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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8:陈情书》A

 

《1958:陈情书》

 
  作者:姚鄂梅
  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
  出版时间:2016年7月22日
  
 
内容简介:
 
  《1958:陈情书》以1958年大炼钢铁时期,还俗的小尼姑慧德写给佛祖的五封信为线索,串起了一个时代的荒诞与悲哀。老尼姑善德的心静如水处变不惊;有着少女式天真的小尼姑慧德对光中从童年持续到中年的友谊;摇摆在本分与狡黠之间,一心想跳脱农门的光中无法超越自身命运的无力;得知自己身世后爆发出惊人冷静与成熟的私生子吉利……尼姑被强制还俗,在时代夹缝中求生存,女扮男装流落他乡……世事诡谲多变,命运阴差阳错。一个时代的荒诞与悲哀尽显其中,在作者笔下栩栩如生。
 
  村民的善良与世故,人们在愚昧、荒诞面前的集体无意识,个体在时代洪流前的无所适从随波逐流,通过慧德的一生显现出来。
 
作者简介:
 
  姚鄂梅,女,生于1968年12月8日,大专学历,现就读上海首届作家研究生班。先后担任过出纳、文秘、办公室主任等职,现为自由撰稿人。1996年开始文学创作。先后在《人民文学》、《收获》、《当代》、《钟山》、《花城》、《大家》、《山花》等刊物发表小说一百余万字,作品多数被选刊及各种年度选本选载,中篇小说《穿铠甲的人》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5年度小说排行榜,短篇小说《黑眼睛》入选中国小说学会2006年度小说排行榜、名家推荐原创小说年度排行榜。着有长篇小说《像天一样高》、《白话雾落》,曾获湖北省第五届“屈原”文艺创作奖。
 
  目录:
  第一部  给佛祖的信
  第二部  一个孩子
  尾声  凿通抵达山顶的石阶
  后记  一场酝酿多年的对话
  再记  站在黑暗的荆棘丛里,仰望北斗星
 
  第一部 给佛祖的信
 
  站在我这里,能看见整个会场,七八个男人围着一盏马灯坐着,有人指手画脚,有人一动不动。陈光中坐在左边第三个,他是他们当中最年轻的一个。
 
  空气中弥漫着硫磺与火焰的味道。
 
  这味道是从两个巨大的锅炉里发出来的,它们像妖怪一样叉腰耸立,突突直冒热气,那里面有各种铁,铁锅铁斧,铁耙铁镰,铁锤铁钗,这些铁家伙,一部分是按人头上交的任务,一部分是干部们深入各家各户,从门背后、床底下搜出来的“废”铁,还有一部分是根据举报线索,组织人马从池塘里捞上来的。炉前有人两天两夜没睡了,谁都不肯回去,怕错过出钢的光荣时刻。运柴火的人像搬家的蚂蚁,成群结队,来来去去。
 
  我上中班,但现在已是夜班时间,师父早就回去了,我还想再待一会。师父说我现在不听她的话了,其实我只是想尽快适应新生活,毕竟我们已经被宣布还俗,不再是药师庵的师徒俩,而是社员,两个女社员。不过,光中说我其实不够资格当社员,因为我才十四岁,他说社员必须在十六岁以上。两岁之差,谁在乎呢,我十二岁时,人家说我九岁,我十四岁,也就是现在,却有人这样问我:你应该有二十了吧?要不,十九?我不知道我的身体在十二到十四岁这两年里到底发生了些什么,令我从童年一步跨进了青年。
 
  我故意在小茅屋前晃了一下,光中看到我了,但他假装没看见,他的视线越过我,漫无目的地投向远方,然后才不慌不忙地收回去。
 
  下了班不要急着回家,要在工地上待一会,要让领导看到你。这是光中帮我出的主意。他只比我大两岁,为人处世却像比我大了二十岁。他说,要想给人留点好印象,就要做积极分子,至少装得像个积极分子。他说我现在最要紧的是留给别人一个好印象。你看你,还识文断字,你应该比哪个女人都有前途。这是他的原话,我不太理解他所说的前途是什么意思,但我愿意留在工地上,因为工地热闹,而且也没多少事,比如现在,我就在光中他们开会的茅屋附近烧茶水,这简直不叫活儿,回到药师庵也得烧茶水,药师庵的柴火还没这里的好呢,这里烧的都是山上锯下来的树,不用管它,自己就能燃出熊熊大火来。茶烧好了,也不用我送,工地上的后勤人员会来我这里挑过去。他们对我很友好,因为我分担了他们一部分工作。
 
  下山后才知道药师庵有多冷清,除非有人来找师父要草药,平时不会有人来。药师庵的香火全靠师父的草药支撑,因为来敬香的人,几乎都是师父的病人。师父决定把做草药的本事传给我,当我还是一个刚出生的女婴,拖着湿润的脐带,躺在药师庵前的一只竹篮里大哭的时候,师父就是这么想的。这个想法给了我生存的机会,否则我可能早就托身到另一个世界去了。还俗的命令改变了我们的计划,师父很生气,我却有点窃喜,我从没在山下待过一天以上,现在突然天天混在他们中间,我感到眼睛不够用,耳朵也不够用,到了晚上,我的梦里都是人山人海,红旗飘飘。
 
  偶尔,我能旁听到一些会议内容。上面又开会了,钢产量还没达到定额,得紧急新建一批锅炉。覆船山分到一个指标,三天之内必须投产,十天之内必须出钢,向某某大会献礼。这不难,难的是砌炉子的砖不够,任务来得突然,取新砖又少不得那些流程,即便天气凑巧,也得十四五天。
 
  一个人伸手捻小了马灯的油捻子,会开完了。统一的意见要是拆掉药师庵,老青砖拿来建锅炉,绰绰有余。两个尼姑既已根据政策还俗,还住在庵里,像什么话?正好给我赶出来。光中提醒他们,马上就是冬天了,万一把人冻死了,传出去,人家会说我们覆船山的人不厚道。
 
  多亏了光中,他们才想起来,还有一个废弃的旧磨房,可以给我们暂住。
 
  光中的眼睛又不经意地飘了出来,我迎过去,但那只是一瞬间,我们碰在一起的视线马上分开了。光中说过,不能让人家看出来我们的关系。
 
  我们到底是什么关系呢?我也说不清楚,反正打从记事以来,除了师父和光中的妈妈,我见得最多的人就是光中,光中妈曾经跟师父说,等光中长大了,成家了,她就削发,住到药师庵来。鉴于这个原因,光中妈三天两头往药师庵跑,光中尾巴一样跟在她后面。那是我最高兴的时刻,两个大人去一边聊天,做药膏,我们两个则躲在经幡下偷吃供品,抠菩萨手上的金泥,庵前庵后地打闹。对我来说,世界上的熟人就只有光中。我不能称他为朋友,师父说,我们这种人是没有朋友的,我们也不需要交朋结友。
 
  我不能继续在工地上消磨了,得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师父。
 
  师父正在整理那些药方,对我带回来的情报,表现得无所谓:我早就知道会有这一天的!师父的小楷很漂亮,四岁的时候,她就教我写字,一直写到今天,她还是不满意。她说我总是安静不下来,这个原因导致我至今什么都没学成,书法,草药,全都是半桶水。
 
  她说,我把这些药方抄给你,说不定以后对你有用。
 
  师父的手有些抖,毕竟六十多岁了,白天又跟年轻人一起干了一天活。我说,让我来抄吧。但她不让,她说她就快抄完了,她要保证这本药谱从头至尾都是她的字迹。
 
  将近子时,师父收起药谱,对我说:该开始我们的正事了。
 
  师父怕我荒疏了本业,前不久给我立了这条新规,也是她自己的新规:每天睡前必做功课,天晴下雨,刀山火海,不能阻隔。我提醒她:被人发现要挨批的。她根本不怕:谁深更半夜还来检查?禁得住我的身,禁不住我的心,只要有心,没什么事办不到!
 
  师父打开经书,我则为木鱼缠布条,以防清脆的木鱼声被人听了去。趁这机会,我问师父:佛祖知道我们遭遇的事情吗?
 
  当然知道,佛祖无所不知。
  那他为什么不出来阻止?他不是法力无边吗?佛祖自有他的安排,不劳你来操心,你只要做好自己的事情就可以了。
 
  师父总是这么有信心,刚下山时,我担心我们将被山下的人事淹没,佛祖再也看不到我们。师父说,我有一个办法,我们可以定期给佛祖写信,就算我们的心意被山下乱七八糟的事遮住了,白纸黑字的信佛祖总会看到的。当晚,师父把自己关在房间里,率先给佛祖写了一封信,她不让我看她写的,她说她也不会看我写的,因为我们业力不同,写的信也会不同。我不知道她写了什么,只看到她一边写一边抹眼泪。过了两天,天还没亮,师父把我从睡梦中摇醒,告诉我,佛祖收到她的信了,佛祖为她的信做了批示了。我从没见她那么高兴过,双眼发亮,声调夸张,一向沉稳持重的她,转身出去的时候,甚至跳跃了一下。
 
  我不知道自己是何时睡下的,也许我是念着经书倒下的,第二天,我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不在床上,而是在佛堂里,师父正坐在一旁目不转睛地看着我。
 
  你知道我最大的遗憾是什么吗?师父看上去一夜未睡。
 
  我摇头。
  我没有为你梳过辫子,一次也没有。我至少应该在你剃度前给你留一次长发的。
 
  我不知道她为什么突然想起这个,连我自己都没这样想过,我从没向往过长发,就像我从没想过何时到月亮上去走走。
 
  不久,外面就响起了喧闹声,拆庵的人已经上山来了。
 
  根本不用跟我们打招呼,径直闯进来,一些人爬上屋顶揭瓦,一些人在里面撕扯长长垂挂的经幡,收集焚香用的炉子,还有些人在抠菩萨身上的金泥,他们怀疑这是真的金子做的。
 
  我们拿出捆好的被窝卷,一点日用品,远远地站在旁边看。我紧靠着师父,她的眼皮无动于衷地垂着,身体却在轻轻抖动,嘴唇也在轻轻颤动,我知道她在干什么,我甚至知道她正在念哪部经。
 
  有人催我们快点下山,没必要站在这里看拆屋。这是个好心的人,不管什么情况,眼睁睁看着别人拆自己的屋,心里总不好受。师父叹了口气说:走吧,该走了。
 
  半道上,师父一屁股坐了下来,我以为她崴了脚,忙蹲下去察看。她不耐烦地推开了我。我这才发现,她脸上变成了苍灰色,像在哪里抹了一层灶灰。
 
  他们这是把我们往十八层地狱里赶呢。我第一次从师父的声音里听出了青烟一样的怨气。
 
  已经有人在修葺那个旧磨房了。我告诉师父,要是没有光中,我们连旧磨房都住不上。
 
  师父闭着眼睛合了一下手掌:感谢救苦救难的菩萨,你不知道吗?那不是光中在帮我们,是菩萨在帮我们,菩萨指使光中这么干的。
 
  我也跟着合了一个掌,对呀,不然,为什么光中一直很注意在人群中撇清跟我们的关系,这回却那么大胆,在会上站出来为我们说话呢?
 
  我们没有资格在炉前那么光荣的位置上工作,我们的工作是洗河沙。
 
  我怕师父受不了那个湿气,想去跟红脸膛的队长求情,换个工作,师父不答应:不求他们!让他们看看,我们到底是不是寄生虫。从开会宣布还俗那天起,就不断有人在说我们是寄生虫,师父烦了,反驳道:我们一样也在春种秋收,我们一直都是自食其力。人家马上说:那你给我们说说功德箱里的钱到哪里去了?师父也不示弱:我的草药膏你们想拿多少就拿多少,谁付过半分钱?人家说:还说呢,吃了你的药的,后来都复发了,师父一声冷笑:人吃了饭还会饿呢,没听说吃一顿可以管一辈子的。
 
  师父很快就在河里泡出病来。我去请假,红脸队长干笑两声:她既有菩萨,又有药,怎么还生病了呢?我说:师父到底年纪大了。队长哼了一声:我这里年纪比她大的人多的是,人家都在劳动。我无话可说,猛地朝他跪下来,他一退,生气了:喜欢跪你就跪吧,今天你来请假,明天他来请假,生产还要不要人搞啦?反正已经跪了,我不介意用膝盖追过去:她真的病了,身上烧得火烫,她要是死在河里,以后恐怕无人敢下河了。队长的脸更红了,愤怒地扔下两个字:好啦。我知道,这就是准假的意思。
 
  师父卧床七八天了,肉身一天天松软下来,摸上去像豆腐皮,脸上也变成了草纸颜色,原来平展展的眉毛,现在往两边耷拉下来了,眼窝深陷,不睡的时候,两粒圆圆的黑眼仁,奋力穿过多皱的眼皮,死死地望着某个地方,像在跟谁论理。只有额头还没变,还是方方正正、福寿绵长的样子,靠近眉毛的地方,有一条刀切般的淡褐色印痕,那是常年戴帽子勒出来的。


 
  知道什么叫身在曹营心在汉吗?师父望着磨房屋顶问我。
 
  不等我回答,又说:人可以还俗,心不要还俗,否则,吃亏的是你自己。
 
  那我该怎么做呢?
  从前有个和尚,云游路上被歹人所害,割去了舌头,卖给人家做苦力,到了这种程度,他还是想诵经念佛,可又发不出声音,怎么办呢?他想了个好办法,把他要念的经用手蘸着水在地上写出来。写一遍等于念十遍,写了几年,他的舌头重新长了出来。
 
  师父说着说着又睡过去了。
  这天半夜,我莫名惊醒,见师父好好生生地坐着,一脸的平静安然,就问:师父你好了?师父说:是佛祖让我好的,佛祖把我的病一把全抹去了。
 
  我去给你倒杯水。我挣扎着往起爬,师父说:我不渴,就想坐会儿,好几天没坐了,你睡吧,年轻人,瞌睡大。
 
  这话似乎能催眠,还没听完,我就倒在地上,昏昏然睡了过去。
 
  第二天,我被工地上的军号声吵醒,睁眼一看,师父还在打坐,这正是我最佩服师父的地方,师父只要想坐,准能把自己坐成一尊石像。
 
  匆匆擦了把脸,就出门往工地上跑。队长说了,既然你师父请了假,那她分内的工作,就得由你来完成,也就是说,我一个人得干两个人的活。
  路过三个炼钢炉的时候,身体陡地一阵燥热,温度太高了,连空气都要被点燃了,再看看疲惫又兴奋的值夜烧炉工,头发眉毛上铺着厚厚的灰烬,两眼熬得通红,却不肯回家休息,让值白班的顶岗上阵。能亲眼看见钢水通过自己的劳动慢慢流出来,是一件无比光荣的事情,谁都不想错过这样的光荣,于是烧炉工越来越多,密密麻麻站了一圈又一圈,把火球般的炼钢炉团团围住。
 
  没走多远就碰到了队长,队长红脸一板,拔高嗓音:她怎么还不上工?太不自觉了!去,把她叫出来,马上给我下河去。
 
  我想也是,师父都能打坐了,应该可以出来走走了,也不用她下河,她只去点个卯,活儿我来替她干。
 
  推开门一看,师父还在坐着,正要说话,突然觉得师父的姿势不对劲,背直得过分,头又有点侧歪,轻轻碰了下师父的背,竟扑通一声倒了,倒了还是打坐的姿势,盘着的两腿高高竖起,僵直的颈项引着脑袋斜斜地戳向地面,浑身冰凉如铁。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师父走了,她用这种最高级的仪式,把自己送到了极乐之地。
 
  第二阵军号声传来,这是提醒那些因故没能及时赶到工地的人,此时再不到,今天的出勤表上就没有他的名字,食堂里按出勤表上的人头供应饭菜,任何人都没法混到饭吃。
 
  但它们现在跟我不相干了,我的当务之急是让师父体面下葬。首先得把师父弄平。试了试,纹丝不动,想找人帮忙,出来一看,周围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子都没有。
 
  对了,应该先找队长请假,至少需要两天时间才能把师父的后事处理好。师父早就交代过,她死了,就埋在庵后的桂花树底下。桂花树已经不在了,希望树坑还在。
 
  好不容易找到队长,队长却只肯给一天时间。死了就死了,死人的事天天有,一天就够了,一切从简,你以为你还要披麻戴孝、大摆筵席?
  我去借来一辆板车,因为板上有除不掉的牛粪印子,就抱了棉被出来,垫在车上,又往师父头上罩了件袍子,再把师父一寸一寸往板车上抱。既然师父中意这样的姿势,我就只能把坑挖得深一点。
 
  没走多远,我就被人包围了,女人们率先围了上来,撩起罩在头顶上的袍子,啧啧称奇。男人们也丢下手里的活计赶了过来,说笑之际,粗大肮脏的手试探着伸向师父。我大声呵斥他们,像驱赶偷嘴的牛犊一样挥舞双手,但我越是愤怒,他们就越是来劲,我的双手很快就被淹没了。我在人缝里看见了光中,大声喊道:光中帮我!
 
  人群轰地一笑,一起尖着嗓子学舌:光中帮我!光中帮我!
 
  队长带着一拨人赶了过来。
  谁允许她这样的?她这是公然挑衅!
 
  队长围着板车转了一圈,诡异地笑了下,去跟另外几个男人低声商量。
 
  然后他来到师父身边,一脸沉痛地说:你这个人,真会添麻烦!你这个样子,让我们如何是好呢?回头一招手:来呀!都过来呀!
 
  第一个过来的男人,额头上长着个青蛙状的肉瘤,第二个男人长着一副山羊胡须,个头却小得像孩子,第三个男人脑袋方方,皮肤黝黑,像块烧黑的大砖头。他们害羞似的扭捏着走过来,一边走一边向后看,那里有几个男人面露难色,有一个假装咳嗽,咳得蹲到地上去,再也起不来,还有一个突然跟自己的女人吵起了架。
 
  队长点名了:光中!光中呢?
  光中在外面喊:哎哟不好,我要拉屎了。
 
  你拉屎?你拉你娘的屎!只要你去拉屎,我昨天跟你说的事就不作数了,你去拉你的屎吧。
 
  人群一阵骚动,光中被人像传递接力棒一样推了出来,一直推到队长身边。他挠着头皮,眼睛乱扫,刚一看到我,眼皮就重重地垂了下去。
  光中,你是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你到底在怕什么?跟你说,你不要辜负组织上对你的培养,考验你的时候到了。
 
  谁说我怕了?我有什么好怕的。
 
  那你还往后躲?
  我没躲,我只是……想去解个手。
  还说不怕,尿都骇出来了。
 
  哄笑声中,光中赌咒发誓:谁怕谁是畜牲!队长咳了一声,人群安静下来。
 
  这个样子像什么话呢?不管她是什么人,死在我们覆船山,我们覆船山人就得埋了她,埋人有埋人的规矩,不能站着埋,鸡猫猪狗都不能站着埋,何况是人,辛苦了一生,死了还不能舒舒服服地躺下来?这老人家是打坐时坐过去的,多辛苦啊,还是让她躺下来好好休息吧。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们了,你们四条大男子汉,我不相信你们连这点事都做不来。
 
  被点名的四个男人走上前来,将师父从板车上往下拖。
 
  我扑过去,却被人墙反弹出来,一条条坚实的腿在我面前组成了密不透风的肉墙,我听到里面在说:抓住手,拽住肩膀,要使脆劲,来,一,二,三!一,二,三!又有人说:干脆放倒,放倒了才好用力。一阵杂乱的声音过后,一个声音说:扳不动的,除非站上去……
 
  我的头夹在两条粗大的腿缝间,隐约听见咔的一声,人群一起轻叹:断了!
 
  等我好不容易挤进去时,师父已经躺平了,看上去比平时长了好多。那四个男人,额头上长肉瘤的男人,山羊胡子男人,方脑袋黑皮男人,还有细细瘦瘦一副无辜相的光中,一字排开站在师父身边,四个人的表情都很怪,像做了错事的孩子,又像打赢了对方,却发现对方已被自己用力过度打死。
 
  我爬向师父,一眼就看见两粒暴突的眼珠,颤巍巍搁在眼眶边上,我大叫一声,却没听见自己的声音。
 
  丧假已经过了,我还坐在磨房里,不出门,也不理睬那些假惺惺过来关心我的人。
 
  我听到他们在外面说:没准被吓傻了。没准已经疯了。舒服了一辈子,换来这么个下场。
 
  这天晚上的月亮特别大,星星像纽扣一样清清楚楚地钉在夜幕上,我一颗一颗地盯着它们看,没准那颗闪得飞快的就是师父呢,她刚上去,还站立不稳。可别掉下来呵师父!
 
  这样的夜晚,没有师父的催促,我也很想给佛祖写信,我想让他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那是不能让别人知道的想法。
 
  路边的一条标语让我停下来,标语末端,有一大片空白,趁人不注意,我悄悄撕下那块空白纸,可惜它是红色的,很少有人用红色的纸写信。
 
  没办法,我没钱买纸,仅有的一支笔和半支砚墨还是师父写药方时剩下的。
 
  后半夜,工地渐渐安静下来,田野上飘浮着团团白雾,我总觉得此时不是人的时刻,它应该是属于神的。
 
  我在白雾笼罩的磨房里给佛祖写第一封信。
 
  至尊佛祖:
  我们遭遇了一些变故,我们被人从庵里赶到了山下,我师父已经被那些人踩得骨肉分离,肢节破碎。我知道这是个考验,他们想用对师父的暴行,来吓倒我,对他们归服归顺,但那是不可能的,首先,我相信师父并不痛苦,师父的魂魄早就到佛祖您的身边去了,他们在这里凌辱她的肉身,恰好成全了师父,倒把痛苦留给了他们自己。其次,我看透了他们,他们当中,很多人在师父手上拿过药,感过恩,戴过德,在您脚下磕过头,进过香,许过愿,现在却把一切都推翻了,这不是自己打自己的嘴巴么?
 
