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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江事件》A

 

《安江事件》

 
  作者:叶辛
  出版社:东方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4年6月1日
 
 
作者简介:
 
  叶辛,着名作家。1949年10月生于上海,1969年3月去贵州插队。1979年10月到责州作协工作,其间担任省作协副主席,《山花》杂志主编。
  1977年发表处女作(高髙的苗岭},三十多年来笔耕不辑,已出版百余部书,其代表作有长篇小说《蹉跎岁月《家教>《孽债》《恐怖的飓风》{三年五载》《华都》《客过亭》等,曾任第六、第七届全国人大代表,上海市人大常委。1990年调回上海工作,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上海市作协副主席、上海市文联副主席。
 
内容简介:
 
  安江市政协主席贺兴雨在一个清晨突然坠楼离世,省市公安机关动用了所有手段,也查不出贺兴雨以外猝死的真正原因。相反,越往下查越显疑点重重……因此,这一“安江时间”引出了一段特殊的历史。
 
  翻开那一页沉重的历史,我们看到历史上的一个又一个“安江事件”:在一个血淋淋的舞台上,悲剧一幕接一幕上演,而所有的人们都在认真地扮演着各自的角色。虔诚的、盲从的、狂热的、残暴的,甚至心怀鬼胎,本书细致地描绘了那个特殊时代里的众生相和各种人物各自不同的命运。从而用艺术的形象和贺兴雨的命运探讨了“三年自然灾害”和“文化大革命”产生的根源。
 
  历史与人们一起成长。
  一些人被历史的大火烧为灰烬,一些人从绝境中复活。一些人带着隐狠而死去,一些人带着伤痛而活着。
 
  历史就是这样走过……
  叶辛在对历史深度的思考和对人性的诘问中,用长篇小说的艺术形式,探讨了“三年自然”和“文革”产生在中国土壤上深层次原因,从而使这部长篇小说具有分外沉重的历史感。
 
  历史
  有足够的耐心
  等待真相
  ——题记

 
  一
 
  田健决定要去采访安江事件。
  作为一个大器晚成的小说家,他已经完成了一次华丽的转身。他的一部长篇小说《蓝月亮》刚出版单行本,首印一万五千册。尽管他对这个印数并不满意,可出版社的贵任编辑告诉他,他们的总编说了,现在这年头,网络文学来势凶猛,盗版层出不穷,长篇小说首印超过一万册,就可算是畅销书了。
 
  由于宣传得到位,小说反响不错,使得省城里发行量比日报还大的晚报,开始有选择地连载《蓝月亮》。
 
  晚报到底是进入千万户寻常百姓家的,读他作品的人更多了。尤其是周围的同事、朋友,过去的老同学,甚至原先一块儿破案的刑警,见了他都要说起《蓝月亮》。这么热烈的反响己经传到了省电台,电台小说连播节目的编辑已来找过他了,说只要他同意,电台就组织省内优秀的演员,来演播他这部新作。
 
  尽管电台有言在先,连播小说是不付稿费的,他还是欣然答应下来,让电台根据他们播音的要求尽快制作播出。
 
  想到电台里会播出《蓝月亮》,每天都会在播出前和播出后,申明这是田健的作品,这有多带劲儿!对于提高他田健的知名度,无疑也是大有推波助澜作用的。
 
  高兴归高兴,田健毕竟已是中年人。懂得见好就收,懂得不能得意忘形。
 
  这当儿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省城一段时间,消失一段时间,让人们围绕《蓝月亮》议论去。说他们的,他们爱说什么说什么。
 
  他则去得远远的。
  于是他向主编提出了要去采访安江事件的要求。
 
  主编欣然答应,田健就想这么悄悄地离开省城,前往安江。
 
  没想到主编把他的决定给宣传处汇报了。想想这也正常,法制报主编本身就是宣传处副处长,他去宣传处开会,把田健要去安江的决定给处长说了,处长也说这是大好事,田健如今是个名作家,又是干刑瞥出身的,出马去采访让人议论纷纷的安江事件,是最为合适的人选。
 
  政治部是如何给省厅主要领导汇报这件事的,田健弄不清楚了。总而言之,主管刑侦的常务副厅长石晓东约田健谈话了。
 
  谈话的要点只有一个,在采访的同时,尽田健最大努力,搞清楚安江事件的主人公贺兴雨的真正死因。
 
  迄今为止,贺兴雨之死,还是一个谜。这对石晓东来说,既是一块心病,也是刑警生涯一辈子的一大遗憾。
 
  喝着名为雾山滴露的茶,知青出身的石晓东向田健坦然地摊开双手,皱紧眉头,用饱含着情感的语气道“连贺兴雨宂竟是他杀,还是自杀身亡,我们都讲不清楚,我这个一辈子干刑警的,内心有愧啊!”
 
  为了表示对田健这次采访的支持,石晓东还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了田健,对他说,采访中有什么需要,随时可以打电话来。他会尽自己的最大努力,帮助田健。
 
  田健顿感自己的这次采访,责任重大起来。多年前自己在区局当刑侦大队长时,石晓东是省厅刑侦总队长。后来田健因腿伤致病,伤愈后转到法制宣传处,一边休养伤腿,一边学习写作,而石晓东升任主管刑侦的常务副厅长,全省上下,有多少大案要案得操心,没想到对他这个昔日老部下的一次采访,还那么挂在心上。要知道,公安部挂牌督办的大案,都还有两个没破’压在躺头呢。
 
  田健表了态,一定运用他熟悉的刑侦业务知识,全力弄清安江事件真相,给贺兴雨之死,一个令人信服的说法。
 
  石晓东朝他意味深长地笑了一下,那一缕笑纹还没完全从他嘴角消失,他压低嗓门说了一句:“实在弄不清楚,也能为你又写出一部好小说来做点贡献。”
 
  田健一怔。
  没想到石晓东一针见血地说到了他心底深处。
 
  作为一个曾经的出色刑警,今日正在崭露头角的作家,他之所以提出采访安江事件,其真正的目的和企图,固然有搞清楚事件真相的考虑,而即便由于事件的扑朔迷离难以使得真相水落石出,他能掌握安江事件的众多细节,那也是一个收获。如果他可以利用这次深入采访的素材,写出一部比《蓝月亮》更有影响的长篇小说,同样不虚此行。毕竟,他现在的职业是法制报刊记者,一个作家,不承担破案任务。
 
  田健比原来更认真地作着安江之行的准备,他查阅了贺兴雨死亡的有关案卷,翻看了关于贺兴雨之死的有关报道,搜索了当时网上的种种议论和反应,还特意走访了刑侦总队当时赶去安江指导查清事实真相的处长和痕迹鉴定专家。
 
  他以为准备得越充分,对自己到安江以后弄清事实越有好处。
 
  没想到,他接触这一事件越多,越觉得贺兴雨之死像一团乱麻,摸不着头绪。越往深处听,心中越没底儿了。
 
  就在他决定第二天动身,到安江实地查看现场,再找那种感觉的时候,他接到了一个召见电话。
 
  电话是退下来的省政协副主席欧阳中打来的,政治处传过来的话是,欧阳副主席请田健下午三时到省政协的聚伴茶室品茗聊天,聊什么,有些什么要求,该准备点啥,政治处都以一句“你去了就知晓了”作答。
 
  田健知道欧阳中,他是一位学者型的专家,当年是代表他所在的民主党派当选为省政协副主席的。尽管他己退了下来,而且他代表的是哪一个民主党派,民盟民建民进,田健都搞不清楚,但田健仍然清楚,人家是副部级干部。召见他毕竟是有事儿!
 
  故而他在下午的二点三刻,就到了聚伴茶室。这地方田健来过,当时开出来的时候,是为政协委员们有个优雅的环境,交友联谊,喝茶议事,接待会客,没想到由于经营得法,价格适中,特别是布置得颇有品位,书香气浓郁,深受省城里各界人士的青睐,尤其是文人雅士,一有啥碰头聚会的事儿,自然而然就约到这里来了。田健就是被《蓝月亮》的责任编辑,约到这里来商量修改稿子的事宜,喝过两回茶。
 
  他以为自己提前来了,没想到欧阳中来得比他更早。刚走进聚伴茶室,田健正在左顾右盼,一位比他年轻一点的中年人迎上前来,礼貌地主动打招呼:
 
  “你是田健先生么?我是省政协办公厅的,我姓林,小林。欧阳副主席己经在201等你了。”
 
  说着和田健握过手,带头走向里侧的楼梯,引田健进去。
 
  201室是个布置得古色古香的包间。田健一进去,
  欧阳中就把手高高举过头,热情招呼道“小田,快来坐,坐这儿。”
 
  田健在电视上见过欧阳副主席,只是觉得他比前几年略显出老一些,鬂角上多了点白发,并不陌生a记忆中的欧阳副主席并不胖,现在坐近了,田健还觉得他瘦了些。唯独嘴唇上那两撇浓厚的黑胡须,仍是那个样子。
 
  小林引服务员进来,给田健送上一杯茶,在把灌得满满的一壶茶放在桌上后,两人双双退出去了。
 
  欧阳中端起白瓷杯,对田健说:“来,喝点茶。这是省里面引种的白茶,是从浙江引的种。安吉的茶师喝过这个茶,说比安吉产的茶还要好。他这句话一说,好了,现在这茶的价格定得比安吉白茶还要高。你品一品。”
 
  田健看着白瓷杯中舒展开的茶叶,确有番诱人的形态。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真有点不同于其他茶叶的滋味。
 
  欧阳中的两眼盯着他,问:“怎么样?”
  “好。”田健不懂茶,不过滋味是好还是不好,他还是喝得出的,“有滋有味的。”
 
  欧阳中笑起来了:“和20年前一百万亩茶园相比,现在全省茶园己种到了三百七十万亩,三五年里还要发展到五百万亩。是大好事,嗳,农民们可能做梦也想不到,种茶叶能致富。”


                                                 [霍山]

 
  到底是省部级干部,一说起来,哪怕就是种茶,也是放眼全省,站得髙,看得远,视野开阔。只是,
  田健一边品茶,心头一边纳闷,欧阳中主席喊我过来,莫非只为谈茶经?
 
  他仰起脸来,墙上一副对联,字写得十分秀雅,也是关于茶的:香茗一壶聚知音,平生知己有几人?
 
  从楼下,还传过来弹奏得十分悠扬的古筝,真有点儿高山流水的韵味。
 
  “听说你要去采访安江事件?”
  一点没有预兆,没有转弯抹角,欧阳中突然从茶叶的话题,直截了当地提到安江事件。
 
  田健只觉得有点猝不及防,他连忙点点头,说“欧阳副主席有什么指示?”
 
  “没指示,没有指示,绝对没有任何指示。”欧阳中连连摆手,重复着说,“我只是听说了这个事,有点儿想法。这个事,贺兴雨之死这个事,至今也没个明白的说法吧?”
 
  田健听得分明,“明白”两个字,从欧阳中嘴里吐出来时,加重了语气,放慢了语速。
 
  田健道:“是的。”
  “我不懂你们破案的思路和逻辑,”欧阳中摆了一下手说,“我了解了贺兴雨之死的全过程,只想对你们说一句话……”
 
  “—一句话?”
  “对。就一句话,要真正弄清楚贺兴雨的死因,恐怕要联系到安江事件。”
 
  田健的双眼陡地瞪大了。欧阳副主席不是在同自己绕口令吧?贺兴雨之死,虽然只是一个人的死亡,鉴于他死之前是安江市政协退下来的主席身份,又鉴于始终定不下他的真正死因的复杂性,人们才习惯地把这件事称作安江事件。现在欧阳中怎么又说要联系安江事件呢?
 
  田健的脑际迅速掠过一个念头,欧阳副主席是不是年事已高,脑子有点糊涂了?贺兴雨是市政协主席,他是省政协副主席,他们共过事,破不了案,他对贺兴雨的死耿耿于怀,这事儿萦绕脑际,于是……田健在来会面之前,上网查阅过欧阳副主席的简介,他记得欧阳副主席今年高龄75了。
 
  欧阳中似乎看穿了田健的心事,他定睛瞅了田健一眼,抬起手来,朝田健晃了晃问:
  “小田,恕我冒昧,你今年贵庚?”
 
  田健愕然,怎么我在想他的年龄,他却反倒问起我的岁数来了。于是急忙答道:
  “我四十,四十刚出头……”
 
  “难怪啊,你是不晓得安江事件的。”
 
  难道,难道还有一个安江事件?
 
  田健没有问出口,欧阳中感慨地轻吁一声,既像是对田健,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地道:
 
  “岁月,真是会冲刷掉一切的呀!”
  田健仰起满腹狐疑的脸,望着欧阳中。
 
  “和你一样,”欧阳中放低了嗓音,缓缓地说,“当年,我核对过安江事件的数字。”
 
  “数字?”田健心头道,原来只是数字,并不涉及案件。
 
  欧阳中垂头瞅着白瓷杯中的茶叶,一字一顿地说:“核对安江事件死亡人数的数字。”
 
  哦,原来也涉及人命。
  欧阳中的脸仰起来,坦然望着田健,问:“听说过三年自然灾害吗?”
 
  “当然。”农村出身的田健应道老人们时常说的,饿饭年成。”
 
  “是啊,饿饭年成,我说的安江事件,就发生在饿饭年成,”欧阳中说话的语气低弱下去,田健看到,欧阳副主席的脸仰起来了,他微眯起双眼,浓眉下的那一对眼睛,透出的竟是无尽的忧伤,眼角的皱纹,也重重地皱叠起来。田健心里说,乍一眼看欧阳副主席显得年轻,坐近了细瞅,还是老了。不上他那个年纪,目光里透不出那股充满沧桑的意味^欧阳说话的声气顿时放慢了:“小田,要不要给你上点心?这里啥子都有,馄饨,面条,那种龙须面,细细的……”
 
  “不不不,”田健急忙摆手,法制报几个同事为他送行,一顿饭吃到近两点,他哪里还吃得下东西,“欧阳主席,你想吃,我喊服务员来。”
 
  欧阳中慢悠悠地向他摆手,凄然一笑说:“是啊!现在的人,哪个稀罕吃东西。可在饿饭年成,饱饱地吃上一顿白米饭,是多少人在那几年里最大的愿望。我下乡去在农中教过几学期的书。有一次问学生,毕业后最想干的是什么工作,一个学生举手站起来,很庄重很严肃地回答我,他想去饭店大食堂里烧火。我吃惊地问他为什么,他说那活儿不重,却可以保证顿顿吃上白米饭,还可以把饭锅巴带回家,让老人吃。”
 
  楼下古筝悦耳的乐曲传来。田健心头忖度着,欧阳副主席天马行空,从茶叶讲到贺兴雨之死,又从贺兴雨之死扯到饿饭年成,那是50年前的事了,和贺兴雨的意外死亡,会有啥子关系呢?他耐下心来,望着欧阳中。
 
  欧阳中在椅子上坐端正了,双手扶着藤椅两侧,以回忆的口吻道:“是啊,一晃竞是50年了,半个世纪前的事了。也许你会以为,这是陈谷子烂芝麻,提他干什么?”
 
  说着,欧阳中揶舍地望定了田健。
  田健心头暗暗称奇,怎么我脑壳里头想些什么,欧阳副主席全能猜得出来。他也坐直了,诚挚地回望着欧阳中,道:“不,不!欧阳副主席,我没那个意思。你说,你尽管说。”
 
  “我是省财经学院1958年的毕业生,那年头,大学生要下基层,我给分配到安江地区计委工作。报到以后,就参加大炼钢铁,喃,正是大跃进的髙潮,到处建土高炉,处处热火朝天啊!”欧阳中说起了自己的育春年代,田健心中暗暗叫苦,龙门阵这么摆起来,恐怕要讲到天近黄昏。他是上个世纪60年代末出生的人,对没出生之前的事毫无印象,不过音少年时代,父母经常说及饿饭年成,他听说过一些,印象最深的,就是父母说的,路边的树皮都扒光了,树干呈现白生生的一片,在凛冽的寒风中颤抖,第二年,这些树全死光了。饿得太虚脱了,有的人在路上走着走着,就倒在地上起不来啦!人死得多的村蓦,埋都来不及。小时候听父亲说到这里,田健忍不住要问,后来呢?
 
  后来,后来……在县群艺馆工作,写一点诗的父亲田麦答他的话时,目光游离着,说话吞吞吐吐,后来就被饿慌了的野狗拖走了。说话间父亲就会转过脸,背过身去。
 
  但也仅此而已,对于田健来说,这些都是听来的,印象并不很深。不晓得欧阳中又会说些什么。
 
  “炼了几天的钢铁,我被叫回机关。”欧阳中接着往下说,“地区计委也忙啊,人都去大炼钢铁了,
  待在机关的人,一个就要顶几个干。那年头全国放卫星,计划经常要变。开始那些天,机关食堂伙食好啊,四菜一汤,饭尽吃。后来办公共食堂也一样,吃饭不要钱,8个人一桌,围着敞开肚皮吃。报纸登,小麦产量一亩地达到8000多斤,中稻产量一亩要收13万斤,髙粱的亩产量都是2万多斤,连外国的报纸都说,中国人一年收的粮食,赶得上全世界所有国家的产?了,吃不完啊!随意地打饭来吃吧。可是,没多久就不行了,大木桶里的白米饭变成了‘大头稀饭’,后来,变成稀饭了。稀饭稀,米粒不多啊,打饭的时候就抢起来了,—抢,稀饭洒得到处都是,桌上、地上,身上、脸上。那成何体统,就改为吃罐罐饭,按人定量,用罐罐、饭金打来吃。慢慢地,机关干部的定粮就减少到每人一个月21斤。21斤不够吃啊,又长期没有油、没有肉吃,肚子很快就饿了。对于商品粮和户籍制度保护下的城里人来说,粮食的稀缺就是与红薯干、豆腐渣饼子、‘瓜菜代’凭证凭票供应副食、点心、糕饼和浮肿病紧密相连而已:那一年我也患了浮肿病。而对于靠天吃饭的农村而言,那就同逃荒要饭、无法挽回的死亡联系在一起了。在我患浮肿病那一年的秋冬,村寨上吃树皮、草根、死人甚至人吃人的消息已开始悄悄传播。”欧阳中一讲开,就收不住。田健愣怔地望着他,相信他说的这一切全都是实情,只是,这些事情同贺兴雨之死又会有什么关系呢?
 
