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江事件》.C(13)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时间：2020-11-03 点击：

　　田健往后拥过几页，挑着往下读。

　　又读到一篇议论“文革”年月荒诞事的文章，是回忆那年月里表态、站队、请罪之类细节的。从我这个过来人的眼光看，细节写得很真实，唯有在那个年代里，才会发生此种现在看来既可笑又无奈的事情。不过，那个年头，人就是那么狂热、躁动、容易兴奋，几句话便能鼓动人去拼杀、去献身，去做出常人难以想象的那些过头的事。唯独对文章中又一次流露出的怪罪于社会，怪罪于历史，怪罪于上层权力斗争，耍弄千千万万普普通通老百姓的观点，我不敢苟同。是的，千百万群众是有受蒙蔽的一面，不少人也成了上层斗争的垫背和陪绑者，有的人为此付出了惨痛的代价，到头来，发现一切无非是过眼烟云，一场幻梦，老百姓还得在土地上耕种收获，而日子，还在这么不紧不慢地过下去。但是，即使在社会激荡的大风浪中，仍有个人的一份选择，个人品质的优与劣，仍能在这种关键时刻看出来。要不然，在杀人狂潮中，为什么有人选择了回避，有人却毫不犹豫地举起了刀枪呢？“处遗”时，不是有人揭发，那个可恶的民兵营长秦士奇，直接枪杀的对象，就是曾经借过粮食给他，而他又赖着不想还的乡邻嘛。狂热的所谓“革命”理论和口号煽动起人的兽性，兽行就堂而皇之地发生了。被杀死的就是那些标示为“阶级敌人”的弱者。他们除了逆来顺受，除了逃亡成为盲流，无路可走。好人或者说正常人就在我们眼皮底下变成了恶魔。

　　田健发现，如果按贺兴雨笔记本的顺序，一页一页地读下去，很难从字里行间察觉蛛丝马迹，正像贺雁说的那样，更难寻找到贺兴雨意外猝死的原因。而对自己而言，现在更为迫切的，是要从贺兴雨亲笔写下的这些笔记中，寻觅他走到最后的思想脉络。

　　田健决定改变方式，从最后一页读起，一段一段地往前翻读，他把笔记一下翻到了最后。

　　连续几天夜半时分总会醒来，有时候是半夜一点，有时候是一点半，三点，很不正常。细想想，没有什么挂心的事呀，怎么又睡不着了？“若无闲事挂心头，便是人间好季节。”可我仍然失眠，莫名其妙地失眠，看来又是血糖升高了，或者是血糖又有了波动。想想，退休在家，我是遵照医嘱，遵照书上说的，严格按照糖尿病人的饮食规定在吃啊，怎么血糖仍会波动？去医院一测，果然是的，血糖又升高了。医生还安慰我，患糖尿病20多年，能把血糖控制成这样，已经是很大的成绩了。我笑笑，知道这是医生在安慰我。人们说，现在糖尿病巳由过去的富责病，变成了常见病，不用担心的。还有人说，中国历朝历代蒙难不断、灾祸不断、缺食少穿，这个民族的胰岛功能本来就差，好不容易过上了几十年丰衣足食的日子，有吃有喝了，糖尿病就普遍了。我都会患上糖尿病，想想真是不可思议。经历过饿饭年成，在相当长的时间里，总是怕吃不饱，吃得不营养，哪里会想到，营养丰富了，吃得多了，竟然会患病，而且乍一患上，就终身不愈，终身得服药。这成了我步入老年生活的一个负担。现在，这负担眼看着一天比一天重了。这不，夜里睡不好，白天没精神，没精神就慊惰，慊得不想做事。连鸽棚都脏了，都好些天没清洗了。看大门的段广田转告我，邻居说我的鹤棚味儿重，他说他来帮我清洗，也好省却了邻居的背后嘀咕。我婉辞了他的好意，清洗鸽棚这点儿小事，我还是能干的。抽个时间，打上两桶水，把方凳拿到阳台上，我站在方発上，彻彻底底把鸽棚上上下下清洗干净，不消半天就能干完……

　　田健的目光停留在这段文字上不动，他的脑壳上仿佛被人轻轻拍了一下。他的眼前顿时幻化出一只歪倒在地的方発，这只方凳不是出现在案发现场的录像中嘛！钱跃中回放给他看的监控录像以及案发现场的录像中，出现过这样一只方凳，记得他还问过钱跃中一句，对歪倒在地的方発有解释吗？钱跃中当时答，有过疑惑，却找不到答案，只以为是无意中翻倒的。

