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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陈情书》B

       

       我站在那里,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你说的那个人,是从哪里调到水利局来的?
 
  他像是有点不忍心,问了一句。
  我想了想说:覆船山水库建设指挥部。
 
  没听说过那个地方。
  他这样一说,我就放心了,可见这个人没什么见识,那么大的水库,那么大的指挥部,那么多专家,他居然不知道,难怪他不知道光中这个人。
  我的逻辑给了我信心,光中还没到,还被覆船山那边的事情缠着,脱不开身。
 
  那个男人又来跟我说大妞的事,我躲不掉,又不敢说实话,只好支支吾吾:要是我家里人还在就好了,这么大的事,他们要是知道了,不定多高兴呢。
 
  就算家里人帮你拿了主意,最终还是得由你自己来过自己的日子。
 
  我又无话可说了。我把他话里的家里人换成了光中,既然这样,我又何必一次又一次地跑去听光中的意见呢?
 
  搬运公司那边也不是一直都有房子的,现在是个好机会,错过了,以后还有没有就难说了。
 
  我抬眼看着他,毫不掩饰心里的渴慕。
  要是你拿定了主意,我就马上去活动,这事得托人,求人,当然,你什么都不用管,全都由我豁出这张老脸皮去蹭。
 
  我明白了,事情究竟能不能成还不一定呢,我给自己留了最后一个反悔的机会,如果他活动成了,我就依他的,如果不成,我就理所当然地从这件事里抽身。
 
  没想到这个男人只用一天时间就把这事活动成了,第二天,他就捏着一把钥匙,在我眼前晃来晃去。
 
  那就结吧,以前又不是没结过婚,大男人黄金明都没有把我变成已婚,一个小姑娘还能把我怎么样?想到这里,我茅塞顿开,一定是菩萨在暗中助我,让我尽管有婚姻在身,却仍能保全自己。
 
  佛祖明鉴,我不可能真正成为她的“丈夫”,我只是……我突然想起师父以前的教诲,她说那不是光中在帮我们,是菩萨借光中的手在帮我们,会不会大妞也是菩萨派来帮我渡过难关的呢?
 
  搬运公司的宿舍只有一间房,刚好够摆一张床,两把椅子,门口再架个煤炉子。果然没有人当大妞的面提起结婚两个字,他们只是说:家里太挤了,搬去跟慧德一起住吧,慧德一个人住,他那里宽敞得不得了。大妞就高高兴兴拎着自己的换洗衣服出了门。
 
  搬运公司的宿舍,的确比候船室舒服得多,当然也辛苦得多,这是我必须付出的代价。
 
  后来我才知道,我必须全方位负责大妞的饮食起居,大妞除了勉强会自己擦屁股,自我管理能力跟一个四五岁的儿童差不多。第一天给大妞洗澡,吓了一跳,大妞小肚子上一道狰狞的锯齿状伤疤,下一次看到大妞她妈时,忍不住问她,大妞妈扭捏了一阵,说了实话,原来大妞被街上的流氓侵犯过,怀过孕,为了不让大妞再受苦,索性让医生把大妞的子宫拿掉了,一并连月经都没有了,免得每个月总有几天把自己搞得血糊糊恶心人,反正她这辈子都不会有生育的机会。
 
  我是她亲妈,我也心疼,有什么办法呢?不能怪我,她自己前世造的孽。
 
  每天晚上,等大妞睡着了,我才敢打一盆水给自己洗澡。第二天,要赶在大妞醒过来之前洗漱好穿戴好,否则,我担心大妞会识破我的秘密。除此以外,我还得想尽一切办法哄大妞开心,包括给她买好看的头绳和发卡,买芝麻烧饼和糖三角,不然,大妞会吵着要回去。
 
  我慢慢明白过来,那家人把大妞给我,其实是有目的的,自从大妞搬出来后,他们一次也没来看过她,大妞因为想家又跑回去过几次,每次都被他们毫不留情地赶了回来,连口饭都没给吃。有一次,我去接她,正好看见高她一个头的妹妹二妞拿根细绳子抽她,一边抽一边喊:滚!你的家不在这里,滚回你家去,滚到慧德那里去。这也太不像话了,我忍不住冲二妞喊:别这样对她,怎么说她也是你亲姐姐。
 
  她现在不是我们家的人了!
  我再没说别的,拉着大妞就往回走。路上,我替大妞流下了眼泪,他们早就视她为负担,为累赘,所以才不计代价地把她塞到我怀里。
 
  这之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再没让大妞回去过,我把大妞带到码头上去玩,怕大妞无聊,就叫大妞为我计数,往岸上搬一趟就捡一颗石子,大妞很高兴能得到这份工作,唯一的不足是我搬得太慢,她的石子都捡来好一会了,我还在台阶上慢腾腾地爬。我还训练她为更多的人计数,这样她就不会无聊得直叫唤了,虽然她的统计常常张冠李戴,但总好过坐在那里扯着嗓子直叫唤,引得旁人围观。
 
  带她到码头上去还有另一个目的,白天把她往死里累,晚上她才肯早早入睡。只有她睡了,我才好安安心心洗澡,舒舒服服睡觉,而不担心她发现我身体上的秘密。
 
  有一天,我正在洗澡,突然觉得有点异样,回头一看,大妞醒了,坐在床上,一双眼睛瞪得圆鼓鼓的朝我看。
 
  我吓得毛巾都掉到地上了。
  大妞蓦地冲我一笑:咪咪,我也有!
 
  我飞快地穿上衣服,来到大妞身边,解释说:不一样,你的是女人的咪咪,我是男人的。
 
  大妞还是笑着嘟囔:咪咪。
  整个晚上,大妞为自己的发现乐不可支,不停地比划,不停地嚷嚷着咪咪、咪咪,我简直要怀疑大妞并不是个痴傻了,她心里其实是清楚的,这个人不应该有那两个东西,但她突然发现,这个人其实是有的,所以她乐得觉都不想睡了。
 
  我只能心存侥幸,也许到了明天,大妞就会把今晚的事情忘了。
 
  果然如此,第二天早晨,大妞照旧赖床,照旧披散着头发躲来躲去不肯梳辫子,不肯刷牙,更想不起来她曾经看到过我的咪咪。
 
  忐忑不安的心慢慢平静下来,她没有记忆才导致智力低下,但无论如何,我再也不敢当着大妞的面洗澡了,哪怕她已经睡着。我在江边捡了块塑料,洗干净了拿回家来,又在上面粘了几张废报纸,当大妞睡去、我准备洗澡时,就把这块塑料拿出来,挂在大妞枕边,以防她突然醒来。
 
  我有了个新发现,不知是因为长期束胸,还是活儿太累,我的胸部变小了,缩回去了,像两个煎鸡蛋一样贴在瘦瘦的胸骨上,我很高兴自己的身体有这样的变化。再往前一想,不禁一个人笑了起来:它们两个继续小下去的话,我是不是就可以像码头上那些男人一样,光着膀子干活呢?
 
  与此同时,我的手变大了,手指粗壮有力,关节突出,乱七八糟的纹路深得像刀刻的一样,我的腿也变了,要么是流汗太多,要么是用力过大,以前浓密得让人不好意思的汗毛褪得一干二净,只留下一个个空落落的小孔。小腿肚那里养起了两只小老鼠,一走路,它们就在那里乱蹦乱跳。我真的越来越像男人了。
 
  大妞的妈妈过生日了,我们去给她祝寿,她给我们做了些好吃的,吃到中间,大妞冷不丁指着我说:她有咪咪。
 
  只听到脑子里轰的一声巨响,我就像个木偶一样,一动不动呆呆地看着大妞。
 
  接下来的场面更加让我不知所措,饭桌上的人就像没听见大妞在说什么似的,各自不慌不忙地吃自己的饭。
 
  谢天谢地,大妞没再说第二遍,而他们也没追究大妞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也许他们听惯了大妞的胡说八道,也许他们从没在意过大妞到底在说什么,大妞在他们眼里,根本就不能算是人。
 
  我又心安理得起来。
  二妞很快也有对象了,也快结婚了,我看到过二妞的对象,宽肩细腰、高高大大的一个小伙子,不禁替大妞叫屈,一母所生,为什么两姊妹的命运这么不一样呢?
 
  大妞妈找到我,说要跟我商量个事。
  我们在江边坐定,大妞妈说:二妞要结婚了,万事俱备,只欠房子。
 
  我不明白大妞妈为什么要跟我说这些。
  我的意思是,你们得帮二妞一把,让二妞到你们那里去结婚,你们回家来住。
 
  这不行。我差点叫出声来。大妞我还能糊弄过去,跟这两个火眼金睛的大人住在一起,恐怕他们只要扫一眼,就能发现我的秘密。
 
  没办法,家里只有这个条件,二妞也不小了,他们两个已经谈了一年多了。大妞的情况你也知道,我们家就指望二妞了,所以二妞是招赘的,既是招赘,我们这边就得提供房子。
 
  回来住几乎不可能,他们家总共只有一间房,两张床呈丁字形靠墙摆放,剩下的空间仅能同时容两个人,厨房是自己动手搭出来的。
 
  回来住的话,太不方便了。我尽量客气地说。
 
  大妞妈赶紧接着我的话说:如果你实在觉得不方便,能否这样,先让大妞回来住,你继续去候船室住一阵,单位马上要调整房产了,这回我们一定可以换个大点的房子,到那时,你再住回来。
 
  既然马上就要调整房产了,为什么不让二妞他们推迟几天结婚呢?我斗胆提出自己的想法。
 
  你这是什么意思呢?你还是她的姐夫呢,就不盼着她早点有个归宿?一个人的姻缘到了,任他是谁也阻挡不了。
 
  我是怕……大妞会跟着我到候船室去,她毕竟是个女人,不方便。
 
  你放心好了,我会管住她,不让她乱跑的。也好,这样就还原了,我还是我,大妞还是大妞,只有二妞变了,好起来了。我突然心里一亮,看穿了整件事情的脉络:二妞没有单位,没有工作,但一样享受到了单位分房,二妞才是这一连串事件的真正受益者。
 
  你这么说,是不是对我们有意见?
  没有,我哪里敢。
 
  谅你也不敢,你要是敢,我们就把你有咪咪的事说出去。
 
  什么?
  你不要逼我把事情说穿。
  就凭大妞那句话?我下意识侧了侧身子,我每天都束着胸,一般人应该是看不出来的。
 
  反正我们知道了,但我们暂时还不打算说出去。
 
  从大妞妈家一出来,我就慌慌张张往水利局跑,无论如何,光中该来报到了,我需要他,比任何时候都需要他,我需要一个人来指点迷津,哪怕他只是点点头,或是摇摇头,我都会马上镇静下来。
 
  这回,不知为什么,水利局门口那个小屋里没人,我犹豫了一下,径直往里奔。
 
  刚要上楼,一个戴眼镜的人把我叫住了,问我找谁。我尽量把话说得完整:从覆船山水库指挥部调来的陈光中。
 
  这里没这个人。覆船山?那不是陆城那边的吗?你确定他调到竞陵水利局来了?
 
  这下我意识到什么了,小心地问:有很多个水利局吗?每个地方都有水利局吗?
 