  田健端起杯子,细细地品尝着名为雾山滴露的白茶。真是好茶啊,味儿醉,还有股特别的幽香。他喝着茶,耐心地倾听欧阳副主席给他摆龙门阵。
 
  欧阳中的手一摆:“再后来,领导上提出,以‘保命为主’尽量减少工作上班就是坐着。尽量少动,少消耗。我就利用这段时间的空闲,慢慢地以前段工作中积累的数字,编出了《安江地区国民经济统计资料汇编》,时间是从1949年至1957年。”
 
  越说越远了,从六十年代追溯到四五十年代。田健心里说着,却不敢打断欧阳中的话,只得听他讲下去。欧阳中道:“突然有一天,记得是阴雨天,下午三点多钟,窗户外头晦暗得像黄昏一般,计委主持工作的常务副主任,是个老八路,把我叫到他办公室,用严肃的语气给我交代了一个任务。‘你到安江宾馆去报到,那里在开县委书记会议。听清楚了,他们带来了现有的人口数据,你去计算一下各县非正常死亡人数是多少。记住了,这件事不得告诉任何人,包括你家人,做完以后就把它忘掉。有没有困难?’说着,老八路的一双眼睛瞪得老大,严肃地瞪着我。我机械地摇了一下头,老八路把手一挥,眼睛朝着大门瞅了一眼,说:‘没困难,你就马上去,现在就去,赶到会上去吃晚饭。”
 
  田健忖度着欧阳副主席的用语:“非正常死亡”。在田健有过的刑警生涯中,非正常死亡是指不名原因的死亡。自杀、他杀、谋杀、猝死、溺水而死、坠楼而亡……当然都是非正常死亡。但是,是怎么死的就说怎么死的,一般不用“非正常死亡”这组词。联系欧阳副主席前面讲到的话,田健理解欧阳副主席所说的非正常死亡,其实说的就是饿死的人。为了表明自己在认真细听,田健问了一句:
 
  “是让你去会上计算一下整个安江地区饿死的人数?”
 
  欧阳副主席扫了田健一眼,不等田健捕捉到他目光中肯定的含意。欧阳中就把目光移开了,似要挥赶苍蝇般把手一摆道?“就是这个事。在我利用空闲统计的《资料汇编》中,己经收集列出了各个县分年的年初人口、年末人口、出生人口、死亡人口,据此统计了毎个县各年的人口出生率、死亡率和自然增长率。应该说1957年之前的各种统计数,是准确的。根据这些资料,可以用历年正常年度平均的出生率、死亡率,计算出正常情况之下,现在应有的人口。再与县委书记们带到会上来的实际人口数相减,就是非正常死亡人口了。”
 
  也许是想尽可能地表达清楚,欧阳副主席解释得非常细致。田健则早已听明白了,欧阳副主席是想表明,他当年所得到的饿死的人的数字,是科学的和有充分依据的。但田健不敢再插话,他刚才唐突地问了一句,欧阳副主席脸上不自觉地露出了厌烦的表情,不晓得是这个话题太过沉重,还是欧阳副主席不习惯下属插话。总之,田健打定了主意,只竖起耳朵倾听,不再发问。
 
  欧阳副主席停顿了片刻,摊开一只手,晃动着说下去:“我把各县饿死的人的数字计算出来之后,立即送到领导那儿,连一张草稿纸都没有留。我怕泄密啊,一个数字都不敢往脑子里装。当年一个叫老面条的知育写大字报追问死了多少人,就被打成了‘反革命小爬虫’。所以,只是……只是当年我将安江地区各县的现有人口相加,只有310万人时,我大吃了一惊。我怕自己加错了,连续加了几遡,哪会错呢?这是简单的算术嘛。想一想,1957年末的总人口数是370万人,这个数字我经常引用,想忘也忘不了。”
 
  说到这里,欧阳副主席沉重地喘息起来。
  田健见他累成这样,愣怔地瞅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不要讲他说话累,田健听得也累啊!还用算吗,三年困难时期,安江地区活活饿死了60万人。这个数字一跳出来,田健顿时觉得自己心跳加速,喘气也粗重丝。
 
  欧阳副主席喝了一口茶,对田健道:“喝茶,喝。你莫怪我,从此以后,60这个数字,成了我一个绝大的精神负担,一个忌讳。哪怕是无关紧要的地方,有人提到60,我的神经都会紧张一阵。”
 
  田健同情地问:“这是为啥子?”
  这一会儿欧阳副主席没有任何反感和厌倦之色,他正视着田健道:“小田,你想嘛,一方面,领导派我这个任务,是对我的信任,我不能辜负了领导;另一方面,又怕泄密,犯错误,去坐牢。哎,就像为我计算出来的数字做注解,第二年春耕时,地委专署抽调干部下乡去帮助村寨上插秧,我去的那个小寨子,生产队里90多个人,饿死一半。全队只剩下两个大男人’一个队长,一个会计,所有的水田就由他两人负贵犁田,我们下去的干部帮助插秧,累了一个多月,才把全队的水田栽上秧子。饿死那么多的人,地委书记撤了职,死人最多的安江县副县长兼着一个公社的书记枪毙了!这就是那个年代有名的安江事件。”


                                                 []霍山石斛]

 
  田健这才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说了半天,欧阳副主席的“安江事件”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一件往事。作为后人,田健听到耸人听闻的“60万”这个数字,虽然骇人,但并不对此大惊小怪,在欧阳副主席那个年代,这是秘密;如今这已是公开的秘密。连水稻专家袁隆平,在广州接受采访时,都说过:三年困难时期,饿死了几千万人啊。他都在路上见过5个饿殍。安江死去的60万人,包括在这几千万人中间吧。欧阳副主席是亲历者,耿耿于怀,经久难忘,情有可原。只是这个“安江事件”,欧阳副主席花这么多口舌请他来讲这件往事,和破贺兴雨之死的谜,有什么关系呢?
 
  田健仍是一头雾水,百思不得其解。不过有一点是令田健评然心动的,就是听了欧阳副主席这一番话,他顿觉自己和欧阳副主席之间,拉近了距离。如果说来赴聚伴茶室之约前,欧阳副主席对他来说,还是髙高在上的省部级干部的话,这会儿,欧阳副主席于他田健,则是一个可敬可亲、活生生的有血有肉有情感的老人。
 
  田健的心绪平和下来,睁大双眼望着欧阳中。
 
  欧阳中淡淡一笑,像洞悉田健心事一般道:“文化大革命刚开始,有人贴大字报,要把撤了职后又在省里水利厅任职的前地委书记揪出来斗,在揭发他罪行时,大字报上公布了饿死的人数。我听说后连忙跑到地委礼堂去看,看到的就是我计算的那组数字。我又轻松又感觉恐惧。轻松是因为,从今往后,我再不会有犯泄密错误的可能了。可随之而来的恐惧是,这组数字是怎么泄漏出来的呢?不是说连家人都不能讲吗,现在怎么大白于天下了?我的眼前掠过当过老八路的行署计委常务副主任的脸,他对我说要保密时的脸色’我一辈子都忘不了。我的计算结果是交给他的,我不曾泄密,那么难道泄密的是他?我都不敢往这念头上想,他是领导不错,可他的上头还有领导啊!地委书记、副书记,专员、副专员还有省计委,都有可能获知这组数字。哎呀,太复杂了太复杂了,我都不敢往那个深处去想。只要这件事和我没关系那就行了。果然,没几天,新的一批大字报很快将写有饿死人数字的大字报覆盖了〃从那以后,直至今日,也没有任何人来找过我的麻烦。”
 
  欧阳副主席说完话,端起茶壶,先往田健杯子里续水,田健连忙往桌面上叩指,欧阳副主席又往自己的杯子里续水,遂而拿起小杯,一饮而尽,双眼目不转睛地盯着田健,问出一句:
 
  “你明白了吗?”
  田健困惑地摇头,他实在不明白,这一段历史,半个世纪之前的安江事件,和如今贺兴雨之死称作的安江事件,有啥子内在的关系。
 
  欧阳中挪抡地一笑,一点也没有责备田健迟纯的意思,他放低了一点声气,指点迷津一般往田健跟前凑了凑,说:
 
  “贺兴雨是地革委会结合的土改根子,他是从安江县调到安江地委来的干部。而他,也是文化大革命中发生的‘安江事件’里被议论得最多的人……”田健几乎要从座位上跳起来:“文化大革命中,还有一个‘安江事件’?”
 
  欧阳中凝定地盯住他,反问:“你不曾听说过?”田健淡淡一笑:我是1969年出生的……”
 
  “难怪,”欧阳中表示理解,“‘文革’中的安江事件,发生在你出生的前一年。跟你说,追宄贺兴雨之死,就得从‘文革’中的安江事件查起,而‘文革’期间的安江事件,又同三年饿饭时的‘安江事件’,有扯不清理还乱的关系。小田,贺兴雨莫名其妙的死,被人称作‘安江事件’,不是没有缘由的啊!”
 
  田健只觉得脑壳里头,又被重重地揸击了一下,他怅然抬起头来,楼梯上一阵脚步声响,刚才引他到201室来的小林,出现在门口。
 
  欧阳中抬起头,对小林道:“我晓得了,你让车开过来,我马上下楼。”
 
  田健明白了,欧阳副主席还有其他应酬,他记起来了,从省政协副主席任上退下来,欧阳中似乎还兼着一个什么学会职务,他忙呢!和田健热烈地握过手,并说茶账小林己经结淸,你尽可以在这里再品几口茶,欧阳副主席在小林的引导下离去了。田健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呆若木鸡地坐了好久,好久,他翻来覆去地,把欧阳中刚才那一席话,想了又想。心底深处,怎么总觉得,自己趁着《蓝月亮》出版的势头,提出要去采访安江事件,像踩着了地雷似的。
 
  二
 
  贺兴雨死得十分溪晓。
  他的尸体是在凉爽的清晨被发现的。鉴于他曾当过安江市政协主席,警察很快封闭了现场。居民们后来听说,有几个警察没吃早饭就赶了来。
 
  如果不是一个不可解释的情节,贺兴雨的死因在警察们出现场时就能定下来,跳楼自杀或是失足坠楼致死。因为他住在安江湾小区的七楼,他的尸体就在自家阳台的楼脚下,不慎坠楼的可能性最大,也最能解释这一意外事件。
 
  唯一不能自圆其说的是,他的尸体头部钻进了蓄水池的顶盖下。乍一眼看去,他好像钻到蓄水池里正在朝底下张望。
 
  莫非他坠楼之后没有马上死去?忍受着剧烈的疼痛,挣扎着爬到蓄水池顶盖底下?抑或他是口渴难忍,想去喝一口水?
 
  这些猜测性的解释都十分勉强,他若有那么大的劲儿,早就呼救了。可在他坠楼前后,安江湾小区里谁也没听见他的呼救声。
 
  人们又指着现场发挥想象,会不会不是坠楼,而是贺主席想去一探蓄水池的宂竟,脑壳不慎伸进水池中,室息而死?
 
  可他的头部一点没沾水,蓄水池里的水并不多,空气属正常状态,不可能窒息死亡。
 
  安江湾小区是安江市在改革开放初期为安江地委和行署干部盖的一批房子,那时候盖房还不规范,只求多盖,设计是七层楼,实际盖的是八层,楼己经超过六层,却又不设计电梯,对外宣称是七层楼,而实际七楼的住户都配有一层复式的八楼《贺兴雨是时任地委副书记时住进704室的。
 
  后来,形势发展了,住房越盖越规范,越盖越有品位,特别是地委行署一级的地厅级干部,不是住进了宽敞的景观电梯房,就是住进了配有小院的别墅房,安江湾小区七楼复式的高层房,就显得大大落伍,跟不上形势了。
 
  贺兴雨因为年龄关系,在地区改市的时候,转任安江市政协主席,成了名副其实的正厅级干部,机关事务管理局郑重其事地给他提出来,搬一个更好的住处,他婉辞了。说安江湾小区这房子,高是高一点,正好逼着自己每天上下楼锻炼锻炼,他的膝盖骨没啥异样,上下楼没问题,就不搬了。况且,高还有高的好处,每天站在阳台上,凭栏远眺,远远近近的山啊湖啊水啊新景观啊,看着使人心旷神怡。
 
  他这么一坚持,机关事务管理局的干部劝了几次,也便尊重他的意见不再提这话题。
 
  再后来,贺兴雨又从市政协主席任上退了下来,住房的话题更无人提及了。只在他这一次意外粹死之后,分管老干部工作的一位副书记,是从外地交流过来的,曾经问过一句:贺主席为什么孤家寡人一个,轴住在这么个地方?
 
  当年的安江湾小区还有一个缺点,那就是楼建高了,水上不去。那年头楼建到八层之高,堪称安江地区最高的住宿楼。可安江市里的水塔,供的水只能达到六楼。为了弥补这一缺陷,才在安江湾小区里开挖了一个蓄水池,以备不时之需。水压不够,水上不到六楼、七楼、八搂时,小区居民们就在蓄水池里取水。世纪之交时,房地产业大发展,安江市投资在近郊的安山之巅建了水塔,把上游的安江水引过来,大大增强了安江市的水压,彻底解决了全市六七十万市民的用水问题,安江湾小区的蓄水池便也完成了历史使命,弃之不用了。蓄水池中还有多少水,这些水会不会发臭*水中有没有死猫,天天在小区里进出的男女老少谁都不曾去关心。直到这一次贺兴雨蹊跷地死去,把头伸进了顶盖下的小门,人们这才注意到,原来这扇当时留来观察蓄水情况的小门,并没有上锁。以后可要注意了’必须把蓄水抽干,把小门封死,万一有淘气的娃娃钻了进去,还会引出悲剧来。
 
  所有这些议论,都属于题外话,都不能解释清楚贺兴雨去世时为什么会钻进蓄水池中!
 
  既不能认定跳楼自杀,又不能断定是坠楼而亡,更无蛛丝马迹证明是谋杀,贺兴雨主席的死因,只能含糊其辞地说是“不幸辞世”。公开报道是这么写的,追悼仪式上是这么说的,可他的真正死因是什么,却没人说得清楚。
 
  越是说不清楚,私底下传播的版本越是层出不穷。
 
  关于贺兴雨死得奇怪,死得溪晓,死得莫名其妙,死得不明不白的传言,流传得越来越厉害。
 
  先是在安江市区里传,后来传遍了安江市所属的15个区、市、县,遂而迅速地传播到了省城,故事的版本也越传越多,越传越离奇古怪,有涉及安江官场的,有和腐畋沾边的,还牵涉到婚外情,因为贺兴雨的身份,这些捕风捉影的传言或多或少影响了安江的形象。舆论普遍希望关于贺兴雨前主席之死,能有个令人信服的真相公之于众。
 
  事有凑巧,在贺兴雨坠楼事件后不久,安江市里又发生了一件坠楼死亡案。出差提前回来的男子黄励回到自家908室门口,插进钥匙却打不开门,急得他“咚咚咚”连声擂门,大喊妻子万幼慧的名字,敲打了好一阵子,万幼慧才惊慌失措地打开了从里面闩死的房门。黄励追问万幼慧为何这么久才来开门,不等万幼慧回答,黄励又冲进屋去四处查看。卧室、厨房、卫生间、阳台和贮藏柜全都搜遍了,满腹狐疑的黄励也没发现对象。万幼慧责备丈夫提前回家,为何不事先打个电话回来。近邻反映,夫妻俩似乎还争执了几句。
 
  908室刚平静下来,楼底下的草坪上就喧嚷起来,只见一个男子横尸在地,脑桨血水淌了一地。随后赶到的警察确认其是坠楼造成顿脑严重损伤而当场死亡。
 
  之所以认定他是坠楼而亡,是住在一楼106、108、110和二楼208、206的邻居多人反映,他们是听到了一声哀号,随即又听见重重地一下“咚”的响声而探头或出门来察看的。瞀察询问了多名听到响动的邻居,无论老少,都说那响声闷沉闷沉的,有点怕人。
 
  经査,坠楼男子俞立良,并不居住在这里。他怎么会跑到这里来,又怎么会在这静夜九十点钟的时候坠楼而亡的呢?是到楼里来和谁发生了纠纷?还是……
 
  关系人很快锁定,俞立良是住在这幢楼908室女主人万幼慧的上司。
 
  单位里反映,平时他俩之间关系正常,没有任何绯闻。进一步追查,这幢十二层楼高的住户中,再没有和俞立良相识之人。
 
  当小高层楼里的住户们纷纷对此坠楼案喋喋不休地议论时,黄励和万幼慧夫妇却出奇地平静。908室的近邻们反映,出事当晚,争执了几句的夫妻俩很快熄灯休息,一点儿声息也没有了。
 
  警察事后分别与黄励万幼慧夫妇进行了接触。黄励显得十分坦然,他出差提前回了家,锁死了门早早入睡的妻子万幼慧被他从梦中大声叫醒,他责备妻子怎么睡得跟死猪一样,妻子恼怒地怪他为何提前回家不先打个电话。两人争吵了几句,可毕竟久别重逢胜新婚,做爱以后就睡了,故而楼底下发生了案子一点都不知道。黄励还眨动着困惑不解的眼睛问警察:我们这幢楼里’所有人都知道有意外发生吗?
 
  警察说当然也有人没听见,我们专程来问你,只因为死去这人和你老婆是同事。
 
  黄励光点头没反驳,表示可以理解。
 
  警察又问一句:那你提前回家,为何不事先给妻子打个电话?
 
