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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陈情书》C

 

        光中在石牛下挖了一阵,就去捣鼓他的工具包,雷管,引线,炸药,这一套他在修水库时不知操练过多少遍,早就烂熟于心的。他审好炸药的量,接通管线,叫知青们赶紧走开,分别站在几个路口,去阻拦行人。知青们第一次看人弄炸药,唬得不敢吭气,乖乖地听他吩咐。

 
  光中前前后后巡视了一遍,又拿起高音喇叭喊了一阵,就去点燃引线,火花哧哧哧前行时,他才开始奋力往外跑,一声巨响,一阵浓烟,接着就是一阵石块雨,扬扬洒洒落满山坡。
 
  知青们重又围在石牛边,他们发现,石牛被准确地切去了半个身子,目标之外的土方,竟毫发无损。
 
  石牛切割成功后,整个工程势若破竹。
 
  这天晚上,知青们把光中请了过去,要他讲讲他在水利局的故事。一来卫红就在旁边,二来他在水利局的日子,远不如在水库工地上风光,他怎么敢乱讲,就嘿嘿直笑,胡乱应付。七嘴八舌胡侃了一阵,有人想起来,咦了一声:卫红,你哥就在水利局,你们怎么会不认识呢?另一个捅了他一下:卫红那时不一直带着她侄子到处看病吗?
 
  光中注意到,卫红脸色有点变,很快就找了个借口出去了。
 
  光中继续跟知青们胡侃,主要讲些当年修水库的事,比如建设者们借宿在覆船山人家里,夜里不小心被起夜的人差点踩断胳膊,比如有些借宿者爱上了女房东,从此得到格外的照顾,最终竟把主人赶下了床。讲到高兴处,光中突然杀了个回马枪,问面前的知青,刚才说到卫红带着侄子看病,到底是什么病?我们这里有擅长中草药的中医呢。
 
  不管用,她侄子是脑膜炎后遗症。
  就是她水利局那个哥哥的儿子?
 
  对呀,她就那一个哥哥。
  知青们不甘心话题被打断,又催促光中回到正题上来,继续讲那些乡村野史,重点在男女方面,光中随便敷衍了几个,就找了个借口逃了出来。
 
  这么说,他等于没有孩子,他老婆现在一个人守着个十六岁的傻子,难怪他去参加丧礼的时候,发现他家里个个言语短小,气氛沉闷,家里有个这样的孩子,谁还高兴得起来,忧伤才是他们家的主要表情。可是,他还有吉利呀,他们会需要吉利吗?不管怎么说,也是李国祥的骨血,正常情况下,吉利肯定是不招人喜欢的,但如果他家现在是这种情况,吉利的出现会不会给他们带去一些新的希望呢?等等,事情可能没这么简单,得好好想一想,好好计划一下。一路上,他自言自语,自问自答,像在跟自己下一盘盲棋。
 
  回到家,他忍不住把最近得知的情报前前后后跟来凤说了一遍,来凤一惊一乍,急切切地说:那就赶紧把吉利给他送回去啊,这下吉利就有个好前程了,我们以后也能跟着沾点光了,毕竟我们把她养到这么大。
 
  说得轻巧,又不是遗失在外面的一件包裹,是个大活人呢!他老婆一怒之下,拒绝承认呢?你想想,如果是你,你愿意接受吗?
 
  来凤沉默了,想想又说:不是还有卫红吗?可以找个机会,先问问卫红的态度,如果她同意,再由她去做她嫂子的工作,比我们直接找她要好。
 
  光中闭着眼睛盘算:即便是卫红出面,也要好好改编一下吉利的身世,不然会有后患。肯定不能把伊春说出来,这样一来,受益人就不是他而是伊春了,毕竟她是生身母亲,就算她现在不亲她,最终也会原谅她,亲近她的。不如说吉利的妈妈已经死了,难产死的,这样他们可能更容易接受她,没有了后顾之忧嘛。
 
  来凤冷不丁打了光中一下:你肯定知道谁是她亲妈,竟一直瞒我瞒到今天,你拿我当什么人了?
 
  伊春两个字差点脱口而出,紧急关头他再一次管住了自己的嘴,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以后看情况再说吧。
 
  搜肠刮肚想了大半夜,好不容易迷糊过去,来凤又去推他:你有没有想过,吉利会不会去了好地方,就嫌弃我们不认我们了?
 
  光中嗯嗯着,醒不过来。
  来凤却无法入睡,她爬起来,端着油灯来到明珠跟吉利的卧室,姐妹俩一人一头睡着,来凤隔着蚊帐打量吉利,人家说得没错,私孩子都很漂亮,这么漂亮的孩子,将来还不知要嫁给什么人呢。她仿佛看见未来的女婿翩翩走来,要身家有身家,要人才有人才,她要真嫁了这样的好人家,他们作为岳父岳母,好处自然少不了,可如果她去了李国祥家里,一切的好处可都归了李国祥的老婆了。她吹熄油灯,跌跌撞撞回到床上,自己跟自己说:不行,哪里也不能去,把她养到这么大,马上就要摘桃了,她不能在摘桃的季节把桃树无偿地转让给别人。
 
  第二天早上,吉利在饭桌上说:李卫红要去当我们的老师了。
  光中抬眼一看,吉利眼角眉梢尽是笑意,心里一惊,问:你就这么喜欢她去当老师?吉利扬扬眉毛:是啊,我谁都不喜欢,就喜欢她。
 
  光中心里更不安了,刨根问底:就因为她是知青?
  才不是呢,知青那么多。
 
  变化很明显,吉利第一次在家里讲起了学校的事情:卫红教我们数学,她一上课,就给我们每个人发了一个作业本,是她自己掏钱买的。她向家里人展示新得的作业本,小板嗤了一声:这种本子是最便宜的。吉利白他一眼:最便宜的也没有你的份。明珠说,一次买得多的话,每本又可以便宜一分钱。吉利仔细收好本子说:有些东西是没法用钱来衡量的。
 
  没过几天,卫红索性到家里来了。
  不好意思,我来跟你们商量个事,能不能把你们的吉利借给我一晚,今天学校安排我值班,我很没出息,一个人不敢在生地方睡觉。她明天早上就不用回来吃早饭了,我会安排她吃,完了就直接上课,好不好?
 
  光中看一眼来凤,一边说没问题没问题,一边在心里直叫苦:完了,被她抢在前面了。
  来凤说:我赶紧叫吉利去洗个澡,跑了一天,身上肯定臭烘烘的,别把老师的被子熏臭了。
 
  很多话一起涌向嘴边,不知该先说哪句才好。呐呐了半晌,才说了句最没技术含量的话:养孩子苦啊,操不完的心。其实他真正想说的是李国祥那个十六岁的傻孩子,但他找不到谈他的理由。
 
  有些孩子,一辈子都是大人的忧心,但你不会,你的孩子个个健康活泼,一看就是成器的相。
 
  难道她也正好想到了那孩子?正要说什么,来凤推着吉利从房里出来了,吉利洗了澡,又换了干净衣服,红朴朴的脸上挂着羞涩的笑,径直朝卫红走过去,光中竟有点恍惚,好像吉利不是去陪卫红值夜班,而是从此就随卫红去了。
 
  直到两个人拐了弯,看不见了,光中才回过头来。来凤在流泪:她不会已经知道了吧?不然,班上那么多女生,为啥单点我们家吉利?
  怎么可能?她肯定是觉得吉利比谁都干净、文静。
 
  晚饭没吃完,光中就把碗一推,说今天出去听听收音机,好长时间都没听过新闻了。
 
  队里有收音机的人家,只有两个。
  光中走了没多久,来凤把家里收拾停当,也出了门,趁着夜色,直奔学校。
 
  校园里只有一间屋里有灯光,可惜挂着窗帘,来凤蹲在窗根下,扭来扭去地往里看,啥也看不见,索性蹲下来,躲在窗根下听。屋里两个人果然在说话,唧唧哝哝的,一句话也听不清楚,真是急死人了。
 
  听了一阵,来凤站起来,哈着腰往门那边走。木板门毕竟比砖墙要薄得多,兴许能听见里面的声音。
 
  门前是一条走廊,灯光从一扇门下泄漏出来,在黑暗中切出一个斜斜的长方形。来凤躲在廊柱后面观察了一阵,发现门边有个搁物架,上面挤挤挨挨不知放了些啥,搁物架旁边还放着个圆不隆冬的东西。
 
  这时,屋里传出了唱歌的声音,是卫红在唱:夜半三更哟盼天明,寒冬腊月哟盼春风,我要盼得哟红军来……还没唱完,屋里扬起了笑声,是吉利的。来凤嫉妒了:这样的笑声,我都没有听到过。
 
  哗,又是一束亮光,直朝暗处刺来,原来门边还有个小耳窗。卫红推开窗子,喊道:吉利,过来看星星。吉利就跑了过来。
 
  覆船山的夜色真美。在家里,你们也经常这样看星星吗?
 
  他们不懂得欣赏这个。
  怎么可能?美的东西谁不喜欢?
  有文化有知识的人,才懂得欣赏美。
 
  去过陆城吗?
  没有,哪里都没去过。
 
  下次我回家,带你去趟陆城吧,那里有个新华书店,里面有很多书,你肯定会喜欢的。
 
  就像是专门把几句话说给来凤听一样,卫红说完这几句话就关了窗。
 
  搁物架旁边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动了一下,竟慢慢变大了,变高了,来凤吓得汗毛都竖了起来,正要叫,猛地发现,那是个人,是光中。原来他也躲在这里听壁根,原来他也不放心。
 
  两人一路讨论着她们要去陆城的事。光中觉得卫红也许只是单纯地喜欢吉利,所以想把她带去陆城玩一趟,来凤却觉得她别有用心,肯定是想把吉利带回去,让她的嫂子过过目,再来决定。
 
  两人讨论了一阵,光中突然说:还是不要自作多情了,万一卫红只是说说而已呢?
 
  但卫红是真的要带吉利去陆城了。她突然上门来提这件事的时候,光中和来凤张大嘴巴,你看我我看你,说不出话来。
 
  她、她、她没有车费。结巴了好一会,光中蹦出这么句话来。
 
  卫红一笑:我请她去的,当然是我给她买车票。我喜欢你们家这个小姑娘,想带她出去玩玩,没别的意思。正好她也说她没去过陆城。
 
  还是不要去了吧,也没几件像样的衣服,走在大街上,丢你的人呐。


 
  这你就错了,像吉利这么漂亮的小孩子,穿什么都不难看,更谈不上丢人。你们就放心吧,来回总共就三天,三天以后,保证完璧归赵。
 
  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怎么都不会相信,血缘关系大概是有气味的,彼此能闻得出来。光中不住地叹气:即便她落在这种地方,也会慢慢寻回去,是谁的就是谁的,弄错了也得改过来。
 
  走前那天晚上,光中把吉利叫出来,两人在蛙声中慢慢踱步。
 
  去了陆城,代我给李国祥鞠一躬,他可以算是我的恩师,他要是活着,我早就不是这个处境了。你错就错在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
 
  光中大吃一惊,他万万没想到这孩子竟是这样看他的。
 
  吉利是一个人回来的,下车后,两人走了一程,就分了手,卫红去知青点,吉利回家。
 
  一家人唿地扑上来,你一句我一句,问得吉利应接不暇。
 
  好了,我自己说,我从头至尾说给你们听。一下车,我们就去了卫红的家,她家里只有两个人,一个老奶奶,整天拐棍不离身,还有一个是她嫂子,卫红让我叫她阿姨,她好像身体不太好,每次饭前都要吃药,说话走路也是有气无力的。我们在她家坐了一会,就去了书店。我们在书店看了会儿书,卫红还帮我买了一本,然后我们就出来吃冰棒,好冰啊,我的嘴巴都冰麻了。然后又去吃了凉面,太好吃了。然后就回家,睡觉。第二天,我照样去书店,卫红跟一个服务员打了招呼,我在那里看书,卫红出去见同学。到了吃午饭时间,她来接我,我们一起去她那个同学家里吃饭。吃完饭我们就去游泳,卫红把她以前的游泳衣借给我,但我不会游,只能在浅水区玩玩。完了我们就回家,阿姨在家里做了好多好吃的,还买了汽水。吃饭的时候,阿姨问了我一些问题,她问我,城里好,还是覆船山好,我说城里好,但我的家在覆船山。完了,就这些。
 
  来凤捋了一把她的头发:说得好!
 
  谁也想不到,年纪小小的吉利,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叽叽喳喳地编出了一通瞎话。
 
  事实是,吉利一踏上陆城的街面,就接受了卫红嫂子的目测,她来接站,顺便看看“那个大眼睛小女孩”。早在半个月前,卫红就给她写过信,说这里有个小女孩,长得特别像我们李家人,我一见她,就有亲切感,问嫂子愿不愿意收养她。嫂子的确跟卫红说起过收养的事:老李不在了,唯一的孩子又有点问题,不如收养一个,也好老来有靠。嫂子在回信里说,收养这事很复杂,首先得人家家里同意,然后,我得目测。这第一条,卫红有十足的把握,覆船山是个苦寒之地,如果能给孩子一个相对好些的前程,没有哪个家庭是不愿意的,除非这家大人不盼着孩子好。至于目测,那很简单,我把她带回来给你看看。于是就有了这次吉利进城。
 
  阿姨非常喜欢她,这一点吉利有把握,阿姨带她去逛商店,给她买糖果点心,不停地拨弄她的头发,说:有个女儿真好,可以跟妈妈一起逛街,长大了可以做妈妈的贴心人。还带她去了理发店,为她修了刘海,又跟卫红一起,三个人去吃了馆子。两个大人不停地交换眼色:吉利不像个农村的孩子,对不对?她身上没什么乡气,多奇怪呀!她眼睛又圆又大,好像我们家人的眼睛。阿姨甚至红了眼睛:他要是看到了,也会高兴的,以前他总觉得儿子没有遗传他的大眼睛。
 
  阿姨终于直接问她了:吉利啊,做我的女儿好吗?阿姨没有女儿,阿姨一直都想有个女儿,都快想疯了。吉利说:这得问我爸爸妈妈。阿姨说:先不谈爸爸妈妈,先只问你,到我们家来,在城里上学,然后在城里工作,在城里生活,你愿意吗?吉利很老练地安排自己在这里沉吟了一下,给了两个大人一个智慧的回答:不能把自己的人生寄托在别人的施舍上。
 
  阿姨马上热泪盈眶:多好的孩子啊,才这么小,已经这么懂事。
 
  卫红是在地里跟光中说那件事的。
 
  两人突然就走得迎头撞脸了,卫红索性拉住他,说有事找他商量。
 
  有件事,我就跟你直说了。我哥这个人,你对他大概还不是很了解,他有个儿子,这里不大好。卫红点了点自己的脑袋:他得过脑膜炎。本来以为很快就会再生一个,但我哥一直在外面修水库……现在嫂子有心想收养一个女儿。我们都很喜欢你家吉利,你,舍不舍得?
 
