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号》B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0-22 点击:

第五章
666号给带进了刑讯室的门,门在他背后关上。这是所有人亲眼看见的。洗了澡,发下来的新号衣上,号码都变了。出重工的人死在外头,春荒还饿死了上百人,又有新抓进来的几批人,也有新释放的几批人,号码不重新编就乱套了。只有一个人号码没变,就是666号。他进了刑讯室的那天晚上,刑讯室一点动静也没有,人们相互咬耳朵,妈哟,那里大灯开了一夜!第二天早晨,也没有直立的或者横躺的人出来。刑讯室就像个吞人不吐骨头的嘴,666号进去了就给消化了。
张桂堂在木工房拉锯,对面少了个扯锯的。上午十点发粥,一个姓姜的厨子担着两桶棒子粥,胳膊上挎着篮子,篮子里搁一个铁盆,放着半盆黑乎乎的腌菜。在腌菜给捞到盆里之后,姜厨子挑过一遍蛆。整个监狱,蛆是最肥的生物,哪儿都养得肥蛆,一个被棍子打裂的脑勺都能养肥它们。姜厨子眼神不济,瘦小点儿的蛆还漂在腌菜汁里。所有人手里的家伙都停了,大伙聚在小窗口,等姜厨子装着稀粥的马勺伸进来,倒进一个个铝盆。姜厨子的马勺一到打菜就哆嗦,本来打给你小半勺,又把小半勺的一半哆嗦回菜盆里。
张桂堂是唯一没凑到小窗口的人。此刻他说:“我那份儿,就给金宝吧。”
金宝姓窦,是个瞎子。金宝关进来前眼病严重,盼出狱盼得太紧,加重了眼病,最后盼瞎了眼。
丁铁问:“大哥哪儿不舒服?”
张桂堂说:“哪儿都舒服。”
窦金宝说:“为啥不吃?”
刘庆儿说:“桂堂大哥昨天就没吃。”
人们都相互问,为啥为啥?
刘庆儿在抗联跟张桂堂一个师,比桂堂晚入狱两个月。他把自己点炸药的事当笑话告诉桂堂。他在铁道边搁了炸药包,点了捻儿撒丫子就跑,听见鬼子火车过来,没听见爆炸,又跑回去看,炸药包这时炸了。鬼子火车平安开过去,听见爆炸声停下车,一车鬼子三四百,把一个给爆炸声震趴在地上、临时性耳聋的刘庆儿给活捉了。本来刘庆儿是卫生兵,不弄枪炮,那天一个重病号说他有个任务没完成。任务是炸鬼子拉新兵的车。指挥部得到内线情报,有一车运新兵的火车从牡丹江去佳木斯,要路过隧道,但隧道的鬼子哨兵把守严密,放炸药的地方最好是在火车爬坡的那段路上。爬到坡顶的火车挨了炸,炸翻的车正好堵住隧道,能截断鬼子运输线至少三四天。卫生队长对刘庆儿说:“要不刘庆儿你去吧,不就点个捻儿吗?”刘庆儿被逮住时一身小媳妇儿打扮,头上扎条花头巾,身上一件蓝袄子,下配一条蓝地白花裤,花裤子穿到这次洗澡。刘庆儿把半盆棒子粥端到桂堂跟前,说:“桂堂大哥,您个儿大,得吃点儿。”
桂堂抱着俩胳膊跟那把锯躺一并排,闭着眼,闭着嘴,刘庆儿看看他,转过身跟人们说:“赵司令不出来,桂堂哥不吃。”
一个声音说:“那我也不吃。”这是个黑头嗓门,嗓门的主人叫翟传国,刚进来不几天。
又有两个放下饭盆的。
花正白用筷子夹起腌菜上一只雪白的蛆,盯着,那肥嘟嘟的一小条肉在筷子尖上蠕动。半辈子没吃肉了,腌菜里生出的活物能比腌菜脏?他把蠕动的肉芽儿放进嘴里,就了一口粥,咽下去说:“丁铁敢情有熊肉干儿吃。”
刘庆儿说:“我没有熊肉干儿,也不喝粥。”他把粥盆往地上一蹾,“绝食。桂堂哥为赵司令绝食,不能只让他一人绝。”
人们一个个放下饭盆。只有花正白一人吃、喝。木工房所有做木器的家伙都停着,做活儿的人都静在一种庄严的自我感觉中,喝粥、吧唧嘴、筷子敲盆沿的声音很刺耳、很贫、很贱。最后喝和吃的声音也理亏起来,越来越轻,越来越迟疑,终究也归为安静。花正白在这种群居生活里学到一个信条,就是干什么都跟绝大多数人一起干。绝大多数人在一起,干什么都安全,不吃也安全,眼下吃喝的是绝对少数,少数不安全。
张桂堂两条长臂一撑地,站起来。锯末上留了个巨大人形。
“那我们今天就宣布绝食、罢工。不释放赵司令,我们就不吃饭、不做工。”
人们都笔直地站立,任肥白的蛆虫在腌菜汁里拱动。
绝食罢工很快传染了所有犯人。打石场上,烧砖窑里,除去出重工的,一千来个犯人安安静静,坐着躺着,闭着眼闭着嘴。一个小队的鬼子兵给调来。一个小队六十多人,那也忙不过来,六十多条枪对着一千多个给你省粮食的人,怎么对付?刺刀尖挑破了张桂堂的胳膊,桂堂任它流血,眼睛都不睁。典狱长是个中国通,来到木工房,带来了一大筐白面馒头。新打下的麦子磨的白面呀,香死人了。那麦香从暄乎乎的馒头上冒出来,在热空气里湿湿的、甜甜的,黏在人的鼻尖上、皮肤上。人的每个汗毛孔都往里吸气,吸进新麦的香甜。花正白开始哆嗦,活受罪呀,一股酸水从舌根下滋出,顿时满嘴发大水,嘴唇决堤,口水顺着嘴角淌出来。
刘庆儿看看花正白。他们刘家在三江平原上有十几亩地,祖爷爷闯关东开垦的好田,土浇了油似的黑。收麦的时候,孩子们跟着大人拾麦穗,五六岁的庆儿也能拾一小捆。母亲蒸第一锅馒头的时候,孩子们都在锅边等着,看着蒸气越冒越大,闻着越来越香甜,就像现在花正白一样,舌头下腮帮子不争气地滋出酸水,流得一下巴。母亲揭开蒸笼,一个个地给孩子们,最小的最先吃。刘庆儿最小,母亲给他一个最大的圆胖馒头,说:“麦下来了,我庆儿该吃胖了。这馒头是庆儿拾的那捆麦穗儿。”后来日本垦荒团占了田,母亲也病死了,刘庆儿一生得到的所有母爱,就是这股新麦的香味,一去不返。刘庆儿低下头,眼睛湿了。
桂堂不动,所有人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地在新面的气味里煎熬。典狱长看看桂堂胳膊上翻着肉,血把地上锯末泡红了,跟旁边的鬼子大夫说一句日语。鬼子大夫的嘴巴在大口罩下小声给了一句指示,一个膀大腰圆的鬼子护士拿着绷带和针线走到锯末上,在桂堂的血泊里蹲下。这个鬼子护士有狐臭,中午吃了鱼,狐臭和鱼腥加入了馒头的味道,桂堂嗓子眼反而一堵。鬼子护士那五根俄国红肠手指捏着针线,针扎进桂堂的皮肉,咯吱一声,然后挑起皮子,一扯多长,咯吱,又一针,呼啦、呼啦,这是扯线。他的皮子进针出针,线来线往,他自己听声音很大。
窦金宝眼差,耳朵尖,此刻抽一口冷气低声说:“这是啥护士?听着怎么像给皮底鞋上鞋面儿!”
趁护士粗针大线地缝补张桂堂,典狱长用吉林话问:“你们绝食是想达到什么目的呢?”
张桂堂淡淡地说:“不是早都告诉狱方了。”“你们要求释放赵霖宇,这很难办。因为司令部准备把赵霖宇将军送到日本去。”
张桂堂睁开眼:“送到日本去干啥?”
典狱长说:“让赵将军看看日本国的仁慈、理性、富强,这样的国家能不能领着我们亚洲跟西方列强竞争,这样的国家要不要跟他拼死抵抗。”
桂堂听到这里,一下挣断缝补他的线,皮子给挣豁口了,鲜血喷射。他站起来,对所有人说:“我对你们的绝食不负责,我只对我自己负责。你们愿吃吃,愿干活干活。”
谁还能吃得下,谁吃了同类还不把他看得猪狗不如?连花正白那个孩子都把嘴里不断喷涌的酸水喝进肚里,把流出嘴角的清口水擦去,擦的手势那么狠。白面馒头凉了,落了许多苍蝇,白的变麻的了。等典狱长把馒头和张桂堂一块带走,花正白呜呜地哭起来。那么好的馒头,就照了个面,又拿走了。
张桂堂也给带走了。大家都知道,这回大个子不死也脱层皮。
666号倒是回来了。第二天早上,他的重镣从走廊尽头响起,所有号子门上的小窗口都挤满人脸。饭盆空了三天,现在当锣当镣,敲出大秧歌的点子。人们欢呼:“欢迎赵司令胜利归来!”666号朝走廊两边所有小窗上的鼻子、眼睛、嘴,小半张大半张的脸孔举起手,庄严行军礼,就那么行着礼从走廊入口走到走廊顶头,又来一次检阅大军。进了他的单间小号,人们的大半张小半张脸在窗口又待了一会儿,没人再听见单间号子任何响动了。大家心里惴惴不安,别是司令断气了吧。一天一夜没动静,直到第二天上午,666号出现在木工房,人们才放下心。人们发现他没瘦,反而胖了点儿,人也白了,头发给剃得有模有样,胡子也给修理得挺俏,出来一点儿书生气。666号在木工房门口伸了个大懒腰,说:“可把觉睡回来喽!”接下去他跟大伙说,他昨天早上一进了单间就倒在铺上睡着了。刘庆儿问他鬼子怎样给过的刑,他笑笑说:“给老子摆满汉全席。”
就是说能动的刑具都动了?
丁铁说:“妈哟!”
所有人都盯着他身上看,没有血肉模糊的痕迹,也没有哪块皮肉给烙熟了。
“我看他们忙活,嘿嘿笑了。鬼子曹长说,你姥姥的,笑个啥呢?”
花正白说:“鬼子不能那么说。”
丁铁说:“不能‘哪么’说?”
花正白说:“鬼子不说你姥姥的。”
666号在花正白头上拍一把,说:“小王八犊子,较啥真儿?反正就那意思呗。我说我笑什么,笑的是你们这帮鬼子太不新鲜了,你们觉得我这个人还能吃你们这老一套?菜单都不改改,还往老子身上用?这时候,我拍拍胸脯上烙铁烙出的这朵花儿,我说,你们不觉着好笑吗?明告诉你们这些小鬼子,在山里跟你们打仗,挂了花,从我身上取枪子儿,我瞪眼看着镶子进去,在肉里掏,掏出枪子儿来。”他拍拍自己的大腿,洗澡那天人们见证了他的枪伤。他又指指站在他面前的花正白和翟传国,把他们当小鬼子:“你们这些小鬼子,知道我们抗联吃什么吗?老子吃过马粪里的豆子、燕麦粒儿,吃过烂马皮熬的臭汤,那马肉都烂成泥了,皮子能好?熬的汤臭,我们喝了照样打你们小鬼子。你们这些小鬼子如果落在我们手里,后臀尖、槽头肉、前后肘子,小心我们饿急了就割下来炖。老子连自己肉都敢割下来炖,你们这点儿刑具算什么小把戏?”天天跟张桂堂拉锯,桂堂猛不丁会扯出一段抗联的事。三七年冬天,进山讨伐的鬼子多了一倍,抗联部队化整为零,跟敌人周旋。有一次走了四五天雪路,一个受伤的战士牺牲之前,让饿了三四天的战友们吃他,好接着跟讨伐的鬼子们绕圈子、打伏击。桂堂告诉666号,没人会吃自己人的肉啊,不过当时要正好打死一个鬼子,那就不好说了。
丁铁说:“抗联真炖过鬼子的后臀尖?”
666号答非所问:“我跟鬼子典狱长说,姥姥的,老子在山里跟你们干仗的时候,受的罪,都不是人受的,这点儿玩意儿,烧湖几块皮,灌一壶辣椒水,算啥呢?这一套老掉牙的玩意儿会让老子认瓜?别扯了。老子十九层地狱都下过,你们现在送我去第三层,规格不够,不尊重我,也寒修你们自己。明白不明白?”
花正白听得入了戏,就当起小鬼子来,直点头,说:“嗨!”