  黄励双手一摊道:我还不是想给她个惊喜。
 
  万幼慧的答复几乎和黄励一模一样,一点儿破绽和纰漏都抓不到,她说丈夫出差在外,她一个人待在家中有些害怕,早早闩死了门就睡了。睡梦中被黄励喊醒她喜出望外去给他开门,没想到遭丈夫责备,她不由得怪他为何事先不来电话,她可以为他留着门。争了几句双方都觉没多大意思,黄励沐浴过后双方你恩我爱上了床,毕竟分开一段日子,做爱之后就又睡过去了。楼下发生什么事一点也不知道。对于俞立良的坠楼而亡,她一脸无辜和困惑,只说他是她的顶头上司,平时只限于在单位上的工作接触,至于俞立良为何在晚上到这里来,她表示什么都不知道,工作中也没听说过他和这幢楼里的什么人有接触。
 
  看上去是明明白白的案情,可就是没有任何证据,案件又陷入进退维谷阶段。公安甚至动用了特殊手段,查阅了死者俞立良的手机信息和通话记录,在他的手机上只查到一个和万幼慧的短时通话。猜想中的暧昧短信什么,一条也没有。
 
  小小一个案子,也成了悬案暂挂起来。
 
  这个案子传播的速度比贺兴雨之死还要快捷和广泛,但是尽管涉及一女二男三个人,却没人把此案叫做安江事件。津津乐道地议论了一阵,人们最终仍会把话题绕到贺兴雨之死上来。说俞立良坠楼而亡,多多少少还有点儿说法;而贺兴雨这么个大人物,无论是安江市志还是安江地区志上,都值得书上一笔,死得如此怪模怪样,实在说不过去。
 
  刑瞀出身的田健,细致地实地察看了安江湾小区贺兴雨猝死的现场后,情不自禁皱紧了眉头,怪不得连久经沙场的常务副厅长石晓东都感觉烦恼哩,贺兴雨死时的古怪姿势,确实找不到一个合理的解释。
 
  安江市公安局的刑警,也曾往谋杀的思路上做过追索。可是撒开网调查了解下来,人们纷纷摇头,说贺主席无论是在市政协任上,还是在安江市委副书记任上,都是安江老百姓心目中的好官,常能在报上读到的婚外情之类的绯闻,贪污腐败花天酒地乱花公款的私下议论,针对贺主席的一概没有。前几年他刚赋闲时,老伴还在世,老俩口所有的心思都放在随他们居住的小外孙米米身上。安江市民的记忆中,米米每天早上是由外婆送到市级机关幼儿园去的,外婆把米米送进幼儿园之后,就转身逛进菜市场,选购些蔬菜豆制品家禽鱼肉之类,然后回到家去。而每天傍晚,多数时候是还不到黄昏,下午三四点钟的样子,一头银发的贺兴雨贺主席,就到幼儿园门口接外孙米米了。把米米接出幼儿园,袓孙俩一路上笑吟吟地手牵手走来,米米像出笼的鸟儿般跑跑跳跳,贺主席则是一路上向和他打招呼的熟人和不那么熟的路人点头示意,笑容可掏。不少市民说,天天这个时候,贺主席牵着小外孙走过的身影,是安江市马路上一道安定祥和的景观。米米到了上小学的年龄,他的母亲,贺主席的女儿贺雁,调进了省政协文史资料办公室任一家内刊的副主编,说是工作上比原先轻松多了,更主要的是米米可以进省城里一所赫赫有名的重点小学,便把米米接走了。小外孙走没多久,贺兴雨的老伴病重,贺主席天天往医院跑,有那么年把时间,老伴撒手人世,贺兴雨真正成了孤家寡人一个。好在他身体健朗,安江市里时有一些活动,还会请他,他并没多少孤独之感。刮风下雨,天气不好的日子,他在自己家里整点吃的;天朗气清的日子,他就散步到市政协食堂,在那里吃饭。食堂里做了点心,时常会给老主席留一份,让他带回家去,第二天早点换换口味。在人们眼里,贺主席虽然一个人生活,过得还是蛮潇洒自在的。如果有一段时间人们没见着贺主席,那么他必定是去省城贺雁家小住了。说是小住,有时候是十天半月,有时候是一月两月,尽管贺雁一再挽留,贺主席总还是要回安江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他的根在安江,他的一辈子是在安江度过的,在省城女儿家住,舒适是舒适,终究觉得是个客。再说了,女儿女婿天天上班,米米进了小学,同样是早出晚归,大白天一整日,待在女儿家中,反觉得不如在安江自己家里面自在,所以他仍旧愿意回安江来住。也有热心人劝他再找一个伴,四五十岁丧偶的女同志,长得端正点的,既能照顾他的生活,又能陪伴他安度晚年,连贺雁都有意无意地给他提过几次,都给他婉辞了。他说,想法是很好,可真能找到各方面都合适的人吗?给他说中了,这样的女性还真不好找。人们退而求其次,说先不找老伴,那么找一个类似钟点工的保姆,帮着买买菜,做点可口的饭菜,万一碰到个头痛脑热的,也好有个人报个信。他说我现在腿脚还利索,到感觉不便时再找也不迟。现在我还能动动,来个人把一切包下来了,我整天坐着,痴呆状态嘛。
 
  故而直到他意外地坠楼而死,家中也没找保姆或是钟点工。
 
  市政协机关对他还是关心的,每周给他派过来一个勤杂工,打扫打扫卫生。勤杂工是个刚退休返聘的女工,原本就在市政协机关做后勤卫生工作。她说贺主席是个爱整洁的老头,每周去他家一次,几乎找不着什么活儿干,她每个周五下午去了,总要想方设法找活儿做。
 
  这么一个退下来的老同志,几乎是与世无争地活在人间,会有什么人要谋杀他呢?
 
  田健没有破案任务,市公安局负责接待他的刑警,也没有请他剖析这个案子。人家只是应他的要求,详尽地介绍了贺兴雨之死的情况和一系列细节。刑瞥们都知道,田健现在的身份是作家,他写的长篇小说《蓝月亮》,省电台的小说连播节目刚开始播,就吸引了不少听众呢。他们给他介绍贺兴雨案,就不像平时汇报案情那样,而是有什么想法就讲什么想法,一股脑儿给他端上来。写小说嘛,又不是破案,说不定哪个细节会触发作家的灵感呢。
 
  可田健却是以一个专业刑警的严谨,问出一个又一个问题的。他很快发现,所有的问题,身处一线破案的刑警都己想到了。故而他一提出来,人家就不假思索地回答了。
 
  看样子,他还真不能给破案提册么有益的点子。田健感觉无奈,感觉沮丧,他原先在省城市局担任刑侦大队长时积累的丰富经验,怎会在面对贺兴雨之死这一事件中,无用武之地了呢?是他原先的经历和经验已经落伍了,还是安江事件确实是个巨大的谜团?
 
  冷静下来细想,田健感到迄今为止,贺兴雨在他脑壳里头,还仅仅是一个影子,一个印象。作为一个具体的人,一个曾经的领导干部,贺兴雨的形象在他心目中,仍是不清晰的,尽管田健似乎已了解到了他的生活形态,他退休后的日常生活,他在安江市的口碑,但他作为一个父亲,一个外公,一个曾经的市政协主席,前市委副书记,他如何工作,如何对待下属,如何面对领导,如何和同级干部相处,如何对待普通老百姓,包括他微笑的时候是什么模样,他生气的时候会有什么表现,田健全然不知晓。当然,破案不一定非要把这些情况全摸清楚,但对于小说创作,对于真正了解贺兴雨这么一个人,把这一切都摸清楚,是十分必要的。
 
  田健又到哪儿,才能不动声色地把这一切的一切弄清楚呢?
 
  是的,和他在省城工作的女儿贺雁接触一次,是有必要的。看看她父亲留下来的遗物中,是不是有什么可以公开的工作手册、笔记本、记录稿、讲话稿之类的东西,不晓得贺主席生前是不是写日记,如有日记,则能一下子触摸到他的内心世界,读到他的很多真实想法,只可惜他已来到了安江,不能去拜访贺雁了。早知道贺雁就在省政协文史资料办工作,田健就会通过欧阳中去见她一面了。
 
  后悔已来不及,从市局刑侦队抄下贺雁留下的手机,回到公安帮他联系入住的安江武警招待所客房,田健晚饭后就给贺雁打去一个电话。
 
  贺雁的声气平静而又轻柔,听得出她己从丧父之痛中走出来。她告诉他,父亲的遗物中确有几个本子,但她还没仔细地阅读过,只是粗略地翻了翻,她得在空闲下来认真读过之后,才能找出可能与父亲之死有关的文字。不过就在粗粗翻阅父亲留下的文字过程中,她意外地发现,父亲竟然写下了几页既像诗又像散文般的文字。
 
  田健顿时对此表示出浓烈的兴趣,询问能否透露一二她父亲写下的内容。
 
  贺雁在电话里用颇为感动的语气道:都是我妈去世以后,爸写下的怀念妈妈的句子。
 
  哦?田健的声气一下子提高了,贺兴雨作为一个领导干部,也有这样的闲情雅致?不是说,他是土改根子吗?在田健的感觉里,老土改根子,都是那个年头参加土改而逐步成为干部的。受那特定年代的影响,那一批干部的文化程度不怎么高。没想到,贺兴雨还会留下这样的文字!
 
  田健忍不住问:是文学作品么?
  哪里,就是一些表达父亲怀念母亲的话,谈不上是文学作品。
 
  田健连忙小心翼翼地问能复印后给我看看吗?行,你那儿有传真机吗?要有的话,我这会儿就传两页纸给你,大作家。
 
  原来贺雁知道他是作家。看来《蓝月亮》确实是有点社会影响的,出门上服务台去询问有无传真机时,田健不无自得地忖度着,多少有点儿沾沾自喜。
 
  武螯招待所里能收传真,没费多大事儿,田健就收到了贺雁传过来的贺主席写下的文字。
 
  贺兴雨的字迹写得很端正,字体朴拙,却还耐看。从传真上看,他那像诗又似散文的文字,是写在拍纸本上的。
 
  回进客房,喝了一口水,田健坐在单人沙发上,凝神细读着贺兴雨的作品。


                                               [霍山石斛]

 
  一篇是《水仙》,正像贺雁所说的,虽然没有分行,读上去却有些像诗:窗台上的水仙,还留有淡淡的余香,弥漫在屋里,竟有一丝幽然的温馨,如果你还在这里,这盆水仙一定会开得更加灿烂,不会像今年这般枯萎,这般落寞……
 
  真是一篇短短的散文诗呢。田健几乎要叫起来,短短几句,把贺主席失去老伴以后的心境,全烘托出来了。
 
  看来这是个有情有义的老头,怪不得人家劝他找个伴,他一再婉辞呢。原来他还有着如此丰富的感情。
 
  另一篇题目是《上安山》。
  雨后初晴,我散步上了安山,顺着台阶往前走,安山没有变,有杏树,有李树,有丁香,有牡丹,还有草丛里的野花。50年前,我常到这里来等她,看着她从台阶上走来,我的心跳就会加快。从那以后,我们常到这里来,山上的树木花草都认得我们了,认得我们俩,也认得童年贺雁的笑脸,就像我们认得安山上的石头,安山上的座椅。风在吹,云在飘,鸟儿在吱吱叫,安山上的一切都没有变,唯独变了的是我,我仍在等待,可我再等不来她了……读着这第二篇文字,田健的心有些发颤。是的,贺雁没说错,这不像是诗,也不是散文,可这却是贺兴雨老人的心声。田健读了这两篇文字,陆地感觉到,自己和贺兴雨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他仿佛触摸到了老人的脉搏,一步一步地走近老人,感悟老人。这么情深意真的一位老人,为何会死得如此古怪呢?
 
  田健仰靠在沙发椅背上,百思不得其解。
 
  一阵电话铃声响起,惊得陷入沉思的田健不由一怔,他下意识地循声望去,乳白色的电话拥在写宇台一角’他离座去操起话筒,电话里顿时传来一个热情、洋溢的大嗓门:
 
  “田主编么,我是段广林,安江市文联的主席,我想来你客房里拜访一下,可以么?”
 
  “行啊,”田健嘴里应着,极力回想着段广林这个名字在哪里见过,“你什么时候到?”
 
  “我已经在楼下大堂里了。马上就来。”段广林哈哈笑着,“你看,你这么大一个作家来了,我们才刚得到消息,失职、失职啊!我这就上来,这就来。”田健的思绪被打断了,他环顾了一下客房,准备迎客。尽管段广林似乎对他很了解,开口就称呼他田主编,但他在开门之前,始终没有想起段广林长得啥模样。只是想起来,段广林这个名字,是在省报和文艺刊物上读到过,时常有散文诗发表的。
 
  
 
  段广林是个热情爽朗健谈的圆脸汉子,他说原来在市文化局当副局长,分管剧团和群众文艺工作,起先写过一些说唱之类的应景文字,但他对那不感兴趣,真正感兴趣的是散文诗创作,时有一些写得清新隽永的散文诗在省内外报刊上发表,在安江市也是个小有名气的作家。可能正因为这个原因,去年他调到市文联当了主席。他感慨道,当了七年的文化局副局长,始终是个副处级干部,现在总算扶正了,虽然是旁人看去没多少职权的文联主席,他却愿意干,就在这个职位上干到退休,他也觉得很满足了。关键是时间充裕了,可以充分发挥特长,多写点散文诗,编个精致的集子。说着他拿出两本薄薄的过去出的散文诗集子,请田健批评指正。
 
  他一来,冷清的客房里顿时增添了生气,田健见他开朗善侃,也把随身带来的《蓝月亮》签了名字,送他一本。段广林说省电台开播这本小说之后,安江市书店里进得不多的几本《蓝月亮》一下子卖光了,等他赶过去,书店里说新进的书还没来,今天能从田健这里得到一本,一定回去认真拜读。
 
  田健见他说得诚恳,心头高兴,给他倒了杯茶,让他多坐一会儿。
 
  段广林又说,田健难得来,市文联要请他去给作协的会员们搞个讲座,谈谈创作《蓝月亮》的体会,和安江的作家们交流一下,传经送宝。安江市里作家不少,但真正出过长篇小说的没几个,况且出版了也没啥影响,田健的《蓝月亮》一炮打响,上上下下都很关注,大伙儿都想见见他,听他聊聊,希望田健不要推辞。田健一口答应下来。虽说写了《蓝月亮》,产生了一点影响,田健进入文坛的时间,其实很短,每当段广林夸他的时候,他的脸上就一阵阵发烫。从心底里来说,他也愿意和安江市的文人们多接触,听听他们对《蓝月亮》的意见,相熟以后,他还希望从他们嘴里听听对贺兴雨之死及他这个人的看法。于是他就问,段广林是安江哪个县里的。段广林说,他是挨着市区的安江县人,从小在安江山乡里长大,吃了不少苦,中学毕业时恰逢改革开放,他才得以凭成绩考入省城的师范大学,毕业以后分回故乡,先是在安江县群众艺术馆工作,后来写了点东西,调进地区文化局。地区改成安江市后,他在文化局一直干到调来文联,一辈子吃的是“文化饭”,不像田健,当过刑瞥,抓捕过毒贩,经过生死考验,阅人无数,经历丰富,一出手就拿出了《蓝月亮》这样的大作品。
 
  田健默默点头,心里连连说好,遇上一个知根知底的安江人了,以后有什么需要打听的,问段广林就行了,不必事事都找市公安局原先的同行了。一问公安局,他们总和案子联系起来。说了一阵话,段广林起身告辞,他说田主编你答应了,我回去就让文联的同志安排请你来讲课的事宜,定下了时间地点,我们来车接你,现在安江市文联条件也比原来好了,配了一辆面包车,很方便的,你想见什么人,到什么地方去,要用车了,打个电话来就行。
 
  说着就和田健互相交换了名片,留下了手机号码。临出门前,他又像想起了啥似的,从随身带来的提包里掏出一本书稿,说这是我哥写的一本书,他现在发了财,把自己写的东西编印得像正规出版物一样,其实还是一本征求意见稿,想请田健给看看,提点意见。田健问:“你看过没有?”
  段广林说:“我读是读了……”
 
  “觉得怎么样?”田健追着问。
  段广林脸上浮起点笑:“写是写得不错。可我怕他涉及的题材太敏感,正规出版社不会给他出。我哥这个人,嘿嘿嘿,你别看他眼下衣食无忧,他还真想出这本书。”
 
  田健问:“是写什么题材的?”
 