  收养?光中拼命忍住心跳,冷静地试探:承蒙看得起,当然是好事,也是孩子的福气。只是,按本地规矩,孩子过继给了别人,我们就再也看不到了,两家人基本上要断绝来往,不知道陆城是不是也这样?
 
  差不多,也是为双方家庭好,为孩子好,如果一直来往,大家都为难。
 
  光中的脸顿时白了,如果从此不来往的话,这孩子就真的对他没一点用处了,这步棋就只能是一步棋,只走一步就将死了。
 
  如果你嫂子真的看得起我家吉利,我可以让孩子经常去看望她,至于收养,我觉得有难度,毕竟孩子大了,让她突然进入一个新的家庭,恐怕会不习惯。光中越说越觉得自己有道理,收养成了断然不能行的事情。
 
  你就不替孩子想想?将来她的工作、她的前程,我嫂子自然会替她操心,虽然你也很能干,但你毕竟受到地域的限制。再说,我嫂子真的很喜欢吉利,我从没见她这么喜欢过一个小孩,也是难得的缘分。
 
  这我知道。唉,要是孩子再小一点就好了,现在已经快成人了,什么都懂了。
 
  咦?这不是我嫂子该担心的问题吗?我嫂子都不怕你怕什么,孩子懂事有懂事的好处。
 
  光中突然心虚,恨不得转身就跑,就说:我得回去跟家里人商量一下,毕竟不是个小事,我马上回去商量。
 
  光中感到要好生捋一捋,脑子里乱作一团。
 
  他沿着土公路往外走,路上,看到正在地里割草的明珠,让她给家里带个信,他要出去走走,吃饭不要等他。
 
  他有直觉,他又遇到一个大问题了,他的关键时刻又来了,他得走好这一步,千万别搞砸。
 
  要从哪里捋起?对了,当他发现李国祥只有一个傻儿子时,就想过要把吉利给还回去,当时是出于啥想法呢?让孩子回家,认祖归宗,还是给自己埋下一笔有利可图的伏笔?他警告自己,要坦诚,对自己要说真话,否则不利于思考,是的,他有私心,他有心把吉利作为伏笔,为自己的将来打算,虽然他不清楚将来会发生些什么,但在城里有人,外面有人,总归是件好事。他的确这么想过,但后来又被来凤否定了,她突然舍不得了,女人的心真没个准,一会儿说家累大,一会儿舍不得。好吧,不考虑来凤的立场,她不过是个长头发的女人,那么现在呢?不等他把吉利献出去,人家倒来要了,这是好事啊,求之不得啊,他却慌了神,为啥呢?要坦诚,要说实话,究竟为啥慌了神呢?无利可图了,不仅无利可图,还要断了来往,这里的风俗就是这样,有收养关系的两家人从此讳莫如深,不相往来,除非这收养的孩子大了,老了,想要寻根了,才可以回来做几回客,但到了那时,于他还有何用?要不,跟李家直接把话说开,他们可以收养吉利,但得给他们一笔补偿,养大一个孩子多不容易呀,小时候吃百家奶,对了,他停下来,吉利其实是在慧德怀里长大的呀,要不要把慧德带出来呢?
 
  思路竟在慧德身上绕来绕去绕不开了,慧德,就说是慧德生的孩子怎么样?反正李国祥死了,慧德也下落不明,估计多半也已死了,当事人一方死无对证,但慧德一手带大的吉利,却是所有人都见证过的,唯一有争议的地方,就是谁也没见过慧德大肚子的时候。不过,女人身体上的事,没有绝对,谁也没有仔细看过她的身体,她那么瘦小,衣服又那么肥大,她要真的怀了孩子,只要保护工作做得好,是有可能瞒住别人的,吉利刚送给她的时候,她不是在家休息了个把月吗?正好是最大的嫌疑期。天赐良机,慧德现在下落不明。嗯,不行,以她那样的身份,还私通外面来的专家,生下孩子,又找借口把孩子扔在他家,自己逃得无影无踪,慧德可算是万劫不复了。他有点不忍心。但是把伊春供出来的话,又怕影响伊春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新家,万一把事情闹大就不划算了,还不如就一骨脑推到慧德身上算了,反正现在谁也不知道她在哪里。
 
  好,孩子的来历就这么确定了,现在想想他自己的问题,事情必须与他有关,当初他留下吉利,就是为了与自己有关,这才是他给予吉利生命的初衷。不错,吉利这条命就是他给的,如果不是他,世上根本不可能有吉利这么个人。这么一想,顿时觉得他操纵这一切都有了理由,毕竟他既付出了心智,也付出了财力物力人力。
 
  他越想越入神,脚步也越来越快,连走到哪里来了都不知道,他只知道,他就要接近答案了,一定不能分心,一定要沿着那好不容易开辟出来的小路,披荆斩棘,一路思考下去。
 
  李家得答谢他,毕竟他替李家养大了孩子,这报答不是给点经济补偿啥的,物质上的补偿他一分都不要,他只要李家出面去跟水利局讨价还价,第一,陈光中的问题本来就是李国祥生前的未了事项。话说回来,他当时就不该回来,好歹厚着脸皮赖在那里,你们叫我来容易,叫我走就难了,可惜他当时竟没这个魄力。二来李国祥为国家水利事业鞠躬尽瘁,如今以私人的名义向局里提这点要求,局里应该能够满足。他越想越觉得这个理由很充分,简直就是天经地义,脚步不知不觉更快了。
 
  但是,这个计划有个难度,如果突然对李国祥的老婆公布吉利的来历,那就等于告诉她,李国祥对她不忠,对家庭不忠,她会不会一气之下拒绝要回吉利?不,不行,千万不能让她拒绝此事,当初他把吉利收下来,不就是为了某一天再把吉利送回去吗?他又不缺女儿,他儿女双全,自己能生能养,他图的就是这一天啊。
 
  对了,还有卫红,他再次激动起来,卫红其实是个至关重要的人,作为妹妹的她,有可能比作为妻子的她更加在乎李国祥的骨血,毕竟,她心里没有妒忌作怪,她有的只是怀念和疼惜。
 
  好吧,先去问问卫红,如果她答应了,再请她去做做她嫂子的工作,这样一来,应该是万无一失了吧。
 
  但是,他可能有个问题要回答卫红。
  老实交代,你是不是别有用心?他仿佛看见卫红站在他面前,犀利地盯着他,她的身后是吉利,她把吉利挡得严严实实。
 
  什么用心也没有,只是想替你哥哥解围,免得事情闹大了,有损他的威信。
 
  好像不够有力,这个围要解到啥时候,为啥这么多年过去了,李国祥自己还没拿出个解决方案来?不行不行。
 
  要不,就说是李国祥求的他,当年,女方威胁他,要他离婚再娶,他没有从命,却跑来向光中求助,要他替他养下那个可怜的孩子,等孩子大些后,他自然会以妥当的方式认回孩子,并安排好孩子的前程。
 
  嗯,这个办法不错,既说出了原委,又把李国祥生前的意思表达得很清楚,现在就看你们了,看你们要不要完成他的遗愿!他明明是在心里笑的,一不留神,笑漾到了脸上。他假想对面就站着卫红,小声地把刚才所想的一句一句说出来,不错,很可信,也很诚恳,卫红听了会相信的。不仅如此,她还会报答他对哥哥拔刀相助的情义,当然还有这么多年抚养吉利的辛苦与付出。他会跟她好好商讨一下她的报答。
 
  行走中的思考总算有了结果,那就是,不要她们从他手里收养吉利,而是要从他手里认回吉利。
 
  刚刚想到这里,月亮就升起来了,乳白色的大地让人心旷神怡,他想,生活是公平的,谁动了脑筋,谁就得到更多,生活得更好。
 
  光中终于找了个机会,跟卫红很严肃地把那件事说了,关于李国祥,关于慧德,关于吉利,一五一十全都告诉她了,秘密相爱,秘密产子,无法公开,慧德绝望而去。故事他早就打过好几遍腹稿,不能说滴水不漏,至少没有明显的破绽。
 
  我不想瞒你们一辈子,瞒吉利一辈子,你们都有权利知道真相。
 
  卫红一动不动地看着光中,像在确认这个人到底是谁,到底在说些什么。
 
  然后,大概她用自己的逻辑证实了光中所说的一切,就站起身,一言不发地走掉了。
 
  光中预料过各种反应,就是没料到这种,他望着她越走越快的背影,不知所措。
 
  一连几天,卫红毫无反应,光中几次跟她擦身而过,她都像没看见一样。他终于沉不住气了,抽了个空子,拦在她前面问:我说的那事,你有啥看法?
 
  我没看法。
  你怎么能没看法呢?你不可能没看法。
 
  好吧,那我就说说我的看法,你根本就是在污蔑我哥,我哥不是那样的人,他为了国家的水利事业,兢兢业业,日里万机,他怎么可能在大好光阴里去做那种龌龊事。我都调查过了,你说的那个什么慧德,其实是尼姑,尽管是还了俗的,那也是尼姑,我哥这么正派的人,怎么做得出来那种事?我太了解我哥了,他一身浩然正气,光明磊落,他是那样一个掷地有声的正派男人,深得党和国家的信任,深得人民的爱戴,你说的那些肮脏的事情,他连想都没有想过,他根本就不会有那种脏念头,他生下来就注定不是与那种事相干的人,所以,我已经把你说的那些事忘到爪哇国去了。
 
  就像她手里拿了一根锋利的长矛,唰的一声扎进他的胸腔,然后将长茅高高举起,不停地旋转,旋转,直到他在矛尖上转成一个嗖嗖有声的圆片状的东西。她说得越快,他就越感到眩晕,晕得快要吐了。她终于停了下来,他还在喘息,脸色苍白,肠胃痉挛,他虚弱地说:
 
  事实明摆在那里,你没从她脸上看到你哥的影子吗?她的五官,她的身架,甚至她的声音,哪一点不是来自你哥?
 
  我看你是走火入魔了,我怎么就一点都看不出来呢?卫红甚至还笑了一下。
 
  就算我是走火入魔,别人是正常的呀,你让大家来看,让大家都来看,看看她到底像谁。
 
  谁看都没有用,全天下的人都承认也不算,最终得我承认,我嫂子承认,既然我都不承认,又何况我嫂子?我劝你还是不要白费劲了。
 
  光中感到他终于从长矛尖上下来了,也不眩晕了,也不呕吐了,只是浑身无力,像一堆剔了骨的肉,立不起来。
 
  你要这么说,我也无话可说。
  你当然无话可说,把自己的孩子硬往人家家里推,说是人家的,我从没见过这种家长,不喜欢她,当时就别生啊。


                                [霍山石斛]
  要是慧德还在这里就好了。
 
  对呀,我也这么想,我也希望那个什么慧德能站出来,说说她跟我哥到底是什么关系。不过我问你,为什么你只敢说是她的孩子?就因为她下落不明无法对质吗?还是因为她其实早就死了,可以供你任意编造谎言?
 
  整个覆船山的人都可以帮我做证。
 
  卫红走近一步,小声说:就算她现在站出来,告诉我说孩子是她生的,跟我哥生的,我也不会相信,因为我哥不会说话了,他没法亲口告诉我们,吉利是不是他的孩子。你听清楚了吗?
 
  走了几步,又倒回来,对着光中诡异地笑了一下:你很聪明,我们也不傻。
 
  说完就踩着田埂大踏步走了。
 
  光中浑身软沓沓走回来的时候,来凤正在门口洗衣服。他走到她旁边蹲下来,吐出一口唾沫,烦闷地看着地上。
 
  来凤知道事情可能不妙,光中昨晚跟她说的时候,她就这样想过,就算卫红是知识青年,也是女人,女人的心思她还是懂一点的,但她没法说服光中,在光中面前,她的意见一向没什么价值。这下好了,砸在手上了,那边不要。
 
  那怎么办?来凤马上紧张起来。
 
  刚才我一路都在想,我们干脆不要指望卫红了,我们直接去找李国祥的老婆,只要那个女人答应,卫红反对也没用。我觉得那个女人的想法可能会跟卫红不一样,卫红毕竟是当妹妹的,两个人看问题的角度不一样,你想,她守着个废物儿子,这辈子还有啥指望?不如把吉利收回去,好歹也有他的骨血。
 
  来凤还是觉得心里没谱,但不这样又如何呢?目前看来已经没有别的办法了。
 
  第二天一早,光中就出了门。
 
  来凤心神不宁地盼了一天,快半夜了,才听见光中在外面敲门。她拉开门,没等他进门,劈面就问:咋样?示意光中在门垛子上坐下来:别把屋里孩子们吵醒了。
 
  光中闷着头,眼睛发直,来凤就知道,事情还是不顺。
 
  妈的,这两个女人是不是串通好了?那个女人的反应比卫红还要大,还说要去告我诽谤,说我利用李国祥死无对证这一点,污蔑他,污蔑国家干部,乱七八糟给我扣了一大堆帽子,总之,她根本不相信吉利是李国祥的孩子,她认定我就是在打他们家的歪主意,还说了一大堆难听的话,欺负她孤儿寡母啥的。
 
  实在不行,就让她们把她收养了去吧,她们不是很喜欢吉利吗?
 
  你还没认清形势吗?光中愤愤地拍着两只手说:现在她们不想要她了,她们把我们一家人当成敲诈勒索的坏人,哪里还会要这种人家的孩子!
 
  小点声!来凤摆摆手,朝屋里看了一眼:睡着了也给你吵醒了。行了,这事就算了,反正也没什么损失,吉利也大了,没几年就可以出嫁了,以后好歹也是一个落脚户。
 
  我们是不是真的做错了,如果我不去说穿这件事,就让她糊里糊涂收养过去,不是也达到目的了吗?
 
  当时你不这么想嘛,你觉得亏了,看看现在,亏得更大了吧。
  我有我的道理呀,不然我成了什么?无怨无悔地给他擦屁股?
 
  你本来就是在给他擦屁股,你一直都在给他擦屁股。
  两人轻手轻脚进了房间,灯也没开,直接睡了。
 
  直到第二天傍晚,明珠提醒了一句,来凤才发现,似乎一整天都没见着吉利了。
 
  来凤在大木盆里切红薯干,愣了一下,又切了起来:砍柴去了吧?我叫她砍柴去的。明珠说:你去看看墙上呀,镰刀都在那里挂着呢。
 
  那就是打猪草去了。
  你说的是我,我刚打满一篮子回来。
 
  要不就是到知青点那边去了,她就喜欢往那边跑。
 
  人家早就不往那边跑了,卫红送给她的一件旧衣服,都让她拿剪刀绞得碎碎的。
 
  来凤这才认真起来,甩掉菜刀,问:你爸呢?
  爸吃了中饭就走了,到现在都没回来。
 
  来凤来不及穿鞋,吊着裤腿就往外跑。一径跑到知青点上,找到卫红,上气不接下气地问她见到吉利没有,卫红冷淡地说,我又不是替你照看吉利的。
 
  不开玩笑,我家吉利不见了,整整一天,都不见她人影。
 
  那就赶紧去找啊,干吗还要跑到我这里来浪费时间?
 
