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号》C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0-23 点击:

第十章
典狱长欠了欠屁股,表示致意,也表示让座。
他在典狱长对面坐下来。鹦鹉剩了一只,另一只呢?冻死了?不会啊,墙壁是两层,中间空的,能过热气,屋里小阳春似的。典狱长说:“请你来,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他从一个牛皮纸袋子里拿出一张发黄的报纸。报上登了一张照片,大概就是张桂堂跟他讲过的那张照片:北伐军会师宜昌,几个黄埔同学的合影,中间像小男孩的那个是赵霖宇。矮小的赵霖宇热情得很,吃力地高举手臂,搂住两边比他高大许多的同学肩膀。
典狱长指着中间的矮子问:“这个是你?”
666号不置可否。拿着旧报纸,一个个脸庞地看。他得拖长反应时间,琢磨一下这是什么幺蛾子。这张白马脸的一层面皮后面,那咕涌的脑花里,有多大一部分相信我是赵霖宇?又有多大部分识破我其实就是臭唱戏的闵志宏?
“这个呢?”典狱长用一支铅笔点着赵霖宇左边一个年轻军人。
“许碧仁。长沙人。”
典狱长不动声色,指着右边:“这位叫什么?”姥姥的,死马脸考我呢。他假装凑近照片,说:“这位叫李达英。黄埔三期,打仗跟敢死队一样,老冲在前面,这时候身上有七八块弹片。北伐没成功,他就战死了。”
典狱长指着后排中间站着的那个:“怎么也有个这么老的同学?”
“不老,才二十二岁,胡子大。”
“像俄国人的胡子。”“他妈是俄罗斯人。”“怎么来中国了?”“那就不知道了。”“你们不是同班吗?”666号抿嘴笑笑:“谁家都有不让说的事儿。你母亲怎么嫁给你父亲的,让说吗?”
典狱长问:“那你知道吗?”
“我当然知道啊。”他笑笑,意思是,你谁呀,也想知道我同学的家丑。
张桂堂这一手防得好。桂堂背着赵霖宇作战转移的那五天,赵霖宇跟桂堂成了生死之交。就那个时候,跟他说了照片上每个人的名字、来历、家境,每个人都能编出一篇好书去说。叫曲瓦夏的大胡子,母亲是俄罗斯舞娘,跟他父亲认识的时候,老曲有家室。老曲的丈人家有钱有势,还知书达理,但老曲认为俄罗斯舞娘是无产阶级。老曲啥都不要了,家产老婆孩子名誉都扔了,投奔了萌芽时期的中国共产党。共产党就是让自由恋人投奔的,门当户对的婚姻忒憋闷人,投奔共产党是唯一出路。说不定典狱长对曲瓦夏的来历也清楚,比666号还清楚,因为现在曲瓦夏是共产党里的着名将领。桂堂告诉他,典狱长在警察署干过侦探,得特别提防他。666号看了一眼典狱长,慢慢道来:“这个曲瓦夏嘛,在黄埔当学生会宣传部部长,俄文好,教同学俄文,还教同学跳俄罗斯舞。”他心里想着桂堂告诉他的事儿,刚开始抗联日子还好过,赵霖宇二十九岁当司令,跟个孩子头儿似的,教战士们跳俄罗斯舞。桂堂有空说个三两句,都让他记住了。666号心里得意:真拿这闵志宏没办法,他就是记性好,听一遍的故事且忘不掉呢,二人转的词儿,他看一遍就能上台唱,忘了的他随口编。要是碰上小铃铛那么个聪明搭档,就爱他现编的词儿,新鲜、刺激,跟过日子斗嘴似的,谁打稿啊?能让她把机灵劲儿抖出来。
他又做起了小铃铛的白日梦。典狱长手里什么时候又捏出一张照片来,很小的一张,照片上的人脸只有大豆那么大。再看,不得了,就是小铃铛!身后那个家伙,不就是闵志宏吗?典狱长把照片往他这边轻轻一推。他胸口一下子空了,心都不跳了,灵魂出了窍。给拉出去吃枪子之前,人是没魂儿的,两腿搦腾、两脚拌蒜往前走的,那是个人壳儿,魂儿在这之前早就打七窍出去了。眼下拿着小照片的,就是个人壳儿。
“你说的唱二人转的那人,是这个不是?”他假装朝小照片皱眉、瞪眼,魂儿还没走远,在附近飘着,跟他说:看看,闵志宏脸上抹着粉儿、擦着胭脂,也描眉画眼了。稳住,没事儿,你连王尊鑫都骗得滴溜溜转,这个鬼子典狱长能比王老板更鬼?王尊鑫要不是给骗急了,赌债一天推一天、一年推一年,他也不至于给小铃铛酒里下药,当场抢人。他觉得心在往回落,落到了原处。魂儿也回来了,饿空了的身子也添了点儿分量似的。他把小照片往桌上一扔,说:“好久没照镜子,忘了自个儿长啥样了。这人是不是有点儿像我?”他又瞟一眼照片上黄豆大的脸,想起来了,在安东市城关外唱过几场,安东城一个小报记者给小铃铛和他摆了姿势,照下的这张照片,登在报上之后,他舅子还找人跟他要过钱。舅子花了自己的钱给他妹子治病,说闵志宏都唱成角儿了,还能还不起那几十块大洋的药钱?虽然照片上的闵志宏,脸只有黄豆大,那也能看出贱来。瞅他贱的!浑身骨头都没有二两沉,为了台下大姑娘小媳妇儿一声彩儿,把男女之间那点油荤事儿挤眉弄眼地翻来炒去,你瞅瞅他这张脸,要不把自己糟践成那样,怎么掏得出姑娘媳妇儿兜里那几文钱?说到底就为那几文钱,为几文钱这个闵志宏就把自己糟践馊了。他真不愿跟照片上的闵志宏相认。左边,是宜昌报纸登的照片,小男孩赵营长意气风发,眼睛看得那么远,看到自己一路走去的路多漫长、多崎岖,要洒多少血汗泪滴,连他自己马革裹尸的牺牲都看到了。
“我看过这人唱。”这一句话出来,完了,他再也回不去做闵志宏了。这等于给了他机会,让他三十岁第二次投胎,他投成了赵霖宇。
典狱长看着他,脸纹丝不动,滴水不漏,换张真马脸,都比他这张脸表情多。
“这人唱得还不错,在依兰、宾县还有点儿小名气。”到了佳木斯、安东,也就配在城关外唱,进城就让人家正经剧团给轰下台去。
典狱长还看着他。
“那次我们打下依兰县城,把整个保安团都给收拾了,鬼子一个小队,也都撤了。部队在一个中学校宿营一夜。那个小剧团在高家屯唱,战士们闹着去看。这小子!”666号指着照片里闵志宏黄豆大的脸说,“这小子可会见风使舵,开幕前加了一句,慰劳抗联打胜仗。”他笑笑,“一扭脸儿,他小子就会去给保安团‘清剿’抗联庆功。戏子是谁打谁都行,打胜的掏钱听他唱戏就行。”戏子真这样?这一想,666号心里悲伤。
“嗯,哪天请他来这儿,给狱友们唱唱。”典狱长说着,微笑一下,低头喝茶。
他信了八分,还留两分存疑。侦探嘛,啥都存疑,挣的就是疑心重的钱。666号心想,我反正重新投了胎,等于话说绝、事儿干绝,只能一条绝路走到底,好好当我的赵司令吧。再说,不当赵司令,能坐到这儿喝两壶茶,抽两根哈德门?
这是雪天后一个晴天。门窗朝南,太阳照进窗里,鹦鹉的毛给照得很艳。可鹦鹉没什么精神,今天没开过一次口。他问:“那一只呢?”
典狱长说:“死了。”
难怪这只没有精神。
他又问:“咋死了呢?”
没等典狱长说鹦鹉的后事,门给推开了,金玉洁进来。是来续热水的。她跪在矮桌边,把铜壶里的开水往茶壶里兑。她做她的,没把屋里两个人当人,就像是面对杵着的两个柜子。年轻就是好,被抓来当仆妇、当侍妾,都一股傲气。今天她格外年轻,赌气使她更像孩子,樱桃小口和鼓鼓的腮帮都适合赌气。
门外传来脚步声。靴子的声音,很重、很急。脚步声穿过院子,直奔这个门口。金玉洁留心到了,一动不动。茶壶续满了,盖子盖上了,两只茶杯也添了热茶,她还跪在那儿干吗?
门被敲响,典狱长出口就是日语:“请进。”
门被拉开,门外笔直站着一个军官。一个中年日本军官的眼睛看着金玉洁。典狱长看一眼666号,略表歉意,站起来,走出门。门在典狱长身后拉上。
666号想,他该走了,这里像是出了什么事。但金玉洁忽然抬起脸,看着他。他看出是要挽留他的意思。
“咋的了?”他轻声问。
金玉洁竟然开口了,中国话说得很笨:“我没偷。”
“偷什么?”
“没有偷。”
“没偷什么?”
他觉着这话问得荒唐。金玉洁讲不出来,急得一只手抓住了他的手腕。手可不年轻,掌心粗糙,苦孩子一个,大概没学会说话就学会干活儿了:“别着急,慢慢说。”
她小嘴启开着,露出两颗小小的门牙门又开了,金玉洁赶紧缩回手,低下头,跪得小小一团。军官先进来,典狱长随后。
中年日本军官的语气又狠又急,说了句什么。金玉洁越过他的肩章,去看典狱长。典狱长明显不护着她。666号想,别吭气,自身难保,可管不起闲事。
666号说:“什么事?”
典狱长回:“小事。”他对金玉洁说了句日语,金玉洁不动。他又说一句,金玉洁站起来,一手撑着桌边。这么年轻,一下老了。
金玉洁转身,走到门口,停了一下,回头又看看典狱长,再看看666号。确认没人护着她,这才向门外走去。
门外是院子,院子左边是厨房,右边是一座小门,通往监狱大院子666号听着金玉洁的脚步是向左边去。其实他是听不见她脚步的,那双皮靴的脚步淹没了她的脚步,他不过是知觉在听,忽然,皮靴奔跑起来,向右边,然后是后院铁门被撞击的声响,再就是金玉洁的叫声……666号忘了他在哪儿,一下子站起来,扑向窗子,撩开窗帘,就在同一时分,枪声响了。
他头一眼看到的是金玉洁的侧影。然后,她扒在铁栅栏上的手在慢慢下滑。看不见血,血还奔流在路上。金玉洁头抵住铁栅栏,他就能看到那个侧脸。记得头一次见她,也是个侧脸。
典狱长从他身后伸出手,拉上了窗帘。
“她偷了一个金戒指。我放在那儿的。”他下巴一指浴室。
666号能说什么?回到木工房,他脑子里是一片一片的图景,得费力拼对,才能看出事情全貌。金玉洁是从朝鲜抓来的,这点应该没错了。她大概十八岁,最多十九岁,刚来的时候大概十五六岁。大概饭是能吃饱的,衣服也管暖,不破旧、不难看。按照典狱长的口味,给她打扮成中国姑娘。金玉洁是不是偷了典狱长的金戒指,猜不出来,偷金戒指又能怎样?她跟他们也是狱友,都出不去那四面大墙,金戒指是带不出去的。或者说,她买通了什么人,能把她带出去?买通了某个日本军人、日本厨子?金玉洁年轻的身体无价,脸蛋不漂亮,不过六十分还可以打吧?相貌是及格的,身子年轻紧实,细白滑嫩,金玉洁买通一个男人,玩儿一样。那男人把她走私出去,金戒指是她第一笔食宿费。接下去又怎么过?做苦力吗?满洲多的就是苦力。还是做仆妇、侍妾,或者窑姐?跟她在这里头有什么不同?不同的是,出去后她做什么是自由地去做。哪怕做乞丐冻死饿死,哪怕做猪做狗,她有自由。她也许有着一整盘谋算,如何搭车,如何乘船,如何不花钱白搭乘车船,千里迢迢,回到她鸭绿江那一边的家乡去。你看她死的那个方向,朝着小门外。傻丫头,小门外还有大门,大门上架着重机关枪。
也有另外一种可能,金玉洁是无辜的,没有偷金戒指。你666号见典狱长那么多次,见他戴过金戒指吗?金戒指放在浴室,哪里?浴缸边上?浴缸是木头的,就是个放大的木桶,没有能放那么个小玩意儿的地方。典狱长诬赖了金玉洁,为什么?因为她不驯顺,能看出金玉洁的不屈。要她的身体吗?拿去,身体可以像死的一样。她不会看压在身上的男人一眼的,她会等你哼哧完一骨碌就爬起来,狠狠擦洗你留下的污秽,她会让你觉着,刚才就是猪狗了一场,你要上她,就当猪狗上、当死尸上。几年过去,也许典狱长对她有几分中意,想得到她一瞥软绵绵的目光。没有。大概碰到逃犯的事,典狱长觉得不顺心,动作更猪狗一点,她露出一点反抗,弄痛了他。他最终对她死了心。有家有室的典狱长,妻子金不换,这种额外女色是从来不缺的。只不过,除掉金玉洁还是要说得过去,典狱长虽是这个阎罗殿的主人,也不能借口都不要,无端抹杀一条命。
金玉洁最后求救的眼睛,噩梦一样缠着他。他只见了她几面啊,就喜爱上了这个傲气的异族姑娘了?他好色,这点他没办法,尤其在缺女色的地方,跟缺粮似的,熬得慌。不对呀,他毫无色欲,他的心明明疼得厉害。小铃铛也那样求救地看过他吗?就在王尊鑫把她带到隔壁去“醒酒”的时候?让我想想,是的,小铃铛被两个汉子架到门口,忽然害怕了,回过头,朝他看一眼。也许她没有看他,而是重新在认识他:这是个把自己当码子押的男人吗?也在认识她自己:我小铃铛在这男人心里,是人,还是大洋?
金玉洁死后好几天,她握住他腕子的手好像还握在那儿。掌心温热粗糙,手指像男人一样骨感,不像小铃铛的手,手心是软嫩的,湿涩的,因为总让雪花膏滋润着。金玉洁的掌心就烙在他腕子上,一块新伤,比他身上其他地方的皮肉更知冷暖。夜里,整个监狱在打呼,黑地里连墙都一起一伏。他想,正是她手心的粗糙让他想流泪,这闺女该是个多好的农家媳妇儿。
第十一章
一切跟桂堂心里一直演练的差不多,直到监狱大门打开的一刻。
桂堂眼瞅着大门在他手指摁钮的操控下打开,眼瞅着几十名抗联干部战士和反日斗士混在囚犯里顺利冲出门去,不自禁长喘一口气。他早知道,只要大门一打开,赵司令一吼:“冲啊!”所有人都会往外跑,根本不用事先组织。其实赵司令一声不吭他们也照样跑,跟关在笼子里的禽兽一样,本能就是越早冲出笼子越好。前头人栽倒了,来不及爬起来,后面人走神都不带走神的,跨过倒下去的身体继续前进。再后来的,连跨越都免了,直接往抽搐的肉身上下脚。开始人还嫌肉身动弹碍事儿、绊脚,很快就好了,人彻底变成了肉,不动了,给地面上铺上一道湿滑的、坑洼不平的肉垫。第一个当铺路肉垫的是瞎子窦金宝。
这场大逃奔根本不需要预先组织,一听说监狱大门开了,运动赛场上五十多个正准备戴镣长跑短跑的囚犯马上往大门冲。他们占了几个月训练的便宜,铁镣磨掉几层皮,磨出几层茧,人皮磨成老牛皮,戴镣跑得身轻如燕。需要预先组织的,就是十五名骨干。十五个人都由抗联老战士领导,组成三支小分队。张桂堂自己领导尖刀小队,一共三个人;刘庆儿领导阻击小组,招募翟传国为第一狙击手,共六名队员;两个月前被关进来的吕大年是抗联的一个团政委,殿后小队由他负责,辅助落在后面的病残人员。终极任务是让三百零五位抗联干部战士和反日志士从这个监狱脱逃。至于土匪毛贼二流子也会跟着逃奔,那是没法子的。三百零五名抗联干部战士和反日志士在运动会一开始就秘密收到钥匙,十几个人合用一把,以最小的动作打开脚镣的锁。花正白从一个溜门撬锁的少年上升为开锁技师,用了两个多月。过去的两个月,666号一逮着机会就教导花正白:一个没有耻辱感的人就没有荣誉感,没有荣誉感,就会乐滋滋甘当亡国奴。
一九三九年的阳历年过后,不少犯人饿出了病,典狱长给木工房换了慢活儿、细活儿。让他们做的物件多为桃木梳子篦子、梳头匣子、榆木鸟笼、枣木拐杖。手艺好的,就让他们在木块上雕花,以后再给嵌到脸盆架、床头柜、五斗橱上。犯人们饿得没力气,站不了多久,都找块墙靠着坐下。他们个个肿成满月脸、水泡眼,黄脸皮铮亮,腮帮上一撼一个深酒窝。花正白让大家比赛,他在挨墙坐着的一排满月脸上摁,每个额头上摁出一个坑,由他裁判谁的坑最深、最后平复。这天他走到666号跟前宣布:“赵司令第一名。”666号笑笑,笑容推不动他肿得老厚的脸皮。他拉一把花正白,男孩坐在了他身边,一根枣木拐杖横在两人膝盖上,四只手都拿着砂纸,只要看守一转脸,动作就停,耳语就开始。这些天666号和男孩总在一起,按桂堂的意思给他讲故事。抗联那些惊天地泣鬼神的故事借闵志宏的口才。更是活灵活现。故事讲了,再讲些道理,666号问男孩,知道耻辱感是啥吗?男孩当然不知道。那荣誉感呢?男孩更是摇头。耻辱感跟荣誉感是你手心手背,是你的左眼和右眼,是你的大肠和小肠。桂堂偷眼瞅花正白,男孩半天眼不眨,一看就离明白远着呢。666号跟少年说,一个人没耻辱感,就没荣誉感,没有小肠,能有大肠吗?当了亡国奴,要还没有耻辱感,那不是一群猪是啥?乖乖让人往屠宰场撵,走得还一步三扭、争先恐后,你见腊猪脸没,哪只猪脸不咧嘴傻笑?让人一杀一大片,还傻笑,就是没耻辱感的亡国奴。666号讲的是桂堂让他转述给花正白的道理。桂堂知道那些道理666号当夹生饭吞进肚里,且得发酵,且得消化不良。
从一九三八年冬天到三九年春天,监狱饿倒不少人。木工房就减员一小半,从采石场增补了二十几个来做学徒。采石场和砖窑冬天一开始就停了工,一部分人去烧炭,另一部分人分配到刚建起的印染厂出工。木工房每天吐故纳新,有的人手里的砂纸还在工件上动着呢,身体就顺墙根儿往下出溜,最后两腿软软地蹬出去,眼瞪着天花板的某根木梁,木梁就那样永恒地映在他渐渐放大的瞳孔上。开始出现这种饿殍,看守会上去走个过场,把手搁在他脖子上搭搭脉,然后说:“弄出去吧。”饿殍生前好友就会上来,一声不响把他弄出去。大家看着尸体在刨花、锯末上拖得哗哗响,拖出一溜干净地面,最后门开了。门再关上,他们手里砂纸锂刀又开始动作。后来看守过场懒得走了,不装模作样搭脉了,连“弄出去”都免了,就往饿殍脸上盖张纸,没有纸就抱一捧刨花,盖上脸,任由他原地躺着,任由那张大脸蛋在刨花下由黄变青、由大变小。大家有了一点新发现,狱友饿死后,七八个小时身上渗出水,大脸蛋开始抽缩,最后往坑里埋的时候,满月脸就月缺了。