  说话间目光落在书稿封面上,“荒年琐记”四个大字在洁白的纸面上十分醒目。旁边还有一行美术字:
  “苦湿的回忆”,是副题。
 
  “嘿嘿,田主编,担搁你时间,”段广林显得很不好意思,勉强笑着,两眼睁得老大盯住田健的脸,“你得空帮着把一下关,看看这本书有没有可能正式出版。”“行啊,我看看,”田健一口答应下来,从段广林手中接过书稿。书稿做得和一本新书没啥差别,连封面都是硬壳纸,他留神地端详了一下,广漠原野般苍凉的封面,书名下还有作者的姓名:段广坪。田健问:“段广坪是你族中的哥,还是……”
 
  “亲哥,嫡亲的哥,”段广林说,“你看一下就明白了,我哥的书稿中,还提到我哩,嘿嘿,都是娃娃时代的往事了,我都忘了,没想到我二哥竟然都记着,还把它写下来了。”
 
  田健的手在书稿上摩挲了一下,“我一定读。”
 
  “那真太感谢了!”段广林的手伸过来,重重地和田健握了一下,告辞离去。
 
  客房里重又恢复了安静,田健坐回到单人沙发上,随手翻开了《荒年琐记》。
 
  看到这个书稿名,他一下子想起了离开省城之前,欧阳副主席和他在聚伴茶室的谈话。真没想到,欧阳副主席和他聊起了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安江事件,到了安江,会有一个原先从来不曾听说过的段广坪,写了这么一本《荒年琐记》。
 
  冥冥之中,这之间会有啥联系吗?由不得他往深处细想,《荒年琐记》的第一篇文章就吸引了他的眼球,由不得他不一句接一句往下读:那年头,差点饿死。记得是我十岁的事了,不晓得是处在长身体的时期呢,还是饿惨了,我脑壳里头整天想着的,就是吃一顿饱饭。眼面前晃动着的,总是一大碗盛得满满的、堆起尖尖的白米饭,而嘴巴里,往往情不自禁地流出口水来。
 
  田健翻看了一下扉页上的作者介绍,段广坪是1950年出生的,记叙他十岁时的往事,那就是记的三年自然灾害时的童年生活。果真,紧接着段广坪就细细地描述扒榆树皮来做面糊糊吃的感觉,偷生小麦,偷刚结籽的包谷吃的细节,他描绘榆树皮面糊筷子一撩起来有几尺长,.他说吃了那玩意儿大便非得兄弟帮助又撬又抠才能解下来。他调侃地说那年月吃饭叫做照镜子,因为所谓饭就是稀茶一般的汤,他还说那时候尽管年幼,肠胃却好得出奇,偷吃了那么多的生东西,竟然从来没有泻过肚子。他还写到亲兄弟之间由于饿昏了,相互争食吃;同学之间为抢半碗蕨梢野菜饭,打得头破血流。他还回忆了冒充死人的名字,用村寨上死去人的章去背公粮,然后把粮食偷偷带回家,弄虚作假的事情……
 
  连续翻了几篇,田健觉得段广坪写下的,全都是大白话,这些荒年里苦难的往事,读来令人心酸,有的甚至触目惊心,却没有多少文学性,只能算是纪实作品。况且记叙的全是三年自然灾害不堪回首的细节,出版社很可能会以近年来己有不少类似作品刊登和出版,大同小异为由,退回这本集子。事实上也确是这样,同一题材的作品,只是人物不同,情节不一样,细节有差异,而在主题上没有什么新意,无论是发表或出版,都是困难的。况且段广坪写的还是多少有些敏感的三年自然灾害,是属于阴暗面的东西。
 
  有了提意见的思路,田健在又读过一篇因饥饿过度,拼命贪吃包谷饭最终胀死和几个饿惨了的挖煤老二把一个过路的女中学生轮奸杀害,又剐肉煮熟吃了的琐记以后,就把书稿搁在一边,不想再读下去了。读这类书稿心头抽得紧。
 
  他觉得即使把这本颇有可读性的书稿全都读完,他仍然找不到破译贺兴雨案的线索。
 
  不知道为什么,欧阳中副主席会以那么肯定的语气说,贺兴雨猝死之谜,会和原先的安江事件有关系。
 
  所谓原先的安江事件,指的不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期间安江饿死人的事情嘛。
 
  眼前这本书稿就是写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可以说是具体描写安江事件中乡村里的那些人和事,说是琐记,记得真是全,记录了饥饿年成的种种惨相,记录了饥荒年份里的好些荒唐事,记下了人在饿到极点时暴露出的兽性,书稿摆在一边了,书稿中写到的那些饿得眼露兽光的挣抒面目,仍在田健眼前晃动。当中还写到一个治疗浮肿病的方法,是要人钻进大饭甑里面去蒸,说人在里头一蒸,浮肿病就会消。嗬,这是一段怎样的荒唐岁月,怪不得这个叫段广坪的人非要把它写下来,他说那是刻骨铭心的记忆,田健完全能理解。只是,这些记忆怎么会和贺兴雨猝死扯上关系呢?刨去50年,贺兴雨在那个年头才多大,不就是二十六七或者二十七八岁嘛。
 
  思忖到这里,这本《荒年琐记》的另一个弱点也显示出来了。段广坪太受他自己的童年记忆所限了,他太执着于描绘自己成长的穷山沟了,他只写到自己,写到他的兄弟,他村寨上的伙伴,他的父母和寨邻乡亲,他一点也没涉及到当时的公社、安江县,故而注定了他的这本书稿格调不高。
 
  转念一想,田健的思路顿时活跃起来,是啊,段广坪的书稿有此局限,他田健完全可以不受此局限啊!事隔50年了,他是有条件弄清楚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安江事件”究竟是怎么一回事的。
 
  欧阳中副主席约他到聚伴茶室去聊的,不就是这个意思嘛。
 
  是的,他对50年前的“安江事件”,所知道的不过就是一个印象。他对“安江事件”是否真能揭开贺兴雨猝死之谜也抱怀疑态度。但既然己经来到安江,无论是寻找当年的过来人,还是查阅档案和材料,都有方便之处,他为何不把这事儿顺便搞清楚呢?搞清楚了,以后对欧阳中副主席,也是一个交待啊。
 
  思忖到这里,田健感觉眼前豁然开朗,他是以作家身份来安江的,破案不是他的主要任务。石晓东常务副厅长不是早就说了嘛,即便破不了案子,深入地抓到一些写作的素材,再写一本书,也是他的收获。到了安江,一头钻进贺兴雨粹死的案情中,思虑过度,是他原来当刑警时的职业习惯。贺兴雨粹死之后,尸体经过法医、安江市人民医院的名医及有关领导组成的联合调查组调查,对他的死因出过结论,用的是坠楼而亡。怀疑过谋杀,分析案情时甚至有刑警想象过,仇恨贺主席的凶手见他死了,还觉得不解恨,要把他的尸体拖进蓄水池,故而才会有后来不可解释的头部钻进蓄水池的细节。但是这种揣测因为依据不足,没有得到采信。
 
  事隔那么多日子,人们对于贺兴雨之死的新鲜劲儿,对于进一步探索他蹊跷死因的热情都在减弱,田健大可不必那么焦急,可以慢慢来。
 
  这么想着,田健的心安下来,决定明天想法联系安江的市志办,抽时间去査阅安江县、安江地区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县志和地区志,看看在那个饥荒年头,安江宄竟饿死了多少人。既然曾经被称作安江事件,事后地委书记被撤了职,副县长给枪毙了,那人数肯定是骇人的,要比其他县的多。
 
  心头有了主意,田健不再烦躁,沐浴过后,躺倒在床,不再想贺兴雨猝死之谜,随手又拿起了段广坪写的书稿《荒年琐记》,不经意间翻到一篇页码标注不多的文字“忆苦思甜”,就读了起来。
 
  忆苦思甜之前照例要敬祝毛主席万寿无还要吃忆苦饭。忆苦饭是特意用谷糠搓的团子,在饭甑里蒸熟了,让毎个参加忆苦思甜会的成员尝一尝。说万恶的旧社会,地主富农吃白米饭,大鱼大肉,日夜操劳、一年干到头的贫下中农就只能吃糠咽菜,过猪狗不如的生活,今天为开会特意搓的团子里,还夹杂着面粉、糌米,为的是把团子搓成形,要光是谷糠,团子都搓不成,大家尝一尝,体验一下,在旧社会的糠菜里头,可不会掺面粉和糯米。
  吃过忆苦饭,主角就登场了。
 
  忆苦思甜的大红人是胡仁萍。她是大队的妇女主任兼贫协主席,她的丈夫老贫农和一男一女两个亲生儿,都在饿饭年成活活饿死了。“文化大革命”闹起来,村寨上召开“打倒刘少奇,保卫毛主席!”的大会,要高唱《东方红》,高唱“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歌,胡仁萍嗓门大,音咬得准,总比人家唱得好听。生产队里头一次开会,她用谷萆扎起一个稻草人,叫读过书的年青社员写上刘少奇的名字,打上叉叉,举得高高地搞批斗。没人愿充当举稻草人的刘少奇,胡仁萍出主意让陪斗的地主富农来拿。地主把稻草人举得高高的,批斗会开到热烈处,社员们纷纷捡起石头、泥块砸稻草人,稻草人被砸得稀巴烂,举稻草人的地主也被石头砸得头破血流,批斗会开得前所未有地成功。胡仁萍在会上声泪俱下地控诉,万恶的旧社会,害死了她的爹,又害死了她的妈,要不是新社会,她哪里活得到今天……村寨上一汇报批斗会开得群情激昂、圆满成功的情况后,大队里开会时,指名道姓让胡仁萍上台讲话。全大队七个村寨的会取得了更大的成功,全公社一万多人的贫下中农造反大会又让胡仁萍上台去发言,发言的主要内容,就是忆苦思甜……
 
  读到这里,田健明白了,《荒年琐记》里的这一篇文章,写的不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而是写到了“文化大革命”。文化大革命期间又没有饿饭,怎么也编进了书名叫《荒年琐记》的篇目中?在给段广坪提意见时,这点也可提一下。他暗自笑了一下,继续往下读。
 
  胡仁萍就这样成了名人,到处有人请她作忆苦思甜的报告,到处有人请她吃饭,通马车的地方人家来马车接她,通汽车的地方人家把吉普车、手扶拖拉机、卡车开来接她。不晓得她从哪里学来的,她随身带一本鲜红鲜红的《毛主席语录》,不管她坐在什么车子上出去作报告,到了对方单位,人家站在道路两边鼓掌欢迎她,她就掏出“红宝书”朝着欢迎的人群挥动。那姿势,那功架,还真像一回事。
 
  她就这样红火起来,走到哪儿人们都簇拥着她,领导对她嘘寒问暖,关怀备至;群众把她当成红色明星一般围观;中小学里在她去作过报告以后,还布置学生娃娃们写作文。她神抖得很,回到了村寨上,哪里还需要下田地干活啊,队长请她去检查妇女们干活的质量,会计给她汇报小季的收成,保管员让她去看仓库里余剩的种子,公社革委会要她去讲一讲到外单位去的体会。集体该分配给社员的洋芋、麦子、油菜籽、胡豆,她的那一份会专程送到屋头。村寨上哪个敢怠慢她?只要她哼一声,说谁的父亲清匪反霸时跟着土匪上过山,这家人的成分哪怕是贫下中农,照样挂上黑牌拖出去斗。
 
  就是这样一位大红人,终于还是出了事。那一回是安江县里要求各个公社都要召开“抓革命、促春耕,满栽满插夺丰收”大会,公社事前通过有线广播就作了大张旗鼓的宣传,各个生产队都要举着红旗、毛主席像,敲锣打鼓地列队参加。大操场坝子里搭起的台子前,胸前挂着牛鬼蛇神大黑牌的地、富、反、坏、右、破鞋、四清下台干部、反攻倒算分子全都勾腰低头一字排开,红旗飘飙,锣鼓震响,口号不断,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头头声嘶力竭地作过宣誓般的讲话后,照例又请胡仁萍上台忆苦思甜。
 
  胡仁萍这天一大早梳洗打扮之后,换上一身干净衣裳,就让大队里的马车送到了公社。公社的头头脑脑和造反红司令专门请她吃了一顿饭,还喝了包谷酒,让她上台以后,一定要放开来讲,给广大社员起一个教育作用,激励他们抓革命、促春耕的斗志。不晓得是胡仁萍不善于和对她知根知底的当地干部们在一道喝酒呢,还是她受宠若惊太过激动了,上台时她的脸红红的,眼睛红红的,一开口讲话,就有些结巴:
 
  “寨邻乡亲们哪,在万恶的旧社会,哪有我们穷人的日子过,我家帮地主种田,从春耕忙到秋收,收上来的谷子、包谷,都交了租,剩下的那点粮食,一年到头吃不饱,过年莫说杀不起猪,连只大公鸡也不敢杀,连天连月闻不着肉味。我爹就是苦命,没能熬到解放,一条命都没得了。可怜啊可怜,可怜到了饿饭年成,先是我的大女儿,跟着是我那苦命的宝贝小么儿,活活地活活地就给饿死了呀!还有我那一双儿女的爹,饿得浮肿不起,硬说他偷懒不出工……”说到这里,她声泪齐下,泣不成声,扩音喇叭被她撞翻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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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整个誓师大会会场,一下子静寂下来,大木台子上,随即冲上几个汉子,把她连推带拉,扯下了台。
 
  半个公社的人都晓得,她的丈夫和一双儿女,是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饿死的。让她忆旧社会的苦,她怎么……
 
  人们晓得她这丑出大了。
  知情的人们也都懵了。
 
  造反上台的红司令想要隐瞒这件事,但通过扩音大喇叭传出去的胡仁萍的声音,听到的人实在太多了。
 
  瞒也瞒不住,安江县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追究下来,要揪出胡仁萍身后的黑手……
 
  读到这里的田健惊异地瞪大了眼睛,他万万想不到,竞会在这么一篇“忆苦思甜”的短文中,读到贺兴雨的名字。
 
  他的眼睛来回在这一行字上头扫来扫去,目光顿时凝定了。
 
  时任安江县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副组长的贺兴雨对此作了具体指示。
 
  什么具体指示呢?段广坪的文章中没有写,他只关注胡仁萍的结局,交代说,胡仁萍所说的丈夫儿女在饿饭年成死了的事,是事实,新生的红色政权念她确是贫下中农出身,“根正苗红”,对她出的洋相,公然污蔑新社会,不再追宄了。只以后’再也没人请她去作忆苦思腺告了。
 
  田健把书稿放在床边柜上,坐了起来,凝神静思。贺兴雨对胡仁萍忆苦思甜出丑的事,具体作了怎样的指示,虽然不晓得,但是白纸黑字写在这里,说他在文化大革命的浪潮中曾经担任安江县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的副组长,证明了他那时候至少没有打倒,身份仍旧是个千部。他能下指示,就说明他是有权的。
 
  那么,贺兴雨在文化大革命中的表现,宄竟怎么样呢?他坠楼猝死,分析他的死亡原因时,只调査了解他退休之后和在任副书记、政协主席时的口碑,有没有了解过他在此之前的情况呢?文化大革命中那么乱,贺兴雨站在哪一边,他有没有招过恨,结下过仇怨呢?
 
  田健再次想起了欧阳中副主席和他的谈话,这位老人听说了他要来安江,主动约他喝茶,点拨他,现在想来是多么不寻常的举动。欧阳中都七十五六岁了,他已经退了下来,根本不需要管这闲事。况且他过去在位时,也没和政法、文化工作沾过边。他专门约谈田健,其实也是经过深思熟虑的。田健心头说,看起来,以后几天,不但要去市志办了解安江的历史,还要了解贺兴雨的人生,从育年时期到遇害……想到这里,田健不由骇然,他怎么下意识地断定,贺兴雨是遇害了呢?不是没有任何证据嘛。幸好只是揣测,只是一种直觉,要是脱口而出说了,那才会引出麻烦哩。至少安江公安过去的同行们会对他有意见。对了,段广坪也是要约谈的,在和他谈《荒年琐记》这部书稿时,一定要问问他,当年,贺兴雨对文化大革命中忆苦思甜的大红人胡仁萍说漏了嘴以后是怎么下指示的。真没想到,会在段广坪写下的书稿中,读到关于贺兴雨的这一段文字。要说到安江来的收获,这算是一点小小的意外收获吧。
 
  思来想去,田健的心境逐渐平静下来,他躺倒在床,熄了灯,安神入睡。
 
  四
  去市志办的结果令田健大失所望,事后他分析,是联系人介绍了他的作家身份,而且特地申明他的小说《蓝月亮》正在省广播电台播出的缘故。市志办的人员在接待他时,说话格外谨慎,生怕他写了什么公开发表的文章,惹出麻烦来。他去查了正式出版的《安江县志》,县志上前头的大亊记中写了,从1959年11月至1961年11月间,全县农村人口比1957年底减少了10752人。给人的感觉好像是,在三年自然灾害中,安江县只饿死了一万多人。田健大感疑惑,如果是这样,那么怎会有后来传遍全省的“安江事件”一说呢?为什么还要把一位分管农业的副县长拉出去枪毙了呢?他没有和市志办接待人员交流,只是默默翻阅着他们。按照他的要求,提供的己经公开出版也就是说允许借阅的书籍。安江县从1953年到1958年的人口年平均增长率是27.8%,1953年到1957年的千分比更髙,是38.4%。,而1961年底的人口只比1957年减少了39人。另外一组数字的对比,让田健更觉荒唐,那就是1962年底,饿饭现象已经缓解,人口自然增长率高达43.18%.其总人口却又比1961年底少了。
 
  据此,田健只能认定,他查到的数字,是造假的结果。
 
  不过,专程跑了一趟,收获还是有的。他和接待人员探讨,当年的“安江亊件”是怎么回事。接待人员告诉他,那年月,安江普遍开展“反瞒产”斗争,500多名农村基层千部和群众被捆绑吊打,有的寻了短见,受到迫害的人达到数千。I960年,乡村里因缺粮产生大量非正常死亡人口,这就是“三年自然灾害”时期展惊全省的“安江事件”。
 
  “死了多少人呢?”田健追着问。
 
  接待人员的手指轻轻叩击着县志上的数字:“这上头己经有了。”
 
  田健不相信地问:“才一万多么?’’
  接待人员苦笑了一下:“一万多,还少吗?”
 
  田健无语,亊己相隔50年,半个世纪了,他和这个人争还有什么意思呢?他是不相信这个数字的,别的县,如实记下的数字,还比这个数字大呢,人家的县委书记、县长都没被拉出去杀掉,可眼下这人为什么还采取家丑不可外扬的态度?
 
  有了情绪,田健连准备好的话题都没问下去,就离开了市志办。他愤愤地将这点疑惑给段广坪讲时,段广坪连连摇头摆手,笑着说;“没有必要,没有必要。你没必要为此生气,那个工作人员更没必要向你隐瞒死人的数字。”
 
  田健愣怔地望着这个年纪比自己大了将近20岁的人,他没想到,作为亲历者,作为过来人,段广坪在讲起这个话翘时,竞然如此冷静镇定。可他写下的《荒年琐记》里,字里行间却都透出一股情绪。
 
  段广坪大约看出了田健的心思,重复着说:“真没必要啊!从改革开放初期,就有人在探讨三年自然灾害时期,中国死了好多人。有说一千万的,有说两千万的,也有人说三千万的,没个准。自21世纪开始,数字渐渐准确起来,特别是网络上,讲得很多了。五六年前,海内外公开出版的书里,对此都有涉及,如今已成了公开的秘密。小小的一个安江县,出过安江事件,有啥可瞒的,我敢于写《荒年琐记》,就是因为见到写的人多了,而我亲身经历、亲眼见过的,还没人写过,才斗胆提起笔来的。”
 
  田健笑起来:“都说你发了财,经商很成功。你为啥还要费心写一篇篇稿子呢?
 
  “日子过得好,反而更易想起荒年间的那些事。”段广坪正色道,“不瞒你说,只要遇上吃饭,不提那些菜肴丰盛的宴会,就是我们天天吃得饱饱的普通餐,都会令我想起荒年间饿得饥肠辕辘的那种感觉。不把这些真实经历写出来,我心不安啊!你真没见过那些惨相啊!”
 