  我知道我不能愤怒,也不能怨恨,更不能记仇,我要理解他们,原谅他们,但我的确……阿弥托佛,我现在只有一个念头:不论刀山火海,绝不改变初心,否则,我对不起从小教养我的师父。我发誓,即便我已是一名社员,也要做你最虔诚的信徒,潜心礼佛。
 
  虽然师父叮嘱过,第一不能写假话,第二不能随便发愿,必须写你所做的,或者是你一定会做到的,违反任意一条,都是罪过。但我还是轻而易举就发了一个愿,我想,如果我连这一点都做不到,那我不如追随师父一走了之,虽然那同样也是一种罪过。
 
  信一写完,就拿去烧掉。那堆小小的灰烬,先是颤抖着缩小,然后,一阵轻轻的风,黑色的灰烬飘扬起来,就像天上突然伸下一只手来,把其中的字摘了上去。
 
  雾气褪尽,火热的白昼来临,一同来临的还有红脸队长,他扶着秸秆与树枝编成的门,用愉快的声音问我:住得习惯吗?想不想住到瓦屋里去?我看了他一眼,什么也没说。
 
  晚上一个人睡在这里,不怕?
  我不禁悄悄打了个冷颤,他这样问我,比一个人住着还要害怕。
 
  给你找个人嫁了吧,你现在已经不是原来的身份了,又正是嫁人的好时候。
 
  这才是最可怕的事,我想逃走,但我更怕被堵在门口的队长一把抓住。我的眼睛代替我的腿,夺门而出。我看到了光中,他挑着一担东西,大步如飞。队长也看到了光中,趁机教育我:你看看人家光中,跟你差不多大,马上就要结婚了,人家还是男的呢,你的事就是我们大家的事,我们早就帮你物色好了,放心,是条件最好的一个,还是炼钢积极分子,家里也没老人,你一嫁过去就可以当家做主,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了。
 
  不行不行!万万不可!但我喊不出口,我不敢公然反抗队长,队长在这里拥有无上的权力,把师父踩直就是证明。
 
  队长的声音低了下来:你的身世也蛮可怜的,我都听说了,生下来就被人抱到药师庵,从没见过亲娘,从这个角度说,你跟你师父是完全不一样的人。走吧,我带你去看看那个人。看完我还要去别处办事。我忙得很。
 
  队长在前面走。我不得不跟在后面踩着他的影子。队长下巴一翘:那边山脚下就是他的房子,两正一偏,有点旧,但修一下并不难,药师庵正好有拆下来的瓦,我批给你们了。
 
  第三号炼钢炉边,站着一个从头到脚裹满炭屑和烟尘的人,分不清男女,也看不出年龄,更看不清肤色五官。队长用低低的鼻音告诉我,就是这个人。队长走过去跟他说话,留给我观察的机会,我勉强扫了一眼,看到一口黑黄的参差不齐的牙齿,以及高高凸起的暗红牙龈,就不敢再往下看了。
 
  我的婚期定在出钢前一天,算是预祝炼钢创下新纪录。
  一个妇女拿着一束棉线一撮面粉朝我走过来,照规矩,她要把新娘子脸上茸茸的桃子毛全都绞掉,弄成一个白嫩光亮的新娘脸。
 
  我哈着腰,夹着两腿说要上厕所,绕到草棚背后,撒腿就跑。
 
  我知道有个地方可以藏身,就在光中家旁边,有一个洞,洞口很小,一次仅能容一个细瘦的人通过,里面却很大,我曾经跟光中在里面待过。
 
  光中说,这是我的秘密,除了你,没人知道,连我家里人都不知道。我问他为什么要瞒着家里,他说,我必须有自己的地盘,否则他们打我的时候,我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在洞里,光中偷偷给过我一只鸡翅,我不敢吃,光中就硬塞进我嘴里,等他一松手,我马上吐了出来,太恶心了。光中气得推了我一掌:你不吃,给我吃也好嘛,干吗扔?光中还说,哪天世界大战爆发了,我们就躲进这个洞里,绝对不会被人发现。我问他什么叫世界大战?光中骂我是白痴,什么都不懂,接着就告诉我,世界大战就是全世界的人耍起狠来,互相往死里打,谁赢了谁就是哥哥。我说:不可能,菩萨会出来说话的。他更加瞧不起我了:菩萨是什么东西?菩萨就是泥巴和草,再花花绿绿画个妆。我赶紧捂住耳朵,往地上呸个不停。对了,光中还说过一句不知天高地厚的话,他说等他长大了,我们可以结婚。我一听,又呸:我们山上的人是不会结婚的,那是你们这些凡夫俗子做的事。后来,我不小心把光中的话告诉了师父,师父不等听完,劈脸就给了我一巴掌。师父检查了我的裤腰,还好,早上打的结还没动。每天早上,师父都要亲自给我结好裤腰带,上厕所的话,需请师父才能解开。师父又拿来灯草捻子,叫我自己洗耳朵,因为我的耳朵被那样的话弄脏了。
 
  洞口非常奇妙突起一块石头,挡住了里面的穹隆。洞外就是光中家的菜地,里面样样东西都可以吃。光中展望过有一天世界大战打起来,所有人都出去逃荒,只有他可以躲在家门口,饿了就爬出来找东西吃,在里面住多长时间都不担心饿死。
 
  我听到外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开始是几个人,后来是很多人一起喊,难道他们都不炼钢了?
 
  都放下手边的事来找我来了?他们的声音像波浪,一次次朝我面前这道堤岸冲过来,又一次次悻悻地退了回去。他们不会知道这个地方的。
 
  波浪平息了,我还是不敢出来,洞口偶尔还有脚步声,有时是路过,有时却是怯怯的试探,像是怀疑里边有人,又不敢贸然进来。
 
  过了很久,有个人在洞口低低地叫我的名字,有点像光中的声音,但我不确定,人在贴近地面的时候,声音会变样。紧接着,一股食物的香味飘了过来。
 
  难道是光中给我送吃的来了?这么说,光中知道我藏在这里?
 
  还是忍着吧,万一给旁人看见了呢?忍一忍不会死的,人可以饿七天呢。
 
  偏偏越是叮嘱自己要忍,就越是忍不住,我慢慢移动,向那香味靠近。
 
  指尖刚一碰到那包温热的东西,我的手就被许多只手拽住了,正如我想象的那样,很多人正在洞口屏住气息等着我。挣扎了很久,手都被拽脱了一层皮,最终还是被他们从洞里拔了出来。
 
  我被直接送进了新郎的家。刚一塞进门里,门就在身后哐地关上了。
 
  新郎屋里有股鸡屎味,还有大蒜味,烟叶味,钢水味,火焰味,什么都有一点。
 
  新郎也被他们塞了进来。比在工地上看到的更加难看,尖脑袋上几乎没有头发,耳朵在两边支楞着,像一只双耳茶壶,鼻子和嘴巴奋力向前噘,像在嗅着什么东西。也许有五十岁了,也许只有四十岁,我对男人的相貌和年龄关系没有常识。他跟我一样,也是被搡进来的,进门时差点栽了个跟头。
  搞什么嘛真是的,没见过这样的,怎么能这样呢?不是这么个搞法……
 
  他连看都没兴趣看我一眼,只顾专注地摩挲自己的手,不知是刚才摔疼了,还是上面有脏东西。
 
  手上实在没什么东西可看了,就去墙边,抱起一堆不知是脏衣服还是脏布片的东西,露出一把椅子。


 
  坐。他总算潦草地看了我一眼。
  我不想坐他的椅子,我嫌脏。
  知道你不情愿,其实我也一样。
 
  这话让我看到了希望,也许我们可以联合起来,共同对抗他们。
 
  坐呀。他再次朝椅子指了指。
  窗边有动静,细一听,还有吃吃的笑声。他走到窗边,往外瞅了瞅,就去开门,门外轰地一阵大笑。
 
  这么快?
  什么这么快?
 
  旁边有人嚷:他根本就还没开始。回去回去,队长说了,圆了房才能出门,这是任务。
 
  他又被推了回来。
  一个男人来到窗边喊:黄金明,队长说了,今天下午你不用上工,特批给你半天婚假。
 
  狗日的们!哪有这么干的?当我是猪还是狗?他再次去开门,却打不开,外面上了反锁。有人在门外喊:队长说了,明天早上再来给你开门,今天就别想出来了。
 
  房间不大,门口一间饭厅兼厨房,后面一间大概是卧室,他想到后间去,大概又觉得当着一个女人的面去那里有点难为情,犹豫着退了回来。
 
  我不能结婚的,你大概也知道。我决定慢慢说服他。
  你以为就你不愿意?我也不愿意。做了这种事,对我也没啥好处。
 
  所以求你做做好事,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放我出去就可以了,其他的你都不用管。
 
  你想去哪里?外面都一样,如今你们这种人,只有一条路可走。
 
  正要再次求他,外面一声巨响,仿佛天地崩塌,与此同时,脚底一阵酥麻,一直麻到膝盖骨那里。扭头一看,一个顶天立地的黑巨人大踏步朝房子走过来,瞬间漫进窗户,房子里的一切全都淹没了。除了黑暗和怪味,还有子弹,大大小小,一通乱撒,乒里乓啷声中,黑暗渐渐变得稀薄,屋里能看见一些东西了。
 
  不是子弹,是石块、土块,有些像是砖头,幸亏没砸在人的头上。
 
  出事了吧?肯定出事了。黄金明在桌子底下嚷,待他看到我直直地站在屋子中央时,一双眼睛瞪得老大。
 
  没砸着你?他颤声问我。
  我摇头。
  他围着我转圈,像在审视我到底有多高多重。奇迹!真是奇迹!我躲在桌子底下,一只手还被砸出了血。他捡起一个形状怪异的石头:难道这些东西都是长了眼睛的?
 
  远处依稀有嚎哭声。
  一些人从窗前跑过,气喘如牛,像是被黑巨人追赶,急于逃命。
 
  一个老婆婆边哭边数落着走了过来,细一听,像是在哭她的儿子。
 
  黄金明捶着窗户,大声问她,老婆婆哭着走过来:我早就说过,不能天天这么烧,树烧光了,土也烧焦了,就是没人听,现在好了,出事了,锅炉爆炸了,炉子边死了七八个。可怜我儿子还没结婚啊。
 
  他顿着脚喊:快,快给我把门打开。
  门一开,我们一前一后飞快地往工地那边跑去。
 
  三号炉已经连炉基都不剩了,工地上一片狼藉,尸体已经被找出来,整整齐齐摆在一边,认出他们谁是谁不是件容易的事,他们现在不过是一段段灰土裹成的形状像人的东西。
 
  我去打来一桶水,没有毛巾,就撕下身上半条袖子,大不了用完后洗干净再缝上去。人一定要干干净净体体面面去那边报到,不论是什么原因死的。
 
  一共有七个,我看到了那几个熟悉的面孔:额头上长着青蛙状肉瘤的人,长着山羊胡须的小个子,皮肤黝黑的大块头。难道……我不敢继续想下去。不管他们做过什么,死总是件令人悲伤的事情。一个小孩跌跌撞撞朝大块头摸来,嘴里不住地喊着爸爸……
 
  只有我一个人在静静地擦洗,机械地擦洗,没有一个人过来帮忙,那些人要么站立一边,面露呆傻,要么嚎哭不止,近乎疯狂。
 
  有人在喊:光中,快去帮她打桶水来。
  我回头,正好碰上他也在看我,不过他飞快地躲开了。
  一桶干净的水放在我身边,等我侧过脸来,光中已经走了好远。
 
  上面很快要来人了,调查事故原因,在此之前,尸体要集中在一起,妥善保存。
 
  看管尸体的任务落在我头上,队长说,该怎么做就怎么做,这个你最懂,交给你了。队长的红脸有些发白、发灰,语气从未有过地诚恳。
  我明白队长的意思,可除了蜡烛,我什么东西也没有,连一根香都没有。
 
  天很快就黑了,我一个人守着七具尸体,小声念诵超度亡灵的经文,我庆幸自己得到了这个差使,至少暂时不用回到那个婚房去了。
 
  家属们都没来,在拿出赔偿之前,他们克制着悲痛,不现身,不照顾尸体,连一根蜡烛都不想自己承担。不过,中间总算有人给我送来了一壶水。
  虽已入秋,温度还是很高,不远的地方还有两个火光熊熊的炉子烤着,天亮时分,停尸房里已经臭得待不住人。明天一定得埋了。
 
  但第二天又停放了一天,上面的领导中午才到,下午开会,会上争论不休。领导说,全国各地,到处都在炼钢,到处都是这样的炉子,没有一起类似的事故,说明什么?说明你们没有按章操作,说明你们违规作业,既是违规作业,不仅要自己负责一切后果,还要追究技术人员的责任,你们是怎么培训炉前工的?不仅如此,你们还要把落下的进度补上来,不能因为这件事拖全县的后腿。
 
  负责技术施工的几个人高声喊冤:如果我们存在违规作业,如果我们培训炉前工存在问题,为什么另外两个炉子还好好的?要说违规也是他们自己违规,跟我们搞培训的屁关系都没有。
 
  家属们又不答应了:谁会故意违规?谁会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能上锅炉的人都不是闲人、废人,都是家里的顶梁柱,你把顶梁柱给我们抽走了,我们这个家不也跟着倒了吗?把我家的顶梁柱还给我们,不然我们一家大小都住到你家去,你来养我们一辈子。
 
  七个人的家属,每家只派一个人吵吵着说几句,也要个把小时才说得完,会一直开到天黑,还没结果。一阵风吹来,停尸房里的臭味直往会场上扑。家属们突然都跪了下来,哭声震天。
 
  前一天还是活生生的人,此刻已经生满蛆虫。我去采来一大筐韭菜,一根根放在尸体的鼻孔边,耳朵边,眼眶边,伤口边,只要有孔的地方,都放上一片韭菜叶子,那些源源不断往外爬的白线粗细的蛆虫闻到韭菜味,就会自动退回去,免得家属们看了难过。
 
  光中出现在烛光里。
  一个人害怕吧?我来陪陪你。他说。
  叛徒,骗子!我瞪着他。此时此刻,满世界的人,只有光中的声音最让人生气,最让人伤心。
 
  我知道你现在恨我,不管你信不信,我都要解释给你听。很多时候我也是没办法,我真的是身不由己,队长说他可以推荐我到大队部去,但要我好好表现,要经得起大家的监督和考验。谁不想去大队部?谁不想往上爬?他一个劲地点我的名,我不能当场让他下不来台是不是?但我有我的原则,我怎么会伤害你师父呢?我阻止不了别人,但我可以阻止我自己呀,我挤进去只是虚张声势装了装样子,连一根手指头都没碰到她,真的,我敢发誓,我没碰到善德师父,我没做出侮辱和伤害善德师父的事。你知道我很尊敬她的,我们一家子都尊敬她老人家。
 
  那我呢?我明明已经躲起来了,要不是你引路,他们是不会找到那个洞的。
 
  没错,我知道你肯定躲在那个洞里,放在洞口的油煎葛粉粑粑也是我请我妈给你做的,但我绝对没有要出卖你的意思,我怀疑我被人跟踪了,他们都知道我跟你熟,你一走他们就盯上我了。
 
  你以为你能说会道就能把我蒙过去?一个人做了什么坏事,就算别人都不知道,菩萨不会不知道,菩萨什么都看在眼里。
 
  说得好,幸好菩萨看到了,幸好还有菩萨帮我作证,否则我在你面前真是说不清了,菩萨看到我没做那些事,所以没降报应给我,所以就算我从炉边经过,仍然毫发无损,你仔细看好了,那些做了坏事的人,现在都躺在这里,你再看看我,我还活着,好端端站在你面前,我是人,不是鬼。无懈可击!明知他可能是在狡辩,我还是无话可说。
 
  后半夜,所有的人都在打瞌睡,我趁人不注意,悄悄溜出停尸房。
 
  光中说:别看他们不提,那是因为现在用得着你,等丧事一办完,马上就是你和黄金明的婚礼。我唯一的逃跑机会就是下葬前夜。我决定先过了白河再说。光中告诉我,要想走出覆船山,除了走公路,就是跨过白河。我哪敢大摇大摆走公路,只能走水路了。
 
  很快,白河就静静地铺在我面前,夜风中,我闻到了河水的腥味。
 
  河水比我想象的要湍急得多,原打算抱一块木板顺流而下的想法这会儿动摇起来,我决定还是坐在岸边等,管他去哪里的船只,离开这里就好。
 
  天快亮的时候,我把自己藏了起来。我突然明白,如果白河不给我出路的话,我连退路都没有了,覆船山的人这时肯定已经知道我跑了,说不定正带着绳子,兵分几路,四处搜寻。
 
  一条船像从水底下浮上来似的,悄没声儿地出现在我面前,我吓得抬脚就要往水里跳,船夫说:还不上来?就像他知道我一直藏在这里似的。
  我只好上船,还没站稳,船就离了岸。
 
  船夫是个老头,头上缠着一条污黑的毛巾,嘴上叨着一根短烟杆。他腾出一只手把烟杆插进口袋里,吐了口唾沫说:我认得你,我在你师父手上拿过药。
 
  我觉得奇怪,那时我光着头,戴着跟衣服布料一样的帽子,如今我有了头发,又穿着普通女人常穿的衣服,人家都说我变了样,他居然还能认得出我。
 
  想去哪里呢?
  我不吱声,我要是知道我想去哪里就好了。你这个样子,能跑到哪里去?被抓到了,可就倒霉了。
 
  他好像知道我正在逃跑,我赶紧低下头,免得让他看出我的紧张来。
 
  他停下摇桨,解开衣襟,一股热气冒出,赤胸上皮肤松弛,肋骨毕现。
 
  最好戴顶大帽子,要是有船过来,被人家看到,你想走也走不了了。又看了看我脚上的鞋,说:坐板底下有双男人的鞋,是我捡的,你应该可以穿。
 
  揭开坐板,果然有双小码的男人胶底鞋。我奇怪他怎么能捡到这样的鞋。老头叫我把自己的鞋放到坐板底下。
 
  万一他们找我调查,我就把这双鞋拿给他们看,对你,对他们,都是个交代。
 
  刚换好男鞋,老头解下自己的头巾,朝我扔来,一股难闻得要命的头油味差点让我吐出来。
 
  一个女人往外面跑太危险了,要扮就要扮彻底,我可以帮你把头发剪短,正好我船上有把剪麻绳的剪子,有点锈了,但剪头发应该没问题。
 
  他做手势叫我坐到他面前来,我有点犹豫,还是依了他。
 
  他放下手中的桨,抓起我的头发,嚓嚓两声,头发就掉下来一大把。我没觉得有什么可惜,原来一直没有头发,后来下山了,头发长长了,三天两头头皮痒痒,竟觉得还是没头发的好。
 
  剪完了,在水里一照,满头短发高矮不齐,像狗啃出来的。
 
  他又脱掉自己的上衣扔给我,自己光着膀子。
  我赶紧屏住呼吸,比头巾的味道更难闻。真不知道他的好心是哪里来的,我可没打算求他。
 
  他叫我赶紧换好,一会儿河面上的人该多起来了。
 
  我不知道该怎么换,我只穿了一件衣服,船上也没个可以遮挡的东西。
 
  不要紧的,我孙女都比你大,在我面前还有啥不好意思的。
 
  我开始解扣子,解开了,依然合着衣襟,我没法在他面前换衣服。他蓦地伸出手中的桨,撩开我的衣襟。我倏地合上,怒视着他。
 
  他也瞪我:不脱光怎么换?我都六十几了,看在你师父的面子上帮你,你把我想成什么人了?
 