  当然,你说的那个人,按我的理解,他应该在陆城水利局。你可以到那边去找找。
 
  我给大妞家留了个感谢的纸条,就连夜出发了。我想他们是不会追究我的,他们应该感到高兴才对。
 
  我不会再犯当年的错误,这回我是打听清楚了才出发的,先坐什么车,再转什么车,我没想到当年那辆卡车竟把我拖了这么远。
 
  我在车站问过工作人员,从竞陵到陆城有多远,那人说,远得很,一个在东边,一个在西边。
 
  我模模糊糊地想起来,当时,我从覆船山出发的时候,光中给我指路,好像是先朝西指了一下,后来又改成朝东的。看来,光中也是个糊涂虫,连方向都搞反了。
 
  也许是我记错了,也许是我当时看错了他的指示,我跟他面对面站着,他指的东边应该是我的西边不是?唉唉,反正已经错了,反正已经错了这么多年了,再怎么回忆都于事无补,现在要紧的是找到光中。
 
  一路上,我都在为当年的错误脸红,如果不是竞陵水利局的那个人提醒我,我这辈子可能都要耗在隔几天就去水利局问问光中到了没有这件事上。还是自己少见识啊,都不知道每个地方都有自己的水利局,还以为普天下就一个水利局呢,以为所有扛着水利建设旗帜下来的领导和专家,都是从一扇大门里出来的。中间也冒出过一个念头,觉得光中当时应该跟我说清楚到底是哪个水利局,但我马上反驳自己,光中肯定想不到我会这么笨,他肯定以为我知道,他唯一能去的地方就只有陆城水利局而已,因为那些领导和专家多半都是从陆城来的。
 
  陆城水利局很好找,我只问过一个人,就顺利地站在了陆城水利局大门口,它的墙角下也有一间小房子,里面量身定制般坐着个男人。
 
  我报上光中的名字,人家说,以前有这么个人,现在没有了,他回家去了。
  我觉得自己可能听错了,就重复了一次:是从覆船山水库指挥部来的光中。
 
  当然是覆船山来的光中,李国祥工程师一手提拔起来的农民。这么多年,水利局头一次直接从农村调来的人。
 
  为啥又回家去了呢?
  那你得问他自己去。
  我还是反应不过来:回哪个家?
 
  我哪知道。
  那个人不耐烦了,丢下我去看自己的报纸。好不容易找到了,他又走了。总是这样,我们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跟在他屁股后面跑,跑到现在,我还是跟在他屁股后面,听得见他的声音,望得见他的背影,可就是触不到他。
 
  从陆城到覆船山没有直达车,坐车走到一半的时候,我犹豫起来,现在回去,是什么目的呢?在竞陵的时候,我一趟一趟找光中,是想把我的难题讲给他听,让他帮我出出主意,现在,这个借口已经不在了,找到他的时候,我要跟他说些什么呢?
 
  后面半程路,我放弃坐车,我想通过漫长的步行来缓解一下心跳的压力。见到光中第一句话说什么?他要是问我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我要怎么跟他说?说实话还是敷衍而过?怎么敷衍?我像个在外面做了坏事不敢回家的小孩一样,在离家不远的地方战战兢兢徘徊不已。
 
  猛地想起一件事来,吉利现在怎么样了?长成大姑娘了吧?肯定不记得我了,我离开她的时候,她还不会说话,应该不会对我有任何记忆。孩子鼓舞了我的斗志,我加快了脚步。见了面,我就说,我是来看看孩子的。这个理由应该站得住脚。
 
  快到覆船山的时候,我突然看到黄金明迎面走来,正犹豫着到底是要躲起来,还是大大方方迎上去跟他打个招呼,没等我想好,黄金明已经飞快地走了过去,擦身而过时漫不经心地扫了我一眼,又急匆匆往前赶去。他竟然没认出我来!
 
  我明白了,我已不是当年的慧德,我是个又瘦又矮、被扁担的生活改变了外观的男人,这里的人从没见过这个男人。
 
  一路上我又碰见了几个熟人,结果无一例外,没有一个人认出我。
 
  看到光中的家了,天哪,他家的房子怎么破成这个样子了,屋顶上到处都是破洞,墙面的土砖被风雨冲刷,砖体松散得像一把黄土,窗户大开,上面挂着蜘蛛网。周围的树木却比当年高了许多,团团围住这栋破房子,感觉像是这些强悍的树木吸走了房子里的全部活气。
 
  光中一个人蹲在长满杂草的院子里抽烟。我藏在竹丛后面,细细打量他,他老了很多,吞云吐雾,愁眉不展,满腹心事的样子,原先的精气神差不多都跑光了,想不到当年在水库工地上那么得意的人,如今也到了打蔫儿的时候。
 
  我闪身出来,让他看到我,跟他打招呼:光中,还好吗?
  光中疑疑惑惑地站起来,一望而知,他并没认出我来。
 
  记不得我啦?我有点难为情地冲他笑了笑。他更疑惑了,揉了揉眼睛:你是谁?听口音你像是我们这里的人,但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吉利呢?我突然这样问,算是提醒他我是谁。
  你到底是谁?光中像见了鬼似的,跌跌撞撞后退了两步。
 
  你先告诉我吉利在哪里我就告诉你我是谁。我被他的表情逗得笑出声来。
 
  光中仍然愣愣地盯着我。
  当年你叫我出门往东,坐车进城,我都照你说的做了……
  你……你真的是慧德?天哪,你干吗把自己弄成这个样子?
 
  不弄成这样恐怕早就死了。好了,不说我,说你,你为什么又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呢?
 
  你到水利局去找过我了?
  你说你要去水利局,还叫我在城里跟你碰头,结果你看,我们是在你家碰头的。说出来真丢人,我找错地方了,我找到竞陵水利局去了,不知去了多少回,回回人家都说没这个人,后来有人告诉我,你可能在陆城水利局,我跑到陆城水利局一问,人家说你回来了。光中,你好难找哦,我找了这么多年,跑了那么远的路,结果在你家里把你找到了。
 
  竞陵水利局?我去竞陵水利局干什么?我听都没听说过那个地方。你怎么跑到那里去了?
 
  还说呢,当年不是你给我指的路吗?我上了一辆车,在车斗里站了一天,车不再开了,我就下来,好久好久之后,我才发现,我到达的地方叫竞陵。
 
  光中抡着眼睛想了又想,似乎想不起来当年叫我走的时候,自己到底说了些什么。
 
  我以为天底下只有一个地方叫城里,我不知道天底下有那么多城。现在我知道了,有竞陵,有陆城,可能还有其他的城,每个城都有水利局。
 
  吃了很多苦吧?
  光中这一问,我就不能动了,也不敢张嘴,就像端了满满一盆水,稍一动,就会哗地泼出来一样。
 
  好了,回来就好了,这回回来,哪里也不去了,就留在这里,我活一天,一天不让人欺负你,有我吃的,必定饿不死你。当年你师父可是拜托过我的。
 
  那盆水终于哗地泼出来了,我哇哇哇地哭得像个孩子。
  哭好了,我才想起来问他:怎么又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呢?
 
  ……水库修完了呗。光中稍一犹豫,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为什么水利局那些人还在继续上班呢?
  不说我了,说说你吧,你在外面这些年,过得怎么样?
 
  当他说“不说我”的时候,我分明从他脸上看到了很多不愉快的删节,他有事情瞒着我。
 
  我……都听了你的……做扁担。我决定先把大妞那一段省略了,至少现在不要提。
 
  他望着我上上下下认真打量起来,我的打扮,被风吹得干裂的脸,老栗树般的手。他没有再问什么,我吃的苦,已经明明白白写在身上。
  回来有什么打算呢?
 
  我也不知道,我是听说你从陆城水利局回来了,就想回来看看。
 
  这里的人,都以为你已经死了。
  他突然一拍手,紧张地说:你还是走吧。前不久,覆船山刚刚搞过人口登记,你没有参加登记,就不算覆船山的人,不是覆船山的人,就不能参加覆船山的集体劳动,不劳动,自然什么都没有,活不了人。
 
  你刚才还叫我不要走了,要我留下来。
  我把这事给忘了。
 
  我又想哭,他制止了我:出去也好,覆船山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你出去了这么多年,应该感觉到了,外面并不比覆船山差,只是你不能再做扁担了,就算你把自己打扮成男人的样子,毕竟还是女人的身子骨,长年这么累下去,你就不怕短命?
 
  他这是心疼我了,这么多年,没一个人对我说过一句这样的话。我幸福得一个劲地嗯嗯。我听说,捡荒货也能活人,那个比扁担舒服一点,至少没扁担的活路那么重。
 
  我也知道,就是有点丢人。
  丢谁的人?谁认得你?还是你家里有什么人怕你丢了他的人?
 
  经他这么一说,我马上觉得确实没什么可丢人的。
 
  吉利呢?我向门里张望,特别期待马上就能见到一个小姑娘,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小姑娘。光中就像没听见一样,正要再问,一声门响打断了我们。来凤出来了。来凤也老了好多,嘴角、额头上布满了皱纹,她走出来的样子也有点古怪,好像被谁推了一把,跌了出来似的。
 
  光中示意我先不要做声,他这样给来凤介绍我:这是我在新水库工地认识的工友,路过这里,顺便来看看我。
 
  来凤瞟了我一眼,没好气地说:别跟我提你那个水库,我听了就烦。就那样噔噔噔走出去了。光中对我说:你别跟她计较,她这几年脾气大变,我都摸不透她了。
 
  光中提议送我一程。我们一起往外走。路上,他轻声说:就算回来,也不能以这种面孔突然跑回来,得事先做些准备,比如,我先在这边给你造些势。
 
  你到底是想要我回来,还是不想我回来呢?
  光中脸上出现一种怪怪的神情,既像在思考,又像心不在焉。
 
  我也不知道,我说过叫你回来吗?那你就回来吧。
 
  出了门口那条小路,他带着我往西边走。这里的人哪,眼皮子都浅,哪家的鸡多下了一个蛋,都要拿眼睛剜你两下。所以我说,你要尽量往城里走,不要留恋覆船山这个鬼地方。
 
  光中到底怎么啦?说话颠三倒四。望得到车站的时候,他说:路费的问题你不用管,我来给你买车票。说着就开始掏口袋,掏了半天,只掏出一张毛票,一张上厕所的纸,我赶紧捉住他的手往回塞:我有,我有钱。
 
  他脸上慢慢开朗了些,说起了我们小时候的事情。你还记得吗?小时候,我和我妈上山,我妈在帮你师父熬药,我们俩在外面玩,我指着一棵漆树说:把这种树叶子揉烂了涂在脸上,可以长生不老。你想也没想,摘下两片树叶子就往脸上揉,不到一个时辰,你的脸就肿得像馒头。你一直都是个实诚人,人家怎么说,你就怎么做,还好当年没作恶到叫你去吃屎。
 
  我当然记得那件事,师父为此还狠狠打过我一顿。不过,我也就是在你面前实诚,我想,光中怎么会骗我呢?谁都可以骗我,只有光中不会骗我。
  唉!光中叹了口气,脸上浮起一层类似地灰的颜色。在外面可不要这么信任人,也不要太温和,人善被人欺。
 
  还没到车站,一辆汽车远远地开了过来,光中跳起来喊:快,车来了,快跑!
 