  卫红的冷淡多少对来凤的恐惧有些镇静作用,来凤“哦”了一声,听话地往回走。一边走一边喊:吉利啊!吉利啊!一些人从家门口伸出头来,来凤看到一个问一个:看到我家吉利没?没一个人说得出来。
 
  走了好久,一个人告诉来凤,他早上看到一个小姑娘往水库那边去了,现在回想一下,觉得那背影有点像吉利。
 
  来凤一听到水库两个字,腿就开始打颤,她跑到水库那边去干吗?莫非她想寻死?莫非她昨天晚上听见了他们的对话?这下她不再喊吉利了,她开始喊光中,叫光中快回来,去找吉利,她拍着两腿,喊一声光中,又喊一声吉利。
 
  半夜,全大队的人都惊动了,一些人拿着手电筒,一些人举着火把,往水库那边赶去。仅有的四条船全都出动了,渔网在水面上此起彼伏,还有人拿来了滚钩,说这下可以保证万无一失了。来凤想象孩子被滚挂拖上来的样子,止不住一阵干嚎。她一直在水库堤上嚎,一边嚎一边打自己的嘴,埋怨自己不该说话不留心,把不该让孩子听到的听了去。光中啥也不说,死死盯着水面,天快亮的时候,船都歇了下来,一些人躲避着来凤和光中,悄悄把鱼弄下船去,没办法,虽然人没捞上来,但已经捞上来的鱼怎么也不舍得丢下去。
 
  为首的那个过来跟光中说:这是好事,说明她还活着。转过身去,却跟身边的人说:最多两天,她会自己浮上来的。
 
  覆船山一年年安静下来,安静得就像以前根本没有过那些喧闹,就像那些喧闹声不过是一场集体的梦魇。
 
  田分割成一小块一小块,分到了各家各户,人就像抢到食物的小动物,各自缩回洞里,再不肯露面。开工铃没有了,田里很少见到人,真不知道那些作物是谁种下去的,什么时候种下去的,难道是贪凉快的人在夜里种下去的?不管怎样,庄稼一年比一年长得好,收成一年比一年好,人却一年比一年闲,一些人开始往大路上走,关注进城的班车时间。
 
  这些人回来讲述城里的变化,小商品一条街上,卖啥的都有,就连那野地里长得成片成片的艾蒿,只要扎成一小把一小把摆在地上,顿时也变成了能卖钱的东西,城里没啥不能卖,卖啥都有人买。
 
  来凤催了光中几次,要他也像别人那样,把田里的南瓜苦瓜辣椒之类的收上一袋子,弄到城里去卖,好歹能卖几块钱,总比吃不完,烂在田里要好。光中却不肯出门,没事就带上他的钓鱼竿,去水库边钓鱼,有时能从早上一直钓到天黑,其间也不吃饭,渴了就喝水库里的水,乌龟般趴在水库堤边的低洼处,一声不吭,一动不动,看上去像是睡着了,事实上,他的心思全都在那只红白两色的浮子上面,浮子一动,他马上像根指针一样弹了起来。来凤嘀咕:天天吃鱼,吃一回鱼就多费两勺油。到底又舍不得扔,吃不完的,她拿盐腌了,晾起来,没菜的时候烧干鱼吃。
 
  有一天,两个男人来找光中,要拉他入伙去做生意,把覆船山的梨拉一车皮到陆城去卖。光中说:你们已经有两个人了,一个掌秤一个收钱,够了。
 
  我们人生地不熟的,不行,你不是在水利局上过班吗?在我们眼里,你就是陆城通,你带我们去,也不要你卖东西,你只管给我们做军师,探探地方,找找下秤的位置,卖了梨我们三个人平分。
 
  陆城通,水利局,军师,这些字眼慢慢把光中从半死不活中唤醒过来,再加上那两个人一个劲地在来凤面前怂恿,光中终于决定出门了。
 
  梨子卖得不顺,覆船山的梨虽然汁水多,口感也好,但卖相不好,个头大小不一,表面疙疙瘩瘩,气温又高,眼看梨子就要烂了,两个男人一起央求光中想想办法。人家一求,光中的虚荣心就上来了,你不是陆城通吗?你不是在水利局待过吗?几个梨的事还解决不了?
 
  两个同伴哀求的目光将光中从路边搀了起来,光中来到大街上,面对猛烈的阳光、穿梭不息的人流和车流,一时间竟如同面对宽阔浩渺的覆船山水库,不知该朝哪方下脚。
 
  他决定去找找当年的知青,不是卫红,是另一个跟他相熟一点的男知青,叫郑雄,郑雄人还站在地里,就知道自己回城后会在钢窗厂落脚。郑雄是个很有办法的人,就是不知道人家回城后还认不认他这个老乡。
 
  没想到事情会这么顺利,到钢窗厂门口一问,人家就把郑雄给他喊出来了,更没想到的是,郑雄见了他,竟像见了亲人一样,又拍又打,还嚷嚷着要请他吃饭。光中讲了他的梨,郑雄问还剩多少,光中大概讲了个数字,郑雄一听,拍着胸脯说:马上给我运过来,我全要了。光中见郑雄这么仗义,反而不好意思了:你一个人哪要得了这么多呢?就算你全都要,我的脸皮也没这么厚呀,那不跟抢你的钱差不多?郑雄又拍了下光中:老乡就是淳朴,不是我要,是买下来给大家发福利。光中还是担心:那就是公款咯?不会连累你吧?太为难的话就算了,大不了我们损失几个梨。郑雄说:不为难,我现在是车间主任,这点权力还是有的。不帮你这个忙,对不起当年吃你们那些鸡。
 
  梨的问题,让消沉已久的光中重新振作起来。要说熟人,郑雄并不是他一个人的熟人,那两个人跟郑雄也认识,为啥他们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又想起当年修建水库的时候,一样是为专家们扛工具,扛着扛着,他居然扛进了水利局,那些人却连工地指挥部都没能混进去。虽然水利局的事最终没有达成,但那不怪他,怪李国祥太短命。
 
  能把路人变成熟人,又把熟人变成愿意帮自己的人,不是人人都能办到的,就连光中自己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为了答谢郑雄,光中提出请郑雄吃个饭,两个同伙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说话,光中明白了,这饭钱得从卖梨的钱里拿,拿一块,每个人就少分三角三分三,就在心里骂:小气鬼,不是人家帮忙,你的梨烂了不说,人家还嫌你把梨烂在街上污染环境,少不得罚你的款!这话在心里憋了一阵,出来时变了样:梨子年年会有,明年还会出来卖,说不定还得求人家帮忙,这回不谢,明年咋好意思再找人家?两个同伙还是支支吾吾,一个说:那可不一定,也许明年就不卖梨了。另一个说:如果明年他不当车间主任了呢?光中在心里冷笑一阵,越发觉得自己比他们站得高,看得远,就说:这样吧,你们先回去,我跟郑雄再见一面。三个人就此散了。


                               [霍山石斛]

 
  光中跟郑雄坐在小馆子里,光中先声明,这顿饭由他请客,感谢郑雄帮他做了一笔生意。郑雄说:你才赚几个钱!请我吃顿饭,不白做了生意?板着脸叫光中千万不要跟他争,再争他就不吃这顿饭了。光中越发觉得郑雄人好、仗义,越发觉得那进城来卖梨的两个人没意思,更没算计,看他,一分钱不用花,还给郑雄留了个大方的印象。梨子一仗,真是大获全胜、鼓舞人心啊。
 
  说了一阵山南海北,光中问起了卫红,郑雄说卫红安排得最差,在一个集体所有制的砖瓦厂,跟在农村差不多。
 
  郑雄说得毫不在乎,光中却替卫红感到不值,好不容易回了城,还在跟泥巴打交道。饭毕,光中就去车站,在车站站了一会,又折了回来,难得进一次城,看在卫红为了吉利跟他拼命的份上,也该去看看她。
 
  砖瓦厂在陆城西边,光中一路走一路问。和他离开那年相比,陆城新修了两条马路,街道也整洁了好多,小巷子里的青石板路不知是刚打扫过,还是特意处理过,条条石板锃光透亮,像刚用水刷洗过一样。最大的变化是路边的小商店多了起来,家家户户,只要临街,就在墙上挖个洞,装上几排货架,真的是啥都有卖,就连凉茶,都一杯一杯盛在那里卖,不禁感叹:在城里真好活,坐在家里不动,光是烧点水卖都能养活人。后来还发现有一家专门卖腌菜的,不大一间小屋,摆了一二十个玻璃罐子,里面装的全是自己做的腌菜。
 
  光中看得两腮直涌酸水,心想,这些腌菜,看起来还没有来凤做得好呢,也就是说,如果来凤住在城里,她起码也可以开一个这样的店,也算一条活路。
 
  卫红的砖瓦厂规模很大,站在一望无际的砖坯地里,光中莫名其妙感到心情畅快,城里就是城里,做出来的砖都比农村的砖有气势。
 
  在大门口,报上卫红的名字,却不知道在哪个部门,门房的人就打了个电话,一会儿就查到了卫红所在的部门,又问他是通个电话,还是见面,光中留了一手,说:你告诉她,我是覆船山来的光中,看她见不见。那人对着电话说了句什么,完了对光中说,你就在这里等着,人一会儿就来了。
 
  这么说,她同意见他了,一阵高兴,接着又不安起来:没准她以为我带来了吉利的好消息呢。
 
  还在门里,一个剪短发穿裙子的女人就冲他喊了起来:光中!那声音,那笑容,让光中觉得天气都格外晴朗起来,看来,她不恨他了,她原谅他了。
 
  先聊工作,卫红在砖瓦厂做财务,光中说起在砖瓦厂的感受,卫红大笑起来:这说明我们厂的路子走对了,我们就是不要做成一般砖瓦厂那种小农作坊的样子,我们要做成大厂,要把那些国营的厂子比下去。又聊起他们这次贩梨,卫红假装生气:咋不来找我呢?我也可以买下来,分给我们厂的工人。光中紧跟着说:来年一定找你。过了一会,光中脸色一变,小心翼翼地说:吉利那孩子,一直都没消息。
 
  卫红也跟着变了脸色,低声说:听天由命吧,还能怎么办呢?
 
  要是她父亲还在,不知会急成个啥样子呢。不说了,已经过去的事,说也没有用。我知道你们心里难过,大家都难过,就不要再提这些不愉快的事了。现在形势不同了,人人都在奔大好前程,你还陷在过去的阴影里,会落在别人后面。说话间,一辆卡车开了过来,卫红瞥了一眼,突然招了招手,又回过头来对光中说:你要是现在就回家,这辆车可以捎你一程。
 
  不要钱的便车,当然要坐,虽然还有些话没来得及跟卫红说,但也顾不得了。
 
  这次拜访又让光中振奋不已,他没想到,他在城里竟有这么多熟人,这些熟人又都对他这么好,还有些熟人根本来不及去拜访呢。再想想他在覆船山过的日子,他在那里过一年,也没有这一天笑得多,说得多。
 
  秋天,光中家里堆满了各种各样的收获,葛粉,藕粉,苕粉条,黄花菜,柚子,板栗,各种干货,包括自己从水库里钓来的鱼,他把这些东西装满了两只麻袋,准备给城里的郑雄和卫红送去。
 
  这回不太顺利,郑雄出差了,没找着,留了一份东西在门房,托人转交,又拿着另一半东西去找卫红,正值下班时间,门房的人见是上次来找过卫红的人,就告诉了他卫红家里的地址。
 
  七弯八拐终于在一条青石板街上找到了,光中从没进过这种老房子,屋檐低低的,一道小门进去,里面又各开各户住了好几家,光线不太好,光中小心地走了几步,撞到了什么东西,轰的一声响,不敢再走了,站在那里喊起了卫红的名字。谁呀?卫红撒着两手跑了出来,腰里还系着条围裙。看到光中,愣住了,不认识似的。光中以为是自己站在暗处,卫红看不清的缘故,就笑眯眯地往前走了两步。
 
  好好好,你先不要动,你……你等一下,等一下。卫红脸都红了,忙不迭地退到屋里。光中听到她关紧了门闩。
 
  难道她在屋里藏了个男人?光中觉得好笑,年纪也不轻了,谈个恋爱也正常,何须羞成这个样子。再一想,都是自己的错,招呼也不打,径直闯进来,就在门外朗声说:卫红,给你带来一点小东西,放你门口了,你记得把它拎进去,我走了,下回再来看你。
 
  好好好,不好意思,我就不送了。听那语气,卫红大大松了口气,恨不得他快点离开。
 
  直起腰来的一瞬间,光中听到屋里有人在低声讲话,又快又急,一个说:别动别动,叫你别动!
 
  他还没走。另一个说:看到了就看到了,我又不怕他。他只能听出卫红的声音,另一个不知道是什么人,但有一点可以肯定,那不是男人的声音,如果不是男人,卫红有啥必要这么紧张呢?但他很快就嘲笑起自己来,隔着一层门板呢,仅凭声音怎么分得清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
 
  跟上一次相比,这一趟简直太不顺了,一个人没找着,一个人找着了,却见不上面,说不上话,更别提吃饭了,从早上到现在,他连水都还没喝一口。光中决定在街上吃碗面再回去,正好卫红家对面不远就有个小馆子。
 
  红油辣子汤面,外加一个油饼,撕成小块泡在汤里吃。在水利局上班那会儿,他也吃过一顿这样的,所以今天毫不犹豫点了这一份。一口气吃了大半碗,想找老板再加点面汤,一抬头,两个影子在眼前一闪,光中听到自己脑子里发出昂的一声,像两根金属锯条狠狠地碰了一下,人就僵在那里了。
  不可能,他说服自己不要转头,不要跑出去看,世上人那么多,身形相仿的人总是有的。
 
  他放下碗,两粒眼珠像两颗挪动不便的大石球,缓缓移动起来。
 
  像卫红的女人在后面跑,虽然她戴了顶帽子,他还是看出来了,她的确就是卫红。前面的那个,尽管她长高了,变瘦了,也变白了,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她就是吉利。
 
  他又是揉眼睛,又是扯耳朵,还在自己身上掐了几把,以确认不是在梦中,他回忆他今天起床后所做的事,跟来凤说过的话,他在哪里上的汽车,又在哪里下车,然后去了哪里,跟谁说过话,样样都能回忆起来,他不是在做梦。但他还是不放心自己,万一现在的他还是在梦中,他是在梦里回忆更远一点的梦呢?
 
  因为不确定,他不敢喊她们,只能悄悄地跟上去。
 
  她们的脚步慢了些,像是某种危险警报得到解除,终于心安理得下来。她们走成了并排。他在心里掐指算了一下,整整五年了,五年的时间像一把精工细琢的小斧头,把她从一个结实的长方形砍成了一根凹凸有致的长棍子,可见她吃了不少苦头。
 
  她们一直走到砖瓦厂,一起进了大门。是啊,她除了把她弄进砖瓦厂,还能咋样?她的本事也就在砖瓦厂,她为啥不让她去读书?她当时不还是个学生吗?
 