  那你转过头去。
  他当真转过去了,我拿起他的衣服,披在身上,再脱自己的衣服,脱一寸穿一寸,一抬眼,他早已经转过头来,直直地盯着我了。
 
  哎!我吼道。比起他的衣服,他的目光更令人恶心。
 
  哎什么哎?看一看怎么啦?他饶有兴味地打量我一阵后,说:想不到你还很有男相。
 
  我板着脸,不理他。
  女扮男装的人多啦,花木兰你知道吧?还有后来的祝英台,跟她师兄一张床睡了几年都没被发现,现在就看你的啦。但你不能胖,女人一胖,就不像男人了,男人是平的嘛,女人胖了,难免这里高那里低的,怎么装都装不像。

  他开始哼哼叽叽地唱他的小调,听不大懂,但我直觉,那个小调跟我没什么关系,估计他平时也是这样一个人在宽阔的河面上哼着玩的。
 
  这是第二回啦!他突然停住了哼唱。十几年前,我也救过一个女人,比你年纪大,跟家里人闹矛盾,跑出来寻短见,被我送回去后,过了几年还专程跑来谢我。不等我回应,又接着哼,哼得兴兴头头。
 
  船走了很久很久,在一个小码头前停住。跟覆船山一样,这边的人也在忙着洗河沙,难道这个世界上所有的人都在洗河沙?看到熟悉的活计,我心里稍微踏实了点。
 
  这里没人认得你了,你去吧。记住我的话,千万不要发胖啊。
 
  我本想给他鞠一躬的,听了这话,无论如何也弯不下腰来,只回头看了他一眼,就匆匆跑开了。
 
  还没靠近那些洗河沙的人,就听见一阵嘹亮的军号声,人群立即像风一样朝一个方向刮过去。
 
  我像一片树叶,顺势卷进了风里。
  他们在开会,似乎是跟安全有关的会议。
 
  ……只要大家按章操作,就绝对不会发生覆船山那种事,别说是几个月,接连烧它个十年八年,都不会爆炸。从现在开始,所有的人重新排班,四班倒,三班倒时间太长了,打疲劳战最容易出事……。


 
  会后,我随手抓起一担筐,将自己嵌进人流。
 
  工地上的人,原本没什么分别,加上人多,事忙,大家都看不清彼此的眉眼,也很少盯着对方的面孔看,我很容易就跟人家“打成一片”了。
 
  一个抱着柴火的人踉踉跄跄扑过来,狠狠撞了我一下,喊道:渴死我了。并不指望得到我的回答,径直朝一个大木桶跑去。那里有供大家饮用的水。
 
  这一撞给了我很大鼓舞,说明那个人没把我当成陌生人,我一上来就被接纳了。
 
  偶尔停下来,往覆船山的方向看去,除了深重的乌云,什么也看不见,难道爆炸那天腾起的灰尘到现在还没滤净?
 
  吹号了,吃饭了,跟覆船山那边一样,两个炊事员抬着饭筐跑过来,一摞摞的碗就摆在饭筐边的地上,每人过来拿一只碗,舀一瓢饭,再夹几筷子青菜咸菜,走远一点,去狼吞虎咽。我也走在这样的队伍里,心里咚咚直跳,我做好准备,只要有人喊一声:喂,你是谁?我立刻就往河边跑。但没人看我,更没人冲我喊,我很快就填饱了肚子,跑去干活了。
 
  工地上人山人海,工地之间,打破行政区划,按工种统一分队,没有人对我的来历提出异议。夜晚,到处是露营者的地铺,人人倒地就睡,等他们都睡着了,我悄悄起来,到河里去洗澡,顺便洗了船夫老头给我的衣服,收拾完了再回来悄悄躺下。我还去了趟为工地服务的理发店,趁人不注意,拿起剪头发的剪子,把那老头的衣服略作了些改动,合体多了。
 
  不敢跟任何人的目光碰在一起,那就只有埋头干活,拼命干活,我很快就赢得了老实坨的称号,只有头脑简单的老实坨才不分场合地卖力干活,后来他们又把这个外号改成了“老实疙瘩”,是老实坨和个头矮小的合称。
 
  没想到我无意中来到了一个先进单位,这里的钢产量全县第一,据说上面马上要在这里召开全县的表彰大会了。
 
  开会那天,工地上密密麻麻全是人,就像人在不干活的时候体积变得更大了似的,高音喇叭时而含混不清,时而尖啸不止,领导们都像是含着大萝卜在说话,从头到尾,我没听清过一个字。人群一阵骚动,我被密集的人流抬起来,脚尖离地,身不由己,水草似的飘浮。没多久,人流一松,我落到了地上。
 
  一群人穿行在人海中,像一把利剑劈入海里,大家慌忙避让,这才是我啪地落到地上的原因。
 
  嗡嗡的议论声中,我听进了先进个人几个字,原来这是一支由各地的先进工作者组成的队伍,他们戴着大红花,走下主席台,接受群众的注目礼,然后挨个挨个地参观这里的炼钢炉。我所在的地方,正好靠近炉门。我想离这里远一点,但我挤不动,人群挤得像铁桶一般坚硬。
 
  利剑似的队伍里,有男有女,人人都有一张汗涔涔热腾腾的脸。
 
  突然,就像有人在空中甩了一声皮鞭,我看见光中了,原来他当先进了,胸前挂着一朵纸做的大红花,我想叫他,马上想起来,还是不出声的好。他的目光飞快地扫过人群,也扫过我的脸,我猜他肯定没有认出我来,因为他的视线那么光滑,那么平静,一点都不像认出了旧识的样子。
 
  队伍依次爬上炼钢炉,又从另一侧下去,下面的群众仰望着上面的英雄。他们当中,竟有三分之一是女的。突然,就像被人推了一掌似的,我跟光中的眼睛又碰了一下,但很短暂,像风过树梢,来不及留意,就过去了。
 
  两天之后的中午,我们正在吃午饭,河里摇来一条船,几个人下了船,直奔指挥部那边,有人说,恐怕又有会要开了。
 
  高音喇叭里一阵响,又在播送通知,各组人员马上回到原位,列队集合。
 
  工地上腾起一片欢呼。上一次也播送过这样的通知,于是马上集合,站队,静静等候,结果领导们过来了,一人发了一条毛巾。这回又会发什么东西呢?
 
  人一闲,就容易叽叽喳喳,等待的过程中,工地上的喧闹声吵得我耳根子发麻。我蹲下来,抱住膝盖,把头埋在臂弯里,默默地思索自己的出路。听说炼钢的事就要告一段落,没有了工地,我到哪里去藏身呢?
 
  实在没有出路的话,不如屏住气,往河里一跳,最多两分钟,就完蛋了。只是决心难下,唉!人是多么贪生啊,都到了这个地步,还舍不得死。
  你,站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我被一群人围在了中间,打头的那个人有点面熟,正伸出一根食指,指着我。
 
  再往后一看,光中就站在那个人的后面。我明白了。
 
  同时也轻松了,再也不用去想没有了工地我该去哪里的事。
 
  途中,光中找到机会,压低声跟我说:我是为你好。
 
  我看也不看他,说:师父、你的洞口加上这一次,三次了。
 
  你马上就会明白你在冤枉我。
  过了白河,一踏上覆船山的地界,光中就一个人匆匆走掉了。
 
  几个人自始至终把我围在中间,是怕我逃跑吗?那为什么不拿根绳子把我绑起来呢?还有,那些人对我并不凶,一路上,他们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都是跟我的事情没什么关系的闲话。前方,一个半大小子站在岔路口,见到我们,撒腿就往回跑。
 
  停放过七具尸体的草棚门口,黑压压坐满了人。
 
  队长从人群中站起来,所有人陆陆续续站了起来,不出声地望着我,他们全都有着同样的古怪眼神,千真万确,那眼神里没有歹意,我确信我能感觉到这一点。
 
  总算把你找回来了!队长上前一步说:有件事得跟你讲清楚,我们改变主意了,你不想结婚,我们也不强迫你,我们甚至可以支持你,从今以后,你就安安心心在这里生活吧,房子的问题,我们也可以帮你解决,我们会把磨房修整得跟真的房子一样。队长眼里布满血丝,红脸膛有些发黑,像红过了头,变焦了似的。
 
  我有点不敢相信,惊慌的目光四处扑腾,我在人群中看见了黄金明,他朝我轻轻点了点头。
 
  我不知道他这个动作是什么意思。队长注意到了我们的小动作。
  你不必看他了,他跟你没有关系了,我们已经调查过,你们本来也还没有正式结婚,正好,否则事情还有点麻烦。
 
  队长转向那些人:事情就是我刚才说的这样,想要退出的话,现在还来得及,不要签了字又后悔,也不要签了字不当回事,谁要是出去瞎说,说漏了嘴,谁就是我们大家的敌人。
 
  他拿出一张纸,递给站在第一排的人。那人接过来看了一眼,还给队长:还是先给她自己好好看看吧。
 
  我看到了一段抄得工工整整的文字。
  秘密协定
  甲方:覆船山全体社员
  乙方:慧德
  经集体讨论决定,在覆船山秘密恢复慧德出家人身份,为了保守这一秘密,甲乙双方需遵守如下约定:
 
  乙方须在表面上维持还俗迹象,如:禁止一切宗教活动,和社员一起参加集体劳动,自食其力,等等,过典型的农民生活。
 
  为防不测,乙方对外的身份须重新确定。她的身份是:外嫁他村,因无生育能力,被男方休回娘家,又因娘家父母早亡,现独自居住。
 
  甲方负责为乙方营造安全的外部环境,乙方自觉约束自己的行为,避免引起他人注意。
 
  甲乙双方均不得向任何人透露这份协议的内容,一经发现有所泄露,若是甲方的责任,将严惩责任人,包括将其全家从覆船山驱逐出去。若是乙方的责任,则乙方必须立即回到丈夫身边,过实质上的俗世生活。
 
  队长从我手里拿过《秘密协定》,传给大家,对我说:从今天起,你还是原来的你,还是山上的慧德,但表面上,你就是我们当中的一员,没什么特殊,懂了吗?
 
  老实说,我不是很清楚,但只要不去黄金明家,让我干什么我都愿意。
 
  以前有冒犯的地方,请你原谅,那原本也不是我们的主意,我们也是听上面的,我们要是不听话,上面不会放过我们。
 
  天哪!队长这是怎么啦?这个转变也太大了,我实在有点看不懂。
 
  有人在下面喊:队长,她好像还是没弄明白呢,跟她直说吧,这事不说穿,迟早要出事。就是,直说吧,一定要说得清清楚楚。
 
  队长清了下嗓子,用眼睛压下了他们的聒噪。慧德,我问你,这个协定,你真的看懂了吗?你跟我说说,它到底是个什么意思?
 
  我不用去黄金明家了。
  队长挠了挠头皮:你只领会了一层意思,还有好几层意思呢,你听好了,为你这件事,我本人,我们大家,都是担了很大风险的,我们共同决定,违抗上级命令把你保护起来,表面上你已经还俗了,是个普通农民了,但实际上,我们允许你还是当你的尼姑,只是要悄悄儿的,别让外人知道就行。黄金明那里我们也跟他讲清楚了,你们的婚姻无效,黄金明不敢对你再有想法了。万一有外人问起来,不要提到还俗啊什么的,直接说你是因为没有生育能力被休回了娘家。这回你听懂了吧?可千万千万不能把今天这事说出去,一旦说出去,大家都要跟着遭殃。
 
  话我都听懂了,协定也早就看明白了,我只是不明白这个巨大的转变从何而来。
 
  队长转向那些人:
  我再强调一遍,你们一个个都给我守紧你们那张破嘴,谁要是说出去,老子整死他,特别是这次事故中死了人的,我跟你们说,这是个机会,赶紧将功补过,不然你们家还要死人。
 
  坐着的人个个张着嘴,紧张地看着队长的脸。
 
  那张纸在人群中缓慢传递,每个人都在协议下方写上了自己的名字,最后又回到队长手中,他数了数那些名字,又点了点在座的实际人数,数字不错,才放心地折起来,放进贴身口袋里。
 
  下面进行第二个项目,宣誓。我念一句,你们跟着念一句。一起来:我宣誓,严守秘密,绝不外传,如有违反,天诛地灭,全家死光。
 
  男人们乖乖地齐声朗诵。
 
  誓也宣了,不怕继续死人的话,你们就出去乱说吧,我不怕你们推卸责任,你们都在上面签了名字的,我跟你们一样,不过是在上面签了个名字,不存在带不带头的问题。
 
  我又回到磨房,整理散了一地的干稻草,整理到一半,一头倒在稻草堆里,睡了过去。
 
  黄金明过来摇醒了我。他给我拿了床被子来。
  你呢?我知道他只有一床被子。
  他没说什么,扭头就走。
  哎!我叫住了他。
 
  为什么?那些人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
  你别管那么多,他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反正对你没坏处。
 
  到底是为什么嘛?
  你自己想嘛,你师父的事,还有锅炉爆炸的事,两件事连起来想一想就知道,一个是因,一个是果,他们害怕了,你一走,他们更加害怕,发了疯一样四处找你。
 
  我可没这么说,我想都没这样想过。
  嘘!你傻不傻呀,让他们去怕呀,他们不怕,还有你的活路吗?
 
  第二天,我被一阵敲打声惊醒,声音是从房顶上传来的,有人在检修屋顶,草屑掉了我一身。我起身来到屋外,门口堆满了东西:扫帚,菜刀,砧板,碗筷,脚盆,旧衣服,晾衣杆,每样东西上都写有名字,某某某送,某某某赠,就在我清点这些东西的时候,一小块肥皂丢了过来,滚了两下,停在我脚边,回头一看,一个扛着扁担的男人正匆匆走在十米开外的小路上,毫不例外,肥皂上也贴着一张小纸片,上面写着赠送者的名字。扛扁担的男人走了两步又停了下来,面带羞愧地说:其实那天,我真的提醒过他们,我说这么干要不得,但没人听我,你也知道,我一不是干部,二不是当地人,我是这里的上门女婿。
 
  不等我问明白他的话是什么意思,他就走远了。
 
  我造了个册子,把这些礼品都登记起来,然后开始用这些捐赠的物品布置新家,边干边想:一码归一码,我会回报你们的,我不会让你们白白捐赠的。
 
  光中来了,他是最后一个来的,什么都没带,他是唯一一个不送礼物的人。
 
  你得感谢我,是我提醒他们,我牵着他们的鼻子在脑壳里转了几个弯,把事情的根源找到了,他们才开始害怕,越想越怕,到处找你,结果我无意中碰到了你。本想当时就把你带回来的,但我怕人家说闲话,还是让他们去把你弄回来吧。
 
  我觉得他不像在编瞎话,便允许他参观我的新家。
  他问我为什么要记下那些账目,我说以便另一种方式来回报他们。
 
  他看着那些名字说:不用回报,是他们欠你师父的,他们当时都在旁边,不是动了手,就是动了嘴,这些破烂东西根本无法弥补。
 
  原来是这样,原来是这么回事。可是我没有办法将这些东西都扔出去,我隐约觉得,我不应该把它们扔出去,相反,我应该微笑着收下它们,就像接纳他们的悔意一样。
 
  光中临走前才从袖口里掏出一双袜子来,还是新的,两只连在一起,上面贴着个椭圆形的纸标签。原来他也带了礼物来。他叮嘱我:别让人家看到。我坚决不要,塞回他手里,他突然生气了:听话!吼完,瞪了我一眼,转身就走。
 
  看着他的背影,我突然想起小时候,他跟他妈去药师庵,正好那天我受罚了,我贪早床,师父叫了三遍还不肯起,师父就罚我挑一天水,我担着两桶水在山路上边走边哭,光中走过来,要接过我的水桶,我死活不让,光中也像今天这样吼过:听话!不由分说,夺去了我的扁担。快到门口的时候,光中停下来,把扁担交给我,免得被师父知道,加重处罚。
 
  也许他有他的不得已,人都有不得已的时候。我这样想。
 
  我很快就开始了我的报答。白天,我站在齐大腿跟的河水里,一刻不停地洗河沙,人家歇晌,我不歇,活就这么多,我多干一点,别人就可以少干一点。实在不行了,蹲下来喘口气再接着干。
 
  收工之后,我走进一户人家的菜园,里面的杂草长得比蔬菜还高,我拔光了那些杂草,主人才大惊小怪地赶过来:哪能要你干呢?多不好意思啊,快进来坐会儿,吃了晚饭再走。我拍拍两手,抬腿就跑。一个患了青光眼的老人,常年不能出门,我去把她牵了出来,沿着小路小心翼翼地走了个把时辰。一个生产时落下毛病的妇女,常年在家躺着,不敢晒太阳,不敢吹风,我去她家,为她洗衣做饭,陪她说话。一只迷路的小羊站在路口咩咩地叫,它的主人忘了把它收回去,我去牵着它喝水,兜圈子,直到它的主人终于寻了过来。诸如此类的事,我做了很多很多,我尽量把这样的回报平均分摊到每户人家。我把我的义务帮工逐笔逐笔记下来,我想做完一轮,从头再来,循环往复下去。
 
  心里从未有过的平静,仿佛一夜噩梦过后,早晨醒来,却发现自己安然无恙地躺在蜂飞蝶舞的花园里。
 
  我忍不住又给佛祖写信了。
 
  至尊佛祖:
  我知道,一定是您的法力,您让那些人觉醒过来,自省,自纠,而我竟差点对他们产生了误会,以为他们身上的污秽已经深入骨髓,无可救药。原来不是,他们只是被暂时蒙蔽了,您用您的法力,为他们拂去了那层蒙蔽,他们马上清醒过来。看来,他们的天性还是向善的。反过来看,该受到苛责的其实是我,为什么我就没想到帮他们除去那层蒙蔽,而是计较他们在蒙蔽之下有所偏差的举止呢?
 
  突然之间,村庄没了炊烟。碗筷都收走了,锅也收走了,搬到食堂去了。
 
  食堂里亮堂得像个大会议室,八人大桌呈两列摆得整整齐齐,旁边的小柜子上放着一个大水箱,几十个搪瓷水杯。迎面墙上贴着一副大红标语:食堂办得好,生产劲头高!
 
  往里走是个大厨房,最显眼的是那口大锅,锅的直径长达两米,锅铲吊在房梁上,炒菜的师傅像摇橹那样缓缓推动锅铲上的木柄。灶头上的烟囱快赶上砖瓦厂的烟囱那么大了。
 
  光中正在准备结婚。我是从别人的闲聊中听来的,他们愉快地说:历来都是这样的,好汉无好妻。细听下去,我明白了,相对光中而言,光中的妻子不算好看。
 
  下次碰到光中妈的时候,我向她道喜,她却气鼓鼓的:算什么喜事,我就这么一个儿子,结婚却不能办酒席,亲戚朋友来了只能去食堂吃饭。
 
  活了大半辈子,反倒活得不像户人家了。
  新娘子姓徐,当长长的送亲队伍走过来时,我们惊讶地发现,新娘子的腰身茁壮滚圆,有人小声说:难怪光中这小子这么猴急呢,原来是快藏不住了。
 
  我就站在光中妈旁边,鉴于我们以前的情分,光中妈说话并不避我。她扯了扯光中的袖子,低声问:她有了?光中飞快地看了我一眼,说:应该……是吧。
 
  应该?你心里没数?
  有……数。
  轻狂东西!
  光中妈愤愤地转身。我不知道她是在骂光中,还是在骂新娘子。
 
  他们说,结婚这天的心情会是婚后生活的缩影,这话好像有点道理。
 
  大概是光中结婚一个多月后,有一天,我突然发现,光中妈没有跟儿子儿媳一起到食堂吃饭,光中也没有跟新婚妻子一起吃饭,这三个人各吃各的,互不理睬,甚至都没有出现在一张饭桌上。
 
  但光中仍然是快乐的,我发现,只要出现在人群中,光中就亢奋不止,他的声音高高飘扬在所有的声音之上,他的舌头最利索,眼睛最放光,一句话,他吸引了所有人的注意力,每个人都在叫他的名字,跟他逗趣,大笑,只有他妈和他媳妇各自沉默着,坚决不肯朝他看一眼。
 
  除了这两个人,另一个就是我了,我们三个散落在食堂的三个角落,像三粒稗谷默默地藏在大锅米饭里。
 
  我沉默是因为我不喜欢去食堂吃饭,虽然他们多数时候也吃素,但那是因为没有肉吃。
 
  即便是吃素,他们的饭桌、灶台,甚至碗筷,还是有一股除不掉的荤腥味,他们吃起饭来也吓人,大口大口,吧唧吧唧,就像下一顿就没得吃了,以后永远都没得吃了。第一次上食堂,我被吓得呛住了气管,跑到外面咳得惊天动地。
 
  他们每个月可以打一次牙祭,为便于分配,食堂的大师傅最喜欢做粉蒸肉,手指厚手掌宽的五花肉用咸辣酱腌好了,厚厚地裹上湿米粉,上笼屉蒸烂,每人一块。切肉之前,按人头仔细计算过了才开刀。
 
  每逢这天,我就装病,不是肚子疼,就是牙齿疼,反正不能提拒荤腥几个字,《秘密协定》上写着呢,表面上看,我跟他们是一样的人,没有戒律,没有禁忌。我把饭票送给光中,自己要么饿着,要么在田里寻找可以嚼食的草根。
 
  几次下来,光中就对这一天有了期待,一早碰见我,热情地打招呼,说这说那,却故意不提饭票的事,为了逗他,我也故意不提,直到快开饭了,他借故磨蹭到我面前,提醒我:那张《秘密协定》,你收好了吧?别弄丢了,那可是你的护身符。我只好笑一笑,拿出我的饭票给他。这时他会体贴地问我:要挑水吗?屋顶不漏雨吧?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我替他难过,就为了那么一块肉,值得吗?
 