花正白没有辜负“赵司令”,琢磨出一把开脚镣的好钥匙。钥匙在刘庆儿、翟传国等几个人手里悄没声儿地传递,每人用那把钥匙跟脚镣上的锁孔磨合、对付、较劲,最后都成功打开了镣铐。几个月他一共做了十五把钥匙,由明了暴动越狱计划的十五名骨干藏在身上,暴动前交给暗中拟定的可靠人员,由他们传给前抗联干部战士和反日志士。典狱长按模范监狱的传统,每年的日本新年头三天,邀请当地伪满社会政要和慈善家到监狱来观摩特色体育竞赛。围着操场搭起木头阶梯,阶梯上坐人。操场一边举行警卫队和看守队的篮球赛,另一边举行田径赛。参加球赛的看守队,也挑选了四五个犯人球员做预备队员。田径赛的参赛者基本都是犯人,冠军的奖杯是三罐鳗鱼,亚军两罐,殿军一罐,所有参赛的犯人运动员,都奖励紫菜梅干饭团,全部奖品,由日本慈善家太太们资助。操场新铺了煤渣,用石灰画出白线,做成跑道。犯人们在跑道上举行戴镣长跑、短跑。紧邻篮球场开辟出一块空地,举行奇特的监狱专利项目,比如犯人戴手铐脚镣的相扑、两个犯人戴一副脚镣踢球,还有两个犯人戴一副手铐掷铁饼投铅球,滑稽丑怪,专供一群日本慈善家太太取乐。
运动会在下午两点达到高潮,跟桂堂预想的大差不离。正当戴镣相扑笑酸了一群日本妇人的粉腮,一声枪响让天地之间死静了一刹那。这一枪发自张桂堂手中的长枪,是从警卫队营房侧边的窗口射出。到此刻还是在按他预先设计的棋谱走棋:他是一步过界将军的“车”,用木工房的凿子摸了哨。哨兵身在站岗心在球赛,正向球场方向张望呢,被桂堂从身后锁了喉,一凿子凿进他后脑勺。桂堂从哨兵手里拿下了长枪,尖刀班另外两人就跟了上来。越狱局面到此没出大毛病,除了尖刀班的王敦喜刚从警卫队储枪室里夺到枪就走了火。反正操场已经大乱,不差一两枪走火的纸漏。张桂堂真假两只脚飞奔,穿越了警卫队营房和大门之间的五十米空地,来到铁梯子下面。他临时改变原先一到梯子下就开始攀登的棋路,在梯子下贴墙站着,等待刘庆儿干掉北墙角楼奔来的援兵。刘庆儿的枪法实在不地道,三枪也没挡住援兵,还是翟传国替他完成了任务。翟传国自小当孩子王,一把百发百中的弹弓打下孩子的天下,两枪打倒两个增援大门的执勤哨兵,掩护桂堂登梯。桂堂基本上是用臂力攀登,木头脚到底不合作,刚登了四五级就脱离了他的脚腕,掉落到地上。桂堂打开大门时,东北风猛烈,把666号小锣似的呐喊刮过来。666号忘了自己是那个叫闵志宏的三流艺人,声气豪壮,连桂堂听上去都是赵霖宇带队伍神兵天降了。他喊:“大门打开了,想活的,跟我冲!”不过桂堂事后琢磨,垂死的土匪头也能喊出这么豪壮的句子来。
越狱的整盘棋局只有三人明白棋谱:张桂堂、刘庆儿、吕大年。连各小组成员都是到时听令跟随。桂堂叫曾顺来给地下交通员送了信,让他们做好越狱人员的接应准备。但桂堂只告诉曾顺来大体的越狱时间,具体行动部署对小曾一字不提。至于666号,桂堂更是瞒得严实。666号的觉悟还很成问题,他越狱的动机跟民族大义毫无关系,出去就为了把那个二人转女搭档勾引回来。再说,666号当一般人使浪费:他是一杆旗,把他当旗要是必须的,关紧时刻呼啦啦抖开,功效就达到了。他那副好嗓子为唱男女脏事儿而生,为哄骗饭馆掌柜赊账吃饭而圆润动听,到关键时刻拿他当号角,那是必须的。鬼子警卫兵和犯人们拧成一团,因为观光的十几个日本婆儿还没撤离,警卫队还不敢随便开枪,眼看着一群自己给自己解了铐的人蜂拥至大门口。这时桂堂听到了666号第二次呐喊:“抗联弟兄们,咱们拼了,跟小鬼子狗汉奸拼个鱼死网破!”张桂堂奇怪,这词儿活像杨靖宇、赵尚志等抗联高级指挥员绝境突围的号召,大将风范,气贯长虹。
越狱的棋一着一着是按他的谱走的,直到开了大半的铁门突然又开始合拢。此刻在大门顶上的岗楼里摁着开关电钮的张桂堂以为开关失灵,越发使劲地摁电钮,手指头使劲太大,指甲完全没了血色,变得灰白,可大门仍然不听使唤,稳健地合拢。零下十来度,桂堂冒出一脊梁汗,嗖地一下,热汗珠立刻冰凉。摁钮在这个节骨眼儿上失灵,缺老德了。但转念一想,不对啊,佛钮失灵的话,门户开关都该失灵。只有一个可能,还有一个更权威的电钮,控制着这个摁钮。那个据钮是总闸,典狱长一定在摁那个总闸,控制了整个监狱的行止收放。大门不可逆转地合拢,只剩一条缝儿就要关上了,他看见666号恰好跑到门下,一只脚正要往外迈,两扇大门已严严实实合上。
冲到大门下的一个人不罢休,抓着铁栏杆往门上爬,刚爬到门顶那一排茅刺上,身后追来几颗子弹,打得棉袄炸出灰棉絮和草纸屑,人在大门上动几下,不动了。桂堂明白,此人肚皮让茅刺尖挑穿了,两臂耷拉在门外,两脚还挂在门内,成了个硕大的褡裢火烧。人肉褡裢火烧一点没让又一拨冲到门下的人认命,五六个人手脚并用往大门顶上爬,眨眼工夫全中枪掉到地上。桂堂看着干着急,手里的枪帮不上忙。门下的人结成饼,踩在满地尸首上,犯人和看守撕扯得你我他不分,连鬼子警卫队扫射起来也不方便。日本婆子已经被撤到安全地带,操场上的人横着的比竖着的多。躺卧的人体大部分穿囚服,也有个别穿制服的。
翟传国是第一拨跑出去的,此刻又跑回来,向大门顶上的桂堂张望。桂堂打手势让他快跑,鬼子援兵马上要到达。但传国张着两只手,仰着急切的脸,嘴半张,像一只忠实的黄狗。他知道翟传国内疚,因为按原来的行动计划,阻击小队必须隐蔽在日本警卫队营房里,负责阻断警卫队朝着大门口的追击,同时由吕大年的殿后小队将三百零五名抗联干部战士和反日志士全部撤出监狱,才轮到他们撤离营房。但一行动起来,本能把人群变成憋在排洪口的激流,传国只能顺流而下。大概他跑出去半里路才想起自己的任务,也才想起他桂堂哥在整盘越狱行动中的功劳,便又跑回来接应他。桂堂向墙根看一眼,离自由也就差这一跳。但墙有两丈高,他只有一只脚,着陆的分量会全砸在这只脚上,很可能从此他就一只脚也没了。监狱大墙外是二十丈宽的开阔地,开阔地尽头,有些零散住家,都是些一溜歪斜的棚户,属于漂流到城里挣苦力钱的农户。就算他仅剩的脚不折,他单腿能蹦多远?最近的街道离监狱两里路,那里有待雇的马车骡车人力车,那里也许还有接应他们越狱的地下交通员。曾顺来把越狱的消息传递给了地下组织,组织上一定会在监狱附近设立交通站。就算在传国相助之下他能蹦两里路,那他也是跑了的和尚,把庙给留在了身后:响应他越狱计划的抗联干部战士还有一多半留在他遗弃的庙里。他跟传国打了个坚决的手势,让他赶快逃生,这样他就为抗联救下一位神枪手。传国朝他仰着脸,眼巴巴的,不甘、不忍,但还是忽然一转身,跑了。
远处响起枪声,鬼子警卫队的援兵到了,点射、连射、扫射,他们在见活物就打,什么挪动打什么。此刻逃出去但没找好藏身之处的人应该已经躺了一街。张桂堂把枪口架好,手指头抠进扳机。人家鬼子的枪真是好枪,枪管黑得发蓝,枪托摸着都过瘾。不到一袋烟工夫,一辆卡车冲过开阔地。桂堂还是等着,等到能看清司机的眉眼了,看清了鼻梁上方的天灵盖,他手指头一动。他都没有听见自己手里的枪响,只见卡车跳一下,差点侧卧,把一车的鬼子援兵倒出去。后面跟着的卡车全停下了,半分钟时间,所有鬼子兵跳下车厢,在一个少佐指挥下还击。第五辆卡车停在二百米之外,士兵拿一窝窝破烂棚户当掩体,向桂堂的方向开枪。桂堂不理睬鬼子士兵,准星只锁定那个少佐。这是抗联伏击的打法,你急我不急,一颗子弹也舍不得浪费。他的枪开火了,少佐倒地倒得特脆。
桂堂听见楼梯上有动静,蹦过去一看,两个警卫兵正顺着螺旋形楼梯摸上来。他等前面的那个把脑瓜顶全露给他,不费事儿就开了他的瓢。他明白岗楼两侧都有敌人向他进发,他又从岗楼里蹦出来,一枪打倒只有三步远的一个警卫兵。然后他贴墙坐下来,一个枪口看三头。从监狱外射来的子弹擦在墙头的石头上,擦出哨儿来。他判断一定还有警卫兵正顺着螺旋形梯子往上爬,而他左右两边的巡逻走廊,也正有两股敌人进逼过来。他已经陷入四面受敌的绝境。现在反而挺安静,他能听到操场上的踢打声,警棍砸在头骨上的声音,还有鬼哭狼嚎的求饶声。不知道666号现在在哪里,是否也在求饶。他懊悔极了,再缜密的计划都出纰漏,一年多时间在心里操练这场暴动越狱,怎么就忽略了这么重要的一点?这么固若金汤的监狱,一定会有两个开关总闸,而那个总闸一定非常人所知,专由典狱长秘密控制。
岗楼的门被撞开,门扉拍在桂堂右侧身子上,正好把他掩到门后。他朝着门下的日本军靴就是一枪,只听一个身体栽倒下去。桂堂跃起,见那脚筋被打断的日本兵枪头调不过来,惊惧地看着这个九尺多高的独脚大汉。桂堂的枪口正指住他的眉心。这个侵略者真年轻,还是个男孩子。日本男孩两只眼珠盯着枪口,盯得直斗鸡。桂堂想到自己十七岁的儿子,手指头一使劲儿,打烂他妈咋看咋爱的十八岁的脸。他背后中了两枪,好在他穿棉衣前先挂了一块铁板在背上,子弹穿不透。
监狱是俄罗斯人在一八九〇年修的,老毛子挺仁义,在大监号里都修有壁炉,不过日本鬼子抠门儿,自打监狱到了他们手里,壁炉就一直冷着,所有铁件都锈出一层红色浮皮。
炉膛底部有块带拉手的铁板,炉灰落下来,能拉出铁板来倒灰。他抽出这块浮着一层红锈的铁板,在把手上拴根绳儿,挂在背上当盔甲。桂堂感觉着子弹打在铁板上的震荡,心想老毛子提前四五十年就支援中国抗日,要不他脊梁一定满是弹洞,能当笊篱使,捞饺子去了。一个警卫兵正从防火铁梯爬上来,被桂堂一枪打下去。他用那只缺失了脚的肉杵蹬地站起,又蹦进岗楼。大门外,日本援兵如临大敌,头一辆卡车的驾驶舱上架着机枪,不断点射,掩护一群鬼子兵攻到监狱大门口。桂堂瞄准机枪手,扣动扳机,机枪哑巴了。螺旋形楼梯上又有了脚步声,他蹦到楼梯口,跟摸上来的警卫兵眼对眼,又是个嫩鬼子。他的枪几乎跟对方的枪同时开火,差别在于他的准头比对面的嫩鬼子好。年轻警卫兵连人带枪滚下楼梯,枪管一路敲击楼梯的铁栏杆,声音在桶状的岗楼里发出回声。
桂堂还没回过身,一颗子弹打在他右臂上。鬼子警卫队已经把他堵在了这个岗楼里。门外传来吆喝:“里边的,都出来!缴枪不杀!”他听出是那个姓胡的看守的嗓音。桂堂想,敌人以为岗楼里埋伏着一支抗联小部队呢。
他听见岗楼下面的大铁门打开了,迎接着援兵到达。卡车轮子隆隆翻过尸体砌成的工事,尸体让卡车颠簸跌宕,桂堂听着都知道伤亡惨重,给鬼子省粮了。尸体中一部分是土匪流氓,也给社会省点事儿了。无论贵贱的牺牲,让大卡车行路难,桂堂听见它们好不容易进了操场。他一动不动,右胳膊的骨头一定给打断了,现在一点也不管用,枪的分量都落在左手上。门外又叫:“里边的,缴枪不杀,皇军优待俘虏!”桂堂想,不知666号活着还是死了,要是活着,鬼子一定把这次越狱的头等功记到他头上。到底跑出去多少位抗联?至少有五六十人。够本了。也不知翟传国出去会不会参加抗联,还有花正白那孩子,好好拾掇拾掇,能成才的。想着,右边的袄袖刮了一下他的左手背,铁器一样冰冷,硬邦邦,一看,枪伤流的血灌进棉絮,已经结成冰桂堂感觉脸颊也冰冷,斜眼一看,脸贴在枪管上,枪贴着冰凉的水泥地。什么时候他横在地上了?一颗东西落在他眼前,差点砸到他鼻子,是个手雷。他左手一扒拉,手雷从楼梯栏杆掉下去……
第十二章
张桂堂的掩埋仪式由黑岩曹长主持,666号作为战俘中最高领导应邀参加。其他狱友还有花正白、吕大年等人。仪式相当庄严,因为日本军人崇尚死得壮烈死得值当的人。在他们看,张桂堂死得太合算了,一条命赚了七八条命。
张桂堂那时在岗楼一声不吭,外面劝降的人以为他不满意出的价钱,所以价出得越来越好:“只要张营长带着你的人出来,皇军保证不杀不打,不上老虎凳,不灌辣椒水……”还不吭声,外面继续涨价:“只要张营长说出谁是越狱主谋,皇军保证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妻妾成群,金玉满堂……”岗楼里一直静悄悄。黑岩曹长想试试看,抵抗的人是不是都死光了,便从螺旋楼梯底部扔了一颗手雷上去。对方跟黑岩曹长玩球,立刻就把手雷打回到曹长地界。要不是手雷在半空爆炸,而曹长卧倒动作利索,后果肯定远比烂几根手指头严重:手雷炸烂了二楼到一楼间的青砖台阶,碎砖头倾倒下来,砸在曹长伸出去的一双手上,十根手指扁了八根。于是围攻大门岗楼的人知道张桂堂和手下还没死光,还在有效抵抗。所以胡看守的劝降临阵改词儿。天花乱坠是没用的,什么妻妾成群、金玉满堂,谁能指望那么远?得多大个白痴才会在此时此地抱那么虚幻的贪图?金玉、女人此刻还不如一碗当年打下的棒子煮的粥来得香甜、实惠。粥还得稠点儿。胡看守的同儿进一步改编:“皇军保证不要你们的命,保证发你们路费,让你们回家团聚,愿意回去种地的,奖赏你们一人十亩好地,愿意改行儿做买卖,给五百大洋做本钱。只要你说出来,谁是越狱主谋。”岗楼里面静得跟一座坟似的。
胡看守和曹长都听命典狱长,尽量抓活的,以图全须全尾地挖出监狱里的抗日组织。捉拿张桂堂和他手下的人不敢贸然闯进岗楼的门,也不敢再到螺旋楼梯送死,僵持了十多分钟,胡看守又喊了一句:“张营长,赵司令都投降了,识时务者为俊杰,死扛到底只有死路一条……”里面还是一点反应也没有。胡看守身后的大田军曹把胡看守挤开,一架轻机枪架在门口,子弹也铺排妥当,就在这时,岗楼里传出来一声嘶喊:“爹、娘、银淑,我来了!”接着里面响了一枪。推开门一看,岗楼满墙红,鲜血在墙上绽开一朵焰火。张桂堂唯一的脚丫光着,脚趾还在扳机上,子弹是从他方正的大下巴进去的。所有人这时才明白,一场战斗就他一人前后左右几头忙,一直打到现在,让警卫队减员七名、伤残四名。
666号站在六名前抗联战士前面,面对张桂堂的墓碑,墓碑上是毛笔写的几个字“勇士张桂堂之墓”,右边站着警卫队的六个士兵,由黑岩曹长带头,各持一杆长枪,站得笔直,脸和身子都肃穆得毫无活人征候,完全就是一排木头桩子。666号手里拿着张桂堂生前用过的饭盆,饭盆里装着兑了水的医疗酒精。曹长下令,长枪整齐地扬起枪口,朝着晴雪之间脏兮兮的天空,发射了一枪。一窝不知藏在何处的乌鸦嘎嘎飞起来,天空又多了几点污渍。枪手们在鸦鸣声中,继续发射,一共三枪。666号突然觉得自己腮帮刺痛,原来是眼泪挂在那里,冻成了冰。他会为死了张桂堂这样的人流泪!这一悟让他吓坏了:闵志宏会为张桂堂这样的人痛心流泪?此刻流泪的,一定不是闵志宏,而是赵霖宇。赵霖宇在为他折损一员猛将、一位生死与共的弟兄而流泪,为在那崎岖山路上曾像骡子一样把脊背给他乘骑了五天的大个子部下流泪。鸣枪之后,666号把兑水酒精捧起来,咕咚喝了一大口。他觉得从嗓子眼儿到大肠根儿,全烧着了,比导火索烧得还快他把酒精放在墓碑前,向黑岩曹长伸出他孩子般弱小的手,说:“借你的火使使。”
曹长说:“嗯?”
666号声音一横:“火柴!”
黑岩曹长愣了一下,不可思议地看着666号。这监狱里连典狱长都跟他客客气气,有人跟他曹长横,这感觉挺新鲜。曹长从制服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放到666号小小的手掌上。这只小小的手心上,掌握着一支饿不死拖不烂的队伍,跟整个满洲日本军队作对,他不该横一点吗?
666号擦了一根火柴,将微小的火苗往铝饭盆里的兑水酒精上轻轻一掉。轰的一声暴起一大蓬火,顶端带着蓝色火舌,逼人的寒气被烤得微微抖颤。
“桂堂兄,你为了中华民族的生存,为了人民的自由解放和福祉而死,死得其所,重于泰山。老兄你前头走好,我们弟兄踩着你的足迹,就会跟上来的。桂堂,我们后会有期。”这一番话,有桂堂这半年教给他的,也有他江湖上学来的,反正是让吕大年、花正白等人激动振作、悲伤化为力量的话。火渐渐熄灭,人的感动还在向周身疏散,疏散成一股热力,666号那两只小手掌滚烫。
典狱长事后问666号,张桂堂就义之前喊的那个“银叔”是什么长官?666号告诉他,是个女长官。那咋是“叔叔”?典狱长认为666号明显在隐瞒重要情报。
666号继续逗他,说:“女的咋就不能是长官?女先生、女公子、女弟子,都行,女长官咋就不行?”
