锣的带脸盆、带竹筒,要敲得匪首六神无主,无路可逃。可今天刚擦黑,寨子上像家家户户都睡熟了那般,一点儿声响都没得,没得娃儿哭,没得推磨声,更无人朝我家院坝走来,我明白,拐了,要撞鬼了!多半是要对段老二你,对泥娅?
话没说完,几支火龙队伍都汇到了菌棚附近,不晓得哪个先带头,一支火把丢在小屋门前,跟着,一支一支火把都丢到了小屋旁边,刹那间,火把就燃起了熊熊大火,冲天的火光顿时吞噬了这些天里段广坪和泥娅天天晚上睡的泥墙小茅草屋子。
远远地,伫立在树林里的艳环、段广坪、泥娅还能听到微弱的、喧嘈不绝的狂笑声。
田健听说当年的蛊女泥娅、漏划富农的儿子段广坪险些被活活烧死在菌棚附近的小屋里,只觉得浑身的汗毛凛凛然地竖了起来。从他们亲眼目睹的那一幕来看,这显然是一次好多人参加的行动。
而当事后问起火烧小屋的行动由谁参加时,被问到的人都说自己没参加,都说知道这个事,都说这事儿是上头下了命令让干的,沿江寨子上的人异口同声地说,段老二经管米机房,人缘那么好,一个寨子上住着的乡亲,哪个人都下不了手,那些擎着火把穿过沿江寨青岗石寨路上坡去的人,都是从外头组织来的,他们不认识。
可是说及现场的情况,沿江寨子上的人却又讲得十分清楚,大火烧成通红一片,火光逼人的时候,有人狂笑着说:段老二这下活不出来了!哪个喊他是富农家儿呢?叫他和蛊女到天上去成亲9还有人振振有词道:自古以来,对付放毒的蛊婆,都是众人齐动手,连老汉和娃娃都要捡一把干柴,点起大火把蛊婆活活烧死!
上世纪八十年代,处理遗留问题专案小组到沿江寨来追问,这些话是哪个说的呢?被问的人一概摆手、摇脑壳否认道:都在这么传啊,不晓得是哪个最早说的,也不晓得是哪个在现场听到的。
听到这一切,田健是怀着极为复杂的情绪离开安江的。
是的,到安江来的时候,他畴躇满志,他还一心想解幵贺兴雨意外猝死之链。可他离开的时候,脑子里带走的,却是一团谜,是一个又一个问号。
幸好那晚上饱受忧患的艳环机敏,幸好段广坪和泥娅没被活活烧死。如果那晚上他俩在睡梦中被烧死了,今天,也许连讲这件事的人都没有了。
幸好火烧小屋后三天,解放军部队及时开进了安江,他们明令不准随意乱杀人,哪一个再随便杀人,就得以杀人犯查处惩罚,“贫下中农最高法庭”被勒令解散,为首分子被喊去办学习班。如不是他们及时到来,逃进深山密林中去的艳环、段广坪、泥娅,还有比他们更早地逃进山洞像野人般活下来的段广田,都难逃死路一条。
特别是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能够躲过文化大革命中安江发生的这一场劫难,堪称是奇迹。
当闻听杀人狂风刮走了以后,艳环重新出现在沿江寨上时,寨邻乡亲们都用惊惧的目光瞪着她,还以为她是从阴间走一遭回来了。
解放军明明白白地在群众大会上重申了土改时的政策:艳环曾经是大土匪的小老婆那不假,可她出身于贫下中农家庭,被大土匪抢上山去当压寨夫人般的小老婆,连头搭尾共七个月时间。清匪反霸中被抓之后,发现她当小老婆的七个月中没有做过恶,没有打骂过乡亲,没有抢过老百姓东西。贵州省长顺县有过一个女匪首陈莲珍,地主出身,嫁过多个男人,能打双枪,才貌双全,鱼肉过百姓,抓获她费了老大的劲儿,毛主席亲自下令赦免了她的死罪。比照这个女匪首,故而当年,就没有判罪行比女匪首轻得多的艳环入狱,而放她到沿江寨来,在劳动中改造成新入。从清匪反霸到文化大革命,十七八年中艳环从一个十七岁的小老婆变成了三十多岁的中年妇女,在劳动中自食其力,还拉扯大了被人丢进泥泞中的养女泥娅,我们还是要给她一条出路,让她活下去。
把伟大领袖毛主席赦免女匪首的处理来同艳环的事相比,老乡们没话说了,不吭声了,艳环又闯过一场劫难,活下来了。
这一切传奇般的人和事,对于今后的创作,可能是难得的素材,但和贺兴雨的意外死亡,似乎扯不上啥关系。不错,贺兴雨是沿江寨人,他和这些人的遭遇和命运,有没有关联呢?