  我不喜欢上食堂还有另一个原因,我跟他们渐渐疏远了。因为不在家里吃饭,家家户户都没了家务活,菜园子没有了,牲口上交了,男女老少都变成了工地上的人,集体的人,干集体的活,吃集体的饭,回到家里不过是睡觉而已,我帮不上他们,他们也不再需要我,收工号子吹过之后,四处都是闲逛的人,一心要等到深夜的黑幕沉重地挂下来,瞌睡虫也一起洒下来,才心安理得地上床睡觉。我慢慢跟他们有了距离,一些人在路上碰见我,为避免打招呼,老远就垂下了眼皮。这真让人难过,但我改变不了这种局面。
 
  这样懒散地过了一段时间,我又找到活干了。
 
  事情是从那个驼背老婆婆开始的,不知什么原因,很多年前她的背就伸不直了,一直弓着,像只虾米。有一天,歇晌的时候,驼背老人缩在一边咳嗽,眼看就要喘不上气来了,旁边的人却自顾自玩纸牌、讲笑话,其中一个是她的儿子,但他就像没听见一样。我朝她走过去,用师父教过我的手法,帮她按捏起穴位来。
 
  老人的咳嗽奇迹般停了,打牌的人开始向这边张望。
 
  我有点害怕,生怕他们会冲过来,在我面前背诵《秘密协定》,警告我,收起山上那一套,收起做寄生虫时常做的那一套。
 
  还好,无人干涉,就连队长,也只是远远地看了我两眼,什么都没说。
 
  歇晌结束,上工铃响,我正要收手,听到一声抽泣,是老婆婆在哭。
 
  我的这个背哦,还是打小我娘摸过的,以后除了挨打,再也没被人碰过。
 
  我见不得老人流泪,当场表态,以后每天歇晌,都会过来帮她按一按、捏一捏,就算治不好,也能舒服些。
 
  第二天,老婆婆不流泪了,太阳底下,闭着眼睛,很惬意的样子。
 
  第三天,还没到歇晌,老婆婆就凑到我跟前,告诉我,从这里转过弯去,有块大石头,太阳一晒,暖乎乎的,趴在那里按摩肯定很舒服。
 
  第四天,驼背老婆婆舒舒服服趴着的石头边坐了另外两个人,不耐烦地催她:老人家,给我们也留点时间吧,我的肩膀疼得快要掉了。
 
  第五天,第六天,在驼背老婆婆旁边排队的人越来越多,歇晌时间做不完,那些人就趁人不注意,把我强拉到某个草垛边,某截断崖边,让我放下集体的活,给她捏一捏。


 
  居然有男人也来排队了 在女人们的嘻哈声中,男人涎着脸皮问我:不都是一块皮么,凭什么女人按得,男人就按不得?
 
  我别过脸去,别说是男人的皮,男人的味道我都受不了。
 
  你把我当成女人不就行了?要不,你把眼睛蒙起来,我观察过了,你不用眼睛也能行。男人浑身上下乱摸,想找一条手绢之类的。
 
  那又何必,我闭上眼睛就是了。我指了指旁边两个女人:不过,你们不能走。
 
  我闭着眼睛揉捏那个男人的腰眼、脊梁,女人们在一旁吃吃地笑。
 
  一只又热又重的大手压上了我的腿,睁眼一看,那两个女人不知何时已经不知去向,这里就剩我们两个。我惊叫一声,跳起来,那个男人也怕烫似的抽回了手。与此同时,我听到一个严厉的声音:你们在干什么?
 
  是队长,我从没见过队长那种表情,脸上红得快要滴出血来,眉毛打结,眼里射出两束锋利的光。
 
  男人的上衣还堆在肩膀那里,看见队长的表情,竟结巴起来:我……们啥也没干……我腰疼,请她帮我捏几下。
 
  滚!不然我马上报告上级,说你调戏妇女。
  男人嘟哝两句,飞快地跑了。
 
  你也太不注意影响了。队长狠狠地瞪着我:一个个壮得像头牛,哪有什么病。
 
  有些病,表面是看不出来的。
  那也轮不到你来治,你不要忘了你的身份。我的身份跟治病不矛盾啊,普通社员也可以帮人按摩,谁都可以按摩。
 
  我直视着队长,心想这回我可不怕你,我并没做错什么。
  队长也死盯着我:你还蛮会顶嘴呢,这样下去,迟早会把名声搞臭的,你名声臭了不要紧,不要把我们覆船山的男人害了。
 
  我不明白我治病跟名声有什么相干。
  没过几天,有人在晒谷场旁边施工,好像是要盖房子。
 
  晒谷场是这一带最无遮挡最显眼的地方,为的是方便大家监督,不论何时,只要有人靠近谷仓,群众的眼睛就能雪雪亮地扫过来,谁也别想顺走集体一粒谷子一把稻草。
 
  盖在晒谷场右前方的小房子是一间方方正正的独屋,仿佛是为仓库而建的哨卡,难道仓库要开始派人值班?
 
  又过了一阵子,队长在田里找到了我。
  你可以搬到新家里去了,磨房不适合你。
 
  队长指指晒谷场那边:那里就是你的新家,你应该住在敞亮一点的地方,方便大家照顾你,磨房这边太暗了,地势又低,万一出点事,喉咙喊破了都没人听见。
 
  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要人照顾。我还是住磨房,把新房子让给别人吧。
 
  那房子就是专门给你盖的。队长提高声音:保护你的安全,我是有责任的。
 
  我没觉得有什么不安全呀,我一点都不怕黑。队长想说什么,张张嘴又咽了:……总之,叫你搬你就搬。
 
  那就搬吧,过去一看,心里挺高兴,毕竟是真的墙,而不是用草木做的夹壁,屋顶上还有瓦,比草棚子亮堂多了,也结实多了。队长还给我牵来一条大黄狗,有我半人高,威风凛凛,极有气势。很快我就发现,跟我说话的人多了起来,每天都有人有意无意地过来问我:昨天怎么了?快半夜了,屋里还有灯。你每天都洗澡吗?我看你总在那个时候出来倒洗脚水。你也是早上的屎啊,我们一家人都是早上拉屎。光中妈昨天是不是叫你给她按摩去了?我看到她进你的门,好半天都没出来。
 
  光中的家离晒谷场很近,我搬过去后,光中妈的确成了我家的常客。
 
  我开始觉得不对劲,就像住在一间玻璃房里,一举一动都被别人看在眼里。打这以后,吃饭拉屎都没法像以前那样坦然又自然了,总是不由自主地四下乱瞄,担心有谁在偷看。洗澡更是连衣服都不敢脱,说不定哪里就藏有一双眼睛。大门也不敢随便开着了,万一有人看错了,把大黄看成某个飞快地闪进来的男人,岂不坏了大事。话说回来,大黄也不是个好东西,它天生就有副邪恶的模样,全身毛色金黄,偏偏两只眼睛周围的毛是黑色的,还毛茸茸的,掩藏着它的视线,不是狡猾是什么?
 
  在路上碰到光中时,我突然很想跟他说说话,我很长时间没跟人好好说话了,因为那个《秘密协定》,女人们见了我都讪讪的,男人更是眼皮都不冲我抬一下。我说:我好想重新搬回磨房去。光中牵了牵嘴角:你还不明白吗?这是专门为你而建的房子,为了保护《秘密协定》里的你而建的。
 
  你跟队长的说法一样,我是个大人,又不是老弱病残,我不需要什么保护,我也从来没有害怕过。
 
  光中望着我笑:你不需要保护,是吧?那,你就这样理解吧,让你住在那里,是想监督你。监督?难道我做过什么坏事吗?我长得像会做坏事的人吗?
 
  好好好,那,就算是为了监督覆船山的男人吧,谁要是去骚扰你,谁就是覆船山的敌人。骚扰?是什么意思?
 
  我听说,你给一个男人按摩被队长抓住了?他对你干了什么?
 
  没干什么,他非要我给他按,然后可能是不小心吧,他的手碰到我的腿了。
 
  我可以明确地告诉你,他肯定不是不小心,他是故意的,所以队长才会生气,才会让你搬到晒谷场那边去。
 
  我有点明白了,但又不是十分明白,也许我可以问问光中。
 
  你还记得当年师父给我的裤腰带打死结的事吗?那个,跟你刚才所说的保护是不是一回事?你,真的不知道?哦天哪,你可真是,哈哈哈哈,哈哈。
 
  光中大笑着跑开了,留下我一个人慢慢思索。骚扰,什么样的行动才叫骚扰呢?我开始回忆给那个男人按摩的所有细节,其实他什么也没做,什么也没说,只是把他的手反过来,放在我大腿上而已。我当时正在专心按摩,我记得我除了吓了一跳之外,什么感觉也没有。
 
  这天晚上的月亮很大,田野里静悄悄的,偶尔能听到树枝断裂掉下来的声音,黄鼠狼飞快地掠过田坎。大黄坐在门口,警惕地四下里望着,不时回过头来,怀疑地盯我一眼,好像我正坐在黑暗里图谋不轨一样。
 
  我怀疑红脸队长一定训练过它了,否则它不会如此尽责。
 
  我已经习惯了夜里不点灯,一想到他们可能正躲在自家窗帘后面向我这里窥视,我就浑身不舒服,我决定把点灯的时间挪到天亮前,那时他们都睡得像个死人,我却因为天一黑就睡觉早早醒来。我想利用这段时间给佛祖写信。
 
  至尊佛祖:
  事情正朝我不愿意的方向发展,那纸合同说是为了保护我、保护大家,但现在它变成了一道皮鞭,高高悬在我的头上,我好像成了一个示众者,一个被迫执行命令的人,当他们把我的自愿变成非自愿的时候,我感到我正在遭受奇耻大辱。佛祖啊,这是我贪图安逸的代价吗?
 
  难道这样的处境,正是佛祖您对我的考验?师父说过,佛祖的考验从来没有固定的形式,一切随机应变。一定是这样的,佛祖您正在考验我的诚心,考验我面对无礼与挑衅时的平常之心,考验我的定力。
 
  从明天起,我会视这监牢如花园,做一个心情愉快的社员,做一个安稳如山平静如水的卑微的信徒,做中国最后一个经得起各方挑剔的尼姑。
 
  我的观察没有错,光中家三个人不同桌吃饭的事,果然膨胀了,弄出事来了。
 
  起因很简单,光中妈来食堂打饭,顺便把光中的饭也打回去了,恰在这时,来凤从田里赶来,堵住了光中妈,毫不客气地质问:你凭什么把光中的饭打回去?他得留在食堂里吃,他得把他的饭匀一口出来养他的女儿。
 
  光中妈勉强笑了笑:你跟你女儿在食堂吃,我跟我儿子回家吃。
  你儿子?他现在还是你儿子吗?他是我丈夫,我孩子的爸爸,你别想一个人霸住他。
 
  光中妈来了火气:既是你丈夫,你咋不关心他不体贴他呢?你不心疼他我还心疼呢,替你服侍他,还反过来说我霸住了他!
 
  他是小孩子吗?他是不会洗澡还是不会穿衣?他哪一样需要我关心?
 
  没家教的人才不懂得心疼男人,所以我的儿子不要你管了,我自己来管他。
 
  光中妈已经走了几步了,都以为婆媳俩的斗嘴要结束了,来凤突然来了句:知道你们要回去吃,在家里才好偷偷炖鸡吃,你养了一大窝鸡。
 
  足有四五秒钟工夫,食堂里顿时鸦雀无声,有人终于懒懒地抛出一句:不是不让养鸡了吗?
 
  要养大家都养,要不养都不养。满屋子的人马上跟着起哄:是呀,我们又不是不会养。
 
  光中妈拍着大腿喊:凭什么光听她的一面之辞,我怎么可能养鸡?我有几个胆子,敢偷偷养鸡?
 
  大家一起去看来凤,来凤哼了一声,气鼓鼓地往嘴里扒饭。
  红脸队长不知从哪里钻了出来,一直走到光中妈身边:走,带我们去看看你养的鸡。
 
  光中妈也不怕:好啊,你们信她,我就带你们去,不过,先要讲好,要是找不到我养的鸡怎么办?
 
  要是找到了呢?队长看了一眼来凤,似笑非笑。
  大队人马跟在队长后面,往光中家跑,来凤三下两下吃完饭,抱着女儿,跟在队伍最后面,她看上去格外平静,就像她跟这事已经没关系了似的。
  光中妈砰砰砰打开每一扇门,连衣柜门都打开了,人们先是怯生生地看,看了一会,就理直气壮地搜寻起来,床底下,门背后,柜子里,到处都看一看,摸一摸,结果一致赞叹:光中妈,你家的木器家具都好结实啊。
 
  光中妈不高兴地说:你们又不是来看家具的,我养的鸡呢?找到半根鸡毛没有?
 
  屋里的人很快就出来了。
  鸡是活的,这么翻腾,都没找到,应该就是没有了。
 
  队长走到来凤跟前说:我知道你是个老实人,也知道你现在有点矛盾,不想揭发她,因为她毕竟是光中的妈,但是我要告诉你,如果你不说出来,你就是包庇她,你就犯了包庇罪。
 
  我犯罪?我已经揭发她了,我还犯了罪?
 
  就因为你的揭发不彻底,不但把我们置于尴尬境地,反而助长了她的嚣张气焰。如果我们现在向上面汇报的话,上面要是追究下来,是要连你一起问责的。我最后问你一遍,是你告诉我们,还是我们马上向上面汇报,让上面下来查?上面肯定会有手段查出来的。
 
  来凤想了想,轻声对队长说:你跟我来。
  两人顺着山墙来到屋后,屋后是竹园,郁郁葱葱的竹子几乎掩住了青瓦檐,来凤抬手一指,瓦檐下方,一个栅栏似的鸡笼镶嵌在墙体上。队长笑了:亏她想得出来。来凤说,那里面是她的卧室,我也是无意中发现的。
 
  当即召开现场会,鸡笼被取下来,捣毁了,七只小鸡拿细绳子绑了,一起提到食堂那边,厨师兴奋地说,今天晚上可以打牙祭了,鸡都不大,焖来吃,连骨头都不用吐。
 
  看在光中妈年纪大的份上,也许是看在她为食堂贡献了七只小鸡的份上,没给她绑绳子,只让她在大伙面前深深地弓着腰。
 
  光中本来应该去陪斗,但光中妈说:男人家哪会插手这些家务事,都是我一个人干的,跟任何人都不相干。光中妈说这话时,狠狠地刮了来凤一眼,我在旁边看得清清楚楚,来凤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这人没有害人之心,我本来可以把某人拉下水,说是她跟我一起弄的,我要是说了你们不会不信。但我不会那么说,我不像人家的心那么黑,我怕遭报应。
 
  来凤一步一步不动声色地退到人墙后面去了。
  队长还没宣布开始,光中妈就开始自言自语喋喋不休:我只想给我儿子弄点好吃的,我只是心疼我儿子,没想到就犯了王法……
 
  行了行了,是你讲还是我讲?队长吼停了她,叽里哇啦讲了一通形势,就冲她发问,为啥要不听指挥、违反政策、自行其事?她不吭声,两腿站得直直的,可我发现,她的腿很奇怪地比往常矮了一截。队长又问她,总共吃过多少只鸡,多少只鸡蛋,为了喂养这些鸡,偷了多少生产队的粮食?她还是不吭声,但两条腿又往下矮了一截,就像蜡烛越烧越短一样。最后说到惩罚,是上交矛盾把光中妈捆到大队去,还是在小队里直接表示一下,队长决定发扬一下民主,请大家表决。队长刚一说完,光中突然从人群中挤了进来,跪在地上,两只膝盖捣着沿人墙走了一圈,双手不停地打着拱。见光中这模样,光中妈的双腿竟似插进了土里,整个人都快趴到地上去了。
 
  最终决定,不给上级添麻烦了,就在队里解决,彻底搜查,没收一切可以在家开火的家伙什,山墙上挂出鸡笼的那个洞也要堵起来,所有的墙壁都检查一遍,省得她再动什么别的脑筋。
 
  该拿的都拿走了,该掀翻的都掀翻了,屋里屋外一片狼藉。我从撤退的大部队里溜出来,我想帮他们收拾收拾,顺便安慰一番,如果师父还在,她也会在这种时刻留下来的。
 
  光中妈慢慢从地上爬起来,见我还在,陡地冲我一笑,我才发现,她的一口牙齿不知什么时候起已经残缺不全了。
 
  真丢人呀,一辈子没丢过这么大的人,带累家里人都脸上无光。
 
  不算丢人,母亲心疼孩子,要饭都不丢人,何况是养几只鸡。我要是光中,感激还来不及呢。冷不防光中妈一把抱住我,一边死死地往她身上贴,一边嚎啕大哭:我的儿啊,我的亲生儿都没你贴心哪,我怎么就没有你这么好的闺女啊。只能任她抱着我哭,抱着我摇,长这么大,我没这么尴尬过。光中在扶起地上的椅子,打扫院子,我冲他使了个眼色,他走过来,想要从我身上拿开他妈的手。
 
  妈,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她个二百五算了。滚!光中妈打了他一掌,把我抱得更紧了。
 
  这个家没我活的地方了,儿呀,我搬到你那里去算了,我到你那里去打地铺,你就心疼心疼我,借我一个住处,我走了,他们就快活了。
 
  妈,你要这么说,我现在就去讨点老鼠药回来,我跟她还有孩子我们一了百了算了,省得再惹你伤心。
 
  光中说完就往外走,光中妈猛地止住哭:你给我回来!
 
  光中转身走了过来。
  你不是想叫我原谅她吗?可以,你去把她叫过来,当着我的面掌她的嘴,正好今天慧德也在,可以帮忙做个见证。按说今天把她打死都是活该,但我宽宏大量,放她一马,你只要给我把她的嘴打到流血就可以了,我一定要见到血,否则我就不原谅她。
 
  光中看看我。我开始劝说光中妈:也许她也有不得已的原因,我可以去找她谈谈,了解一下再说。
 
  但光中妈一脸决绝:你说什么都没用,你说得越多,我只会火气越大。我是绝对不会放过她的。
 
  光中迟疑了一下,进屋去了。不一会,就听见屋里有争执。
 
  是你们有错在先,你们不把我当自己人,也不把我的姑娘当自己人,又不是我在外面生的私孩子,凭什么这么对待我们?
 
  那也不能在外人面前瞎说一气。
  我哪里瞎说了?我说的不是事实?你也看到了,当我不想说的时候,是队长在逼迫我,我不说不行。
 
  说破天去,她是你的长辈,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她。你跟我出去,向她认个错,让她出口气。两人又纠扯了一会,光中出来了,站在门口,回过头去做了个手势,来凤也低着头出来了。两人并排站在光中妈面前。
 
  光中妈出乎意料地平静:你也不用跟我认什么错,你没错,你年轻,觉悟高,我老了,没用了,当然可以踩在脚下。但是,你不该挑起外人来欺负我儿子,以后说起来,他就是被抄过家的人,你这是断了他的前程知道吗?
 
  我没有,我想都没这么想过。
  你当然没这么想过,因为你那个猪脑壳根本想不到,光中,给我打她,打到她记得,不让她长点记性,她以后还要做出这种事情来的。
 
  光中好像没料到命令来得这么突然,傻傻地站着,抬不起手来。
 
  打呀,你今天要是不打,我就一头撞死给你看。
  院子边上就有个石磙,光中妈往那边扫了一眼,似在选择一头撞上去的角度。
 
  我还没想出来该如何劝说,只见眼前一晃,光中的胳膊带着风在空中划了一下,来凤就倒在地上了。
 
  居然一动不动,躺在地上像个装满粮食的口袋,骇得我赶紧回头看光中妈,她也是一脸惊慌。
 
  难道光中这一抡,竟把她打死了?
  光中蹲下去,轻声喊着来凤,喊了四五声,来凤动了一下。光中妈鼻子里一哼,扭过脸去。
 
  来凤扶着膝盖慢慢站了起来,脸对脸望着光中,半晌,一口血水狠狠啐在光中脸上。
 
  我们离婚!现在就去离!现在!
  争吵了大半夜,双方各让一步,选了个折中的方案:不离婚,但要分家,光中妈跟光中一家,来凤跟女儿明珠一家。正屋归光中,偏屋归来凤。
  我松了一口气,分家总比离婚好,分家只是家庭内部的秘密,外人看来,还是一家人。
 
  慧德,你帮我们做个见证,从此我们就是不相干的两家人,她走运,我们不沾她的光,她背时,我们也不搭救她,反过来也一样,我们吃山珍海味,那是我们的本事,闻都不会拿给她闻一下,我们饿肚子,也不找她要一颗米。
 
  我不能做这样的见证,我应该帮你们说和才对。
 
  不可能的。从现在起,你也要拿出你的立场来,到底是去她家,让她招待你,还是来我们家,做我们的客人。
 
  我还是回去吧。我趁机逃了出来。
 
  食堂又撤销了,各家各户重新领回了当初交上去的锅碗和筷子,远远近近的屋顶上又开始竖起道道炊烟。
 
  队长向我们宣布,上面就要下来一个工作组的人,这个人白天将跟我们一起劳动,晚上要住在我们某户人家家里。
 
  很多人报名,要求工作组的人住在自己家里。队长一一核实这些人的家境。
 
  你家里人那么多,腾得出一间房来吗?你家里连床都没有一张,全家人都挤在一个土台子上,也好意思报名!你家全是女人,不行,人家可是个大老爷们。你家太邋遢了,我亲眼看见过你们家晾出来的洗澡毛巾,跟我家抹布差不多。
 
  核实到光中这里的时候,队长挑不出什么毛病来了。
 
  你家嘛,条件还可以,房子够住,收拾得也还不错,你妈又会做吃的,好吧,就是你家,赶紧回去准备准备。
 
  没过多久,光中家传来砸墙的声音,许多人都听见了,光中放出话来,说是为了迎接工作组的人,要修整一下厕所。只有我知道,这声音跟厕所没关系,光中是在砸卧室通向客厅的那扇门,分家那天,光中妈做了指示,要把那扇门封起来,把一个家正式分成两个家。
 
  从批判会那天开始,来凤和明珠在偏屋里一住就是两年。
 
  作为唯一的知情者,我被来凤请到了家,亲眼见证了那个刚刚被打穿的门洞。
 
  还是要你来帮我们做个见证,我是不想跟他们和好的,因为感情上没到那个地步,如今他们为了把工作组的同志请到家里来,不征得我的同意,就说要和好,这不是欺负人吗?哪天工作组的人走了呢?难道等他走了我们再分一次吗?所以这回得立个字据给我,要和,可以,我做做好事,帮他们一把,条件是不能再分,我姑娘一天天大了,让她看到我们一家人过成这样,不好。
 