他给典狱长一点事儿去费神,自己卷上一支喇叭筒,点着,悠长地抽一口。久不抽烟,一口就醉了。其实银淑是桂堂的媳妇儿,姓李,桂堂最后的决绝,他对生命毫不贪恋,这个李银淑要负一定责任,因为桂堂恋她如痴。桂堂说过多次,他媳妇儿贤惠,长得呢,“不难看”,桂堂这样说她。桂堂这样的男人,说自己女人不难看,意思是极品的美。要不就是他恋她太深,不难看就是西施。不管李银淑是不是西施,从她和桂堂俩儿子一块儿,死在一九三四年那个秋天,桂堂就看到他自己的末日了。他跟李银淑,相隔在生死两岸,银淑那边有两个儿子,后来桂堂母亲也跟去团聚,那边比他这边热闹,于是桂堂对彼岸心更重,对此岸更无留意。
典狱长不问越狱是谁的主意。这还用问,小个子赵霖宇是三百零五名抗联加反日人士的灵魂,也是他们的大脑别的大脑想不出这么刁的主意,早早算计上了监狱的运动大会。
这次典狱长会见他的地点变了。那个惬意的休息室,现在对他关了门。他拖着死囚的镣铐,被两个看守带到一间阴沉沉的大屋,典狱长办公室。典狱长坐在皮转椅上,跟他隔着一张阴沉沉的大办公桌,俨然一个判官。死囚的镣铐死沉死沉,走一步就像搬一座山。在监狱走廊上刚开步走,感觉上午刚喝的那盆粥汤已经进了腿肚子。现在他已经饿得目光发虚,五步之外的白马脸一会儿有眉眼有眼镜,一会儿化成一道灰白。一想到离下午的那盆粥汤还有六七个钟头,他身子就不听招呼地往地上赖。典狱长完全忘了他站在对面,一个劲儿对着电话筒点头,低声地“嗨,嗨”,他往左面挪一点儿,让脚镣咣当咣当砸着地板。地板表面还算光鲜,背面已经给白蚂蚁蛀得玲珑剔透,五十斤的生铁脚镣要是存心砸,不多久就能把它砸穿。白马脸判官看都不看他。他的腿又往右边咕涌一下,再砸两下地板,对面的白马脸还是对着电话“嗨”他的。等到终于挂电话,马脸正面对着他,也还是不让坐。他只好自己说:“来把椅子吧。我站不动。”判官阴沉沉地看他一眼,才懒洋洋对门外说:“搬个凳子进来。”其实墙角落就放着两把靠背椅,判官不让坐,怕他太舒服。
一个矮凳子给送进来了。说是凳子,不如说它就是一块原木的剁肉砧板下安了三根树棍,粗糙、死沉。他往上一坐,就等于蹲着。他明白了,他本来个子小,典狱长想进一步降低他的海拔高度,提醒他的阶下囚地位。五十多名前抗联战士和前反日斗士顺利逃出监狱,典狱长在等待处罚,或者正思量何时切腹。666号戴重镣蹲在对手面前,都抹杀不去他胜利者的神气。666号想到张桂堂的墓碑,还有那鸣枪三响,躺在薄木棺材里的桂堂一定听见了。人家死了都那么神气。坐小凳,他也得坐得有个爷们儿样。他微岔双膝,两手摁着大腿,稳稳地让屁股尖去找凳子。膝盖头哆嗦得厉害。可不能倒下,倒下这马脸鬼子就看戏了。腰板还得挺直,矬子也是大将军。他感到饿细的两根腿骨在一层薄皮下晃荡得厉害,就要放弃它们的支撑,幸好屁股已经领着上半身找着了小凳子,整个身子安全着陆。他自认为坐得大气轩昂,至少像个土地爷。没等典狱长开口,他说:“有烟吗?”
典狱长正在吸一根烟卷,办公桌上就放着一个装烟的铁罐。罐装的烟卷都贵重,这念头弄醒了烟瘾那条馋虫。典狱长看着他,他也看着典狱长。张桂堂有棺材睡,那是尊重,睡在棺材里听敌人为他鸣枪致礼,那是待遇堂堂“赵将军”也得够待遇。典狱长对着门外说:“给他拿点烟丝。”
烟丝和卷烟纸马上给送进来。烟丝搁在一张隔日报纸上,日文的。他接过旧报纸,往两脚间的地板上一放。他瞄一眼烟丝,特次的货色,净是些切碎的烟叶梗子。他用手指把烟丝在旧报纸上分成三小堆。打算长谈嘛,有烟抽,本帅奉陪到底。他捏起一张卷烟纸,纸是好纸,又细又柔,烟丝摆上去,手指头一动,纸的随和柔韧就都体现出来了。就像包饺子得面好,得揉熟了,软硬合适,擀出的皮儿跟奶娃儿屁股蛋儿那么柔滑、溜溜圆,包上大肉的馅儿,怎么捏它怎么随心。他那病媳妇儿当年再省,过年包饺子是必须的。大肉大葱的馅儿,一咬一口油。那是上辈子的事儿了。他就着苦辣的烟,把满嘴口水喝进肚里。监狱外的人间,不知还有几家吃得起白面大肉饺子。他心事漫漫的,把自己卷烟的工艺水平都端出来,给这欺负了中国人大半辈子的鬼子看。卷烟咋的?也可以很有格调、很贵气的。别以为你从洋铁筒里抽出根哈德门,在铁盖子上嗒嗒嗒蹾几下,就比我高贵。闵志宏那个臭唱戏的,过不起好日子,可是见过好日子。对面这个马脸判官今儿眼睛不对劲儿,一定在打孬主意。什么孬主意?弄到什么程度?
“赵将军,这次越狱,后果很糟糕啊。”
那是。他悠悠然吐出一口烟。张桂堂一人打死七个日本警卫兵、两个援兵。全国抗日战场上,日军伤亡名单上,增加了九个名字。丧信在邮路上呢,日本国的九个日本妈等着晴天霹雳呢。
这次越狱,死了五十多个囚犯、七个日本警卫兵、六个中国看守,还伤了四个警卫兵和两个看守。十多个犯人就在大门口被同类踩死,也有没死透的,在鬼子援兵的大卡车开进来的时候,还抬起手挥了挥,不知道是欢迎,还是告诫:这儿还有活的,劳驾车轮留神绕着点儿。有几个身体都给踩成毯子了,头脸倒无恙,还能支棱起脖子,巴望卡车司机看出他和人肉毯子的其他部位是不同的,应该区别对待。但大卡车一视同仁地碾过去,人肉毯子立刻铺平了,上面的疙瘩坑洼就都均匀贴实了。
典狱长又开口了,说:“那个叫张桂堂的,我知道,你俩一直处挺好。”
666号不吭声。你这话又不带问号。
典狱长又说:“跑出去的人里头,有多少个抗联的?”
“是不是抗联,得你们查呀。”666号笑笑,典型的赵霖宇微笑。桂堂告诉过他,赵霖宇将军反驳别人时,总是微笑,而这微笑带一点轻蔑,还让人怕。他回答典狱长的倒是实情,他哪儿知道谁是前抗联战士。桂堂搞地下串联是瞒着他的。桂堂假借赵霖宇司令的名义先串联了十五位骨干,再由骨干们分别串联其他抗联战士和反日志士,都打着赵司令的旗号,只不过没有“赵司令”本人什么事。
事后,吕大年把他当“赵司令”向他报告:成功逃亡的人中,混有一百来个小偷土匪拆白党,他们直接从运动场冲入抗联战士群落,戴着脚镣脱逃了。在犯人里选拔运动员参加比赛,选的都是体格超强、苦力和饿饭都没摧垮的青壮年,训练的时候又给吃点偏食,每顿粥加两个土豆、一勺大酱、半根大葱。那些罪犯中一部分人听了抗联故事,还跑来跟“赵司令”表忠心,说司令大人啊,您瞅着,只要兄弟能活着出去,就跟着您干,参加抗联。反正咱都是些贱命,生下来就多余,猪不拱狗不踹,没人疼没人爱,不如跟着赵司令、张桂堂这样的大英雄,拿贱命拼他几条鬼子命,划得来,活一场没白活。
刘庆儿跑出去了。刘庆儿能带着这帮年轻力壮的前小偷土匪进山去,让抗联大部队改造他们。眼看开春了,山里最苦的日子就要到头了。张桂堂过去常常向他描述抗联的日子。春天一来,抗联的好日子就开始了。山里返青,人就不那么容易饿死了。野物都处于产崽期,都会出来找吃的。抗联将士都是好猎手,下个套能套住一头八百斤的大野猪。候鸟也该北归了,满山的树上都能找到鸟蛋,往牙齿上一磕,蛋黄蛋白滑溜溜的,溜进嗓子眼儿,那叫美。一场春雨,蘑菇漫山遍野。抗联人都是能人,女兵个个识蘑菇,都知道蘑菇叫啥名儿。有些蘑菇可是山珍呀,打一只山鸡炖炖,人间珍馐。抗联的一个炊事班发明了无烟土灶,在地皮下挖一条烟道,炊烟就能顺着泥土草皮散出去。等到草高了,鬼子讨伐队就不敢再进山,轮到抗联化整为零下山跟鬼子捣蛋。往铁道上埋两颗雷,朝据点的营房里扔几个手榴弹。
“据我们查实,跑出去的那个刘庆儿,是领头人之一。你跟他处得也不错。”
没错,你自个儿都弄清了,我就不用搭话了。好小伙子刘庆儿肩负张桂堂的重托,正带着一群小偷混混脱胎换骨呢。赵霖宇的微笑又一次浮上666号的脸。他突然一惊,这要是回去当闵志宏还麻烦了,重上戏台卖贫嘴,说荤笑话,估计得且找一阵范儿。他看着典狱长苍白细长的手指在翻动一个本子,心想,桂堂跟他说的那种抗联式捣蛋你防得了吗?你们鬼子在明处,抗联在暗处,抗联就是分分秒秒惦记着你们,瞅个冷子就出手,让你们不得安生。变不成大老虎一口咬死你,那就变成跳蚤蚊子一小口一小口地咬,再结实的身子咬得你浑身流黄水鼓绿脓,让你一小块一小块地烂,最后也能要你命,抗联是慢性子,慢慢地咬,让你们鬼子最后没一寸好肉。夏天就更好,高粱棒子都比人高,一钻进去就像进了无边无际的绿色碉堡,在你们鬼子身上东咬一口、西咬一口,那是最见抗联作战技艺的时候。经过一春一夏,到了秋天,这些小偷街痞混混们就得了正道,心地也干净了,知道生来为食的不能叫作人,食后做什么才能界别人和野猪、狗子、熊瞎子。
典狱长发问了:“你发号施令完了,去哪疙瘩了?”
666号说:“靠边儿待着,让身子骨更瓢的先逃命呗。”
“咋没跟张桂堂一块儿作战呢?”
“我们各有各的职责。”
典狱长右边嘴角一根笑纹,点点头。
“你咋不问我是什么职责?”赵霖宇借闵志宏的嘴脸笑了一下,这次笑得比较热诚。
典狱长说:“我问了你也不会告诉我。”
“问问看呗。”
典狱长叹口气:“你什么职责?”
“我是统帅,职责是看着最后一名部下撤出这座人间地狱。”他觉得说话的绝对不是闵志宏那副嗓门儿,是赵霖宇附体,给了他低沉的预言家的嗓音。
典狱长问:“那你到那破木箱里的职责是什么?”
“这个就不能告诉你喽。”他又露出一纹笑。你问的不是废话吗?当时子弹都跟没头苍蝇似的。幸亏他个子小,要不哪能藏得进那个钉劈了板儿的箱子里。
他只记得当时跟疯牛一样往监狱大门口跑。所有人都成了疯牛,胡踩乱踏。一个人拉着他往前跑,还扭头关照他说,您能跑动不?我背您吧!他看见关照他的人尖尖下巴,细长鼻子,两个灰白鬓角。那人又说,赵司令,可别让他们挤倒了,挤倒可就完了。他拉着他在一地的人体上一脚高一脚低地跨越他使劲儿看一眼那人的脸,眉心有个疤,他想,眉心有个疤的人他认识啊,怎么就想不起是谁来了,这时两人都到了大门口,一个少年人叫起来:“吕教导员!”他才想起来,这不就是吕大年吗?惶急焦灼,熟人给看成了生人。吕大年一手拉花正白,一手扯666号,大门还剩一张脸宽的缝儿。吕大年对花正白说:“说啥也要把赵司令弄出去!”就在那一瞬间,“赵司令”腿脚吃不住劲儿了,饥饿疲劳惊吓总发作,脚底一滑,不知踩上了什么可疑的滑腻物体,最后一冲没成功。
典狱长说:“我要是不及时关门,赵将军就跑出去了。”
可不,就差那半步。他和吕大年、花正白眼睁睁看着两扇铁门合拢,从铁打成的镂花栏杆里,眼看刘庆儿远去。刘庆儿、翟传国都不忍啊,把他们的赵司令给落在人间地狱里,自己投奔自由,所以都是一步三回头跑走的。那之后,枪声密集起来,大门两边的水泥柱子都让子弹打麻了。很多抓着铁栏杆爬到大门上的人被打下来,后面拥上来的人再上去踩踏,一地尸。当时吕大年已经把他拉到人群外,他一下子蹲在地上。腿劲儿立刻恢复了,蹲着都能跑得飞快。他蹲着飞奔,把吕大年和花正白跑丢了。大家都看上了木工房运出的废木料,堆在油毛毡棚子里,好几个人钻进刨花木条。他看上那堆锯末,跟老家的麦秸垛似的,他伸出两只胳膊就往里扎,但里面却有一张嘴,狠狠在他小臂上咬一口。锯末已经有主了,他退出来,看见一个木箱子,钻了进去幸亏饿得够瘦,身体特适合打折,就在箱子里把他自己折巴折巴,关上了箱盖儿,空间还算够。木头虽然不经子弹打,聊胜于无。他钻进木箱后,从缝隙里看见吕大年拉着花正白也撤退过来。吕教导员把木箱推到前面,他们自己躲在木箱后面,也不看看箱子里装着的是谁,居然让“赵司令”给他们挡子弹!枪声渐渐冷落,就听见大卡车一辆辆进了大门监狱响起哨子,吹的是紧急集合哨,催魂一样,但躲在废木料堆里的人一动不动,似乎指望跟废木料一块儿运出去,运到收破烂公司的大场子上。
等到哨音也静下来,他听到吕大年跟花正白说话。吕大年说:“出去的那些土匪流氓至少一百六七十人,要是让抗联收了编,就有可能成为抗日新生力量。等熬到春天,像我这样的抗联政委、教导员就会在森林里开课堂,给他们上课,讲讲理想,讲讲苏维埃、共产主义……”他在破木箱子里想,这家伙跟张桂堂说的差不多,什么理想信念,什么荣誉耻辱,还有这主义那主义,话里都是生词儿。你以为抗联是一帮丘八,人家一张口都是秀才。吕大年还说:“森林课堂里总会有个把女兵教唱歌,唱《义勇军进行曲》,唱抗联《露营之歌》。”这时候姓吕的书生丘八就哼唱起来:“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同志们,锐志哪怕松江晚浪生!起来呀!果敢冲锋,逐日寇,复东北,天破晓,光华万丈涌!”花正白打断吕教导员,问:“女兵多吗?”吕教导员说:“团部卫生队有十来位,师部宣传队有二十几人。”花正白问:“俊不?”没听吕大年怎么答的,666号脑子已经在箱子的黑暗中放电影,看见抗联女兵个个俊俏如花,都像龚石竹,都像小铃铛。他心里痒痒。
这时就听见鬼子援兵进驻监狱。不久,几个日本兵挺着刺刀跑过来,吼得如同恶鬼。666号想,杀身之祸就悬在鼻子上,还为抗联女兵心痒,对闵志宏这个色鬼,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刺刀挑进锯末堆里刨花木条,一声尖叫,锯末堆里露出一个被刺刀划烂的脑袋。一眨眼,犯人们全举着双手钻出来。吕大年和花正白也站起来,听到木箱盖子响,吕大年回过头看,吃了一惊,没想到那么小的箱子能装下一个赵司令。
等他们给押解到操场,666号看到,援兵全是野战军,站在监狱巡逻围墙上,又是一排人墙。大探照灯全打开,照着操场上的恓惶的犯人。犯人们看到墙上还架着小钢炮,一共三门,重机枪四架,操场上任你多少人,动一动就打烂你。那些日本慈善家和婆子们正从地下室钻出来,在援兵的保护下撤出监狱大门。
前的地上。以后还想跑吗?这就是榜样。探照灯那么亮,可谁都认不出来那是金宝:金宝就是黑乎乎红乎乎一摊子,棉袄棉裤都给踩没了,只剩一个稀烂的背心。你说那是给压扁的一头驴,也有人信。胡看守刮掉背心上的血污泥污,吃力地念出号码:398号。一对号码,才知道那是窦金宝。
典狱长翻着本子,两根眉毛在眼镜框上皱成一根。然后他抬起头,刚想说什么,一阵咳嗽来了,咳得前仰后合。人不舒心,病容易找上门。
666号卷起第二根喇叭筒。
典狱长咳嗽收住,眼睛看着本子说:“赵将军,日军警备司令部和警察署开了一天的会,这次越狱是个不幸事件,必须从严处理。我打算重处一批主犯。”说罢他又是一阵咳嗽。杀人这事儿损阴德,弄得判官阴气攻心,咳个没完。
666号看着摆进纸里的一小溜烟丝,哆嗦起来。算了,不卷了。他说:“在我意料中。”这话说出口,他自己也满意,大将临危不惧的风度。
“警备司令部要我尽快出一份名单。”
他眼睛眨了几下。接着他发现自己的嘴唇微张着,包不住前门牙。赵霖宇不会露出这副傻相来。他马上控制住眼皮,调整了嘴唇。心里说,别怕,该来的墙都挡不住。
“我派人在犯人里调查了一下,确定出十三个主犯。”典狱长用铅笔敲着本子,目光定在他脸上。
666号也看着对方。眼皮哆嗦基本给控制住了。
“这么多看守都是废物。就在他们眼皮下,主犯每天传达消息,统一行动。除了死了的张桂堂和跑了的刘庆儿,这十三个人不得不重处……”苍白的脸躲闪开对面来的直视,有什么难言之隐似的666号从嘴唇上捏一根烟叶梗子:有什么难以启齿的?你杀人还杀少了,挣的不就是杀人关人折磨人的钱?
“如果不把主犯全部处决,我更是无法开释自己的责任。”
666号低下头,看着卷烟的纸慢慢散开。他666号肯定被定为主犯无疑了。以下的日子有数了。还有三天活头没有?三天六顿粥汤,就快喝到头了。他感觉身心里那个赵霖宇正在离开,想赖活着活他个寿比南山的闵志宏在一点点回到他身上。闵志宏是软乎乎的,带着人的温热,不像赵霖宇,冷冰冰、硬邦邦,浑身钢筋铁骨,一附了体,他想屈膝弯腰都办不到。
典狱长从制服口袋掏出一块手帕,擦着咳到嘴巴外面的唾沫。那手帕白得不近情理,一只角上绣了个黑色的字,丧气得很。手帕他是见过的:第一次见金玉洁,她就洗了好几块这样的手帕,晾在浴室里。他记得晾手帕的工具挺有趣,几个竹编的环形上下串联,竹环上吊了竹衣夹,手帕展平了用夹子夹成半圆,另外一块手绢从相反方向对称围过来,构成环形的另一半。当时他想,日本人晾几块手帕都算计省地儿,高效。那几块雪白手帕环环相衔,拼成个守丧的灯笼。现在手帕还捏在这判官手里,金玉洁姑娘已经不在人世。也不知道给她埋在哪儿了,有口薄板棺材睡没有?连张桂堂都睡了棺材,人家姑娘好歹给这马脸判官当了两年奴婢,不能就那么给扔坑里填上土吧?要真那样,这马脸就太驴了。要真那样,那白嫩的姑娘明年就化成烂泥了,不化的就是她那头好头发。她那头头发真好啊,衬得脸皮真白,脖子梗像段儿嫩藕。最后还想扑出牢门,两手抓住后门的栅栏,好不甘,好不甘,一点点矮下去,手还一直抓住铁栅栏,不甘撒手人寰。最后她的样儿是侧脸的,侧脸仰向苍天;黑发、白脸、红红的粗粗的手……金玉洁还是个小姑娘,在母亲面前还会撒娇,使小性子,这魔头连个小姑娘都容不了……他的手突然摸了一下屁股下的板凳。这只手是赵霖宇借给他的:这只手马上要抄起这个板凳,朝对面的苍白脸砸过去……
典狱长说:“这份处决名单,赵将军是不是过目一下?”