666号说:“我们抗联人,睡在雪窝子里,冻成紫黑的,头天躺下十五个,第二天起来的才八个,一半儿人入梦就直接冻死,都没人吭一声,那是受的啥罪?有的人没给冻黑冻死,小脚指头给冻死了,用刀把死了的小脚指头一削,剜下一块烂梨似的。那种罪我们都受得了,只要能打跑你们这些小鬼子王八犊子。”桂堂跟他说,最难忍的是寒冷、饥饿。饿得前胸后背贴一块儿,磨着生疼,就从棉袄里抽出棉絮,往嘴里塞,往肚里咽,哪怕在前胸后背之间衬垫点儿什么。一天黄昏打完了伏击,胜是胜了,可没人站得起来去打扫战场。一位指导员在一个雪洼里发现一个鬼子尸首;鬼子撤退都把伤员和尸首抬走,这个是点数没点清楚,给漏下了。指导员把军靴、棉帽、大衣,反正能保暖的东西一律扒下,拿着鬼子挎包,回到饿瘫了的连队里。挎包里装着压缩饼干和鱼罐头,每位战士分到小手指头那么一点儿。鬼子大衣兜里还有个暖手炉,里面灌的是煤油。当晚连队拉进密林,在雪上挖洞做窝,用鬼子暖手炉里那点儿煤油引燃了一堆湿柴,那一觉战士们睡得很沉。
花正白问:“赵司令您还说啥了?”
666号说:“我说呀,现在的勇士不叫勇士,叫抗联。在抗联跟前,这点儿烙铁、辣椒水儿,算不算个屁?”
花正白回答:“不算个屁!”
传国说:“真就没给您上刑?”
666号说:“没有。还给吃大米饭、大酱炖豆腐。”他捏捏自己腮帮,“看,这不吃胖了一点?”
666号的话一半是编的。典狱长根本没打算刑讯他,直接给带进了刑讯室后面一个屋子。带他来的是个日本警卫兵。那屋是个休息室,矮桌子上摆着一梓围棋,旁边搁了个书报架,刽子手打人打累了,听惨叫听乏了,闻烤人肉味儿闻腻了,就到那儿坐坐,喝口茶,下盘棋,要不翻翻书报。休息室自带个后门,从窗户看出去,后门外是个日本式小花园,拴着两个鸟笼,一个笼里一只鹦鹉。666号被带进屋,鹦鹉在后门外说日语。欢迎光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这两句日本话666号是懂的,进日本店家,店员就这两句话。
休息室还有个浴室,一个木头澡盆,像个放大的泔水桶。警卫兵把他推进浴室,又拧开淋浴龙头,他明白这是要款待他洗个热水澡。热水澡洗罢,还有一套毛巾做的衣裤等在那里给他换。毛巾衣裤是日本和服式样,往身上一套,软和得要化了,触到他胸前被烙铁烙的疤痢上,软得他心里一颤。然后他到矮桌边上,两腿一盘坐在地上,后门就不声不响开了。进来个女人,不给他看脸也不给他看眼睛,他就能看到她黢黑的头发上一条煞白的头皮。她把桌面上的围棋收到盒子里,从外面端了个漆木托盘,托盘上放着一碗大米饭和两盘菜。女人穿棉旗袍,跟个哑巴一样安静。
666号想知道鹦鹉会说中国话不,女人头低得更深,666号不知道这监狱里还有女人,好几个月就看到一个女人还不让他看脸,腿上套着白色长筒棉袜,鞋脱在门外,唯一能看到的皮肉就是她一双手腕子,手腕粗粗的、红红的,穷人家的女人。女人把碗筷摆好,又从托盘上端下两盘菜,一盘辣椒炒土豆,一盘大葱烧豆腐,豆腐里搁了大酱。他很久没吃白米饭和大酱了。吃得忘形,又说:“好菜,你做的?”女人就像听不见,退出去了,不久女人又回来,一手端着个脸盆,另一只手拿着几个竹环,竹环上带木头衣夹。她头低得那么狠,下巴都塞进胸口里了进浴室后,他能看见她的背影,腰身圆滚滚的,不过该宽的宽、该窄的窄,够饱他的眼福。她用木头夹子夹起一块白手帕,白手帕角上绣了黑色日本字。大概他的目光把她的脊梁盯得发烧,手伸到背后带上浴室的门。
天黑下来了,典狱长才来,还带来一个中佐,向他介绍说,这位是羽田中佐。羽田中佐说话,典狱长翻译,典狱长说,绝密的话不能让翻译官翻译。羽田话也不多,只说他十分敬佩赵司令,英雄在哪儿都是英雄,不分敌我,不分国界,现在就是军人和军人谈话,男子汉和男子汉平起平坐。羽田中佐说完了,丢下一堆书和画报,都配有中文,让赵司令读。那些书报上的图画都是日本国的好景致,景致里有孩子、有女人,都文雅闲逸,吃饱喝足没事儿干的潇洒。书报上的文字,无非是说日本国怎么怎么好,怎么怎么富强进步。他跟典狱长说,他不识几个字,识得的几个字不够把句子串起来。于是典狱长派了人来给他念。他听着听着,困死了,可一打盹就给他揪起来,接着听、看,再打盹就给他头上浇一壶冷水。还打盹?那念书的人就抽他俩嘴巴。
第二天,中佐又来了,问他,日本这样的国家,难道不值得赵将军亲自看看去?司令部打算邀请赵将军到日本参观一下。666号心思活了,去日本逛逛,那多得劲儿。听说日本婆子浑身跟牛奶一样白,安静,不唠叨,帮着你脱鞋穿鞋。有几个人能逛得起日本国,更别提逛日本婆子了。可是人家能让你白逛?人家花那么大本钱,盘缠伙食住房钱,那要造多少大洋?可着你逛,可着你造,完了你要是不按人家的意思办,一定会惹恼人家的。那时候惹恼他们,还会有你好死吗?日本人对死特有兴趣、特有研究,他们自个儿杀自个儿的杀法就五花八门。末了他们发现你不是赵霖宇,你就是唱二人转的闵志宏,也就是个街头草台子上耍杂耍的,台下是人在看,台上是猴在耍,结果日本人发现,这从头到尾他们成了猴儿给你这一通耍,什么后果?日本人个个较真儿得眼发直,世上最难逗乐的一族人,能让你耍让你得了乐子?他们肯定会拿那些五花八门的死法在你身上都走一遍。他跟中佐说,他要考虑-钟头。
中佐一个钟头后回来。他说,你们别在我身上花工夫了,我不值得你们这么用心思。羽田中佐问为什么,他说,实话告诉你吧,我不是赵霖宇,你们逮错人了。中佐恶狠狠地看着典狱长,大日本民族可不开玩笑。典狱长说,那你是谁?我叫闵志宏,你们到珠河滨县一带打听打听去,是不是有个唱二人转的闵志宏闵子。你们错逮了我,放过了赵霖宇,真正的赵司令还不知领着他的人猫在哪个山音晃,跟你们打埋伏呢。羽田中佐脸青了,把一张青脸对着典狱长,这个玩笑很讨厌。典狱长挺踏实,笑笑说,假如五个月前你刚被逮进来,那时候你说你不是赵霖宇,我还勉强会相信,说不定还会派人去调查,现在说什么我都不信了;我亲眼看见你们洗澡、打架,那一千多个歹徒无赖怎么折服你、敬重你,那些反日分子怎么服从你。我这监狱里,反日分子可是比土匪流氓难管,软硬都不吃,你那么一声命令,全收服在你面前。不是赵霖宇,谁有这个威信?666号说,他们也看走眼了呗。典狱长说,哼,你当我脑袋让门掩了?你知道那一千多个家伙现在在为你做啥呢吗?他们在为你绝食。你要不是赵霖宇,他们这些吃货会绝食?棒馇粥稀一点都不干,为一块土豆都能打出脑花子来。现在怎么着?为了你,他们绝食,两天了,一口粥都不喝。你当然不承认自个儿是赵霖宇,赵霖宇的首级悬赏一万大洋呢。自打把你关进来,这小半年,保安团都清省不少,没听说哪个警察所又给炸了。立秋之后,日本军队进山讨伐,也没咋受袭击,全是因为你赵司令给关在我这儿。
666号心里叫苦,假戏越演越真,笔误越描越黑。典狱长把自己刚才那番话翻译给羽田听,中佐服了气,走了。第三天,中佐又来,问他想好去日本的事没有,他说,你们死了这条心,日本我是不会去的。中佐失去了耐心,站起身来咔的一个立正,说赵将军,那就请阁下在这里腐烂吧。
被抬出来的张桂堂基本死了,摸着还不凉而已。他那张端正的脸完全走样,胳膊腿儿看上去也长短不齐。666号凑近去,见桂堂原先的嘴,现在就是一个血洞,一颗牙也不见了。桂堂原先的双眼皮大眼睛,这时全没了,就是一块肉上拉出的两条血缝。丁铁在小窗口看见桂堂给抬过去,脚腕上两个血圈子,大声叫道:“哎呀,畜生把桂堂哥倒着吊起来的!”这是经验之谈,丁铁也给吊过。刑讯室大梁上钉着一对铁环,人的两只脚拴上细铁丝绳,挂在铁环上,吊两天,铁丝就进到肉里去了,筋骨都能磨断。
不知怎么,张桂堂被抬到666号的单间里,搁在铺草上。铺草上还铺了一张白布,布的长度多余出几尺。抬着桂堂进来的看守用脚指指桂堂的头,对666号说:“夜里要是没气儿了,就用这布给他盖起来,明早上我们来拉。”
666号察看张桂堂的全身。大个子浑身皮都花了,烙铁烙的、鞭子抽的。他嘴巴肯定不老实来着,说了什么得罪日本人的话,一铁棍给捅进去,连嘴唇带牙齿一阵狂捣蒜,捣成了现在这个血洞。
想来把桂堂拉到单间来,是为了死给666号看。给666号做个镜子,不认怂、不投降、嘴还硬,看看这一位怎么死的。
清晨,天刚亮,年轻看守打开门,溜进来。躺在床上的666号侧目而视,见年轻看守在张桂堂身边蹲下来。666号说:“别看了,还有气儿。”
年轻看守说:“夜里醒过来没?”
666号说:“哪还能没醒?醒过来吃了四十九个饺子,喝了一壶高粱酒,跟我唠嗑,说呀,你们这帮二鬼子怎么帮着大鬼子,把九尺七的大个儿倒挂在房梁上。缺德冒烟儿的,还在地下搁一堆碎碗碴子、烂酒瓶子。吊着他脚的铁丝松一松,他的脸就在碗碴子杵一杵,铁丝再紧一紧,给他吊高了,鞭子抽抽这儿、抽抽那儿,抽着问着:还绝食不绝食了?我这么大个儿哪经得住这么荡秋千的?看看我脚上两个血圈子,里头脚筋都磨断了。”
年轻看守有点窘,说:“刑讯室,不让我们看守进。”
666号说:“你们二鬼子要是不打小报告,大鬼子依照什么给他过大刑呢?”