　　此时此刻，田健却不这样想了。他把笔记本上显露的隐私和细节一并考虑在内：糖尿病……容易渴，古代称之为饥渴症……翻倒在地的方発……淸洗阳台高处的鹤棚……

　　一道灵光在脑际闪现。田健决定把这些颇有价值的思路告诉钱跃中。他合上了笔记本，有些激动地站起来，把自己的想法在手机上和钱跃中谈了。

　　“完全是崭新的思路啊！田处，”钱跃中的语气里显得分外兴奋，语速也很快，“我马上召集会议，让所有参与过安江事件侦破的刑侦人员到场，剖析这一案子，并把你的思路说出来，让大家一起来研宄。”田健提醒他，只要把破案思路讲出来就行了，不必说是田健提出来的。

　　“这怎么行呢！我也不能贪天下之功啊。”钱跃中打断了田健的话，“放心吧，我会把握好的，能把这个案破了，我也卸下了一副重担啊。”

　　听钱跃中的语气，他已是相当认可田健的思路和判断了。

　　田健坐回到临窗的沙发上，打开贺兴雨生前的手记，继续翻看着，进一步寻觅贺兴雨的思想脉络。

　　又是一个雨后的夜晚，我习惯性地去阳台上，湿漉漉的空气显得分外清新宜人。老伴在世时，我们喜欢依偎在幽黑的阳台上，倾听安江水流淌的声音，眺望深邃静谧夜空下山岳的剪影。

　　如今，老伴不在了。可她的气息仿佛仍留在阳台上，阳台亮堂多了，安江边的楼房一幢接一镱鳞次栉比地盖起来，近几年又兴起建灯光工程，沿楼房闪烁的灯光，辉耀到阳台上，辉耀在汩汩流去的安江水面上，波光粼粼的，还真有几分诗意哩！看到这么美的景致，我的心头总会涌起一阵一阵哀叹。哀叹光阴飞逝，哀叹还有多少人——比如说沿江寨子上的那么多寨邻乡亲，还不曾看到过如此美好的画面。作为人，作为老百姓，他们理该享有生活得更为美好的权利。

　　遗憾的是我已步入心有余而力不足的年龄，遗憾的是我巳不能为此做些什么，而只能叹息时光，一天一天飞速地消逝了。

　　越是这样，越是容易陷入回忆之中。回忆那些灾难性的日子，饿饭的惨象，那些倒在山野田坝间的饿殍，杀人狂潮中死去的冤魂，时常会在不经意间浮现在我的眼前。我想忘却，可是那些画面竟然会在梦境中如同电影般清晰地出现在我的脑际。久而久之，我终于明白了，这是忘却不得的呀。曾经发生过的一切，总有人会写下来，终归有人要记录在案。这样的文章，不是一篇一篇在刊登；这样的书，不是一本一本在出版嘛。像老面条这种学者，你能让他停止研究，你能要他封口，把历史事实封存吗？不可能的，连我不做学问，连我自己和自家的亲属，没遭受多少折磨，没遭逢多大灾难，只是经历过那个时代，只是耳闻目睹，都忘不了呀。每当进出大门，看见段广田坐着或是站在那里，我不每次都会恍然觉得段承业站在那里，瞪着我望，每次都会感到歉疚，感到不安，感到心惊肉跳吗？

　　怎么可能遗忘，想忘也忘不了！只有直面它，反思它，才有可能吸取历史的教训，才能让我们的子孙后代杜绝历史的重演。对待二战中希特勒屠杀犹太人的历史是这样，对待饿饭的惨剧、杀人大潮的历史，同样也是这样。

　　认识了真实的历史，人类创建明天历史的基石才会更加稳固，我们也才会真正地告别以往的惨痛历史。

　　我心头对此是一清二楚的，遗憾的是，把经历漫长人生得到的这些认识留给后人的能力，我已经没有了。我写不出一本书，写不出一篇像样的文章，只能在本子上，面对自己的心灵，零零星星地写下这些笔记。但愿真有一天，有人会把我的这点心愿写出来，昭示未来，昭示后代。