他说:“拿过来我看。”这话把他自己吓了一跳,好气派,分明是赵霖宇在跟部下下命令。他看着典狱长。杀一个金玉洁你比拍一只苍蝇还省力,杀一百个金玉洁你也不会眨眼。可是能杀一百个金玉洁,你就是人王了?他真恨自己不是真正的赵霖宇。一国人里要多出几个几十个赵霖宇,这国的同胞里,金玉洁还会成百上千地被这判官轻轻一抬手就当苍蝇拍了吗?
典狱长阴沉地看着他。
他两手搁在膝盖上,正视办公桌后面苍白的脸。连脚上五十斤重的镣铐都增加他的分量、他的壮士感。
典狱长撕下本子上的一页纸,在桌面上狠狠一推。
他还是看着对方。你要杀我们,我还巴巴地上赶着去看榜?典狱长扭头向门外,喊了一声:“来人!”
门立刻打开,胡看守现身门口,右手搪在手枪上,显然他一直就在等这声叫喊。杀人不眨眼的判官,心里是怕的,早埋伏了救兵在门口。他那抄起板凳拼命的一闪念似乎是带声响的,被白马脸听见了,因而脱口就喊,喊来了救兵。手握生杀大权的典狱长怕的当然不是手无缚鸡之力的闵志宏,而是把他当叱咤风云、一呼百应的赵霖宇怕的。就凭赵霖宇百步穿杨的枪法,凭他闪电的神速,还凭板凳的粗糙和分量。这一板凳砍过去,典狱长满脑壳的大东亚共荣就得随着脑浆子流出来。看来典狱长现在已经排除了怀疑,大致认定,蹲在对面的矬子,就是赫赫大名的赵霖宇。
胡看守把那一页纸拿起来,转身,双手呈上。他让自己稳住,手别抖,眼别眨。接过来了,催命书现在在他的两根手指间。他心跳如鼓,纸上字迹成了一个个会动的小虫。等虫子渐渐定形为字,他赶紧先把名单从上至下扫一遍,目光是搜索“赵霖宇”三个字。没找到这三个字。看来区区小人物闵志宏暂时不会给赵霖宇当替死鬼,暂时捡回一条命。好死真不如赖活着。他的心跳轻下去,体温又回到身上。好死有什么好?赖活着连霉臭的棒子粥吃着都香。要是粥稍微热一点儿,最好烫嘴,再加一小勺臭烘烘的腌菜,没腌菜一筷子头大酱也行,赖活的滋味可美着呢。只要能赖活下去,总能混到吃大肉包饺子的时辰。
名单上有三十多个名字,都是典狱长用毛笔写的。吕大年荣登榜首,花正白最后一名。孩子足岁才十六,一定有人出卖了越狱的整个组织,要不谁会想到十六岁的男娃那么大出息,充当三百零五副脚镣的开锁总工程师。没有这个小毛贼,这一场以一千余犯人暴动开始,以一百多人脱逃、八十人伤亡,九十年模范监狱的荣誉被毁而告终的大事件几乎不可能发生。没这小子,典狱长眼下也不会在切腹还是不切之间彷徨郁闷。典狱长一定是昼夜嘀咕,切了吧?不,不切,还是切了好,可以保住家族名誉,进祖祠,让一代代后人祭拜。荣誉啊,耻辱啊,以一刀切与不切界定。典狱长也站在同样的哲学关口:好死,还是赖活着?
典狱长开口了,说:“赵将军,这名单上,有你不少部下吧?”
666号不说话,眼睛继续扫视名单。怎么听出判官有几分得意呢?三十六个名字写得苍劲有力。哪些是赵霖宇司令的部下,他怎么知道。他卷好第二个喇叭筒,拿出一根火柴。赖活着才能把劣质烟草当哈德门享用,你看看,赖活着是多么不挑剔、多么随和大度。
典狱长笑笑:“当然,我理解赵将军。将军是不会出卖自己部下的。不过我们已经知道哪些是你的部下了,比如张桂堂、吕大年。”他更得意了,“名单上一共三十六个名字,因为有二十五个犯人逃亡、十一个犯人死于流弹和踩踏,我们警卫队也有轻微伤亡。处决三十六个人,是以牙还牙的意思。”
不对呀!死的逃的才这点儿人?吕大年明明告诉他,逃出去了一百六七十人,其中五十一人是抗联将士和反日志士。吕大年的消息是从曾顺来那里得到的,绝对准确。
典狱长看出他的疑惑,微微一笑:“逃亡和死亡人数,以我的最终审查为准。”
666号大悟,明白典狱长微笑中那点无耻和暧昧意味着什么。隐瞒真实数字,大幅度缩小暴动越狱的真实损失,他上峰对他的惩罚自然会减轻!
“这三十六个死刑犯里面,十一个是参与了越狱的主谋,其中吕大年自己供认不讳。吕大年还一口咬定,他们是瞒着你赵将军谋划的。我当然清楚,他是想保护他的最高统帅,把责任全部担当下来。没办法,怎么打他都不肯改口,我们拿不到任何口供,所以没法给你定罪。吕的供词说,暴动是他和张桂堂一手策划,目的之一是趁乱把你赵将军劫出监狱。可是谋划得再好,最终不如天算。十一个人除外,那二十五个,本来就是杀人越货的重刑犯、屡教不改的惯偷、血债累累的土匪,这次越狱还想回到外面世界去造孽,罪有应得,死有余辜。”
“慢着,我怎么听说,成功越狱的抗日将士就有五十多人?张桂堂击毙的日本警卫队是七人,援兵两人,很多人都看见了……”
“可惜不用很多人来写报告。”
原来如此。看来这个老油子已经在切腹与不切之间结束了徘徊,做出了决定:不切。在好死和赖活着之间,他选择赖活着。赖活下去,可以多糟蹋几个金玉洁,然后再当苍蝇拍死。可警卫队死了那么多士兵,怎么瞒得住?可能也不难,只要往曹长口袋里塞足够金条钻石,曹长可以帮他编撰另一番士兵英勇牺牲的故事,比如押解犯人到出重工的隧道工地,途中遭抗联伏击之类。反正典狱长有的是金条钻石。他在这个肥缺上干了二十多年,大盗小偷的家属没少给他塞金银财宝,油水捞足了,把三十六个该死或不该死的囚犯一毙,挖个大坑一埋,文过饰非,恢复正常日子,明年再做做手脚,争回模范监狱奖牌,有何不可?典狱长四十九岁,再赖活他三十年,不难,反正保住了囫囵的腹,可以再造他三十年粪。
闵志宏虽是人间最渺小的人物,但十二岁登台,走街串巷,走村串镇,阅人比阅书多得多,一张脸上眉毛咋动、眼梢咋瞟、嘴角咋挑,一丝一毫的波纹,都能让他明白啥样的念头由那眉眼嘴巴后面的脑子里闪过。没这本事,闵志宏咋能知道从谁兜里能讨出小费,从谁那儿能领着大赏?闵志宏此刻从对面这张白马脸上,看到了整个人品。想到此,666号笑出声来。
典狱长也跟着笑笑。各笑各的。
“那我为花正白求个情吧。孩子刚满十六,等他满十八了,你要是还想杀他,再说。不是老想显着仁慈点儿吗?杀一个孩子,比杀十个大人还招恨。”这话像是一对朋友间的商量。
典狱长不动声色。但666号知道,两只招风耳听进去了。这个白马脸拿着屠刀做菩萨,最爱听人说他仁慈,犯人和看守们的运动会,就为展览他的仁慈。今年彻底搞砸,精于算计的白马脸让张桂堂给算计了。典狱长从三岁就来到中国,日本人和中国人的毛病他都有,偶尔犯日本人的死脑筋,又常常使中国人的活心眼儿,既想好死,又想赖活。
第十三章
宣布极刑名单时,一个囚号为349的中年犯人晕倒在地。他不是为自己晕,是听到他儿子名字的时候站不住了。这对父子九年前一块给关进来,父亲叫郑轩宜,囚号349,儿子叫郑孝宜,囚号350。父亲患有一种脑瘴症,一犯病就倒地下,腿抽手抽脖子抽,能抽得跟小孩儿那么短。儿子郑孝宜必须给他扎针放血,才能缓过来。在哪儿扎也只有儿子知道,扎错要命。儿子为了父亲的病,跟一个半仙半道的医生学了这手绝招。为此典狱长特许儿子郑孝宜口袋里总放着几根缝衣针,也特许父子俩住一个监号里。这两父子长得像一个模子倒的,一样的圆脑袋、溜肩膀,眼珠一样的两个黑算盘珠,又圆又大,活像年画上的鲤鱼娃娃。奇怪的是,两张脸蛋上的两对算盘珠只有两只会动,另外两只始终待在原地,老看着前方。那叫“懒眼珠”,懒得动。父子俩一人一只懒眼珠,两只警戒前方,两只巡逻四面八方。犯人们管他俩叫双胞胎父子。父子俩相差十六岁,父亲郑轩宜家里给他说的媳妇儿比他大十四岁。这父子俩并不特别反日,但失手打死了一个日本农夫。俩人判的刑也一样,都是无期。父子之上,还有祖父、曾祖父,曾祖父七十八岁了,老爷子是四世同堂之家的总家长。老爷子年轻时闯关东,做生意、垦荒,挣下了五百垧地,是一方名绅。一九三〇年,日本政府把十来个日本村子组织成垦荒团,送到老爷子地盘上,要在老爷子几百垧肥得跟拌了猪大油似的熟田上垦荒。老爷子在田地周围砌墙,让他养的乡丁沿着墙把守,一年多日本农夫农妇在墙外饥寒交迫,又回不了日本。耗到三一年秋天,日本垦荒团垦荒不成,夜里派人穿着中国人服装跳过墙来收庄稼。一家子日本农民正抢收还没灌完浆的稻子,让郑家父子发现,鸣猎枪警告。乡丁们听见枪声跑过来,捉住这家的当家的,怎么问也问不出中国话来,便绑起来打算送官。那人执拗挣扎,乡丁们开揍。没想到跟熊瞎子一样壮的家伙一点儿不经揍,还没拖到田垄上就快没气了。儿子和父亲赶紧撕开他衣服急救,这才发现他外衣里面的日本内衣。郑家父子不能让出乱拳的乡丁顶罪,俩人主动跑到乡警察署自首。父子俩给关进这个模范监狱九年,年年是模范犯人,直到那天运动会,听到一声嘹亮的召唤:“弟兄们,冲啊!”父亲一激动,脑癔症发作,倒在地上,身子正在抽抽,眼见着缩短。儿子掏出针急救,可周围疯起来了,满世界是疯牛般的腿脚,到处都有让疯牛踏烂的人体。儿子来不及把父亲抱起,就扑倒在父亲身上。枪声密集起来,戴着铁镣的腿脚比疯牛还狂乱,儿子手里的针就往靠近的腿上戳。一个日本警卫兵挨了戳,手上的长枪掉在地上,儿子捡起枪,用刺刀戳靠近的腿和脚,谁的腿靠近他父亲他戳谁,认腿不认人,结果戳伤了十多个犯人、两个日本警卫兵。宣读死刑名单时,一听到“郑孝宜”三个字,父亲大喊一声:“留下孝宜,杀我吧!”然后就倒在了地上。这对父子平时乐善好施,家里的老爷子常常带些吃食进来,父子俩尽数分给狱友,一次老爷子送进来六十斤烧饼,父子俩只留了五斤,其余都分光。
人们见父亲郑轩宜渐渐抽短,儿子扑上去,要给父亲扎针,但被看守们拦住。儿子挣扎,父亲还在地上往孩提身量缩,有犯人喊了一声:“救人不行吗?”
一有人领头,犯人们胆子壮了。一伙人上来抱郑轩宜,有人给他掐人中,有人推操看守。鬼子兵们立刻出现在巡逻走廊上,站得一个挨一个,高粱地上方的电线上,麻雀们就那么个站法。没跑出去的抗联将士一看,敢死的劲儿又上来了。几个人咬耳朵:“拼了吧?”
一个被判了死刑的抗联小伙子大喊:“反正是个死,拼了!”
吕大年全看在眼里,着急地对站在身边的666号说:“不能拼啊!鬼子一开枪,一个都活不出去!”吕大年现在完全是另一个人,一场场的过刑他已经死过去多次,浑身骨头折了十多处,原先的书生脸已经三分是鬼。吕大年睁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就是个血核桃,看不出里面还有没有眼珠子。他没法站立,看守们用绳子把他绑在一根木桩上。一听墙上鬼子警卫兵们枪栓拉得稀里哗啦响,他用仅剩的一只眼瞄了一下四个岗楼,岗楼上大大小小的枪眼里也伸出了机枪、小炮。他把剩的这只眼瞪得老大,黑眼仁儿浮在白眼仁儿上,上下不沾眼眶:“赵司令,咱们的人还剩下二百多,全是抗日中坚分子,不能拼呀!”
吕大年的话还没落音,一声哨音响起。站在台上的典狱长嘴上叼着铜哨,平时在眼镜后面的死眼珠子此刻急活了,电光四射。没人理会他,一大群人围着郑轩宜,一大群人围着郑孝宜。郑轩宜现在只有五岁的身高,面色就像地上的石灰掺的煤渣。抗联将士们前天拼得不过瘾,此刻都嗷嗷叫。囚犯们也喊:“宽恕郑孝宜!”
“给郑轩宜急救!”
“拼个鱼死网破!”
“在这儿不饿死就累死,慢死不如快死!”
典狱长慌得脸由白变黄,哨音吹得上气不接下气。假如再来一次暴动,他和黑岩曹长都要切腹了,他就别想留着囫囵肚子监狱里外两头吃。于是他掏出手枪,朝天开了两枪。人群愣了一下,又骚动起来。大伙似乎也知道,这个监狱的犯人要是死绝了,日本的共荣就自抽嘴巴了,典狱长的慈善面具也扯稀烂了。吕大年跟666号说:“别人爱拼拼去,我们抗联的老战士个个都是宝啊!”
666号仗着个儿小的优势,在人群里出溜出溜地钻缝儿,眼看就来到台子下面。抬腿往上迈步是不可能的,大镣有五六十斤重,快赶上他重了。他向典狱长一伸手说:“拉一把!”
胡看守一愣,但还是伸出手,把他连人带镣一下拽到台子上。
典狱长也醒悟过来了,手忙脚乱摘下脖子上的铜哨,交给666号:666号接过哨子,也不吹,对一锅粥的人群举起双手,挥了挥,喊道:“弟兄们!”这一声喊了得!一口气从丹田发起,贯通全身,直冲后脑,再弹回鼻腔,然后由口中爆破而出。喊出了口令,他自己也纳闷,人都饿得跟狼似的,腰上就两层皮,哪里还有丹田,哪里还鼓得起一口气?人们给他喊得僵持在一个姿势上。然后他才吹起铜哨。他没有吹那催命的紧急集合哨,而是吹了一声长长的、委婉的音。人们松弛一些,渐渐恢复了平时的驼背、腆肚、罗圈腿、缩脖子的自然站姿。人们似乎在想,那一声祥和平静的哨音,像什么?有点像鸽哨?大家恍惚想到多年前或多年后,吃饱了肚子,还有余粮喂鸽子,饭后卖呆,听着不知谁家的鸽子上了天,在天上悠出一串哨音。666号放下哨子,又是一声呐喊:“同胞们!”
领袖的口吻,领袖的用词。所有人静下来。
“同胞们!父老乡亲们!”
一个矮小的领袖矗立在一千余名犯人前方。他们此刻太需要领袖了。
666号威严凛冽的目光从一张张肮脏的脸庞上扫过。
“我们的抗争是持久战,不能一时冲动,一定要冷静!”他想,张桂堂在他脑子里留的那些大词儿、生词儿焙到此刻,焙熟了,就像他烂熟于心的二人转调笑卖乖的词儿一样上嘴。这就是赵霖宇司令的词儿,通过他的嘴吐出去,又被他的耳朵接回来,在他瘦弱的胸膛里回荡。他发现他比谁都想听见这些词儿,这些词儿让他觉着他一个胆儿有三个大,让他还觉得冲天的委屈,难道他不是生来就被人欺负的?闵志宏不能反抗欺负,只有耍赖,赖过欺负。这么大的委屈,绝不是他一个人的委屈,是成百上千的生来受人欺负的人的委屈。“咱们这是想干吗?还嫌敌人杀得少?还要去拼,还要去送死?我的同胞们,咬紧牙,活下去!他们--”他伸手指着典狱长,“不怕我们死,他们怕我们活!”他真该感谢爹妈,给了他这么好的记性。张桂堂在他的单间小号里养病的时候,用那没牙的嘴,小声讲给他的话,他过耳不忘。“俺们活着,就是抗争!”
一张张肮脏的脸上,一双双严重沙眼而溃烂发红的眼眶里,渐渐充盈泪水。这个小个子司令让他们看到,何故他领导的部队就是打不烂、死不绝。在他们猥琐的心怀中,第一次有了庄严的感觉。他们想象跟着这个建子将军征战千里,管他跟谁打,都会打出庄严荣耀来,因此都是打不烂、死不绝的。这个矬子,才不白为一世男人。就这么个姓子,让长身笔挺的典狱长都心虚一样避开目光。
666号看见离他最近的花正白,眼睛也被传染眼病,内眼角开始红烂。两条绿鼻涕在鼻孔里伸伸缩缩,但一副大义凛然的神色。他不也是生来被欺负的吗?不能明面儿上做强者,只能背地里做强人。再看看这一张张脏脸,一个冬天没洗过,带到春天里来了,明明搓一把雪就能干净的,可他们活得脸都不要了。不过他们中的绝大部分,也都是生来受欺负,好事他们没份儿,坏事都剩给他们去做。此刻,郑孝宜把郑轩宜救过来了,儿子搀扶着父亲,一模一样的两只懒眼珠瞪着他,那么大热度,他都要给那目光点着了。父子似乎想开了,赵将军把他们的牺牲放在了一个大格局里,接下去,郑孝宜的就义就是在全民族全国家的大格局里,有的是悲愤和壮烈,去掉了个人的恓惶。
危机的局面给收拾住了。
送吕大年走的时候,666号给他端了一碗酒。酒是高粱白干,典狱长特批的。典狱长也特批了花正白的缓刑:
吕大年二十八岁,在哈尔滨读到大学三年级,投笔从戎。枪决定在三月五号的黎明四点。夜在一点点缩短,天刚刚开始增长。四点,已经能看见还没长草的坡地上移过来一队影子。第一位是吕大年。吕大年是被两个看守架到刑场的,666号拿出瓶子,往一个大碗里倒酒。他端着酒来到吕大年面前。吕大年腼腆地说:“赵司令,对不起,我不会喝酒。”
“我敬你的,必须喝了。”
“赵司令,要是有法儿给我父母带信,请告诉他们,我给他们戴着孝走的。”他一只眼瞥了一下血迹斑斑的衣袖,上面钉了一小块白布,“我们老家是河南开封,老规矩多,黑发人先走,要提前给白发人戴孝。”
“喝一口,暖和暖和。”
吕大年摇摇头,眼光放远。前面有条河,流得很安静,就像个斯文的巨人在睡,打着轻轻的鼾。他说:“天快亮了,我想看河对面啥样儿。喝了酒就看不清了。”
他旁边一个五花大绑的单恒均参加抗联才半年,就被鬼子俘获,送来这个监狱。这次暴动他是阻击小队的,击毙了一个鬼子警卫兵。最后三卡车援兵进了大门,混战起来的时候,他撤到地下室,跟一群躲避战火的日本女人窄路相逢,但他没有伤害一个女人。最后他被追进地下室的看守射中小腿,缴了械。他凑近666号说:“司令,能……能给我喝一口吗?”
666号端着碗来到他身边,看见他眼里的水光,问他:“怕吗?”