年轻看守说:“赵司令,麻烦您照顾他。”
666号翻个身。大概离起床还有十来分钟,他还想睡个回笼觉。张桂堂的样子让他心发凉,让他想自己的末日不管怎样,也别给折腾得这么花哨。桂堂一夜都没动,出气很轻,进气几乎感觉不到。他给他摸过两次脉,第一次跳得有劲一点,第二次差不多摸不出来了。怎么也过不了这个白昼了。他刚迷糊,起床钟声响了。
第六章
张桂堂是第五天清醒的。五天里,666号往那原先是嘴的血洞里喂糖水。年轻看守头天早上就悄悄留下一包糖果,666号把糖果全搁水里泡化,化成很浓一碗糖水,他自己含一口,然后一点点往血洞里吐,喂完了糖水,他自己的嘴里也算沾一点甜头。年轻看守下一次来是第三天,打开牢门人不肯进来。666号说:“你来早了,还有气儿。”年轻看守在门边一猫腰,赶紧就退了出去,锁上了锁。
666号想,他猫腰干什么?到门边一摸,摸到一个口袋,里面放着一个挺大的高粱面、红薯面掺和的蒸糕,面上还嵌着两颗大枣。不算什么好东西,可那是当年的新粮食做的,好闻极了。666号的嘴实在是贪,两颗枣儿不知怎么进了他嘴里,已经被嚼碎了,连枣核都舍不得吐出去,含在舌头上,让那枣香回味。他都怕自己的本性,见了好吃食什么都忘。他赶紧把蒸糕放回去,别又进了自己嘴里。碗里有半碗水,蒸糕进去就成了面糊。他用筷子搅和,搅出半碗稠面糊,香得满屋子装不下。新粮食跟监狱里的霉烂粮食就是不一样,闻着都补人。他用手指头抹一点面糊,再往桂堂脸上那个血洞里抹,血洞居然也会动,动了动,又动了动,一抹面糊就进去了。666号都能听见那点面糊落进偌大偌深的空肚子的声音,咕隆咚!第二次把面糊送进血洞,血洞出来了人语:“……谁……呀?”牙没了,听着像“肥……呀”。
你问我是谁,我还想问我是谁呢,鬼子把我编成666号,你又把我叫成赵司令,我上哪儿说得清我是谁。这话666号是心里说的。他一看张桂堂说话了,赶紧抹了大坨的面糊送进去。张桂堂咕咚咕咚地吞咽,一会儿碗就空了。张桂堂脸上至少有三四十个口子,现在有的还张着,有的已经封上了,原来挺好的长方脸,现在像个笨蛋新手屠夫剥的羊头,拉了无数刀还不知从哪个口子往下剥。
清醒过来的张桂堂开始发烧,身上的伤发炎了。他的脸倒是恢复了几分人样,一见666号出工回来还露出笑模样来,招呼他:“赵司令回来了。”
鬼子大夫自己不肯来,派他膀大腰圆的护士来送药,有涂抹的,有口服的。口服的药吞下去不多久,桂堂就呼呼大睡,给他抹药膏都不能打断他的呼声。药抹在桂堂的两个脚腕子上,原先的口子反而宽了、深了,皮肤肿得程亮,脚也肿大了一圈。趁着在木工房做工,666号让年轻看守去问鬼子护士,那些药怎么不管事还坏事。护士让带话回来,说药量不够,多抹点才见效。666号回到号子里,抠出大团的药,正要给张桂堂多抹,桂堂推开他的手说:“鬼子大夫没安好心,药里不知有什么毒,这么抹下去,我还没死就烂了。”
666号想到那个中佐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那就请阁下在这里腐烂吧。”这句话原来不是气话,也不是过头话;他们真有这些让你不死也腐烂的丧德药。停下抹药,张桂堂脚腕子上的伤还在深化,成了两道深深的血槽,直接可以看见白色的骨头。再烂两天,两只脚上的皮肉就能整个当袜子脱下来了。张桂堂的高烧让他说胡话,对着666号司令长司令短的,呵呵呵地笑,说他赶集碰上了弟妹龚石竹,弟妹拉着小霖宇,小霖宇长得可比司令好,长大多半不会是个赵矬子。这些话让年轻看守都听了去,他怯生生看一眼666号,轻声说:“看来大叔跟您交情挺深。”
外头秋凉了,凉风从墙缝进来,雨声凄凉。坐在发高烧的张桂堂身边,觉得是守着个火盆。年轻看守夜里又来了,666号说:“又让你们的指望落空了,他还没死。烂是烂得差不多了。”伤口真是烂到了极致,到处溢出黄水,臭气熏天。年轻看守把一个纸包拿出来,哑声说:“我们街坊是个名医,跟他求了草药膏。试试呗。”
撂下包他就往门口走。666号叫道:“哎小老总!”
他回过头,手指头搁在嘴上。然后他对着门外大声说:“夜里咽气了就打门,啊?”那是说给等在外面的同伴听的。他小老鼠似的溜过来,666号也哑声说:“草药膏咋用?”
“一天抹三次。”
他再次往门口溜,但两步之后停下来,说:“我姓曾,叫顺来。”
一夜间,666号给张桂堂的伤口抹了三遍草药膏。打起床钟的时候,666号头一件事就是去看张桂堂的伤。棕色的草药膏下面,烂肉收干了,有些地方像是起了焦皮。火盆也熄了,桂堂喘出的气不再烫人。不愧名医。叫曾顺来的小子,良心还没随着屎拉出去。十分钟洗漱时间666号省了,给桂堂又浑身抹一遍草药膏。
从木工房收工回到号子里,666号感到空气变了。他抬起鼻孔闻闻,恶臭已经散去。空气是苦涩的,苦得那么好闻。他到张桂堂身边蹲下身,看见所有伤口都抽缩起来,伤口周围的皮肤缩出细皱纹,烂口子上,一层焦皮。似乎那草药膏是一把良性的火,烧死了伤口里祸害作乱的细菌,烧干了黄水,把烂了的肉干脆烧焦。只有那只左脚废了,黢黑,跟脚腕和小腿断绝了关系。
几天后,鬼子大夫听说大个子居然没死,活过来了。他来到号子里,事情蹊跷啊,发明这种腐烂抹药的人怎么弄的?很失职啊,怎么没成功让这个大个子烂掉?不是说,这种抹药抹了就化成一摊尸水?他戴着更大的口罩,捂着更严实的帽子,在大个子身边转了半个圈,浑身都写着失望。抹药只在那只脚上实验成功;大个子身子复活,但那只脚是活体上的尸首。他命令看守用担架把张桂堂抬到监狱医院去锯脚。犯人们正好在跑早操,脚镣声在高墙里起回声。一见张桂堂被抬出来,一群反日分子围上来,表示慰问庆贺。张桂堂活下来了,这是他们打的胜仗。张桂堂至少一米九五的身体是个战场,赵司令领导得好,他们打胜了。张桂堂的眼睛从鳞次栉比的伤口中再现,向大伙儿微笑致意,口齿不清地说:“幸亏了赵司令。”
此刻一帮街痞土匪也围上来,跟666号招呼:“真是辛苦赵司令了。”
666号披着夹袄,走路一手叉腰,像是搁在腰间那把看不见的盒子炮上。他自己都不知道他现在的派头多棒,架势跟真正的赵霖宇绝像,跟多年后塑造的赵霖宇铜像一模一样他也不知道,此刻典狱长正站在炮楼的了望塔里看他。从望远镜里,典狱长看见的就是一个号召力很大、煽动性很强的抗联领导人。典狱长发出哼的一声冷笑,你不是赵霖宇,能把街上二流子、山上的胡子都搞定?
666号被人拥簇着,走过操场。
窦金宝看不见,但脑子里那双眼明亮,凑到666号跟前说:“张桂堂那条命,是您赵司令救下的。不然桂堂就让鬼子药死了。”
666号指着担架上的张桂堂说:“瞧这小子,哪儿那么容易药死?”
翟传国说:“那怎么也是司令照料得好啊。”
单恒均说:“就是,亏得赵司令日夜看护。”
刘庆儿说:“赵司令一向就这样,爱兵如子。”
窦金宝说:“这辈子有第二条命,跟着赵司令干了。”
翟传国说:“你先来第二双眼吧。”
666号被允许送行到大门外。一辆囚车停在大门口,看守们把担架抬上囚车。上了囚车后,张桂堂的脑袋冲车尾。666号上来,轻轻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说:“桂堂,只能送你到这儿了。”都知道他这个命悬一线的人,上手术台,不定能下来。张桂堂吃力地抬起手,搁在耳朵上方,定住,那是一个军人的告别。抬担架的两个看守之一,是曾顺来,他此刻看看张桂堂,又看看666号。
这个城里有三座监狱,女子监狱、军法监狱外,数这座省立监狱最大。三座监狱共用一所医院,大部分看护和小部分医生都戴着轻型脚镣。曾顺来等在手术室门口,一个钟头之后,张桂堂被车推出来,少了一只脚。没打麻药,曾顺来没听见一声叫喊,只是那张长方脸黄得可怕,眼珠子翻进额头里,犯人女护士说,他人早就昏死过去了,啥也不知道了。曾顺来跟着囚车回到监狱,把手术情况告诉了666号。
张桂堂被搁在铺上,身上汗水把铺草打得水汪汪。夜里桂堂醒了,说:“水。”他说的“水”,听着是“匪”。
666号又是那样,自己的嘴里先含上水,再吐进桂堂嘴里。桂堂嘴唇上面,汗珠比豌豆大。
666号对他说:“咬牙吧,你也没几颗牙可咬;受不住就吭声呀。”
张桂堂不吭声。等喝完了水,他噗的一声,666号凑到他脸前面,发现他刚才那一噗是在笑,笑得烂脸更烂。然后他说:“嘚可好了。”666号知道,假如牙还在,他说的就是:“这可好了。”
“咋就好了?”
“该让他们剁难了。”一定是“作难了”,666号心里纠正。
“咋让他们作难了呢?”
“一只脚,咋戴镣啊?”
666号也笑了,说:“给他们省一副脚镣,好。”过一会儿,666号又说:“睡吧,睡一觉会好些。”
张桂堂说:“打能睡着?”
“咋能睡着?是疼得很?”
“电寄寄的习候,疼晕了。”电锯锯的时候,疼晕了。666号在心里翻译。
666号想象都不敢想象。这人太有种,都不像人了,像故事经书里的神。张桂堂这会儿跟耶稣教堂里画上的耶稣挺像。耶稣死得很苦,要给钉在十字架上慢慢死,自己还得把那么大那么沉的十字架扛到山上刑场,头上还戴着荆棘头冠,荆棘的刺儿全扎进肉里,死就是从那里开始。耶稣给钉在十字架上,钉了几天,滴了几天的血,筋都给钉断了,骨头给钉子打出眼儿,那不是人的死法。
“图啥呢?”666号叹息,问的其实是眼前的黑暗。
“独啥?”桂堂的意思是“图啥”。
666号默想一会儿,似乎想通了,说:“睡觉。”
张桂堂在号子里躺了十一天。第十一天的夜里,他那口没牙的悄悄话,666号已经能完全听懂了。他说:“你那天问我,图啥呢?这问题后头拖着一个天大的问号。敌人把你当敌人的时候,日子虽煎熬,你心里是透亮的。修行不也煎熬吗?可苦是你自寻的,一分苦一分修炼,不白搭的。可是自己人把你当敌人,你心里就会跑出这么天大的问号来:图啥呢?”
666号听他满嘴跑气的感叹。
“我也是听人说的。一九三三年春天,赵霖宇接到共产国际一位中国领导人指示,在两天之内攻下鹤岗。那时候还没有抗联,部队总称号是‘东北人民革命军’。赵霖宇担任独立师师长。当时抗日队伍杂得很,有东北军起义的抗日队伍,有受中共中央领导的游击队,也有领苏联的共产国际津贴的共产党部队,还有民间自发成立的自卫队、游击队,光义勇军就好几支队伍。在九一八事件之后,抗日是件吃紧事儿,东北的抗日队伍比胡子的山头还多。各个山头不少是脑子一热干起来的,经不住鬼子反击,鬼子枪好炮好,一认真打,队伍里死一堆人,大家脑子就清醒了。赵霖宇的部队受中央红军领导,但中央红军外头反‘围剿’,联系时常中断,赵霖宇必须拐着弯儿绕着道跟苏联的共产国际请示。苏联那边来的主意乍一听不错,打下鹤岗,夺取鹤岗所有煤矿,切断日本在北满的火车货运燃料和工厂能源。可是赵师长认为那是个馊主意。攻城代价大,胜算少,就算攻下来,每个煤矿的日本矿警也够对付,再说鹤岗周围驻扎着关东军两个中队,跟城内的矿警里应外合,攻下的城更是难守住,弄不好会全军覆没。共产国际的中国大干部发电报,说赵霖宇右倾保守,悲观厌战,正义之师,却自灭威风。在莫斯科办公大楼里上班的大干部自己没打过仗,军事地图上画画圈儿,比画几下,纸上谈兵的赵括,但下命令让人送命果断得很,不容你反驳,帽子还一堆,你反驳大帽子就一顶一顶摞着给你扣。”
张桂堂说到这儿,停了,等气息上来。他现在说几句话就是干重活儿。等了几分钟,张桂堂吸一口长气,吐出来。
“那后来呢?”
“后来……攻城了呗。”
“攻下来了?”
“半个师的死伤,总算攻进了鹤岗城,俩钟头又撤出来了。又是攻又是撤,不够两头忙的。撤比攻还难,城里是日本矿警追着打,城外让关东军围得跟闷罐似的。人家一个分队十三人,就有四挺轻机枪,有时候还加一个掷弹筒。”
“子(发‘纸’音)弹筒是啥玩意?”
“掷弹筒,不是子(发‘纸’音)弹筒。”
“是啥玩意儿?”