  一阵狂奔,总算在汽车启动之前抓到了门框。回头一看,光中站在路上朝我挥手,我猛地想起来,关于吉利后来的事情,他还没告诉我呢。
 
  车上,我越想越觉得光中不对头,他以前不是这种人,说话颠三倒四,精神也不集中,尤其是他掏钱的动作,迟钝,笨拙,颤抖,根本不是我印象中的光中。


 
  思来想去,我突然意识到,会不会是我自己出了问题,才看他不对头的呢?我看看我的手,又在车窗上看看我的脸,离开了码头那个地方,我是这么粗糙,不干不净,全身上下都跟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我已经只配待在充满汗臭与灰尘的码头上了。
 
  对我来说,光中的话无疑是圣旨,是真理,是一切行动的指南。
 
  我知道捡荒货这事他那天只是随便说说,而且他那天状态不对,但一回到城里,我还是毫不犹豫地注意上了这个行当。
 
  我悄悄跟踪一个捡荒货的人,跟了三天,慢慢摸出了一点门道,知道了要怎么捡,上哪里捡,捡哪些东西,哪些东西更值钱,捡了之后又送到哪里变成钱,等等,第四天,我去日杂店买了一把铁火钳(既是工具,也能防身),加上捡来的一只蛇皮袋子,就上岗了。
 
  的确比当扁担轻省得多,但也有它的毛病,大多数人都有点嫌恶捡荒货的,走在路上生怕靠近这种人,而这对于我来说,恰恰是桩好事,我就喜欢离人远一点,我能看到别人,别人却看不到我。何况隔几天就能去一趟废收站,多少能换点现钱回来,真是一项不错的工作。
 
  我设定了一个个目标,第一个目标,我急需租间小屋,我不能再在汽车站船码头或居民楼梯间里混日子了。这个目标很快就实现了,事实上,只要攒够了第一期租金就可以,因为我每天都会出去干活,只要干活就会有钱。第二个目标是给自己添些衣物和清洁用品,我实在不喜欢自己一身都是荒货味道。这些东西置办齐了,我又想买辆推车,来代替手拎蛇皮袋子。一个又一个目标,把我的生活连成了一条封闭的直线,我本想再回覆船山看看,顺便跟光中聊聊他那天到底是怎么回事,竟一直都抽不出空来。
 
  我渐渐有了自己的地盘,那条叫红旗大道的马路上,有很多单位,每个单位里又有很多办公室,不知什么原因,有一天,他们不约而同地赶走了其他捡荒货的人,只跟我一个人签订了口头协议,让我每天下午三点以后上门收垃圾,不是只收我认为有用的废品,而是照单全收,人家扔出什么,我就收走什么,全部收完之后,我再去清理出可以交到废收站的东西,余下的扔进垃圾场。这无疑加大了我的工作量,但收获稳定,货源持久,就算我这天不出门,不像断了尾巴的狗似的到大街小巷去寻寻觅觅,也能有一点起码的收获。除此以外,还有一个最重要的原因,支持我长期以来雷打不动地履行这个口头协议,那就是,人家是淘汰了那些同行之后,择优录取的我,对我来说,这简直是个荣誉,我不能辜负人家对我的信任。
 
  半年后,我的生活改善了很多,我能租下一间小屋,还能按自己的喜好打扮自己(为了安全,也出于习惯,我还是男装打扮,所以红旗大道上那些办公室里的人都把我叫作小伙子),更重要的是,除去当天的生活费,我第一次有了余钱,虽然不多,但几乎每天都能余一点,我望着那点钱想,我要拿这些钱做什么呢?
 
  我把那些钱放在一只破袜子里,再把破袜子放进一只装过饼干的小塑料桶,然后把塑料桶藏进我的待卖的荒货堆,每天晚上回到家,我都要扑进荒货堆里,翻出我的塑料桶,再拿出那只破袜子,往里面放进一点钱,再把塑料桶放回原地。塑料桶慢慢装满了,有一天,我把那只桶拿到银行。这是我平生第一次走进银行,一个大姑娘接待了我,她从柜台里出来,把我领到一个摆着松软沙发的小房间,她把那些钱哗的一下倒在茶几上,真多啊,我才知道我竟攒下了这么多钱,有纸币,有硬币,有的卷成小卷,有的揉成小团,还有的叠成了三角形。大姑娘坐下来,一张一张把它们压平,按大小一堆堆摆放整齐。
 
  清理了大半天后,姑娘把那些钱给我换成了存折,叫我以后不要等塑料桶装满了才来存,最好隔几天就来一次。她的声音那么轻柔,人长得那么漂亮,干起活来却又是那么利落,我真喜欢她。她笑着问我:是想攒够钱了回家盖房子娶媳妇的吧?这个理想一定会实现的,加油!
 
  我呆了,我还会有媳妇吗?
  我看看街边橱窗里的自己,一个黑漆漆瘦巴巴的矮个男人,一看就是个单身男人,她没说错,这样的人缺的就是媳妇啊。
 
  我当然不会疯到去娶媳妇,也不需要盖房子,我不能再食言了,我对佛祖说过我要做一个云游僧人,现在看来,这一天快到了,再过几年,等我终于厌倦捡荒货的时候,我就要上路了。也许我会慢慢走到峨眉山去,还有衡山、嵩山,师父说过,那些好地方,即便寺庙被拆掉了,气味都还在的,都值得去朝拜。云游僧人在路上不花什么钱,如果我上路,这些钱,我要把它送给谁呢?怀着淡淡的忧虑,我继续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我感到我就快走上正途了。对于我惊险万状的一生,我没有任何怨言,一切都是佛祖的考验,是我必经的历程,我庆幸我没有偏离正道太远,就算是我师父,大概也没料到我能坚持到最后。我感到我的时间不会太多了,虽然年纪并不大,但我常有力不从心之感。这些年,无意中我存下了一点钱,我希望能把这点钱送给……光中,不管怎么说,他指点过我,帮助过我,希望这点钱能帮我了却混迹尘世留下的人情债,然后我就上路。
 
  信还没写完,我就呆住了,我盯着我粗糙僵硬的手指,难道它长出了脑子?学会了说话?它居然抢在我前一秒写出了我从未说出口的想法!真的,我从没想过要把这钱送给光中,可它一写出来,我马上觉得,再也没有比这更好的决定了。这件事让我久久不能平静,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我的手指竟会走到我的脑子前面去。
 
  这天晚上,我梦见了师父,她仍然是以前的模样。她觉得我不该面露得色。我说我没有。她说:别人看不出来,我还看不出来?如果不是佛祖手把手扶着你,你早就走到邪路上去了。
 
  我不服气:从来只有我给佛祖写信,汇报我的点点滴滴,没见佛祖对我的信有一点点反应,何来手把手扶着我?
 
  真是个愚钝无比的人!远的不说,就说刚才,把你的钱送给光中的决定不就是佛祖替你做的吗?
 
  我惊坐起来,师父的声音余韵犹在,我仿佛闻到了她特有的体味。
 
  黑暗中,我慢慢想明白了,下山伊始,我就步入了师父为我铺设的轨道,这个轨道就是我写给佛祖的信,它的作用类似于外出的狗走一段就往路边撒一点尿,有了这点尿迹,无论如何,我都不会迷失在路上。
 
  我起床,拿起桌上还没来得及烧化的信,撕成小块,一块一块吞了下去。
 
  既然是佛祖把着我的手写的信,怎么舍得烧掉它,如果可能,我希望它能变成我的肉,我的骨头。
 
  每天清晨出去,傍晚回来,一天就在一进一出之间结束。时光过得飞快。除了捡荒货,我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银行,几乎每隔半年就去一次,接待我的总是那个大姑娘,她真是好人,每次见了我,隔着老远就站起来朝我笑,预备好替我清点那些大大小小的零钱,再把我存折的数字改写一次。
 
  后来,她的肚子大了起来,像当年的伊春一样。再后来,肚子小下去了,披散的头发盘了起来。再再后来,有一天,清点完我的零钞后,我看见她向大厅外挥手,顺着她的视线看出去,我看到了一个清秀机灵的小男孩,坐在自行车前杠上,他身旁,是一个年轻俊朗的男人,戴着眼镜,一副温和有礼的样子。
 
  有一次,她问我:房子盖起来了吗?媳妇娶了吗?
  我点头:快了,就快了。
 
  我渐渐达到我的目标了。我给光中写了一封信,讲了我这些年的情况,怕他不来,我特地提到了那个存折,告诉他,如果他不来,他就不能过户,这些钱就会成为无人认领的死钱。
 
  大约过了一个星期,或者更久一点,当我拎着火钳疲惫不堪地回到家时,一个人在暮色中摇摇晃晃站了起来,那人正是光中。
 
  我请他进屋,他不进,说他不想弄脏我的房间。
  我说我屋里没那么干净,堆着我捡回来的荒货呢,我并不是每天都去废收站,捡回来的东西,又不能放在外面,放一次丢一次。
 
  我说的不是这个脏。他摇摇手:就算你房间里到处是荒货,你的心也是干净的,这个世界上,再没有比你更干净的人了。
 
  我盯着他看,他好像比上次更清瘦了,就问他是不是身体不好。他说:比起我的身体,我现在更在意我的灵魂。
 
  我吓了一跳,光中什么时候变成这种腔调了?
  他叫我找个地方,他要告诉我关于他的很多事情,我怎么也想不到的事情。
 
  我说:不如我们到江边去吧,那里开阔,又有路灯。
 
  我们往江边走去,路上,我买了四只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两小袋榨菜,作为我们的晚餐。光中看着馒头直摇头:我现在常常吃不下饭,也不觉得饿。
 
  那我可就不客气了。
  见我津津有味地啃着大馒头,光中问我:你平时都是这么吃的吗?既然能攒那么多钱,为什么不把自己的生活开好一点?
 
  你知道我呀,我又不是为了过上好日子才从覆船山跑出来,然后又一路跑来跑去的。
 
  我自己觉得这话有点俏皮,笑了起来,光中没笑,他低下头去,像在忍受某种疼痛。
 
  我来……是为了告诉你,你的钱,我不能要,谁的钱我都可以要,唯独你的钱我不能要。
 
  为什么?我给你的,你为什么不要?
  你听我说,我的家,现在就我一个人了,孤家寡人,还要钱做什么?
 
  他的样子不像在开玩笑,也没人会开这种玩笑。夜风中,他脸上有种破铜烂铁的颜色,加上他刚才说的话,我感到毛骨悚然。
 
  你在说什么?来凤,还有明珠,还有吉利,她们都还好吗?
 
  是啊,这么多,其实还不止这么多,还有一个小板,你走了之后才出生,明珠的弟弟,这么多,现在都不在了,就我一个人还戳在这里,我真是不要脸。
 
  整整一晚,我们坐在江边。光中讲一段,就歇一会,没完没了,没想到在我离开覆船山的日子里,他身上竟发生了那么多事。



                                    [霍山石斛]

 
 
  第二部 一个孩子

 
  明珠比吉利大四岁,这多出来的四年生活经验,丝毫不能让她在吉利面前产生优越感,相反,只要吉利睁着两只又大又黑又亮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她看,她就有种受到轻视和讥讽的感觉,虽然吉利还一句话都没说。
 
  吉利吵架也跟一般女孩子不同。明珠说:你又不是我妈妈生的。吉利说:你才不是我妈妈生的,你是大人在河里捞虾捞上来的,他们一看,好大好丑一只虾呀,往地上使劲一摔,虾哭了,原来是个娃娃。
 
  吉利不仅瞎说,还言之凿凿,明珠气得直想哭。
 
  其实大人从没说过谁是妈妈生的,谁不是妈妈生的,不知她们从哪里听来的,动不动就拿这事吵嘴,即使不吵嘴,也在暗中较着劲,即便是吃点野菜糊糊,两人之间也不会消停。趁大人不注意,明珠从吉利碗里舀走一大勺,吉利拿黑玻璃珠子似的眼睛瞪她,她也狠狠地回瞪着吉利,举起筷子威胁她,然后扭过身去,屁股对着吉利。等她吃完了,一回头,吉利端着碗站在她面前,细声细气地讨好她:姐姐吃。碗里还有最后一勺,那是专门给她留的。又来了,这已经是吉利的惯用伎俩了,要是被光中或是来凤看到,她免不了又要被数落几句。但这天,旁边没有别人,应该不存在表演的可能,明珠接过来,只一下,就刮得干干净净,利利索索地送进了嘴里。吉利死盯着明珠的嘴,平静的脸上毫无表情,明珠就吼她:看什么看?你请我吃我才吃的。
 
  可是姐姐,我看到一只蚊子粘到糊糊上,被你吃进去了。
 
  同样的较量,也常常发生在来凤和光中身上。来凤冷不丁地问光中:你就不怕算来算去,到头来大风一吹一场空?光中说:你不会下棋,所以你不懂得我的策略。告诉你,下棋的时候,每走一步,至少要想好后面五步,否则你就等着被别人将死。你以为水利局那个地方那么容易进人?你以为人家真的就缺我这么个角色?我一个农民子弟,何德何能,值得人家把我调到那里去?首先,人家对我有好印象,但这只是起码的条件,光有这个条件,屁用都没有。你不会真的以为是我表现好,人家就决定培养我的吧?你要是这么想,那你就太天真了。告诉你吧,我运气好,碰到了那个机会,发现了他的秘密,他不得不拿我当自己人,不得不培养我,但这种交易终有结束的时候,我得抓住一个管用的长效把柄。吉利就是这么来的,是我让她死里逃生,从娘胎里保下一条命。一般人还真动不来这个脑筋,我能办成,也是我妈积了阴德。你说得也对,我是在给人家揩屁股,但那是为了让人家心甘情愿地给我铺路,人生就是一盘棋,这孩子就是我手里的一颗棋子。
 
  随便你啦,你脑子好,活该你要算计着过,我是笨人,笨人就简简单单地活,反正我有我的明珠,还有我的锄头,我就不信,一个人没有算计会活不成。
 
  锄头管什么用?人人手里都有锄头,可是你看,人人都在挨饿。
 
  那是天灾。
  有些地方就不怕天灾,比如城里,人家没有锄头,也不种粮食,但人家有粮库,粮库里总是有粮食。
 
  有天中午,水库工地上来了一群人,个个穿着干部服,径直走进指挥部。
 
  傍晚,光中回来时两眼放光,走起路来脚不沾地,还在院子里就喊了起来:来凤,快帮我收拾,我明天就要去报到了。
 
  其实不是去水利局报到,而是去另一座新的水库工地上报到,李专家说了,等新水库修好了,他们就可以班师回朝,天天都坐在局机关上班了。尽管如此,光中此次出发,已经是以水利局职工的名义。
 
  消息来得太突然,来凤慌了手脚,家里总共就两床被子,好一点的那套,正在床上用着。来凤二话不说,一把从床上扯下来,揉进盆里。光中急了:我明天就走,你现在还要洗,你让我带湿的去?
 