  她说这话时,光中妈黑着脸立在一边,果然感情上还没到那个地步。我找了个机会,悄悄问光中,这个字据能不能立。
 
  当然要立啦,我妈那个人,固执得要命,她恨不得把来凤赶出去,永远不要回来。
 
  你呢?你希望怎样?
  我能怎么样?我只求她们能够和睦相处。
 
  再回头看光中妈,突然觉得她特别可怜,她大概还以为光中当真跟她穿一条裤子呢,岂知人家早就叛变了。
 
  立完字据,我被留下来跟他们一起吃晚饭,饭桌上,我看出来了,这顿饭对这个家来说,意义非凡,因为每个人脸上都很谦和、温柔,就连光中妈都是,看来平时那副恨声不绝的样子并不一定是真的内心流露。
 
  从那以后,光中家屋顶上的炊烟就比往日要长一些,大家都在想,光中妈这回有得忙了,一定会拿出自己的看家本事,把工作组的同志笼络好。
 
  从我家里看出去,能看到光中家的屋顶,以及屋前的小片空地,以前总能看见光中妈坐在那里择菜、洗衣服,现在却只能看到光中和工作组的同志在一起下棋,摇着扇子喝茶,偶尔也能看到光中的女儿头重脚轻地在他们身边跑来跑去。
 
  冬天,吴同志进了一趟城,回来的时候,带了些扛着仪器的人,他说那都是些很有名气的水利专家,他们有的从陆城来,也有打宜昌、武汉来,他们手里拿着可以折叠的尺子,耳朵上夹着笔,在地里嘟囔着量来量去,踏来踏去,像风水先生勘地。上面有指示,这里要修建一座水库,占地几十亩,水库建成之后,就算天不下雨,也能灌渠引水,想浇哪块地就浇哪块地,再也不会有因为水源带来的产量丰歉问题。
 
  下一回,专家们坐了吉普车来,因为公路不通,车只能停在三里路外的小镇上,吴同志带信过来,叫派几个人去扛东西。带信的人见是吴同志的吩咐,理所当然就去找了光中,光中临时吆喝了几个人,去了才知道,这回有仪器,也有专家们的铺盖和生活用品。专家们也不休息,一下车就直往地里奔,几个扛仪器的跟在他们身后跑,跑着跑着,一些人停了下来,因为不是每宗仪器都用得着,而他们又不知道下一刻会用上哪宗仪器,就坐在地上等专家来点名。光中扛的是水平仪,用得最多,一直跟在后面追着跑。专家们用得顺手,就开始表扬他:你这个同志真不错,工作积极又主动。一得表扬,光中就来劲了,到了吃饭时间,专家们坐下来吃干粮,光中既不回去吃饭,也不在一旁傻坐着干等,而是架好水平仪,模仿专家们的样子,前前后后像模像样地看,专家们又表扬他:原来这个同志不仅工作积极,还很好学。行,老李,你就教教他看仪表吧,要真教会了,还能帮你省把力气。被叫老李的专家一口答应下来:年轻人,只要想学,什么学不会?
 
  扛了几天仪器,学看了几天仪表,专家们都喜欢上了这个腿脚勤快接受能力强的清瘦小伙子,何况他还能写一手毛笔字,虽然算不上很好,但在当地农民中已不多见,越发觉得当初他们没有看错人,几乎认定他是个可造之材了。
 
  七八天后,专家们开着车拖着仪器回去了,光中却没来上工,托来凤请假,说他在家等专家们回来。队长说,专家来不来还不一定呢,他的意思是,他从此只为专家们服务了?自己分内的事都不要干了?来凤支支吾吾说不清,叫队长自己去跟他谈。队长真的去了,不一会就回来骂娘:这么喜欢攀高枝,也不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本事。
 
  一天过去了,又一天过去了,整个冬天,专家们再没露过面,光中早已恢复出工,却心不在焉地插在田里,隔几分钟就朝大路那边张望一次。既然打击已成定势,大家开始拿他开心:光中,看看谁来了,好像是你的专家哎。光中,山那边来了一辆车!光中,镇上有人带信来,点名叫你去接车。开始,光中每次都信了,听到消息就往外冲。凭什么不信?专家们说来就来,谁也意料不到。那些人就拼命笑他,他也不生气,只讪讪地走到一边去。
  但有一天,被人戏弄过多次的光中终于迎来了他的专家队,不是别人告诉他的,是他自己发现的,专家们像一队蚂蚁,缓慢而有序地出现在大路口,他确认多次后,激动地扔下镢头,大叫着飞奔过去。
 
  行李中除了衣服被褥,还有好多书籍,跟水利有关的书籍,光中扛着那些书,一边走一边高呼:水库要动工啦!专家们来啦!专家们在后面大声说:小伙子,你还是跟着我们干!
 
  指挥部,也就是专家们的办公室,撑伞似的建起来了,门口挂着白底红字的覆船山大水库建设指挥部的招牌。竣工当天,大伙排着队进去参观,里面所有的东西都是崭新的,办公桌有两张晒席加起来那么大,上面摆着覆船山大水库的模型,水库旁边是这里的山山水水,但我看了半天,也没找出自己家的位置,猛一看,模型跟实物很像,但细一看,又不像了。
 
  光中脱离了红脸队长的管辖,被正式抽调到水库工程指挥部。我们参观那天,光中就以指挥部人的身份站在那里接待我们了。
 
  光中妈兴冲冲走在队伍前面,大声对光中说:半个月前,一只喜鹊一大早就冲我叫,我还在想,我都一把年纪了,难道还有什么喜事?没想到喜事就是你。
 
  光中赶紧讪讪地岔开,将她拉了出去。
  不知他说了些什么,只听见他妈拧着脑袋,望着天说:你妈这些年一直把脑袋埋在裤裆里,好不容易有了出气的机会,还不让说句话?
 
  妈呀,会破坏专家们对我谦虚谨慎的印象呢。
  光中妈立即安静下来了。
 
  红脸队长也来跟光中聊天,光中背着手站在队长面前,俨然已经是平起平坐的人。
 
  光中说:我手上有几个指标,专家们让我去找几个打杂的人来。
  一直跟在身后的光中妈冷不丁递上来一句话:莫选那些斗过我的。
 
  光中赶忙说:妈,你别插手这些事,我总得挑几个能做事的,否则我这个推荐的人首先就被人家看扁了。
 
  石匠,木匠,还有几个杂工,都跟红脸队长商量着定好了,现在就缺个做饭的了。光中妈的目光在我脸上扫了一下,大声说:叫慧德去呗,她做饭还可以,手脚也利索。
 
  不等光中作出反应,队长先就摇起了头:不行不行,她怎么可以?我还恨不得把她藏起来呢,哪敢让她抛头露面,万一口风不紧,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我们全都脱不了干系。
 
  开动员会那天,数不清的红旗插在草滩上,远看像一片翻滚的红海,明天开始,这里就要动土。人太多,喇叭里的声音又不清晰,我们在台下什么都没听清,还是后来问了队长才知道,这回不仅各家各户男女老少都要上水库,还要做好准备,为外地来的水库建设者提供住的地方,每家至少接待五人以上,谁家也没那么多床,那就打地铺,每接待一人,可在队长那里领一捆干稻草。至于吃饭,工地上有食堂,准时供应热饭热菜,每个建设者只需带上自己的碗筷就可以了。
 
  开工第一天,光中给了大家一个刺激,他真的不用跟我们一起挖土方了,他从此脱离锄头柄了,只见他屁颠颠地跟在指挥部干部们的屁股后面,头冒细汗,嘴唇干燥,脸上微微发白,身上干干净净没有一星泥水。
 
  有时他也一个人出来巡视,手里拿着钢卷尺和小本子,四处登记各个小组的进度。到了我们这里,竟一副公事公办的口吻:你们要注意了,进度太慢!
 
  来凤拉住他小声说:他们都说你胳膊肘儿往外拐,把最难搞的地段分给我们。
 
  光中甩开她的手,就像没听见一样。
  光中一走,队长就在后面嘀咕:外人的事,要你瞎起劲!
 
  指挥部扩建了一排临时宿舍,用的是从武装部调来的油毡布,长长的一排,看上去真的像军营一样,跟着油毡布一起调来的,还有一批军用被褥,有一天,来凤指着那排军营,骄傲地说,光中在那里面也有一个铺位。我们当中有人笑她:你也可以去睡一睡呀,你是他老婆,他的床就是你的床。
  床没睡着,饭却是吃到了的。那天光中一路小跑着过来,扔给来凤一只饭盒,脚步不停地向前跑去。来凤捡起来,还没打开,就一声惊呼,原来是一盒馄饨。
 
  那馄饨真大啊,个个赛小馒头,皮又薄,看得见里面的韭菜鸡蛋,来凤看了又看,舍不得吃,说是带回去给明珠。
 
  严格说起来,光中的威信好像就是从那几只馄饨开始树立起来的,大家见了他,不再用讽刺的语气喊他狗腿子,而是不约而同地叫他“中哥”。
 
  有一天,光中找我来了。
  他开门见山就跟我说:现在家家户户屋里都住满了,我家里住了五个。
 
  我说:队长早就有交代,我家里一个都不能来,你也知道,我这里小得不像话。
 
  如果来一个女的呢?
  那也得队长同意才行。
  这个你放心,他现在不会不听我的。
 
  他在天黑时分带进来的人叫伊春。我第一次看见这么漂亮的女社员。她不是我们覆船山的,光中说了个地名,我一下子没记住。看来大黄也被她的漂亮迷惑了,他们进来时,它居然没有叫。
 
  后来才知道,伊春在指挥部食堂里做事,也许光中事先提醒过她,她从食堂里带了拉拢大黄的东西过来。
 
  我把我的床让出来,自己去睡地铺,毕竟,我是主人。
 
  光中大为感动:慧德,你真是个好人。伊春却只矜持地说了声谢谢。
 
  光中帮她铺床,动作麻利,语气温存,我不得不想到来凤,据我所知,他从未用这样的语调对来凤说过话。
 
  光中走了,我们陷入沉默,更显出屋外大黄的烦躁不安。伊春问:大黄为什么总是在叫?
 
  因为这里是一条要冲,它一听到动静就要叫,有时起风了,它也会叫。
 
  你不应该住在这里,也不应该养一条这么凶猛的狗,你应该住在安静些的地方。
 
  光中有没有告诉你我的情况?关于我死去的丈夫,无人敢娶的尴尬?
 
  会有人娶你的,每个女人都会成为男人的妻子。
 
  那是指你这样的漂亮女人。
  你也很漂亮呀。
 
  我笑起来:你太客气了,从来没人说我漂亮。那是因为你不打扮,你把头发梳梳好,衣服穿得鲜亮一点,脸上再弄白一点,很快就漂亮起来了。
  她走过来帮我梳理头发,我的头发不长,胡乱堆在头上,板结得像一窝杂草,我的衣服跟男人的衣服是一个颜色,至于我的脸,自从师父死后,我就没往脸上搽过任何东西,我得为她守孝,守孝期间,如果是男人的话,连头发胡子都不能剃呢。
 
  我来帮你打扮吧,保证你很快就能嫁出去。我躲开了她帮我梳头的手:那还是算了吧,我更愿意一个人生活。
 
  那怎么行?女人不嫁人,人家会议论你的。一百个人当中,总有个把跟大家不一样的。我仔细辨认她的脸,她有细洁的皮肤,高挺的鼻梁,唯一的缺点是唇形太薄,要是稍微敦厚一点,她的相貌绝对一流。
 
  她侧身而卧,只把脸蛋露在被子外面,她睡相甜美,举止文静,我很高兴能有这样一个室友。
 
  大黄又在叫,听声音,它在一路叫,一路往门边退。我知道是有人在逼近它,那人说不定已经到门边来了。我抄起菜刀在门上拍了一下,使劲吼一声:大黄!大黄似陡地获得了力量,一声闷吼,接着就听见挣扎与搏斗的声音。我知道,大黄把那人赶开了。


 
  类似的情况发生过很多次,关于菜刀与大吼,也是我和大黄长期以来形成的默契。
 
  伊春问我:你都不问问是谁来找你吗?这里从不接待任何客人,你是第一个。
 
  万一有人找你有事呢?你就不怕误事?
  不可能有人找我,也不可能误事。
 
  一个多月后,我无意中发现了伊春的秘密。那是一个清晨,她大概以为我出去了,她起了床,站到地上来穿衣服,我当时刚好坐在灶门口,我看见了她鼓膨膨的大肚子。我惊呆了,这跟我平时看到的伊春根本不是一个人呀,有那么一小会儿,我觉得她不是伊春,而是一个披头散发的妖怪,她刚刚把伊春吃下去了,所以她的肚子才会那么大。
 
  她也看到我了,好一阵她一动不动,抱着衣服呆呆地看着我。这时我已知道,她未婚,是他们那一带出了名的漂亮姑娘。
 
  然后她就走了,一声不吭,连脸色都没怎么变化。我真佩服她的镇定,简直有大将之风。光中来向我解释这一切。
 
  当然跟我无关,你怎么会这样想?我不会那么糊涂的,现阶段我的目标不是女人,而是……我现在不能告诉你,我只能告诉你,这姑娘命苦,恋爱不顺,我带她来这里的时候,她正准备上吊自尽,是我把她救下来的。肚子里这样了,那个人却只想要她做掉,她拿不出结婚证,哪家医院都不肯给她做,想来想去无路可走啊。
 
  那个人为什么非要叫她做掉呢?她生的孩子肯定会非常漂亮非常健康的,一定要生下来。
 
  你不知道情况。他突然凑近我耳边,轻声说:那个人是有老婆孩子的。
 
  那不就是通奸吗?通奸可是大罪,我竟对一个犯有通奸罪的女人大生好感。我想到她的种种表情,忍不住说:她可真大胆,一点都不害怕,也不觉得惭愧。
 
  光中嘿嘿一笑:这就是她跟你不一样的地方,她有男人撑腰,所以她一点都不怕。
 
  我回想她的样子,还有那副薄嘴唇,我直觉那个男人不一定会替她撑腰撑到底,但这话我没说出来,我没有依据。
 
  光中要我替她保密,这绝无问题,但她的肚子会越来越大,就算我能保密,难保人家不会看出来。光中说这你放心,一切都安排好了。
 
  光中啊,是你在安排这一切吗?既然跟你无关,你为什么要插手一个人的命运?
 
  命运?我插手谁的命运了?
  那个孩子呀,你在左右那个孩子的命运。
 
  好吧,就算我在左右那孩子的命运,也是一番好心,要不是我,他们娘俩命都没有了。
 
  这天晚上,很晚了伊春还没回来睡觉,我望望外面黑漆漆的夜空,有点替她担心,她能去哪里呢?她是怕我问她一些问题所以在回避我吗?
 
  万万没想到,被我看到大着肚子换衣服的伊春,就是我最后看到的伊春。第二天,光中对我说,伊春走了,回家去了。我说她还有被子在我家里。光中想了想,拿走了它。
 
  覆船山的外地人越来越多,每时每刻,每条路上都有人在行走,大黄不分白天黑夜地吠叫,我能听出来,它的嗓子都有些哑了,但它还是不得不叫。
 
  队长找我来了,他站在门口,压低声音说:跟你说过多少回,要扎在人堆里,不要单独行动,不要让人家看见你,你偏不听!
 
  队长,我是照你说的去做的呀,只可惜我不会隐身术。
 
  大黄一天到晚地叫,叫得人心里发毛。
  队长叮嘱我:千万不要被外面来的工作组和专家们盯上,万一被他们盯上,回答问题要简短,还要肯定,不要畏畏缩缩、犹犹豫豫,一旦他们对你起了疑,你就完了,你得回去重新跟黄金明结婚,我们也完了,我们全都成了阳奉阴违不肯落实政策的人,我这个队长自然也别想当了。
 
  我答应了队长,从他手上接过一只大草帽,他说那是专门为我定做的。他还为我划定了上工的线路,我不能再走大路了,我得绕个大圈子,翻越一座小山,绕过一个大池塘,再穿过无数田坎,才能到达工地。到了工地,我要尽量避免伸直腰杆,一直埋头做事,休息的时候也不要窜来窜去,要拣人多的地方,用大帽子盖住自己安安静静地坐一会。
 
  这份提心吊胆,比干活更累。
  傍晚收了工,往床上一扑,人就昏昏然睡了过去,半夜里饿醒了,起来喝口水,接着睡。
 
  那天我也是一进门就往床上扑,身上的泥巴都顾不得了。
 
  光中喊醒了我。
  黑漆漆的,门也不关就睡,你以前不是这么不谨慎的人哪。
 
  我说有大黄呢。刚一说完,就跳了起来:大黄呢?你进来的时候,大黄咋没叫?
 
  我给了它几只包子。我有话跟你说。
  给队长看到了,又要吼我。
 
  他不屑地撇撇嘴:他现在管不住我。我跟你说几句话就走。
 
  却只顾低着头抽自己的烟。我催他:说呀,说完了让我睡,我困得要命。
 
  我知道你的苦闷。
  瞎说!我没有苦闷,我只是困了。
 
  在覆船山,没有哪个女人会承认自己苦闷,苦闷对于女人来说,是不体面的情绪,何况是我,我这样的人更不可能有苦闷。
 
  他突然问我:你师父捡到你的时候,你多大?我心头一震,为什么要提起这事?就连师父本人都很少跟我提起,我至今不知道自己的生母是谁,也不想知道,可想而知,我不过是一块急于被擦去的污迹,我不想知道我到底是谁留下的污迹。
 
  你师父真了不起,一个人独自把你养大,真不容易。
 
  你既这么敬重她,为什么还要参与那件事?又来了,我已经跟你解释过了,我没有做对不起你师父的事,我要是做了,锅炉爆炸那天我就死了,你看我直到现在还活得好好的。
 
  我转眼去看黑漆漆的外面,虽然他的理由很充分,也能在三言两语间打消我的疑虑,但不知为什么,他一走,他的那些理由也随他走了。
 
  凡事看开一点,不要都放在心里,该忘记的就把它忘了算了。在这点上你真的不如你师父,她以前怎么教你的?有人打你骂你,不要恨他,不要记仇,要原谅他,原谅的力量大过回击。我都记住了,你还记不住?
 
  今天晚上怪了,他以前从不跟我说这些,他好像不是爱说这种话的人。
 
  我昨天梦见你师父了。
  我不作声,这不是个愉快的话题。
 
  现如今,像你师父那样的人大概找不出来了,可以想象,她当年一个人带着你,忍受了多少风言风语,但她我行我素,不改初衷,最终赢得了全体覆船山人的尊敬。
 
  不见得现在就没有那种人。
  我觉得他的话有点伤到我了。
  他终于停止了漫无边际的闲扯,沉默下来,然后就告辞着走了。
 
  大概过了半个月,或者更久一点,有一天,天刚蒙蒙亮,我被大黄激烈的吠叫惊醒,接着就听见一阵婴儿的哭泣。
 
  我呆了一阵,衣服都来不及穿好,趿着鞋子就往外冲。
  窗下一只竹篮,小花被溢了出来,不用说,里面有个婴儿。
 
  是幻觉吧?我把两眼揉了又揉。自从那年师父拿着一个旧竹篮子和一床小花被讲述了我的来历后,没人时我就常常出现这种幻觉,一会儿幻想自己是那竹篮里的婴儿,一会儿又幻想自己是师父,说着符合各自身份的话。
 
  孩子越哭越厉害,连竹篮都跟着微微晃动起来。我走上前去,像打量一桶火药似的,小心翼翼地朝里看。
 
  幻觉再次出现了,我看到自己在里面朝天躺着,听天由命,无助哭泣。师父对我说:小可怜啊,我该拿你怎么办?我要是不理你,野狗马上就把你叼走了,那岂不成了我的罪过?师父的手伸向我,扒开一点被子,看见一块长着厚厚胎毛的皮肤。
 
  师父的手突然变成了我的手,我看见自己战战兢兢地拎起竹篮,四下里打量,没有一个人影,倒有一只黄毛狐狸眼巴巴地站在屋后的杂草丛里,只等我一放下,它就箭一般冲过来。
 
  是个女孩,肚脐那里还包着一块纱布,我虽没有生养的经验,但也明白,这孩子应该出生没多久。
 
  我不能背着孩子去工地,此地的风俗是没满月的孩子不能见风,那就不去上工了吧,我既捡起来了,就不能让她死在我怀里,天塌下来,我也得替她顶着。
 
  也许应该向队长请个假,但我不知道该如何请这个假,以什么理由呢?说不出口,只好在家里硬扛着,总会有人上门来找我的,到时候再说吧。我能想象队长会跟我说些什么,会有多愤怒,但我没有办法,孩子活溜溜到我这里,我不能让她死在我手上。
 
  也许是工地上人太多,要不就是我太渺小太不引人注意,竟一直没人来找我,催我去出工,正好留在家里熬米汤喂孩子。师父说过,她那时主要就靠米汤喂养,至于奶水,那得看时机,不是天天都能讨到奶水的。
 
  队长终于上门来了,他背着手站在门口大声喊:慧德,你当真是无法无天了,你准备从此不参加劳动了是吧?
 