单恒均点点头。他伸出一只手,抓住他的肩头,发现小伙子抖得厉害。
“酒给你壮胆,也给你壮行。”他的鼻子又酸又疼,“来,赵司令敬你!”
单恒均是典型东北孩子,高粱玉米催出的个头,他得双手把酒碗举起来,凑到他嘴边。等他挪开碗,看见小伙子脸颊跟水洗了一样。恋生也不投降,好小伙子。他把剩下的酒往一张张嘴边递,每人都有份。鸟开始叫了,头一批是百灵,渐渐布谷鸟也参加进来。河对岸,雄鸡打鸣,号召了所有的鸟。吕大年看见鸡鸣之处,晨雾里浮出几幢房子,那是个小小的村子。此刻鸟鸣高高低低,脆的闷的,长音短啼,河水亮了一道,那是肉眼看不见的曙光照上去了。
行刑队乘着一辆卡车来了。都是蒙面大盗打扮,是鬼是人也分不清。他们跳下车就站成一排666号被拉到刽子手这一边。犯人们以吕大年为中心,排成一队。他想再看看吕大年二十八岁的脸,以后好记住这张脸最后的模样。但在枪手整齐地瞄准时,他蹲了下来。人瘦腿更瘦,他的头几乎能夹在两腿之间。一个人对枪手们喊口令。闵志宏要不是顾及赵霖宇的尊严,就真用两个膝盖头夹住两只耳朵了。一排枪响了,他发现自己的裤子没有湿。又一排枪声,他发现自己眼睛湿了。吕大年跟他没有多少交情,但他舍不得这个少白头的抗联政委。因为吕大年死咬牙关,不肯出卖他,所以他觉得吕大年受的刑是替他受的。吕大年该是好好一张脸走的,却破相成了独眼龙。当然他受刑是为了护着赵霖宇,而不是为赖活着的闵志宏继续赖活下去。赵霖宇值得吕大年用一只眼珠子一条命去护。
第十四章
对面这张脸一抬起来,他差点掉头就往回跑。这张脸的主人是他的大舅子沈佩林,在他被曾顺来带进来的时候,他在桌面上卷一根喇叭筒。没错,那两只眼皮一双一单,不是他舅子是谁?那只单眼皮下的眼珠最后一次瞅闵志宏,是通过准星瞅的。沈佩林怎么来这儿了?典狱长对他还是将信将疑,这舅子能消除最后一层疑虑。沈佩林又瘦又黑,要不是那一对鸳鸯眼,他在马路上撞个满怀都会错过去。他希望自己这张脸也足够走样儿,让这舅子看着陌生。他这么一想,就回过头问带他来的曾顺来说:“谁来探我?”
曾顺来指着沈佩林说:“这位先生。”
666号看着沈佩林:“你探我?”
沈佩林朝他瞪着眼,马上又去看他身后。身后的门已经关上了,没有再打开的意思。今天这间探监室就他们四个人。第四个人可能是典狱长,就潜伏在那扇窗后面。那扇窗是假的,跟外面不通,连接一个小屋,小屋藏个人就能偷听探监的人跟犯人说话。这是犯人们都知道的秘密。探监室挺大,有小学校教室那么大,两排桌子,桌子和桌子之间一步之遥,因此犯人和家属说话都得扯着嗓门儿,秘密的话是说不成的对面的脸也能看得清楚,但怎么玩命伸手伸腿也别想碰上对方。每个桌子后面置放一张板凳,探监的人一多,犯人和亲属再加看守,能把这屋塞满,听话都会听串。看来自己真是够走样儿,让那么熟的舅子都看成了生人。跟媳妇儿好的时候,舅子隔三岔五拉他喝酒,一把花生米能喝大半夜。熟成那样,怎么这时候会认不出?只能是他给饥荒苦力彻底毁了容。舅子倒是先咧开嘴,歹兮兮地笑笑,说:“看着像,不过不是那狗日的。”
曾顺来问:“不是哪个狗日的?”
沈佩林说:“你说他是哪个狗日的?”
曾顺来说:“我哪儿知道,得你说呀。”
沈佩林说:“我家那个狗日的,比这狗日的俊多了。这狗日的有四十五了吧?我家那个狗日的,今年虚岁才三十一。”
曾顺来说:“你那嘴能干净点儿不?”
沈佩林还是那么歹兮兮地笑,把刚才卷好的喇叭筒扔到他这边桌子上:“你要是我家那狗日的,这支烟就不给你抽了。我家那狗日的,要不是腿麻利,跑飞快,十年前就让我用枪给打烂了。那狗日的骚劲儿可大,我妹子捞病,血都吐干了,他还在外头跟大姑娘小媳妇儿犯骚。人家告诉我,大姑娘跟他跑麦秸垛后面亲嘴。”
带人来的看守到犯人和亲属接上话就退到一边去,曾顺来也不例外,退到了门边。但听到这句话,又说:“喂,你那嘴,用来苏水涮涮再开口!”
666号回头对曾顺来:“哎,小曾,你咋回事儿?”
曾顺来说:“俺们不能听犯人和家属说话。”
666号说:“谁家属啊?我跟他压根儿不认识。带我回去吧。”
曾顺来来到他身边,给他点上喇叭筒,同时用气在他耳朵边来一句:“聊点儿外边的事儿呗。”
他想起来,曾顺来跟另一个姓王的看守押解他过来的时候,曾顺来说的一句话。他走着走着,低下头看煤渣地上一个小物件,自言自语:“是铜的还是金的?”说着用脚踢踢,又说,“不能是金的。”姓王的看守岁数比较大,此刻押着666号超前五六步了,听了这话,赶紧跑回去,看见煤渣里有个闪亮玩意儿,用手指头抠起来。就在这时,曾顺来跟666号说:“带你去见你一个熟人,让你假装不认识他。”他问:“谁让我装不认识?”老王看守此刻回来了,手里捏着个金箔纸做的小元宝冲曾顺来晃晃,说:“把你给财迷的!纸做的!”
那时顿然悟到,曾顺来让张桂堂收编了,是穿着汉奸警服的抗联。刚才曾顺来的话有尾没头:“让你装不认识他。”是谁让他假装?自然是抗联地下组织。
现在他明白,曾顺来那是在给他报警。典狱长一肚子鬼,从来不完全相信任何人,对于他666号究竟是谁,他也从来没排除疑窦。
666号抽着烟,问道:“听说外头现在涨价涨得邪乎。像这样的烟丝,一斤涨到多少钱了?”
沈佩林答道:“两年前你能买一斤的钱,现在只能买二两。你要是我妹夫那狗日的,我能舍得给你抽吗?我硝镪水都带着呢。”他拍拍自己大褂的前襟,又笑笑,“要真看见那狗日的,硝锚水就泼过去了。看他烂着脸咋勾搭女人。”
666号知道硝镪水他带不进来,进来探监的人都会让警卫兵好好抄一遍身。但他呵呵一笑说:“你恨你妹夫恨到这程度?”
沈佩林说:“可不,一梭子弹都解不了恨。”
他又呵呵笑着。大人物对小人物的琐屑是非不求甚解地接受,就这么笑笑。狗为一泡屎掐得你死我活,人见了能给它们断官司吗?只能这么笑笑。他这几声“呵呵”绝对乱真,绝对是人笑狗的。装扮赵霖宇时间长了,将军的情态容貌、举手投足,都长到自己身上了。闵志宏绝对笑不出这几声“呵呵”来。闵志宏那十几种笑都脱不了个贱,发自一身媚骨,为讨人欢心,为赖人债务,为哄骗女人……那个闵志宏,给这个前舅子一梭子打烂也就罢了。
沈佩林看他笑的时候,眼睛又有那么一瞬间的愣怔。那是他吃不准对面的小个子男人是谁的一瞬间。他究竟是那个万恶的前妹夫闵志宏,还是民间人们悄悄用来壮胆的赵将军?是抓捕他的警察错了,还是他沈佩林错了?那种闵志宏熟识的犀利目光很快回到沈佩林眼里,又是那个听见闵志宏撒谎就无情揭穿的前舅子了。被666号的伟岸笑声糊弄了一刹那,他眼中多了几分斗法的快意。
666号又抽了一口烟,盯着自己吐出的蓝灰色烟云,若有所思地说:“嗯,烟不错。”
沈佩林说:“那可不。正经抽烟的人能抽出好赖。到处是鸦片馆,鸦片都比这烟丝便宜。”
“眼下,黑市一斤白面卖什么价?”他听到自己口中的话,是将军的体察民情的和祥,带着一点不讨厌的官腔,都合适。闵志宏不是个好人,可是个好戏子,在那个小剧团混了十八年,真正的屈才。
沈佩林说:“我们这种人,哪儿还吃得起黑市的白面?吃不起,问也白问,等你攒足够买二斤白面的钱,行市早涨上去了。黑市买卖大米白面,也是提着脑袋的买卖。给发现了,先毙了你再查抄你家。就告诉你吧,两年前的精磨小麦面,比眼下的三合面还便宜得多。三合粉一点儿黏性都没有,擀面都是断的。”
666号想问什么是三合粉。他猜一定是他被捕入狱这一年里,鬼子汉奸们发明的什么坑老百姓的玩意儿。幸亏闵志宏不唱了,不然唱死也吃不起一顿白面饺子,还别说挣进来的不够掏出去的,身后跟着那么一大帮讨债鬼。这位舅子也跟着王尊鑫那样的讨债王后面站队,一直托人带话,让他还他妹子的药钱和打了好几个滚儿的利息。666号悠然吐出最后一口烟,一边把烟蒂搪灭在烟缸里,轻轻咳嗽几声。他咳嗽的时候,另一只手掌松松地掩着嘴。对面的脸又是一懵懂。真没办法,赵霖宇的动作在他身上长得可真牢实。那个出身殷实家庭、进过黄埔军校的年轻将军,该有些代表身份的动作,这些动作现在都长在他身上。张桂堂告诉他,赵将军在伏击、撤退的危急中,洗脸都免了,有时一年都不洗一次脸,但666号相信,将军就是一张隔年的脏脸,也不会改变他的家教决定的习惯动作。
“你家里都还好?爹妈都还硬朗?”
“硬朗什么!去年我爹吃生柿子,解不出大手,下头一使劲儿,上头就一口气没上来,死了。”
666号想,那可是闵志宏的丈人呀,死要面子一个老头儿,蹲坑蹲死了。他啧一下嘴说:“生柿子多涩,咋不让它再长长?”听上去他像在可惜柿子。
“老家一春天缺雨,田里啥都长不好,就长肥了蝗虫。庄稼都让虫吃了。出苛的粮连种子都收走了,老爷子幸亏种一院柿子树,年年秋天全家吃柿子,冬天柿饼和着棒子面熬粥。柿子树也给人吃怕了,越结越少,老爷子不等柿子熟就吃。”
666号咳嗽完说:“听新进来的狱友说,好多老戏外面都不让唱了。小人书的《说岳全传》也收起来,不让孩子们看了。书生意还行?”666号知道沈佩林的丈人丈母开个小书馆,租小人书给太太小姐和学生看。过去生意挺红火,他媳妇儿沈佩玉也常去帮忙。
“现在书馆难开。凡是说造反起义的、骂外来入侵者的、骂奸臣的,都让收了,收了就烧。二人转唱宋江杀阎婆惜的段子,都不让唱。去年七月七日,马连良原先想唱《四郎探母》,不让唱,杨四郎是汉奸呀,结果改唱《空城计》了。中国人打中国人,人家乐意听。有一次路过宾县,听过一个叫小铃铛的唱大鼓书,梁红玉抗金兵,现在也不让唱了。知道那个小铃铛不?”
666号心一抽,没言语。
沈佩林研究着他的脸色:“你可能没听说过她,在依兰、宾县还有点儿小名气。她的男人王尊鑫开了个烟馆,地底下是赌馆。王老板投靠了日本人,日本人对他开地下赌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这事儿谁都知道。开赌馆,没有日本人后头撑腰,汉奸警察们立马查封。”
“小铃铛怀孕了,生下一个七斤重的胖小子。王尊鑫一看,不对吧?要是孩子这时候出生,该是七个月早产,早产儿咋这么足斤足两、全尾全须?再一算,这孩子不该姓王啊,小铃铛是怀着身孕跟了他的!闹半天,他家的好茶好饭,养着一个野种。可她怀的,能是谁的种呢?”
666号想,那还能是谁的,闵志宏的呗。没想到闵志宏不费事儿还得了个儿子!七斤重呢!长大没准儿不是个姓子!
“后来呢?”
“后来能有好?把那男孩儿给了育婴堂,把小铃铛卖到窑子里去了。”
他愣怔地看着舅子。舅子的脸模糊了。
“小铃铛想儿子,从窑子里跑了,又让老鸨的爷们儿抓回去。当天夜里,上吊了。”
他眼里涨起两大泡泪,泪水映着舅子的鼻子眼儿。不能流泪,可不能啊!
“这事儿要搁在您赵司令身上,还不找个月黑风高之夜,带他一个班的神兵神将,给王尊鑫来个满门抄斩?”舅子说。
666号咬着牙。眼睛给眼泪淹得疼,他使劲儿瞪大眼,尽量给眼泪扩大蓄水空间。泪一出来,就露馅儿了,让假窗子后面偷看的典狱长看个正着。现在真恨他自己不是赵霖宇,光长得像管啥用?
沈佩林从前襟里又掏出一支喇叭筒,扔到他面前。这一支喇叭筒很大,卷烟的纸是张报纸。沈佩林说:“留着,等烟瘾快熬死人的时候再抽吧。”
666号觉得这张报纸大概有什么名堂,看了舅子一眼。舅子眼睛里有话。不是什么好话,是比那一梭子子弹还解恨的话。
等他被押解到号子里,他撕开那根喇叭筒,展开报纸,发现是一篇关于赵霖宇被捕入狱的过时消息。报纸是去年四月十九号的,消息是赵霖宇在剃头摊子上被人告发而遭逮捕。他忽然懂了舅子眼睛里那层歹毒的意思:“你就替抗日大英雄挨子弹吧。中国人需要赵霖宇那样的英雄,谁需要你呢?你能替赵将军挨子弹是你的造化,是你为下次投胎积的功德。”
曾顺来带666号回监号的时候,沈佩林也站起身。666号在曾顺来打开门时回头,见那一点歹毒在沈佩林眼睛里全然怒放,一张脸称心极了。借鬼子的子弹灭了他,多省事儿,省得他担待一条命的官司,也省了他子弹钱。仗打了这些年,东北和全中国一样,啥都涨价,涨得比荒草还疯,日子越过越紧巴,子弹钱兴许能换俩红薯。这就是沈佩林将错就错的原因。沈佩林看着又瘦又老的闵志宏,就知道监狱的日子有多煎熬,罪是受不完的,让监狱代劳,慢慢折磨他,一颗子弹的短痛太让他舒服了,不如长痛,长痛便是慢死,让你一天死一点儿,让你生不如死。沈佩林要的,就是闵志宏生不如死。又过一阵,666号脑子里放电影,一遍遍放映舅子的歹毒眼神,咂摸出另一层意思来。沈佩林无词的诀别也许是这样的:“你身上哪怕有一根汗毛像赵将军,我妹子嫁你也不算完全白嫁。你不能生如赵将军,死得像个汉子,也不亏我老妹爱你一场。”
他现在想想,那个十六岁就嫁了他的小姑娘沈佩玉真是白糟践了,跟了那个十天有八天在外跑码头、登戏台的闵志宏,享过什么福?死的时候,小脸还白白净净,清气袭人,还是蒙昧未开的小样儿。此刻小姑娘沈佩玉能回来,再活一回,哪怕只活一天,换他死一百次他都愿意。
第十五章
刘庆儿带着一支一百五十人的队伍来到老爷岭,投奔抗联第三路军的时候,是四月初。第三路军就剩下七百多人了,司令员叫一号首长,他自己担任总司令,还兼任第一师师长。一个师也就两百来人。刘庆儿的人马立刻被改编为第四师,刘庆儿当了代理政治部主任。翟传国给封了个营长,手下二十来个人。接受刘庆儿这支队伍的是第三路军的二号首长苏政委,告诉刘庆儿来得正是时候,部队正缺有经验的战斗人员。刘庆儿没告诉政委,越狱跑出来的老抗联一共五十一人,到了目的地就剩下四十八人了。交通员头天带路行军,过了几条浅河,身体太瓠的两个人让河水给冲跑了第三个是因为拉稀拉得太勤,不断掉队,又得不断追赶队伍,最后终于没追赶上来。他也没告诉政委,他领来的这支队伍充其量只能算杂牌军,五个抗苛征粮食的农民、八个盗运煤炭的铁道扒手,这些人算觉悟高的,剩下的人等小偷居多,胡子其次。小偷胡子们聚在一块儿,相互借胆学招,等于一个偷盗群英会,队伍一两百张嘴,全部给养都靠他们喂。他们偷的头两件东西,一是染料,一是铁锅。从监狱穿出来的号服前襟浅灰,后背深蓝,两袖带条纹,锅里用黑染料一煮,就整齐统一了,也煮死了虱子跳蚤。队伍一路走,他们一路偷鸡顺羊,药死的看家狗就有十来条。刘庆儿有天问他们,偷的是谁的羊?他们说,管得了谁的,这就叫贼不空手。刘庆儿给他们定下军规,只准偷日本人的东西。那是刚下种的时节,萝卜才小手指头大,他们也能偷满一麻袋。
有天夜里路过一个大院子,听见里面有马嘶,两个小偷不跟刘庆儿请示就悄悄离队,翻墙进院子,一个蒙住马眼睛,另一个学着马嘶,让屋里的人以为马还在厩里。等他们合骑着那匹马追上队伍,刘庆儿看见马是军马,明白他们刚才潜入的是伪警察派出所。刘庆儿灵机一动,让俩小偷再回去,顺便把派出所点了。等他们的队伍走到山坡顶上,山下火烧得正旺,几个黑影子几头窜,拖着一根胶皮管子灭火。这时俩小偷已经赶上了队伍,刘庆儿夸俩小偷干得挺漂亮。其中一个小偷说,还给汉奸们留了“赵霖宇神兵到此一游”几个字。刘庆儿问他拿什么留的字。小偷说,院里有桶石灰水,他就用刷子写在院墙上了。等他们翻过坡顶,刘庆儿想起来,派出所的伪警察肯定知道,赵司令此刻还关在日本人的监狱里呢,号称他的神兵显然是戏言。
五月初,由于抗联各部队减员严重,第三路军西征,去小兴安岭跟第二路军会合。部队白天宿营,晚上行军,每天天亮,刘庆儿就发现他的新编第四师少了人,小偷胡子们又脱逃了几个。走到五月底,刘庆儿的第四师就剩了七十多人,师又改编成团,续在第一师的尾巴上。刘庆儿这才得到机会,见到一号首长。那天一位参谋请刘庆儿去军部开会,他打远看,两棵大树之间的吊床上,半躺着一位小个子首长。刘庆儿眼珠立刻不会动了。参谋说,那不是吗,一号首长在那儿等你呢。刘庆儿眼珠还是不会动。小个子首长支起上半身,对刘庆儿说,踩着屎了?把脸臭成这样。刘庆儿愣愣地问,您不会是赵霖宇将军吧?小个子首长笑笑,反问他,那你说呢?参谋说,为了保护司令的安全,对下一律称一号首长。刘庆儿心想,那监狱里的那位呢?是赝品?张桂堂说他背着赵司令冲锋、撤退,背了五天,按说再好的赝品到他那儿,也混不过去呀……刘庆儿搬着自己两条腿,往吊床边上走。张桂堂也会看走了眼?难道张桂堂是存心看走眼?