  难道让你带脏的去?你放心,我就是一夜不睡,也给你烤干。
 
  已是脱掉棉袄的春天,为了烤被子,来凤却生起了火,等孩子们都睡了,两人坐在火边,看湿被子上腾腾冒起的热气。光中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掏出半个干硬的馒头,说:中午趁人不注意偷的,给你吃个夜宵。
 
  来凤接过去,看了好久,抬头一笑:我来做个烤馒头片。
 
  半个馒头,切成了薄薄四片,高高地架在火头上烤。馒头表面在一点点收紧,变干,光中把它们翻了个个儿,说:新水库那边产板栗,下次回来,我给你带板栗回来吃。
 
  来凤撇撇嘴:那么多人,轮得到你?
  光中哼一声:我什么时候抢输过?
 
  馒头片烤得两面焦黄,来凤把它们盛在小盘里,递给光中,光中摇摇手:是专门给你带回来的,我进了水利局,还怕吃不上馒头。
 
  来凤固执地伸着手臂:两回事,叫你吃你就吃。又说:如今你也是水利专家了,可别学那个大眼睛李工,在外面祸害女人。
 
  光中说:我能跟人家比?我有自知之明,处处谦虚谨慎就是了。
 
  要是那些城里人挤兑你,让你不自在,你该发火还得发火,不要太委屈自己,大不了你回家来,我们一起种田。
 
  什么话!既然去了,就不打算回来,不仅不回来,我还要慢慢把整个家都拖过去。
 
  来凤心里漾起一阵喜悦,脸上却表现得不屑:我才不稀罕,我在自己家里站得高走得直。
 
  最多两年,等我在局里站住脚跟,我就把你和孩子们都接过去。他说了,你可以在水利局食堂找个事干。
 
  哪个他?大眼睛?
  人家有名有姓,人家叫李国祥。
  你一个人去抱他粗腿也就罢了,一家人都去抱,我不踏实。
 
  你错了,我抱的是我自己的粗腿,当年那么多跟我一起为专家组服务的,为什么就我一个留在了指挥部呢?难道那个时候我面前就有一条啥粗腿?
  来凤打了他一下,结束了斗嘴。
 
  也许是刚吃了点馒头片,也许是好消息激活了中枢神经,两人打起精神叠在了一起。
 
  来凤说:我有感觉,说不定这回就怀上了。
 
  光中说:这么久都怀不上,真要怀上了,就是这几块烤馒头的功劳,生下来得叫馒头。来凤说,太难听,不如叫板栗。光中说,板栗也难听,不如这样,如果是儿子,就叫小板,如果是姑娘,就叫小栗。一年以后,来凤真的迎来了儿子小板,不过不是离别前想象中的板栗刺激出来的,而是跟光中拎回来的一帽兜货真价实的板栗有关,那边的板栗又甜又面,光中刚一拎进门,来凤就不歇气地吃了十几颗。
 
  出去一年,光中总共就探过两次亲。带板栗回来的这次是第一次,光中戴着顶工作帽进门,那帽子圆圆的像个钢盔,扣在头上憋得一头汗,问他为啥不脱,回答说是习惯了,那边每天都在开山放炮,上工地的人必须戴上这东西。光中是从工地上直接回来的,用他自己的话说,归心似箭。也幸亏有工作帽,不然也没东西装板栗。来凤说,身上的土都懒得掸一下,哪像个在水利局工作的人。光中说,你恰好错了,现在水利局的人没几个是干净的,大家都戴着这种帽子,在外面跑工地。来凤一笑:修覆船山水库的时候,叫上工地,现在变成了跑工地,到底身份不一样了。光中只在家里过了一夜,第二天一早就回去了。第二次探亲有点奇怪,既没戴工作帽,身上也没土,像是从哪里做完客回来,后来才知道,这次回家其实不是探亲,而是在执行一趟特殊任务,至于是什么任务,光中自始至终不说一个字。来凤激将他说:想不到你还有当特务的本事。光中还是不说。来凤也就算了。
 
  光中此行是去看伊春的。李国祥收到伊春一封信,说她得了病,治不好了,唯一的愿望就是临死前能最后看他一眼,同时,她还有件事情要交代他,是关于那孩子的事情。信的结尾,还不软不硬地加上一句:望能满足我最后、也是唯一一个愿望,否则,我怕自己精神恍惚,做出什么对你我都不利的事来。李国祥想了两天,决定派光中代他走一趟。你去跟她说,我实在是忙得很,等新水库一完工,就去看她,顺便给她三十块钱,叫她治病也好,干点别的也好,只是不要嫌少,我如今只有这个能力。李国祥还交代:替我编些好听的话给她,这个不用我教吧?不着急,事情办好了再回来。
  李国祥也把人家想得太简单了,一句“工程已转移,抽空再联系”就能打发人家?人家当初可是没近过男人身的大姑娘,幸亏她胆小,独自憋到现在才苦肉计般写出这样一封信,连威胁都谈不上,通篇都是对被抛弃的理解,以及隐隐约约以死相许的决心。
 
  出发前,光中心里有点打鼓,对李国祥说:我去恐怕救不了这场火吧?
 
  那怎么办?我去?我去只会火上浇油,她来更不行,她一来全完了。
 
  他知道“全完了”是什么意思,那里面也包括他,他当初为了替他“平乱”,对伊春胡乱许了许多诺言。
 
  唯恐来凤要给他洗衣服,翻衣兜的时候翻出那三十块钱来,所以出门前索性先换了身干净衣服。
 
  他腋下还有个小纸包,昨半夜回家,悄悄塞进墙缝里才敢敲门,今天早上走的时候,趁人不注意取出来,塞在裤腰里,这会儿,他把它拿了出来,夹在腋下。他怕裤腰那块有味儿,让伊春闻出来。
 
  接到李国祥的委托,他就开始思谋自己也该带点啥东西去,李国祥是李国祥的,他是他的,他不想只当个信使。说起来,伊春其实是他先看上的,伊春不想在食堂干了,想跟他一起上工地,他就带伊春去找李国祥,结果李国祥盯着伊春上上下下看了一阵,说:上工地风吹雨淋,日晒夜露,那是我们男人的事,你们女人还是留在营地比较好。当即削去了她一半的厨房工作,还让她负责茶水供应。光中一眼就看出了李国祥的心思,明白伊春对自己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人物,从此在言语行动上就摆正了自己的位置。
 
  说起来,他也替伊春不值,那李国祥似乎是个飘浮物,走到哪里都要找点可以附着的东西,才能待得安心,在覆船山,找的是伊春,在新的水库工地,光中发现,一个擅长念广播稿的女青年,正在走入李国祥的视线。李国祥也不想瞒着光中,还对光中说:这女人真的是各有各的美,伊春嘛美在脸蛋,这个广播员美在自信,你看她那个架势!光中当时心里就一咯噔,觉得伊春完了,却还是笑眯眯地点头,夸领导有眼光,懂得看人。
 
  纸包里是一块工地上用来做标语的红布,工地上标语旗帜多得像地上的野草,少一条没人在意,送给伊春,用途就多了,裁裁衣服,零头碎角还可以做成鞋垫儿。
 
  伊春的家他来过一次,当年伊春捆着大肚子回家时,他送过她,但没敢进门。
 
  站在远处望了一阵,门前没什么人,才壮起胆子走到大门口,站了一会,正想着要不要敲门,旁边竹林里一阵响,伊春端着一只笸箩走了过来,完全不像得了绝症的样子,不过他还是脱口而出:你咋瘦了呢?
 
  伊春像是看到了他心里,说:确实是病了,但只是一般伤寒,不致死。
 
  那就好,那就好,身体最重要。
  我倒希望是得了绝症呢,我猜他也是这么想的吧?我真傻,我到现在才明白过来,他对我根本就没有长远打算。
 
  光中低下头,默认了她的后知后觉。
  我还以为他看了信会来呢。伊春抱着笸箩在墙边坐下来,不说也不动。
 
  光中想,还真是个老实人呢,生起气来只知道板着个脸,啥也说不出来。
 
  正要劝慰她几句,然后送出钱和布就走人,伊春却突然站了起来,把笸箩往外一扔:既然他不肯露面,那我就去找他,不识路也不要紧,鼻子底下就是路,我爬也要爬过去,说好了带我去新工地的,说好了调进水利局的人这次是你,下次就是我,现在却不了了之,不问不闻,摆明了是不想认账了,太欺负人了。
 
  这倒让光中大吃一惊,没想到李国祥还给她许过这种诺,怎么可能呢?伊春不过是个做饭的,水利局难道还缺一个做饭的人?顿时觉得自己抽调的性质被她往下拉了好大一截。至于她要去新工地的事,想都别想,李国祥派他来就是这个目的。表面上还是装得很害怕似的,拼命劝她:你冷静点,真到了那里,两人难免会吵起来,那里人又多,弄得都下不来台的话,反而没有回转的余地了。
 
  伊春就哇地哭了起来,边哭边说:早就没有余地了,早就被他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总之,工地上去不得,你想嘛,那些人肯定都是巴结他、偏向他的,我怕你去了也是自取其辱。
 
  那我就去水利局,我找他单位,找他领导。我付出了代价,他不能无动于衷。
 
  找单位更没用,现在水利局的人都在外面跑工地,前两天我打电话都没人接。
 
  我就不信整个水利局一个人也没有,随便什么人,我把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他听,我让人家来评评理。
 
  见拦不住,光中就想,就让她去城里散散心也好,说不定到了城里,心意就变了也未可知,伊春本来不是那种能撒泼打滚的人,否则也不至于落到这个地步。
 
  光中这才把李国祥的三十块钱拿出来,伊春一见,眼泪掉得更凶:这三十块钱是用来打发我的吗?我就这么不值钱?光中只好继续劝:想开点,都是命,命里注定你跟他得有这么一段。
 
  这一招似乎挺管用,伊春的情绪没刚才那么激烈了。她把三十块钱往兜里一插:正好,我就用他的钱做路费,找他领导告他的状去。
 
  光中心里那个悔呀,恨不得一把将钱夺回来,不管怎样都不能让她去水利局呀。
 
  没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伊春洗脸梳头掸灰,做着出门的准备。
 
  刚刚走出自己熟悉的地界,伊春的表情就变了,愤怒和委屈被满眼的新鲜事物冲击得七零八落,光中心里渐渐有了把握,无论如何把好关,分散她的注意力,千方百计把这一趟变成两人的观光之旅。
 
  到了陆城,两人在燕子岩吃了汤面,光中就把伊春往水利局相反的方向带,路过电影院的时候,光中说服伊春买了两张票。伊春看看票面说:也好,先去水利局,回来再看电影。光中看看表说,这时候人家正午休,还没上班呢。两人继续往前走,一直走到长江码头边,江水跌下去不少,码头上的台阶显得格外长,扁担们背着大得惊人的麻包,哼哟哼哟地往上爬,一股混合着水腥味和汗酸味的怪味朝两人直扑过来,伊春捂着鼻子说:这些人,天天都干这么重的活,怎么受得了?
 