到安江来的时候,田健十分低调,是自己坐着长途客车来的。而这回离开安江,他却由不得自己了,只能坐着钱跃中特意给他安排的车子,悄悄地离开安江,回到省城去。让外界还觉得,他仍然在安江乡下采访,找素材。
上车的时候,钱跃中塞给田健一沓报纸,说你自己看吧,你这两天的活动,媒体上都做了充分广泛的报道。
这都是钱跃中的主意,记者招待会连带读者见面会,田健现身剑龙堡采风,安江电台、电视台,《安江日报》、《安江晚报》,都做了报道。经省厅宣传处联系,省报、省电视台也对田健在安江的活动,转发了消息。钱跃中的想法是,用这些关于法制作家田健的采风报道,间接地让至今还没落网的逃犯小蜘蛛知晓田健的行踪,如若真像他逃出劳改农场时叫嚣的那样,他要对田健实行报复的话,他就会窜到安江来。而钱跃中正张好了网等着他。
不晓得钱跃中的这一“请君入瓮”之计能不能奏效,反正安江公安局和省厅的领导批准了他的计划。田健不动声色地在其中扮演了一个角色。
回到省城,省厅缉毒总队告诉他,已经抽调了专门警力,成立了追捕小蜘蛛的专案组。目前,潜逃的小蜘蛛没有在省城里露头的迹象,估计他是慑于追捕的风声,暂时躲起来了。这也是省厅同意钱跃中方案的原因。田健回到省城和妻子肖芝惠女儿田琼见上一面后,仍得处于隐身状态,让外界仍以为他还在安江深入生活四处采访。
当夜田健就见到了妻女,省厅安排得很^到,田琼临时转学到省军区中学插班读书,肖芝惠同时转到军区大院的派出所上班。这样,即使小蝴蛛一时间不能抓捕归案,她们也能正常地工作、上学。
可田健整天待在省军区招待所小屋里闷得慌,要依他的心思,他想去社科院历史所拜访匡定邦,听他讲一讲对安江事件的看法,了解一下他转到磐州农村去插队以后的经历,听他讲一讲他妹妹遭受迫害的详情;他也想去见见退下来的欧阳中副主席,和他探讨一下安江事件。如果说上一次是欧阳中主动约见他,他对啥都不甚了了的话,这一次,却是他有许多问题要请教欧阳中副主席了。但鉴于目前小蜘蛛还没落入法网,他不能在省城里随便活动。无论是去拜访匡定邦,还是想见欧阳中,动静都太大,都容易让人很快晓得,田健从安江回来了。
闷了两天,田健实在按捺不住,征得肖芝惠同意之后,他向省厅提出,想去磐州探望一下退休的父亲田麦,自从缉毒伤腿父亲到省城来看过他一次以后,他有好些日子没见到父母亲了。《蓝月亮》出版之后,他给父母寄过几本书。之所以一寄就是几本,是因为田麦一辈子痴情文学,在磐州地区,是个数得到的诗人。他是磐州地区群众艺术馆的专业创作人员,是省作协的会员,曾担任过磐州地区作协的副主席。只是,退休以后,他心灰意冷,再也不写诗,不提自己发表过的作品,也不同磐州地区和省诗歌同行们联系。躲在磐州城郊寄情于山水,安心过着粗茶淡饭的晚年生活。
细宄起来,田健伤了腿长时间躺在床上,转而提起笔来写作,多少是因为父亲自小对他的影响。读中小学时,田健的作文常受到老师表扬,同学们一点都不奇怪,看到他的作文当作范文贴出来,同学们就会说他爸爸是诗人。就是父亲到省城医院来探望他时,除了给他带来吃的喝的,还顺便给他捎了几本长篇小说,说是留在家中的书,没啥用处了,带给他消磨点时间,读过之后就给其他病人看,不要拿回家了。
田健就是在翻读父亲带给他的几本长篇小说的过程中,一天一天地坚定起要把他经历的缉毒生活写出来的信念。
现在《蓝月亮》影响大了,父亲也该高兴的吧。说真的,田健也确实很想当面听一听父亲对他这本书的评价。
其实,这一切都是表面的原因。田健想见父亲的真正原因,是这一次到安江去之后产生的。无论是第一次安江事件的真相,饿饭年成那些不堪回首的往事,还是第二次安江事件的真相,杀人成风的那些疯狂,田健都从来不曾听说过。这不怪他,他出生的时候这一切都过去了。可父亲田麦,该是一清二楚地知晓这一切的呀!他是那些年代的亲历者,诚如人家说的,磐州饿死的人不多,磐州不曾发生过屠杀,但同在一个省,作为一个诗人,一个知识分子,父亲再孤陋寡闻,也该听说过呀。他为什么从来不对自己说及这些事呢?哪怕是只言片语,都没流露过。