  他想请教一个吃过午饭正要进厂的工人,但他脑子里轰轰的,听不见自己的声音,费力地咳了好几下,才敢张嘴。他问前面那个跟卫红走在一起的是谁,那人扫了他一眼:李新星啊,厂幼儿园的。
 
  她连名字也给她改了,改得好响亮,当然要改,总不能还叫吉利,吉利这名字在寻人启事上出现过,那段时间他到处张贴寻人启事,起码贴了半年,浆糊都不记得用了多少瓶。
 
  李新星,她现在终于成了他们李家的希望了,她真的成了他们那个家族上空的新星了,她不再是他的吉利,她一走,把他的吉利也带走了,从那以后,他的生活再没出过啥新气象。他还以为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她了呢,没想到她就藏在这里。
 
  怎么办?他听见自己的心跳声像天边的闷雷,去把她叫出来吗?他已经知道她的名字了,也知道她的部门了,他做得到,但是,有意义吗?她并没有失去自由,如果她还想着他们,还对那个家有感情,也不会五年来一点音信都不给他们。
 
  这不公平,做人不能这样,吉利不懂事,那些大人也不懂事?
 
  不公平也就罢了,没多少事是公平的,但你们不该欺负人,不该欺负一个闭塞又笨拙的农民,她吃空气长大的?他的柴米油盐不值钱?说走就走,还搞了一出失踪的闹剧。不知道是一回事,既然已经知道了,总不能强迫自己装不知道吧?他分析,李国祥的老婆肯定还没有接受吉利,不然她也不会跟卫红单独住在一起,也说得通,夫妻毕竟不是兄妹,男人一死,女人的想法就变了,妹妹就不一样,妹妹只认哥哥的骨血,不管她属于哥哥的哪一段感情。
 
  去要回来是不可能的了,不说卫红,孩子首先就已经不认他们了,不然也不会一直瞒着他们。就算回来了,也没法种田了,那一小把腰,那两条细腿,能干什么?为孩子着想,当然是留在那个幼儿园好。还有,他突然睁大眼睛,孩子已经十七岁了,可能过不了几天就要出嫁了,千方百计弄回来,无非是给她准备一套嫁妆,合算吗?他重又闭上眼睛,总是不甘心哪,就这么让她跑了,他养她一场到底图个啥?啥也没图着,倒落得像仇人。
 
  他在那里一直坐到工厂下班,卫红先出厂门的,他犹豫了一下,没跟上去,他想等吉利出来再现身。一些职工抱着小孩子出来了,这说明幼儿园放学了。光中站起来,胸口竟咚咚咚地跳了起来。
 
  吉利是最后一个出来的。吉利!他控制不住冲了过去。
 
  吉利倏地回身,瞪着光中:你想干什么?
 
  光中鼻子一酸,没想到五年过后,他们竟是这样见面的。我是你爸爸呀!他的嗓子发抖,声音都不是自己的了。你连爸爸都认不出来了?
 
  我知道你是谁。
  这语气,就像她知道他来了,知道他会来找她,知道他会在此时此地出现,所以才这么跟他说话。
 
  没想到你躲在这里,也不吱一声,爸爸妈妈都快为你急死了。
 
  我的爸爸叫李国祥。
  我养大了你。
 
  得了吧,你想拿我当人质,换取你需要的东西。人质?他大叫起来:谁这么跟你说的?我辛辛苦苦养大了你,倒犯了法了。
 
  没错,你绑架了我十二年,就是犯了法。不过我不打算去告你,我嫌麻烦。
 
  绑架?告我?光中气得双手发抖,连说话都说不顺溜了:你咋不去告呢?你去告啊,你看看有没有人敢来抓我。
 
  所以我们两清了,从此互不相干,你不要再来找我,我也不会去打扰你。
 
  这是你自己的意思,还是他们李家人的意思?
 
  不是他们李家人,是我们李家人。
 
  这么说,那个傻子的妈也承认你了?接受你了?
 
  她跟我没啥关系,她现在是别人的老婆了,我跟卫红姑姑一起生活。
 
  这倒是他未曾料到的新局面,不过他马上反应过来:卫红现在还没有结婚,等她一结婚,你又成了无主的孤儿了,你最好清醒一点,不要这么快就跟我翻脸,没准哪一天你还得回头找我们呢。
 
  覆船山那个地方,八台大轿来抬我,我都不会回去了。
 
  那地方咋得罪你了?没有我们这些人,你能自己长大?
 
  那是你们有所求呀,有所求当然要有所付出。
 
  这话是卫红教你的?我找她去!
  你要敢去找她吵,我就跟你拼命。
 
  两人气呼呼地对视着。
  我要是你,我就快点回去,末班车要开了,我们这里的旅馆贵得很。吉利撂下这话,头都没回地往前走了。
 
  光中当然要去找卫红,吉利跟他拼命他也要去谈,不过,吉利这孩子,真是让人寒心,到底不是自己身上掉下来的肉,翻脸不认人的时候,那目光像两把尖刀,能把人戳死。
 
  卫红好像知道光中要来,正在大门口等着他呢,也没让他进门,可能是怕隔壁邻居听了去,两人直接去了外面。
 
  不等他问,卫红就一五一十说了起来。
 
  不管你信不信,她是两年前才遇到我的,当时我在菜场买菜,有人叫我,我一看就傻了,我说,快,快点通知你家里,他们都快急死了。但她说,只要我说出去,她马上就从我眼前消失,像上次一样。还说要她回去,她情愿去死。我请她吃饭,问她现在住哪里,跟什么人在一起,她死活不说,无论我怎么问,她只有一句话,如果我能帮她,就帮她一把,不能帮,她马上就走。我还能怎么办?总不能好不容易出现,又让她失踪吧?你都告诉我她是我哥哥的女儿了,其实我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但我想,万一真是我哥的女儿呢?我就留住了她,还在我们砖瓦厂幼儿园给她找了个临时性的工作。
 
  那她前面两三年在哪里呢?她是怎么活下来的?
 
  就是不知道呀,她至今都没告诉过我。
 
  光中似乎不太相信,就算吉利不肯说,卫红这么聪明的人,从一个小姑娘的嘴里还挖不出真话来?好吧,这是后话,他以后自有办法,现在的问题是,他得把吉利带回家去。
 
  卫红不响,看着脚尖慢慢走。
  光中说,我知道城里条件好,但以后我们可以常来常往啊,对不对?这亲戚可不是假的。
 
  你就不替她的前程着想?卫红盯着他。
 
  姑娘家能有什么前程,都这么大了,再不回家,将来嫁出去都成问题。还不知道嫁不嫁得出去呢,人家要是听说她跑出去过几年,肯定会有想法。
  他一说到出嫁,卫红就站住了。
 
  这都是你自己的想法,我们做大人的,有时也该听听孩子是怎么想的。
 
  他受不了卫红话里的责备:人各有命,她天生就不是城里人的命,不然也不会落到我那个草窝里。我还是把她带回去吧,莫让她拖累你了。
 
  这样好不好,我们让孩子自己来选择,这是件好事,有两个地方可供她选择,总比无路可走要好。
 
  这不是明摆着的吗?她不喜欢回家,她喜欢你这里,不用她选我也知道,我现在是请求你帮我说服她,让她回家去。如果她爸爸还在,我二话不说,完璧归赵,送还给她爸爸,但你毕竟只是她姑姑,过几年我死了,我得对她爸爸有交代呀。
 
  她要是不到我这里来,你准备如何向她爸爸交代呢?
 
  这话问哑了光中。好吧,那就让她来选吧。光中第一次走进陆城的老房子,外面看着只觉得矮小,没想到里面还又暗又潮,屋里也没啥了不起,都是些最基本的陈设,就想,还不如我覆船山的房子呢,我那里的房子至少比这里高大,大白天不需要开灯。
 
  吉利见他进来,身子一扭,就进了里屋。
 
  卫红把她喊了出来,说明情况,让她仔细想一想,做个选择。
 
  我反正死也不跟他回去。卫红话还没说完,吉利的选择就出来了。
 
  你要想清楚,你跟着我也是有困难的,你现在还只是个临时工,能不能转成正式工我不敢打包票,你跟他回去……
 
  这回吉利索性不听了,扭身噔噔噔进了屋,不一会,拎着个小包出来。既然这里也容不下我,那我只好走了,我就不信,世界这么大,会没有我的容身之地。
 
  两个大人死死拽住她,扯着,拉着,吉利突然一低头,往光中手上咬去,光中一惊,松了手:好好好,你留在这里,我不妨碍你了,我成全你,我前世欠了你。
 
  卫红朝光中追了几步,回头一把揪住吉利,吼道:你怎么可以咬他?再过几年,你是不是也要像今天咬他一样咬我?
 
  第二天,来凤和光中端端正正坐在卫红的家里。
 
  来凤非要来。光中回去说了后,她骂骂咧咧折腾了一夜,天没亮就拖着光中往城里赶。
 
  我的肺都要气炸了,养你一场,一把屎一把尿,倒养出不是来了?既然恨我们,那就把这些年吃我们穿我们的都吐出来。
 
  来凤一开口,屋里的气氛就不同了,光中快意地想,这种场面,还就需要来凤这样的人。
 
  来凤一五一十地算起账来,从吉利刚到她家穿的第一双袜子算起,吃喝穿戴,读书,样样都是要花钱的。吉利倒也不打怵,插嘴道:我每天都做了事的,也得算我工钱。
 
  好啊,算你工钱,那你也算我工钱,抱你去吃奶,跑一趟多少钱?一天六七趟,夜里还要跑一趟,那是多少钱?端屎把尿多少钱?种田打米,供你一天三餐吃得肚子溜圆,那得多少钱?还有好多呢,我就不跟你算了,你只把这几项跟我算清楚,看看到底是我该付你钱,还是你该付我钱。
 
  吉利到底不是来凤的对手,没扯多久,就哭了起来:既然要了我,就不该拿我来跟别人谈条件,报酬低了,还不肯出手,我成什么啦?猪,还是狗?
 
  如果你把自己比作猪狗,那我就不用算了,跟畜牲有啥好算的?我目前还是把你当人看,所以我还是跟你算一算。多的不要,就按一天五块钱付给我,一个月一百五,一年一千八,十二年,就是两万一千六百,我来的路上就算好了,给我两万一千六,我马上走人。
 
  要杀要剐随你便,反正我一分钱都没有。
  你是没有钱,接受你的人会帮你付这个钱。
 
  卫红一笑:大姐,你是说我吧?我就是把全部家当都卖了,也卖不出这么多钱来。
 
  反正我的辛苦不能白费。
  大姐,这么说就伤感情了。
  伤感情?她伤的是我的心,她已经把我的心都伤透了。
 
  当妈的不会真的跟自己的孩子算这种账,真要算起来,又岂值这么点钱?根本就算不清。所以说啊,我今天是铁了心了,我不当她是女儿,她也不当我是妈,我们把这笔账算得清清楚楚,从此你走你的阳关道,我过我的独木桥。那,实在要算的话,吉利先打个借条行不行?她肯定没钱,我也没钱,就算有钱,这钱也不能出,因为不该我来出这个钱,是她来找我的,并不是我去哪里把她寻来的,真要算钱的话,我看你们应该付给我钱,因为我留住了你们的女儿,否则你们根本见不到她。
 
  你也不会白付这个钱,我养了她十几年,我栽的树,你来乘凉,你还有啥想不通的?
 
  卫红推开椅子站了起来:你这样说我就更不会给你钱了,我也不要乘这个凉,你们养了这么多年,都没乘到凉,我又能指望什么。你们把她带走吧,今天就带走,现在就带走,从此大家清净。
 
  这下大家都呆住了,来凤把各种可能都想到了,就是没想到卫红可能会不要吉利,卫红不要吉利,她还能得到什么补偿呢?她还有什么可说的呢?认真说起来,她还要感谢人家,还要付给人家补偿。
 
  卫红好像也意识到局面僵住了,放缓语气对两个大人说:我们出去谈,我们不要当着孩子的面谈这些,这种时候,谁的嘴里也说不出好听的来。
  来凤和光中听话地出来了,隔了一会,卫红才出来,她让他们先去附近的招待所住下来:我们心平气和地谈谈,关系到吉利的一生,不是我们站在那里三言两语就能定下来的,要慢慢谈,还得尊重吉利的意见,我们都希望她过得好对不对?
 
  离开招待所之前,她让他们再好好想想,她也回去做做吉利的工作,一切都等到了明天再说。
 
  来凤躺在招待所的床上,脑子里一刻也没消停:如果她最终说服了吉利,愿意跟她回去呢?她担心这孩子在外面玩了这么久,把心玩野了,养不了家,她宁可要点补偿。又一想,觉得自己的担心似乎有点多余,吉利好像不喜欢他们两口子了,每次跟他们说话之前,都要先翻一下白眼,换成自己,大概也会有这种反应吧,从覆船山到城里容易,从城里到覆船山却难,尝过甜的人,谁会心甘情愿回去吃苦?想了大半夜,才迷迷糊糊睡去。这是她第一次在外面住招待所,不禁想,卫红这个人其实还是不错的,明知是来找她吵架的,还掏钱让他们住招待所。
 
  第二天一早,有人敲门,拉开一看,居然是吉利,背了个大背,横着身体撞开发愣的来凤,闷头往屋里闯,扔下背包,就跳着脚哇啦哇啦叫:拼命吵,吵吵吵,把我吵回去物归原位,心里就舒服了。我知道你们是怎么想的,你们生怕我比你们的亲生儿女过得好,你们觉得自己亏了,好歹也让我白吃了你们几年,如今屁股一拍就走了,你们怎么会甘心呢?你们当初收留我,就没安什么好心,你们就指望着来做笔生意。
 
  两个大人你看我我看你,来凤拉开门就要往外跑:我去找卫红,我要去问她,她到底是怎么挑拨我们母女的。
 
  却被吉利一把拉住,奋力往里拖。
 
  你有什么资格找她吵架?她是我的妈?还是我的爹?人家好心收留我,你这种号称是我妈的人,不感谢人家,还来跟人家算账,想把我卖给人家。现在好了,人家索性不要了,你的计划落空了吧?算盘打错了吧?我要是你,我就买块豆腐一头撞死算了。
 
  来凤呆呆地望着吉利,她一张嘴什么时候变得这么会说了?她以前不是不爱说话的吗?难道她不在家的这些年,天天都要操练她这张嘴?
 