“就是一门小迫击炮,一个人扛就行。你想啊,十三个人一个分队,一个小队有三个分队,再加七个人的小队部,还加上八个人八门小炮的掷弹筒班。他要是来俩小队,火力就够受了吧?攻城守城,使刀的就不如使枪的,开枪的就不如开炮的。人家在共产国际办公楼上班的大干部就不说这个,就说正义之师,士气最旺。明摆着两个小队的重火力就比赵师长一个师还多,屁股后头还有日本矿警跟你过不去。那回关东军反攻鹤岗可不止用了俩小队,人家动用了一个中队,算算,那得多少机枪、小炮?活着撤出城,就算命大造化大。”
张桂堂又停下了。
“接着说呀。”
“还说啥?赵师长啥都事先估摸到了,人家共产国际大干部就是不信。”
“不信啥?”
“全军覆没。”
“覆没没?”
“差不多。撤退前胳膊腿儿全的,撤出来后再数数,一共一百零一条腿儿、九十九条胳膊。五十三个人都是轻重伤号,赵霖宇师长脑袋也负了伤。不等他伤好,上级跟赵霖宇接上了头,不接头还好,一接头,要赵师长对独立师的惨重伤亡负责,官职给一橹到底,连军籍党籍都撸掉了。赵霖宇成了个反派,平头老百姓都不如,因为处分发了通令,四路军都知道了。这不就成了自己人的敌人了吗?你说他十八岁入党,进黄埔,二十岁就是少校军衔,北伐打仗有名的尖刀营,这回可好,只能回吉林老家。”
说到这里,张桂堂说不动了。第二天晚上,曾顺来送来一只卤鹤腿,说是他爹猎来的。一条腿没什么肉,老长的脚杆,张桂堂用仅剩的两对半槽牙啃了一个多钟头,恢复了一点儿元气。666号惦记着给一把撸回老家的赵霖宇,问张桂堂:“那他回到老家,还会种地不?”
“赵家不种地,地雇人种。赵大娘见儿子回来,倒挺高兴,娶媳妇儿给耽误了那么多年,这回可着家了。赵大娘暗地里开始找媒婆,媒婆瞅瞅赵家这个儿子,二十八了个头还那么点儿,让赵大娘别急,容她慢慢踅摸。”
“又不种地,个儿矮点儿怕啥?做衣服还省布。”
“那也得踅摸到个头比他矮的姑娘啊。满洲的姑娘个儿都大呀。”
“你可不知道,姓男人找高女人,可好找了!”
张桂堂看看他,抿着没牙的嘴坏笑,笑他这方面便宜占得多,经验之谈。
“赵霖宇在家没闲着,写了好几大张纸的申诉材料,向党中央申诉。他一边申诉,一边就在找机会。”
“找啥机会?”
“反正不能跟你似的,找的都是女人机会。”
“是女人给我机会!”
“赵霖宇老家在吉林XX乡,那里日本军队布防薄弱。有一支抗日部队挺活跃原先一个东北军的营长,自己挑起山头,又在老百姓里扩编,打出名号叫‘救亡义勇军’。他找到义勇军的司令,说自己军校毕业,参加过北伐,请求义勇军给他个报国机会。义勇军司令跟赵霖宇当时年龄相仿,二十八岁,姓孙,人高马大,当司令前,乡亲们叫他孙大棒子。孙司令招兵买马多了,目光就是一把尺,把赵霖宇从头往脚比量,说这么高的个儿呀,那就去喂马吧。赵霖宇也不说什么,背了铺盖就去马棚了。义勇军有十多匹马,赵霖宇领着俩马馆把马都刷得浑身抹油似的,溜光程亮。孙司令对姓赵的马侑开始露笑脸了。赵霖宇每回把马牵到孙司令跟前,就跟孙司令说两句话,话都跟兵法战术有关。孙司令有心,听进去就用,跟汉奸小部队打了两三个胜仗:俩月之后,孙司令让赵霖宇从马信跳级晋升,升成了连长。赵连长马上让自己连队有别于其他连队,纪律好,着装齐整,操步、刺杀、打靶,从早到晚训练,驼背的腰直了,罗圈腿走路也正了。孙司令让其他几个连长给赵连长当兵,接受赵连长的军训和兵法课程,孙司令不知道,赵连长给那几个连长们上的课程里,还有共产主义简易理论。
“孙司令自己对赵连长是喜欢得不得了,晚上常常拉去喝酒,喝了酒就说知心话。一次孙司令喝美了,说:‘赵老哥,你还真跟日本人干仗呀?别逗了!咱也就是让老百姓看看的。韩信多大个将军,早先不也钻裤裆吗?咱全中国现在就是韩信,钻完裤裆站起来,照样一条好汉!不当韩信你还当鸡蛋不成?你鸡蛋来多少人家石头撞烂你多少,你不识时务来他四亿个蛋,人家撞烂你四万万,蛋黄蛋清全成屎!’赵霖宇试探他说:‘那你拉起这支义勇军干啥?’孙司令说:‘那时不知天高地厚呗。跟关东军遭遇过一回,一看人家那枪,差不多半丈长,子弹能打六百米远!从那以后,我心里就立了新章程,打不了就跑。’赵连长说:‘找准机会,攻其不备,巧打就能险胜,打得了的机会还不少。司令的新章程一共几条?’孙司令说:‘两条。’赵连长说:‘那还有一条是啥?’孙司令说:‘打得了,也跑。’赵霖宇看着孙司令,不再说话了。酒是好东西,让怂人不藏怂,露了怂也不害臊。这些怂话没有酒一定是说不出口的,说出来自己也臊死了。
“接下去啊,赵霖宇就观察,孙司令还真是按他心里那两条新章程办的。一天黄昏,孙司令带着三百多人来到山脚下,从山下的公路上来了一个小队的日本兵,六十多人,扛着三架掷弹筒、四挺轻机枪。孙司令命令所有人趴在芦苇里,不准出一声,出声的枪毙。赵霖宇匍匐到孙司令身边,对着他耳朵眼说:‘就冲他们的武器,也该打呀!打了就都是咱的了!’孙司令狠狠瞪了他一眼。赵霖宇又说:‘咱人多过他们好几倍……’孙司令咬着牙说:‘再多也是蛋。’赵霖宇眼巴巴看着人家扛着好枪好炮,一点不受打扰地走过去,一支小队伍走没了,孙司令才让三百多手下站起来。当天夜里,赵霖宇可没工夫睡觉。他先把一个姓徐的连长叫到麦地里,让上一袋烟,就说了自己的起义计划。徐连长也觉得就那么放走日本小队,实在丢人,对不起老百姓送的小米棒子,对不起小媳妇们做的军鞋,马上把自己搁在赵连长的统领下。赵霖宇知道,只要徐连长赞同起义,其他连长就会站到他的义旗下,因为那几个连长在听讲马克思主义课程的时候,比徐连长兴趣大。对这位徐连长呢,马克思就是一帖药,他一听就瞌睡。那一夜到了五更,赵霖宇旗下有了七个人,四个连长、三个连副。天亮之前,赵霖宇带着七个人、七条长枪、七把手枪、二十多颗手榴弹、一公斤炸药,离开了孙司令的营地。他们行军五百多里,路上顺便炸了一座汉奸控制的道班房。他们的目的地是小兴安岭以北。
“到了地儿,以他们七个人为基础,赵霖宇发展出一支一千多人的队伍,又过一年,这支队伍就发展成了三千多人。这就是鼎鼎大名的‘岭北抗日游击纵队’。到了一九三六年,游击纵队被编入抗日联军的时候,人数已经扩充到五千人。这时候,上面才把赵霖宇的申诉信研究完,正好党内清除‘左’倾冒险主义,共产国际的大干部就是清除对象,赵霖宇时来运转的日子到了。他的党籍怎么开除的,还给怎么恢复,党龄算到一九二五年。职务呢,抗联第二路军总司令。这就是龚石竹跟他定情的时候。”
666号叹了口气。
桂堂问他叹啥气。
“心里闷得慌。当马馆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将来还能翻身、还能再当司令?”
“他不图当司令;他什么也不图。他就是一个死心眼子,抗日。没图头的死心眼子,就会让周围人服他,觉着跟着他得劲儿。男人爱跟着他,女人也爱跟着他。他那个媳妇儿,打都打不走,用那么狠心的法子,才甩掉了她。”
到第十五天,张桂堂脚腕子的伤口还在往外渗血。这是九月底,早起霜白了。张桂堂的身体已经基本恢复,只是瘦得剩个骨头架子,一动就像田里吓唬麻雀的草人。他锯掉脚之后第一天进木工房,做的第一份工,是给自己做了一副木拐。天一天天冷下来,从他左脚腕子渗出的血马上冰冷坚硬。曾顺来找来棉絮,把没有了脚的肉杵包上,新肉嫩,容易冻坏。十月中旬,张桂堂活泛了,在那肉杵下面接了一块木头,木头代替那只此刻不知在何处沤肥或喂蚯蚓的左脚。现在他可以轻轻点地,一蹦一跳脱拐走路了。
第七章
典狱长把他请进休息室。深秋了,两只鹦鹉人工迁徙,从院子进到屋里。一只在嗑瓜子,嗑得声音响亮,满地瓜子壳。另一只比较尽职,说了“欢迎光临,初次见面,请多关照”之后,又说:“金玉洁,来客人了!”金玉洁大概是上次送饭的女人。
他心里打赌,今天能还是不能见着金玉洁的脸。这么想着,女人进来了。连典狱长都看不见她脸。门一开她的腰已经弓到跟矮桌桌面差不多的高度,立刻跪在地上,把一个茶壶、两只茶杯放在桌上。男人视线的高度,她是一头浓厚黑发,分出一根头路,笔直、雪白,红红的茁壮的手,倒茶,一杯,又一杯。
典狱长请666号入座。女人转过身拉门,他看到一个厚实的腮帮,毫无希望看到女人的脸。
门关上。典狱长拿起杯子,他也拿起杯子。茶是陈的,至少一九三七年之前的。唱二人转那些年,好茶还是喝过的。典狱长忽然开口了。
“你上次说,你不是赵霖宇?”
“哪次?我说了好几次。”
“羽田中佐劝你去日本观摩那次呗。你说我们逮错了人?”
他心跳快了,脸装得从容:“那你们到底逮错没有?”
“是你说我们逮错了人,错把你当赵霖宇将军逮了。”
典狱长不说话,喝茶。
“你们日本人动不动开肠破肚,多不好看。人肚子里最埋汰,海参觥鱼大对虾粉条子炖肉进去,几个钟头之后就成了最臭的东西出来。臭东西里还有活物。你们那么爱干净,也不担保你们肚子里不长蛔虫吧?”他的脸一本正经,讨论哲学、医学、生物学呢。
这句话恶心过头了,不是赵将军层次的玩笑。典狱长眼睛狠极了,瞪他一眼。他也觉得话多了,话也是街痞二流子的话,二流子眼里无高尚,人家最高尚的事物他也能埋汰。
典狱长眼睛直视前方,但这个前方不包括桌对面的666号:“肚腹是我们日本人深藏灵魂的地方,切腹是向世人袒露,我们的灵魂坦坦荡荡,可对苍天,可对众生,即使有罪,也是坦荡谢罪。何脏之有?”