  待他看清那个竹篮时,就像见了鬼一样,立在那里动弹不得了。
 
  有人放在我窗根下,我只得把她抱进来。我说。队长慢慢清醒过来,一下一下朝我点着手指头:你干的好事!你你你,你还记不记得你的身份?你还记不记得那个《秘密协定》?
 
  你不会以为这孩子是我生的吧?我天天都在工地上,你见过我肚子大起来吗?我一急,就有点口不择言了。
 
  你又没有每天都来找我报到,我怎么知道你的肚子大没大?你们女人有的是办法把自己的肚子捆起来,我怎么看得出来你有没有怀孩子?
 
  你可以去调查嘛。我感到脸上阵阵发烫。
  调你妈个查!你还大大方方地旷工,你是不是以为我们真拿你没办法了?
 
  孩子这么小,我要是把她带到工地上去,不出一两天,她就会死。等她稍微大一点,我一定背着她去工地,就算是不吃饭不睡觉,我也会把我落下的任务赶回来。
 
  你想得美!你别以为这只是个旷工的问题。
  队长的声音太大,孩子给惊醒了,哭了起来。
 
  我把她抱起来,轻拍,轻晃,不一会,孩子就睡了过去。当年师父也是这么抱着我的吧,轻轻地拍,轻轻地晃,轻轻地哼,师父肯定也像我亲这个孩子一样,满腔疼惜,温柔得自己都想哭了。我当着队长的面,掀起包在孩子额头上的手帕,小心翼翼地亲了一下。
 
  你给我等着,你别想为所欲为,你大概忘了自己的身份了。
 
  光中也来了。一来就直奔放在桌上的竹篮,然后就两眼亮晶晶地望着我。
 
  慧德,真有你的!
  你不问问她的来历?队长都怀疑是我生的,你不怀疑?
 
  真是笑话,我前不久还到你这里来过,怎么会怀疑你?放心,队长那里,我会去帮你说说。光中说着又去逗孩子。
 
  你做了件大好事。
  我老老实实说出自己的感受:我一看到她,就想起了我自己,想起了师父,我不得不把她抱起来。
 
  我那里有个摇篮,我可以给你送来,比这个舒服。
 
  一个月后,我像当地妇女一样,用一根又长又宽的布带子把孩子绑在背上,去了工地。沿途的目光像镰刀,嗖嗖嗖地朝我飞来,我差点就走不动了。
 
  我看到队长也在人群里瞪着我,他的红脸膛变成了紫黑色。
 
  干活的时候,队长猛地出现在我身边,咬牙切齿地说:这下你高兴了,人人都盯着你看,一个没男人的女人,突然背了个奶娃子,你都不知道什么叫羞耻吗?
 
  没办法,我不能见死不救,也不能不出工,除非你同意我从此不用上工地了。
 
  再这样下去,工作组肯定要注意到你,要是被他们看穿那件事,你自己承担责任,我们是不会插手的。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我想不了那么周全。
  赶紧给我回去,躲起来!
 
  你是说,我可以不上工,专门在家里带小孩?是啊是啊,高兴了吧?你知不知道,你这一出来,有多招摇?队里不是还有些小孩吗?把他们收拢起来,你就专门负责照看小孩吧,省得他们在工地上乱窜。
 
  这大概是覆船山第一个幼儿园,大人去上工,顺便把学龄前的孩子放到我这里来。
 
  没想到随便一收就是七八个,年龄参差不齐,大的有六七岁,小的才一岁多,放在一起,成天打闹不歇,只差上房揭瓦。后来我想了个办法,试着让大孩子来管小孩子,结果发现事情变得更糟,有几次,等我上完厕所回来,或是烧好开水出来,大孩子们不见了踪影,小家伙们在地上东倒西歪,哇哇大哭,沾着大便的尿布扔得到处都是。
 
  一天下来,喉咙喊哑了,眼睛也累花了,比较之下,上工地倒成了单纯而愉快的劳动。
 
  我决定教他们写字,没准一学东西,他们就安静下来了。
 
  我让那个最大的孩子帮我,一起钉了个很大的木头框子,里面装满了细沙,一人发一根小棍,教他们在沙盘里写字。小时候,师父也是这样教我的,既省纸又省墨。一边写,一边认,写熟了,那些字自然也就认得了。
 
  自从想出了这个办法,家里的确安静了不少。我先教会大孩子,大孩子学会了,就去当小老师,教小孩子,我则抽这点时间去照顾吉利。
 
  我给那孩子取名叫吉利。我也是这样,因为没有父母,所以没有姓,师父就叫我慧德。也许当年师父的想法跟我是一样的,所以才单给我一个无姓的名字。原本每个孩子都是父母双全的,但我们后来成了例外,就像豆子从豆荚里蹦了出来,散在地上,运气好有人捡起来,运气不好就烂在地里。我们都算运气好的,好歹有人把我们抱起来,抱到屋里,有床睡,有饭吃,一天天长大。我看着吉利,越看越觉得自己做得对,就算是报答师父,也该把她抱到屋里来。
 
  吉利很漂亮,一双眼睛越来越有神,圆圆的黑眼珠,轻轻转动的时候,滴溜溜的好像要掉下来,不转的时候,能一直一直盯着人看,既不眨眼,也不转弯,直到把人看得害起臊来。
 
  最初的新鲜感很快就过去了,沙盘边的吵嚷声越来越大,我知道在我照顾吉利的时候,大孩子们在外面调皮,但我管不了这么多了,反正他们在工地上也比在这里好不到哪里去,能把他们稳在这里,不跑出去闯祸已经很不错了,我最担心的是孩子们会在疯疯赶赶中失足掉进不远处的池塘里。
 
  有一天,抱着吉利出来晾尿布,听到孩子们在沙盘边发出不同寻常的笑声,走过去一看,沙盘上出现了一个古怪的字,“女”字里面无缘无故多了一点。我问他们这是什么字,孩子们笑得更厉害了。一个小的认真其事地说:逼。
 
  世界上没有这个字。我抹平了孩子面前的沙盘。
 
  一阵沉默。最大的孩子站出来说:有这个字,女人有那个东西,就一定有这个字。
 
  我脑子里轰轰作响,但还是强作镇定,用力盯着那个目光冷峻的孩子,他的小名叫大牛,是这群孩子里面最大的,已经快八岁了,他有一张干净而俊气的脸。我为他感到痛心。
 
  大牛并不怕我沉默的逼视,反而指了指我怀中的吉利说:她也是从逼里面出来的。他说完,眼睛轻轻一垂,视线停在我的私处,好像他能把我的裤子看穿一样。
 
  我忍无可忍,右手不受控制地甩了出去,一个巴掌清脆地落在大牛脸上。我看到他半边脸迅速变红。我害怕得直瞅自己的手,我从没打过人,不知道一只巴掌打在人脸上,跟拍死一只苍蝇在力度上有什么区别。


 
  他被打懵了,但很快清醒过来,拧着脖子冲我嚷:
 
  你凭什么打我?我又没说你,我知道她不是从你的逼里出来的,你是尼姑,你不能生孩子,你要是生了孩子,他们会把你跟石头绑在一起,沉到池塘里去喂鱼。
 
  我顿时紧张万分:谁告诉你的?这些话谁告诉你的?
 
  这里的人谁都知道。
  我抱着吉利冲进屋里,脚后跟踢上门。如果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了,当初签下那张《保密协定》又有什么意义?要是被工作组的人知道了,可不得了,那些人也真是,嘴上说保密保密,结果连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了。
 
  我听到孩子们离开的声音,赶紧走吧,全都走光才好,还以为他们什么都不懂呢,没想到他们竟然对那个字感兴趣,肮脏胚子!
 
  我开门出来,大牛拧着眉毛站在大门口。其他孩子都走光了,就他一个人留了下来。你不要以为你打了我这事就这么完了,你没资格打我。
 
  你就该打,今天我不打,以后也会有别人来打。
  那也轮不到你来打,你算什么东西?一个臭尼姑!
 
  ……你还骂人?我比你年长,而且我在教你写字,怎么就打不得你?你要不服,今天晚上我去跟你妈谈,让她来评评理。
 
  这话对他似乎有点效果,他后退两步,指着我的鼻子说:你等着,我不会让你白打的!
 
  他的脸那么好看,能把邪恶的眼神化妆成无害的气愤。我几乎笑了起来,才八岁不到而已,他能对我怎么样?
 
  他走了好一会,我才发现,沙盘被打翻了,木框子也弄坏了,这些坏家伙,必须得惩罚他们一下,明天他们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框子钉好,把沙子一捧一捧地给我捧起来。
 
  夜里,我被一阵奇怪的声音惊醒,房门那边有一团闪闪跳动的橘红色,我以为在做梦呢,揉揉眼睛再看,橘红色越来越大,还伴有轰轰的声音,像一把巨大的蒲扇在对着我扇风。
 
  就像突然昏厥过去了一样,无法思考了,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更不知道它是怎么来的,直到我闻到一股烧焦木头的味道,才明白过来,失火了,我家里着火了。
 
  幸亏是木窗,我砸断窗棂,抱着吉利爬了出来,总共巴掌大的房子,火很快就上了梁,没法救了。
 
  一些人吵嚷着往这边跑。人群中,我看到了大牛,深更半夜的,大人群中出现一个孩子特别扎眼。他专注地盯着大火,看不出他是什么表情。蓦地,他一抬手,将手上一根拇指粗的棍子扔进了火海,脑袋一晃一晃地走了。
 
  我脑子里不可思议地跳出一个画面:脸上带着一只红手印的大牛,拿着一根着火的棍子,伸向我放在门口的干柴捆。
 
  队长也来了,他和另外几个男人嘀咕了一阵后,板着脸向我招手。
 
  我这才想起来,我应该先向他汇报,其实也没什么好汇报的,我在屋里睡觉,根本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
 
  队长的兴趣显然不在了解事实经过,他打断我说:这下你没法在这里待下去了,天一亮,工作组的人肯定要到现场来,你肯定经不起他们的盘问,要是被他们发现那个《保密协定》,大家都得跟着倒霉。看你不声不响的,其实一点都不消停。
 
  我顺着队长的提醒想了想,很有把握地说:我可以做到一个字都不说,我可以装哑巴,对了,我就装哑巴好了,哑巴多半是一个人生活的。
 
  队长摇头。工作组的人可没你想的那么傻,三句两句你肯定就露馅,我们大家都得跟着倒霉。
 
  那你让我怎么办?
  你真的没有一个亲戚吗?你师父也没有亲戚?我摇头。
 
  队长伸出右手小拇指,在耳朵里掏了一阵,拿到前面吹了一下说:我替你想过了,你只有两条路可走,要么还是回到黄金明那里去,要么……
 
  唉,我也不知道你该去哪里,反正这里你是不能再待了,我猜你也不想看到自己连累大家,毕竟他们好心好意保护了你这么长时间。
 
  要我走可以,但吉利怎么办呢?她才这么小。这个好说,我来帮你问问,看看谁家肯收留她。
 
  你让我想想好吗?太突然了,让我想想。
  给你半个小时考虑。其实你把她抱到黄金明那里去还是不错的,只要你处理好跟他的关系,他那里会是个不错的保护伞。
 
  队长又回到那些男人中间去了。他们蹲在那里,像是在开会,火光映红了他们半边身子,另外半边都是黑的,他们看上去都只是半个人。
 
  别说半个小时,半个月,半年,我都想不出结果来。我无法想象不可知的生活,我对前面一无所知。
 
  光中过来了。劈头就说:你怎么这么不当心?
  不是我,可能是大牛,大牛放的火。
  他赶紧嘘了一声:你当场抓住他了?没有证据可不要乱说。队长让你走人了?
 
  他想把我赶走,要不就去黄金明那里。
  是啊,你现在有两条路,一般人可能会劝你去黄金明那里,省心,又安全,后半生都有依靠了,但我跟你从小一起长大,我了解你,如果真让你选,你不一定会选黄金明这条路,你大概会选择往外走,且不说黄金明是那样一个人,就算他十全十美,你也未必会选他,你下山不是来嫁人的,不是来生根发芽的,你是来做客的。
 
  你说得对,我不是来生根发芽的,绝对不是。
  光中,我发现,还是你最了解我。
 
  他继续说:到了外面,你的选择就多了,哪天你觉得够了,你也可以忘掉自己的身份,过过普通人的生活。现在全国各地已经没一个寺庙了,你这么守下去可能没什么前途。
 
  我心里什么时候有过前途两个字。只是,往外走的话,吉利怎么办?她还这么小,我怕她会受不了。
 
  你是说,你要选择去黄金明那里?
  我用手指碰碰吉利的脸,孩子幼滑的小嘴赶紧小动物似的追了过来,含住了我的手指。有什么办法呢?我既不能带着幼嫩的孩子出去流浪,就只能先给她找个能遮风避雨的地方。黄金明那个人,凭他那天说过的几句话,我觉得他人还不错。
 
  温热的小嘴里有不可思议的节奏和力度,我感觉我的全身都被她吸到了,一股酥麻的感觉从脚后跟一直蔓延到后脑勺,如果我走了,我将再也见不到小吉利,再也不可能有人来吸我的手指,再也不可能有一个身体离我如此之近。
 
  我低下头去,嗅着孩子的脸,孩子的嘴巴又摸索过来,细嫩的小舌头吧唧吧唧舔在我的脸上。我把头埋在孩子的小脸旁边,嗡嗡着说:不走了,为了小吉利,我不走了。
 
  那就得搬到黄金明那里去。
  我跟他说过一次话,觉得他还算通情达理。
 
  你居然肯?光中站了起来。
  队长脚步很重地过来了:我刚才可能没跟你说清楚,即便你选择留在黄金明家里,你们也不能做真正的夫妻,你原来是那种人,你应该比我更清楚,那是万万要不得的,你会带累我们这一方的人。只要你还在我的地界上,你就不能做出那种事来,否则我会采取强制手段……
 
  你想多了,我打断他,坚定地说:我知道该怎么做。
 
  队长叫光中另外叫几个人来,他们要一起带着我去黄金明家。队长说,大家决定的事,现在有了变故,还得把大家叫到一起再作决定。
 
  我找光中要了一支笔,又在地上找到一个揉皱的烟盒,在他们回来之前,我要给佛祖写信,一定要在出发之前写完,不然就来不及了。
 
  我就着火光写道:
  至尊佛祖:
  我曾跟您保证过,我要做中国最后一个尼姑,可现在我却不得不带着一个几个月大的孩子住到一个单身男人家里去,以夫妻的名义。我相信没有佛祖不知道的内情,我只向佛祖请求一件事情,请千万不要以玷污佛门的名义惩罚那个叫黄金明的男人,最初,他们安排他跟我结婚的时候,他就非常不愿意,他说他宁肯做一辈子光棍也不会去做这种损阴德的事。他是个好人,他有善根,他心里有佛祖您。我相信这次他也不会改变初衷,加上我会从旁助他,他断然不会。其实这里的人都很好,就凭他们跟我签订《秘密协定》这件事就可以看得出来,他们都不是无可救药的恶人,他们对佛祖您存有敬畏之心,为了保护我,他们一起承担着巨大的风险。
 
  佛祖啊,请您一定保佑他们,保佑我,保佑我们大家。
 
  抱着吉利朝黄金明家走去的时候,我突然有种异样的感觉,我从这里出去,在外面兜了一圈,又回来了,就像我注定跟这里有某种关系一样。黄金明早就迎出来了,他尴尬地冲我笑,我则根本不敢看他。
 
  队长他们大声交代他一些事,他不住地点头,末了伸直脖子说:你们太不相信人了,既然不相信我,又何必到我这里来?
 
  队长他们讪讪地走了。
  幸好有孩子,她一吭声,就化解了我们之间的难堪。黄金明走过来,很自然地朝她看了一眼:不错!
 
  不知是多少世的缘分,她才会被我碰到。我的确是这样想的,管她是谁生的,管她是不是被人遗弃的,她走了一路,在我这里停下了,那她就是在我这里出生的。
 
  你没发现吗?现在情况不对了,仓库里没什么粮食了,地里的也没收起来。还是以前吃食堂好,管他地里仓里,收了工就去吃饭。
 
  总不至于饿死人。
  我突然醒悟过来,他是在担心吉利会吃了他名下的粮食吗?便大声告诉他,绝对不会的,我只让她吃我名下的,你该吃什么还吃什么,该吃多少还吃多少。
 
  她吃你名下的?你让她跟着你吃素?
 
  怎么不行?你倒是不吃素,可你一年到头又吃了几次肉?
 
  猛地看到刚走不久的队长又一阵风似的回来了,黄金明赶紧迎了出去。
 
  准备好准备好,工作组的人很快就到了,我们已经统一过口径了,烧掉的不是慧德的房子,是间空房,原来是磨房,现在专门用来堆柴草和农具,万一人家问起你们,不要乱说,就照我刚才说的那样回答。
 
  队长撞开他,径直往屋里闯。
  这怎么行?队长在里面叫起来:既然你决定住到这里来,就要装得像一户人家,你见过哪家的两口子一人住一间?赶紧给我把床并成一张。以后就是这样,白天呢,两张床并在一起,到了晚上再分开……我会派人来巡查的,你们俩最好给我记得牢牢的。慧德你要记得自己的身份,既要在工作组面前保护好自己,又要在黄金明面前保护好自己。
 
  黄金明一脸的不满:我怎么啦?我脸上写了强奸犯三个字?
 
  队长回过身踢了他一脚:不说话谁会当你是哑巴?针尖大的亏也吃不得,怪不得单身到今天。黄金明追着队长出去:队长,什么时候分口粮啊?
  分个屁!仓库里的老鼠都快饿死了。
 
  黄金明继续喊:我家现在可以按三个人分了吧?
  队长一走,黄金明就忧郁起来:真的在饿肚子了。
 
  我把吉利绑在身上,拿起一只篮子往外走:别怕,我去找点野菜,野菜半边粮。
 
  一只狗慢腾腾走了过来,连狗都没了以前那股子劲了。我听见黄金明唤狗的声音,刚才还在为没饭吃担忧,一转眼就逗狗去了,年纪不小,心性却跟孩子似的。
 
  等我寻好半篮子野菜回来,黄金明正在灶上忙活,我放下篮子,就去看吉利。黄金明在那边喊:你带吉利出去走走吧,我来煮粥。
 
  好久没过过这样的日子了,不禁想起以前在山上的时候,师父除了会制草药,也是厨房高手,她最擅长做素蒸菜,每次她做蒸菜,我总是不知不觉就吃撑了。
 
  两个人一路寻着什么东西走过来,走到黄金明家门口的时候,弯下腰来,从地上捡起一撮什么东西,嗅了嗅,径直到屋里去了。
 
  等我抱着吉利回来的时候,家里像遭了土匪一样,连腌菜坛子都翻过来了,灶台上竟然放着一刀生肉,也不知是从哪里来的。再一看,黄金明两只膀子被捆在背后,人像青蛙一样趴在地上,轻声哼哼着。
 
  讲!你一共杀了几条狗?怎么杀的?
  说话的是我在路上看到过的那两个人,看样子,人也是他们两个捆起来的。
 
  他们让他讲杀狗的细节,讲了就放了他。他真的开始讲,怎样用绳子套住狗,怎样打那个要命的活结,吊在哪根房梁上。在他的指点下,他们一样一样找出来,照他说的做,绳子荡荡悠悠穿过房梁,一头系着他反在背后的两只手,用力一扯,一阵惨叫,黄金明被反绑着晃晃悠悠吊了起来,像他吊那些狗一样。还杀狗不?
 
  还好吃不?
  他不能说话,连应声也不能,脸先是涨紫了,然后就黑了,眼珠鼓突,仿佛下一秒钟就要掉出来。
 
  我向他们求情,狗反正已经死了,再把人逼死了,狗也活不转来,不如放他一马,让他活着,让他受苦,替你的狗出气。
 
  死呀活的说了一大堆,那些人似乎才意识到,这个人可能正在往死亡线上走。
 
  总算将他笃的一声放下来了,脸朝下趴在地上,一动不动。一个人照他屁股踢了一脚,他本能地哼了一声,他们就笑:还是活的!
 
  我帮他解开绳子,将他翻转过来,让他透口气。
  他们都走了,他才叹一声缓过气来了:狗日的!
 
  你就是不对!我气呼呼地瞪着他。狗是能吃的东西吗?菩萨把猪给你们吃,把鱼给你们吃,鳝鱼泥鳅都给你们吃,已经够多的了,为什么还要吃不该吃的东西?
 
  少在我面前啰嗦,我还用得着你来教导我?
 
  你算老几?
  只好作罢,好话坏话都不再跟他说了。


 
  队长交代的事,却不得不照办。我们商量好,我的床,白天就当衣柜用,乱七八糟堆些衣物包裹之类,只把枕头拿来放在黄金明的枕头旁边,到了晚上,再把枕头拿回来,刨开衣物包裹,收拾出一个睡觉的地方。黄金明说:你还得摆双鞋在我床底下。我照办了。黄金明又说:你的梳子发夹,也要拿过来摆在我这边。
 
  等黄金明睡了,我把房门闩好,倒满一盆水放在门边,看了看,又搬来一把椅子,把那盆水搁在椅子上,如果他想破门而入,那动静足以把我叫醒。
 
  第二天照常上工,我们从各自的房间出来,在门口打了个照面,一起往外走,却不说话。我发现他的眼睛不对劲了,布满血丝的眼珠子有点往外鼓,是昨天被人吊在房梁上的后果。
 
  我故意落在后面,避免跟他走在一起。
  我来到地里,来到女人群里,干了一会,一个女人冷不丁问我:好吃不好吃?听说很有嚼劲。
 
  我看了那人一眼,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给小孩吃一点,嚼烂了喂她,吃了狗肉的孩子,不会尿床。
 
  我突然明白过来:你以为我跟他一起吃过狗肉?你怎么敢这么想?
 