  三张车票有两张连在一起,吉利一个人坐在后面,望着前面那两颗蓬乱的头,牙齿咬得咯咯响。如果不是卫红那番交代,她如何忍得下这口气?卫红说,你先回去,正好我抽这个机会来跑跑你的招工名额,等招工名额下来了,你再名正言顺地回来,他们还能把你怎么样?到那时,就算我们还是住在一起,他们也不能拿你怎么样,你的身份不一样了,你是砖瓦厂的正式职工,你不依赖任何人。
 
  临走前,卫红千叮咛万嘱咐:千万不要说漏了嘴,他们要是问你这些年在哪里,你就说,四海为家。
 
  实际上,她离家出走的当天,就进了卫红的寝室,在那里藏了一两天,就被卫红偷偷带进了李国祥家里。谁知没过多久,一个难得的再嫁机会突然降临,李国祥的老婆不得已叫来卫红,让她把吉利领走,新生活里最好不要掺杂过去的沙子,扔在福利院的儿子那是没办法的事,吉利这样的人,她哪还有闲功夫理呢?吉利只好又回到了卫红那里,跟着待嫁的姑姑过起了日子。
 
  还在路上,吉利就已经开始盼望着那个招工录取通知了,虽然她知道那件事还遥远得很。
 
  卫红还叮嘱她:要忍得下,不管他们怎么说你,怎么给你脸色看,你都不要往心里去,你只要想着,你终究不是那里的人,你马上就是国家正式职工,心里就会好过些。
 
  时隔五年,家里居然没什么变化,就连院边上那个草垛,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明珠黑了,瘦了,也更土了,小板还是那副土坷垃似的不哼不哈的个性,看到她就说:回来了?除此之外,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倒是明珠,很快就恢复了昔日爱斗嘴的架势,斜着眼睛说:我就知道你最终会回来的,只是没想到你会这么干净整洁地回来。吉利瞪了她一眼,没打算理她。
 
  别装出一副瞧不起人的架势,你以为你进城晃了几年就真成城里人了?差得远呢,不然人家也不会一脚把你踢出来。
 
  她咬紧牙关瞪着明珠。
 
  小板在一旁和稀泥:能活着回来就算不错了,不信你去试试,不一定比她强。
 
  她丢下他们,转身去了厕所,刚一进门,就被发酵的人粪味和猪粪味熏了出来。怎么办啊?这个地方,她实在待不下去,一分钟也不愿多待,从下车开始,一阵风迎面扑来,给她送来了久违的青苗的气味,畜牲的腥臭味,她就开始感到绝望。虽然卫红说她很快就能把她弄回去,但她的很快意味着多久?意味着她要在熏得人想吐的气味中上几次厕所?在臭虫和跳蚤成堆的稻草床上睡几个晚上?
 
  明珠跟着她来到房间,找出已经收起来的枕头,扔在床上。那是接纳她的标志,她却在鼻子里冷笑一声:以为我死了是吧?还不错,没有给我烧掉。明珠涎着脸靠上来:下次走的时候,也叫上我。
 
  她不理她,往床上一躺,拉过被子,把自己从头到脚裹了个严严实实。她跟明珠这个又蠢又土的丫头怎么可能有共同语言?自己见过的事情,经历过的事情,她想破脑壳都想不出来。
 
  米汤浆过的被子粗糙得像草纸,带着一股饭粒子味道,还有不知是谁的口水味道,她的眼泪蓦地流了出来,她又回到它们中间来了,她用过的东西,她住过的房子,她瞧不起又不得不朝夕相处的人,一切又都恢复了原状,她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她可能再也回不去陆城,回不去卫红那里了,她将守着这没用的一姐一弟,在这个寂静的村子里活到老,活到死,像畜牲一样过一辈子。不,不行,她不要这样生活,除非她从没去过陆城,除非她从没看到过城里人都在怎样生活。


 
  实在不行,她想她还可以再次逃走,腿长在她身上,肯动脑肯动腿的人,才能过上更好的生活,这是早年光中常在她耳边念叨的,也是她这些年自己总结出来的。为了麻痹他们,她调整了状态,天刚亮就起床,收拾完家里,又去忙地里的事,不让自己有一点空闲。头两天,她走到哪里,人都像看把戏一样看着她,也难怪,这些人都快把她忘了,可她冷不丁一下子又回来了,好端端地站在大家面前,就像她只是出去走了一趟亲戚啥的。她尽量忍着那些赤裸裸的惊奇的目光,有些提问,她能回答就回答,不能回答的,一概报以沉默。她在心里骂:你们这些蠢驴,你们知道个啥?我马上就是砖瓦厂幼儿园的老师了,你们知道啥叫幼儿园吗?你们屁都不懂,只知道直眉瞪眼地望着别人,问些白痴才会问的问题,你们可知道这是不礼貌的行为?你们懂不懂啥叫礼貌?痛痛快快骂完了,再抬起头来,望着他们微微一笑,扛着工具在他们的注视下离开。
 
  全靠把砖瓦厂幼儿园老师这个金光闪闪的目标挂在眼前一米远的地方,时不时看一眼,由内而外地鼓舞自己,她才能勉强忍受这唱苦肉计一般的生活。
 
  她为自己找到了另一种平衡的方法,她让她的身体处于唱苦肉计的状态,心里却仍然是原来那个眼睛长在天上的自己,她白天基本不大说话,偶尔说几句,句子也非常短,人家说十句,她只说一句,她的口音也跟他们略略有点不同。她用这种方式,表明她跟他们是有距离的,至少她在见识上优于他们。
 
  有一天,人们愤怒地发现,她吃炒蚕豆时,居然不动声色地吐着壳,她一点蚕豆壳都不吃。覆船山人是有吃蚕豆壳的传统的,一直有这样一个流传,一个穷人出去借米,到了地主家里,地主先端出一小碗炒蚕豆,请穷人吃,如果这个穷人吐壳,那他将借不到米,如果他连壳一起吃下去了,他才有可能借到米。
 
  有天早上,覆船山顶上传来一阵叮叮敲敲的声音,光中爬起来一看,山顶上隐隐约约有些人在那里走来走去。这年头,很少有这么多人一起出动做点什么了。
 
  到山顶一看,不禁倒抽一口凉气,一栋房子的地基已经打好,什么时候开始动工的,他竟然一点都不知道。
 
  盖房子的是一群外乡人,没一个他认得的,但他认得这块地方,正是以前药师庵的地基,马上觉得有理由问个清楚。他随便揪住一个人问:这是谁家要盖房?
 
  那人说:不是谁家的,是复建药师庵。
 
  复建?谁?谁要复建药师庵?
  那就不知道了,我们只管干活儿。
 
  他问是哪个负责的,那人不耐烦地说:负责的人怎么会在工地上呢?负责的人住在城里,只动口不动手。
 
  这么说,是城里人要来复建药师庵?
 
  再也问不出什么,一个人郁郁地下了山。应该不会是私人出面,复建药师庵这样的事情,至少要经过政府批准。政府?难道政策变了?
 
  他觉得应该去趟城里,肯定有什么事发生了,为什么不去那里嗅嗅呢?反正家里也没什么要紧事,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不一定会有收获,但若不去,也许就会错过什么。
 
  临走前,才发现自己居然拿不出路费,就问来凤,家里还有几个鸡蛋。
 
  一个也没有。来凤气呼呼地说。光中不管事的这几年,她成了总管家,家里所有的收入都被她死死捏在手里,谁也别想从这个家里拿走一分钱。
  昨天我还听见鸡在下蛋。
 
  就一个,你拿去卖呀,看能卖出几分钱。
  未必家里一分钱也没有?我有事情要办,需要一点钱。
 
  我只会生娃,不会生钱。
  一直在一旁不动声色静听的吉利,看看光中,又看看来凤,说:我想起一件事来了。这是实话,一晃,她已经回家五个多月了,一天一天地挨,一天一天地盼,盼邮递员给她送来好消息,盼卫红的身影突然出现在小路上……能不能换一个思路呢?能不能不要坐等,能不能站起身来,走出门去,自己去抢呢?
 
  机会说来就来了,他不是要钱吗?她不是不给吗?好,她来给他们想个好办法。
 
  她做出如梦初醒的样子:想起来了,我还有钱在外面呢!
 
  那两个人立即转过身来,睁大眼睛看着她。
 
  她要的就是这种效果。
  回来那天,我走得太匆忙,最后那个月工资还没领呢,今天正好是发工资的日子,我得去把工资领回来。
 
  来凤问她有多少钱,她说了个数字,又说还有以前交过的临时工押金什么的,这次都要一起拿回来,加起来比一个月工资还多。
 
  那就快去呀,迟了人家不认账了怎么办?
  吉利又是洗脸又是梳头,抽空还问来凤:要不要我给你买点什么回来?
 
  来凤的语调顿时柔得像面条:我啥都不要,不过,也可以把白棉线黑棉线各给我买一板回来。想想又问:你会去看卫红吗?不去。吉利背过身去,果断地说:她都不要我了,我干吗还要去巴结她?
 
  来凤放心了:对,人是得有点志气。
  吉利就在大家的注视下出发了,走了一小段,她听见光中在后面喊:吉利,你坐几点的车回来呀?要是坐末班车,我就去接你。吉利一回头,只见四个人齐刷刷站在门口,心里冷笑一声:一群爱钱如命的傻瓜,如果我不说有钱拿回来给你们,你们会放我走吗?会站得整整齐齐地目送我吗?
 
  她当然要去看卫红,这才是她进城的主要目的。
 
  卫红的门锁着。转身直奔厂里,厂里的人告诉她,她来得倒正好,今天卫红结婚,现在正在工人文化宫举行集体婚礼。
 
  她感到一阵眩晕,才五个月而已,她竟然就结婚了,也不告诉她一声,她不再拿她当自家人了,她心里没她这个侄女了。
 
  气喘吁吁地赶过去时,工人文化宫一楼大厅里正在开会,十多个男女排成一条长队,每人胸前都挂着一朵小红花,一个干部模样的人正在发言,他面前有张大桌子,上面堆着好几大盆糖果瓜子。
 
  卫红穿了一件吉利没看到过的新衣服,她把头发烫了,还化了妆,站在她旁边的是个军人。吉利从没见过她跟军人有什么交往,也没听她谈到过军人,怎么突然就要跟军人结婚了呢?她离开的这段时间里,城里发生了多少事啊,而在覆船山,她离开了五年,回去时,山还是那个山,人还是那些人,覆船山的一切都是静止不动的。还好,她又回来了,她再也不会回去了,回到那个静止的世界,她整个人也会变得静止不动的。
 
  婚礼一结束,卫红就来到她面前,她早就看见吉利——不,看见新星了,瞧她满头大汗没头没脑的样子,才几个月不见,马上就变了,变回去了,又像个村姑了,当真是农村的空气都沾不得。
 
  她告诉新星,她刚走,就有人给她介绍了这个军人,这才是她命中注定的姻缘,不费吹灰之力,几步就走到了今天。这人在部队里已是个团职干部,可以带她去随军。部队好啊,真的跟天堂一样,她去过一次,他有勤务兵,二十四小时跟着他,她在那里的几天,衣服不用洗,饭不用做,就连早上的牙膏,都是勤务兵给她挤好的。婚礼一结束,她就跟着他回一趟他的老家,然后就去部队,作为随军家属,部队会给她安排工作,或者她不想工作也可以,他可以养着她,但她怎么可能不工作呢?像她这种做过财务的人,在随军家属中,算是有文化的,人家不会让她吃闲饭的。
 
  新婚的卫红两眼放光,滔滔不绝,吉利却越来越冷静,她有个不好的预感,就瞅了个空子,冷不丁插进了卫红的滔滔不绝:招工的事怎么样了?
 
  就像沸腾的锅里加了瓢冷水,卫红一下子平静下来。
 
  新星呀,我正要跟你说这事,招工的事,听说你有了个蛮厉害的竞争对手,你也知道,每次只要有这种机会,各种各样的条子就递进来了,我跑了好几趟,也托了人,也送了礼,接下来,就只能顺其自然了。我总觉得你是最有优势的,因为你已经在幼儿园上过一段时间班了,谁不愿意招个熟练工,进来就能干活?所以,我们再等等看吧,是你的终究是你的,跑不脱的。
 
  卫红像一束被点燃的火苗,从头到脚安静不下来,挥舞着双手跟吉利说了几句,就朝那一大帮人赶去。她的新婚丈夫在那里好像很受欢迎,他正被他们圆圆地围在当中,应接不暇,谈笑风生,见卫红过去,那些人自动松开一道缺口,卫红刚一进去,圆圈马上就闭合了。
 
  吉利离开工人文化宫,不知不觉又来到砖瓦厂,这里毕竟是她最熟悉的地方,不管身处何地,她闭着眼睛都能走到这里来。门房的人还认得她,问她这段时间都去了哪里,怎么没来上班。这话给了她信心,她打起精神,往幼儿园那边走。
 
  她在幼儿园门口碰到了保育员,一个年过半百的阿姨,阿姨见了她,赶紧将她拉到一边:新星啊,你这段时间去哪里了?你一走,她们就找了个人来替你了,我听说,这个替你的人,最近正在加紧做工作,有可能会招进来呦,你不是也想招进来的吗?赶紧的呀,别让她抢先了。
 
  吉利心里一急,不知哪来的勇气,就直接去找园长了。园长正在填一张表,见到吉利,赶紧将表格往抽屉里一塞。吉利问园长,我现在可以回来上班吗?园长说:哎呀,这可难办了,你当时二话不说,甩手就走,我们也是急得没办法,才从别处找了个人来,人家来的时候是签了合同的,我不能随意撕毁合同是不是?吉利心里越急,就越是说不出话来,憋得满脸通红,眼泪扑簌簌直掉。园长给她出主意:要不,你去别的部门看看?在砖瓦厂,所谓别的部门,就是下窑。吉利突然想起来:我以前不是已经填过招工审批表了吗?园长说,填是填了,但没批,领导说,你学历有点偏低,你连初中都没毕业,你再看看这个替你的人,她不仅有高中毕业文凭,还会弹风琴,幼教能力确实还可以。
 
  吉利感到双腿发凉,人也开始摇晃。园长是个亲切的人,她递给吉利一杯水,还给她出了个闪烁着希望光芒的好主意:你的卫红姑姑,不是要去随军了吗?她能不能把你带到部队上去?你要是去了那里,那你的前途可就一片光明了,你可以考虑参军,像你这么漂亮的女兵,又有姑父关照,真的是前途无量。
 
  是呀,这也是条不错的路。吉利顺着园长的描绘往前想,越想越觉得可以考虑,当即踩着砖瓦厂高高低低的路面,心潮起伏地回到了卫红的家。
 
  姑父出去了,在外面有应酬,卫红正蹲在地上奋力擦皮鞋,过一会儿,她也要赶过去,跟姑父会合。吉利说了园长的主意,卫红擦皮鞋的手慢慢停了下来。
 
  她这是在哄你!敷衍你!我把你带到部队上去?你是我什么人?是我生的孩子吗?如果不是,那你就没有这个资格。当女兵?你以为任凭是谁都可以当女兵?就算你长得还可以,身高也够,身体也好,但你没学历,你连初中毕业证都没有,人家也不会要你。你也不想想,园长为什么要给你出这个主意,她这是不想招你的工了,她心里已经属意那个后来替你的人了,所以才把你支使到别处去想办法,她说那些不过是为了打发你,免得你在那里纠缠她。
 