666号心里一震。这是全新的知识。对赵霖宇将军,大概不是头次听说,对于混迹市井的闵志宏,晴天霹雳。
典狱长的视线笔直、冰冷:“我们日本人,视荣誉感为神圣,远比生命重要。没有荣誉感,就没有耻辱感。我认为赵将军应该懂得这一点。”
赵将军肯定懂。但闵志宏认为,世上人活着都艰难,好活着的不多,多半赖活着,赖活着就必须赖,赖账,跟女人耍赖,赖皮赖脸,容易活过去。就连他装扮赵司令,最开始都出于赖活着,人们从牙缝里省一口食儿给赵霖宇将军,可不是给闵志宏的。他贪图那一口食儿,贪图那赖过一天是一天的日子。可他现在既不是赵霖宇将军,又不完全是那个赖皮赖脸的闵志宏,他是俩人之间的一个人物,想好活然后好死,又没那料,脱胎换骨,哪是说说而已?可让他再回去赖皮赖脸接着做闵子,也不成了,懵懂中他看到了,受人敬重的大人物该啥样。受敬重的人就是这个鬼子说的,有荣誉感的人。至少也要像张桂堂那样的活人,大伙儿看他给送去锯腿的时候,那一双双眼里是什么样的光。丁铁也不赖,家里不差钱,可为了心里那点信念来这儿受罪。丁铁信的就是一族人不该欺负奴役另一族人,占人家国土,把人家从自己田地上撵走。为了这个信念,丁铁贴标语、撒传单,尽忙活些不挣钱的事,忙到监狱里来了。现在他666号站在赵霖宇和闵志宏之间,往哪边靠拢都难,也都不甘心、不情愿。刚才典狱长关于荣誉感耻辱感之类的大道理,是说给赵霖宇将军听的,跟闵志宏,这番话文不对题,等于鸟跟兽讲。
“我要不是真的赵霖宇,你就没荣誉感了。”典狱长只是喝茶。
叫金玉洁的女人咋不进来了?该是上饭的时候了呀,外头天都黑尽了。两只鹦鹉都安生了,叨叨毛、叨叨爪子,准备做个好梦。叫金玉洁的女人腮帮那么厚,脸盘一定圆而大,多肉,但白里透粉。他明白了,金玉洁多半是个朝鲜女人,要不就是鲜族。听说从朝鲜弄来不少女人,强迫她们跟日本兵做露水夫妻。还听说朝鲜女人烈,但内柔外刚,调教好了,可会服侍男人。叫金玉洁的女人谁调教的?让闵志宏调教一番,女人就成了精。闵志宏最会调教女人,要不他要个头没个头,要长相没长相,大小老板的账本上都记着他的欠账,女人见他几面,听他几句甜蜜空话就成了热锅贴。小铃铛上三流下九流通吃,怎么就死磕闵子?可他不再是闵志宏了。闵志宏丢下那么好的在家养病的媳妇儿,自个儿在外面跟大姑娘小媳妇儿胡调。混了半辈子,可遇上比自个媳妇儿更好的女人了?要能活着出去,他会找着小铃铛,告诉她,装了一回赵霖宇将军,可没有白装,将军附了体,让他此生只想爱一个女人,只想让一个女人惦记,只想给一个女人肚里揣上孩子,就是他死了,还能活在那女人的梦里,活在那女人拉扯大的孩子身上。
“那你到底是谁?”典狱长又细又长的白脸阴森了。
666号不说话,心里成了木工房,榔头凿子咚咚地砸。装扮这么长时间的将军、司令,那到底是装的,坯子到底是没经过大事的小人物,赖赌账、吃昧心食、哄骗个把女人的胆子是有的,生死大事,想都没敢想过,典狱长等着呢,他笑笑,心跳得嗓子眼儿冒血腥,装得满不在乎。从小学的“装”,赌场装豪爽,情场装多情,他三十岁,不是做人做了三十年,是装人装了三十年。现在只有更好地装才能救自己。
“我说了多少遍,我不是赵霖宇,你们说我抵赖。”
现在要是证实了他不是赵霖宇,恐怕有人比他下场更惨。抓捕他的警察所长,还有这个典狱长,下场都不会比他好。他要好好利用这一点,拿住这个白马脸日本鬼子。典狱长小时候就到中国来了,在中国人里他才找得到优越感,打死他也不回日本。典狱长这种人非得到他认为比他的民族低劣的民族去,才能享受天生高人一等的感觉。这就是为什么有人到非洲、到亚洲、到南美洲建立殖民地的原因。666号没那么高深的见解,这是张桂堂的见解。张桂堂也是借了他政治指导员的见解。政治指导员是在赵霖宇将军写的一篇文章里看到的。
“那你究竟是不是?”典狱长盯着他的眼睛。
“是谁?”
他必须玩命装;他朝对面的眼睛盯回去。666号都怕典狱长听到他的心蹦跶蹦跶地跳;他应该能看出他的装了。但典狱长慢慢垂下眼皮,一张悲哀的白马脸,666号的心慢慢往下落,偷偷喘口气。
“万一真错抓了人,我肯定是罪责难逃。”典狱长说。
这我明白,我正拿住你这一点呢666号心里说。
“尽管罪责难逃,”典狱长换个口气,“我还是要查清真相。假如赵霖宇还在领导游击队,就太危险了。那是对日本天皇、日本人民、日本军队最大的犯罪,也是对天皇最大的嘲弄。所以,我宁可切腹谢罪。”
什么意思这是?666号看着他。
典狱长简直带着恳求说:“你告诉我实话,你究竟是谁。”
必须把实话会引发的后果赶紧想一遍:
立刻处决他?
派他出重工,等于慢性处决?
判他十年监禁?最轻,也得五年,在这个活人一天天腐烂的地方?
那么不说实话,接着往下装,什么下场?张桂堂不是跟他嘀咕过越狱的事?桂堂说每年新年,监狱都要开运动会,日本警卫兵和中国看守们在操场上比赛掷铁饼、跳高、跳远、短跑,轻刑犯人也要举行戴脚镣赛跑。运动会一整天,参加比赛的看守和警卫兵们都不带武器,是越狱的绝好机会。关在这个监狱的反日分子组织过两次大越狱,都失败了,一次死了五十多人,一次死了二三十人。越狱是赌,666号喜欢赌。明知赌场赌器里都有阴活儿,留给赌徒赢的几率极低,但是总有人赢。玩儿赌玩儿死了,比枪毙、出重工,或者在这里慢性腐烂强得多,那是有主动权的,666号喜欢主动权。
“假如你实话告诉我,你不是赵霖宇,我马上放你回家。”典狱长说。
这他可没想到。意外让他晕了一下,小铃铛的脸晕晕地一闪。
典狱长脸凑近了,嗓音压低:“我会安排个机遇,让你出门去监狱医院看病,就像有人劫法场那样,把你劫走。只要赵霖宇不在押,追捕赵霖宇的部队就会再撒开网;进山讨伐的日军,就会更加警觉。”
哦,是这样。可是这死马脸要是变卦,说话不算话,赌也玩儿不成了,没抓牌就输光。矮桌上两个细瓷小罐子,围棋子都关在盖子里,黑子白子,不摆在棋盘上,双方输赢对等,一旦摆出来,走一步就要想好下面五步。他至少要想好下面两步。让棋子在罐子里多闷一会儿,他需要时间。他看一眼鹦鹉,两只鸟头都藏在翅膀下。看来今晚不给饭吃了。茶也凉了。
门又开了。叫金玉洁的女人手上的托盘先进来,666号先去看两个大碗里的东西,酸白菜,好像有几片肉,盖在面条上。托盘给搁在矮桌上。666号的眼睛又急着去测量肉片的厚度,太薄,也不够肥。凑合吧。最后一次吃肉,还是在小铃铛被王尊鑫抢走那晚上。汤看着不错,闻着地道,应该是骨头熬的。日本人的汤讲究,跟他们做其他事一样,都往绝处做,熬汤不见油,杀人不见血。这么一看,把看女人脸的机会给错过去了,金玉洁长什么样,对他还是谜。不过现在搁着三片肉的汤面比什么俊脸蛋都好看。典狱长做了个手势,意思是让他抄筷子。不能动,赵霖宇此刻要端着点儿。可闵志宏的舌头下打出泉眼来了,他紧抿嘴唇,压制着口水的喷泉,眼睛看着典狱长,微微一笑,客随主便,您先来。对方拿起了筷子,好,心里数数,一、二、三,一板两眼过去,现在是时候了。他拿起筷子,感到手在哆嗦,眼泪也汪在眼睛里。这碗面是“国宴”呀,公元一九三九年秋去冬来之际,此时此刻,白面市面上什么价?他撩起一筷子面条,手指头止不住地哆嗦,做面条的白面真细,面条滑溜溜的,送进嘴里的只三两根。他端起大碗喝一口汤,呼噜一声汤进去,烫得他又吐出来,张开嘴往外哈气。从碗沿上,他瞥到典狱长受惊吓的脸;他喝汤喝得太忘情了,喝的声音大,吐出来的声音也大。他那双眼怎么也离不开那三片肉,他跟自己在商量呢:先别碰那三片肉,肉留到最后吃,因此能带一嘴肉香回号子里。带一嘴肉香,掂量如何回答典狱长“你到底是谁”的问题,答案也许会不一样。
典狱长说:“我说话算话。”
赵霖宇的目光从666号的眼眶里发射出去,定在对面的白马脸上。听说装斗鸡眼装久了,俩眼珠就回不到原处,现在他也回不到闵志宏了。头脑里飞旋的,不是闵志宏的主意;闵志宏打的所有主意,都为自己怎么能好好地赖活,怎么能活得轻省,怎么能少出力多贪便宜,怎么能少花钱多吃点油水,怎么能自己活好,而明知道“好”就那一份儿,自己多点儿“好”人家就少点儿“好”,自己全好了,人家就坏了。而他现在明明在想,我承认是闵志宏,张桂堂是不是就被出卖了?这可不像闵志宏的想法,闵志宏的字典上,出卖不是贬义词。
典狱长又强调:“我可以安排得滴水不漏,让你在去医院的路上给劫走。你要相信我,我是个说话算话的人。”
他微笑,不置可否。典狱长比闵志宏好不了多少,常常说话不算数。他说要保障犯人们一天两顿稀粥两份咸菜,现在两顿稀粥只有一份咸菜。他还说要给每个犯人床上加个毯子,天都入了秋,还没加。犯人们推举666号跟看守们说,质问典狱长说话算不算话。看守们把话传达上去,这才有这一晚的对局。两个月前他当着中佐的面说的话,原来典狱长从来没忘记过,不但没忘,从那时就落下了心病。两人吃完了面,典狱长的碗里剩了小半碗汤,666号的碗里剩了一枝花:蓝釉画的茉莉花。
此刻门又开了。金玉洁提着一把铜壶进来。她揭开茶壶盖,往茶壶里加热水。666说:“茶就不喝了。天不早了。”
金玉洁抬起头,看他一下,受了惊似的:就算他进这间房之前给摘了镣铐,喝茶不喝茶的,也轮不上他当家。666号计谋得逞,果然看见了金玉洁的脸。人来三次,只露一次脸。果然是大圆盘子脸,上面一层挺厚的肉,不过是粉白细腻的肉,皮子比装面条的瓷碗还细还白。大眉毛、眯缝眼、漆黑的眼睫毛、樱桃小口,差不多没长额头,眉毛跟发际线之间也长了细密绒毛。难怪她的脸露不出来,只要她稍微低头,就只给你个头顶看了。不过她年轻,又白净,什么都没这两样好。
第八章
在木工房里,张桂堂听完666号的话,眼没动,嘴也没动,脸上四十多个口子都不动。这个老谋深算的抗联老战士,吃惊连眼皮都不眨。他肯定吃惊,典狱长要放666号回家。俩人在配合装一个大柜子,两扇门对开,不用铁钉,靠榫拼对。
桂堂不反应,666号沉不住气,追问:“他说话会算数不?”
“胡闹。”桂堂说。
张桂堂的嘴里,还剩下两对半槽牙,所有主管口齿面相的牙全没了。现在听他说话,要琢磨他发音,最后从音调和上下文听懂他说什么。他眼睛细瞅刚拼装上去的木板是否严丝合缝,根本不来看666号。“胡闹”,乍一听是“福烙”。666号说他想小铃铛想得紧,释放出去马上去找她。
“做梦。”
桂堂的意思是,小铃铛早变了心,你送去的约会字条都让她上交给了王尊鑫,你去找她,王老板勾连的镖局正等着剁你。岂不胡闹?
还有:典狱长说的话大部分不算数,你还原成一个街痞,他留你有什么价值让人劫法场,直接劫到乱坟场。这种在中国待久的鬼子,笑中国人无,恨本国同胞有,天生是鬼子的狠,又学了中国人的油,你信他的话,把真相亮给他,胡闹。
还有:这个监狱里,人等三七开,一千人里七百歹人,现在都在赵司令带领下,心里跟鬼子顶上了牛,那些一向歹主意乱窜的心胸里,刚刚生出一点儿正气。就算拉歹徒当抗日的壮丁,也是垃圾回收、废物利用,歪打正着,他们无事生非为非作歹的一生,末了总算提炼出一点大义,七百人头顶生疮脚底流脓,聚成一条污水沟,最终能淘洗出一粒金沙,可也是真金。反日不分先后,更不分出力大小,他们出一根小手指头的力气,都应该欢迎。现在你赵司令不当要还俗回去当那臭唱戏的,这帮人好人做不成也还俗成歹人吗?太胡闹了!还有:指望着你能在新年运动会领导越狱暴动呢。全仗着你的号召力、影响力,把人心凝聚起来,借用胡子们毛贼们的野性、破坏力,让反日志士们突围,活出去,壮大抗日有生力量。你釜底抽薪,不是胡闹是什么?
在电锯、铿刀、凿子的噪音中,666号凑近张桂堂的耳朵说:“反正典狱长疑心了。你说咋办?”