  光中说:这就是扁担啊,听说过没有?从早到晚,一天又一天,跟牲口没啥区别了。不到山穷水尽的地步,人不要去干这一行。
 
  就这个话题,光中又七扯八拉扯了好远,把他所能知道的码头上的事都扯了一遍,一边扯一边看太阳,心里只怪今天的太阳走得恁慢,还不下山,下山了就不怕了,水利局的人下了班,她想去闹也找不到人。
 
  但不管用,他看见伊春听着听着,眼里又聚满了泪水。
  光中你说实话,他以前对我好的那些事,都是假的吗?
 
  光中无力地垂了下眼皮,重新打起精神来:要我说啊,无所谓真的假的,只是时间变了,人的感觉也就跟着变了。没准他也像你这么想呢,哦,答应你那些条件就眉开眼笑,遇到难题,就杀到我老巢,想置我于死地,难道当初你跟我好是有目的的?
 
  伊春明显一愣:我是那样的人吗?你非要看到我呕出一口血来才甘心吗?我在家里已经呕过一次血了,你信不信我再呕一次?
 
  两人都沉默下来,是那种紧绷绷的沉默。过了好久,光中站起来说,电影快开场了。
 
  从电影院出来,望着偏西的太阳,伊春猛地想起自己的任务,要光中赶紧带她去水利局。光中这才装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光中硬着头皮跟着她往水利局方向走,还好,看样子水利局已经下班了,灰色的铁栅子门锁着,门边坐着一个戴眼镜的老人,似乎是值班员。
  还没靠近大门,伊春先就怯场了,问光中:我第一句话要怎么说?
 
  光中转过身,背对着大门抠起了头皮:让我想想。
 
  值班员已经注意上他们了,不等他们想出这第一句话,抢在他们前面开了口:喂,你们干什么?
 
  没事别在这里转悠,这里是办公重地。
  光中赶紧往旁边一让,他可不想让值班员记住他的脸,他以后少不了在这里进进出出。伊春见他关键时刻躲了,一跺脚,不管不顾地迎了上去,问值班员,这里有没有一个叫李国祥的专家?



 
  有啊,他现在在水库工地上,你去工地上找他吧。
 
  那,请问局长在吗?
  你找局长干什么?值班员警觉地站起来:你到底要找谁?
 
  伊春看见了他戴在胳膊上的袖章,往后退了一步:你知道李国祥的家住在哪里吗?
 
  我们不提供职工的家庭住址。值班员上下打量伊春:你还没告诉我呢,你究竟要找谁?那,就麻烦你告诉我他家里的地址吧,我找他家里有点事。
 
  有什么话你先告诉我,我可以代为转告。值班员的表情已经由警惕转为好奇了。这下伊春没刚才那么镇定了,慌慌张张地撤了回来,望着光中哭:他们果然是穿一条裤子的,护他护得那么严,啥也不肯告诉我。
 
  光中心里总算松了一口气:我说得没错吧?
 
  幸亏你刚才什么也没说,他一个大门口值班的,当然要讨好局里的领导和专家了,难道要反过来讨好你这个陌生人?
 
  你带我去新工地吧,我一定要见到他,哪怕前面是死路一条,我也要见到他。
 
  不行啊,去了工地,你们俩要是发生点争执什么的,你会被人当成破坏水利工作的坏分子抓起来的,现在专家们在工地上都是权威人物,宝贝蛋,没人不向着他们。
 
  伊春毫不掩饰地大哭起来:那我怎么办?就这么被他白白欺负了吗?
 
  路上不住有人回头打量他们,光中有点窘,开始不耐烦:现在着急有什么用?当初就该留个心眼儿的,事已至此,还不如忍下这口气,抓紧时间走自己的路,你还这么年轻,像以前一样漂亮,就当是被狗咬了一口。听我劝,赶紧回去,从头开始。
 
  我不走了,我就在这水利局门口等他回来,我就不信他会一辈子住在工地上,他总有一天要回来的。你走吧,我留下来等他,待会我去弄条被子来,我要在水利局门口打个地铺,日夜守着他,我看他能不能躲我一辈子。
 
  任务没完成,还得继续做工作,否则在李国祥那里交不了差。
 
  光中领着哭哭啼啼的伊春再次往江边走。坐在高高的防波堤上,光中又开始施展嘴皮上的功夫:你呀,聪明面孔糊涂心,你想过没有,就算你撬散他的家,最终让他娶了你,他的环境也已经被破坏了,他会不开心,会埋怨你,甚至恨你,那样的两口子,又有什么幸福可言呢?
 
  伊春突然回过身:你说来说去,就是想把我们拆散,我跟他散了,你能得到什么好处?
 
  说得对,你们是分是合,跟我有什么关系?我不过提一点老朋友的忠告罢了。
 
  什么忠告!你们根本就是一个鼻孔出气,我想起来了,你当然要向着他,你一直都在巴结他,你的前程就捏在他手里,你以为我看不透吗?
 
  光中感到再纠缠下去,他将难以抵挡,况且总有真相大白的一天,不如早点给她个痛快,就说:你说的都对,不过,还有一件事你没有想到,不光是你,连我也没想到,他一去新工地,就跟别人好上了。
 
  光中感到,伊春整个人一下子矮了下去,就像一蓬瓜藤,突然抽去了支架一样,眼巴巴地看着他,不哭也不闹,一汪眼泪静静地盛在那里,不肯掉下来。
 
  光中有点害怕了,劝她:想哭就哭吧,哭出来好受些,不小心碰到这种人,有什么办法呢?你就这么想,这是你的命,你命里注定要过这一关,过了这关就顺了,就一顺百顺了。
 
  她慢慢站起来,光中也跟着站起来,还没站稳,只觉眼前一晃,伊春就不见了,紧接着,就听见啪的一声响,是重物落水的声音。
 
  他看见她又浮了起来,手脚乱抓。他想跳下去,脑子里无端地冒出一句话来:她死了,李国祥就没有后顾之忧了。
 
  下面起了嘈杂声,一些人在往伊春落水的地方跑。他也开始往那边跑,他在石阶上摔倒了几次,他搞不清自己到底是方寸大乱脚步不稳,还是想以此拖延时间。
 
  一根绳子甩了过去,伊春没有抓住,绳子倏地收回来,呼呼地在人头上方甩了几个圈,再咻的一声甩出去,这一次,绳子打在伊春头上,她死死地抓住它了。
 
  他挤开人群,冲上去抱住伊春,按压她的胃部,让她吐水。
  人群渐渐散去,一个浑身汗酸味的扁担走过来,索要他的绳子。
 
  饥荒慢慢熬过去了,地里开始长出可食用的东西来,往外跑的人扔掉一路上用的饭碗,掸去灰尘,陆续回到家乡,若无其事地洒扫庭除,引火做饭,那些路上的日子,大家都约好了似的,谁也不提,就像一觉醒来,拍拍枕头,梦都随着看不见的微尘消失在空气里。
 
  新水库竣工,光中跟在李国祥身后来到陆城,来到水利局。李国祥说要先回家休整一天,让光中自己去找人事科报到。
 
  光中有点紧张,虽然他一直把自己当作水利局的人,但正经八百地来报到还是第一次,他嫌自己踩在走廊水泥地上的脚步太响,想放轻一点,又怕样子不自然,惹人笑话。
 
  接待他的是个剪齐耳短发的妇女,正趴在桌上写着什么,他敲门,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说是来报到的,又报上了李国祥的名字,妇女说:既是李国祥推荐的你,得有李国祥的陪同,你才能报到。说完又低下头去写她的。
 
  这一天,光中等得心烦意乱,隔一阵就跑到窗户边看李国祥来了没有,幸好他手上有点钱,傍晚时分,独自去局招待所登记了一个床位。
 
  第二天,李国祥穿戴一新,来局里上班时,光中差点没认出来,原来水库工地上的李国祥,并不是真的李国祥,真的李国祥,仿佛是工地上李国祥的城里弟弟。面对这样的李国祥,他有种说不出的感觉,好像李国祥突然离自己远了,离覆船山远了,他说过的那些话也成了工地上的陈年旧事。
 
  为了抛开这种感觉,他只好拼命说话,跟在李国祥身边一溜小跑,事无巨细地汇报他昨天报到的点滴,李国祥并不对他的每句话都做出回应,但光中还是絮絮地说个不停,他觉得只有说话才能把他们拉回到在覆船山的时光里。
 
  到了昨天那间办公室,光中发现,那个妇女笑起来其实挺好看的,一口牙齿整齐洁白,嘴唇红润健康。
 
  妇女给了光中一张表,表很好填,无非是家庭成员家庭成分什么,光中填好表,李国祥在表格上签了字,报到就结束了。
 
  出了办公室,光中紧紧跟在李国祥身后,一直走到一扇门前,李国祥停下来掏钥匙,才发现紧贴在背后的光中,就说:新的工地还没开工,你可以休息一段时间,要么回家,开工时我通知你,要么就在局里待着,碰上什么事就干点什么事。光中不假思索地选择了后者,但他要求李国祥一定给他分派一点什么事,否则他刚到一个新环境,伸手不是,伸脚也不是。
 
  李国祥说,那你就去江边给我测水位吧,正好我需要这些数字。
 
  测水位是个闲得不能再闲的工作,浑身是劲的光中受不了那份闲,琢磨着给自己找些事做,比如楼上楼下地打扫卫生,修理扫帚和撮箕,修理用坏的办公桌和抽屉,整理旧书报,把它们捆成捆,整整齐齐地码在墙角。有时还被一些人悄悄差遣着去做点家务。有一天,李国祥在厕所里发现了正在修理拖把的光中,皱着眉头说:你不要一天到晚晃来晃去尽搞这些婆婆妈妈的事,你虽然有些水利方面的实践经验,但你理论这一块完全是零,你应该去学一点水利方面的知识。李国祥把他带到自己的办公室,随手拿起一本书,塞给他,让他边看边做好笔记,不懂的地方尽管来问他。
 
  书一打开,他就发现,他跟书根本没办法沟通,书是书,他是他,他们来自两个完全不同的国度。
 
  没办法,他还是只能按自己的方法度日,他把李国祥给的书揣在怀里,故意露出半截,看得到水利两个字,再满局里找活干。
 
  这办法有效,擦身而过时,不断有人回过头来,朝他怀里那本书直瞄。
 
  揣着书混了个把月,有一天,李国祥经过他身边,猛地抽出他怀里的书,问他看到哪里了,他不好意思地告诉李国祥,他连第一章都没读完。李国祥摇摇头说:如果你不加强学习,单靠手脚勤快,在这里是不好混的。你是聪明人,应该清楚你最终还是得靠自己。
 
  他连连点头,问李国祥:新水库啥时候上马?谁知道呢?这得上面定。
 
  光中急着表态:反正,我随时都可以出发,我啥都准备好了。
 
  李国祥想了想说:明天吧,明天我带你去找找局长,看看能不能把你安排到已经建成的水库工地上去,学着做做水库管理工作,我看你待在局里也难受。
 
  这是个新动向,虽然要离开局机关,但听上去似乎也不错,至少人在那里可以更舒坦一点。
 
  光中眼睛转了转,说:有件事……
  故意不说完,想说又不敢说的样子。
 
  李国祥看了看门外,起身去关了门,回来问光中:那件事,后来有没有啥后遗症?这是李国祥第一次跟光中提起这事,之前他一直不曾提起,光中还以为他已经忘了呢。正因为怕他忘了,所以才决定稍稍提醒他一下。
 