参谋小声跟刘庆儿解释,赵司令不知欠缺哪一味重要营养,这几天腿肿得穿不了鞋,只能躺着开会,凑近看赵司令,赵司令跟监狱里的666号头型、脸型有一点像,后脑勺都是悬崖峭壁,推成光头的话,一滴水从头顶流到后脖梗半秒钟不用。俩人也都是大鬓角连着络腮胡。刘庆儿听说一号首长不洗脸,此刻他想,胡子长成荒草,也没剩多少脸可洗的。再说,风餐露宿的日子,不是雨雪就是露水,行军走着,宿营睡着,天就给人浴洗了。要是俩人都剃了络腮胡,监狱的赵将军破绽可就多了。那位赵将军是圆鼻头,赵霖宇司令的鼻子基本就是个鹰啄;赵将军一张大嘴,薄嘴唇,看着喜兴,逗眼调笑合适,而赵霖宇司令的嘴长得极端正、标致,牙齿虽是老烟牙,但跟出齐的玉米粒儿似的,看着饱满、顺溜。走到跟前,刘庆儿的眼睛把躺着的一号首长一比量,认为真品赝品最接近的是身材,都是罕见的瘦小。但刘庆儿此刻见了真货色,就比出赝品的假来了。赵司令的威严勇猛,十步之遥你就能感觉到,就像光和电,也像寒冷的气流。刚才他说的是俏皮话,可都让人惧三分。你看现在人家躺着,你敢惹他吗?这么一比,666号就假了,动作声音都是戏台上的把式,是猫仿虎的,搁在真身的赵司令边上,就显出个“演”字,骨子里不威严。
“你叫刘庆儿?”一号首长问。
“是,首长。”
“你们团昨天宿营逃走八个?”一号首长问。
“报告首长,跑成的有七个,一个没跑成。跑到一半,跟同伙失散了,自己又跑回来。”
一号首长觉得这家伙可怜也可笑,咧开嘴,不出声地笑笑。他这一笑跟666号就拉开距离了。666号从来不会笑出这种大人不记小人仇的意味来。
“监狱关他,啥罪名?”
“他是贩鸦片的。往鸦片里掺假。”
“打算怎么处置他?”
“现在捆着呢。”
“捆来的会卖命抗日?”
“我听首长的。”他想,枪毙逃兵这件事,该由谁执行。
“让他走。”一号首长说。
刘庆儿嘴一张,喝一口小风。他一直以为赵司令治军严厉。
-号首长说:“你从监狱带出来的人,一共还剩多少?”
“还剩六十六人。”
“不会再跑了。”
刘庆儿心想,为啥这六十六人就不出逃兵了呢?
“都这样,一个月里头,该跑的就都跑了。一个月能待下来,以后就不跑了。别看抗联日子苦,这日子也会让人上瘾。”他眯着眼,眼神如烟。
刘庆儿是县城人,书读到初中毕业他明白赵司令的意思,理想其实也是一种瘾,像任何瘾一样,一入进去都让你感觉活得比别人精彩。瘾也是一种沉醉,让你觉得胆子比真实的要大。入了瘾就让你对生命看轻了一点儿,对浮财看淡了一点儿,让你看到的是超过生命和浮财的、那晕乎乎的彼岸。赵司令掏出烟袋,装了一锅,朝刘庆儿让。刘庆儿羞怯地笑笑,掏出自己的烟袋,可是没几星烟草了。一号首长看在眼里,从自己烟袋里捏了一点儿烟丝,搁在刘庆儿烟袋锅里“听说你过去是卫生队的?”
“学的是看护,不过主要管警戒和转移伤员。所以……”他一阵耳热,“带兵带不好。”
“谁天生会带兵?”说着,一号首长已经心不在焉,把刘庆儿给忘了似的,一个人抽烟,望着远处。
刘庆儿想,大人物可能就这样,内心总是一个人人再多也不妨碍他回到一个人的状态。
“那个大个子,张什么堂?”
“张桂堂。”
“一百位军人里,能出一个张桂堂,就是一支部队的荣幸。”
“越狱的时候……”
一号首长打断刘庆儿:“他牺牲的报告,是你写的?我读了两遍。”
开会的人到齐了,围在吊床边蹲下,各自开始装自己的烟锅。刘庆儿琢磨,这种开会形式,部队干部已经习惯。赵霖宇将军的随和和威严成正比,这是有名的,随和起来,你以为他有点婆婆妈妈,时刹那间就会变脸,变成个霸王。他说到抗联部队现在面临最严酷的考验,高级干部里出了几个叛徒,把部队都带去投敌,还到日本去让天皇接见,从苏联那边来的报纸上,都登出大相片来了。刘庆儿一看,赵将军的霸王脸出来了:“简直就是粪水,泼在抗联士气上、还混淆我们队伍的道德是非,当叛徒有什么啊?不是还有脸有面,天皇都接见了?说是民族败类,不见得吧?自古胜者王败者寇,抗联不被打死也饿死、冻死,还不定谁为王谁为寇呢!”
干部们抽闷烟。
“我告诉你们,谁过抗联日子过腻了,跟我明说,不好意思说的,留张纸条也行。我对你们就一个要求,脱离部队可以,要是带走我的战士、出卖部队的秘密,我迟早找到你。”
干部们还是抽闷烟。
一名干部的胳膊挂了花,用两只女学生的长筒棉袜吊在胸前。抗联日子狼狈,前两年来参军的女学生也走了几个,袜子还没晾干,就不要了,赶紧下山去了。这个干部磕掉烟灰,站起来。赵司令手掌往下摁摁说:“伍老二,你先坐下。我知道你要说啥。”
刘庆儿知道,老三是后勤部长。伍老三还是站着。
赵司令指着一名年轻干部:“王科长,你先说。”他转向伍老三,“侦察科的发言能回答你伍老三的问题。”
王科长站起来,提提裤子。裤子是老乡的缅裆裤,黑色,脏的地方发白铮亮,上身的军装有的地方鼓囊着,有的地方瘪着。很多干部没有单衣,天暖起来,就从棉袄里抽出絮,当单军装穿。问他们到了冬天怎么过,他们笑笑说,冬天?要不抗战胜利,要不我牺牲了。
王科长说:“侦察兵派出去七八回了。日本人并屯策略真他姥姥的阴,老乡都给集中到大屯里,人看人,相互也不知道谁是汉奸探子,联络员都躲起来,不敢见我们的侦察员布匹、粮食,只能赶集的时候买一点儿,买多了,就有汉奸暗哨盯上。上次我们三名侦察员去集上买粮,被盯上了,还打了一小仗,人没事,粮丢了。”
赵司令回过头:“后勤部长,王科长回答你了没?”
伍老三的脸很苦,说:“回答了问题,可我早知道那问题啊。问题还是问题,咋解决呢?”
赵司令指着刘庆儿说:“解决问题的在这儿。”
刘庆儿一个傻笑,他有那么大本事?
“刘庆儿写的越狱报告,写到那几个着名盗贼。刘庆儿,你舍得他们离开你,调到侦察连不?”
刘庆儿慌着点头。
“把那几个人的名字写下来,给王科长。他们以后归小王调遣。买不来粮食布匹,偷。偷了把钱给人放下。北伐的时候,我们就那么干。”
会议的最重要内容,是打散大部队,化为三四十人的游击小队,日夜出动,找机会偷袭、破坏、暗杀。刘庆儿的第一趟任务,是跟赵司令乘火车,到哈尔滨城里找共产党地下省委。刘庆儿和王连长手下一位叫李文钊的战士抬担架,赵司令睡在担架上。赵霖宇矬的名气大,悬赏告示上每回描述,家喻户晓的一米五三。赵霖宇要是在人多的地方现身,不如自己悬赏自己。扮成病人躺着,肉眼一时半会儿量不出来高矮。经过火车站检查哨,汉奸警察问担架上的人啥病。李文钊一口哈尔滨话,说他们老舅走亲戚醉酒,跟人打起来了,打坏了腿。汉奸警察撩起被子,看了一眼缠着带血布条的腿,挥手放人。
下午一点多上车,车上挤得厉害,担架没地方放。一个龅牙乘务员让刘庆儿和李文钊把他们“老舅”放在乘务室。进了乘务室,乘务员朝刘庆儿伸出个大巴掌。刘庆儿想,啥意思?我又不看手相。乘务员巴掌伸着,龅牙龇出一个觍着脸的笑。担架上的“老舅”早有准备,把一块大洋拿出来。那只看手相的掌心立刻移过来。“老舅”说:“要是给两块,你能把门从外头锁上不?”
“那得五块。”鲍牙笑得很甜。
“四块。”
“五块。”
“四块。不行拉倒。”
乘务员默认了,嘴唇吃力地关起鲍牙,手掌还摊在那里,坦然极了。“老舅”又掏了三块大洋出来,哼出一句话:“一礼拜你都挣不了这些。”
“所以得从您这样的阔佬身上挣啊。”乘务员笑得半张脸是牙,“谢了!”
等乘务员出去,屋里三个人听着钥匙插进锁孔,又听钥匙拧动锁舌,啪嗒,好了。三个人都喘口长气。
李文钊担心“老舅”躺累了,让他坐起来歇歇。刘庆儿俯下身要搀扶,赵司令嘿嘿笑了,说:“还真把我当老舅?”他一纵身,坐到乘务员的半截铺上,从窗帘缝儿往外看。
火车停在珠河站台上。
刘庆儿说:“好久没去哈尔滨了。”
李文钊说:“我小时候在哈尔滨念过三年国小。后来我父亲打死了人,全家逃跑到木兰县去了。”
“你父亲打死了人?”
“嗯。不是故意打的。”
赵霖宇突然站起来,脸使劲贴着窗玻璃。
李文钊说:“司令,看见熟人了?”
赵霖宇不理他,还是那么站着,脸挤在玻璃上往车头方向看。李文钊和刘庆儿对了一眼,李文钊马上去看担架杆子,两根杆子里藏了两把手枪,不过是拆开的,装起来至少也要几秒钟。
赵霖宇转过身,像挨了电打,随时会倒下毙命。
“怎么了,赵司令?”刘庆儿问。
赵霖宇说:“不知看错没有。”
“谁?”
“我媳妇儿。”
两个小伙子静了,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怎么接话。
“看着真像。不过好几年没见了,谁知她现在啥样。”
“她上车了?”这个问题问得得劲儿,刘庆儿看了李文钊一眼,毕竟侦察科的,机灵。
赵霖宇点点头:“嗯。”
“上的是哪一节车厢?”
“前头的。不是第二节,就是第三节。”
“我去看看。”
刘庆儿看看窄窄的门。咋看呢?门都出不去,花大价钱让鲍牙乘务员锁里头了。钱少人家龅牙还不乐意锁你呢。
火车开动起来。
李文钊说:“等车再停下,我从窗子跳下去。”
赵霖宇从贴身兜里掏出一个小口袋,原色应该是粉红,在常年不洗的身体上蹭,蹭下厚厚的污秽,现在灰里透黄,还半透明,浸透体油。他从小袋子里掏出一个黄表纸包,打开来,里面一张小照片。刘庆儿凑上去看。赵霖宇说:“这还是她爸给我的,她十五岁时照的。”
李文钊接过照片,使劲看,然后揣进口袋:“应该能找到。”
赵霖宇说:“可她怎么一个人呢?孩子呢?”
“孩子?”刘庆儿脱口道,“您的孩子?”
“说是生下来了,挺大个儿。我媳妇儿个儿大。”
李文钊说:“找到您媳妇儿,就知道孩子在哪儿了。”
赵霖宇遭电击的模样还在脸上,只是眼神渐渐活了。他往铺上一坐,两肩垮塌,人更瘦小。
等车又停下,外面是个小站,广播说是要等对面来的车。李文钊推起窗子,一条腿跨出去,赵霖宇却拉住他:“万一对面来的车马上开过来……”
“我一分钟就能跑过去!”
赵霖宇说:“去哈尔滨的任务比找她重要得多。你跳窗子会引起站上日本哨兵的怀疑。”
李文钊把腿收回来。这一行人,除了赵司令自己,谁也不知道他们去哈尔滨究竟什么任务。李文钊正把那条跨出去的腿往回收,门一响,从外面开了,龅牙人没进来牙进来了:“干啥呢你们?”
李文钊一条腿落地,笑笑说:“想下车给我老舅买点吃的。昨天晚上喝酒,他没吃啥东西。”
乘务员把一个带拎手的饭盒放在小桌上,又沉着脸打开盖子:“我想着了。”一股青菜被焙烂的味道出来,“你们这么跳窗子,不给我惹事儿吗?”
李文钊说:“是,是,没想周全。”
他看了三人一眼,出去了,又给门上了锁。
火车上售卖的熬菜和小米饭。龅牙丑而奸,但心眼儿还不坏。三个铝勺,已经给无数旅客用得歪头斜脸。三人一声不响地传递饭盒,舀饭菜,往嘴里填。刘庆儿看见赵霖宇眼睛躲闪他俩,其实在躲他自己心里的痛楚。
火车进入哈尔滨站的时候,是下午六点半,天长,外面还大亮。乘务员提前来给他们开了门,刘庆儿和李文钊抬起担架上的“老舅”,往最近的一个车门走。过道里,乘务员踮着脚,吸扁肚子,让担架从他身前过去。刘庆儿见他牙齿比眼睛还专注,端详着担架上瘦小的身躯,不由得心惊。
他们三人是头一批下车的旅客。抬担架李文钊打头,刘庆儿在后,两人事先操练过似的,跑得一样的速度和步距,没多少体重的赵霖宇在担架上,当一锅炒栗子给颠上去颠下来,几次要给颠出去。李文钊说:“老舅,两手抓紧!”他们这么跑,把人跑慌了,大批旅客从后面跟着跑,像是有追兵在后面开枪。幸好三人已经到了检票口。出了站,天色暗了,风带雨腥。
兜揽生意的挑夫、人力车夫、旅馆掮客、窑子里的皮条们把车站出口围得跟墙一样结实。接人的想看见被接的,只能往空中蹦高,蹦着、喊着,吵吵得谁都听不到身边人说话。赵霖宇说:“往那边去。”
“啊?”李文钊回头,只见赵司令嘴动,听不见他说什么。
赵司令只得用手指。李文钊看见他手指的方向是个警察亭,警察却不知去哪儿了,但亭子周围清静。李文钊和刘庆儿把担架抬到警亭下。赵霖宇说:“八成是我媳妇儿。小李子,你去检票口守着,我们在这儿看。”刘庆儿听出赵司令激动得嗓音发虚。李文钊往检票口跑,很快钻进人群。
风起来了,旅客们都怕下雨,一出站脚步动作更快,一个个拎着、扛着、挑着行李冲出检票口,在揽生意的人墙上打出通道。赵霖宇坐在担架上,傻眼了。李文钊早就化在人海里了,连渣都不剩,更别说找那个四年多前的离乱人。
“刘庆儿!”
什么都不用说,刘庆儿都明白。在深山老林里待久了,忘了城市原来是这么个马蜂窝。
就在这时,一个穿蓝印花布旗袍的女子从出站口走出来,一头短发,高挑饱满。赵霖宇一下子从担架上跳起,冲那女子叫喊:“石竹!”
女子似乎听见了,站住脚,两眼茫茫地四顾。雨点子掉下来,出站的人更是起恶浪,把她推前操后,站不稳脚,很快就淹没了她。赵霖宇从担架上跳出去,向那女子接近。刘庆儿明白,赵霖宇一定认出了自己媳妇儿。可他干着急,因为赵霖宇冲到人群里就等于进了人筑的墙,挑夫、车夫的脑袋、肩膀对他都是墙头,矮在此时吃了大亏。刘庆儿蹲在地上,拆下担架两根杆子,拧开竹筒,把麻线牵着的油纸包拉出来。他用被子盖住自己的手,把油纸包打开,用最快的速度将零件装成一把手枪。多亏他受过摸黑拆枪装枪的训练,五六秒钟手枪就在被子下装好。等他站起身,却见那个龅牙乘务员出来了。再看,不对,他身后跟着四个警察、两个日本兵。他钻进人群,从身后拉住赵霖宇的胳膊:“快走!”
赵霖宇回头。刘庆儿发现赵霖宇离那个女子就隔着五六个人,再加紧几步就追上她了。
刘庆儿说:“火车上那龅牙,把警察和鬼子招来了!”
赵霖宇眼睛着火,嘴巴明明要哀号了,却叫出一声:“龚石竹!”
穿着蓝印花布的高挑腰身中了一枪似的停下,晃了晃,回过头。但此刻大探照灯突然亮了,照在她乌黑短发镶嵌的桃形脸上,那么白亮,眉眼都没了。
赵霖宇赶紧低下头,猫了腰。他跟刘庆儿钻出探照灯的光圈之后,蓝印花布裹着的肩膀已经远去。
他们在城里转了好几圈,确认没有尾巴,才转到老马家。老马叫马凌云,是地下党省委的副主席,表面是一家银行副总经理,住着一幢独立小洋房。看到装扮成用人的警卫领着两个客人穿过院子,他迎出门,吃惊得两眼在眼镜下暴突:“真是你亲自出动?”
“什么真的假的?”
“告示都出来了!说有人在车站附近看见你了!”
老马说完,拉着赵霖宇快步进屋,院子都不安全似的。
进了屋,赵霖宇说:“我不亲自出动,更求不来经费了。”
老马还是不可思议的神情:“敌人消息怎么那么灵通?刚刚,就在我家街口,我看见他们在贴悬赏告示,你的脸是新画的!就是你现在这模样,剃光胡子的模样!会不会你身边有内奸,跟警察局送信了?”
刘庆儿跟进了客厅。警卫把茶盘端到桌上。赵霖宇先抓住桌上的烟盒,抽出一根烟卷,手不稳地擦火柴。刘庆儿把火柴接过来,擦燃,给他点上烟。他发现司令的鼻翼在快速抽动。
“苏联说要带来的钱,没带来!”老马说,“斯大林肃反,管支援我们的人都给枪毙了。”
“去年冬天,战士们饿病了很多,肝病、痨病,就那样,还行军两千里。饿肚子再受冻,也难怪人出叛徒、逃兵。”
“你今夜就回去,别坐火车,我找轿车送你,出了城再换马车。哈尔滨不是九一八之前的哈尔滨,日本人这些年给人脑子里下毒,你这么出去,让人看见,可能会去告发。就你这个儿,太惹眼了,一认一个准儿。”
赵霖宇沉默,抽烟,喝茶。
老马对警卫说:“你把邱主任的车借来,就说我夜里出城看一个生急病的亲戚。”
警卫应声要走,赵霖宇说:“等一下。”他转脸向马凌云,“让我住两天,我想找一下石竹。”
“龚石竹在哈尔滨?”
“我在火车上看见她了她从珠河上的车。”
马凌云想了一会儿,说:“不行。你必须马上走。”
赵霖宇又说:“再说,我们一行是三人,还有小李子,在车站走散了。我怎么也得等他来了再走。”
“他好办。我告诉他你已经走了。”
“这是个好侦察员,我可不能少了他。”
“你放心走。”老马对警卫说,“去,开车过来吧。”
赵霖宇一下虎起脸:“撵人这么急呢!”
“为了你的安全啊!明天一早,全城都会贴满告示!”
“我还有事没解决呢!”
“什么事比你命更重要?”
“我的……我的历史冤案!不给我解决我就待在这儿!吃你家,睡你家!”
“三五年给你平反了,党籍也恢复了,你还想闹什么?”
“党龄从二九年算的,少算五年!”
“这你也计较?”
“凭啥少算五年?四一二之后,多少人脱党,我是怎么坚持下来的?这五年不能不算!”