张桂堂往后挪两步,打量刚装上的一块板。他左腿末梢的肉杵上,绑着一只木头脚丫,用牛皮筋固定在小腿上,衬垫了一些烂棉絮,可还是木头磨骨头,疼得步步钻心。666号到墙边去拿木板,桂堂跟着去帮他搬,一颠一簸,咬着牙能赶上666号的步伐。刘庆儿看见,过来挤开666号,说:“赵司令,我来吧。”666号赶紧去接桂堂的手,刘庆儿朝花正白叫一声:“眼瞎啦?过来帮你桂堂叔!”刘庆儿走路飞快,桂堂悄悄试了试,觉得自己追得上。急了他杵着木头脚也能跑,只要能忍痛。但桂堂向所有人瞒着自己的速度,尤其瞒着看守和鬼子警卫兵。所有看守看起来,九尺七的张桂堂四肢剩了三肢,当年再威猛,现在猛虎被拔了牙,开口满嘴漏风,站着一碰就倒。他搬回原先的大号,果然就没再给他戴脚镣。有一天他一个人在屋里,从最后一张铺到第一张铺,一共八米,他跑过去、跑过来,疼出一身汗,不过心里暗喜,只要能忍住疼,他能跑上百米。伤口再长老一点,木头和骨头之间磨出茧子,他肯定能从监狱操场跑过去。
操场是按一个足球场大小修的。二十世纪初,俄国人在此地建起这座监狱,专门关少年罪犯。俄国人常常让少年犯人在操场上表演大型团体操、赛球,冬天还有溜冰比赛,让大众观摩,好跟社会募捐。
跑过了操场,就到了鬼子警卫兵营房。营房肯定会留一两个人站岗。他摸哨从没失过手,别看他个儿大,可以轻如一阵风,只身收拾掉留守的鬼子哨兵,刘庆儿再带着丁铁和其他会使枪的赶到营房,把存放在营房里的长短枪、手榴弹全部抢到手,就能以营房为据点,射杀大门岗楼上的哨兵。监狱大墙有四个角,四座角楼,每一班岗四个哨兵。大墙顶上的巡逻走廊串联四座角楼,每过五分钟,四个哨兵就从所在角楼巡逻到下一个角楼。监狱占地面积不规整,一个角楼到另一个的距离不相等,最长距离需要走四分钟。张桂堂知道,凭他的枪法,他有把握一枪击毙大门上岗楼上的哨兵,然后趁着大门岗楼一刹那的空虚,从营房冲到大门下。每个岗楼有一座小门,进了门就是一道螺旋形楼梯,通向二层和三层的楼顶。岗楼外还有一道铁梯子,跟墙体一样垂直,是防备岗楼着火也防备有人把那扇小门给堵了。桂堂明白,他桂堂的木脚丫走路丑怪,但毕竟能走,只是爬梯子难度不小。
从第一枪打响到此刻,暴动已渐入高潮,预先藏好的凿子、榔头、锯条、虎钳,还有正好完工的镐把锹柄,都被抄起来,实在没家伙可抄,地上抓两把煤灰,迎面朝鬼子警卫兵一撒。煤渣里一半石灰,对方的眼睛不瞎也够呛。一千来个囚犯对付三四十个鬼子警卫兵和四十多个看守,扭成一锅肉。就算人群里还有带武器的,靶子太乱也没法开枪。根据去年的观察,桂堂知道来看运动会的日本慈善家里有不少女人,身份高贵,一旦打起来,警卫队的头等任务,是不能让这些女人落入交叉火力网,所以会分一部分兵力帮她们撤离。桂堂估计,此刻他应该能爬到铁梯子的一半高度,估计某个哨兵也已经发现了他,开始对他瞄准。他打算派刘庆儿掩护他爬梯,此刻该看刘庆儿的了。假如刘庆儿的子弹命中了向他瞄准的鬼子哨兵,桂堂就会成功登上墙头,直奔大门顶上的岗楼。岗楼里有个按钮,一摁,监狱大门就开了。凭刘庆儿的枪法也可能打不中鬼子,而鬼子至少有五成把握能打中桂堂,为此桂堂会给自个儿准备一块铁板,绑在背上,子弹打上来的当当当挺响,但肺不会给打成漏勺。
这时候装扮赵司令的666号就亮出他的二人转好嗓门,大吼一声:“大门开了,向着自由解放,冲啊!”开锅了的犯人们将如滚滚浊流,冲出大门,冲向附近的大街小巷。最近的一条街道离监狱也有二里路,那就看个人造化了。从另外三个角楼增援过来的哨兵假如没让丁铁和刘庆儿领导的阻击小部队干掉,这会儿应该到达了大门上方,重机枪也给拖过来了。重机枪平时架在监狱南侧,南墙外是采石场,不够格进木工房的犯人都在那里打石头,一挺机枪墙里墙外两头招呼。万一援兵先到,而桂堂还在梯子上,援兵一定会对着他脑瓜顶来一梭子。接下去只有一个可能,桂堂天灵盖被打碎,四仰八叉掉到墙下,瞪着壮志未酬的大眼,牺牲了。两种可能的结果太不一样了。
桂堂一旦被打死,鬼子哨兵便占领大门上方的制高点,冲到大门下的逃犯太好打了,枪管从左扫到右,逃犯可以当草割。趁着机枪压倒第一拨逃犯,典狱长就抽身蹿回办公室,给监狱外的日本军营打告急电话。十分钟不用,两辆大卡车满登登装着鬼子大部队就会到达大墙外,估计逃犯中的毛贼土匪二流子此刻已经溃不成军,或者再次倒戈,给鬼子帮忙收拾人群里那三成反日志士。到了那个不幸时刻,赵司令只能率领人群里的三成真好汉拼个鱼死网破。赵司令那时刻假如临阵脚软,找个尸首当盾牌,猫起来,这座监狱历史上的第二次大越狱,就走向了第三次失败。方圆一里地的监狱操场,抗日志士的血和流氓无赖的血汇聚一处,在尸首堆成的山坡下流成沟渠,渗进铺着煤渣和石灰的灰白地面。最晚第二天,掩埋队将会在后山坡上刨个大坑,把这群死了的罪犯推下坑去。那具九尺七长的尸首少一只脚,木脚丫在他从铁梯子上跌下来的时候给震落了,落在了大门口,那些险些冲出大门获得自由解放的囚犯们嫌它碍事,给踢到了墙根角落。
张桂堂进了这个监狱一年零三个月,天天在心里演练这场越狱,直到666号到来,他才看到这个计划成功的可能性。三个月前那次洗澡,他知道,这个近乎二流子的流浪艺人,就是老天派来帮他实施这计划的现在离计划实施只有两个来月,666号想撤火小铃铛、小铃铛,张桂堂给他讲了那么多抗联故事,讲了那么多十月革命、持久战、共产主义,全不抵这小骚娘儿们。
桂堂此刻一颠一簸,一边脚比手忙地做活儿,一边跟666号说:“一个‘装’字,坚持到底。”
他一直没有告诉666号,刑讯他的最重要的一项拷问是:666号究竟是不是赵霖宇,怎么打,怎么吊,怎么让他的脸戳在碎碗磴上,桂堂都不改口:666号就是赵霖宇,赵霖宇就是这个省立第四监狱的第666号囚犯,我背过司令五天,司令给你们剁成泥,我也认不错。为此他张桂堂丢了满嘴牙,丢了一只脚,寿命肯定折了小半,代价这么大,这个臭唱戏的贱人不装了。桂堂看看身边替他拎着桐油桶的666号,掐死他的心都有。前几天完工的大柜子这几天要油出来,再磨洋工就要挨鞭子了。666号的手指头上蹭了点儿桐油,他往舌尖上一抹。桐油都要揩,真是贱。
看守晃悠过去,桂堂赶紧凑近666号的耳朵说:“赵霖宇将军刚从苏联回来。”
666号说:“去那疙瘩干啥?”
“治伤,治病。”
“伤哪儿了?”
“肺。”
“肺?”
“半扇肺给切了。苏联大夫给开的刀。”
“少半扇肺?”
“肺也不是好肺,叫子弹给打了个大洞。外边伤口长上了,可就是一直咳血。少吃缺穿,伤又成了病根。现在利索了,干脆开刀给拉下去。”
“那他还打仗?”
“他在苏联养了五个月伤,他那个部队五个月都在躲鬼子,不敢打。”
666号想,难怪典狱长说,从春天到夏天,日军进山不受阻,铁道上跑的火车也安生多了。从鹤岗出来的火车,拉的煤炭原先隔三岔五出事,出轨的出轨、挨炸的挨炸。秋收之后,由牡丹江发车的大米,也能平安拉到佳木斯。这一带的鬼子安生了这五个月,跟赵司令去开刀有关,难怪。对于666号究竟是不是赵霖宇,难怪典狱长疑云不散。典狱长说要放他回家,一定有诈,一定是放长线钓大鱼,他是流浪戏子闵志宏还是旷世英雄赵霖宇,在他收鱼线之前全都能弄清。
666号又凑近张桂堂,小声问:“你咋知道的?”
“咋知道啥?”
“赵司令去苏联开刀啊。”
桂堂想说什么,又把话咽回去。他那没牙的嘴半张开,看去是一口幽深的井,秘密沉在井底。666号明白这事他不该打听,但桂堂忽然把嘴贴到他耳朵上说:“哪儿都有咱们的人”一面说着,两只大眼探照一番左右前后。
“你说这里头?”
“这里头算啥,连鬼子司令部里都有。”
看守过来了,桂堂拉开一扇柜门,隔开666号和他自己。
差点犯错,把曾顺来说出来。别忘了,666号不是赵霖宇,是那个曾在木兰、宾县逗大姑娘小媳妇儿老汉老婆儿开心的流浪戏子闵志宏。自从桂堂丢了一只脚,曾顺来跟他渐渐靠近。有一天,他让曾顺来去监狱外面捎口信,顺来照办不误。口信是暗语,回信也是暗语,头一个回合是为了试探曾顺来。等回信到了,桂堂跟曾顺来说:“地下交通员的第一件工作,你完成了。”曾顺来一愣。桂堂笑笑说:“口信说,欠的三百一十二块大洋,意思是指这里头关的多少反日分子。”曾顺来只是飞快眨眼,嘴巴半张,看着他。
桂堂开导他,叫他孩子,说孩子呀,眼光可要放远,将来世道一定会变回来。得道多助,失道寡助,此为天道。祸害别人家国家的人,会有好结果不?帮着祸害自己国人的,结果会更坏。他告诉顺来,抗联恨鬼子,更恨的却是汉奸叛徒。鬼子祸害咱,那他没办法,他们枪啊炮的来这儿,不祸害就不来了。可帮着鬼子祸害,这种货色还不如鬼子,都不能叫人。别瞅着自己鼻子下头那两块津贴,饿死都不能干他现在的差事。后路不留,那是最最愚蠢。末了他说:“孩子,再告诉你一句实话吧,鬼子部队年年讨伐,想找到抗联主力。抗联有啥主力?抗联处处在,处处你肉眼看不见。你家门口要是来个补锅的,他都可能是抗联派来的;你们街上小学校的教书先生,他也可能是抗联派的地下别动队长。教书先生眼瞅没人,顺便就攘死一个上公厕蹿稀的汉奸。抗联是大树,根儿在地下,一丈的树,十丈的根儿,根儿不定就伸到你脚底下来了。”曾顺来从此成了桂堂发展的第一个地下抗联战士。
从城外抗联秘密联络点收到了消息,要张桂堂继续开展监狱的地下斗争,争取让监狱里的“赵司令”再接再厉,继续收编土匪流氓小混混,这些人一旦觉悟,都是可用的抗日生力军。同时也能让刚回到山里的赵霖宇将军喘口气,把伤彻底养好,别让他刚回来就领着部队冲锋撤退,招架鬼子的秋季大讨伐。马上进入一九四。年,抗战真如毛泽东所预料,成了持久战,现在是最艰苦的时候,可能的话,在监狱组织抗日志士秘密学习毛泽东的《论持久战》。
暴动越狱,肯定能分散日本军队的注意力,支持山里抗联游击战。抗联的游击战,致命日军不可能,不过让鬼子们焦头烂额、疲于应付,这就够了,能分散日军力量,就是间接参与关内大部队抗击日军。抗日战场的一盘棋,通过曾顺来的联络沟通,渐渐在张桂堂心里脉络清楚。
对越狱,他张桂堂心里也是一张清晰图形。在这里囚了一年多,什么都逃不过他那双探照灯大眼。所有明路、暗道、死角他都门儿清,早就看好哪几个点墙头上巡逻的哨兵子弹打不着。木工房里有的是工具,用铿刀把脚镣锉开,或者做一把万能钥匙,犯人里会做钥匙溜门撬锁的巧匠不少。花正白都干过这事儿。男孩毫不谦虚地说,他用自制钥匙开过三四十把门锁,进过三四十家馆子的后门,偷到过的包子、烙饼、鸡蛋、挂面不计其数。桂堂知道男孩有点逞能,夸大自己的本事,但他看出花正白天生的贼,眼明心快,只要给他时间,让他改善技术、琢磨门道、不断实践,少年惯偷不久就能给提拔成开镣铐手铐的总工程师。
翟传国走过来,往666号手里塞了个小纸包,说;“司令这两天脸色不咋的。”666号打开纸包,里面是个小小的禽类肉身。传国说:“一只百灵。早操的时候我用扫帚拍的。”666号看着小鸟紫黑的裸体,胸骨一根刀刃,肚子瘪得一层薄皮,看上去肚里连一颗草籽都没有。仗打这么久,鸟都闹饥荒,一年比一年少。传国二十岁不到,父亲是个小财主,给典狱长使了钱,看守们对他态度马虎,常常让他家里人来探视,他总把家里送的一口吃的分出半口给666号。最近家里有一阵没来探视了,他心里过不去,扫帚拍死一只小雀儿给他进补。
刘庆儿说:“等于一块鸡肉呢。”
翟传国说:“一只整鸡,就是小点儿。”
666号看着这一小坨紫肉发愁:“咋吃呢?”翟传国说:“洗挺干净呀。下水都干净了,没留肠子。”
666号说:“没火煮啊。”
传国有点吃惊:“抗联不都吃生肉?”