  如果说我以前是个独来独往的人,那么住进黄金明家,则让我陷入更大更深的孤独。以前我好歹还能跟女人们聊几句,现在一张口就话不投机。
  叫你男人来帮你一下嘛。
 
  我没有男人。
  黄金明不是你男人是什么?
  你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这是你们的男人决定的。
 
  女人们就吃吃地笑:门一关,你们做了什么谁知道。
 
  除了咬紧牙关,我还能怎么办?我无法证明。孩子一天比一天大,成天捆在背上,她已经不答应了,好不容易盼到歇晌时分,赶紧把孩子从背上解下来,反正跟那些女人也说不上话,索性一门心思放在吉利身上,抱在怀里,又是逗又是笑,吉利乐得直打嗝。孩子成了我的乐趣,也把我跟人群分得更开。
 
  她的眉眼越来越清晰,越来越好看了,天天跟着我下地,居然没晒黑,太阳独独把她漏了似的。有一天,光线凑巧,我在吉利的眼仁里看见了自己。平时我在家里也照镜子的,是师父留给我的一面跟手掌差不多大的蛋形镜子,不知是光线太暗,还是镜子太小年代太久,我总觉得自己还算过得去,跟一般的姑娘们没啥区别,但这天,我被孩子眼里的自己吓了一跳,齐耳的短发乱蓬蓬地支楞着,脸色黑黄,一双饿鬼般的眼睛在乱发下面灼灼发亮,像个疯子。我抬起手来,想压一压满头纠结的乱发,结果看到一双比脸更让人惊讶的手,那双手那么大,手指那么粗,根根都像棒槌,布满裂纹,头发缠进裂口里,像缠进了橡皮筋,一时半会竟解不开。我想起以前,还在山上的时候,师父总是让我去清洁那些经幡,那些经幡都是用色彩鲜艳的绸缎做的,师父嫌自己的手粗糙,怕刮伤了布料。难道我也老了吗?像师父那么老了吗?我瞪着孩子的眼仁,嘴唇上飞着几块干裂的角质,我最讨厌这东西,用力一扯,几滴血珠飞射而出,吉利开心地笑了,她以为这是个新鲜玩法。
 
  我听见她们在议论我。
  她师父收留了她,她又收留了吉利,这就是她们的办法呀,她们就靠这个来转移,不然她们怎么过得下去呀。
 
  我猛地朝她们回过头去,她们在同一时间低下头,专注手中的针线,闭紧嘴巴。
 
  我把吉利重新绑到背上,歇晌还没结束,我就下地去了,我宁肯多做一点,也不要多听一点。
 
  与此同时,黄金明也受到了男人们的围攻,他跟我不一样,他不用躲,他可以津津有味地跟他们对侃,老远就能听见他们在哈哈大笑。我想这大概是做光棍汉的好处,光棍汉就是拿来捉弄的,就是大家的玩物。
 
  那天歇晌,我正在给吉利剪指甲,几个男人不紧不慢地走过来,走到我身边时,其中一个突然指着我的后背说:别动别动,你背上有只四脚蛇。我一个激灵,僵在那里。几个男人一起涌上来,有人往上翻我的上衣,有人往下褪我的裤子,他们一边飞快地干着这些,一边不住地喊:别动别动,跑了,跑这来了,别动别动,越动跑得越快。等我回过神来时,他们已经把我的衣服扒光了,然后,我听见有人扑哧一声笑出来,接着,几个男人全都笑起来了,边笑边骂:又上了黄金明这个狗日的当了。
 
  吉利早被他们吓得哭了起来,我也缩成一团,跟她一起哭。我们越是哭,他们倒越是笑:黄金明,你这个吹牛大王,你给老子过来看。黄金明往这边跑来了。
 
  一个人说:人家大腿窝里根本就没有痣,你说,该怎么罚你?
 
  黄金明似乎这才认清形势,扭头就跑。
  这天下午,作为抗议,我旷工了。我坐在家里,单等着黄金明回家,我要跟他好好算算这笔账。
 
  天都黑定了,黄金明才走走停停回到家。他一只脚放在门槛外,做出随时逃跑的架势,站在门口说:我还可以进来吗?你如果不肯原谅我,我就睡在外面好了,你只要把我的枕头递给我就行。
 
  我不理他,把自己关进里间。
  没多久,我决定改变策略,就拉开门走了出来。
 
  他并没在内疚,而是坐在椅子上打瞌睡,口涎流得老长。
 
  我叫醒了他。
  黄金明,我能不能认你当我的哥?今天下午的情景你也看到了,有第一回就有第二回。如果你是我哥,肯定不会允许那些人欺负你妹妹对不对?从现在开始,我会把你当作我的亲哥哥一样对待,我会帮你洗衣服做饭,帮你做全部家务,你只需要在别人欺负我时,站出来吼一嗓子就行。行行行,行呃。黄金明满口答应。
 
  饥荒说来就来了。首先是干旱,地上干出了弯弯曲曲的大口子,田里的谷子还没抽穗,就枯死了,划一根火柴能把整整一畈田都烧光。人的嘴里也干得发苦,口水都是黏稠的糊状,吐不出,咽不下。仓库空了,而下一季的粮食全都夭折在田里。但水库照修不误,不仅如此,修水库成了人们战天斗地的象征,似乎水库不修好,就预示着人在战斗中输了。
 
  在这人人愁眉苦脸的季节,光中却收获了一个喜讯:鉴于他在修建覆船山大水库期间的优异表现,上级决定调他去水利局工作。
 
  光中妈掏了好几个墙洞,凑在一起,去磨坊换了三斤金贵的面粉。家家户户都在饿肚子,实在弄不出像样的酒席,她就想弄两桌饺子宴,又简单又管饱。包饺子的人,除了来凤,另一个就是我。至于她自己,她要空出来再三审核宴请名单。
 
  她一边翻着眼睛,一边煞有介事地扳着手指头:凡是当年参与过批斗我私养小鸡的人,要特别邀请到,一个都不能漏。站在一旁鼓过掌的也要请到,也一个都不能漏。
 
  光中笑了:妈,你当时低着脑壳站在那里,你怎么知道谁鼓了掌谁没鼓掌啊?
 
  哼,你妈我呀,越是那种时候越是看得清楚,这事我没有一天不记在心里,我就是要让他们看看,当年被他们踩在脚下的人,如今翻身了,翻到他们一辈子都够不着的高处去了。
 
  饺子宴吃得很热闹,光中妈却闷闷不乐,她发现那些人根本没有她期待中的不好意思的神情,一个个眼里只有热腾腾的饺子,他们好久都没有吃过这么好吃的东西了。她丢下火钳,拍拍头上的柴灰,来到桌边,问他们:饺子味道怎样?
 
  他们拼命点头:太好吃了,舌头都快吞下去了。
  那年要是不开那个养小鸡的批斗会,今天的味道还要好,会一开完,我就再没养过鸡,也没做过饭了,歇了这么多年,手生了,盐都调不准了。她实在忍不住,主动提了起来,他们要是真的忘了那件事,那她今天的饺子就不如拿去喂狗。
 
  回应者寥寥,只有队长一个人的声音飘出来,代表众人心声一般:老太啊,那些事你就不要放在心上了,你要是样样都放在心上那你就过得太苦了,人活在世上,第一要脸皮厚,第二要胆子大。队长用筷子点点那些埋头吃饺子的脑壳:你去他们家看看,最避人眼的山墙上,都用砖头砌了个大补丁,为啥?都是跟你学的,批斗会一开完,一个个就回去挖山墙去了,不怕你笑话,我都在家弄了个鸡笼,最多的时候,我养了十二只鸡。听到一半,光中妈的脸就开始红,一直红到耳朵根,支支吾吾往外走,像个害羞的小姑娘,听了什么不该听的脏话,没走多远,步子慢了下来,人也开始摇晃。我大声喊光中,喊到第二声,她就倒在地上了。
 
  我们都围过来时,她的舌头已经开始发直,呜噜呜噜地说:走……都走……还我饺子。
 
  饥荒冲淡了哀伤,丧事办得心不在焉,光中虽然哭过几场,终究还是掩盖不住春风得意的底子,胳膊上还缠着孝布,就兴冲冲去了指挥部。批给他的三天丧假,只用了两天,本来家里还有事等着他料理,但他全都推给来凤,提前一天赶到指挥部报到。第二天,我们看到他的名字出现在宣传栏里,夸他舍己为公,一心扑在工作上,等等之类,全是好话。
 
  人在挨饿,山川草木都跟着无精打采,从早到晚,覆船山难得看到几柱炊烟,家家户户无精打采,慢慢吞吞,大家都是这么想的,既然没有吃的,不如少动些,积攒体力。
 
  吉利瘦得像根棍,小脸黄巴巴的,头发像一束干稻草,走几步就喊走不动,怏怏地往地上趴,我只好蹲下来,让她像只猫一样爬上我的背。黄金明有天跟我说,这么下去,吉利迟早会没了的。我白了他一眼,没力气跟他废话。
 
  有一天,黄金明找来两只青蛙,放在水里煮了,端来一碗漂着小油花的汤,要我喂给吉利喝。黄金明说:她要是活活饿死了,就是你的罪过。
 
  只好让黄金明把吉利抱过去吃青蛙,吃完了再把她送回来。
 
  黄金明抱她回来的时候,孩子还在咂巴嘴,说肉肉真好吃。
  但很快,青蛙就被抓光了,蛇也吃得一条不剩,地里的活物几乎绝了迹。
 
  有天傍晚,我背着吉利,踉踉跄跄往家里走,看见路边一道道白光,以为是眼花了,定睛一看,原来是树干,好好的树皮全被人扒光了。
 
  我认识这种树,树皮可以磨成浆,比玉米浆白,却远远没有玉米浆细腻,可以做成窝窝头,就是只进不出,拉不出屎来。
 
  不禁想起之前吃食堂的盛况,人怎么能那样吃法?胡吃海塞,一个个吃得肚皮朝天,掉在地上的饭粒子踩得满地都是,吃不完的留给狗,条条狗肥得像小牛。那不是过日子的吃法,粮食是用来活命的,不得瞎吃乱吃,更不得浪费,浪费粮食可是大罪啊,不然何至于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黄金明是最挨不得饿的人,长年的单身汉生活,让他把吃看成了最最重要的事情,一顿不吃就心里发慌。他渐渐长了个本事,会偷东西了,水库工地上,明明看见他跟大伙一样,站着吃,蹲着吃,完了碗筷一丢,转身就去劳动,可说不定什么时候,又见他嘴里一动一动地嚼着,问他,他还开玩笑,说他跟牛一样,会反刍。他一定是趁人不注意,把吃的藏在身上某个地方了。
 
  后来他跟我承认了:偷了又怎么样?不然怎么有力气去埋那些饿死鬼?
 
  越是饿,人就越是惜力气,有一次,几个家属甚至不肯为自己刚死的亲人挖坟坑了,说实在没一点力气,就拉了一蓬干草,先把死者盖起来,说是等找到吃的,有了力气再来掩埋。
 
  黄金明凑上去说:孝不孝的先不说了,单说这皮肉之躯臭起来,这一带还能住人?要是再多来几个,也像你们一样不管,扔在露天里,不得瘟疫才怪。
 
  实在没办法,自身都难保。
  这样吧,给我一个馍馍,我来给你们埋。
  一家人交换交换眼色,点头了。
 
  先讲好,我不要树皮做的馍馍,我要真的馍馍。馍馍到手,我就开工。
 
  有人好心地提醒他,说他这账算得烂,吃一个馍馍长出来的力气,远远不够挖一个坑。
 
  黄家明一边吭哧吭哧地挖,一边说:你的账才算得烂,不吃这个馍,兴许就饿死过去了,吃了这个馍,虽然要出点力,不是又可以多活一天?
 
  好心人还是不同意他的算法,在得到吃的东西之前,他们宁可乌龟一样静静地趴在某处,积蓄力量,减少消耗,也不愿像黄金明一样,用这种方法获得进食的机会,同时又把好不容易吃进去的东西消耗掉,那不是白忙一场?
 
  埋了一个,接着又埋了第二个,渐渐地,黄金明一个馍馍埋一个人的事弄出名气来了,附近死了人都来找他。
 
  前前后后埋了十几个人,吃了十几个馍馍后,黄金明终于埋不动了,不知道是馍馍的原因,还是他一直在干活的原因,他没有像别人那样浮肿,只是越来越瘦,瘦得牙床突出,眼眶深陷,渐渐有了骷髅之相,两只眼睛在凹陷深处发着暗绿色的光。
 
  我总觉得这绿光不是饿出来的,说不定跟他干的活有关,毕竟是在跟死人打交道。
 
  这天,黄金明扛着锄头回家,我照例端来一碗水,拿一根小树枝蘸了,对准他从头到脚轻洒一番。整个过程我们都一言不发,他大概知道我在干什么,他不抗拒,也不谢我,就像我是在帮他拍灰、扫尘。洒完水,他突然一笑:今天那个人,是被工地上掉下来的石头砸死的,看到他张开的伤口,你猜我想到了什么?
 
  什么?我没好气地问,他嘴里说不出什么好话来。
  我想起了新鲜猪肉,好想割一刀下来,用盐腌一腌,炒了肯定好吃。
 
  你敢!
  有什么不敢的,难道还有人去刨开来检查?
  我会说出去,我会告诉他们,他们会来掐死你。
 
  他有气无力地笑:跟你说着玩呢,又不是你的亲人,他们对你也不好,你倒反过来护着他们,没见过像你这么傻的。
 
  你才傻,那不是人该想的事情。
  黄金明哼哼两声,早早地上了床。
 
  半夜,黄金明突然在隔壁发出一声长嚎,我惊坐起来,等了一会,再没有第二声,就放心地倒下去接着睡。就在这时,我听见门被轻轻拉开了,有人走了出去,我猜是黄金明要出去小解。
 
  第二天早上,我推开门一看,黄金明破天荒比我起得还早,完全不像平时有气无力还没睡醒的样子,相反,他看上去精神十足,像刚刚吃过饭,正在满足地抽他的饭后旱烟。
 
  我来灶上烧水,发现灶膛还是热的,再一摸,锅盖也是热的。就问:你烧过东西啦?
 
  呃……没有。见我一直盯着他看,又改口:烧了点水喝了。
 
  但我觉得不像,他没把锅洗干净,那不像是烧过水的锅,烧水不会留下那样的痕迹。
 
  我出来抱柴火,看到了柴火边的锄头,上面沾满新鲜潮湿的泥巴,不知为什么,我想到了他昨天说过的话,那个被石头砸死的人,还有昨天夜里他的那声长嚎,以及推门而出的脚步声。
 
  你到底还是吃了,对不对?我盯着他问。
  他一愣:什么?我吃了什么?
  你心里清楚!
 
  我一点都不清楚,你要是有什么吃的,就拿出来分我吃一点,我正想吃呢。他咧嘴一笑,那样的笑证明了我的猜测,但我没有证据。
 
  我为他感到难过,他已经做了最不该做的事情,却不畏惧,不内疚,反而咧着嘴直笑,他是真的不知道自己在干什么,还是明知不可做,偏要逆性而为?他已经做了第一桩,还会不会有第二桩、第三桩?
 
  你为什么要哭?他笑着问我。
  我为你而哭,为你的未来,你的来生。见你妈的鬼去吧,老子收留你,尊敬你,你不思回报,反过来还咒我,你要是这种得寸进尺的小人,趁早给我滚蛋,别在我这里狗拿耗子多管闲事。
 
  你要赶我走?
  我不能跟咒我的人生活在一个屋檐下。
  你是嫌我在这里妨碍你吃那个吧?
 
  我吃什么都不用你管,你没资格咒我,你没资格评判任何人,恰恰相反,你才是应该受到评判的,你应该老老实实接受我们的评判才对,我看你是忘了自己的真实身份了。
 
  罢了,我走,这里留不得了。
  走吧走吧,没人留你!他像赶苍蝇一样挥着手:不过,你的孩子你得带走,我可不要。
 
  至尊佛祖:
  我要走了,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我真担心一旦我换了个地方,您将再也看不到我。师父以前总说,您无所不察,但我还是很担心,因为我个子不大,又衣着黯淡,您在天上看我,也许会以为是只蚂蚁而错过我。佛祖啊,为什么我总是看错人?刚刚觉得黄金明人还不错,可转眼间他就变了个人,他做了什么相信佛祖您都已经看见了,我不想在这里重复他的罪行。我太愤怒了,写不下去了,我得放下笔,平复一下心情。
 
  ……
  佛祖啊,我到底是该为了吉利在此忍气吞声装聋作哑,还是应该丢下吉利一走了之?吉利让我太为难了,要是没有她,我可能早就飘在云游的路上了。
 
  我看到一个模样像我的人在说:如果你不是个贪图安逸的人,你就应该走出去。另一个我说:可是吉利还小,她需要我。
 
  得了吧,不要给自己找理由了,你走了,吉利照样能活。
  可是,那不是抛弃她、伤害她了吗?你别忘了你是什么身份,像你这样的人,根本不该跟任何人产生感情。
 
  我只是想把师父对我做的还到吉利身上。
  你以为你的师父真的那么无私吗?她不过是独居深山寂寞无奈,让你给她做伴,顺便当她的仆人而已。
  ……
  啊,佛祖原谅我,我在发烧,在说胡话,否则我怎么敢诋毁师父。
 
  也许我真的不能在这里再待下去了,我看到的事情有多坏,我就会不知不觉变得有多坏,变到跟他们一样坏,我无力阻拦他们,但我可以阻拦我自己,我可以走,走得远远的,在荒原上,在河堤上,在所有我行走的道路上,做一名不受旁人影响的云游信徒,这点我完全可以做得到。
 
  写完这封信,我就去找光中。我得跟他谈一谈吉利的事情。
 
  光中听了,稍稍考虑了一会儿,说:你不能带她走,路上太危险了,把她交给我吧。
 
  太出乎我的意料了,我连声问:能行吗?能行吗?来凤呢?她没一点心理准备,她能接受吉利吗?
 
  放心,现在我们家我说了算。
  眼泪止不住地往上涌:答应我,你们一定要好好对吉利。
  放心吧,吉利的一生都在我的操纵当中,我会保证她平安无虞。
 
  我有点听不懂光中这话,可他不再解释,反而说:你走了也好,难道你真想在这里跟黄金明不明不白地过一辈子,做一辈子一个门里进出的邻居?
  他的语气听上去那么真诚、贴心,就像当年,他和他妈上山,我们四个人在制药房轻松聊天一样,他很久很久没这样跟我说话了,我还以为他再也不会用这样的声音跟我说话了。我问他:你觉得我应该去哪里?


 
  既然要走,不如走远一点,去一个没人知道你的地方。
 
  这话也正好合我的心意,事到如今,我已不想有人知道我的身份,这些年来,我在身份上总是身不由己:命由天定地进入佛门,身不由己地还俗,又身不由己地被要求假还俗,我厌倦了这一切,只想不声不响地活着,默默地做慧德该做的事。
 
  到了外面,要注意保护好自己,照顾好自己,尽量吃饱、穿暖,以后我们见面说不定就难了。这是我最怕听到的话,比打我骂我侮辱我都更容易让我流泪。
 
  泪光中,我看到光中的眼圈也有点红了,他凑近一点,小声对我说:等水库竣工后,我就要去水利局工作了,你不妨也往城里走,以后我们可以在城里见面。
 
  这让我看到了一丝希望,可马上又焦躁起来,我不知道要怎么走,我从没去过城里,不知道去了要住哪里,在哪里干活,我全然不知。只好不停地问光中:城离这里有多远?水利局里有水库吗?我能去水库上干活吗?我们还能天天见面吧?要不,我先在这里住着,等你去水利局的那天,我再跟你一起走?
 
  不,不,你不能跟我一起走。我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走呢。
 
  光中一边说一边后退,好像在躲我一样。真奇怪,难道我突然变了样儿,吓到他了?
 