  没啥后遗症。光中很有把握地说。听说总算出嫁了,对方是个非常老实的农民,对她来说,已经是个不错的结局了。
 
  嗯。孩子呢?那个孩子,现在怎么样?
  哦!很好,很漂亮,眼睛特别像你,又大又亮。
 
  幸亏你后来就走了,再也没有回去过,否则,我真担心人家一眼就能看出来。
 
  李国祥微微一笑,跟着就叹气:光中啊,你是个好人,你会有好报的。你放心,你的事我会一直放在心上,包括你的家属,当然也包括那个孩子,我都会放在心里,你什么都不用想,好好工作就行了,金光大道就在前面。
 
  光中听了,脸上放光。两人约好,明天上午一起去找局长,谈谈光中的工作安排问题。
 
  第二天,光中很早就精神抖擞地出现在李国祥办公室门口,可一直等到十点多,李国祥还没来,又去看了看另外几间办公室的门,也是锁着的,整栋楼里死气沉沉。光中决定到楼下去等,那里肯定可以堵到李国祥。路经财务室,看到几个女人站在那里,一脸张皇地高声议论:
 
  那时天还没黑透,怎么会看不见前面的汽车呢?
  眼睛看到了,手里配合不上呗。这种情况谁没有过啊。
 
  这下惨了,他老婆怎么办?嫁人吧,孩子要受委屈,不嫁吧,孤儿寡母的,也不是个长远法子。完了完了,一家子就这么完了。
 
  光中轻手轻脚地走过去,正要问她们在说谁,一个女人神神秘秘地说:我早就有点预感,你们不觉得李国祥这两年有点奇怪吗?那个叫什么光中的乡下人,李国祥跟他到底是什么关系?好歹也是个知识分子,凭什么如此欣赏一个半文盲,直接把他从农村挖到局里来?我总觉得这不像是李国祥一贯的作风。
 
  她们刚才在议论李国祥?光中马上感到口干舌燥,身体发软。跌跌撞撞来到传达室,传达室的人一五一十告诉了他,李国祥昨晚加班了,忙到很晚才骑着自行车回家,路上被一辆卡车带倒,连人带车倒在路上,过了好久才被人发现,送到医院,一直就没醒过,拖了大半夜,今天早上彻底断了气。都说那个司机太缺德了,要是当时就停车,把人送到医院去,说不定还有救。
 
  光中一口气奔到医院,楼上楼下跑了好几趟,才知道李国祥已经被亲人们弄回了家。
 
  又一路狂奔回局里,问了好几个人,弄到了李国祥的家庭住址,一路寻过去,远远地,他听见了低回的哀乐,人就走不动了。等到终于看见灵堂、看见纸扎的白花和长长的挽联时,两腿一软,眼前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没有人发现他,也没人知道他是来吊唁死者的,他一个人慢慢醒来,挣扎着起身,决定去给李国祥磕几个头。
 
  局里很多人都在那里,他们看他咚咚地磕着响头,什么也没说,似乎他给李国祥磕头是天经地义的事,倒是李国祥的家属拉住了他,他们从没见过他,不知他是谁。
 
  他找到李国祥的妻子,求她给他派最重的活儿,不为别的,就为李国祥生前对他有恩。李国祥的妻子感动不已,过后却悄悄向局里人打听他,听了一阵,专家妻子不那么感动了,不仅不派他重活,反而跟他客气起来,说家里没什么重活需要他帮忙,如今新事新办,明天天黑前就进火葬场了。
 
  在人家家里不像在局里,他想干活也找不到活干,而且他也不能乱走乱看,一大家子哭哭啼啼,弄得他也直想哭,但他的哭算个什么名目呢?非亲非故,非朋非友。其实他是真的想哭,世间对他好的人,对他有恩的人,除了他李国祥,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了,不仅把他弄进了水利局,还要把他推到局长面前去,让局长来亲自安排他的工作,这是多大的面子,多大的恩惠呀,偏偏……想到这里,心里猛地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说好今天两人去见局长的,局长还没见着呢,不会有什么变数吧?心里顿时搁上了一块大石头,涌上来的眼泪也干在眼眶里,情势不妙呢,怎么办?细一想,又觉得自己多虑了,虽然是李国祥把他弄进来的,那也是组织上通过了的,不能因为李国祥死了,他的事情就跟着黄了。
 
  要开追悼会了,局里的领导致悼词,重点评价了李国祥在兴修水利方面做过的贡献,原来李国祥已经牵头修建过三个水库了,在局里算是最有资格的水利专家,也是最有前途的领导干部……光中听得泪流满面,他多么幸运,竟然和这样的人碰在了一起,还共同拥有了一个秘密,他是多么幸运,又是多么不幸,刚刚交上的好运,眨眼间又离开了他。
 
  这是他第一次进火葬场,李国祥穿得整整齐齐,被人放在那张特制的小床上,墙边有一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少的方孔,床在小方孔前停下,方孔打开,床塞进去,再猛地抽出来时,床上就空了,一股稠得像布一样的黑烟随着床架扑了出来,又被方孔盖子立马堵了回去,来不及堵回去的黑烟,就以正方形姿态在走廊飘浮着,久久不散。
 
  他没有搭乘水利局的专车回城,他们走时也没有叫他,一群人涌向车门,过了一会,有人探出头来叫了个名字,一个职工从厕所那边应声跑了过来,他一上车,车就开走了,没人叫他光中的名字,也没人发现他不在车上,他不相信刚才那个叫人的人没有看见他,他就站在那个人的视线里。
 
  他索性折回那个小方孔附近,既然李国祥的肉身是在那里面消失的,那他的灵魂也应该从那个地方升起,他从小就听母亲说过,人的灵魂要在肉身消失之地逗留七天之久才会缓缓离开,因为灵魂刚从肉身上升起来时,沾染了肉身上的血水,很重,飘不起来。他一动不动盯着那个小方孔,说来奇怪,金属做成的小门上,竟有一根比头发略粗的东西突然轻轻飘了一下,然后就拧麻花似的扭动起来,后来他想,那东西可能是遗体被推进去时,门上的突起物从衣服上挂出来的,但他此时不是这样想的,他觉得那肯定是李国祥的灵魂在痛苦地挣扎、扭动,想要飞升起来。他知道他帮不上任何忙,但他很心疼李国祥此时的痛苦,想也没想,就朝着小方孔跪了下来:李工,你走好。说来也怪,光中跪下后,那东西竟慢慢停止了扭动,只是悬在那里,作跃跃欲飞状。
 
  光中是从火葬场走回来的,不算远,顶多五六里路,这点距离,对于出身在覆船山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但光中一路走得累极了,他知道一件大事已经临头,他害怕它,又不得不迎接它。
 
  第二天,他到局里比平时晚了一些,他在犹豫,李国祥已经不在了,他是继续去李国祥的办公室报到,还是到局办去报到。局促不安地来到水利局,刚一进门,就有人通知他,到人事科去一趟。他有点兴奋,不管什么样的通知,总比没人理他好。
 
  他推开人事科的门时,喘息还没有停。
  还是当初接待他的那个女人接待他的。
 
  李国祥已经去世了,他的小组也就自动解散了,我不知道他对你是如何安排的,这一点他从没对我们谈起过,作为他的小组成员,局里的政策是哪里来哪里去,鉴于你的情况,你现在完全可以自谋出路。
 
  出路?他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难道是要他在局里再投靠一个专家?
 
  你在局里也待了一段时间了,应该能够看出一些门道来,实话告诉你,你想继续留在水利局已经很困难了,李国祥在的时候尚且没有将你妥善安置,他死了,谁也不会多管他的闲事,这一点,我想你能理解。
 
  他知道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他为什么走得那么累了,事情一开始就摆在那里,是他没有认识到,或者他认识到了,但死活不肯承认,一直在跟自己斗争着。现在,局办的人猛地撩开面纱,他反倒平静了。他自说自话地在客座上坐了下来。
 
  那么,我的工资呢,从报到那天起,我在局里工作了差不多八个月,一次工资也没有领过。
 
  李国祥没有给你发工资?
  他让我先在财务预支,一个月预支二十块钱生活费。
 
  局办的人出去了一会,拿回一张表格,表格左边一栏是他八个月的工资,右边一栏是他在财务的预支,两相抵扣,净余八十。只要他肯在那张表上签字,就能拿回八十块钱。
 
  钱当然是要拿的,但他总觉得还有什么事没办妥,不能拿着这点钱就这么走了。
 
  我们知道你对水利建设是有一定贡献的,但眼下,我们的工程暂停了,哪天我们再有工程,说不定还是要去把你请回来的。
 
  女人的话提醒了他,他知道自己要什么了。
 
  这样好不好,就把你刚才说的话写下来,就当是水利局给我出的证明吧,我离家在外这么长时间,回去总得有个交代吧,当初说是进了水利局了,现在又不声不响地回来了,弄不好还以为我在这里犯了什么错误,给打回老家了呢。
 
  女人有点为难:我们从没出过这样的证明。
 
  一定一定,拜托拜托,这个证明至关重要,不然我回去,就算有一百张嘴也说不清。
 
  女人说去请示局长。过了好久才回来,叫他先回去等等,下午来拿证明,还说局长要亲自给他出这个证明。
 
  他将信将疑,总觉得这女人是在想法子骗他,目的就是把他送出门。他不敢真的回去等,就来到值班室,值班师傅跟他早混熟了,里面没有多余的椅子,他就蹲在门口跟他聊天。他这样想,下午要是拿不到证明,他就蹲在这里不走,让他们关不了大门。
 
  下午,光中遵命来到人事科,事情超乎他的想象,局长真的把证明给他写好了,不是他想象的一张白纸,也没有折得小小的,像个便条,而是一张烫着金字的奖状,上面写着:陈光中同志,在我局水利建设工作中,成绩显著,被评为先进个人,特发此状,以资鼓励。墨迹刚刚凝固,落款处盖着局里的大红公章。


 
  他的心嗵嗵地跳了起来,跳得飞快,但很快,他就让它平静下来。他干笑一声:这奖状是假的!女人的脸蓦地红了:你这个人真是的!明明是局长的亲笔,上面还有局里的公章,怎么会是假的呢?
 
  如果是真的,就不会现在发给我,应该在水库工程结束时的表彰大会上发给我。
 
  是你自己说要个证明,怕你回去时别人有想法,给了你证明,你又觉得这证明是假的,你到底想要怎么样呢?
 