666号愣了一下,笑笑说:“我这两天闹肚子,肠胃不合。”他把雀儿还到传国手里。
传国说:“日本人拉肚子,照吃生鱼、生虾、生马肉。生东西营养好呀,你看鬼子们个个的,刺杀练一早上,中午吃饭那一会儿,他们还摔跤玩儿!”
花正白走过来,死盯着那只瘦雀儿,咽一大口口水说:“我可不吃那玩意儿。”
传国说:“谁给你吃?好不容易给赵司令打的!”
花正白又说:“吃生肉,胸口长毛!”口水太多,说到“毛”字,他嘴唇上吹出一个大泡。
有人笑起来。
丁铁笑着说:“我就想长毛,长一身毛,越厚越好,那多暖和!”
传国说:“我听人说,抗联下套,套着了兔子野羊啥的,搓上咸盐就吃,没咸盐也吃。抗联老吃生的,怕生火冒烟儿,让鬼子讨伐团发现。”
张桂堂给666号使眼色,要他把雀儿接过来。666号不接。过了一会儿,姜厨子担着裹了棉套的粥桶进来。天冷,棒子粥都担进门里来发。粥桶一开,传国把雀儿扔进粥里。雀儿肉嫩,等粥分完,雀儿七成熟,小翅膀一扯就烂。桂堂看传国把自己的饭盆伸到666号面前,巴结地说:“司令,小鸡儿熟啦!”
666号把小翅膀塞进嘴里,一嚼,骨头都能嚼烂。所有人看着他吃,嘴里口水涨潮。他把“小鸡儿”放在手掌上:“来,都尝尝!”所有人往后缩。666号又撕下一只小翅膀,只有花正白伸手来接,被传国打了一巴掌,翅膀落在地上。花正白急着就去捡,传国踢他一脚,说:“那是你吃的吗?”
花正白捡起小翅膀,裤腿上被传国踢上去一些锯末。
男孩说:“我是给咱司令捡的!”
张桂堂见这个十六岁少年羞恼得眼泪都要出来了,就说:“孩子饿着,赵司令怎么咽得下?”他还在考虑要培养他当开锁总工程师呢,“吃吧孩子。”
传国一把抢过去说:“我就不让这兔崽子吃!天亮前我就等,就等来这一只雀儿!”
花正白这时简直无地自容,朝着传国就撞过去,一面嘶喊:“姓翟的!看我稀罕……”
桂堂正要挡住,男孩的冲劲大,他的木头脚不得劲儿,倒在地上传国和花正白马上厮打成一个整体,锯末越滚越厚,像是人们久违的那道甜美点心:驴打滚。开始看守吼两声:“别打了!再打关黑牢!”后来也不吼了。其他人拉架的心有,拉架的力气不足。地上渐渐出现了血迹。人们退后几步,木呆呆地喝着棒子粥。打不动了,打架自动会停下来。现在打架现象减少,就是因为缺乏打架的体力。他上血迹越来越多,一条刨花都被染红了。桂堂大声说:“快别打了!”
两个人气喘吁吁停下来,看看桂堂,花正白又扑到传国身上。传国打不动了,任花正白抡拳。花正白的拳头也渐渐失去准头和力度,哭声也沙哑了。现在只要一只手轻轻一拉,就能彻底终止他。
666号靠在墙上,有气无力地说:“行了啊,正白。”
哭声一下停止,花正白扭过脸,肮脏的脸蛋被泪水冲出好多白道道。他看着666号,眼里好多期待666号拖着发软打飘的两条腿走过去,轻轻把男孩一拉,男孩顺势倒进666号劈柴般枯干的怀抱。孩子彻底下了台阶。
第九章
雪真大,木工房的小窗让雪给封了大半。看守叫了几次开工,没人理他。午饭的棒子面粥不仅稀薄,还味道发苦,八成掺了橡子面,分量还减少了,吃完跟没吃一样饿。所有人坐在地上,眼睛都转不动,朝着窗外的雪发呆。
这个看守姓胡,是看守里一个小头目。他提溜着鞭子过来。张桂堂说:“何必?大伙儿多歇一会儿,能耽误啥呀?”
胡看守愣了一下,鞭子还是抽下来。张桂堂两手把头脸抱住;他的脸够花了,不能再添花。袄袖顿时被抽出一道裂口,飞出几星纸屑。棉絮里都掺纸屑,一件棉袄十来斤,等于得驮着它,吃不饱,连棉袄都驮不动。
鞭子向下,一个脑袋扬起、落下。然后是第三个人、第四个人。坐在末尾的一个小个子说:“行了。”
鞭子停在空中,慢慢落下来。
说话的人站起来,人们看到,他胸前的号码:666。原先木工房的人换出去打石头、烧砖头,也有的干脆不见了,现在大多数是新犯人,都听说666号是个抗联将军,鬼子警卫队长都让他三分。丁铁属于不见了的那类犯人,一夜间人没了。张桂堂告诉666号,丁铁和其他二十多人被装进了两辆囚车,车停在大门外很久,到午夜才开走。他没告诉666号的是,消息来源于曾顺来。留心一看,木工房跟丁铁一块不见了的人都二十岁左右。桂堂听人说,鬼子发明新药,光拿老鼠兔子山羊试验不行,需要活人贡献真身,由鬼子去试验。
吃午饭前,张桂堂跟666号一起漆柜子。他们磨洋工,十来天打磨一个柜子,再花两天上油、三天上漆,刷子走到柜子腿,两人就坐在地上。肚里缺食,能不动就不动,能坐决不站,能躺决不坐。桂堂跟666号说,叛徒把赵司令的密营出卖给鬼子讨伐队,密营大部分给捣毁了。方圆千里,一共七十多个密营,给毁了六十多处。密营存在了好几年,由十几个秘密交通员从老百姓家手里买粮食、买药品,藏在密营里,抗联游击队员走到哪儿,只要找到密营,最起码的食物和医药保障是能维系的。主要密营只有赵将军和他最亲信的人知道。666号说:“啥亲信,这么缺德?”
“一个姓高的,赵司令特赏识。三二年抗联刚创建,还不叫抗联,叫‘东北人民革命军’,他就是赵司令的部下。密营他都知道。这小子受不了抗联的罪了,投降鬼子了,把他知道的密营都出卖给了鬼子。不过他也就知道一半儿,另一半儿……”
666号等着听另一半,桂堂拉了他一下,他见一个看守溜达过来。两人屁股蹭着地,转到柜子另一边。
“另一半儿呢?”
桂堂用嘴里的气流说:“让另一个人给出卖了。那不是个人,是个畜生。畜生都不如。”
张桂堂把此人如何不如畜生简单扼要地告诉了666号。他不但出卖了密营,还把赵霖宇将军让他背在身上的所有经费都偷走了。
上午十点,厨子担着粥来了。
喝粥的时候,666号和大家一样,靠着墙坐,不然坐不住,人都瓢了。粥跟水一样,喝进去一会儿就得尿。一盆粥,两泡尿,暖一阵肚子,就全出去了。一日两餐,这也算一餐,等于借的,从厨房借到肚里,两三个钟头,再还给茅坑,反正都没出这个监狱大院。就这不比水稠的棒子粥,赵霖宇司令也喝不上,就这霉味刺鼻的棒子面,对赵司令的部队也是宝。桂堂没有说叛徒出卖密营的经过,666号只能凭想象。
他脑袋靠在墙上,吸溜着热乎乎的霉粥,想象密营周围的松树、柏树、榛子树、棒树……那些用小刀在树干上刻的记号,辨认起来费心费眼。顺着记号,赵霖宇带着警卫排长来到一棵毫不特别的松树下。警卫排长二十四岁,赵霖宇是大家的司令和将军,是这个年轻排长的霖宇哥,他是将军的远房表弟。记号结束在哪里,就可以在哪里下镐。警卫排长站岗,赵霖宇坐在地上,用小镐头刨土。赵将军也像666号这样,蹲着的体力都省着,能坐绝不蹲。他左边刨刨,右边再刨刨,挖惯密营的人能觉出土和土的不同,刨下去,虎口就有感觉,土质的松紧、下镐声音如何,就像好手挑瓜,指头弹两下,就明白瓜的生熟好坏。就是这里了。果然,几镐头下去,一个洞口露出来。把手伸进去摸,这就摸到了麻袋口。一麻袋棒子面、一小袋盐,能让一支游击小部队活一阵子。活多少天?十天?半月?桂堂说,半个月,那哪儿成?一麻袋面要让一百多人活半个冬天。就着雪地下挖出来的榛果、蕨根、橡子、野枣,橡果是苦的,野枣酸甜,掺着棒子面,都好吃。那一麻袋棒子面能吃到阴历年,假如把烂马皮、臭马骨头、糟皮鞋底也混搭进去吃。可就是这个警卫排长,把密营出卖给了敌人。
666号趁着午饭那点棒子粥带给他的热力,以及热力产生的困意,迷迷糊糊,继续想象:赵霖宇发现警卫排长在一个早晨失踪,带走了他的皮包,皮包里装着军部的财政,两百六十七块大洋。他只想,下次买粮买药拿什么买,并没有太恨这个表弟。逃兵总是有的,只能怪抗联太苦,日子太不是人过的。逃走的是他当亲兄弟的贴身警卫,贴心到了把大洋都让他看守的地步啊。这一点让赵将军心酸,狗能喂熟,人喂不熟,明明昨晚还挤一块儿抽烟,一根烟掰了两半儿抽的。等到赵司令又来到一个密营,发现洞被刨开又填实,洞里的东西全被劫走。这个表弟文静、断文识字,却是个蔫儿土匪。土匪也不会这么狠,打家劫舍,活命粮总给你留一口。当时赵司令又冻又饿,带着部队来到一个山洞,准备在洞里宿营,才发现洞口洞顶都被炸塌了。密营不仅藏粮和药,还给战士们遮风挡雪。此时赵司令彻底明白了,他待作亲弟兄的警卫排长把他知道的所有抗联密营当觐见礼送给了日军。抗联的苦让他恨抗联,恨到什么程度?恨到断抗联生路,让所有像赵霖宇这样的死硬抗日的人无路可走。两天一夜没有一滴水米下肚的赵司令,在被炸塌的山洞前昏倒了。
桂堂说:“我要是能出去,头一件事就是把出卖密营的狗日的找着。”
在一个被毁掉的密营里,表弟还留了一封亲笔信。信封上写着“赵霖宇将军敬启”。信里前警卫排长还是称赵司令“霖宇大哥”,说日本人待他可好,从头到尾没打他一下,没给他坐一天牢,当天就给吃炖小鱼就烧饼、猪大肠炖酸菜,晚上花生仁、猪耳朵、小米粥,还给烫了二两高粱酒。第二天他就给接到佳木斯城里,天天饱饭热酒,大肉炖干茄子干豆角宽粉条子、大葱炒鸡蛋,天天吃天天有。不是光给吃,官职也给升了少校。他以父母的生命赌咒,赵将军一旦脱离抗联苦海,官职只升不降,每天两顿干一顿稀,有鱼有肉、有酒有烟。
儿叛徒信里写得最多的,是吃啥喝啥,真是饿怕了,馋出大病来了。
张桂堂没牙的嘴不耽误他发狠,狠劲儿让他的嘴唇抽成一个打皱窟窿:“操他祖奶奶,找到这小子,我非得让他死明白了。我得一句一句审、一刀一刀割,不让他一下死透,让他一点儿一点儿死,一直到我下完判书。”
666号想,张桂堂闹越狱,又多一个动机。就在他脖子支不动脑袋的这一刻,脑袋里突然明白一个词的真正含义:出卖。最坏最无耻最丧天良的一件事,叫出卖。把小铃铛当宝押在牌桌上,叫出卖不?叫出卖。
下午666号被派去送锯末。锯末装在推车里,摁瓷实,车轮一步一打滑,他跟着一步一扭。得使劲儿握住两个把手,虎口的裂口扯得生疼。是黄昏的天色,雪停了,雪面上结了薄脆的冰壳。要不是吃了很传国的那只“小鸡儿”,他肯定会让打滑的车带倒。