  她顿时明白过来,真是笨到家了,在园长面前怎么就想不到这一点呢?她还以为园长真的在替自己着想呢,原来园长也是骗子,这世上怎么这么多骗子,个个都来骗她,个个都想在她身上试试身手。


 
  她问卫红什么时候去部队,卫红说,我行李都已经托运走了,火车票也买好了,明天就走。她看看家里,的确少了些东西。
 
  卫红香喷喷地出去了,吉利也不想在家里待,一个人在外面慢吞吞逛了一会,心里那些混混沌沌的烦恼,渐渐明晰起来。城里很好,但这些很好的东西都是别人的,街道,房屋,商店,漂亮的衣服,一看就很好吃的食品,全都是别人的,没一样东西是她的,开心,笑容,好运气,也都不是她的。不是她的原也没什么,但是不要让她看到呀,总在一个贪吃的孩子面前晃动着好吃的食物,又不给她尝一尝,这孩子会怎么样?吉利停了下来,这孩子会哭,会生气,会摔东西,甚至会咬自己,因为她实在受不了那种折磨。但是,好吧,再想一想,第一个肥皂泡是如何破掉的,她不相信她差点得到的一切,一开始就是虚幻的,不真实的,她在陆城住了五年,她几乎成了半个陆城人,她还填过招工审批表,那是一张铅印的表格,她长那么大,从没填过那么正规的表格,当她下笔填写的时候,她害怕得连笔都握不住,抖抖索索地掉了好几次。只要那个表格一批下来,她就是真真正正的陆城人了,她就有了身份,有了工龄,她还要去覆船山把户口迁过来。对了,覆船山,就是覆船山来的那两个人,生生把她从这里拽了回去,不然,她也不会离开砖瓦厂幼儿园,也就不会有那个学历比她高、幼教能力比她强的替身,说不定也不会有那个军人姑父,卫红也不会像现在这样风风火火,鬼迷了心似的,不把她的事放在心上。总之,要不是那两个覆船山来的人,她原本已经握在手中的一切都将名正言顺地被她揽入怀中,变成她实实在在的拥有,谁也夺不走,如同她的血液安全地在她身体里流淌一样,而现在,她手里什么都没有了,她又成了个一无所有的人。
 
  那两个人根本不配做她的父母,天下有这样的父母吗?坐在卫红面前,一分一分地计算把她养大花了多少钱,他们是要把她卖给卫红啊,生意没做成,他们就把想方设法把她弄回去,囚禁起来,准备卖给下一个买主,他们一定是这么想的,谁出的价钱高,他们就把她卖给谁。他们以前就这样计划过一次了,那次他们想把她卖给卫红的嫂子,还没卖出去,自己就先后悔了。他们真的很可恶很可恶。关于她的出生,他们编出来的故事也很可疑,还有,她的亲生爸爸既然是水利专家,怎么会笨得走在路上也会被人轻易就撞死?说不定是爸爸没能满足光中的条件,光中就设计陷害了他,是的,一定是这样的,爸爸一定是被光中害死的。
 
  真是欺人太甚,他们难道没想过她可能会生气?她不会反击吗?她是木头做的吗?她是傻瓜吗?她不会分析事情的前因后果吗?他们一再左右她的命运,现在,也该由她来左右左右他们的命运了。
 
  她盯着路边那个人看,那人脚边铺了块粗白布,上面有熊掌,有麝香,有治病的良药,也有毒药,用来毒蟑螂,毒老鼠的,她想象着,一种东西不知不觉拌进那两个讨厌的、专门坏人好事的人的饭里,他们吃了,昏昏沉沉地睡过去,再也不会醒来,再也不会干扰她的前程,那个家里,没有了他们,照样可以运转,明珠已经大了,她可以负责地里和家里的所有事情,小板还在读书,她和明珠可以继续供他把书读完,他们三个人相依为命,感情只会更好。他们已经够本了,她的亲生父亲才活了多少岁,他们已经活得够长的了,再活下去也没有多少盼头了,未来的日子只会一天不如一天,替他们考虑,不如见好就收。
 
  她走过去,问那个人,老鼠药怎么卖?那人说:各是各的价,看你要什么样的,有慢性的,也有急性的,急性的叫五步倒,老鼠吃了,走不出五步,肯定死。她说,那就要急性的。她见过来凤用过五步倒,头天晚上睡觉前拌在饭里,第二天一起床,就见老鼠死了一地。
 
  药包不大,一个小小的纸包,纸包上画着一个骷髅头。起初她把它捏在手心里,后来手心里起了手汗,就把它放在裤子口袋里,药性真的很大,隔着几层纸包,又隔着裤子,她还是能感觉到,那条腿沉甸甸的,皮肤灼痛,走路都有点困难了。
 
  一到家,来凤就问她拿到了多少钱。为了麻痹他们,她从口袋里拿出一小卷钱来,给了来凤。幸亏她在回来的路上,把钱分成了两份,不给点来凤是不行的,但自己完全没钱也是不行的。
 
  来凤拿着钱进里屋去了。光中赶紧跟了进去,不一会,就听见两个人高一声低一声地吵了起来。
 
  你进城又没什么事,白花一趟路费。
 
  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你就死心吧,我是不会让你把女儿的血汗钱拿去瞎花的。
 
  还我女儿呢!不要脸的女人。吉利一边听一边在心里骂:再没有比他们更无耻的人了,他们活在这个世界上,无非是自私自利地消耗粮食而已。
  她耐心地等待时机,她可没那么傻,那件事,她要做,又要做得让别人看不出来。
 
  都出去了,只剩她一个人在家,机会来了。她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越来越大,像在擂鼓。那声音好像在提醒她:来吧,开始,来!
 
  她把药末撒在来凤拌好的冷面里,又格外加了两勺辣酱,还加了一大勺小磨麻油,她怕调料少了,压不住那味道。他们都爱吃辣乎乎的冷面,面条泛着油光,均匀地裹满丰富的调料,根根爽利,冒着香气。冷面是来凤昨晚就做好的,前一晚做,第二天吃,这样的冷面吃起来才爽利,辣酱也是来凤一手调制出来的,她做的辣酱在这一带很有名,连不怕辣的人都说,来凤做的辣酱辣得人喘不过气来,能辣死人。
 
  明珠和小板很早就出发,说是去镇上买东西。光中和来凤在田里割谷子,吉利解下围裙,掩上门,去田里喊他们回来吃饭,顺便接过他们的镰刀,接替他们干起来,她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他们在她面前挣扎,口吐白沫。
 
  没有哪一次像今天这样,干活这么起劲,几乎没歇过一口气,机器人似的不停地割、割,镰刀在她手上划出了几道口子,她一点感觉都没有,一条蛇在她面前蜿蜒而过,她一点都不惊慌,她甚至在想,这蛇会不会是他们当中哪一个的化身呢?她听人讲过,有些人临死之时,灵魂会化作某样东西,悄悄逃离即将毁灭的肉体。
 
  差不多十一点的时候,她想回家去看看,刚刚走上田埂,又觉得还是让明珠和小板先发现比较好,他们去镇上买东西,也该回来了。便又重新走回田里,继续干起来。
 
  从这时起,她开始放轻动作,留意一切大小动静,如果明珠和小板回来,她觉得首先应该听到哭声,两个大人翻倒在地,肯定会把他们两个吓得半死。她计算去镇上的来回时间,以及他们平时去镇上的习惯,觉得应该回来了,可为什么还是没有动静呢?
 
  一个过路的人好心地对她说:都十二点了,该回去吃中饭了。
 
  她嗯了一声。那人走后,她觉得不对劲,他的目光好像并没有端端直直地指向她,而是越过她,斜斜地伸向她的右后方。
 
  她直起腰来,向后看去,空无一人。她想歇息一下,提着镰刀上了田埂,没走几步,就走不动了,她看到光中和来凤正在另一块地里低头插秧呢,难道他们的魂魄这么快就离开了他们的尸身,飘散出来了?
 
  她试图张嘴叫他们,又感到害怕,万一他们答应她时抬起头来,让她看到两张没有下巴的鬼脸呢?不如再等一会吧,等明珠和小板从镇上回来,推开门,咋呼起来时再回去不迟。于是又回去继续干活。
 
  你今天效率蛮高嘛!她依稀听见有人在说话,等声音完全传到她耳朵时,她开始意识到,这是来凤在跟她说话。
 
  她直起腰,小心翼翼地抬起头。幸亏有草帽,否则她慌乱的表情一定会被人看了去。
 
  回家吃饭吧,饿得不行了。今天还算凉快,吃了饭再来干。
 
  这样的话,好像不是灵魂之类的东西说出来的,难道他们一直在干活,还没有回去?难道她白忙了一场?她清了下发干发抖的嗓子,试着跟她对话。爸爸呢?她听见她声音像麻绳一样又干又糙。他已经走了。
 
  她感到浑身一震,走了,是不是意味着她的计划成功了?但她想再试一试。
 
  去哪了?
  回家吃饭啊还能去哪?刚才还说好久没吃鱼,想去弄条鱼来吃。
 
  正要说话,一阵古怪的声音远远地传过来:来凤!来凤你快回来!明珠!明珠!小板!小板!那声音活像一头正在被宰杀的哞哞哀叫的牛,吉利身上倏地泛起一层鸡皮疙瘩。
 
  来凤一边往回跑,一边骂:瞎喊八喊,喊得人心里发毛。
 
  吉利也扔下镰刀跟在来凤后面跑,她意识到什么,但马上把它否定了:不可能,绝对不可能,他们不是去镇上了吗?但她的脚步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轻而易举就超过了来凤,她听见她的血液在脑袋里卷起汹涌的波涛,发出阵阵吼叫。
 
  她首先闻到一股浓浓的类似大蒜的味道。
 
  明珠倒在地上,小板被光中抱在怀里,两个人都是四肢扭曲,口吐白沫,地上到处都是他们吐出来的东西,他们把吃下去的冷面都吐出来了,可他们还是死了。有几只鸡大概过来啄食了他们吐出来的面条,也死了。
 
  吉利瘫坐在地,她感到她的脸在抽筋,手也在抽筋。
 
  来凤终于呼哧呼哧跑过来了,光中一见,放下小板就扑了过去。吉利看到来凤跟光中相遇的一瞬间,轻飘飘往斜里飞了出去。
 
  她落下来时,卟地滑出很远,还没停稳,就扭动着身体,爬向明珠:我的乖乖,你怎么啦?你们这是怎么啦?你们说话啊。她的声音很小,像是怕惊动了两个孩子。
 
  是吃了啥不干净的东西吗?让我尝尝,你们都吃了些啥?来凤抓起一撮孩子们吐出来的面条,正要往嘴里喂,光中一巴掌打过来,面条飞散。来凤这才不要命地大声嚎哭起来。
 
  两天后,两个孩子躺进两口薄棺材,拖到山上埋了。
 
  三个人默默坐在新坟前,一直坐到太阳西沉,光中才站起身来:我得回去了,牛羊还在山上呢。
 
  没人应他,他一个人跌跌撞撞下山去了。
 
  过了一会,来凤也起身了,木杵杵地往山下走。她的身体在这两天里彻底毁了,头发一夜间白了,两条好好的腿,突然变得像个罗圈。
 
  只剩下吉利一个人坐在坟前了,黑夜像一张大渔网,从远处慢慢罩了过来。她开始哭泣,不因为坟里的两个人,而是为自己,为难以形容的恐惧。她闯了大祸,却没人知道是她闯的祸,想都没人朝她身上想,她是安全的,可她却无时无刻不感到恐惧。她想说出来,把一切都说出来,当然,这仅仅是个想法而已,除非她不怕自己被撕成碎片。
 
  撑住,过了这阵就好了,等他们哭到再也哭不动的时候,等他们的坟上长出草来的时候,一切说不定就过去了,不会再有人提起这事了。她一把一把揩着眼泪,她的脸被浇得透湿。
 
  苍天在上,她只是不喜欢那两个阻挡她前程的人,她只是想给那两个人一点颜色看看,她没想跟两个小的过不去,虽然她并不喜欢他们,但她并不想置他们于死地,她从来都没这样想过。
 
  她现在回想他们三个在一起的种种,画面不多,也不怎么温馨,无非是吵架斗气,却芒草一样刺着她的心,就算他们不那么相亲相爱,他们对她至少没有祸害之心,而她却袭击了两个毫无防备的人,太可耻了,太卑鄙了。再想象一下他们在地上滚来滚去,千呕万吐的模样,那些芒草就变成了铁笊篱,在她心里翻来覆去地抓挠,抓得她五脏六腑都挪了位,抓得她恶心得要吐。
 
  天上的星星都亮起来了,萤火虫在身边飞舞,她想起那年她和明珠一起捉萤火虫玩,她们捉满了小半瓶,说是拿回来当夜灯,夜里起来上厕所时,就不用到处找火柴点油灯了,她们枕着萤火虫的亮光睡去,当天夜里,却没有一个人起来上厕所,到了早上,瓶子熄了,她说,萤火虫是不是死了?明珠说,不是死了,而是没有光了,它要到天黑的时候才会发光。她说,要不,我们把它们放了吧,我猜它们在里面有点闷。明珠不同意放,神秘地说:萤火虫可以赶走老鼠,因为它的亮光有点像猫的眼睛。她说到老鼠时,眼里射出仇恨的光芒,好像老鼠是她八辈子的仇人。难道她真的跟老鼠有仇,所以老鼠才会使了个法术,把那些面条让她吃了?
 
  光中寻到山上来了。
  吉利,我问你个事!
 
  郑重其事的语调,在吉利听来犹如晴天霹雳,冷汗唰的一下冒了出来。
 
  你回想一下,她到底是把老鼠药下到冷面里了,还是下到辣酱里了?
 
  她稍稍松了口气,干涩地吐出三个字:不知道。
 
  我看我们家那些辣酱都不能要了,她自己也不记得到底是在哪个环节出了错,总之,厨房里那些东西都不能要了,反正现在人少,也要不了那么多咸菜腌菜。光中挨着吉利坐了下来:你给我好好地活着,听到没有?你现在可是我的独苗了。
 
  我哪也不去了。吉利根本来不及细想,脱口而出。
 
  也不能把话说死,要是卫红来找你呢?
  谁来找我都没用,我就在家里陪你们一辈子。
 
  你在宽我的心,难道你将来不出嫁?只要是女人,都得出嫁。
 
  我在家陪你们一辈子。
  光中拍拍吉利的背,眼睛却看着前面,用猫一样的声音说了句“好闺女”,就下山去了。
 
  吉利也想哭,不知为什么,就是流不出眼泪来。
 
  后遗症慢慢找了上来。
  来凤的身体一天天垮了,整夜整夜睡不着觉,精神大不如前,说话颠三倒四。
 
  光中不知何时开始跟酒交上了朋友,一旦喝开,天塌下来都不管。
 
  有天早上,他被一阵叮叮当当的声音敲醒,他掀开被子爬起来,循着声音过去,看到一个石匠坐在山脚下,正在那里錾一块大石头。
 
  光中远远地蹲下来,不错眼珠地盯着石匠的錾子尖。遇到要移动石头的时候,眼疾手快地冲过去帮忙,帮完,又一声不吭地蹲下来看。
 
  连看了两天,给石匠打了两天下手,两人都没说一句话。
 
  这天傍晚,吉利过来喊他回去吃饭,笑着说:看人家錾猪槽也有个好处,帮你把酒戒掉了。光中这才想起来,自己竟然有两天滴酒没沾了。
 
  第三天,石匠扔给他一把錾子:真有兴趣的话,就跟我一起干。
 
  光中说:万一把你的石材錾坏了呢?
  石匠说:你都看了三天了,还不会?錾坏了再去挖,山上多的是石头。
 
  光中就錾了起来,刚开始,他的槽子錾不直,歪歪扭扭的,石匠说,你的左手抓那么紧干吗?錾子又没长脚,还怕它跑了?
 