  “那你说,安江死了多少人?”段广坪说话的语气,深深打动了田健,他忍不住直率地问。
  “10万啊!”
  “这么准?”
 
  “号称10万。有说超过10万的,还有人言之凿凿地讲9万7千5百多的。不会镑的。这是说的安江县,整个安江地区,当年十几个市县,总共死的是46万人嘛!安江县最厉害,才会把县长拉出去杀了嘛!”段广坪说得这么肯定,神情又如此平静,可见他是成竹在胸,见惯不惊了。
 
  见田健沉默不语,段广坪接着道:“自从有一本书准确地说了三年饿饭年成国家死了3250万这个数字以后,好多地方都引用他的这个数字。这一二年,这一数字又被人质疑,有人又说出了更大的数字,什么不少于4000万啦,4120万啦。我的眼睛都看花了,我的着眼点不是在骇人听闻的千万上。田主编,你听听对不对,那是人命啊,不是爆米花啊,爆米花一锅数不清楚,可……可人命得一条一条计算啊!每个人是平等的,那么,每一条生命难道不该有平等的价值?什么人的命就该轻于鸿毛了?我的《荒年琐记》就是基于这个想法写的,你读了’觉得怎么样?”
 
  “写得是真实的。”田健字斟句酌。
  段广坪乐了:“你觉得真实,我的目的就达到了。”田健把话题引到自己感兴趣的点上:“你在写到荒唐年代的荒唐人胡仁萍那篇文字里,提到时任安江县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副组长的贺兴雨……”
 
  "没错,我记得,”
  “他那个副组长,当时是个啥子官?”
  “那是个临时职务,春耕大忙季节一过,这个领导小组就不存在了。”段广坪的思路十分清晰,“不过,贺兴雨那时是安江县革委会副主任。正因为当着这么个副主任,他才能出任副组长。”
 
  田健点头:“我明白了。你还记得么,胡仁萍出了那么个大洋相,贺兴雨是怎么指示处理的?”
 
  “你对这么个细节还感兴趣啊,真是难得。”段广坪道,验上浮起一丝笑,田健瞅着他圆圆的脸庞,惊叹着段广坪、段广林两兄弟长得多么相像。段广林年轻白皙一些,身上多一点书卷气息;段广坪呢,毕竟相貌出老一些,脸膛红通通的,笑的时候,眼角的皱纹透出股沧桑感,眼神时有憔悴之色。终宄是年近60的人了,显出点儿老态。田健心里说:“幸好他记性好,思路清,要不,到哪里找这么个熟悉安江县情况的人。”
 
  段广坪端过田健给他彻的茶,呼了一口,显然也想在这里多坐一会儿。搁下茶杯时,他说:“还真难得。你把我的稿子读得这么细,贺兴雨当时说,胡仁萍不识字,是个文盲,她犯的错误不可原谅,可她说出的情况是事实,不要深究下去了,越追宂越说不清楚。看在她家三代贫农、根正苗红的出身上,放她回生产队劳动。不过,要吸取这次的教训,不要再让她四处去讲了。”
 
  “事情就这么了结了?”
  “是啊!听说胡仁萍回到生产队,重新参加劳动,好长一段时间都不习惯呢。”
 
  “当时的贫下中农、造反派组织,对贺兴雨这么指示,没提出什么不同意见?”
 
  “那倒没听说,”段广坪摇头道,“唁,那个年头,造反派只晓得争权夺利,哪会去跟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认真,那个叫胡仁萍的,还不是小丑一个,遭人利用罢了。再说,那年头这类笑话多了,我们这个年纪的人,见怪不怪。应该说,贺兴雨对这件事的处理,还是实事求是的。”
 
  田健忖度着道:“这么说,贺兴雨的口碑,在安江历来都很好。”
 
  “不,”段广坪不假思索地一摆手,“口碑好,和他的官越当越大有关系。特别是当了地委副书记,后来转为市委副书记,市政协主席,没听说他有什么睡错床,把公家钱抓到自己兜里的事。历史地看嘛,就不一定了。”
 
  “你的意思是……”
  “人死了,照理我该像所有人一样,多说他好话;不过田主编你是作家,我该实话实说。”段广坪瞅了田健一眼,田健重重地朝他点头,双眼睁得大大地望着他,表示自己想要听的,就是这种真话,大实话。段广坪沉吟片刻,低头摩挲了一下自己的手背,抬头望着田健,坦诚地道:“贺兴雨是安江的老土改根子,其实他参加土改运动时,只不过16岁。那些年你一定听说过,清匪反霸、土改结合着搞,是经历了一番枪林弹雨的,以后就是互助组、合作化、初级社、高级社、人民公社、大跃进,一个运动接着一个运动,贺兴雨也就在这十多年中运动过来,一点一点进步着。和人家老土改根子不同的是,他好学,好跟老同志学,跟领导学,人家老土改根子以文化程度不高,大老粗自居,甚至以骂狗日的、他娘的,沾沾自喜,自以为是;他不,他更好学文化,看他愿学、爱学,领导送他去党校、去进修的机会也多,故而他和其他土改根子不一样,其他老土改根子一直在本乡本土干,当贫协主任,当大队支书,或者当民兵连长,能当上个乡长副乡长,公社的主任、书记,已经算能耐大的了,而他在大跃进运动当中,不声不响跃到县政府当上了科级干部。三年自然灾害后,安江事件处理完毕,清查那些在反瞒产斗争中积极参与捆绑吊打的干部,贺兴雨一点都没事。人们说,他好学习,知书达理,从来没见他也没听说他对干部群众有打骂行为。分管农业的副县长被杀之后,他是极少数仍留在县政府千的人当中的一个:四清运动以后,又是悄没声息地,他当上了副县长。你想一下,土改时候他才16岁,这时候不过是30出头,年轻有为,前途无量啊,文化大革命刚开始,他是副县长,属当权派,也遭到了冲击,可他当副县长时间不长,毛主席一说要搞老、中、青三结合,造反派不得不听,要找一个有资格又能让各方接受的老干部结合进班子,新生的革命委员会,再没人比他的条件还要好的了。那个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副组长,是他三结合之后担任的第一个具体职务,也给他定了调,是让他东革命委员会中当负责抓农业生产的副主任……”
 
  “这么说,”田健听了半天,忍不住插嘴,“即使在那个动乱年月,他的口碑还是不错的。”
 
  段广坪一怔,继而道:“是的,表面上看是这样。”“这话咋个讲?”田健听得出段广坪的话中有话。段广坪双眼睁得大大的,凝定地盯着田健,看得田健都有点不耐烦了,他的嘴角才露出一缕既似嘲讽又像调侃的笑纹,淡淡地说:“莫看你是个名探,又是智勇双全的刑瞢,现在又成了名作家,你对安江这地方,确实是不了解的。”
 
  田健心头有些不悦,正因为不了解,才需要向他讨教嘛。再说,为闹清贺兴雨猝死之谜,他做的功课还少吗?段广坪这人,说话怎么总爱卖关子啊?他望着段广坪,心里道,何止是对安江了解不透,他对眼前这个谈兴甚浓的人物,了解也是不多的。除了晓得他是现任安江文联主席段广林的哥哥,现在借助改革开放的浪潮发了财,至今仍怀着文学梦,想出版他写的书稿《荒年琐记》之外,自己对这人又有更多的了解么?
 
  段广坪朝他友好地笑了笑道:“如果没有第二个安江事件,可以盖棺论定,贺兴雨肯定是个好人,好干部,就像《安江日报》对他的意外之死写的那样。”
 
  这己经是第二次有人给田健提及安江事件了,不同于三年自然灾害期间的安江事件,不同于贺兴雨之死引发的安江事件,而是介于这二者之间的另外一个安江事件。第一次是前任省政协副主席欧阳中给他说到的,只是提了一个头,点了一下;这回是和欧阳中副主席完全不相干甚至一点不认识的段广坪给他说的。这绝然不会是巧合,两个身份不同、地位悬殊的人不约而同地说到贺兴雨的意外猝死与第二次安江事件有关,也许其中真有些奥秘吧。
 
  田健调整了一下心态,诚挚地对段广坪道:“我的经历你在网上肯定都查过了,警校毕业以后到公安,缉毒受伤致残,好不容易抢救过来,现在这条腿勉强还能像正常人一样走路。当年治疗时在腿骨中间打进了一根钢筋,躺在床上一年半,闲得几乎要发疯,我才拾起了文学创作的笔,写了《蓝月亮》这本书。在此之前,我对安江的了解,确确实实是不多的。毕竟是接触少,况且安江还是省里最偏远的一个市。”“哎呀,田主编,你这个人要得,出了这么大名,还如此谦逊。”段广坪的声气提高了,有些感动地说,“跟你说实话,我最佩服你的就是这点,干刑警那么出色,听说毒贩们提到你的名字都怕。而转行写小说,一出手就是《蓝月亮》,广林从你那拿回去的书,我一口气就读完了,真是内容丰富,形象生动,情节环环相扣,最主要的是可读性这么强的书,还让我读过之后想了好久,完全不同于一般的惊险小说,现在叫什么?叫悬疑小说。有思想,佩服佩服,这也是为什么我弟一提你,我就愿跑来请教的原因。你看我写的东西呀,琐碎得很,东一点,西一点,想到哪写到哪,我真怕……”
 
  在他一连串夸张的赞扬面前,田健不晓得如何表达,看他的语速终于在讲到自己时慢了下来,田健急忙摆手阻止了他,道:“你过谦了,发了财、衣食无忧,你还能记着荒年里那些苦里的日子,并且凭记忆把它们一一写下来,让我认识过去年代中那些勤劳、质朴、苦难的山乡人,十分不易。读了你的书稿,我的兴趣也被你激发起来了,我真的很想了解你所说的文化大革命中的又一个安江事件,是怎么回事?那些事也和对贺兴雨贺主席的评价有关吗?”
 
  “咋个会没有关系?”段广坪用一句反诘式的询问作了肯定的答复。
 
  田健愕然抬起头来,他已经觉察到,谈到三年自然灾害死亡人数时语气相当平静客观的段广坪,这会儿的话语明显地带了情绪,脸色也在不知不觉间变了。挨着坐得近了,他还有个发现,段广坪花白的头发,在脑壳的顶端有些卷曲,这点和他的弟弟段广林十分相像。段广林还是一头乌发,坐在田健跟前聊天时,他头顶心的黑发也微微带卷,仅凭这一细节,田健也能认定,这两弟兄,虽然年龄相隔十来岁,仍是一母所生的嫡亲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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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田健期待着的下文没有出现,段广坪的双眼瞪得老大,有些失态地盯着客房墙上一幅安江民间绣品,绣的是男耕女助的画面,那一头大枯牛绣得出神入化,水田远方两只翻飞的小燕子,使整幅绣品的画面活了起来。段广坪似乎自己也感觉到了嗓门抬得太高,一下子愣怔地坐在那里,不吭气了。
 
  两人一不说话,客房里顿时静寂下来。武警招待所的客房,虽然布置得朴实简洁,却十分爽净舒适。建在半山坡上的楼房,入夜之后十分清静。
 
  段广坪干咳了一声,脸向田健转过来,放低了声音,克制着自己的情绪道:“40多年了,安江文化大革命中间发生的事件,应了乡间农民的一句话,叫做麻绳拴豆腐——了不得。”
 
  田健看他双眼的两道目光直直的,轻声问:“为何?”
 
  段广坪又干咳一声,说:“安江师专的一位青年教师,不晓得从哪个渠道听到了一些情况,想要做个课题,《不该遗忘的往事》,学校里久久地拖着,迟迟没表态。音年教师是从省城里应聘下来的,有股初生牛犊的劲头,闯进校长办公室追问,校长如实告诉他,请示了市委分管教育的副书记,副书记答复:这样的事情不堪回首’那都是林彪、‘四人帮,极左思潮泛滥造成的,不要声张了,当年的事情好不容易处理完了,就算了’让它慢慢平息下去。不要做什么面了,这不是出丑嘛。校长给青年教师双手一摊,说主管领导表了态,你纤吧,换一我们马上批。”
 
  “后来呢?”田健听得津津有味。
  “青年教师一怒之下,考取了外省一所大学的博士,走了广’段广坪两眼盯着田健的脸说,“你猜猜,那位市委副书记是谁?,’
 
  “是贺兴雨?”
  “就是他!”
  “他是怕担待责任吧?”
 
  “担待责任,哼,他是怕人家的课题做深做细做透了,把他当年的嘴脸揭发出来。”段广坪说到这里,已经一点也不掩饰他对贺兴雨的不满和愤怒。幸好他是在自己面前表现出来,田健以一个刑警的敏锐在心中暗忖,要是盘查贺兴雨猝死的警察当时察觉这一点,一定也会把他当作嫌疑人调査一番。他是局外人,无需这么激动啊。段广坪停顿了片刻,接着问田健:“你知道,田主编,那位音年教师去读博士离去之前,说了一句啥?”
 
  “他还留下了话?”
  “何止是留下了一句重话……”
 
  田健已经发现,凡是段广坪想要告诉自己一些什么,或者是主动想说些什么,他就喜欢用反问句。田健为自己的这个发现有点得意,他淡淡一笑:“青年教师说了啥?”
 
  “他说,他说,他读了博士还要读博士后,无论是读博士还是博士后,他都要把《不该遗忘的往事》这个课题做下去。让后人知道这段历史,让子孙后代吸取教训。嘿嘿,嗨嗨,”段广坪声音怪怪地笑着,田健望着他,他的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只有嗓音似乎在笑,“所以,所有的人都说贺兴雨从主席任上退下来,是在安江安度晚年,其实未必,我想,他还是有心事的。”
 
  “你能看出来?”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这句古话,按在他身上是合适的。”
 
  “何以见得?”
  “只是我的揣测和分析。”
  “你和他接触过吗?”
 
  “从来没有。他是大官,我是无职无权无单位的小民百姓……”
 
  “广林不是说你经营房地产发了财嘛。”
 
  “那是后来。我做房地产,也从来没和贺主席打过交道。生意做大了,也有人推荐我当安江市的政协委员,结果没当成。但是,那时他已经不当政协主席了。”绕了一大圈,段广坪仍没有触及文化大革命中的“安江事件”宄竟是怎么一回事。田健终于忍不住,提起了话头:“不瞒你说,广坪,我这次来安江之前,也有人对我说,你到了安江,一定会有人跟你提及‘文革’中的安江事件……”
 
  “真的吗?真的吗?”段广坪打断了田健的话,“这么说,这种事要瞒、要压都是不行的,早晚会有人知道的’历史终宄会还事情以本来面貌。”
 
  田健晃了一下手中的笔:“可我,对此还真了解不多。你能不能……”
 
  “行,你都想了解,当然是好事啰!”段广坪脸上堆起笑,使他那张脸看去更圆了,“这样,田主编,师专那位青年教师,为做课题搜集了很多原始的素材,有材料,有资料,很详尽,他出省去读博士之前,给了我一份复印件,我把那份复印件原原本本都拿给你,你一看就全明白了,也好省却我很多口舌。我只跟你说一句,杀人大案,血把安江水都染红了,惨哪!不过,我拿这么珍贵的东西给你看,你给我啥回报呢?”
 
  “哈哈,”田健被他逗笑了,“秀才人情书一本,你喜欢我的《蓝月亮》,我也送你个签名本,留个纪念。”“那当然好啰。”段广坪也乐了,“等我的《荒年琐记》印成书,我也签了名送你一本,”
 
  “已经有出版社愿意出了?”
  “哪里,我准备自费印它个千儿八百本,送送亲属朋友,”段广坪道,“广林是干这一行的,他给我说,要通过审査正式出版,恐怕好事多磨。其实我又不是作家,只是心头挂牵着,有这么一个心愿,不图啥虚名浮利,只为了更加美好的明天,莫忘了饿饭的昨天。对了,正式印成书之前,我真心地想听听你的意见,你还没说哩!不要客气。”
 
  田健见他双眼坦诚地望着自己,就把自己的读后感说了出来:“你的书名既叫《荒年琐记》,顾名思义,就是写的三年自然灾害时期的记忆,那篇写胡仁萍忆苦思甜的文章,可以抽出来,不放在里面。”
 
  “主要是这事贴好玩’太荒唐’让人啼笑皆非,我总也忘不了。”段广坪解释着。
 
  “我看得出,你还有好些记忆,同样可以写出来,另外再编一本。”
 
  田健为了让他更能接受自己的意见,换了个口吻道:“《荒年琐记》’写的就该是荒年’不要文不对题。以后‘文革’期间的记忆写多了,可以叫《荒唐年月》。”段广坪爽快地答应道:“好,我听你的,到底是作家,思路清晰。一言为定,隔天我就把‘安江事件’的复印材料送过来。”
 
  听着段广坪沿着走廊离去的脚步声,送他到门口的田健觉得,这个人留给他的印象颇为复杂,三两句话说不清楚。


                         [六安生物科技   石斛酒]

 
  五

 
  安江这地名太好听了,故而在行署改市之前,这地方有三个叫安江的行政机构。22万人口的市区,叫安江市;紧挨着安江市南侧的大片丘陵山地,是安江县,足有50万人口,不但在整个安江地区,就是和全省所有的县相比,安江都是一个大县。安江县和安江市,都属于安江地区管辖,整个安江地区i在文化大革命开始的1966年,整整有350万人口,辖12个市县。又是将近半个世纪过去了,地区改市之后,大安江市的人口5达700.万。原来县处级的小安江市现在改为安山区,安江县的行政区划和名称,一点没动。因为离开省城最远,安山市就成为700万城乡居民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如今的安山市虽然只有45万户籍人口,加上外来打工的,足足也有70万人口成了一个典型的中等规模的城市。
 