是他遗忘了,还是压根儿不想提?田健晓得,作为一个不得志的文人,父亲是有情绪的。他记得太清楚了,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父亲把写了一辈子的诗,精选出各个时期的满意之作,编了一本薄薄的集子,投寄到出版社,想出版成一本精美的书,馈赠给亲朋好友,尤其是赠送给他交往了一辈子的那些诗友。只因为他的那些诗友,时常有诗集寄给他“指正”、“惠正”、“惠存”。耐着性子等待了大半年,出版社文艺编辑室回音来了,说田麦是磐州地区写作一辈子的老诗人了,在省里面有一定影响,所选的诗作都很好,值得出版。只是,现在诗集销路普遍不佳,出版社又讲究经济效益,不能亏本出版,故而要请作者本人补贴2000元,群艺馆的领导听说后,表态道:“老田,你写诗一辈子,实在也不容易,2000块钱,馆里替你承担1000,你自家掏1ooo,把这本书印出来。”田健的妹妹田琳,听说这事后,哇啦哇啦地朝着父亲嚷嚷:“爸爸,你千万不要让群艺馆给出这1000块钱,你也不用自己掏腰包……”
田麦反问女儿:“为什么?”
田琳讪笑着:“这点钱还用那样子劳神么,我当女儿的给你拿出来算了。爸爸,你看你呀,写诗写了一辈子,出本诗集还要发愁。我去歌厅唱首歌,出场费就是2000元……”
就是这句话,惹恼了田麦。他从出版社把诗稿要了回来,再也不愿出诗集了。
原来,田健这个小妹妹田琳,从省艺校毕业后,分配在省歌舞团当独唱演员。全家人都替她髙兴,也为她自豪。哪晓得她在省歌舞团干了一年多点,就毅然决然辞职下海,不干了!当时她这出格的行为惹得田麦勃然大怒,哪有人把这么好的铁饭碗随随便便地就扔掉了,而去那种不三不四的娱乐场所走穴嫌钱!他虽有一把年纪,但仍有着诗人的脾气,于是,拍了桌子,摔了电话,表示坚决不同意,还让当缉毒警的田健务必阻止妹妹干这种憨事。田健当年遵照父命,专程去找到田琳的时候,哪晓得田琳早就先斩后奏,把省歌舞团的活儿辞掉了。况且,她相貌好,音色美,一在歌厅那种场合出现,就在省城里引起了轰动,星级宾馆、咖啡厅,各种各样剪彩莫基、节庆祝贺活动,争相以请到她为荣,出场费也扶摇直上。田健劝她别光顾眼前,看问题得从长远出发,还是和省歌舞团联系一下,听父母的话,争取回去……话没说完,就给田琳打断了,她说:哥,好马不吃回头草,我就是要干出个样子来给爸看一下。省歌舞团有什么好?一个月的工资,还不抵我干两天活……田健拿这个妹妹也没有办法。
从此以后,田麦就同这忤逆不驯的女儿有了过节,对她干的这行当嗤之以鼻,不肩一顾。哪晓得,在诗集费的问题上,竟然遭到女儿的奚落(他就是这么认为的),气得话也说不出来。
多年以后,有关心他的诗友问及,原先在省城和磐州诗坛很活跃的田麦,怎么没新诗写出来。田麦私底下对诗友道:写那玩意儿,还有啥意思?写一辈子,还不如我女儿一晚上的出场费。
这事儿在省城诗坛、文坛上传开了,引得大大小小的文人们一阵感慨唏嘘。
如今田健的《蓝月亮》写出了影响,也就替搞文学的父亲争了气。尤其是有过安江之行,田健觉得和父亲之间,会有更多的共同语言可以交流。是啊,在当缉毒警的日子里,在一边养腿伤一边专心写作《蓝月亮》的时候,他和父亲之间的沟通,确实少了一点。他把这点儿心情,都通过宣传处,给公安厅领导汇报了。
厅里批准了田健去磐州探望父亲的要求,只是附加了一个条件,这次不能由他单枪匹马坐长途客车去磐州了,得由厅里安排,坐公安的顺道车,神不知鬼不觉地到磐州去,以免惊动至今还没抓捕归案的毒犯小蜘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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