  光中的左手稍一放松,槽子就直了。锤子敲在錾子上的声音也好听了。石匠点燃一根烟,一动不动地看着光中。
 
  石匠在给一个养猪场錾猪槽,人家一口气订了五十条。石匠说,跟着我把这五十条猪槽錾完了,你基本上就会一点石匠活了。
 
  猪槽錾完的时候,石匠离开了,临走前,扔给意犹未尽的光中两把錾子。没事就弄块石头錾着玩吧,我看你已经迷上它了。
 
  光中谢了石匠,从此就泡在石场上了,找石头,錾石头,叮叮当当,汗如雨下。他最喜欢錾直槽,无论多么难看的石面,他的錾子斜斜地搭上去,轻轻巧巧地,一条笔直的道路转眼间就开辟出来了。尽管如此,你必须避开石头的筋,一旦錾上石筋,好不容易挑选出来的石材就有可能裂成两半,有些石筋很明显,像人的血管一样暴突在外,很容易回避它,有些石筋却很隐蔽,不知道哪一錾子会搭上它,崩的一声,前功尽弃。没办法,要么扔掉,重新找石材,要么废物利用,放弃原来的目标,因材制宜做个新的小东西。
 
  看到坚硬的工具在更加坚硬的石头上凿开一道道口子、一个个洞坑时,他就感到身心欢畅,看到石块在他眼前破裂,碎石头迸射飞舞时,他又感到意乱神迷。从来没有哪种工作像石匠活一样令他感到幸福。每天早上,一睁开眼就想着他的石头,没有月亮的夜晚,点根松明子照亮。一天不听到錾子錾在石头上的声音,他就蔫蔫地打不起精神。
 
  有一天,来凤过来给他送饭,在他背后站了好一会,他都没发觉,直到来凤把饭碗递到他面前,他才停下手中的錾子。


 
  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迷上这个东西了。来凤说:你把这些石头当成了我的脑袋,每天每天咒我,拿錾子錾我,难怪我天天都头疼,疼得要死要活,原来都是你搞的鬼,你害死了自己的儿女,又想来害我。说完,冷笑两声,噔噔噔扭头就走。他差点被一口饭噎死,来凤何时变成这个样子的,他竟一点都不知道。
 
  这天,来凤上床很早,天一黑就关了房门。吉利坐在灯下用拆下来的旧毛线织衣服。光中在灯下修理他的錾子和锤子,近十点的时候,来凤突然出现在他们面前,光中觉得奇怪:你睡个觉还分上下集啊?
 
  来凤去厨房看了下,出来说,明天早上吃菜泡饭,正好还有点剩菜剩饭。
 
  这话说得格外清醒,跟往常懵里懵懂的样子大不相同,光中格外多看了她一眼,说:哪天早上不是这么吃的?你就为这事专门起来一趟?
 
  又去看了下衣柜,过来对吉利说:你也该添件新衣服了,我有件呢子短大衣,你拿去裁缝那里打个翻,稍微裁剪一下,又像新的一样。
 
  光中再次催她去睡,她反倒坐了下来,说:该去买几张红纸绿纸,给明珠和小板剪些换季衣服烧过去,他们在那边冷呢。
 
  光中停下手里的活,高兴地看着她,是啊,过了这么久了,该清醒过来了。
 
  第二天早上,吉利做好菜泡饭,摆上桌子,喊了两声没人应,就来到卧室,来凤躺在床上,脸色有点奇怪,上去一摸,人已经冰凉了。
 
  这是覆船山最安静的一场丧事,没有撕心裂肺的哭喊,也没有丧鼓齐鸣的仪式,甚至没有白事宴,一切都是父女俩默默操办的。
 
  吉利端来一大盆热水,仔仔细细给来凤洗澡,洗完了一件件给她穿,上身五件下身三件,件件抻得平平整整,再给她梳头,梳得光光溜溜,再搽雪花膏。一切收拾完毕,两个人坐在棺材前,静静地望着她。
 
  她不该嫁给我,她嫁给任何人都比嫁给我要好。
 
  她从没说她嫁得不好。
 
  她本来可以多活几年的,明珠和小板一走,把她的魂也带走了。
 
  如果死的是我,她起码可以多活二十年。平心而论,她对你是不如对那两个,但也没坏到哪里去,你看那天晚上,她还特别交代你那件呢子衣服。
  我知道,我对不起她。吉利再也无法保持平静,大声抽泣起来。
 
  我们也有对不起你的地方,当年应该让你留在卫红……
 
  她打断他:让我跟你学做石匠吧。
  开天辟地以来,就没有女人干这个的。
 
  你反对也没用,我已经决定了。
  他不吱声了。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
 
  不行我就上药师庵,省得你总想把我赶出去。
 
  他扭过头来,神情异样地盯着她。
  我说真的。她用倔强的侧脸对着他。
 
  两个多月后,一个身着藏蓝色套裙的女人,脚步矜持地走进覆船山,走进光中家里。
 
  光中淡淡地跟她打了个招呼。女人走近吉利,抱了她一下,吉利有些不自在,抽身进屋,端出一杯茶来,递到她手里,然后垂首站在一边。
 
  吉利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还在生姑姑的气吗?姑姑当年的确走得太急了,什么都没给你安排好。但姑姑当年也有难处啊,人微言轻,帮不了你什么,现在不一样了,你姑父转业了,工作安排在陆城,我的工作也都安排好了,我们现在帮得上你了,来之前,我已经帮你找好了工作,就在药厂,别看它在陆城,它可是个省级企业,很多很有名的药都在那里生产的,效益好得很。你会满意的。
 
  吉利打断她:我不想去当什么工人了,我已经决定,这辈子就在覆船山了。
 
  你这孩子,人家想去还去不了呢。
  要是前几年,我肯定愿意去,现在不同了……
 
  有什么不同?难道你爸爸不希望你往高处走?
  女人看向光中,光中脸上淡淡的,没有她预期的惊喜。
 
  我都已经跟人家说好了,下个星期一,也就是下个月一号正式上班,如果你不喜欢住集体宿舍,也可以住在我家,我那里正好多一间房。
 
  但我真的……不想去。吉利坚定地摇头。
  这孩子到底像谁啊?你连好坏都分不清吗?
 
  连亲疏都分不清吗?你姑姑专程来接你回家,你还扭扭捏捏推三阻四,我看你真的就是一块抹不上墙的稀泥巴。光中突然发作起来。
 
  吉利也跟着嚷嚷:你才好坏亲疏都分不清呢,难道你想一个人死在床上,被老鼠啃了都没人发现吗?
 
  行了行了。女人站起来,打断他们的争执。我看出来了,你们都在为对方着想,你们都很无私。我先走了,反正这条路我是给你铺好了,来不来就看你自己了。
 
  女人走过吉利身边时,贴心地丢下一句悄悄话:我知道你当着他的面不好做决定,不急,还有今晚、明天、后天……总之,我回去等着你。
 
  晚上,光中叫吉利做点好菜,两人好好吃顿饭,明天一早,他就送她去车站。
 
  吉利很快烧好两个菜,光中也在她面前摆了个酒杯,象征性地斟了点酒,说:不是人人都能得到这样的机会,你活得好,我才能跟着沾点光,如果你还想着报答我,孝顺我,就应该去。这个家已经没希望了,振兴不起来了,你不要在这里无谓地消耗掉,你应该走,到好地方去,嫁人,开枝散叶。
你有这个条件。

 
  她突然咚的一声跪在光中面前:你硬要我去药厂也可以,但我有个条件,我先跟你坦白一件事。
 
  光中既不扶她起来,也不催促她讲,只静静地看着她。
 
  我早就想坦白了,但我一直不敢,今天要是还不说,我怕我这辈子都说不出来了。
 
  既然这么难开口,还是不要说吧。光中看着地面说。
 
  吉利眼里闪过一抹惊慌:你……知道我想说什么?
 
  光中点点头,又摇摇头,吉利就糊涂了,不知道他到底是什么意思。
 
  我还是说了吧,因为我想睡个好觉。
  光中接过她的话说:我也一直睡不好,半夜里总是醒。等你进了药厂,换了环境,应该就会好的。
 
  吉利静静地跪了一会,给光中磕了个头:其实,我没有一天忘记过明珠和小板,我情愿死的是我,我情愿替他们死……
 
  行了,我们不要再提这事了。
  不,你让我把话说完。
  不要说了。
  不,我要说,我不得不说……
  老子叫你不要再说啦!
 
  光中抄起一只碗,狠狠砸在地上,碗破了,菜洒了一地。还想继续砸第二碗,但他的手实在抖得太厉害了,第二只碗无论如何也拿不起来,他一生气,用力一推,碗从桌子的另一端掉了下去。
 
  不许再说了!像是耗光了全身的力气,光中喘着气说:算我求你,我向你求饶,别再说了,一个字都不要说了,好不好?
 
  吉利直直地跪着,她感到自己的耳朵好像出了毛病,光中的声音听起来那么远,那么小,就像他不是坐在自己面前,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向她喊话。
 
  第二天,吉利打算悄悄出门去车站,免得打扰睡眠不好的光中,没想到光中竟比她起得还早,已经穿戴整齐地站在门口了。
 
  吉利流着泪走近他,他反而笑了:去了要听你姑姑的话,工作起来不要偷懒。
 
  吉利点头:每个周末我都会回来看你。
 
  好啊,记得给我带瓶酒回来。
  进药厂的第二年,吉利的人生像焰火一样绽放了,她很快就成为生产能手,业余自学标兵,每月都是车间的先进个人,鉴于她的优异表现,厂里决定破格把转正的机会奖励给她,她终于成了药厂的正式职工。
 
  文件和奖状发到她手上的那天,卫红将她带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奖状那么大的照片。
 
  很多人主动为她介绍男朋友,不知为什么,她总是跟人家处不下来,最多见两面,人家就知难而退。
 
  卫红后来转弯抹角找那些男青年了解过,原来吉利一上来就问人家,有没有弟弟妹妹、哥哥姐姐,如果有,她马上兴致索然,连话都不想跟人家说了。这个怪癖真是蹊跷,跟她差不多年龄的人,都不可能是家中独苗,家里兄弟姐妹至少有三个以上。
 
  卫红气愤地质问她,她就一脸的楚楚可怜:我一听到这些情况,就会想起明珠,想起小板,一想起他们,我的胸口就疼得不得了。卫红一听这话,就什么也说不出来了,她听吉利讲过那个惨案,那不是一般人能承受得了的现场。
 
  卫红不再逼她,相信时间是最好的良药,一年走不出来,三年还不行?三年不行,五年十年还不行?到那时,不用别人催,她自身的压力也会帮她赶走那些不愉快的记忆。
 
  她想先改善一下吉利的工作环境,老在车间里跟那些大老粗在一起,碰不到打动她的人恐怕也是一个原因。她瞒着吉利拿着所有的奖状去找药厂领导,要求他们给吉利换个工作,她提醒他们,给表现好的人一点甜头,绝对可以刺激大家,比任何宣传动员都管用。
 
  没几天,吉利真换工作了,她被安排在实验室,这里的工作可比车间轻松多了,就是穿着白大褂坐在那里看仪表,看显微镜,看各种肉眼看不见的东西。
 
  有一天,头儿不知从哪里弄来一些小白鼠,他把它们分别放进两只玻璃箱,再分别往里投放两种不同的粉末状的东西,让吉利在一旁观察记录那些白老鼠有什么反应。
 
  这是吉利第一次看到呕吐的老鼠,先是肚子里一阵阵痉挛,然后就往前一蹿一蹿的,每蹿一次,又迅速往后回扯一下,似乎是为了确保自己还站在原来的位置。最先吐出来的是一种淡黄色的黏液,然后是黑色,然后是墨绿色,真想不到,不到一只拳头大的小白鼠,竟能吐出那么多液状的东西来,难道它们的内脏已经全被灼伤,化成了水?
 
  呕吐物几乎让那几只小白鼠漂浮起来,吉利忘了记录,一边看一边不知不觉往后退,一直退到门边,无路可退了,才叉开两腿,以一副随时可以往外冲的架势停了下来。
 
  一只大个头的白老鼠不知从哪里跑了过来,飞一般冲上桌面,不停地往玻璃箱上撞,似乎要冲进去把那两只漂浮在自己呕吐物上的小白鼠救出来。
最后一撞,玻璃箱上留下了一块红迹,红色慢慢分散,凝成一颗颗小血珠,再一看,白老鼠脑袋破裂,倒在桌上死了。

 
  吉利盯着几只老鼠看,看看这只,又看看那只,嘴里无意识地发出呵呵的声音,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已处于癫狂状态:两眼发直,脸色煞白,冷汗亮晶晶地涂满全身。
 
  一个同事走过来,他是个身材瘦削的小伙子,白大褂穿在他身上,就跟挂在衣架上一样。他用镊子夹出玻璃箱里的小白鼠,装进塑料袋里,一回身,看到吉利,装死老鼠的袋子猛地杵到她鼻子底下:你闻闻,像不像大蒜的味道。
 
  吉利尖叫一声,与此同时,同事不见了,变成了小板,小板穿着白大褂,怪异地笑着问她:像不像大蒜?
 