“那重新算你的党龄,也不是我一个人能办到的,也得省党委开会啊!为你这事,今天夜里就召集开会?不能吧?”马凌云说。
赵霖宇抬起头刘庆儿坐在他对面,马凌云现在站在他面前,但他的眼睛里没有马凌云,也没有刘庆儿,而是穿过他俩,看着他心里一个执念。刘庆儿想,那执念绝不是他口中吵吵的,而是他心里吵吵的。自从他见了疑似龚石竹的女子,他心里就在吵吵。他在找借口留在哈尔滨,因为他相信他爱的女人此刻在哈尔滨。
也不知怎么一来,那执念就被他否了。他说:“我今夜就走”谁也没再进一步劝说他,他刹那间从一个多情的普通男人赵霖宇变成果敢决断的赵司令。
车子开到院子里,赵霖宇上车之后对马凌云说:“替我找找她。”
都知道这个“她”是谁。
第十六章
胡看守把666号带到典狱长办公室。666号铁青着脸,仰着下巴,一步一顿从门口走进来。
“请坐。”典狱长说。
他就像没听见。
“请赵将军来,是想给你最后一次机会。”
“我不会给你写啥悔过书。”
典狱长看着他。
他双手背在身后,平视前方,前方不是一个典狱长,是千军万马。他是一位出征前召唤的将军。典狱长觉得这个小个子男人一夜间长高了。
666号说:“你答应我的,让花正白活到十八岁。”
“花正白得的是脑膜炎:”
“病是你们让他得的”
典狱长不屑反驳地一笑。过了一会儿,典狱长说:“监狱不能让这种传染病蔓延人这么密集……”
“你把他活埋了。”
“他已经断气了”
“你把他活埋了。”
“他已经死了。”
“埋尸首的人看见他扒着坑沿往上爬:”
典狱长懒得争,就那么静静地看着他。活埋了一个小毛贼,你要怎样?然后典狱长摁了一下桌上的电钮,门开了,进来一个日本小伙子,僵尸一样硬着腰杆脖梗走到办公桌边,打开一个箱子:箱子里装的像是一条活蛇,咝咝作响:他眼睛一瞟,看见咝咝作响的是两个装在机器上的盘子,之间由一根游蛇似的带子连接,“游蛇”由一个盘子游向另一个盘子,在盘子上渐渐盘起来。
典狱长说:“请问,你叫赵霖宇吗?”
他一愣。这是哪一出?“你知道我叫什么。”
典狱长:“你照实回答就行。我重复一遍问题。你的姓名是赵霖宇吗?”
“是。”
“入狱前你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三路军总司令,后改任第三军军长,是还是否?”
他不说话。
“这是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明你是谁。你是谁,后果是不一样的。”
他脑子嗡的一声。我是谁?是一年前让人到处追债、用心头肉小铃铛还了债的闵志宏?他不再是闵志宏了。把他再搁到乌烟瘴气的茶馆、小戏园子里,他找不回闵志宏那身贱骨头来。闵志宏从大姑娘小媳妇儿们兜里掏出几个零钱,心甘情愿让他脏一下耳朵的本事,他已经丢弃了。而且,即便他能回去做闵志宏,他也不愿意了。要他停止做赵将军,回去做人人可以戏弄、人人可以欺负的闵志宏,啊呸!他瞧不起闵志宏,他现在可以跟任何人站在一块儿瞧不起闵志宏。闵志宏往一千多罪犯前面一站,喊一声:“同胞们!父老乡亲们!”会有人理他吗?闵志宏敢那么人五人六,下来准让那些惯偷、凶手、人贩子拖到哪个角落里,用尿呛死。曾经一个监狱里的仗着力大肌肉足的恶霸就被人用一大桶尿呛死了,末了也没查出献尿的人有多少、都是谁。他666号借着赵将军的名字,把那一大摊子人间渣滓瞬间就凝聚起来,让他们在他的召唤下,眨眼间由禽兽进化为人。至少他们自己把自己当人了。因为赵将军是把他们当人召唤的。赵将军在召唤他们时,把他们当人敬重,把他们当他的父老乡亲,于是,他们更加敬重把他们当人敬重的赵将军。
箱子里的机器继续游蛇。
“我重复一遍。入狱前,你是东北抗日联军第三军的军长吗?”
“是。”
“你是东北抗日民主联军第三军的军长赵霖宇?”
“我已经说过了。是。”
“中国共产党党员,少将军衔,赵霖宇,字伯亨,曾用名,常少霖。赵将军,以上所有身份资讯,是否属实?”
“是。”
“好,请坐下。”
他仍没有反应。这个马脸阎王,这个把叫花正白的孩子活埋的外族蛮夷。对面这张白净文雅的长脸,那脸皮后面的脑子,装点什么不行,装的净是怎么把别人国家的人饿死、药死、折磨死的鬼点子。他一个外族人,凭什么跑到别人国家活埋别人的孩子?他和他的同类凭什么赖着别人的国土、别人的好田地?不让他们赖,他们就杀你、烧你、活埋你。他要真是赵霖宇多好,要是天下所有闵志宏都变成赵霖宇,这些蛮夷敢吗?如果他是真正的赵将军,他现在正在跟眼前这样的蛮敌征战。外面是深秋的黄昏,他可能此刻正领着手下弟兄们哼唱:“铁岭绝岩,林木丛生,暴雨狂风,荒原水畔战马鸣……”他要是赵将军,他才不在意吃烂马皮熬的臭汤,吃皮鞋底炖蘑菇加野芹菜,他会吃得喷香。要是赵将军九死一生,最终扛过所有苦难艰险,领着所有不愿回去做闵志宏的男人们,把国土、田地夺回来,终有那一天,会领着队伍找到这个活埋孩子的罪人,要他给孩子的亡灵跪下,会代那孩子审判这个白净文雅的两足兽。
花正白刚满十六,高烧,脸从红的变成灰白,已经被烧成灰似的。孩子的两颗眼珠飘浮着,看清面前所有脸孔中的一张一一那张带络腮胡的,定住了。他拉起孩子的手,那为所有越狱出去的人打开锁的孩子孩子的手心烫人,就是一块烧尽的炭。“正白,孩子!”他当时小声唤道。孩子的神情是笃定的,所有孩子有势可仗的那种笃定。孩子没想到从木工房出去,是一口大坑在等他。孩子用最后的力气往坑沿上爬的时候,可曾想到,他以为最可倚仗的人,是个最无用的人。
“赵将军,以上你的供认已经被录音。”典狱长把一个盘子从机器上取下,装进一个牛皮纸大信封,用糨糊封口,又使眼色给那个日本小伙子。小伙子拿着一盒红色印泥来到666号跟前。这是个英俊的日本青年,来帮着杀别国的人,可惜了。小伙子拿着印泥和信封站在他面前,他的头顶只及小伙子的军装领扣。“请赵将军摁手印。”典狱长说。小伙子不动,没表情,一具英俊的僵尸。他意识到这份录音、这个手印将启动一个重大的后果。什么后果?他右手的食指被左手握着,放在背后,左手感觉那根手指冷了,变得冷而黏,很不情愿地离开左手。慢着,什么后果?他看一眼面前的日本青年。你以为他是僵尸,而他突然间已毫无必要地发出蛮力,把他刚到达右大腿侧边的右手抓起,往那小圆盒中的一团殷红戳去。他甩开这只年轻的微微带毛的手。是自己不愿意用这根食指去启开那个重大后果吗?
典狱长说:“赵将军,现在后悔还来得及。悔过不分退早。”
他高傲地看一眼典狱长,再把目光定在面前年轻的侵略者脸上。中国人招你们惹你们了?年纪轻轻,多少好事可干,偏偏来欺负中国人。他高高抬一下手,把食指摁在朱砂上,又搪在信封上。义无反顾就这样给夸大了。
典狱长若有所得,又若有所憾。
“赵将军,既然你对自己的身份供认不讳,也拒绝书写悔过书,我郑重向你宣告,你被判处死刑,明天一早执行。”
他什么也听不见了,只见典狱长的嘴巴在动,在文雅地开合。
进了一扇铁门,又是一扇铁门,他才惊慌四顾:这不是他住了一年多的单间牢房,是一间带双道铁门的死牢。
送他来的不是中国看守,而是那个日本小伙子。小伙子毫无必要地使劲推他一把,把他推倒在一张单人铁床边上。他对摔得轻重与否、疼痛与否,毫无感觉。他还没爬起来,一盏灯亮了,亮得可怕,把小伙子英俊的五官照没了。他在小伙子眼里,自然也是一张空白脸。他看到铁床两边,是两个固定的手铐,铺的一头,有一对固定的脚镣。小伙子的空白脸对他吼了一声。他听着这声吼叫在坚硬的四壁上蹦跳,最后才进入他的耳朵眼儿,碰得耳膜疼了一下。小伙子过来,拎一只猎来的死兔子一样拎起他,扔在铁床上。他刚才毫无必要的吼叫,一定是叫他躺到床上去。他的手腕和脚腕被套进镣铐,立刻被生铁的冰冷冻伤。
门关上了,一道,又一道。喊也没人听见。
他还有几个小时可活?
还有四天,他满三十一岁。走得早了些。
还有转机没有?在刽子手出现的时候,假如他供出自己的真实身份?舅子不愿为他做证,还有很多人可以为他做证。曾经小剧团的同事都能为他做证:证明他是个除了唱二人转没其他出息的闵志宏;证明他就是预支了剧团一年薪水,把薪水用去还赌债,还赊账下馆子的饭钱,每天拆东墙补西墙、墙墙不倒的债务戏法师;还能证明他是许多屯子里让许多男人防着媳妇儿偷汉的那个汉。他如果死了,除了小铃铛是没什么人在意的,可是小铃铛不在了。他死了,许多天后,人们顶多在吃饭喝茶时说:哎那谁你知道不?谁?叫什么来着--忘了,就是王尊鑫的六姨太怀了他的野种,差点让王老板逮着剁了的那小个儿。哦,咋了?他死了。死了?那省王老板事儿了。
活着的滋味有时真他姥姥的好。冬天出个好太阳,笼着袖子在太阳地坐坐,都是好滋味。夏天脚丫痒痒,手指头穿进去,一个个脚丫缝儿里搓,舒服得心开花,那都是活着的滋味。秋天路过红薯地,看看四处没人,挖俩新红薯在灶坑里烤熟,随便跟个大姑娘小媳妇儿蹲那儿,你一个我一个,活着就活那一口热的、甜的,就是当娘的十月怀胎一朝分娩把他带到人世走一遭的值当。也许,说了他666号是被张桂堂教唆的,不得不装扮赵霖宇,典狱长会饶他一命。只要命保住,什么都有指望。粮食一年紧似一年,日本胜了也好,抗联胜了也好,谁都养不下这么多喝霉烂棒子粥的,他一个唱二人转的,不值得动刀动枪费子弹,说不定就不了了之,轰他出去了事。只要剧团里的账房来做证就行。账房肯定指望闵志宏活着,活着才有把账收回来的指望。对,他打定了主意,就让典狱长去找账房老周来。
主意定了,他也就来了瞌睡,亮得吓人的灯也不耽误他入梦。梦里一个穿军装骑大马的男人一直往前走,他一直跟着追,边追边叫:“赵将军,你等等!赵将军!”他追得累死了,终于把马背上的人唤回了头。这人的脸他认识啊!他说:“哎赵将军,你咋跟我闵志宏长得一屎样呢?”马背上的人乐了,说:“没错,我能拿你的脸当镜子,照着你的脸刮胡子!可我不是你闵志宏,闵志宏是个骗子。”
他就在这时醒了。灯还那么大亮。他觉得自己只睡着一刻钟。接下去的一夜,他在想这个梦的意思。想来想去,他觉得这是个荒唐可笑的梦。
等到死牢的门开的时候,他的脊梁都躺僵了。进来的是日本小伙子和提着盖篮的姜厨子。一股肉香也进来了。姜厨子沉默无语,从篮子里拿出一小瓶白酒、一个酒盅、一碗盖着粉条炖大肉的饭。姜厨子退后一步,向他深深鞠躬。
这是临刑前的饭。姜厨子为他倒出一盅酒,直起身,他瞥见老头的鼻头红了,深深皱纹里的眼睛也有一点潮湿。老厨子说:“将军,请慢用。”那声音里有多少敬重、多少拜托啊!原来他作为赵将军活着,老头儿也是暗暗仗势的。他不仅作为赵将军活着,还作为火种活着,作为老头儿的希望、胆子活着。如今他要死了,火种和希望也许继续在老头儿那儿活着。活在老头儿熄了灯的寒舍里,活在老头儿和儿孙们过的嘴瘾里:“让他们横,让他们狂,总有一天凌刖了他们!赵将军死了,他的队伍还活着呢!”
典狱长此刻来了。
“赵将军有什么请求吗?”
他带着三分醉意,看了典狱长一眼。
“假如你有什么话想写下来,还有一个钟头。”典狱长看了一眼手表,“还有一个小时到五点。”
日本小伙子把几张纸放在铁床上。
“假如你有心悔过,也可以写下来。”
他猛然抬起头,醉意已有五分。典狱长以为他终于听劝,知道好歹了,白马脸微微一笑,说:“悔过书不必很长,几个字就可以。”
“救自己同胞于外族铁蹄之践踏,何过之有?”几张纸被他掸出床沿。瞪着纸张飞舞、落地,他一个激灵。是谁让他那么说的?是酒?是附体的赵霖宇?
原来自己缺的就是五分醉意给的那一点胆子。原来人可以醉在酒里,也可以醉在信念、主义里。好的主义、好的理想、好的酒,一回事儿。
典狱长说:“很好。”他的表情是诚恳的。
做个好人,连典狱长这样的坏人都称好。
典狱长和日本小伙子以及姜厨子都退出门,让他独自过完他一生中最后一个钟点。他七分醉了,既沉醉在酒里,也沉醉在信念里。
在门外的典狱长想,无论门内的人是不是真正的赵霖宇,处决他,或者令他改悔,写下悔过书,都可以否定哈尔滨那个警备队长的质疑。在某些城镇出现的标语上,留有“赵霖宇将军到此”的字样,还有个乘务员亲眼见到了赵霖宇,全部都会成为谣传,在清晨一声枪响后或一纸悔过书前,统统去见鬼。哈尔滨的山本队长还满城张贴悬赏告示,到处布置明哨暗哨。处决了这位赵将军,就证实了山本队长为抢功而散布的谣传。
666号戴着镣走上楼梯时悟到,死牢在地下二层。昨天傍晚被送来时,魂飞魄散的自己竟然没有意识到下了两层楼。走到地面第一层时,一楼的所有牢房响起脚镣砸地板的声音。他们在木头地板上原地踏步,一步一个惊雷。二楼立刻被带动起来,也开始一步一惊雷。然后是三楼。整个监狱里一千多犯人整齐地用脚镣砸在被白蚁蛀空的地板上,惊天地泣鬼神。为一位英雄的将军送行,无法出动的-千多人,原地相随。
典狱长纳闷,谁把这次行刑传开的?
等666号走到操场,三层楼所有监狱的地板响得吓死人,四十年楼龄的建筑微微抖颤等他走过操场,曾经的小偷杀手人贩子们不仅万众一心地以脚镣跺着一整座楼,并且发出有节奏的一声声吼叫。小个子男人被拉上车,身后的吼叫哪是人声?整座楼关的是一千多只狮子、老虎。
坐在车上的小个子男人,用迷蒙泪眼告别了他漂泊流浪的一生中最后一个居处。
刑场一看就是临时选择的,在一片密林中。地上的霜像初雪一样白。死到临头,他是怕的。但他想,赵霖宇将军未必不怕。怕,还能勇敢,是真勇敢了。日本小伙子的枪口抬起时,天亮了一线。小伙子的枪口往下压低一点,瞄准的是他胸口。好,他不用担心脑袋给打成花瓜,里面装的对小铃铛的念想和不舍随着脑浆子溅得一地了。
尾声
瘸子拄着拐杖站在台底下,一个肩膀高,一个肩膀低,看着台上人喊口号。口号是统一的,台子也是统一式样,光木板、钢筋架子,钉子都不好好钉,人在上面走动就能听见板子咯噔咯噔响。咯噔咯噔的响声,让扩音器给放大,跟喊口号的抬杠似的。台上台下口号火候到了,台上就押上来五个戴纸帽子、挂牌子的半老头儿。纸帽子也是统一的式样,就是个倒搁的喇叭筒,喇叭口扣在脑瓜顶上。站在中间的老头儿个儿小得出奇,比瘸子记忆里的还要小。小个儿老头儿死倔,硬着脖子,后面来多少只手德,都摁不下去他的头每个老头身后站两个戴袖章的学生,把老头儿们的老胳膊掰到身后,翘成两只鸳鸯翅膀,翅膀尖翘得比老头儿们撅着的屁股还高。瘸子皱起眉头,对身边一个卜五六岁的男孩说:“你赵伯伯身上十几处老伤,这是要给他添新伤呢。”
瘸子拉着男孩,两腿高高低低地往台子最前面挤,人群里一个姑娘银铃似的骂起来:“你个瘸子,挤什么挤?”瘸子回头,虽然他眉毛头发灰白了,但浓眉大眼是凛然的。
腐子和男孩来到小个子老头儿跟前。因为老头儿不肯低头,所以一眼就看见他俩了。
老头儿跟瘸子挤一下眼。那是认出瘸子来了。
瘸子把男孩往前推了推,轻声说:“这是我二儿子,翟二军。马上要当兵走了,来看看司令。”
老头儿点点头,跟男孩微笑一下。
瘸子又说:“孩子打乒乓球打得好,让部队看上了。”
老头儿又点点头,看着男孩,微微笑。
这时候扩音器宣布大会开始。人群上空长出一片胳膊和拳头。然后一个戴袖章的年轻人拿着几张纸,跳上台。
瘸子小声说:“司令,得低头时且低头。”
老头儿就那么硬着脖子,抬着头。
瘸子想,司令这时多像一只墓碑下的石龟啊。费多大劲儿也要把脖子伸出来,头也要仰着,为了能仰望苍天。
小伙子主要揭发老头儿在日伪监狱里待了一年多,叛卖了抗联的密营,写了悔过书,因而得以释放。
腐子想,这事不难弄清啊,怎么弄得这么满拧?狱中那个赵霖宇将军是假的,一九四〇年末给鬼子当真的赵霖宇毙了他那段坐监的材料,怎么给焊到真正领导抗联打了十四年恶仗的赵霖宇将军身上了呢?他这回来,就打算要给老首长赵霖宇做证,把案子翻过来。
一帮新入场的什么艺术学校战斗队员挤到台子前,瘸子腿力不济,给挤到了一边,和小个儿老头儿隔开了。叫翟二军的男孩推开一个漂亮艺校男生,在小个儿老头儿正对面的台下霸占一小块地方,对瘸子喊:“爸,上这儿来!”
瘸子于是一高一低、一高一低,华尔兹一般往他儿子的占地迂回。
一个漂亮的艺校女生娇滴滴叫道:“哎哟,你踩我脚了!”
瘸子伸出他的右腿,并撩起军裤宽大的裤腿:“你睁眼看看,是我踩的吗?是它踩的。”
漂亮姑娘一看,那是一个铁木组合的怪异棍棒,中间有个折合部件,当关节用。应该是条机器腿:再看看瘸子穿着一身破旧发白领章帽徽缺席的军装,不言声了:瘸子的军装破旧,但整齐干净,熨烫笔挺,肘部补着稍微深色的补丁,看起来是位老革命。这种人是不能惹的,艺校女生明白。瘸子华尔兹到小个儿老头儿的正对面,与老头儿脸对脸。老头儿的头破了,不知被谁打的,血从他浓密的白发里流出来。
瘸子问男孩:“你见谁打的赵伯伯?”
男孩回答:“那个戴眼镜的。皮带上的铜头打的。”
瘸子往现在上台念稿的眼镜看去,又问:“就那四眼儿?”