　　田健坐不住了。越是细读贺兴雨的笔记，他越是惋惜贺主席的猝死。他不认识贺兴雨，生前没有和他打过交道，但是这么长一段时间以来，接触他的案情，从安江事件入手’了解到了历史上另外两次安江事件，一个真实的、具体的、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贺兴雨形象，在田健的心目中逐渐形成，并且栩栩如生地展现在眼前。

　　这位老人是个值得尊崇的长者。他不是十全十美的，可他是活灵活现的，是生活在他所处的时代中的，是一个值得人们思索的老人。

　　田健伫立在窗前，刚才在操场整队训练的学员在一声长长的哨音后下课了，他们正身心轻松地相互交谈着，走出操场。

　　田健忖度着，要把自己对贺兴雨的认识，告诉石晓东常务副厅长，如果欧阳中副主席愿意听取他的汇报，田健也很想把自己对贺兴雨的思考，向他作一专题报告。

　　不过，他觉得不必操之过急，还得耐下心来等一等。等贺兴雨意外猝死的真相揭示以后，一并报告。这样的话，事情的结局才能算是圆满的。对于社会，对于关心“安江事件”的省城上下，也算是有了一个交代。

　　等待总是令人焦虑的，以后的几天里，田健几乎不能做任何事情。静不下心来读书’也静不下心来写作。

　　哪怕是报社约的一篇千字文，他坐下开了几次头，都没写成。

　　贺兴雨之死引发的“安江事件”，毕竟是省城和安江上上下下众目睽睽、议论纷纷的一件大事。

　　第三天的晚上，近十一点了。田健总觉得这一天又过去了，不会有电话打进来了。他关闭了电视，准备沐浴以后就进卧室，刚离坐起身，电话响了。

　　手机屏幕上显示出“钱跃中”三个小字。田健有些激动地接起电话：“钱队，你说吧，怎么样？”

　　“还怎么样？我们都被你害苦了，老兄，全局上下，各职能部门、刑技部门，全动员起来，作了细致扎实的论证。”钱跃中嘴上在抱怨田健，可从他说话的语调完全听得出，他是异常兴高采烈的。田健仿佛能看到钱跃中小平头下棱角分明、男子汉气息十分鲜明的脸庞上那生气勃勃的表情。

　　停顿了一下，钱跃中接着道：“怪不得你老兄从缉毒第一线退下来，眨眼之间，老母鸡变鸭子，又变成名作家哩！你老兄脑子里脑水转啊……”

　　“别卖关子了，拣关键的说。”田健被钱跃中逗得心子痒，忍不住打断了他的话，催促道。

　　“还说什么呀！”钱跃中“哇啦哇啦”大声道，“一切正如你分析判断的那样，贺兴雨贺主席把方発搬到阳台上，站上方発去清洗鸽鹏，光顾着倾身前去清扫鸦拥里的鸽屎，重心偏离，上半身倾倒出阳台，坠落下来，方発被重重地踩踏了一下，倒在阳台和客厅之间的地板上，他倒地之后没有马上失去知觉，也可能是一瞬间失去了知觉，一忽儿功夫又苏醒过来。由于他患糖尿病多年，在疼痛和焦急时口渴难忍，想喝水，于是他积聚起全身之力，本能地朝离得最近处的蓄水池爬过去，爬到蓄水池盖下的小门前，终因失血过多耗尽了生命的最后那点能量和气息，死在那里。”

　　客厅里非常静。女儿屋里的灯仍开得亮堂堂的，肯定还在温课呢。卧室里只有幽微的光线透出来，妻子已经睡了。田健全身上下顿觉一阵前所未有的轻松感，他放低了声音，尽量压抑着自己的喜悦和激动，问了一句：“一切技术性指标都复核、查验了？”

　　“要不怎么会拖这么长时间呢！”钱跃中的情绪仍在亢奋之中，“我们局长说了，向省厅报告和以后召开新闻发布会，我们都会把你的功劳向社会公布。你老兄放心！”

　　田健想说一句：那倒不必。话到嘴边，变成了轻轻松松的两个字：“谢谢！”

　　内心深处，他如释重负地道出一句向欧阳副主席、石晓东副厅长汇报后，对安江事件的调査可以画上一个圆满的句号了。

　　而没有说出的，是萌动在他心上的，更想说的一句话：给石晓东说对了，我正可以把这一题材，写成一本书，一本新书。

　　让这本书把他感受到的安江事件的真相，告诉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