  “文化大革命”中,安江毫无例外地形成了两大派,一派叫“红联9.19”,是成立于1966年9月19日的红色革命造反联合司令部的简称。另一派nq“扞革11.8”,是誓死扞卫毛主席革命路线总司令部的简称,成立于1966年的11月。8日。。起先考百姓多少还分得淸楚,红联9.19说是较早起来造反的组织,他们的宗旨是彻底砸烂反革命修正主义的安江堆委、行署,一反到底不达目的,决不罢休。简单的理解就是“造”字头的,是要通过造反达到他们积极参加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的目的。而扞革11.8呢,则是保皇的。成立之初,他们的宗旨就是扞卫地委行署,故而也受到地委、行署干部们的暗中支持。红联9.19一哄而起地造起反来,把安江原先的正常秩序全都砸得稀巴烂的时候,扞革11.8指责他们全是一帮落后分子,平时消极怠工,又和一帮出身不好的“黑五类”纠集在一起,扬言要把这帮造无产阶级司令部反的反革命小爬虫全都绳之以法,红联9.19高举造反大旗,呼喊着毛主席的“马克思主义的道理千条万绪,归根结蒂就是一句话,造反有理!”无惧于扞革11.8的威胁,要到省城去,要到毛主席所在的北京去,寻求全省、全国造反派的支持,坚决抵制资产阶级反动路线。扞革11.8则唱着“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的红色语录歌曲,要出动千军万马阻拦“红联”非法离开安江,制造混乱,他们利用人多势众,控制了通往省城和北京的公路铁路航运的各个车站、码头、要道口。
 
  两大派革命群众组织针锋相对,箭上弦,刀出鞘,只差一丝火星,就要冲突起来。
 
  安江城里两大派剑拔弩张的形势迅猛地影响到了安江县,由城市传播到了乡村。
 
  在一个天近擦黑时分的傍晚,从安江县扞革11.8设在县电影院门口的大_叭里,传出了一个耸人听闻的消息,女播音员用县城里很少听到的标准普通话道:“据可靠消息,据可靠消息,钻进红联9.19组织里的一小撮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土匪伪保长子女,火烧冬茅心不死,他们策划于密室,在红联9.19内部秘密成立类似于德国法西斯盖世太保长枪队一样的别动队,梦想复辟变天,伺机反攻倒算,有计划有步骤地夺取我一个一个公社,一个一个区乡的领导权,他们对扞革11.8的领导成员,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根正苗红的工人、贫雇农子弟,制定了周密的暗杀计划,安江上空阴云密布,请听我们抓获的一个土匪崽子的交代。
 
  播音喇叭里一阵刺耳的“吱嘎”声之后,随即响起一声令人惊心的耳光和惨叫,遂而一个严厉的嗓门喝道:
 
  “说,你们是如何计划动手的?”
  ‘‘没、没得,从来”
 
  抽耳光声、呵斥声、哭叫声、拳打脚踢声、棍棒的击打声,哭爹喊娘的讨饶声:“……噢,我说,我交代"…"
 
  “快说!”
  “我、我们计划……”
  “什么时候动手?”
  “明晚上12点…”
  “想要干哈子?”
  “抓人……”
  “集合多少人?,’
  “七八个人。”
  “这么少?”
  “有七八个人的,有十三四个人的……”
  “好啊,一贼几个组?”
  “几个组?”
  “你还想狡辩!”
  “啊,别打,你们别打,我说。”
  “那你说啊!”
  “说什么?,’
  耳光声,嘶哑的哭泣声。在夜空中既清晰又格外凄厉。
 
  “说你们分了几个组?”
  “五个组。”
  “每组几个人?”
  “啊,有七八个的,有十三四个的。”
 
  “要千什么?”
  “干什么?”
  “你还装。是不是要去报复杀人,先杀共产党员,再杀干部家属,嗯?”
 
  “嗯。”
  “说响一点!”
  “是的、是的、是的。”
  “还有呢?”
  “还有……”
  “你刚才不是说了嘛!还要杀预备党员……”“是的,是……不要拖我、不要把我关进黑屋子,不要啊,你们要我说什么我都说啊,不不、不……”声音渐去渐远,终于消失。
 
  又是一阵刺耳躁心的“吱嘎”声之后,标准的女高音普通话又在安江县城中心上空响起:
 
  “扞革11.8的全体战友们,无产阶级革命造反派的同志们,你们听一听,你们想一想,这是多严酷的阶级斗争,这是活生生的阶级斗争教材啊,土匪崽子的交代给我们敲响了警钟,钻进扞革11.8里面的一小撮坏蛋,竟然要组织反革命的别动队,磨刀霍霍地向我们动手了!我们要在百倍警惕中团结起来,在扞革11.8的统一指挥之下,对红联9.19中的地富反坏右叛徒特务土匪伪保长及他们的追随者、狗患子进行强有力的还击,先下手为强,决不能让一小掇反攻倒算分子的阴谋得逞,对这一帮罪大恶极的现行反革命,要狠狠打击!杀杀杀,杀得他们片甲不留,打打打,打得他们威风扫地!”
 
  播音一结束,“拿起笔,做刀枪,集中火力打黑帮……”的歌曲又在夜幕降临以后的安江县城上空回荡。
 
  杀人大案由此揭开了序幕。
  田健从段广坪送来的复印材料中读到这些情况,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这些事情,难道真在他如今生活的土地上发生过?但是这一大堆材料,言之凿凿,要用来做课题,还会假了吗?
 
  他出生在1969年,对于幼年、童年时代的往事>他几乎己没有什么记忆。除了一点零星的生活片断,他啥都记不得了。当他步入小学一年级时,“四人帮”被打倒了,跟着,“文化大革命”宣布结束了,随着一年年长大,生活也一天比一天正规和正常。所有关于文化大革命的往事,他都是从大人们的口中,书本杂志上,影视片的镜头里,浮光掠影地接触到的。对于报纸所说的“十年浩劫”、“十年动乱”,“林彪、四人帮的封建法西斯专政”等等,他的感受都不深。
 
  从眼前这一堆材料来看,尽管已看了前面的一小部分,以他一个刑警的敏锐,仍读不出哪个人是始作俑者。
 
  破案讲宄线索。
  “冤有头,债有主。”破获一个案子,首先得弄清楚是哪个人引发的事端。
 
  从这堆材料引述的事件来看,谁是制造杀人惨祸的嫌疑人,还不清楚。
 
  标准女高音播音员仍活着,她说她是扞革11.8的成员没错,但她不是头头,连小头头也不是,她只是一个播音员,热爱党热爱毛主席的普通群众,受蒙蔽的普通群众。她播出的每一句话都有稿子,稿子每次都是头头拿给她的,她不过是照着稿子念罢了。连每次播音完毕最后喊哪几句口号,都是头头拟定的。至于拉出土匪崽子来审讯,那不是真的,是事先录好的音,拿到广播室来播出的。自那天傍晚起,这段录音在随后的十多天里,反反复复播出过几十次。当然,录音带也是头头送过来的,她只负责播放。
 
  那个土匪患子也查淸楚了,在“文革”的狂潮中,发疯坠崖死了。査他的父亲,在1950年清匪反霸时,受土匪头子的胁迫,上山去背过几天枪,解放军剿匪时搞“铁壁合围”,受胁迫上山的匪众一哄而散,经解放军教育发了安置费回到村寨上,土改时评定的成分是贫农。“土匪崽子”因琐事和伙伴发生争执时,恼羞成怒地说了一句:“你们再取笑我,讥诮我,惹得我龟火冒,我就要杀人丨”就这么一句玩笑话,有人汇报上去,一缚索就把他捆了,问他要杀什么人,杀几个,是如何计划的?起先他啥子都不承认,查出他父亲当过土匪之后,就说他要翻天,要像土匪当年一样杀人,要复辟资本主义天堂,一顿棍棒齐下,屈打成招?
 
  “文革”结束后他那当过几个月土匪的老父亲要求为儿子平反昭雪,要求“还我冤死的儿”!但录音找不到了,虽然安江县城里很多人听到过这一段反复播放多遍的录音,可是录音带找不到,证据没有了。证据的缺失使得没有一个人承认曾经审讯过他,更没人出来承认谁打过他、骂过他、恐吓过他。根据“宜粗不宜细”的处理遗留问题原则,幕后指使策划抓他审他的人更无从査起了。
 
  如果从案子的角度看,这就是个无头案。“事出有因,査无实据”的结论,大约就是这么来的吧。而从政治运动的角度看,仿佛也就只能这么不了了之了。
 
  田健在细读段广坪送给他的原始材料时,极力想从中读出在那个时期复出担任县抓革命促春耕领导小组副组长的贺兴雨,扮演了一个什么角色。可字里行间,丝毫也没读到贺兴雨的一丁点儿信息。
 
  从前头部分的“两派的形成和对立”,看到后面一沓全是相互残杀的实例,田健无心继续读下去。
 
  事隔多年,匆匆浏览一遡他也记不住,而实例材料太多,往往具体到公社、大队、生产队,哪家哪户,有名有姓,有男有女,而这些施虐者和被害者,估计也不会与当时身居县级领导高位的贺兴雨有什么关系。
 
  为了平静一下躁乱的心绪,田健离开写字台,坐到单人沙发上,把落地灯拉得近点,翻开了一本从省城随身带下来的杂志。
 
  这一本消磨时间的文摘杂志,目录里有一篇文章:《卢旺达强暴事件》,一下子吸引了他的眼球。这篇文章还有一个副标题“好人是怎么变成恶魔的”。
 
  田健自然而然地沉浸到阅读的快感中。当刑警时,后来身残养伤时,忙于写作反映刑警生涯的《蓝月亮》时,他都不可能大量阅读和自己的业务无关的书,在这之前,他还真的不了解,就在当代,位于非洲中心的卢旺达,曾经发生过胡图族人大规模屠杀图西族人的强暴事件呢。
 
  哦,原来胡图族人从1994年开始大规模屠杀图西族人’己经被记录进历史,联合国的结论竟是杀了80万到100万人。况且他们是怎么残杀的呀,他们使用的是大砍刀、狼牙棒,他们吼叫着杀光所有的图西族人,他们甚至舍不得浪费子弹,他们在残杀妇女之前先要强暴她们,竟然有多达20万的女性受强暴后被尖矛、砸碎的酒瓶、香蕉树的雄蕊和砍刀剌入身体遭到杀害,不少妇女的乳房被割除,身上被浇滚开水、强酸。一个胡图族的女性部长直接下令,杀女人之前,必须先强暴她。就是这位女部长下令,把汽油浇上70位妇女和小孩的身体,点起火来把他们活活烧死。只因为比起图西族女性的美丽和高傲,胡图女性地位稍低,她们看不惯图西女性更能受到男性的喜爱。尽管她们明知道,图西族小孩和妇女并没有做过任何坏事,她们没有犯罪。只因为愚蠢的意识形态,使得胡图族人泯灭了人性,追随所谓卓越且有号召力的权威人士下达的命令,去消灭所有这些被标示为“敌人”的无辜者,犯下魔鬼般的恶行。


 
  读到胡图族母亲杀害邻居的小孩时,那往日近邻的孩子眼睁睁看着昔日的友人夺走他的生命,读到胡图族汉子拿一把斧头卡住一位12岁小孩的喉咙,逼着当父亲的强暴女性时,田健几乎读不下去。
 
  真的,不是读这篇文章,他还不知道卢旺达位于非洲的中心:不是接触到段广坪送来的“文革”中安江事件的材料,即使随身带着这本消磨时间的杂志,在目录中看到这篇文章的题目,他也不会去读它。毕竟,非洲离他实在太遥远了。
 
  读完这篇不长的文章,他才惊骇地察觉,1994年离开现在,不就是不到20年的时间嘛。崇尚文明、自由、幸福生活的人类社会,怎么可能在科学髙度发达的现代,发生这样的惨祸呢?
 
  怪不得杂志上会分析,我们每个人身上都具有天使和魔鬼的成分。看来,不合理的制度确实会让好人贼恶魔。
 
  夜很静,客房里出奇地安宁,田健深深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客房里的座机陡然响起来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他极力使自己回到现实中来,走到床边去接电话。
 
  “田处,休息了吗?打扰你了。”一听人家这么称呼,田健知道对方是安江市公安局的,只有公安这条线上的人,才会强调他的职级,像段广林他们,往往喊他田主编,因为他这个副处级干部,挂的是法制报的副主编头衔。可无论是副处、副主编,他都不管事儿,没实权:他的真正身份,就是一个创作法制文学作品的作家。但他也不去纠正人家的称呼,人们爱怎么叫他就怎么叫,只要自个儿心中明白就行。田健仅凭声音,一下想不起来对方是谁,他初到安江,去公安局时,宣传处陪他到刑侦支队去的,一块儿有好几个人呢?他只得以抱歉的语气迟疑地道=“你是……”“我是刑侦支队的钱跃中啊!那天我们相见时,我不是说了嘛……”
 
  田健顿时开窍了,忍不住笑出声来:“我记得我记得,总要钱,哈哈哈,钱支队长,你好。”
 
  “告诉你啊,田处,黄励案有眉目了,”钱跃中乐呵呵的,“这事还真得感谢你啊I”
 
  “谢我什么呀,那是你们工作做得到位。”田健的眼前晃过钱跃中那张小平头下棱角分明、男子汉气概十分明显的脸,笑道,“突破得比我料想中还快。真有你们的。”
 
  “多亏了你啊,田处。”钱跃中诚挚地道,“我们就是照着你提示的,仔细查看了探头录像,计算了俞立良走进住宅小区的时间,核对了他坠落的时间,精确地算出了他在楼里逗留的时间,然后全盘设计了审讯方案,迫使万幼慧乱了阵脚,做出交代;继而突破了全案。”
 
  田健忍不住问:“案底是怎么样的?’’
  钱跃中仍以佩服至极的语气道:“一切如你所料。俞立良趁黄励出差在外,到万幼慧家幽会。两人躺在床上时,万没想到黄励会突然回来,俞立良手忙脚乱,心急慌张起床躲进阳台。拖了好长时间开门已令黄励大为光火,疑神疑鬼,进屋后几间房间没找着人,就直奔黑漆漆的阳台,万幼慧一把拖住黄励,不让他到阳台上去,黄励推开妻子,恼羞成怒地转身进了厨房,抓过一把菜刀,冲到阳台上,心惊胆战躲在阳台角落里的俞立良吓得翻过栏杆,想往邻居家阳台上逃,一失脚坠落下去,当场死亡。夫妻俩见事态演变成悲剧,怕担待责任,两人订立攻守同盟,来了个一问三不知,想一推了之。”
 
  “死去的俞立良身上有刀伤吗?”田健沉吟着问了一句。
 
  钱跃中提高了声气:‘‘问题就在这里啊丨俞立良的身上,没有一点儿遭刀砍的痕迹。我们分析时,一位刑警还曾大胆设想,俞立良双手紧抓着阳台栏杆,怒不可遏的黄励用刀狠狠地砍了他手背,致使俞立良坠楼死亡。可法医细致地检测了俞立良的手背,手背上不但没刀伤,连被砍的痕迹也没有。不去管他了,我们的责任是查清事实真相,黄励万幼慧夫妇该对俞立良的死承担啥责任,那是法院的事了。我打这个电话,主要是谢谢田处启发了我们的破案思路。”
 
  田健笑道:“不要言谢了,都是自己人。祝贺你们,终于弄清了事实真相。”
 
  “祝贺啥呀,田处,你是知道的,贺主席贺兴雨坠楼碎死案不破,我们的压力大着呢!”钱跃中直率地向田健叹起了苦经,“时间太长了呀。”
 
  “哎,钱队,贺主席贺兴雨居住的小区,在他发生意外时,有没有安装探头?”田健突发奇想地问。省城新建小区里,都有监控录像。
 
  “有啊,”钱跃中肯定地回答,“只不过,贺主席出事前后的录像带,翻来覆去的,我们不晓得看过多少遍了’逮不着啥可粒处。”
 
  会不会是熟视无睹?田健心中这么想,嘴里说“能不能安排一下,我也来看看。”
 
  钱跃中爽快地答应:“你田处要看,我们随时给你安排。”
 
  道过谢,挂断了电话,卢旺达强暴事件带给田健可怖的感受减弱了一些。他走进卫生间,把冷热水调好,笨拙地移动着自己安装了钢筋而显得值直不易弯曲的右腿,站在防滑垫上,开大了水龙头,舒舒服服地洗了个澡,躺倒在床上。
 
  不知是思虑过度,还是接了钱跃中支队长的电话,田健贿得睡不着。他挪头柜上的那较江县惨剧_料。归床头灯接着往下读。
 
  羊场街上,上街去赶场的姑娘崔霞,因为出身地主家庭,既没参加“红联9.19”,也没参加“扞革11.8”。她从供销社买了花布走出来,被“扞革11.8”的头目当街拦住,询问她支持哪一派。她如实地说,往常只晓得代课教书,没参加群众组织。扞革小头目追问她为什么不参加革命群众组织,是不是想造反?她说不是。又逼问她是什么成分,崔霞吞吞吐吐不敢直说是地主,扞革头目当场下令将她抓起来,赶场的人们见在羊场小学代课的漂亮女教师崔霞被捆绑,全都上来围观,有认识她的,交头接耳议论着:‘‘是崔老师崔霞,长得好美一个姑娘。”
 
  “都说要给她转正’说她书教得好。”
  “你晓得个啥,成分不好,碰上文化大革命,转正没给批。”
 
  “她家是梅花冲的,爹是地主。”
  “这姑娘今天撞鬼了!”
  “看、看啊……”
 
  当扞革11.8派系的小头目得知她是四类分子的女儿时,更加得理了。当着满街的人,把她的花布夺过来,当场抖开,几个凶手顷刻功夫把她身上的外衣撕扯掉,外裤脱掉,又用锋利的刀把她的乳单、内衣、幺裤全都割烂,让一个端庄美丽的姑娘赤身裸体站在供销社大门前台阶上,供四乡八寨前来赶场的老乡围观。
 
  供销社大门前的人群顿时骚乱起来,有人争相往前挤,有人瞅了一眼害羞地往后退,看见了的人大声问是咋个回事,没见着的人拼命地朝前拱,还有一帮子羊场街上的二流子,小泼皮,推搡着、拱动着、互相挤着,有的高声怪叫,有的喊着稀奇,有的朝崔霞身上指指点点,更有人朝崔霞吐口水,捡起石子泥块往她身上丢,还有胆大的,伸手似打似摸地抓她。
 
  崔霞浑身颤抖着抱紧了双臂往地上蹲,扞革11.8的小头目一左一右扯住她手臂勒令她站起来,一个人干脆捡起她的鞋,往她的脸上、乳房上、阴部一阵乱抽乱打。围住崔霞的人堆里有人兴奋地大叫:
 
  “杀死这地主家的烂婊子!”
  “打烂她下头那个地方!”
  “让她站得更高点,给更多人看!’’
  一阵骚动混乱过后,不晓得哪一个吼了声:“她没气息了。”
 
  人群一哄而散。闻讯围拢来看的寨邻乡亲们,只看见崔霞买的那一匹花布覆盖着她的尸体。那花布上印染的花朵好鲜艳啊,星星点点地染着姑娘的血迹。
 
  后来,从供销社传出消息,说有的营业员在二楼上隔着窗户居髙临下看得清清楚楚,崔霞是被人用刀捅死的,她丰腴的身躯上,留下好多刀捅的伤口,血流不止。还有传言说,刀捅的伤口不是致命的,致她于死地的,是有人用绳勒住了她的喉咙,两边使劲拉、使劲拽……是什么人拿刀在捅,拿的是啥子刀,用绳索勒死她的,是哪两个人?
 