  我没想要怎么样,我只是觉得这个奖状好假,让我联想到,局里那么多发出去的奖状,是不是也有假。他知道这样不好,但还是失去控制地将身体往后一靠,跷起二郎腿,直直地瞪着那个女人。
 
  女人马上脸红了,他能看出来,她的脸红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生气,还好,她嘴上还比较克制:我不明白你到底是在谦虚,还是在怀疑我们的考评系统。
 
  我知道局里的奖状很有说服力,我只是觉得这种颁奖的形式有点不严肃,好像是我要来的,好像是局里为了哄我走,随便写一个打发我走一样。他不知不觉拐了个弯,给自己绕了个台阶,毕竟他只有一个人,在这里撒泼很不明智。
 
  女人气呼呼地走过来,要拿他的奖状:如果你不想要,可以留下,我们替你保管。
 
  光中卷起奖状:怎么能不要呢,我离家在外两个年头,我把家里什么都扔下了,就换来这么一张纸,回去后我得把它供起来呢,我要跟我家里人说,我这两年是光荣的,有奖状为证,有领导的金口玉言为证。
 
  女人拿过一张报纸,看了起来。
  他还想说些什么,可惜一时间什么也想不起来,稍一冷场,战火就没那么灼人了。
 
  好,可以,我回我的覆船山,我知道你们看不起那个地方,看不起我这个人,我走,我走了你们就天天舒心了。
 
  不咸不淡不轻不重地说了几个来回,光中就浑浑噩噩来到车站,半睡半醒回了家。
 
  在村口下车的时候,光中一脚踩空,跌倒在地。
 
  一切都还是原来那个样子,被人踩平的一小块空地,丢在地上的几团废纸,提示着这里是个荒野小站,没有站名,更没有标记,只有离开或回来的脚印。
 
  光中渐渐养成一个习惯,得空就往村口的方向张望,就连家里的窗户,都被他改了向,专门开了一扇朝着村口方向的,以便视线畅通无阻。
 
  久而久之,他的眼睛开始变颜色了,以前的黑眼仁,变得像鸟一样带点透明的棕色。
 
  没有一丝丝异样的征兆,每天都是那个景致,每天都是那几个人、那几头牛羊在那里走来走去。
 
  每当他面向村口静静伫立的时候,总有个静悄悄的影子从他面前闪过,无声却顽强地折断他的视线。
 
  是吉利,他在新工地上过了一年多,又在水利局待了七八个月,回来一看,变化最大的是吉利,他记得吉利是有点伶牙俐齿的,明珠说一句,她可以说三句,现在却倒了个个,明珠滔滔不绝,吉利一声不吭,只用她那双乌亮溜圆的大眼睛瞪人。
 
  他问过来凤,来凤也承认吉利变了,至于原因,她只有一个解释:到底不是我生的,跟我亲不起来。光中说你不能搞两种政策,你把她当自己的孩子,她长大了一样孝敬你。
 
  来凤马上跳起来:你又不在家,你怎么知道问题一定出在我身上?我是老实人,我生的孩子也都是老实人,她就不一样,她天生就知道人前一套人后一套,当着别人的面,她装出一副下贱相,像条狗一样巴结你,单独面对你,她眼皮一耷,对你爱理不理。她这个样子,我怎能不恼火?我是没少教训她,因为我忍无可忍。
 
  他想跟这孩子谈谈,那天去水库边散步的时候,他特意叫上了吉利。
 
  散步的习惯也是从水利局回来后养成的,他有太多问题需要思考,而坐在家里,或是干活的时候,是没法思考的,他的注意力会被旁的事情干扰。
 
  水面辽阔,气势壮美,这覆船山不可多得的点睛之笔,在光中看来,却有另一幅画面重叠其上,那就是当年修建水库的情景,他还记得哪一段是哪个公社、哪个队的包干面积,也记得自己常常奔走的路线,记得自己把水平仪架在哪里,以及他模仿李国祥看水平仪的体会,刚开始其实有点犯晕,至少有五钞钟的时间,他不知道要看哪里,他必须在仪器前两眼空空地定一会神,才能把那些角度和线条从虚空中唤出来,把喧闹的工地看成画满线条的图纸。
 
  光中指着水库说:很多东西都是习惯成自然,比如这水库,刚建成时,我们看着它都不习惯,现在你看,有了它,这里的风景显得多好啊。
 
  不是所有人都对水库感兴趣。
  光中看了她一眼,这孩子的表情,还有说话的语气,有时让他莫名其妙心里发慌。
 
  光中指给她看当年的指挥部,现在那里已经变成了一所小学。
 
  当年我在那里可忙了,一个人干着好几个人的工作,一天到晚忙得脚不沾地。
 
  所以你才会被水利局看中,抽走了。
  结果还是回来了。没那个命。
 
  你总想着改变命运,自己的,别人的,你都想改。
 
  光中哈哈一笑:自己的都改不了,如何改得了别人的?
 
  我的命运不就是你们改的吗?
  光中唬了一跳,直直地瞪着她。
 
  我都听说了,别人我不管,我只想知道,生我的那个人,她在哪里?你一点线索都没有吗?谁告诉你的?
 
  听说在你之前,还有一个人也养过我,她在哪里?
 
  她离开这里了。说完,光中心里一震,他差点忘了慧德这个人了,紧接着,胸口隐隐传来一阵疼痛,他想起了那天给她指的路,真是作孽啊,当时他生怕她去水利局找他,对他不利,明明该往西走,他却故意给她指了往东的路。
 
  你知道她到哪里去了吗?吉利追着问他。
 
  他轻轻呵出一口气,胸口总算好受了一点,说:有缘自会再见面。
 
  缘?那你说,我跟你们也是缘分么?
 
  你跟我们?这是什么话?我们不是一家人吗?
 
  她不理他的茬,继续往下说自己的。缘分也分好的缘分和坏的缘分两种,对吗?
 
  他说不出话来,望着吉利发怔,这不是一个孩子该说的话,可如果不是她自己在说,又是谁钻进了她的体内,在跟他说话?
 
  吉利似乎知道他不会给她答案,转过身,一脸平静地看着水库。
 
  你不要信别人的瞎说,我们是一家人,你信我就够了,打小我就格外宠你,格外疼你。
 
  我当然信你,我也只能信你,不然我信谁?
  他又无话可说了。这孩子,说话就像在扔石头,句句都打头。
 
  我猜我的出生肯定跟水库有关。吉利望着水库微笑。
  光中再次心中一震,猛地转身,气恼地说:回家!
 
  这天晚上,光中做了个梦,慧德一身泥浆,站在水里,望着他说:你叫我往东,我就往东,结果你看,是个泥潭。千真万确,她语气里没有责怪他的意思。他向她伸出手,就要够着的时候,她脚下一滑,来不及叫一声,就陷进了泥浆里,他能看见她在泥浆底下挣扎,但他动弹不得,等他终于想起来要帮她的时候,泥浆表面已归于平静。他呆了好一会,才失声喊道:慧——德!
 
  哎!没想到她竟在泥浆底下答应了他,他头皮一炸,没命地叫起她的名字来。
 
  来凤把他打醒了,他长吐一口气,慢慢坐起来,心里一阵难受。
 
  来凤问他在喊谁,他老老实实讲了他的梦,问她,他走后,慧德回来过没有。
 
  来凤说,早就没人谈起她了,肯定死在外面了。又说,那么多壮年汉子都死了,她孤苦伶仃一个女人,跑到外面去,能活得好?
 
  光中下了床,摸黑开了门,来到外面,外面虫声唧唧,黑影幢幢,如果她还活着,这样的夜晚,她是怎么过的呢?她睡在哪里?吃些什么?有没有被人欺负?不管怎么说,她是个女人。不行,得去找找看,沿着往东的公路走,沿途的每一个城市都去看一看,找一找,最好她已经沦落到要饭,他就可以在街边看到她,把她带回来,弄个安身之处,自食其力,总比在外面生死不明要好。就这么定了,天一亮就出发。
 
  至少,沿途每个城市去一次,不管找得着找不着,了却自己一个心愿,将来不至于害怕见到善德师父。
 
  这样想了一通,心里总算踏实下来,可以回去睡觉了。
  因为这番折腾,第二天就起得很迟,来凤最后一次叫醒他的时候,已经是横眉立目咬牙切齿了。
 
  你今天再不上工,队长就要记你旷工!你本来就是个农民,还闹什么情绪!好歹也让你进城去开了次眼,值了。
 
  他越听越烦,猛地起身,一扬手,被子飞了起来,落到地上,来凤正要发作,光中一根手指指上她的鼻尖:你敢再说一个字!
 
  来凤走了,他的气却不容易消下来。来凤都敢这样奚落他,可见那些人在一起,没少讲他的风凉话。一帮小人!他在心里骂:如果他没回来,如果他永远留在了水利局,偶尔回来休假一次,他们还不知道怎么巴结他呢。可惜这个假设并不存在,永无存在的可能。他再次躺下来,早晨的阳光已呈淡淡的橘红,又将是燥热的一天,他想起昨晚的梦,昨晚的计划,不免觉得荒唐可笑,地上的路有千万条,他怎么知道她走了哪一条,怎么知道在哪条路上才能找到她,何况,有可能真的像来凤想的那样,她早就死在外面了,那么多人都死了,李国祥都死了,她怎么就死不得?
 
  日复一日的伫立和眺望中,知青们从村口那边排着队过来了。
  一共是八个男知青,六个女知青,在公社干部的带领下,在土台子上站成一排,笑呵呵地跟大家见面:贫下中农同志们好!
 
  他们的着装都差不多,行李也差不多,都是一个方方正正的被窝卷,后面扣着个洗脸盆,用彩色的尼龙网兜网住。社员们去帮他们拎行李,他们的手腾出来揩汗,用毛巾扇风。
 
  光中盯着他们,表面上无动于衷,心里却翻腾得厉害。他们正是从他生活了八个月的地方来的,他们从小出生在那里,在那里长大,结果也到这里来了,连户口本都带来了,这说明了什么?这里面有什么道理?他说不清楚,但千真万确,他感到兴奋。
 
  孩子们都喜欢知青,十几个大大小小的孩子跟在知青队伍后面,打量他们的铝制饭盒和口琴,有些人还带着二胡。知青似乎也有准备,他们掏出一把硬水果糖,塞进兜里,隔一会就向后抛出一两颗,有了这根狗骨头,孩子们一直把知青们送进了集体宿舍。
 
  知青点从此成了孩子们最喜欢去的地方,那里有个长方形的院子,知青们在那里晾衣服,打羽毛球,煮饭,孩子们趴在墙头上,树上,像看马戏一样,不错眼珠地盯着他们的一举一动。
 
  去了一段时间后,新鲜感没了,孩子们开始恢复原状,只有吉利一个人还是喜欢往那边跑。
 
  光中叫她别去了,一个女孩子,痴痴地盯着人看,人家会骂你。
  我没盯着人家看,是卫红叫我去的,我头上的彩色橡皮筋就是她给我的。他们都说我跟她长得像。
 
  光中没在意吉利最后这句话,无非是女孩子们爱慕虚荣的小把戏。
 
  真正认出女知青卫红的那天,光中差点出了大丑。他去赤脚医生那里要点解热降暑的仁丹,碰到一个姑娘也在那里拿药,就不声不响地排在后面,等那姑娘一回头,不禁倒抽了一口凉气,我的天,这草帽底下,分明是李国祥的脸!他盯着那张脸,嘴巴都忘合上了。
 
  医生不得不提醒他:光中,人家卫红姑娘请你让一让,你看你!把门堵得死死的。
 
  她就是卫红?光中追出门来,继续盯着她的背影。
 
  大日头底下,光中的幻觉在慢慢消失,也许是自己眼花了,李国祥的脸怎么可能出现在一个姑娘脸上呢?再一想,不禁感到可怕,难道是水利局的事把自己的脑子给刺激坏了,以致让他在大白天也产生了幻觉?
 