丁铁不见了,谁也不知道他和那二十多个小伙子现在在哪儿,活着还是死了。丁铁是个讨人喜欢的小伙子,心眼儿明亮,长得文静,天生远视眼,戴的眼镜把黑眼仁儿扩大了,看着好玩儿,这么个地狱里,丁铁还常露笑脸。丁铁入狱前是学生,读书都读到高中毕业了,将来能做个好襄理,穿银灰直贡呢长袍,和气生财地站在哪家银行店堂里。小伙子也能娶一门好亲,生他五六个好孩子,在一个和和美美的家做当家的。可惜了,生在乱世,不想当亡国奴就印传单、印小书本,就这么进来了。就这么,整个人不见了。真可惜了。
没了丁铁,现在有翟传国隔三岔五塞点儿吃的给他。传国接替丁铁,把他当赵司令赵将军护着、敬着,见他干重活儿就救火一样冲过来搭把手,要不就用他厚实的肩膀,把他往旁边一怼,嘴上说:“司令您别管了,我来。”他护着的当然不是闵志宏,他是为赵霖宇将军节省体力,省下的体力积攒着,就是生命。赵霖宇将军的生命是火种,一不留神就点燃几个榆木疙瘩脑袋,像花正白,像很传国,榆木脑袋现在都装了一句半句的抗日救国大道理,暗中给收编成抗联预备役。张桂堂夜里在监号里给翟传国、花正白讲故事,都是有关赵霖宇将军的。每天早上到木工房,这俩小子都往666号身边腻,塞给他半块土豆,要不就是一把炒大麦粒。他们两家都在外面走看守的门路,时不时给他们走私点儿吃食进来,他推着手推车,心沉甸甸的,都是对丁铁的念想。车子上堆了一座锯末夯实的小山。锯末要给加工成燃料。没有平时狱友们塞给他的偏心食,他肯定攒不下这份体力。体力就是燃料,燃料燃尽了,性命就歇火,他再愚昧,这点是明白的。
犯人们现在起床、穿衣、穿鞋,动作幅度都小得不能再小,能用五分力干成的事,决不花七分力。有尿都舍不得马上尿出去;尿泡是个热水袋,身体的热度加热了它,也得让它揣在肚里多暖会儿肚子。原来早上七点到八点的早操,这个冬天一开始,就取消了。出操是犯人难得的舒心时候,一百人一组,在院子里做早操,其实也就是打哈欠、伸懒腰,爱打闹的相互踹两脚。不仅取消了早操,工时从十二个钟头缩短成十个钟头。爱算计的日本人算出来,早操要花费的体力,需要进半盆粥去补给,不合算,每人进食的热量仅够他在采石场或砖窑无精打采地砸几块石头,在木工房磨磨洋工。
666号推着锯末从操场西边往北走。北墙下有个加工工地,锯末里掺上什么废油料,加工出来就是一种引火燃料。日本人什么都算汁,什么都能给他们算计出用途来。老远听见鬼子警卫兵的咋呼,再一看,他们在操场上立起两根杆子,上面吊着俩人,都是穿囚犯号衣的。警卫兵们都脱了大衣,穿得挺单,轮个儿往这俩人身上打拳,打着,还“嘿!嘿!”吆喝。
下午四点的天色就像半夜。雪光照得人影黢黑。
666号走近,看清俩人囚服上的号码:1005、1012。应该是新来不久的,身子骨还没让监狱伙食给耗虚,还挺有肉,拳头打上去不硌手,够鬼子们练一阵。弄明白他俩是因为逃跑挨打的,666号想起桂堂的越狱谋划。告诉他的是一个看守,四十多岁,瘦高,愁苦地吸着一根烟,那一声声咂进脏腑的闷响,让他老雕似的两个肩头抽得老高。日本警卫中的军曹看见了666号,小声给士兵们一个口令,士兵们都停了手,站在两个吊起来的中国人身边喘气,揉胳膊揉手。666号挺着胸,看了军曹一眼,自己都觉得自己的目光冷。他看见地上扔着两副脚镣;看守告诉他,这俩人在打石头的时候,用石头把镣铐砸开了。666号推车走过去,脚下的镣铐一步一铿锵,落难将军也是将军。走过去不久,他听见身后打拳又恢复了。军曹给赵司令面子,不当着他面儿拿他同胞当拳击靶子;或者军曹觉得打人是脏活儿,将军眼里最好不见脏。
张桂堂心心念念的暴动越狱,假如不成功,给逮回来的人就得这么挂着,赤着的两双脚丫,脚尖刚蹭地他推着车慢慢走,把这俩人想成自己,就这么让鬼子们当肉靶子练拳。一声“噢”,他差点以为是自己冒出的惨叫,回过头,见左边杆子上那个人毛虫一样扭卷,一摊血泼洒在雪地上他放下车把,回到杆子旁边。此刻军曹正在场上,刚才是他一拳见血的。现在逃犯嘴里的血止不住,一口口往外喷。军曹见666号回来,俩拳头收回在胸前,眼睛看着666号,意思是,您走啊,您在这儿我不方便呀,我还没打完呢,666号就站在那里,不走。瘦高看守过来了,说:“赵将军,您该干吗干吗去,啊?”
666号说:“要杀杀,要剐剐,用得着这么着吗?”
军曹瞪着看守。看守缩着头。天真冷,人最好不长脖子。
军曹走过来,在666号肩上推一把,推得挺狠666号往后趔趄,心想赵司令可别倒地呀,倒地丢人,可还是倒地了。要不是翟传国那只“小鸡儿”滋补,肯定趔趄都不趔趄,直接就四仰八叉。瘦得屁股都尖了,戳在雪地上,疼痛震动整根脊梁骨,直锥后脑勺。他慢慢爬起来,嘴里还是说:“要杀杀,要剐剐。”站直了,不知怎么,一股气上来了,胀得每个肺泡都要炸。他恨不得杆子上吊的就是他自己,给他个机会示众,此一刻,生死不再那么要紧。现在那股气顶进了脑门儿,顶得眼珠要裂,他头皮一紧,渴望撞到杆子上,死也死出响来。
军曹抽出枪,但一看他眼睛,就看出他拼死的劲头了。军曹跟自己紧急商量,这个支那人我杀得起不?军曹站立的姿势软下一点。这个支那人的死活,可不是他一个军曹能决定的;小个子支那人是那一盘大得他无法看到边界的棋盘上一颗重要棋子,由那些他无法看到的顶层人物当宝贝盯着,动他一动,就关系全盘棋局,如何动,那也是顶层的事。一个军曹此刻能干的,就是挡住他,别让他死在自己手里。可666号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居然挣脱了军曹,站在两根杆子之间。这一会儿,他觉得死了又咋的,但愿他也给挂起来,示众几天,闵志宏和赵霖宇活着是人群的两极,死,死成一体。赵霖宇和闵志宏人格志向相差的那十万八千里,一死就消除了。他的眼神在招惹军曹,快给老子一枪,快成全老子,老子活不成赵霖宇,死成赵将军,也凑合。张桂堂你以为我不想当赵霖宇那样的人中之龙?那得吃多少苦、受多少罪才当得上啊!这一枪,苦和罪都免了,直接成龙。
曹长两个鼻孔朝着他,喷出的两股气流白白的。这鼻孔怎么长的,能当眼睛瞪着你,这还是人鼻子人脸吗?这么想着,666号觉得赵霖宇正在附体,眼睛是赵霖宇的眼睛了,一览众山小,你妈的一个小日本军曹,两个猪鼻孔,都不值得我拿眼皮映你。赵霖宇的胸脯里,当当当跳动着大男人的心脏,让他不要怕;岂止不怕,就是一身惹事找死的浑劲儿,杀了我,不杀我你不是人揍的!
曹长向后转身,对十二个士兵喊了声口令。士兵们解散了!他站在两根杆子之间,胸脯喘得上上下下,戏正到好时候,让刚被押解进来的烧砖犯人也有个看头,你妈的你们解散了!刚才军曹只缺那一闪念,他现在已经躺在自己的热血里了。雪停了,才真冷,手指头脚指头真疼,鼻尖已经不疼,就像没有鼻尖了。军曹窝囊地往营房走,回头瞥了一眼。他胸又往外一鼓;挺了半晌胸脯,脖子都冻硬了。
他送了锯末回来,见两个挂在杆子上的人,耷拉着脑袋,胸口的血结成了紫红的冰,亮晃晃的,在刚亮起的昏暗路灯下反光。其中一个人的眼睛还有活气,从眼皮下瞟他一下,目光要熄了,却还闪动敬重,对刚才附体在他身上的赵霖宇的敬重。他心里忽然作痛,为两个陌生小子痛:夜里还要下雪,他们挂在杆子上,不用到夜里就会成两条冰溜子。他伸出手,轻轻拍了拍那人的腰,他是想拍他的肩胛之间那块脊梁,但够不着。
第二天,第三天,两个逃犯就是两条冰溜子,挂在杆子上。起风时,杆子微微打晃,两个冰溜子磕碰到冻脆的木头上,咯嗒、咯嗒响。紫黑的两张脸,简直没法相信,三天前还年轻,还会笑、会眨眼睛。还有那四只手,像死了很多年了,黑黑的,风干了一般。鬼子警卫兵就让他们那么挂着示众,让过来过往的犯人看,逃跑不是这么好跑的,跑到杆子上挂着去了。那一胸口一地的血看见没?是五脏打烂了,烂成血酱,人没死就把烂成酱的五脏往外吐。再看看那两双脚,让666号想起那只瘦骨嶙峋的雀儿,两双人脚跟那雀爪儿一样,一个颜色。死倒没那么可怕,死完了挂这儿,让他觉得死是特别漫长的苦事。犯人们一群一群被带到两根杆子前面。看看,你们以后还跑不跑?
张桂堂扽扽666号的袄袖,说:“往墙头上看。”
666号抬起头,看到墙头上加了两个哨兵。四个在角楼里,两个在走廊上。
他明白张桂堂的意思,两个逃犯闹的事给鬼子们打警钟了,给越狱谋划增添了难度和风险。666号回过头看张桂堂,他那身高只能看见大个儿的方下巴在错动,恨得牙痒,又没牙可咬。典狱长站在小木台子上,清理喉咙里的痰清理个没完。他指着两具尸体,终于开讲:“狱友们,这是很不幸的事。我们这里已经很久没有发生逃跑事件了。我们是满洲二十多年的模范监狱、文明监狱,讲文明生活,我们尊重狱友们的人格,因此很少发生逃跑事件。所以这一次,严惩是必须的,为了保持我们模范的荣誉。希望大伙儿从此引以为戒,不要像这二位这样鲁莽。并且,每一次逃跑事件发生,也都会连累我们大家,从今天起,不准两三人一伙聚集超过三分钟,不准交头接耳,传递小物件、小纸片。如果有人看见谁违反我刚才宣布的新规定,告发者记功,记大功者,予以减刑三个月、六个月、一年不等。”
张桂堂低下头,看他一眼。他明白张桂堂的心情。抗联那么有意志的队伍,都会不时出叛徒,何况这个人渣集散地。平日没奖赏都乐意检举出卖同类,更别说给他们减刑。暴动越狱,把一堆人渣捏咕起来,拧成一根绳儿,何其艰难。666号感到自己变了,变得更能懂得桂堂其人其心,也更能懂得赵霖宇。他自己都能感觉到变化。退回去三十一年,他还在排队等候投胎,一边是赵霖宇,一边是闵志宏,要他选一个去投,他一定不会选闵志宏的娘胎。现在的666号都嫌弃闵志宏。闵志宏跟这里头的人渣,有啥差别,一?样。
可他的小铃铛爱的是闵志宏。小铃铛不仅爱,心里还挺从一,可闵志宏那人渣就把她当赌资玩儿没了。

我要加盟(留言后专人第一时间快速对接)
已有 18379 企业通过我们找到了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