  后来在清查案子时,问到崔霞无辜冤死的情节,供销社里的营业员们,都面面相觑,说没看清楚,那场面太混乱了,从上头看下去,只见人群在拱动,手在晃动,脑壳上的黑头发在蓬动,没具体看清哪张脸。反正有扞革11.8的人,也有流氓、泼皮、二流子。问及那天到羊场街来赶场的老乡,除了唉叹惨,无论男女老少,都说那场景乱得骇人,就像小摊摊遭强盗抢了一般,哪个脑到前头去看啊,等我们走近去的时候,看到的就是花布罩着的女尸了。有的人说看见了沾着血的脚趾,有的人说连脚趾都没见着。一场光天化曰之下发生的人世罕见的惨剧,在有上万人赶场的街上,就是查不着凶手。“扞革11.8”带头拦住崔霞的小头目后来也查到了,但那几个人都说,他们是拦住了崔霞,问过她支持哪个派,参加了什么组织,为什么当逍遥派,不参加伟大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是什么家庭成分,他们也说过要把她带到总部去进一步查问,这一切的一切,在文化大革命那个狂飙为我从天落的年代中,都是很正常的革命行动,他们没有动手打过她,训斥是有的,说她是四类分子子女,必须老老实实,不许乱说乱动,都说过。但决没有咒骂,也没有打人。后来发生的惨剧,是愤怒的群众自发的行动,他们拥了上来,把扞革11.8的人都挤到一边去了,他们是如何对崔霞施暴的,扞革11.8的人异口同声都说没见着,更没人剥她的外衣,割她的内衣……
 
  沿江公社民兵营长秦士奇,策划杀害了四户地主、富农家庭的男性,并扬言要斩草除根,把地富家庭出身的小孩共11人用绳子套住脖子,在地上活活拖死。杀人之后兽性大发,又去强奸被害人妻女。强奸之后再把她们拖到街上赤裸全身示众,街上流氓又用木棍上前去捅这些女性的乳房、阴部取乐,直到把人折磨死。
 
  这个有名有姓兽性大暴露的秦士奇,在处理责任人时被判处了死刑。
 
  另有一批受害者,被勒令排成一路纵队,一个一个相挤相挨地用绳子捆绑着,美其名曰:“枪靶子”。行凶者从背后开枪,中了弹的男女倒成了一排。
 
  让田健吃惊的是,朝着“枪靶子”行凶的,却又是夺权之后掌握了革命委员会主导权的“红联9.19”的成员。他们反过来占了上风后,借着造反得势的气焰,“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用同样令人怵目惊心的报复手段,对付手无寸铁的“扞革11.8”的保皇人士,制造了一起接一起惨不忍睹的惊天血案。
  田健再次把这沓材料放回到床头柜上,愣怔地瞪着有点晃眼的床头灯光,几乎难以回过神来。
 
  这一节的标题是杀人手段之残忍为历史所罕见。
 
  脱手之前,他随意地把后面一些小标题翻了翻。天哪,后面的实例材料中,竟然还罗列着挖肝、割肉、血肉横飞的详细叙述。有杀人夺妻案例,有谋财害命的案例,有对于提过意见、吵过架的对头报复杀人案,有在“四清”运动中受到工作组鼓励提过意见的群众被害案。让田健更不能理解的是,杀人大案竟是一级一级煽动部署,一层一层贯彻落实下去的。
 
  田健闭了一下眼睛,试图平息自己因阅读而烦躁的心情。刚刚读过卢旺达强暴事件的文章,紧接着又读这些材料,他的胸口如同堵着一块大石头般喘不过气来。
 
  那些文字记录下的场景,一幕一幕在他眼前浮现,那么真切,那么细致,但他觉得又不像是真的,而是梦境。让这样的幻觉陪伴着,今晚上是睡不好了。
 
  事情怎么会如此巧合?他到安江来出差,随手选了几本杂志带下来消磨时间,其中一本登载了卢旺达的屠杀真相。如果说这是偶然情况的话,那么记录着当年安江事件中的这些课题材料,怎么也会详尽地记着这些读来让喘不过气来的事实?
 
  他不是为贺兴雨莫明其妙坠楼猝死而来的吗?到了安江几天,对于贺兴雨之死这一“安江事件”,他连八字都没摸着一撇,可却不断地听人叙说着“三年自然灾害”造成的“安江事件”;“文化大革命”中的“安江事件”。三个“安江事件”发生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的历史时期,现在却全推到了他面前,好像有什么内在联系似的。
 
  这宄竟是怎么回事儿?
  田健起身喝了口水,坐靠在床头上,安心凝神思索着。他的目光落在那一沓复印的课题材料上,“不该遗忘的往事”七个封皮上的大字,油墨有些疏淡了。田健联想到刚才阅读时,文中的有些字同样显得淡弱,辨认起来不那么淸晰,可以想象,这份材料决不会只是复印一份或是两份,而是反复地复印,多次地拷贝,文字才会显出这么一副面貌来。
 
  仿佛有人陡地提醒着田健,段广坪为什么要给自己送这份材料。是他对自己有一种信任感,还是他想……
 
  田健回忆着自己是如何认识段广坪的。是的,是市文联主席段广林介绍的他哥哥,说他写了一本《荒年琐记》,由《荒年琐记》引出了荒年里的“安江事件'又由荒年中的安江事件,引出了“文化大革命”中间的“安江事件”。
 
  田健眼前浮现出段广林和段广坪先后到客房里来拜访他的情形。他俩是亲兄弟,土生土长道道地地的安江县人。如果说ST林主动来访’邀他去文联讲课’还有些由头,《蓝月亮》出版以后,在省城里产生一定影响,省电台又在做小说连播,省文联省作协主动来找过田健,田健也向他们提出了加入省作协的正式书面申请,并得到了他们肯定的答复。从这个意义上讲,作为安江市文联主席的段广林听到信息,主动来访,亦在情理之中。可紧接着身为生意人的段广坪来访,又是个什么意图呢?
 
  作为刑侦缉毒警出身的田健,不由得对此深思起来,心头涌起一股想要更多地了解段广坪的愿望。朦臁跋胧之间,他总觉得段氏两兄弟的来访,好像是安排好的,隐含着啥目的。
 
  什么目的呢?他真说不上来,只有对段广坪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之后,他才能做出判断。
 
  段广坪一个甲子的人生,真是有故事的。细细地听来,可以写成一本书。
 
  首先是他家的成分,土改的时候,评定的是富裕中农。那当然不如雇农、贫下中农吃香,“贫农、下中农一条心”,你富裕中农和最革命的贫下中农就不是一条心。不过,中农和富裕中农,还是贫下中农的朋友,是团结的对象,用当时的说法,还是愿意和贫下中农一起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的。和地主富农不同,地主富农是阶级敌人,是四类分子,是和反革命、坏分子一路货色的。
 
  按理说,土改时评定的成分,就是铁板上钉的钉,不会变了。可偏偏在段家的成分上,出现变化了。



 
  文化大革命闹起来,从安江市里、安江县城一路闹到乡下来,是1966年秋冬时节的事情。出生于1947年的段广田和1950年的段广坪,恰恰就在那一年毕业。广田毕业于安江县城的高中,广坪毕业于公社里的初中,一来是闹教育革命,大学停招了;二来是“停课闹革命”,不上课了。富裕中农段承业就发了话,让两个高中、初中毕业的儿子回家来务农,还说了一句:“尽瞎胡闹。”说这话的时候,寨子上也没什么人给他上纲上线。两个儿子回了家,家中添了两个“农业学大寨”的劳动力,工分多了。出身于富裕中农,又读过书,兄弟俩懂得形势,回乡以后夹着尾巴做人,村寨上干部社员对他俩的评价都不错,说他们读了书,喝饱了墨水,没忘本,还能下地干活儿。广坪爱往打米机房钻,琢磨打米机。广田呢,闲不住,出工劳动逢到赶场,爱往外头跑,结交一同回乡的同班同学。
 
  怪就怪广田交上了“文革”前从省城里下乡来的知青匡定邦。
 
  文化大革命前的1964年和1965年,由于响应“走与工农相结合道路”的号召,省城里也有一批高中生和少量初中毕业生,到安江边的安江县来“滚一身泥巴,炼一颗红心'他们往往都是品学兼优的高初中毕业生,其中有高干子弟、革命军人子女,为首的是一个已经接到了大学录取通知书又毅然决然地放弃上大学的女生,她倒只是一个普通邮电职工的女儿。跟着他们下来的,也有几个出身于剥削阶级家庭,学习成绩优良,却没考上大学的“可以教育好子女”。匡定邦属于干部子弟,这人长得其貌不扬,细细长长的小眼睛,额头髙,头发稀疏,还爱把不多的头发留得长长的,往后面梳,使得他那本就高耸的额头,光溜溜地裸露着,像个大灯泡。一同下来的知识青年们,给他起了个绰号“老面条”。这绰号不是由于他的形象来的,而是他下乡之后,不爱做饭,饿了就煮面条吃。男女知青们赶场、干活、串寨子遇见他,随口问他吃什么,他每次都答复同学,下面条。知青们说,你怎么天天吃面条啊,都成老面条了。“老面条”、“老面条”就这么叫开了。连寨子上的老乡,大人娃崽都喊他老面条,反而把他的大名“匡定邦”忘在一边了。
 
  文化大革命掀起来,教委办首当其冲,在省教育厅当领导的匡定邦父母被揪出来,成了“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是又粗又大的教育黑线在省城里的代理人。消息传到安江畔的山乡里,匡定邦顿时蔫了。老乡们见了他,都晓得他是牛鬼蛇神的狗崽子,连看他的眼神都变了。生产队里的干部给他安排农活,语气也不一样了:
 
  “老面条,今天你往羊头岭挑粪,干快点,不许偷懒!”
 
  “老面条,老实点,昨天你铲的田埂,都没把杂草除干净。”
 
  平时总以干部子弟自居,自觉知识、文化、修养、见解都高人一等的匡定邦,哪里受得了这个,可他还是忍了。好在他往常话就不多,这下就更沉默寡言了。收工回到住处,就捧着一本书读。
 
  又是反革命,又是修正主义,还是又粗又大的黑线盘踞在省城里的代表人物,在一年四季只晓得勤扒苦挣干活的农民们心目中,他的父母不晓得是哪一种妖魔鬼怪了。
 
  那你就老老实实地夹着尾巴做人哪。匡定邦偏不,就在文化大革命的烈火1熊燃旋得越来越旺的时候’他安江县城里贴出了几份大字报:
 
  《安江的文化大革命大方向就是错了》
  《揪出“安江事件”惨祸的罪魁祸首!》
 
  顿时,安江县城里如同炸开了锅。怒火中烧的人们提着棍棒冲到沿江四队的寨子里来找匡定邦辩论,狗崽子凭什么说我们的大方向错了,一定得把他揪出来拖到县城里去游街。可是,一大队人马扑了个空,匡定邦像早有预料似的,人去屋空,愤怒的造反派就把他住处的床、桌椅板凳、日常生活用具砸了一个稀巴烂,并留下了话:只要一见老面条这家伙回来,马上“小青龙爬背”,把他捆到县城里来游街示众。
 
  这里砸烂了匡定邦的住处,点火烧了他床上的垫搏被子,那边的安江城里,就在地委行署大礼堂门口,又贴出了匡定邦新的大字报:
 
  《人民有权知道安江事件的真相》
  《安江事件宄竟饿死了多少人?》
 
  两份新的大字报,写得比贴在县城电影院门前的那两份更加犀利,措词也愈加直截了当。第二份大字报最后那个“人”字边上,不知匡定邦出于什么心理,还画了一个象征性的站立着的人。
 
  如果说匡定邦贴在县城里的大字报,是在县城闹市中心的电影院门口扔了一颗手榴弹,引得全县上下议论纷纷,造反派涌到乡下要抓他游斗:那么,他贴在安江城里地委行署大礼堂门口的大字报,则轰动了整个安江城。他的大字报贴出不到3个小时,就被巨幅标语覆盖了,那标语用浓厚漆黑的墨汁赫然书写着:“揪出反革命小爬虫匡定邦~老面条!”
 
  也许是觉得匡定邦这名字不好记吧,把他人所尽知的绰号老面条也写上了。
 
  人们在热烈地议论着老面条,愤愤地谩骂狗崽子,挥拳呼喊着砸烂匡定邦狗头的口号,诅咒发誓地吼着挖地三尺,也要把这龟儿子抓出来打倒在地,踩上千百只脚。
 
  可是匡定邦却像一阵风般消失得无影无踪,乡下寨子里找不到,县城和安江城里遍寻不见,造反派还把电话打到省城,让到他父母家里去抓。省城教育厅回话说,他的父母关进了牛棚,他的妹妹也被扫地出门,没人见他回过省城。
 
  惹下大祸的匡定邦找不着,无处发泄的造反派就把气出到匡定邦的同伴身上。沿江寨的知青和老乡们都知道,沿江二队的回乡青年段广田,和匡定邦是无话不谈的知心朋友,有事没事,段广田都爱往四队老面条的住处跑,平时和寨邻乡亲们讲起来,对匡定邦面得五体投地。
 
  “人家,嘻,那才叫是真正的髙中生,文学、哲学样样精通,上至天文地理,下至鸡毛蒜皮,我就没见他有不懂的。”
 
  “不要小瞧人家老面条,他总吃面条那不假,可他是为了节省时间,读他那些书。啧啧,他的书,那才叫多。”
 
  段广田在沿江二队,经常用赞美的语气,称道老面条匡定邦。
  现在反革命的小爬虫老面条找不到,自然而然就找到段广田这儿来了。


 
  一帮人围住了富裕中农段承业的家,人人手中都提着家伙,棍子、棒棒、鸟铳枪、大刀片,要老面条的狗腿子段广田交代,匡定邦这小爬虫躲哪儿去了?段广田的脸都吓白了,眼珠骨碌碌转,说话声气打战:“我……我哪晓得他……他、他、他躲哪儿啊。”一个耳光打在段广田脸上,顿时泛起五个手指印,又是一声喝:“不要鬼扯,哪个不晓得,你和老面条好得合穿一条裤子。从实招来,他钻哪里去了?”段广田的手捂住被打得火辣辣的脸,哭丧着脸道:“我真不晓得啊!只、只听他说……”
 
  “说啥了!快讲。”
  “说他父母是好人。”
  “还有呢?”
  “说历史终宄要给他的父母翻案……”
 
  “翻天了,翻天了!老面条这小子竟然叫嚣要给他反革命修正主义的父母翻案。反攻倒算,把段广田捆起来,带回去要他一五一十老实交代。”
 
  几个人一拥而上,段广田顷刻功夫被五花大绑起来。段承业和他婆娘想上前哀求,一个肩上挨了一棒,一个脸上被抽了一鞭。五六岁大的段广林早被父亲叫从后门跑出去,给在米机房干活的段广坪梢话,让他千万别回家,赶紧找地方躲一躲。富裕中农只晓得大祸临头,还不知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段广田就这么被捆绑着带走了。临走之前,他睡觉的那间木板小厢房,被彻底地抄查了一遍,说是搜查匡定邦和他之间往来交流的书籍和本子,其实凡是段广田的东西,全被抄走了,连一张纸也没留下。他们要的是匡定邦的反动证据。
 
  捆绑吊打、旷日持久的审讯开始了,造反派逼着段广田一一交代,平时到老面条那里,和老面条说些什么,老面条说了哪些反党、反毛主席、反社会主义的言论。说了还不行,还得一句一句,一条一条写下来,供大批判用。若是不说,不写,那么好,轻则不给饭吃、不给水喝、不让睡觉:重则站到倒扣在地的藤箩上,一根绳子吊到栋上,然后审问者一脚把藤萝踢开,把人悬空吊着,痛得段广田哭爹喊娘,连声讨饶地哀求:“我说,我全都说,你们让我讲什么,我就讲啥子,竹筒倒豆子,全、全倒、倒干净!”
 
  抓捕反革命小爬虫匡定邦及其同伙交代的材料,从公社造反派小头目报到了县里,把与匡定邦从相识直到他失踪的交往过程彻底坦白之后,段广田被放回来了。他被折磨得骨瘦如柴、两眼发直,和他说话,他总要朝你呆痴痴瞅上半天,才支支吾吾、含含糊糊地回一句话。
 
  富裕中农老夫妇俩让大儿子在家中休息静养几天,而后再上坡去出工干活挣工分。
 
  满以为一场灾祸熬过去了,谁知,段家的厄运就此开始。
  水田里的秧子栽上坎,山坡上的包谷长成了秆,春耕大忙算是过去了,稍歇几天,沿江二队集体田土上的农活,就得进入薅秧、薅包谷和黄豆阶段。
 
  那个夜晚异常闷热,没有风,寨邻乡亲们都在抱怨,刚入夏的天,咋个热得一点没个分寸,和三伏天差不多。急骤的哨子“喟曜”吹响了,沿江大队召开群众大会。会在沿江二队大祠堂里开,附近一队、三队、四队、五队、六队的全体社员群众都得赶过来。每家每户,必须得有一个人参加,当然,要多来几个人也行,欢迎。照例地,沿江大队的地富反坏,都得提前到会场,勾腰低头,向毛主席老人家请罪,随时接受广大贫下中农和革命群众的批判。
 
  一走进大祠堂,所有人的脸情不自禁地都绷紧了。每个人都感觉到会场里的气氛和往常大不一样。像是要出什么大事。
 
  不但沿江大队革委会和造反派的头头都到了,有认得的,悄悄地在交头接耳,说公社里的头头和什么司令官也到了。令人感觉气氛肃杀的是,无论排在台前的地富反坏分子两侧,还是台上的四个角落里,都站着荷枪实弹的民兵,公社那个武装部长,腰间还佩戴着一把黄皮壳子手枪。
 
  这情形是极少见的。
  敬祝过万寿无疆和永远健康,唱了一首语录歌,那首歌唱的是:“革命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那样从容不迫,文质彬彬,那样温良恭俭让。革命是暴动,是一个阶级推翻一个阶级暴力的行动!”
 