  吉利猛地跳起来,拉开门就往外冲。
 
  也许她往外冲的时候还是有点残存的理智的,但当她冲出厂区大门,冲上大门外的马路时,一种欢腾而轻盈的感觉控制了她,她感到自己变成了细脚伶仃的鸟类,变成了随风飘浮的云朵。
 
  她就这样在马路上飞啊飞啊,天黑了,天又亮了,她扇动翅膀,如痴如醉地飞,她终于轻松了,那层厚重得让人喘不过气来的壳,终于脱落了。
 
  飞了很久很久之后,她看到了卫红,卫红带着几个男人朝她走来,其中有个人肩上挂了个包,包上有个圆圆的白牌子,上面划着血红的十字。她直觉他们来者不善,转身就跑,那些人也开始跑,边跑边移动位置,呈扇形向她包抄过来。

 
  尾声
 
       凿通抵达山顶的石阶
  当我吃完第四只大馒头的时候,光中才把他的故事讲完,我可不是一口气吃完的,一般说来,我的两顿饭之间,至少得间隔两个小时。
 
  你肯定恨我吧?好几次我都对不住你。
 
  我为什么要恨你,就像一个人上山,路上的荆棘挂破了他的衣服,难道他就要恨那些荆棘吗?荆棘又没有超出它的本分,它只是做了一株荆棘该做的。
 
  我做的那些事,应该称不上本分吧。
 
  对聪明人来说,是本分,对笨人来说,就超出了本分。毫无疑问,你是聪明人。
 
  光中伸出手,揽住我的肩,用力捏了捏。
 
  瞧你这身骨头,哪像个女人。
  我从没做过女人。
 
  我知道,我当然知道,所以我正在为你做一件事,但我现在不想告诉你。
 
  我摇摇头:我们回去吧。
  回你那个垃圾坑?还不如在江边继续吹风呢。
  你不是说药师庵复建了吗?我们回覆船山。
 
  我上了趟街,做了些准备,包括去买了两身女人的衣服,买一个装钱的小包,原本准备给光中的钱,我现在改变主意了,我要把它捐给药师庵。
 
  药师庵刚刚建好,比我和师父那个时候亮堂多了,什么都是新的,太新了。
 
  还在山脚,我就开始磕头,三步一拜,九步一叩,泪流满面。
 
  外乡来的住持说她听说过我,却告诉我,你要回来,还得有个过程,在此之前,你只能以居士身份暂时住在庵里。
 
  我把那只包拿出来,恭恭敬敬地送给住持,那是我捡荒货以来的全部所得,也是这一生的全部所得。
 
  住持不收,说我前程未明,不如等到一切有分晓时。
 
  即便只能做一辈子居士,我也心甘情愿。我将那个包放在住持脚边,转身就跑。
 
  我下了山,直奔光中家。
  这栋熟悉的小屋,跟每一次都不一样,我分明感到一股阴沉沉的邪恶之气透过屋顶的瓦片,向我直扑过来。
 
  光中不在家。站了一会,我听到远处一阵叮叮当当声音,突然想起光中说过,他现在已经学会了石匠活。
 
  果然是他在山脚边錾石头。看到他挥舞錾子的模样,我差点失声大笑,任何人做石匠都相宜,只有光中不行,他不是做石匠的相。
 
  他说他正在为药师庵打一条石板路,从山脚到山巅,全部用一米多长的石板铺成台阶一直铺到药师庵门口。
 
  有了这条路,你上下山就方便多了。
 
  住持请你做的?
  不,是我自愿的。
 
  等待身份确认期间,我已开始重抄旧业。我拿出师父当年给我抄的药谱,熟读,背诵,又弄来一根银针,在自己身上反复练习。我相信我会很快恢复到当时的状态,毕竟那是我从小就会而且唯一学会的东西。
 
  我做这些的时候,光中錾石头的声音叮叮当当,在山谷间清脆地回响,真是奇怪,明明是尖锐的噪音,此时听来,却是静谧而安宁的,让人直想睡觉。
 
  有一天,我正在誊抄药谱,忽然意识到,叮叮当当的声音不知何时中断了。也许他想休息一会。我想。
 
  后来,我站起身来喝水,不自觉地朝光中的石场看去,见他歪倒在地上,一只手不停地捶着自己的腿。
 
  我脚不沾地地跑过去一看,还好,是最友好的一种中风,仅仅是一条腿失去知觉,就是他正在捶打的右腿。
 
  我来帮你扎个疏筋解郁的针试试。以前有偏瘫的病人,师父都是用扎针治疗的。
 
  我叫他躺着别动,也别再捶它,我马上回去拿针。
 
  但他叫住了我。
  不要扎针了,随它去吧。
 
  开什么玩笑,有病哪能不治?难道你想瘫在家里?
 
  原本是我活该,我早该受到惩罚。你听懂了吗?我早该如此。
 
  一点毛病就自暴自弃,我记忆中你不是这种人呀。
  撒了一辈子谎,现在才知道,我骗的是我自己,我不过是在自欺欺人。
 
  我看着他,听他继续往下说。
  我以为我逃过了,结果我不光搭上了自己一生,还把一家人都搭上了。
 
  我仍然一动不动看着他。
  你还不明白吗?那年,我并不是混在那些人里面装装样子,我也参与了,我也侮辱了你师父,伤害了你师父。
 
  这正是我最害怕的时刻,我知道最终会有这样的场景出现,但又不希望它真的出现。来不及想太多,他话音刚落,我就飞扑过去,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他猝不及防,倒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当年你已经说过了你没有参与,就是没有参与,为什么要一会儿这样说一会儿那样说?
 
  他慢慢爬起来,也许是被我的表情吓倒了,一脸的不知所措。
 
  快说:我没有参与!
  他嘴唇动了动,但没有声音。
  跟着我说呀,我没有参与!
 
  我没有参与。他机械地小声念道。
  大声一点!
  我没有参与。
  把话说完整。
  我没有参与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不起善德师父。
  再说一遍。
  我没有对善德师父不敬。我没有,就是没有。
 
  他的眼泪突然奔涌而下,他带着哭腔喊:我没有,我没有……
 
  他咬定没有二字,越来越大声,他的声音撞到两边山坡上,弹了回来,回声在我们周围流转萦绕,如同流动的清泉,浸泡着我们,冲刷着我们,令我们激动不已。再看此时的光中,泪水冲刷过后的老脸,像大雨冲洗过的石头,竟显出一丝湿润的洁净来。
 
  紧接着,奇迹出现了,光中一边喊着“我没有”,一边慢腾腾站了起来,就像他原本不是中风,而是累了在地上躺着休息了一会儿而已。
 
  一年以后,光中的石阶錾完了,从山脚到药师庵的路铺通了,我的身份认证也获得成功,我重新穿回以前的衣服,每天两次在光中錾好的石阶上奔走。
 
  有一天,我看见一个人坐在田里,跟着那些取砖的人用屁股往前蹭,不由自主地走过去。如今,观察、询问每一个不协调不健康的人,已成为我的本能。
 
  刚取出来的砖呈品字形码在田里,码成一道道砖墙,让它通风,晾干,干透了,再码进窑里烧制。
 
  那些砖有点奇怪,每块上面都用模子压了些字在上面,比药师庵门前的字更细小,辨认了一会,我发现它们是些经文片段。
 
  光中高声叫我:怎么样?这个点子好吧,告诉你,这些刻了经文的砖销得最好,人家都愿意要这种砖。
 
  说话的时候,光中正拿起一只模板,奋力朝一块刚刚取出来的湿润的砖坯摁下去,为了方便用力,他只好可笑地在屁股上绑了块木板,叉开两腿坐在田里。


 
 
    后记   
 
  一场酝酿多年的对话
  2012年冬,父亲突起陡病,无治,去追赶10多年前先他离世的母亲,而在母亲去世的10年前,祖母在罹患阿尔茨海默症5年后,也已脱离苦海。
 
  当我们对着新起的墓碑流泪的时候,怀念其实还很遥远,更大的痛苦来源于对记忆断裂的恐惧,一个长辈就是一座巨大的资源库,一块支撑你的陆地,失去一个,就是丢失一块你在这个世界上的阵地,这阵地既是物理上的,也是精神上的。
 
  纷纷离世的亲人让我有种前所未有的紧迫感,有什么东西在我周身咔嚓咔嚓地剥离,有点像剥洋葱,每剥一层,那卫护我的力度、笼罩我的气味,也跟着掉一层,对我来说,那气味,就是他们留给我的记忆,气味终要消散,记忆也会有余音没入云端的那一天。
 
  正是这种紧迫感驱使我写下了这篇小说。对于那段历史、甚至那些场面的书写,我并不拥有足够的资源,虽然我出生在那里,但因为种种原因,我与它一直在隔膜中生长。为了掩饰这一点,我总在提醒自己,尽量让它从虚构的飞翔中落下来,落到干硬贫瘠的土地上来。而撑起这篇小说的支点,仅仅只有小时候偶尔从祖母那里听来的一句话,她当时正跟另一个人的祖母聊天,祖母指着某个地方说,那里曾经有个尼姑庵,后来人家要那尼姑还俗、结婚,她都依了,不出半年,却自缢了。顺着祖母的手指看去,我不由得发出一声冷笑,她的话像她的小脚一样荒诞,因为那里跟其他任何地方一样寻常,丝毫看不出她话里的痕迹。
 
  多年以后,我已成年,祖母也已深陷轮椅,有一天,就像房门被人冷不丁敲响,祖母讲过的那个尼姑突然在我体内活了过来。我向祖母发起一连串追问,她却一脸茫然,让人不得不相信,时间毁掉的不仅仅是肉体,还有肉体里的记忆。
 
  那天起,我对那个尼姑有了莫名的疼惜,不是疼惜她的经历,而是她在目击证人记忆里的消失,祖母这代人,是那尼姑短短一生的见证者,祖母去了,祖母的同辈人也渐渐走光了,就连父母辈的人也已心安理得地做起了老人,他们的离去,将会彻底抹去那个尼姑的一生。我怀着抢救历史的心情,尽可能地向老人们发问,很奇怪,他们对那个尼姑一无所知,按说,她自缢的时候,他们正值青壮年,那是人生容量最大的时期,可他们却一点记忆都没有。
 
  只能这样想,无论生死,她的一生太微不足道了,只有像我祖母那样的人,才会留意到她,就像一只猫,留意到一只蚂蚁在它爪子前无声地爬过。祖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三十一岁守寡,四十二岁对人生彻底失去兴趣,从此吃长斋,只为来世作打算。
 
  可惜,我查不到关于那个尼姑的一星半点资料,连口头资料都没有。我去翻过地方志,去宗教局咨询过,甚至去祖母说过的地方现场查看过,均无一丝踪影。
 
  有段时间,一度沉寂的著名寺庙突然得到大力修复,香火兴旺,游人如织。这期间,我回了趟老家,惊讶地发现,就在离祖母墓地不足两里远的地方,一座小庙正在拔地而起,一问才知,那里曾经有过一个尼姑庵,后来被推倒了。
 
  就这样,我无意间听到一个开头,后来又亲眼见证了它的结尾,有了这一头一尾,我开始拼接她的身体,她的面目,她怎样在那一小块土地上行走,起先,她作为一名尼姑旁观着他们,后来,又作为一名社员融入他们中间,最终,她像一颗难以消化的石子一样,被排了出来……
 
    这个在我心中默默蹲伏了二十多年的小尼姑,终于有话要说了。

 
  再记
 
  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
  小时候,我从祖母那里得到过一小块故事残片:覆船山上曾经有个尼姑庵,让人给拆了,当时有个小尼姑,才十几岁,人家非要她还俗、结婚,她一样一样都依了,过了几年,却在尼姑庵旧址边,上吊自杀了……简单几句描述,像胎记一样牢牢刻在我心底。许多年后,我开始写作,偶尔会想起这块胎记,总觉得自己还有个宝贝藏在那里,可惜能搜集的素材实在太少,便一直深深地隔膜着,渐至忘了它。
 
  2012年冬,父亲起陡病,无治,追赶十多年前先他离世的母亲去了。而在此之前,祖母也在罹患阿尔茨海默症多年后脱离苦海。纷纷离世的亲人让我感到前所未有的荒凉和无助,有什么东西在我周身咔嚓咔嚓地剥离,就像剥洋葱,每剥一层,我的依附就少一圈,对世界的恐惧就增加一分。
 
  恰在这时,我们得到通知,覆船山即将开发,辟为一个大型茶场,山上所有坟茔必须限期迁出。于是,我们这些被命运驱散四方的子孙火速赶回老家。
 
  所谓迁坟,说到底就是个仪式,真正迁走重新安置的,除了几小块也许是骨头的东西,很可能就只是一块墓碑。我们在墓碑下团聚,无言地凝视已不存在的祖屋,以及那些早已远去的背影。祖母叫袁国政,一个体面而男性化的名字,她一生从未使用过,除了死后刻在墓碑上这次。在她旁边,是我从未见过面的祖父,他倒有个妩媚的名字:姚万端。我打量着这两个陌生的名字,字里蕴含的世界离他们多么遥远,像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相比之下,我们这些后辈活得多么潦草,似乎连仰望北斗星的兴趣都没有了,随便捡一两个响亮些的文字作为代号,摁进生命里。当然,名字好坏无关人生好坏,事实上,叫袁国政的祖母是个文盲,叫姚万端的祖父十四岁就骑着一头骡子穿州过府去贩盐,好不容易把父辈抽鸦片赌钱挥霍光的田产一点一点挣回来,只过了一夜,一切就变了,刚刚到手的田产变成了一顶地主帽子,性情刚烈的祖父气得当场倒地猝死。如果他知道自己死去多年后,还要经历一次挖地三尺的迁移,肯定会气得再死一次。孩子们就聪明多了,拼尽全力改变现状,以顺应潮流,有的想方设法参了军,去很远的地方追求功名,有的虽留在覆船山,但不畏歧视,积极上进,还有的义无反顾地远嫁他乡。但不管在哪里,只要覆船山一有消息,大家都会夜以继日地往回赶,就像这次,各人带着异乡的风尘齐齐跪坐在家族的墓碑前。
 
  与此同时,一个已经完成的迁移吸引了我们的视线,就在离覆船山不足一里远的地方,一座小庙正在拔地而起,有人告诉我们,那里正在复建多年前拆掉的尼姑庵。
 
  真有这样一个小尼姑啊!就像一根点燃的火柴扔进了干草堆,埋藏已久的心愿蓬地一下燃烧起来。按说,她也是经历了惊涛骇浪的人,发生在她身上的故事不会少,为什么关于她的传说却一片空白?为什么人们对一头死去的牛都念念不忘,却对她这样一个身世独特的年轻姑娘的自杀毫无态度?难以理解的集体遗忘,也许只能说明一点,他们急于忘掉有她存在的那段时光,所以他们把有关她的一切缄默掉了。
 
  是时候编织这个故事了。既然他们都保持缄默,那就让小尼姑自己来说好了。
 
  这就是《1958:陈情书》这本书的缘起。
 
  写作这本书对我是一次挑战,我没有任何资源,除了小时候祖母讲过的那三两句话。但我心里渐渐亮起了一盏灯,在无尽的苦难中危险万状地飘摇。我们经历过的风暴她都经历过,我们没有经历过的她也经历过。我查了一下覆船山的来历,一说这里曾是佛教胜地,山体其实是一只倒扣着的化缘的饭钵,即覆钵,也就是佛钵;一说此山其实是子宫的形状,虽然狭小、幽闭、黑暗,却有着无限的生命之力,象征着至圣的精神空间;还有一说,此山是大禹当年所乘之船,巨浪使其倾覆,伏地而成伏船山,也就是覆船山。种种说法,曲意相通,我仿佛看见我心中的那盏灯更明亮了。   于我而言,《1958:陈情书》更是对不安记忆的一种了结,是对家族过往苦难的轻轻告慰,毕竟,我们都走过来了。
 
  2016年3月17日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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