  回到家,光中对来凤说了自己的疑惑,来凤马上来劲了,兴致勃勃地说:让我去看看再说。第二天,来凤果真寻了个理由去看了那个卫红,回来就说:不知道是不是你提醒了我,我也发现卫红跟李国祥是有点像,特别是眼睛,还有鼻子,仔细一想,那嘴巴也有点像,说不定这两个人有血缘关系呢。
 
  光中说,不可能,李国祥在陆城,卫红在远安,方向都不同。
  你不要总往一家人上想啊,也许是亲戚。光中就有点失望的样子:亲戚就无所谓了,如果是一家人……
 
  一家人又怎么样?来凤警觉地瞪着他:又在想你的五步棋?别丢人现眼了,一个水利局够你一辈子抬不起的。
 
  光中心里到底不甘,背着来凤找到大队领导,要求看一下知青们的履历表,其实是想看看卫红的家庭成员那一栏,有无跟李国祥有关联的记录。但大队领导不给看:那是人家的档案,组织上才能调阅,是你想看就能看的?完了又很好奇,凑上来神神秘秘地问:你想看谁的档案?你想看点啥?我可以帮你看哪。
 
  差一点就说出来了,最终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不能说,不要说,万一是他想入非非呢?不能再闹笑话了。
 
  第一次见面时的恍惚已被光中无数次的近身观察证实了,那天他并没有眼花,卫红脸上真真切切有着李国祥的影子。李国祥,李卫红,他反反复复比较过,单从这两个名字,看不出任何关联,但千真万确,他们的长相告诉他,这两个人一定是有某种关联的。
 
  那天下大雨,人人都猫在家里,光中突然想起很久都没去看看水库了,就披着雨衣,一个人往那边走去。


 
  在覆船山,他最喜欢的就是下大雨,最好是倾盆大雨,只有下这种雨,田里才不会有活,人才可以休息。而这样的天气里,一般人都喜欢待在屋里,睡睡懒觉,弄点吃的,猪一样打发一天,光中不喜欢这样,雨越大他越兴奋,仿佛那些雨点不是打在地上的水滴,而是敲在鼓上的棒槌,一下一下,敲得他坐立不安。
 
  他的雨衣也是修水库时的纪念品,是李国祥留给他的,李国祥说,这雨衣的质量很不一般,是他一个搞地矿研究的同学送给他的。
 
  他穿着密不透风的雨衣,不慌不忙走在雨中,泥泞小路空无一人,四野寂静、低垂,人人畏缩在自己的小屋里,只有他一个人敢在这样的天气里出来散步,敢在这样的天气里走得坦然自在,抑郁已久的心慢慢开阔起来,他想他的生活曾经多么沸腾,沸腾过后的寂静,就像一锅煮沸过的水,即便凉下来,跟那些从没沸过的生水也是不一样的。
 
  他仍旧爬上那个小山包,今天的水库可不像平时那样风平浪静,水面几乎成了蓝黑色,风一阵紧似一阵,浪头一阵高过一阵。他听到雨水从雨衣上滑下来,流到地上,淙淙汇入地表薄薄的溪流,感觉就像在接受雨水浴一样。他突然明白他为什么喜欢在雨天出来散步了,雨,持续不断的雨水,疯狂砸在地上的水花,也是另一种沸腾,他喜欢置身于沸腾的场面。
 
  他能从沸腾的雨声里听到当年修水库时的高音喇叭声,每隔三米就插上一面红旗,即使饥荒来临,干满一天也吃不上一口饭,饿得浑身浮肿,走路乱晃,可一到工地,沸腾的劳动场面就像今天这一阵紧似一阵的风,让人不由自主地亢奋起来,挑起担子就发疯般往前跑,一直跑到自己把自己给绊倒。很多人都是在极度亢奋中倒下去,再也没能爬起来的。他没有倒下,他越过了所有的障碍,一直跑到了终点,结果还是回来了。怪谁呢?当然不能怪他自己,他已经做足了他该做的,怪李国祥?当然也不能,没有李国祥,他就没法做个梦。那怪谁?谁都不怪?好像也不可能,凡事总得有个根由。也许根子就在李国祥不该出那个车祸,可车祸又是谁也怪不着的事。事情还是无根无由。难道真要怪所谓的命运?
 
  站了很久才注意到,有个人像他一样站在山顶上,面朝水库。难得在这样的大雨天,还有一个同好,便不由自主地向那个人走去。
 
  隔着两米的样子,他冲那人寒暄:壮观吧,这座水库?
 
  那人点点头,光中得到鼓励,又往前走了几步。
 
  从地质勘探开始,我就一直参与其中,修建的每一天我都在,半天假都没有请过,要说感情,我跟它是最深的。
 
  吹牛!
  那人接下来说了句什么,光中没听清,雨点砸在斗笠上的声音像炒豆子,吵得人耳朵发麻。光中再向那人靠近了一点,这下,他看出来了,那雨衣和斗笠之间露出来的,是一双女人的眼睛,这才想起来,刚才她的口音也不对,不是覆船山的口音,而是知青的口音。
 
  既然你都能做地勘,为啥现在还在这里?
 
  光中就讲起自己的经历来,从接待专家们开始,到进入覆船山大水库指挥部,后来又追随李国祥去新的水库工地,工程结束后进入水利局,不料手续还没办完,李国祥遇到车祸,他的调动手续也就随李国祥一起夭折了。
 
  良久,那人说:你就满足了吧,就你这样的,能被他带进水利局混一段时间,值了。
 
  话不是你这样说的,我总觉得李国祥是故意的,你一个农民子弟,还想进水利局,做我同事?他肯定是这么想的,不然早就把我的事办好了,也不至于后来他一死,我的事就黄了。
 
  你的意思是说他嫉妒你?你也太抬举你自己了。
  你不了解我跟他之间的情况,总之呐,老话说得没错,狡兔死,走狗烹。用不着了,就一脚踢开。
 
  你要真的有点用,不等他来举荐你,水利局也会把你挖过去。
  这你就说错了,他是负责覆船山水库的专家,他不举荐,人家怎么知道我到底怎么样?一旦他举荐了,就要负责到底是不是?
 
  他只是技术专家,又不是人事专家,你怪不着他。
 
  这话我服。只不过这事弄得我很没面子,当初我走的时候,那么多人羡慕我,妒忌我,现在,他们天天都在家里拍着巴掌笑话我,他把我的后半辈子变成了一个笑话。
 
  真没良心啊,我哥这么器重你,如今他人都死了,你却还在恨他?……
 
  一个炸雷轰隆隆从他心头滚过,他没听清她后面愤愤然地说了些啥,他只记住了“我哥”两个字,不用问,也不用掀开她的斗笠看她的脸,他就知道,站在他面前的是卫红,她是李国祥的妹妹,李国祥是她哥。
 
  他想起参加李国祥丧礼的那次,好像并没有见着卫红,就问她,她怒气冲冲地说:我怎么能守在家里哭哭啼啼?我有更重要的事要办,我得去找到那个司机,他撞了人,居然跑了,至今都没抓到。
 
  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光中安慰卫红:就算一直找不到那个人,你也不要过分烦恼自责,以前我们这里有个人说,只要你一天不原谅你的罪人,他就一天不能从噩运中解脱出来。
 
  光中没指望得到卫红的回应,知青们是不信这一套的。没想到卫红朝前走了两步,盯着他说:这是真的吗?
 
  光中只得壮着胆子点头:当然!
  其实他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他只是以前听善德师父说过。
 
  他邀请卫红跟他一起去看看当年的指挥部。
  你哥在那里前前后后工作了三年。他说。
  两人裹着雨衣,一起咕啷咕啷往指挥部走。
 
  他偷偷打量她,虽然只剩一双眼睛在外面,他还是从她凸起的眉峰那里看到了李国祥的影子,这是什么样的奇遇啊,能遇上他的妹妹一定不是毫无意义的,可它到底意味着什么呢?难道意味着他和李国祥的缘分还没了?
 
  原来的指挥部现在改成了小学,正是上课时间,里面书声琅琅,无一闲人。他们站在大门口朝里张望,光中一一向她指点,现在的教室,就是以前的指挥部办公室,现在的教师办公室,就是原先的食堂。
 
  你哥工作起来特别拼命,只要他人在指挥部,就从来没有坐着不动的时候,不是在修改图纸,就是在研究沙盘,连吃饭都在看模型,大家笑他,都快把那模型当饭吃下去了。
 
  卫红轻轻抽了下鼻子,光中知道她在流泪。他试着停下来。
  继续讲呀,多讲一些,只要是跟他有关的,都讲给我听。
 
  他爱干净,工地上泥土喧天,但你从来不见他穿脏衣服,再忙再累,他都不会忘了换衣服,洗衣服,他的蓝工作服件件洗得发白。说到这里,他的语气不知不觉虚了,像没了底气似的,他是很爱干净,但他每天换下来的脏衣服,并不是他自己在洗,而是她,伊春,但他能在卫红面前提起伊春吗?
  等一下,你说我哥爱干净?天天都洗衣服?真是苦了他了,你知道吗?他在家里从来不洗衣服,所有的家务活都是我嫂子一手包。
 
  光中一笑:出门在外就是苦啊,什么都得自己来。与此同时,他眼前晃过伊春的脸,还有吉利的脸,她们隔着厚重密集的雨帘,眼巴巴地看着他。
  这以后,他兴致顿减,他突然想到一件事情,伊春还不知道李国祥已经死了呢,她是有权利知道的呀。
 
  两人往回走。卫红开始絮絮地说一些哥哥的生前琐事,如何热爱学习,做事专注,他在省城读书的时候,有一次在车上看书,看得入了神,不小心坐过了站,后来竟迷路了,差点回不了学校。
 
  光中冷不丁插进一句:你嫂子,还好吧?我在葬礼上见过她一次。
 
  是啊,我哥去世之后,我嫂子终日以泪洗面,本来身体就不太好,现在好像更弱了。
 
  几个侄男侄女?
  卫红就哽了一下:就一个侄子,十六岁了。
 
  光中马上在脑子里搜索起来,那个丧礼上,似乎并没见过一个十六岁大的小伙子。
 
  雨小了些,开始有人出来走动了,隔着大片大片的庄稼地,那些人停下来朝他们张望。光中心里埋怨这雨收得不是时候,不然他们还可以多走一会儿。卫红也有所察觉,匆匆说了句:知青点到了。就往旁边拐了弯。
 
  知青们闹出了许多笑话,叫他们去稻田里拔稗子,结果稗子还在,稻子没有了,叫他们去施肥,结果粪肥沿路撒了一地,田里却只放盐似的点了一下。干不了带技术含量的活,那好,去挖田,把收割过的田深翻过来,为下一季种植做准备,结果一群人一边干活一边嬉笑打闹,好不容易挖过来的田,又被他们在玩闹中踩得结结实实。还不能批评他们,一批评就说:我们本来就是来接受再教育的,教育是什么,不就是一个教一个学吗?我们要是干得很好,也不用你们教了。
 
  队里决定给知青们单独派活,让他们去修一条引水的盘山渠。其实这渠道可修可不修,因为即使修成了,可灌溉的田也不多,但既然有多出来的劳力,又都年轻力壮,何不去修一条出来留着备用呢?光中在修水库这件事上的成绩无可争议,便安排他领着知青们去干。
 
  哪知知青们不服他管,他说话他们不听,他派活,他们爱理不理,锄头拿在手里,就像妇女拿着绣花针,不慌不忙,浮皮潦草。光中眼看就要失去耐心,卫红站出来,大吼一声:都认真点好不好?太丢人了。
 
  人群静了一霎,紧接着,喧闹更甚:你算老几?
 
  哪里轮到你来发脾气!连个图纸也没有,就凭这个大老粗一张嘴,也能修出一条盘山渠?开什么国际玩笑!派个正儿八经的工程师来还差不多。卫红站到前面来,说:他就是工程师,你们看到过那座水库吗?他全程参与过水库的建设,他一共修建过两座水库,一条渠道对他而言,还不是小菜一碟。
 
  有人语调怪怪地问:你对他就这么了解?
 
  是的,我是了解他,我哥是李国祥,是这座水库的责任工程师,他是我哥的助手,不仅这座水库,别的水库他也参与了建设,如果不是出了意外,他现在已经是水利局的正式职工了。
 
  一阵哄笑声。看不出来,这里还是藏龙卧虎之地呢。那他到底出了什么意外呢?是生活作风问题吗?我看是这方面的问题,他那模样看着就像。
 
  卫红不说话了,拖着尖镐走到自己的岗位上,她把自己安排到那个长得像头牛的青石前,一镐下去,冒出五六个火星,人也跟着震得一个踉跄。光中接过她手中的尖镐,摆好架势,运了运气,尖镐轻盈而准确,深深地吃进土里,一摇,一转,一扯,一个粪筐大的土块就取了出来。
 
  再好的尖镐,也硬不过石头,要避开锋芒,从缝隙处下手。光中趁机指点他们:总之,挖土也有技巧,不要蛮干,要使巧劲。
 
  一个叫郑雄的小伙子说:巧劲?你能用巧劲,一个人把这个石牛挖出来吗?你能挖出来,我就服你。
 
  光中往手心里吐了口唾沫:兄弟,这你真难不倒我。
 
  那就亮出来给我们看看呗。
 
  可以,但我有个条件,你们得去干你们的,不能站在这里看着我一个人干。
 
  人群走散,尖镐声零零落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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