  我追问他到底什么时候走,他不耐烦起来:我怎么知道?还不是听上面的指示,上面通知我了,我就走,上面不通知,我就一直待在这里。也就是说,你不一定会去局里。
 
  去,当然要去,只是不确定什么时候。
  好,那我先去那里等你。你告诉我怎么走。
 
  光中的手抬起来,往西边指去,可他马上又收回了胳膊:错了,应该是东边,你应该往东走大约十三里路,那里有个汽车站,进城的过路车会在那里停一下,你只要爬上车就可以了。
 
  我记下了他说的路线。
  他又告诉我,晚走不如早走,反正现在隔几天就有人饿死,我要是突然不见了,人家肯定会想,哦,又走了一个。甚至都不会想去看一下尸体。同样的道理,我要是到了外边,人家也不会多想,因为现在到处都有外乡逃难出来的人。
 
  总之,出门在外,要胆大心细。我再三问他,还要多久才能在城里跟他会合,他说:这可说不准,也许几个月,也许几天,也许明天。
 
  天哪,我好紧张,你看,还没出发,我的手就已经抖起来了。
 
  他告诉我,不必害怕,人在城里其实很好活,城里有个地方可以提供免费住宿,那就是候船室,那里的灯日夜不熄,常年供应开水,最难得的是候船室的长条椅,到了半夜,上船下船的人差不多都走光了,我可以在那里舒舒服服睡上一觉。常常有人弄丢了船票,困在候船室里,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去货船上装卸货物,俗话叫扁担,做一段时间扁担,船票钱就挣到手了。还有人爱上了扁担这一行,就留在码头上当扁担,从此衣食无忧。
 
  扁担?我重复道,好像要把这两个字牢牢刻进心底。
       活太重,受不了。但扁担真是个不错的行当,我要是没有水利局这条路,我也去当扁担。
 
  我马上坚定起来,我能在水库工地上劳动,为什么不能去做扁担?特别是当他说到他都有意去当扁担时,我几乎立刻下定了决心。
 
  此时再来打量这个家,这个小院落,肮脏的旧衣服搭在歪斜的晾衣杆上,几只粪筐散落在院边,一块块鸡屎干在里面,院子里的另一个角落,有一个小小的土堆,那里面埋着几粒比蚕豆大不了多少的骨头,那是黄金明吃人肉吐出来的骨头渣,他本来已经倒掉了,我又悄悄去垃圾堆寻了回来,埋在那里,念了段经文,算是安置。
 
  我竟然在这样一个肮脏、罪恶的所在生活了这么久,如果不是光中来提醒我,我还要在这里继续生活下去。这时再来看光中,心里就只有感激了。
  就是有点舍不得吉利。
 
  又不是不见面了,你们就等着在城里再相会吧。
 
  我又高兴起来。
  光中说:还有个问题,你得处理好了再走。他可真是思虑周全,我还以为他会直截了当把吉利抱回家呢。那怎么行?来凤肯定不会接受的。他说:不如这样吧,你先摸摸底,看准哪天来凤在家,就假装有急事把孩子托付给她帮你照看一下,然后就一去不回。
 
  这是要让她以为我抛弃了吉利呀。
  不然呢?你怎么跟她说?
 
  想想也是,没什么理由比扔下孩子一去不回更简洁有效的办法了。
 
  那天中午,我抱着吉利,明明已经从光中家门口走过去了,又倒了回来,对在门口洗衣服的来凤说:
 
  我能不能把吉利在你这里放一小会儿?我的衣服掉在工地上了,得赶快去取回来,慢了怕就不在了。
 
  丢一件衣服是大事,因为一个成年人得好几年才能添制一件新衣服,来凤替我紧张:快去快去,路上眼睛睁大点,谁手里多拿了东西,还是看得出来的。
 
  我放下吉利,拔腿就跑,跑出几十米才听到吉利哇的一声哭了起来,不由得停下脚步,来凤在后面喊:快去呀!我又不会吃了你的吉利。只好又跑,拐了一个弯,又拐了一个弯,看不见光中家门前那蓬竹子了,才往东边的汽车站方向狂奔。
 
  我从没坐过车,也很少外出,以前跟师父云游过一次,因为惦记着采集药草,师父都是带着我在山林和田野间穿行,从没上过大路。
 
  汽车站不过是田边的一小块空地,杂草被人踏平,顽强起身,又再一次被踩倒在地。尽管还在覆船山地界上,也没有任何标记,我还是闻到了那块地方散发出来的陌生气息。我放慢脚步,心跳开始加快。
 
  等了很久。开始只有我一个人,后来又来了一个,又来了一个,又来了好几个。这些人蹲着,坐着,慢吞吞踱着,偶尔飞快地看一眼别人,却不说话。
 
  一辆敞篷汽车轰隆隆开了过来,等车的人倏地起身,挥起手臂,涌向路边,涌向路中央。汽车开始减速,接近人群的时候,哧的一声停了下来,车轮下卷起的尘土直扑车厢。呛人的尘土中,那些人蚂蚁上树般手脚并用顺着车门往上攀爬,攀过驾驶座,向后拐去,整个人横卧在挡板上面,用力一翻,消失片刻后,一脸胜利地站在车厢里。
 
  这就是光中说过的进城的汽车吗?应该是的,听说进城的车并不多,一天就两趟。我紧跑两步,跟在最后一个人后面,像爬树那样越过驾驶室,爬进车厢。
 
  我没想到车厢那么深,从挡板顶部翻下来时,结结实实摔进车厢里,好一阵没法动弹。虽然很疼,我还是努力向每一个人传递笑脸,但没一个人朝我伸手,拉我一把,甚至也没有一个人朝我看一眼。我慢慢往起爬,试图像那些人一样靠着挡板站着。汽车在颠簸中不停地拐弯,上坡,下坡,我感觉自己像一颗鹅卵石,被剧烈的颠簸摇向挡板,正要出手抓住,又一个拐弯,把我颠到另一个方向。我终于抓到一根栏杆,站了起来。
 
  站稳的感觉真好。我学着那些人的样子,整个身体牢牢依附在栏杆上,尽情打量扑面而来又在转眼间飞逝的景致。
 
  走了好一阵,一个人大声喊:师傅停车!
  师傅不知是没听见,还是不想理他,汽车鸣着笛,在起起伏伏的山间公路上蛇一般穿梭。一溜烟跑了好久,那人又喊:师傅,停车!
 
  司机终于把车停下来了,却不是为那个人停的,而是自己下车去找水喝,趁这个机会,那个一直在叫停车的人顺着挡板往下爬,终于落到地面时,向拎着水壶走过来的师傅埋怨:一直在叫停车,就是不理我,害得我还要倒走十几里路。活该!师傅吐了口唾沫,瞪着他说:谁叫你往上爬的?你以为我这是长途客车,你想在哪里停就在哪里停?你是给过我一分钱,还是给我打过一声招呼?凭什么你叫我停我就给你停?
 
  那人没再抱怨,乖乖地捡起提前扔下去的行李,拐上一条小路,匆匆走了。
 
  我感到有点不对劲,如果这车不是长途客车,那它的终点站在哪里?看看车厢里的人,他们个个胸有成竹,若有所思地注视着一晃而过的田野,我不敢向他们发问,也不知道该如何问。
 
  一个年纪比我大的女人无意中跟我的视线碰了一下,我犹豫再三,终于鼓起勇气说出了心中的疑问:这车是不是要在终点站才肯停?那个女人爱理不理:看你要在哪里下嘛。
 
  得到应答,我胆子就大了些:刚才那个人要下的时候,师傅没给他停。
 
  看师傅高不高兴让他下嘛。
  我不敢再问下去了,当然也不敢喊师傅停车,因为我不知道要在哪里停车,只好不错眼珠地盯着挡板外面的景致,如果出现城市风光,想必就是我要去的城市了。
 
  终于进城了,汽车并没停下来,但速度减慢了很多,带着这些人在街道中穿行,刚才还无比冷漠的脸色,这时全都和缓下来,偶尔还能碰撞一下视线。陌生的街道把他们的肩膀拉近了一点。我问旁边一个人:这里就是城里吧,我们到了吧?
 
  那人古怪地看了我一眼,不吱声。
 
  汽车在一个僻静的街角停下来,司机跳下车,对着车厢说:都给我滚下来!
 
  一个老汉抬起脸来问:师傅,这车不再往前走了吧?
 
  师傅瞪着他,一脸要吃了他的表情:你说呢?然后就往前伸着脑壳、摆着屁股走了。
 
  那些人都走了,我还站在汽车旁边,茫然无绪。现在该去哪里呢?
 
  记忆像个有破洞的竹篮子,在水里泡了一阵,拎起来一看,里面只剩了一样东西:水利局。光中说过,他马上就要去水利局报到了,他从此就是水利局的职工,就是国家的人了。
 
  我来到一个小屋门口,那小屋真小,几乎只有覆船山人家的鸡笼那么大,里面量身定制般坐着个跟小屋差不多大小的人,我问他:水利局在哪里?
  他伸出手来,在我眼前详详细细地画着地图,标出路标。我照着他画的路线图,找了很久,总算找到了。
 
  水利局门头十分高大,高得我都不敢抬头往上看,水泥做的廊柱,铁还是铜铸的两扇大门呈八字形往外张开,雅量十足的样子。墙根处同样有个鸡笼般的小屋,里面同样坐着个跟屋子差不多大小的人,还没走近,小屋里的人就迎着我喊:找哪个?
 
  我说:找光中。
  赵光中?没这个人。
  我笑着更正:不是赵光中,是陈光中。我很少喊他陈光中,要不是这个人,我几乎快要忘了光中姓陈这回事了。
 
  不管什么光中,这里就没有一个叫光中的人。
  其实,我知道光中没这么快,我只是先来侦察一下位置,看看他即将工作的地方。
 
  原来城里是这么好的地方,路好走,天也更敞亮,我不停地走,却一点都不觉得累,我顺着一条笔直的大路走,一走就走到了江边,我看到了船,几层楼房那么高的船,船上下来的人,个个长得气派,穿得也气派。在那些长得气派穿得也气派的人旁边,有一群棕黑色的人,他们光着上身,只在肩膀上搭条毛巾或是铺块厚褡裢,就把那些看上去很重很重的东西担在肩上,驮在背上,顺着长长的石级哼哟哼哟往上爬。劳动的人们更容易让我产生亲切感,我不错眼珠地望着他们,看他们爬到台阶尽头,卸下货物,擦把汗,空着身子飞快地直扑下来,一直扑到船上,再出来时,又跟刚才一样,挑担子的脖子向前伸得老长,晃晃悠悠飞蛾扑火般往前冲,背东西的弯着腰,身子压在巨大货物下,像乌龟在台阶上艰难爬行。他们走到哪里,哪里的人们就自动闪开一条路,避让他们,既是避让他们身上那些笨重的大家伙,也是避让他们身上那又酸又腥的怪味。
 
  货搬完了,那些人来到江边,解下缠在腰上当裤带的毛巾,站在水里洗身子,在他们身上擦过的毛巾,绞出来的水滴竟是沉甸甸的白色,我怀疑他们绞出来的是盐水。
 
  洗完身子,他们坐在江边晒太阳,也晒他们早就被汗湿的褡裢。有两个人抬了个大蒸笼过来,正在晒太阳的人一下子来了精神,朝蒸笼围过去,一人抓了两个大馍回来,那馍可真大,足有他们的脑袋那么大。
 
  我听到自己咽唾沫的声音响亮无比,他们吃得真好啊,那么白那么大的馍,随便从蒸笼里拿,得有多大的家当啊。我甚至想,难怪他们的毛巾绞出来的水是白的,瞧他们的馍多白啊。
 
  吃过馍,还有汤,一人一大勺,喝完了再加,眼看着他们的肚子都鼓了起来,有人打起了嗝。
 
  涎水从我口腔深处流出来,又被我狠狠咽下去,再流出来,再咽下去。
 
  又一艘轮船来了,他们挽着绳子,扛着杠子,守候在码头边。他们现在离我更近了,我看到他们肩上、胳膊上、腿上,到处都是突突跳动的老鼠肉,一个男人干这一行,可真是个痛快事。
 
  我想起临走前光中说过的话,这些人应该就是扁担吧,难道他给我推荐的新活法就是干这个?
 
  看那些人干了三趟活,天就黑了,他们扛着杠子和绳子回家,我远远地跟着他们走,在石级的顶端,那些人迅速分散在几条小路上,很快就不见了,我站在那里,心里有点发慌,但一转头,我看见了港务局,以及敞开的玻璃门里一排又一排的条椅。
 
  光中说过的东西,码头,轮船,候船室,我一样一样都看见了,还有扁担,我也见识了。
 
  候船室里果然像光中说的那样,有长长的条椅,有自来水,有开水间,还有厕所。
 
  天色还早,已经有人在条椅上躺着了。我不好意思躺下来,只能坐着。也有女人躺下来的,但那多半有自己的男人在身边。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身边缺个人,心里格外发虚。
  我找到一张靠近角落的条椅,装作等船的样子,静静地坐在那里。
 
  事实上,没多久我就睡着了,我有坐着睡觉的本事,还是以前跟师父在一起的时候练出来的,师父打坐,我必须在旁边陪,陪着陪着,就直挺挺地跪坐着睡着了。最难堪的是有一次,师父打坐完了,起身出去了,我还在那里跪坐着熟睡。
 
  等我醒来的时候,候船室里的人已经不多了,剩下来的都是成心在这里蹭椅子的人。
 
  我听见两个人在后面小声说话:
  我们就一直在这里待着吗?
  既然出来了,就听天由命,天不生绝人之路。
  我好想睡我们家的床,好想吃我们家的饭。
  说点给自己打气的。
  我不想活了。
 
  明天吧,明天再决定还活不活。
  明天有什么特别?还不是跟今天一样。
  不一定,明天只有到了明天才知道。
 
  这话你都说过好多回了。
  你说不想活也说了好多回了。
  我悄悄侧过头去,是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他们的衣服脏兮兮的,一定有些日子没洗了。他们的对话让我不再那么害怕了。
 
  第一夜,就在候船室的条椅上过去了,临睡着前,我想,明天再去一趟水利局吧,也许光中现在正在家里收拾东西,向来凤移交家务,他是当家人,当家人要告别一个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中间醒了好几次,我从没像现在这样,不停地在夜里醒来,又不知不觉地睡过去。
 
  有一次,我刚醒来,又听见那一男一女在说话:要不,我们就在这里做扁担吧,起码可以混口饭吃。
 
  男的说:你要我去干这个?那是文盲才干的力气活。
 
  如果不想办法让自己活下去,你读的那些书还不是跟你的尸体一起腐烂了?
 
  不活了,死了算了。
  你又来了。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你实在不想干,我去,不过,你得把你的衣服脱下来给我穿,你看到没有,女人不让干扁担这行。
 
  就你那细腿细胳膊!趁早别想。
  你别忘了,我在学校可是练过铅球的。
  一个铅球能有几斤?他们肩上的货少说也有两百斤。
  我坐起来,悄悄倒了个个儿,这样可以更清楚地听见他们的对话。
  我看看自己的胳膊,自认为不会比那个女人差。好吧,就按光中说的……
 
  我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躺在条椅上,心里敞亮了许多,我觉得男人就是比女人有主意,比如光中,人在家里,却知道在城里如何谋生,跟他一起生活的来凤应该很满足吧,啥也不用操心,只听光中吩咐就够了,不像我,大小主意都得自己拿,也不知道自己拿错过什么主意没有。
 
  夕阳西下,江涛阵阵,一艘轮船在薄暮中开了过来,那些一直在江边坐着趴着的人站起来,迎着轮船走过去,他们肩上扛着杠子,杠子上串着绳子。
 
  虽然换上了男人的装扮,又叉开两腿甩着脚走路,那些人还是不大愿意搭理我,我知道他们瞧不起我这种野路上来的人,他们都是在这码头上干了好几年的,有的甚至几代人都在干这个,我初来乍到,怎能轻易挤进他们的队伍当中?但他们需要我,就像勤劳的地主在农忙时节需要一个老实的长工。他们从船上把东西从雇主那里领出来堆在跳板那里,让我背着扛着爬台阶,一直爬到台阶尽头,送到岸上的接应车上,再报上雇用我的人的名字,也就是说,我是两头都没名字的人,我只相当于一头拉货的牛。


 
  他们事先征求过我的意见,其实是警告过我:工钱不多,因为你是黑工,这码头上是不允许出现黑工的,不满意的话,就到别处去。
 
  我没什么不满意,我别无选择。
 
  对我来说,工钱只有一个用处,我需要尽快置办几件衣服,我身上穿的那件男人的上衣是从候船室边一个晾衣杆上拉下来的,我得尽快置办起自己的衣服,再把这件衣服洗干净了还回去。我需要尺寸合适的男人衣服,我的身高在女人中只属中等,站到男人堆里就成了特小号,只好考虑男孩的衣服。
 
  当我还回那件偷来的衣服,穿上自己置办的合身的男装时,忍不住又一次来到水利局,我想看看光中还认不认得出我来。
 
  但那个小屋里的人还是那句话,这里没有这么个人。我觉得奇怪,提醒他说,不是水利局的老职工,是最近刚刚调来的。
 
  最近没有调人来。那人很肯定地说。
  那,我过段时间再来吧。
 
  我猜,光中家里肯定发生什么事了,要不就是覆船山大水库还没真正收尾。
 
  白天,我在码头上混着,跟那群男人保持着微妙的距离:既可以不跟他们说话,又听得见他们在说什么。半夜,我悄悄潜进公厕,在洗手池边小心而飞快地洗个澡,再回到条椅上躺下。这是一天中最惊险的环节,每当我胆战心惊地洗完,躺回条椅上时,总是不由自主地吁出一口长气,一天又安全地过去了。
 
  我渐渐跟候船室那个打扫卫生的女人混熟了,没事的时候,就帮那个女人捡捡垃圾,后来又帮她擦窗户,擦栏杆,再后来,我干脆接过女人手上的扫帚,让女人坐到条椅上去做针线。女人免不了要问问我的身世,我回答得简单:家乡遭了灾,家里人都死光了,我就跑了出来,活一天是一天。女人说:那怎么行?你还这么年轻,人也不错,得好好计划计划。有一天,女人突然问起了我的年纪,老家还有无亲戚朋友,我脑子里马上蹦出光中的面孔,就说,我有个亲戚在水利局工作。
 
  幸亏那个女人只是哦了一声,并不追问。
 
  有一天,女人就把自己的男人带了过来,男人上上下下打量我一番后,问了几个问题,跟女人问过的差不多。问完了,他背过身去,轻声跟女人说了几句什么,转过身来跟我说:既然要干搬运,何必在他们手下打黑工呢?不如我带你到国营的搬运公司试试看,工资高不说,还有食堂,有外勤补贴,还可以在搬运公司帮你要一间宿舍。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
  这还不算什么,男人接下来又出惊人之语,他邀请我到他们家去一趟,吃顿热饭热菜。这时我已恍恍惚惚,犹如醉酒,就稀里糊涂跟着这夫妇俩去了。他们家里还有一大一小两个女儿,小女儿很正常,大女儿一看就不对劲,见到我,一个劲地冲我傻笑,不过还是训练有素地给我沏了一杯茶。男人说:我家大妞,脑子比别人慢一点,其他都不差。我点点头,由衷地对大妞说了声谢谢。茶喝完了,男人送我出门,问我:想过结婚安家的事吗?我大吃一惊,拼命摇头。男人显然误会了我的意思,说:穷没关系,只要有一双手,什么挣不来?如果你没意见,我就把我家大妞交给你吧,我不会让你吃亏的,从今以后,你就有了工作,有了安身之处。我们也不求你对她有多好,保证她的人身安全,给她口饭吃就行。
 
  我拼命忍住笑,莫非这个男人精神有问题?
 
  但我很快就明白过来,我差点忘了一件重要的事,在他们眼里,我是个男人,是个年轻的小伙子,无牵无挂无拖累的好上门女婿,尤其对于他们那个傻女儿来说,更是一桩完美的姻缘。他们几乎不用征求我的意见,就知道我会同意,因为我已经山穷水尽,走到绝路,能碰到他们这样的主儿,是祖上积德,自当感恩不尽。
 
  他所展示过的一切:国营搬运公司,公司里的食堂,外勤补贴,还有宿舍,都是以这桩姻缘为前提的,如果我不配合他们实现这个前提,前面那些东西自然也是没有的。
 
  搬运公司什么的,我倒不在乎,我在乎的是宿舍,这段时间一直睡条椅,背上烙下的长条形凹痕似乎已经长进了肉里,没法复原了。如果有间宿舍,我起码可以睡在平整的东西上面,可以洗澡,可以……天哪,我没法往下想了。
 
  这个男人就像看透了我的心思:常年睡候船室不是个办法呀,男人总得成家立业,不妨先成家,后立业。
 
  我吭吭哧哧,脸上发热。男人替我说:就这么定了,我女儿虽然不是聪明伶俐之人,但她还有我们这些人,我们不会把她扔给你不管的。
 
  我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请求,我没法去登记,因为我没有户口之类的。男人说,那有什么关系,我跟她妈也没登过记。
 
  我又硬着头皮问:大妞…… 到什么程度,她知道结婚是怎么回事吗?她能接受结婚这回事吗?
 
  这下男人不能脱口而出给我答案了,想了一会才说:我们从没对她提过这事,自打她出生后,家里也没有办过喜事,她应该不知道这回事。事实上,她对这个世界的看法,可能只相当于五六岁的孩子。
 
  过了一会,男人又说:你们要是成了,我不会把你当女婿看待的,我会把你当儿子看待,我们就是你的亲生父母,你就是我们的亲生儿子,这么多年,我盼的就是儿子,现在可算是盼到了。
 
  我一直紧握的拳头里积满了汗水,像握了一包鼻涕,却不敢松开,我怕一松开,就会不由自主地说出事实的真相,说出我其实是个女人,不能跟他的女儿结婚,我能想象他会有多么愤怒,他说不定会暴打我一顿,打得皮开肉绽,再像拎小鸡一样把我拎出候船室,扔进江里,说不定还会把我拖到公安局去,让我坦白到底是想掩盖什么罪行才女扮男装。种种设想,令我不寒而栗。
 
  我又一次来到水利局,万一光中在我离开的这几天里就来报到了呢?我想征求一下光中的意见,我能不能听从那个男人的安排,做他的大女婿,活在他的遮阳伞里。
 
  那个小屋里的男人已经认得我了,隔着一两米远就嚷起来:没得你要找的那个人,这里不存在那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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