男孩点点头。
四眼儿年轻的脸通红,醉在自己的勇敢里。瘸子的眼里,所有人都五分醉,多少不顺心,埋在心里多少年,醉了就骂出来了,发泄出来了。当年他们抗联跟日本人打了那么多年,仇恨也是酒,让他们喝高,冻不死,饿不倒。刘庆儿是他的团长,倒在瘸子身边,肚肠拖了一地,就在牺牲的前一分钟,看着瘸子的眼睛都微带醉意。
腐子从儿子背的一个黑布包里掏出一个135相机,对着台上摁了快门。他想,照进照片里,以后去找这一张张脸,就不难了。不像当年他找了三四年,才找到那个出卖赵司令和密营的人,就因为活下来的抗联官兵谁也记不准叛徒的模样了。
他摁快门的时候,小个儿老头儿飞快瞥了他一眼。什么小动作都别想逃过这小老头儿的眼睛。
大会结束了,小个儿老头儿和另外几个戴纸帽子的人被押上大卡车。大卡车上架着两个大喇叭,喇叭里放广播,昆明的天空里都是回声。
腐子带着儿子,找到了小个儿老头儿的家。出来开门的正是那个念文章的四眼儿。四眼儿个子挺高,比吃高粱棒子长大的翟二军还高一点儿。就是说,四眼儿有个高妈:娘高高一窝。
“我找赵霖宇司令。”
“找错了。他搬出去住,已经半年了。”
他后面传出一个女人的声音:“谁找你爸?”
四眼儿让开,一个高挑的女人出现在门口。女人五十岁上下,黄脸上浮着眉眼的残花。她看看瘸子说:“翟传国?”
瘸子说:“您认识我?”
女人说:“照片见过。你赴朝前寄来的照片,老赵给压在玻璃板下面。”女人笑了笑,一点喜色也没有,“快请进。”
瘸子听说抗战胜利后,赵司令给调到云南,跟离散十几年的老婆龚石竹终于团聚,又生了一儿一女。
腐子领着儿子进了门。一座小楼分成七八家,院子里搭出五个棚子,棚子冒出油烟。
女人领着瘸子和翟二军穿过院子,两棵玉兰花树干上钉了许多钉子,挂着无数串萝卜条。树是活的啊,往活物上钉钉子?腐子心里想着,进了一间客厅。客厅里放着一整座楼的家具,柜子做的墙,书本层层垒砌成工事,能打巷道战。
瘸子和儿子坐在一张单人床的床沿上,接过女人递过来的两茶缸白开水。女人坐在与单人床平行的一张双人床上。
女人说:“老大哈工大毕业后,在军工厂工作,他爸的问题出来,也就转业了,现在在哈尔滨一家工厂当技术员。闺女最小,我不想让她看她爸遭罪,送到哈尔滨我小姨家住着。这个小儿子……”她指指书柜外,笑笑,摇摇头。
“我打算跟组织上谈,证明在日伪监狱里关了一年多的那个赵司令,是假的,是一个唱戏的装扮的。当年我们都让他糊弄了,每天给他上贡吃的,还到处弄烟给他抽。结果那是个骗子。我越狱出去,跟着刘庆儿刘团长,到了赵霖宇司令的三军。一九四五年,刘团长从苏联回来,领着教导队收复哈尔滨的时候,牺牲了。要不刘团长和我,都能证明赵司令的清白。”
女人连连点头:“谢谢,谢谢。”
这个小空间是书柜隔出来的,外面有人说:“妈,你别听他的,他自己说不定也一屁股屎!不然咋混成这样?”
叫翟二军的男孩不愿意了,大声反驳:“我爸抗美援朝得了奖章的!部队让他转业支援农村党组织建设,他才脱军装回老家的!”
书柜那一面,四眼儿又说:“敌人监狱关过的人,查出来,大多数是叛徒!”
女人噌一下站起来:“你嫌你爸是叛徒,我不嫌弃。你自个儿出去,找你瞧得上的爸妈去!”
四眼儿说:“这是我的家,我也有权利住!”
女人说:“你的家,我当,让谁滚蛋谁就得滚。你立刻给我滚出去。”
她从瘸子身边抽下枕巾、枕头。瘸子想给她行方便,赶紧站起来,但机器腿不适应这种突然的灵活机动,一下跪在地上。女人顾不上他,继续卷被子、揭床单,用床单给被子打了个包裹。翟二军扶起父亲,两人就眼睁睁看着女人风卷残云地把被盖卷儿从书柜顶上扔出去。
“你现在就出去,找你可心的爸妈去!”
四眼儿嘟囔着,谁也听不懂。
“等会儿我出去,你要还不走,我可让翟叔叔拿铁锨铲你出去了!翟叔叔是战斗英雄,一个小白眼儿狼,还真不经他打!”
嘟囔声远了,越来越远,最后没了门砰的一声撞在门框上,房子抖了抖。女人潸然泪下。
腐子和儿子都不知道该怎么劝。
瘸子难为情地摸索,从黑布包里摸索出一个瓶子,瓶口封了蜡,但空气里马上就是香油磨坊的味道了。他把瓶子往床根下一放,不敢惊动收礼的人。女人掏出手绢,擦一把眼泪,擤一把鼻涕,忘了这屋里还有人,独自坐着,万念皆空。
翟二军悄悄碰了碰父亲那条机器腿。父亲没反应。他又拉拉父亲衣袖。
“嫂子,别太难过。家家都出这种逆子,眼下就宠着他们犯浑。”
女人看了一眼瘸子。
“我会写一份材料,交给组织,给赵司令澄清一下。其实也就是那个唱二人转的捣乱……”
女人打断瘸子:“要是没有他,赵司令活不到现在。四。年、四一年日伪军讨伐抗联,多厉害呀。日伪军是信了给毙掉的那位就是赵霖宇,才没追剿到底。霖宇一直挺感激那个冒充的赵司令,人家替他挨了子弹。可他叫什么名字,都没留下来,也不知给埋在哪儿。霖宇一次心血来潮,说去哈尔滨找找看,后来忙,没去成。”
翟二军看看父亲。
瘸子说:“那人装扮得神了。我越狱出去后,见到了赵司令真身,心想,他也没见过赵司令本人,怎么装那么像。也有桂堂大哥调理的功劳。”
“桂堂的侄子是他唯一的后人,政府把烈士待遇给他了。不然三年自然灾害,他准饿死。那个侄儿是个傻子。”
瘸子和女人都没了话。枯坐一会儿,翟二军又扯了扯父亲衣袖。父亲拿起拐杖,一真一假两条腿撑起来,说:“嫂子,不打搅了。我回旅馆写材料去。”
女人说:“吃了晚饭再走呗。”
一看她就没请客的打算,自己也没有吃饭的打算。他们一出门,她就会去打听二儿子的下落。母亲就那点恨,只有唇齿那么浅。
瘸子一只手搭在儿子肩上:“不麻烦了。”女人的送行就到门口。
回到旅店,爷儿俩拿出路上买的烤饵块,蘸着辣酱吃下去。吃不惯的吃食顶饱。到了晚上九点多,瘸子从桌前站起,桌上搁着写满的两页纸,第二页上郑重地落了款:翟传国。
瘸子第二天一早,瘸到了造反派的司令部。他把照相机借给儿子,让他自己逛逛昆明。这辈子恐怕是头一回,也是最后一回来这个西南省份了。一个二十来岁的造反司令接见了腐子,称他老前辈、老革命。于是老前辈提的要求,年轻的司令不好拒绝。要求就是见见他的老首长赵霖宇。
小个儿老头儿被一个造反小将拿着木棍押解到司令部的走廊里。走廊一股厕所味儿,熏得眼睛睁不开小将们太忙,几个茅坑终日只进不出,沤成了一池好粪。
小个儿老头儿说:“传国呀,我还以为见不到你了呢。”
腐子说:“那哪能呢?听说您遭难我就赶来了。好歹给您当过几个月警卫员。”
“家里都还好?”
“好。”
“几个孩子了?”
“五个。”
“日子不太煎熬吧?”
“煎熬的时候也有。最小的那个儿子才五个月,就走了。他妈没奶。大人没得吃,奶自然就干枯了。要不我就是四儿俩女。现在是三儿俩女。嗜,也够了。”
老头儿不说话。再开口时,他问:“你昨天照了相片?”
“嗯。”
“你咋会有相机呢?”
“旧货店买的。我的残疾补助、转业费加一块儿,还真够了。我小时候就做梦想要一台相机。要是有一台相机,那个出卖了您和抗联密营的叛徒,能让他逍遥法外那么多年?”
“他也鬼,知道抗联饶不了他,领了鬼子的赏钱就躲了。”
“昨天我照下来的人别想躲。”
“我正想跟你说这个呢。那张照片你就别送照相馆冲洗了。”
瘸子瞪着老头儿。为啥呢?
“那是胶卷上第几张照片?”
“第一张。”
“就让照相馆的人在暗房里把第一张剪下来。”
瘸子还是两眼的“为啥呢”。
小将们来了。老头儿没有时间解释为啥,就给带走了。
瘸子瘸出司令部,瘸在大马路上。昆明的太阳真喜人。腐子突然站住,明白了老头儿的意思。照片洗出来,那个手里拿着稿子,嫩手指头对准小个儿老头儿开炮的戴眼镜小伙子,就永远留在了历史里。老头儿宁可历史里没这个画面。
瘸子腐回了旅店,儿子已经逛完了昆明。父亲问:“照了几张?”
“全照完了。”
“你倒会给老子省胶卷儿。”
“可我把照片拿出来看,咋啥也没有呢?”
瘸子吃惊了,人一蹿,两腿顿时一般长:“拿出来了?你咋拿的?”
“就这么拿的。”他闪开身体,床上一条弯弯曲曲的东西,“这不。”
父亲正要发脾气,却破口大笑。
儿子瞪着眼等他笑完。
“全曝光啦!等于啥都没照,瞎耽误一场工夫!”
儿子还瞪着眼。
父亲想,赵司令还嘱咐呢,到了照相馆让人家在暗房里剪掉这一张。这下省大事儿了。
瘸子回到家不久,儿子就跟接兵的连长走了。到了部队,寄回一张穿军装的照片。全村的人传着看那照片,都说部队伙食不错,二军刚走俩月就吃胖了。
到了十二月,雪大得门都开不开。不过一个送电报的还是破门而入。电报的落款为“龚”。电报就六个字:霖宇昨晚病故。
瘸子拄着拐在炕和柜子之间遛弯儿,希望自己能赶快想开。
他东想西想,又想到赵司令夫人的话。要是没有他,赵司令活不到现在。因为那个冒充赵霖宇的666号冒充得成功,赵霖宇才整整多活了二十八年。
一九八〇年,新竖立起来的墓碑上刻着“民族英雄赵霖宇之墓”一行描金大字,墓碑右边刻着“生于:一九。六年十一月十一日”,左边刻着“卒于:一九六八年十二月一日”。在墓前站着一个拄拐杖的腐子。腐子吃力地弯下腰,用手把落在跟前的松针拨拉开那个666号让民族英雄多活了整整二十八年又十九天。

后记
我从来不知道,心软是不是个毛病,是好毛病还是坏毛病。我小时外婆常说:“这孩子心软得跟糍粑一样。”她这样说,抱怨是假,炫耀是真。我四五岁时,有时吃着饭就会莫名地长叹,外婆玩笑地说,又不知想起哪个可怜人了。我经常挂在嘴上的话也是“xxx好可怜哦!”街上碰到乞丐,我总把自己仅有的零花钱给出去。其实外婆也常犯心软的毛病。阴雨连绵的天,她就会愁,喃喃地说:“老天爷,别下了,再下稻子都要烂在田里了,乡下人就可怜咯……”阳光灿烂的日子多了,她也愁:“老天爷,下点雨吧!不然要旱了,乡下人又要逃荒咯。”那时候逃荒的人真多,外婆常常隔着木栅栏递出去剩饭菜或旧衣物。外婆家的门总是打开的,门内装了一扇木栅栏,高度到我肩膀,为了阻拦我往外跑,却不妨碍我间接参与大院的小朋友们游戏。我记忆里,木栅栏就是外婆的私人赈济窗口。有一次栅栏外来了个背婴儿的年轻女人,手里拎着一个木盆,盆内外都雕了花,她说自己和孩子就是乘坐这个木盆从洪水里逃生的,现在打算用这个木盆换十斤米。外婆告诉她木盆是好东西,该去市场寻个好价钱,然后用海碗装了一碗米倒给了逃荒女人。很久过去了,外婆还会唠叨:那是个好人家的女人,看看那个木盆的工料就晓得咯。有一次外婆带我去吃早点,餐桌摆在街边上,我刚拿起大饼夹油条,就被横空里出来一只手夺走了。外婆在一边端豆浆,看见劫匪是个衣衫褴褛的少年,转眼间已经窜到马路对面,外婆把豆浆往这边马路牙子上一顿,指着豆浆与他隔空喊话:“那,这也是你的!讨饭的好好地讨,看你把我孩子吓的!”说完她拉着我走了。外婆对自己很省,买早点只买一份,没她自己的份。那天早上我那份就全给了乞丐少年。
心太软在我母亲那儿,也是坏毛病。那时她和父亲不宽裕,所谓家道中落,大概就是那个局面。父亲在那个年代被削减了工资,有时月初和月底的开销衔接不上,母亲还羞答答地向我和哥哥借过钱。我的钱包是个大号擦手油盒子,记得那擦手油当时很有名,叫“百雀羚”,我总是在盒子里装几个硬币。祖母每月给我和哥哥各一元钱,总是一张抖落起来“咔咔”响的崭新钞票,哥哥总是把它夹在大本子里,月复一月,几年后就成了不小的小金库。我呢,拿到钞票立刻换成零钱,每天带几分出门,假如在我买零食之前碰到乞丐,我的零食就牺牲了,把小盒子里的分币悉数倒在向我展开的手掌上。我对伸向我的手掌来者不拒。那些手掌都是怯懦的,自卑的,理屈的,我从小觉得拒绝这样的手掌是人生大难题。母亲在这种场合很不给乞丐面子,也不给我台阶,硬是扯开我,脸很严厉。事后她会委婉地教育我:将来家里还不知会怎样,你们长大起来,我们老辈能不能帮上你们,都是未知数,你应该像哥哥那样学会存钱,不能做“脱底棺材”(上海话:流氓无产者,或者败家子),钱到手就乱花。跟外婆比,母亲的忧患意识更有现实感,因为父亲和她的境遇似乎就是一夜间恶化的,邻居的孩子们就是一夜间离开家去当农民的,当了农民,自己都难喂饱了,谁能保证你和向你伸手的那个人会不会对调位置。在三五分钱能买一斤蔬菜,几毛钱能买全家一天副食的年代,我每次施舍出去的钱,累积起来,真不能算少。妈妈还似乎在教我一种人生哲学:你一生唯一的善行,就是永远不求助任何人,不需要任何人(包括父母)对你施舍。而要确保自己一生不祈求他人施舍,就要从不随便施舍别人开始,从珍惜自己手里的每一分钱开始。
我没有很好地接受母亲的教育,从外婆那里继承的好毛病抑或坏毛病在我身上一再发作。哪怕在我人生最艰辛的年代。刚到美国留学的时候,我其实比街上向我伸手求得一个硬币的穷人还要穷。我去学校上课的马路,是芝加哥市中心一条热闹大街,走在上面的都是美国的主流人物:律师、银行家、会计师,还有附近两座大学的教授、讲师,因此乞丐们选这里作为他们捕猎善心的重要地带。其实这是乞丐们的误判,美国的主流人物都跟我家莱瑞一样,理直气壮地拒绝直接施舍,因为他们觉得按时按法规交税,就已经是对这个人群施舍了。他们交纳的税款其中一部分会通过社会福利部流向一个个户籍——只要他们保持户籍并保持一个相对固定的邮政地址,就可以按月收到五六百元。而当时我除了学校支付给我的全部校内消费,包括学费、书费,其实不名一文,房租和饭钱要靠日间餐馆打工,夜间写小说挣来。那条芝加哥金融区的大街到了冬天真是严酷,因为它南北贯通,全市的北风似乎先排灌到这里,再向其他各条街道疏散。所有律师们会计师们都把大衣围巾捂得严严实实,根本看不见那一张张伸向他们的赤裸手掌,似乎这些伸着手掌的人属于另一类生命,跟主流人物的物质密度不同因此不被看见的一类生命。偶然的,那些空手掌上会落下一两个硬币,来自我们学校的老师或学生。这个小极了的施舍人群里有我。我每次路过这个悲惨世界的边缘,总是让一两个伸手的人满足。我会预先准备好硬币,放在羽绒服口袋里,给出去硬币时,我会眼睛和记忆登记一下他(她)的面容,为了下一天换一个人去施舍。可是我连他们一月几百元的低保也没有啊。有一次我发现开了空头支票,遭银行罚了款,欠了银行一百多元的债。我恍恍惚惚地走在同一条马路上,一只手向我伸过来,伴随着一句嗫喏:“Spare me a quarter.(给一个角子(两毛五美分)吧)。”我觉得我好委屈,他是钱不够,而我彻底归了零,比零还要少一百多块!于是我悲愤向他伸出巴掌,大声说:“You spare me aquarter!”
可是当我收到一两百块的稿费后,立刻就做“脱底棺材”,口袋里装那点儿薄财,让乞丐们不再失望。我的心软没有原则,没有理性,没有逻辑,在我的心软面前,我可以是非不分,包容无限,一个闺蜜斥责我姑息养奸。我想这大概是我成为作家的重要原因。心软的人无疑是敏感的,对伤害比别人要更知痛。我从小到大遇到的所有向我伸出手的人,我都能感觉到他们在生命的某一阶段受到过伤害。对于我,他们把自己放在那么卑贱的位置,向人们伸手,忍受绝大部分人的斥责和白眼,做这件事本身就是他们在自找伤害。自伤多了,自尊心麻木了,对来自别人的伤害渐渐失去痛感,这恰恰是唯一的伤害。可是大多数人不这样想,他们都认为乞丐都是被我这种烂好心惯出来的,恰是我这种人要对乞丐越来越高明的骗术负责。他们指责我的烂好心是无原则,也是自我滥情。我无言以辩,暗暗断定,我的敏感近乎病态。
正因为又具有这种敏感,所以我对别人的倾诉永远怀有浓厚的兴趣和同情。倾诉欲强烈的人都是心里有痛苦的人,我的许多女朋友,也包括少数男朋友都很爱跟我倾诉。在倾听他们倾诉时,这种病态的敏感使我跟他们产生了一种我称之为“共感“的东西。这种共感让我能设身处地地感觉他们所经历的,所感觉的,所为之痛苦的。“Co-feeling”这个词是昆德拉发明的,我觉得它跟“共鸣”不完全相同,共鸣包含认同,但我倾听到的大部分倾诉在道德伦理上我都无需认同,这却不能阻碍我能感觉他们的痛苦。为了写《小姨多鹤》,我两次去日本山区采访,给我讲她的经历的日本女人们跟我不仅隔着种族,隔着文化,隔着辈分,并且讲述的语言是我不懂的,但我懂她们的痛苦,那种遥远的痛苦由于我的敏感变得很近,近得切肤,于是我掉了许多泪,为父辈的敌人的女儿们掉了泪。于是在写作多鹤这个日本女人时,我企图延续在那些日本老婆婆身边建立的共感力,把这个人物塑造出来了。写作《陆犯焉识》之前,我采访一个在青海劳改营呆了二十七年的老人,他的讲述是含笑的,轻描淡写的,但那痛苦是真切的,深刻的,我能与他共感他当时的妻离子散之痛,饥饿寒冷苦役之痛,我在写作这部作品时,那些二手的痛苦变成了我可以切身体味的心灵肉体之痛。
没有心软的毛病,我不会在1979年时由舞者变成了写作者,这个变化几乎发生在一夜之间。我没有看到战士们英勇出征的样子,我看到的都是痛苦的、流血的、伤残的年轻躯体。他们中没有几个人向我倾诉,但他们眼里、姿态中的痛苦我懂的,共感力几乎立刻就建立了,就从那一刻,我想表达的太多地超过了我的肢体舞蹈。到底我要表达什么,那时我还不清楚,现在我也不十分清楚,写下去,就是在认识清楚的过程中。认识什么呢?认识自己,认识人,天地,万物,还有自己和人、天地、万物究竟发生了怎样的关系,终究会怎样。也许认识永远在过程中,但小说写作除了过程还有什么是更有趣的呢?难道最后一页是目的地吗?最后一页是已知,而已知多么乏味。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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