  唱到最后那五个字,全体社员几乎是拔直了喉咙吼出来的。
 
  这宏伟的气势和声震屋瓦的歌声,把人们的心一下子唱得悬了起来。
 
  段广坪说,站在人群中,他听得到周围伙伴粗重的呼吸像喘息,他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别剥别剥”在狂跳。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只因通知的时候,贫协主任让他们段承业全家都要去,除了娃娃之外。而他在打米机房里,听那些黄昏时来打米的汉子说,一家人去一个。为啥他们非得全家人都去呢?
 
  答案很快揭晓了,公社里造反上去的那个“红联”的司令官,拉长了他那撕哑的变声的嗓音宣布道:
 
  “给我听清楚了,现在,把漏划富农分子,段承业押到台前来……”
 
  大祠堂人群里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有不解的嘀咕声,有疑问的目光,段广坪都听不见、看不到、感觉不着了。他大睁双眼,只觉得大祠堂里的人影在晃动,人声鼎沸,父亲段承业似在申辩,举起双手来说着什么,但很快就被显然是事先安排好的民兵强行拖了上去,和早就待在那里的地富反坏分子们站成一排,勾腰低头,朝寨邻乡亲们请罪。
 
  口号一句比一句响地吼了起来:
  ‘‘打倒富农分子段承业!”
  “揪出漏划富农段承业,大快人心!”
 
  “段承业必须低头认罪!”
  段广坪起先没回过神来,跟着也随众人把拳头举起来,大声地把口号喊出来,他怕身旁的人见他无动于衷,把他也和父亲一样拖上去。
 
  悬在祠堂高处的那盏大灯泡蒙满了尘垢,在口号阵阵中微微地颤抖着。一会儿功夫,闪烁昏黄灯光的大灯泡在段广坪眼里模糊起来,周围的男女在段广坪身边晃动得更凶了。段广坪觉察到自己的眼泪淌了出来,他怕人家看见了,说他同情富农分子,可他又不敢贸然抹去眼泪,害怕人家当众喊叫。昏昏糊糊当中,他依稀听到父亲段承业挣扎着申辩:
 
  “我家的田土,实实在在只够富裕中农呀。”
  ‘‘胡打乱说,”嗓门嘶哑的司令官又叫嚷着,“县里领导看见段广田的材料,说他和反革命小爬虫匡定邦穿一条裤子,一点也不奇怪,他们段家就是富农,是阶级敌人,四类分子,解放前你家田土上收的粮食,比富农家还多。”
 
  “那是富农家败家子抽大烟,吃喝嫖赌样样来,粮食才收得少。”段承业哭丧着脸叫起来,“我们段家是风里雨里一年到头都在勤机苦挣地做啊!”
  段广坪淸晰地听见一声响亮的耳光,继而是棍棒声和整个大祠堂满场的混乱。
 
  由沿江大队全体贫下中农和社员群众包括四类分子参加的大会,在闹闹哄哄中结束了。段广坪失魂落魄回到家中的时候,哥哥广田不晓得逡到哪个角落里了’父亲丑业被打得遍体是伤’绿撕得破破烂烂,由母亲搀扶着回了家,倒在床上,一躺就是十多天。
 
  记忆中,广田这一辈子,就是从这天晚上起给毁的。
 
  而父母的命运,则更惨。
  段广坪为了和反动的四类分子家庭、和漏划富农与富农婆划清界限,从早到晚都待在米机房里。
 
  即使是雨天,黄梅天,没人来打米,他都宁愿爬到竹笆楼上,透过窗玻璃眺望田现的景色,也不愿回屋头。
 
  他能够混到掌管沿江二队的打米机,实在是阴差阳错,命运的造化,段家遭逢不幸之中的大幸。
 
  他和广田初回到沿江二队的时候,县里面传下话来,说回乡知青也是响应号召,回来建设家乡的,要充分发挥他们的作用,让他们把学到的知识,为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服务。段家一回来就是两兄弟,队里就说,生产队通了电,新添了打米机房,原来在安江边的碾米房,无人经管,就让读过高中的段广田去吧。


 
  在人民公社生产队集体出工干过农活的都晓得,比起到田土里干农活,经管碾米房,是个轻巧活儿^哪晓得,读了12年书的段广田对此不屑一顾,根本看不起这活,去干了两天,就把活儿让给广坪干了。他在家中发牢骚说:堂堂高中生,去管这原始社会传下来的土活,一点术含量也没有,我情愿出工干活,收工以后还能去找同学朋友玩。
 
  广坪不像他哥,他喜欢碾米房的环境,喜欢碾米房的清静,喜欢碾米房的氛围。
 
  安江流经二队的寨子边,拐了一个弯弯,江水甩开来,江道相对宽敞,前头湍急的江水,流到拐弯处,一下子灭落出阵阵浪花,水面顿时平坦了。
 
  碾米房就建在安江边的拐弯处,一条石渠引来上游气势凶猛的江水,一股淸碧的水流推动大水车轱辘均匀地转动,江道边的大水车带动碾房里的石碾,碾子在石槽里匀速地滚动,把晒干了的谷子碾成大米。
 
  千百年来,安江边的老乡,就是依靠这碾米房,把稻谷碾成颗颗米粒,挑回家去做成大米饭吃。
 
  广田觉得这活儿枯燥乏味,没甚意思,更无啥技术含量,就是因为在碾米房里碾一挑米,要花上一二个时辰。上游的水来得少了,米碾得更慢。
 
  他不愿干,还有个原因是,沿江二队添置了打米机,经管打米机房的,是“四淸”运动后上台的大队乔书记的小舅子,这小舅子才是个高小毕业生,到打米机厂里去培训了半个月,回来就俨然成了米机师傅,打一挑米,花时间少不说,还收现金,一百斤谷子收三角钱,一分钱也不赊。他的兜里揣的人民币,都是一沓一沓的,大大小小的票子,都沾着米糠米灰。打米机开动以后,小舅子经常站在米机房门口,嘴角叼着一支烟,双手叉腰,趾高气扬地站在那里。脑壳上戴的那顶帽子,帽舌不是歪向左边,就是歪向右面,从来没戴端正过。广田说,我就见不得他那股仗势欺人的劲头。
 
  广坪性情要平和些,他不像广田那样愤世嫉俗。水碾房里的活儿轻松,不过每天还是有几个老农会把谷子挑来,在自古传下来的碾房里碾米,理由是打米机打出的米,有机器味,不好吃还是石磨碾出的米香。其实广坪心里明白,老农为的是省下碾米的钱。照老规矩,在水碾房里碾米,只记账,不花钱。没人来碾米了,广坪就坐在安江边休息,这一块地势风光好啊,远处是两峰夹峙的峡口,翻过山垭,是层峦叠嶂、郁郁葱葱的山岭。垭口这边,安江水急泻而下,淌到拐弯处了,溅起一片雪白的水花水沫,坦坦荡荡往下游流去,真是“有山有水有河流”,像儿歌里唱的那样,水声涯涯’伴着青的山,山上的林子里传来雀鸟的啼鸣,风儿吹过来,有股野草清新的气息,有股山花的芬芳,时而会有蜂儿飞过。
 
  就是这一片景,广坪坐在江边的石头上,呆痴痴地可以看半天。
 
  有人走过问:“广坪,你瞪着眼看啥子?”
 
  “看风景。”
  “有啥看法,风景再好,能当饭吃么?”说着摇头晃脑,做出“广坪真憨”的脸相,走开去。
 
  广坪却对这一片景百看不厌。他和泥娅就是在这里相识的。
 
  水碾房离开寨子有一小段距离,一座拱起的小山包挡住了两边的视线,没有客来碾米的时候,安江缓水湾边的这个地方,是十分清寂的。怪不得广田不骞欢干这个乏味的活呢。那真会有股让人闲得骨头发痒的感觉。
 
  这天广坪正瞅着眼前的缓水湾,想着要找出家中的鱼网和鱼篓,看能不能网到几条鱼时,泥妞挑着一担谷子,从江岸边的小路上,一摇一晃走来了:“广坪,有人碾米么?”
 
  广坪抬起头来,愣怔住了,这是寨子上哪家姑娘啊,咋个这么难看,丑得叫人恶心呢。看看,一个大姑娘,脸上涂得青一道紫一道,像个大花猫,又似个鬼狐脸。
 
  广坪冷淡地道:“碾啊,你把谷子挑进碾房,倒入碾槽去。”
 
  “要得。”泥娅挑着满满一担谷,进了碾房。
  广坪费神付度了片刻,想不起来她是沿江村寨上哪家姑娘,跟着走进了碾房。
 
  泥娅勾着腰,己经把一箩蕾谷子倾倒进碾槽,正俯身把另一箩筐的谷子倒出来。
 
  广坪瞅了一眼她倒进碾槽的谷,问:“这谷子晒透了么?”
  “晒透了,碾得了。我妈说,趁着天好,把这挑谷子碾出来。
 
  “你妈是哪个?”广坪找到了打听姑娘是哪个的办法,随意问。
  姑娘明显一怔,继而低声道:“我妈叫艳环,住竹林边上的。”
 
  广坪骇然,惊得几乎要跳起来。大土匪的小老婆,是沿江大队出名的人物,沿江一片几个寨子,家家户户都晓得,艳环收养了一个蛊女,没人敢近这两个人的身。广坪沉默了一阵,才镇定下来:
 
  “你是……”
  “我叫泥娅,我晓得你是新近回乡来的,段家老二我该把谷子摊匀净一些吗?”


 
  “该,该。你摊吧,”广坪手足无措地指了指碾槽,“我……我来把碾子移进去。”
 
  是的,沿江大队六个寨子的男女老少都晓得,安江缓水湾旁的竹林边上,住着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艳环收养了一个人见人怕的十一世蛊女。十世蛊婆和她男人,是被大土匪和他的匪众乱枪打死的,听说盛婆身上的枪子儿,像散落一地的包谷籽籽,数也数不清。等到淸匪反霸铁壁合围的战役结束,大土匪被击毙,大土匪小老婆艳环的屋门口,就放着“哇哇哇”放声大哭的一个婴儿,艳环见她在泥泞的雨地里滚得满身满脸全是泥,湿漉漉脏兮兮的那模样实在可怜,就把她收养了,给她取了个名字泥娅。有认得的人就说,莫看这女娃儿可怜啊,她是十世蛊婆的亲生女,后来有接生婆出来证明,说她脚膝盖内侧有一块褐色的胎记,准定是盛婆的幺女没得错。
 
  清匪反霸结束,轰轰烈烈的土改运动让贫苦农民翻身得解放,紧接着肃清残匪、肃反,之所以没把大土匪的小老婆艳环抓起来,是因为土改工作队介绍,艳环本身是个苦孩子,是被大土匪抢上山去的,况且时间不长,连头搭尾不过7个月,故而她和大土匪连个娃娃也没生。如今她收养了一个无人照顾的蛊女,就让她们母女两个,在沿江寨上一边接受贫下中农监督改造,一边通过劳动自食其力地过日子吧。
 
  土改时期定下的政策,就此沿袭下来。虽然口说无凭,十几年里,口口相传,也没啥走样。艳环收养了泥娃,增加了拖累,却也平添了不少乐趣,还捡到了一个护身符。
 
  这点内情只有艳环晓得。土改运动中,匪首的婆娘女儿,大地主的小老婆和姑娘,尤其是有几分姿色的,投水死的,跳崖的,遭乡间地痞、流氓、二流子奸污的,不在少数。风言风语传得绘声绘色,可是自从艳环收养了蛊女泥妞,在沿江寨没一个人来骚扰过艳环。也因如此,艳环泥娅得以悄没声息地在安江旁的山岭上讨得一份太平的日子。
 
  原来蛊的传说在安江山乡,历代相传已有千百年的历史。一旦说哪个人是蛊女,会放盛,方圆几十里、百把里的乡亲都会对她敬而远之,避之不及。只因惹恼了蛊女,不晓得什么时候,蛊女就会神不知鬼不觉地给你“放蛊”。一旦中了她的蛊毒,等着吧,蛊虫子就会从五脏六肺骨头缝里烂出来,把你的小命夺去。蛊女有这等本事,寨邻乡亲们哪个敢惹她,看见了她家两娘母,躲都躲不赢。近些年里,泥娅由一个细细瘦瘦的小姑娘,长成了一个大姑娘,胸脯鼓起来了,肩膀宽起来了,腿长了,一双大眼睛,亮闪闪地瞅着人,脸上总是涂得花眉花眼的,好难看。其实是人们不敢朝她看,只要见她瞪着眼盯住人看,被她盯住的人顿时一阵惊慌,撒腿就逃。人们私底下都在传,泥娅这个姑娘呀,就是个妖精,还是不要长大,她长大了就成了蛊婆,哪个愿意娶她。近她的身都让人浑身汗毛凛凛的。
 
  ,给她碾米时,段广坪挨得她近近的,他从公社农中毕业,一点不信邪,也不相信那些传得神乎其神的流言。相反,从泥娅的身上,拂过来一阵一阵清新的姑娘身体特有的气息,那是比山上的野花还要温馨,比安江边的溪草还要滋润的气息。石碾子顺着碾槽滚动着,碾槽里的谷子在石碾的滚压之下,谷皮脱开了,一颗颗晶亮晶亮的米粒裸露出来。段广坪不由得凝神定睛,盯住了泥姐看。
 
  泥姬眨巴着大眼睛,也在瞅着他。
  奇了,透过泥姐涂得乌漆墨黑的脸庞,段广坪头一次发现,蛊女泥娅除了有一双亮波闪闪的大眼睛,她的鼻梁是直挺挺的,鼻珠是圆溜溜的,鼻子底下的嘴巴,抿紧了是小巧小巧的,就是她的脸颇,她的下巴,她的额头,都长得好匀称好端庄,就是她的脸皮抹得规了……
 
  “段老二,你咋盯住我望?”正在段广坪暗自忖度时,泥娅朝他发话了。
 
  “啊,”段广坪一怔,有些难为情,不由脱口而出,“你为啥把自己一张脸,涂得这个样?u泥娅的眼一瞪:“我会放盛!”
 
  段广坪不解:“我没得请你放蛊呀。”
 
  “雌还要你请么?”
  “那我也没惹你。”
  泥碰“哈哈哈”脆声朗朗笑起来,两只眼珠一转:“你不怕我放盛?”
 
  “我怕你干啥子?”段广坪反问着。
 
  泥娅的双手合在一起,调皮地一歪脑壳:“那你要我咋个做?”
 
  “我要你把脸洗干净,”段广坪的手朝碾房外头一指,“看到你真真切切的脸。”
 
  “真的?”泥娅的身子往起一跳,惊喜地问。显然她很愿意。
 
  段广坪朝着她庄重地一点脑壳。泥娅一阵风般从他身边跑出了碾房,段广坪跟着转过身子,走到碾房门口,倚着门框张望。
 
  泥娅顺着碾房边的小路,走到楠竹劈开做的水枧边上,双手掬起清凉的安江水,小心地细细地又是动作快快地抹拭着她的脸。
 
  当她转过水淋淋的脸朝碾房走过来的时候,天哪!段广坪几乎要叫起来,这是一张怎样的脸啊,美得像天仙,美得像神女,还是……总而言之,沿江大队六个寨子上,没有一个姑娘少妇可以和她有一比,段广坪在公社农中读了三年初中,同学中的女生,没有一个能和她比,往常在安江县城里赶场,南来北往的女子,看见的也不在少数,没一个的脸貌是能和泥娅比的。段广坪不解,有着这么一张晃得人眼花统乱的脸,为什么要涂得脏兮兮的?
 
  泥妞告诉他,是她妈艳环说的,泥娅出落成个大姑娘了,她的脸太招人,免得惹出祸事来,还是用蓝靛炭灰涂一涂吧。“人在屋里住,祸从天上落”,说不定什么时候,这穷乡僻壤的安江两岸,又会有祸事。
 
  事实证明艳环的话是有预见性的。
  可以想像,她要泥妞这么做,实在也是出于无奈。
 
  从这以后,段广坪的心头就装下了迥然不同的泥娅。也是他俩相识不久后,好事摊到了段广坪头上。
 
  乔书记的小舅子,经管着的打米机房惹了祸,不晓得是咋个搞的,他的一只右手,探进米机肚皮里,被打米机的滚筒,卷成了肉泥,鲜血染遍打米机里外,让人几天不敢走进去。
 
  小舅子的一只巴掌没了,成了残废。沿江二队想找另外一个人经管米机房,这等好事首选当然是贫农、下中农,可是找到哪个的头上,那个人就摇头摆手诅咒发誓地不愿干,谁都说这机器的事情干不得,不愿意把自己好端端的一双手赔进去。可是打米机是集体财产,四乡八寨的老乡也习惯了这机器打米,不愿意陪上半天一天甚至更长时间到水碾房等待。
 
  也不知是哪个出的点子,说没人管得了,就让段广坪去管。他一个人经管水碾房’活儿不多,太清闲,完全可以把打米机房一起管起来。况且他是初中生,有文化,管得过来。
 
  这么个轻巧活儿,这么件好事,就在带一点迷信的恐惧中摊到了段广坪的头上。因为他经管了沿江二队的打米机房和水碍房,还因为他后来大胆地娶了蛊女泥娅,对他这一辈子起了不可估量的作用。
 
  这自然是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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