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66号》A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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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66号》
作者:严歌苓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8-1
作者简介:
严歌苓,作家,编剧。12岁参军,为成都军区后勤部文工团舞蹈演员,曾六次进藏、两次入滇。1986年出版第一部长篇小说,同年加入中国作家协会。1989年赴美留学,获艺术硕士学位。旅美期间获得十多项美国及台湾、香港地区的文学奖,并获台湾电影金马奖最佳编剧奖、美国影评家协会奖。2001年加入美国电影编剧协会。现为奥斯卡奖评委会委员。近年的作品荣登国内多个重要文学排行榜榜首。代表作有《扶桑》《第九个寡妇》《小姨多鹤》《陆犯焉识》《芳华》及用英文写作的《赴宴者》等。作品已被翻译成十几种语言出版。多部作品被改编为影视作品,具有广泛影响。
内容简介:
唱二人转的闵志宏在台上的黄腔引得四乡八村的姑娘媳妇围着他转。为赌债他东躲西藏,不料因身形特殊被人告发,日伪将他当成抗联将军赵霖宇抓捕。
狱中的抗联干战看到他们的将军,无不崇敬、振奋,只有大个子张桂堂辨出了真假,三年前的游击战中他背过病中的赵将军,朝夕相处,他太了解他们的赵将军了。此刻他正在筹划一场大越狱……
《666号》用虚实相间的手法,大量笔墨写小人物闵子,实则在雕刻抗联和赵将军的精神和传奇。
序
《666号》是严歌苓首部战争和男性题材作品。
描写一个二人转草台班演员闵志宏闵子被误认为抗联将军赵霖宇而被捕入狱,在狱中,他为抗联战士的不屈精神、为抗联战士心中的领袖赵霖宇将军跟日本侵略者抵抗到底的事迹所感召,最后情愿以赵将军之名从容就义。他的死,为真正的赵霖宇将军赢得了打击日本侵略者的时机。严歌苓把笔墨放在小人物闵子身上,写出了一个好死不如赖活着的混混在投机耍滑苟且懦弱的生存惯性中,怎么一步一步唤起良知和勇气,心灵渐渐贴近“受敬重”的赵霖宇将军,终于成为一个有荣誉感的真正的人。
小人物闵子从生存的底层、在人生的至暗时刻被命运之手捏弄,走向不可更改的不归路,成了囚犯666号。然而也在生命的终端见识了什么是生命的高贵和生存的意义。他的至暗时刻终被人性的高光照亮。这个小人物得以跃升的基点就是人性中寻求善良和公正的愿望,这也是抗联精神的人性基础,抗联为正义为百姓为民族而抗争而牺牲的精神就是从向善和追求正义出发,不屈服地抵抗暴力、凌辱和侵略。《666号》描写了抗联艰苦卓绝的战斗生活:
“我们抗联人,睡在雪窝子里, 冻成紫黑的,头天躺下十五个,第二天起来的才八个,一半儿人入梦就直接冻死,都没人吭一声,那是受的啥罪?有的人人没给冻黑冻死,小脚趾头给冻死了,用刀把死了的小脚趾头一削,剜下一块烂梨似的,那种罪我们都受得了,只要能打跑你们这些小鬼子王八犊子。”
“37年冬天,进山讨伐的鬼子多了一倍,抗联部队化整为零,跟敌人周旋。有一次走了四五天雪路,一个受伤的战士牺牲之前,把自己身体当遗产留给连队,让饿了三四天的战友们吃了他,好接着跟讨伐的鬼子们绕圈子,打伏击。桂堂告诉666,没人会吃自己人的肉啊。”
作品通过狱中众人之口,特别是熟悉赵霖宇将军的张桂堂对闵子的讲述,塑造出立体感人的赵霖宇将军形象:
“早几年就听说抗联有个赵霖宇司令,鬼见愁,打仗快,跑得也快。”
“赵霖宇将军哪儿都有眼睛,膝盖头上都长眼睛,脚丫片子上都长眼。脸上的眼睛还没看见,膝盖头跟脚丫片子上的眼睛就看见谁使绊子了。他躲过你的绊子不说,将计就计,拖过你使绊子的腿,你还不知道出啥事了,就四仰八叉了。他个儿小,从小走机灵路子,又学过拳,十来个村子的天下都是他打下来的。打架没输过,打仗也没输过。”
“他给鬼子下套,一路扔下背包卷、破行军锅、烂乌拉草鞋,血绷带,看上去抗联部队大溃退,溃不成军,只要加紧追击,一定会连锅端,一举全歼。眼看着鬼子进了套,抗联一收口子,关起门打,打死了一百四十四个鬼子兵,六十几个保安团伪军。”
“赵司令那人,从不吃独食,非得每个手下都吃上了,他才愿意吃。剁了一匹大马,他一口都不吃。不知躲哪去了。找到他的时候,他鼻子都齉了。哭的。那是他的马呀。”
在狱中,给闵子最直接影响的是大个子张桂堂。张桂堂因为两个十几岁的儿子和妻子被日军残酷屠杀走上了抗日之路,成为最坚定的抗联战士。他一点一点引导666号闵子,为了保护闵子这个赵霖宇将军的替身,他经受了难以想象的酷刑:
被抬出来的张桂堂基本死了,摸着还不凉而已。他那张端正的脸完全走样,胳膊腿看上去也长短不齐。666号凑近去,见桂堂原先的嘴,现在就是一个血洞,一颗牙也不见了。桂堂原先的双眼皮大眼睛,这时全没了,就是一块肉上拉出的两条血缝。丁铁在小窗口看见桂堂给抬过去,脚腕上两个血圈子,大声叫道:“哎呀,畜生把桂堂哥倒着吊起来的!”这是经验之谈,丁铁也给吊过。刑讯室大梁上钉着一对铁环,人的两个脚拴上细铁丝绳,挂在铁环上,吊两天,铁丝就进到肉里去了,筋骨都能磨断。
作品将闵子的内心和性格刻画得细致入微,感受到神一样的赵将军的感召力和眼前大个子的言传身教,作品将这个人物的卑贱、无奈、绝望直到觉悟的过程描写得复杂而又曲折:“他现在既不是赵霖宇将军,又不完全是那个赖皮赖脸的闵志宏,他是俩人之间一个人物,想好活然后好死,又没那料,脱胎换骨,哪是说说而已?可让他再回去赖皮赖脸接着做闵子,也不成了,懵懂中他看到了,受人敬重的大人物该啥样。受敬重的人就是这个鬼子说的,有荣誉感的人。”
《666号》的叙述语言粗犷、简洁、生动,贴近东北这块热土和书中这些不屈的人物,这是严歌苓为驾驭这个题材而做出的变化。同时,丰富的色彩、立体的人物、鲜活的细节,则是严歌苓作品一以贯之令人手不释卷的魅力所在。《666号》准确地还原了上世纪三十年代日寇铁蹄下东三省的社会面貌和民间生态,把读者瞬间带入到那个民不聊生的残酷时代,带入到“宁愿站着死,不愿跪着生”的严酷情境中。虽然篇幅并不算长,但《666号》仍然极有余裕地展开了一幅广阔的社会图景,勾勒出各阶层的人物样貌。家里几十亩良田被日本垦荒团侵占而投了抗联的刘庆儿、印抗日传单的满族学生丁铁、为怀孕的姐姐偷香炉入狱的小机灵鬼花正白、唱二人转的小铃铛、被掳做慰安妇的朝鲜女人金玉洁、因为爷爷崇拜赵将军而暗暗同情抗联的伪警察等等都让人同情、共感、喜欢,甚至羊蝎子馆的吴掌柜、开赌场的尊鑫会馆王老板、铁杆汉奸笑面虎狱卒“沈阳人”等都让人印象深刻,更遑论作者用主要笔墨塑造的那些主要人物了。
序曲
四月一个大太阳下午,剃头师傅老王的摊子上,来了个小个子男人。个子可真小,十二岁男孩似的。矬子的头发老长,络腮胡有点儿打卷,人很客气,跟老王师傅说:“请老师傅给剃个头刮个脸。”老王师傅应承着,请矬客人坐在旁边的条凳上稍等,因为他正给一个客人掏耳朵。掏耳朵的客人三十多岁,挂相的鸦片鬼,把鞋袜钱都给烟馆了,一双光脚穿一对烂鞋,两只大脚指头乌黑,显着大脚指甲白亮,从鞋尖的破洞瞪出一对眼珠。小个子男人坐在一边,听身后一家戏园子里传出的评剧。他不经意扭头,发现鸦片鬼无神的眼睛此刻亮得很,开足一百瓦,正照着自己。等鸦片鬼耳朵掏完,老王师傅请小个子坐到方凳上。小个子仍然能感觉那一百瓦的目光照在他身上。老王师傅问他想剃个什么式样。他说推短就行。老王师傅笑笑说他的胡子可不好刮,今天带的刀不对,且得拧几个热毛巾把子焙呢。说着老王师傅从炭炉上提起铁壶,往铜盆里倒热水,扔了两块脏得不知什么颜色的毛巾进去。老王把一个滚烫的毛巾把子扔给小个子,自己用另一块毛巾给他湿了湿头发,顺口说了句:“粮食金贵,吃那点儿饭都不够喂给头发胡子。”
老王师傅十五岁学徒,大半辈子剃了上万个头,碰到小个子这种扁平后脑勺,更是闭着眼推推子,五分钟就把小个子的头发都推到了地下。小个子看着自己的头发在地上铺了个圈形黑毛地毯。老王师傅拿起一把小剪子,开始在他头发楂子上修理。
太阳热乎乎的,小个子接过老王师傅第二块热毛巾,打了个哈欠,舒服得有点迷糊了。突然,太阳光黑了,他半眯缝的眼皮下,眼珠一斜,看见左边三个黑影子挡住了太阳。影子戴大盖帽,扎腰带,是警察没错了。他眼珠又往右边一斜,也来了三个大盖帽。背后还有脚步声。背后的人里有个警察头儿,打了个他看不见的手势,所有警察把短枪都对准了他们。警察头儿开口了:“不许动!”
小个子没动,手上的手巾掉在了地上。
老王师傅的推子也掉在了地上。
警察头儿又喊:“举起手来!”
小个子和老王师傅一块儿,把手举到脑袋两边,两人互相还看了看,都希望对方是警察要逮的那个人。
“站起来!”
小个子站起来。老王师傅脸色松快了。
身后的警察头儿来到俩人面前,看着小个子说:“你叫什么名字?”
“姓罗,叫罗志宏。”
老王师傅一听这话,两手慢慢放下来,弯下腰捡起推子,又捡起毛巾。
警察头儿拿出铐子,另一个警察把他双手抓住,拧到身后。警察头儿向身边一伸手说:“给我。”
右边一个警察拿出通缉告示,递给警察头儿。警察头儿把上边的画像跟小个子的脸比对一下,跟自己和手下们说:“是他吧?”
小个子说:“是谁?”
警察头儿说:“抗日联军三军军长赵霖宇。”
他低头一看那告示上的照片,那是画像艺人画的人脸,脸上画了跟他一样的络腮胡。他低眉顺眼地笑一下说:“老总您看是我吗?本人姓罗,不姓赵。”
警察头儿说:“姓驴姓骡都成,随你便,不过你这个头长巧了;天下有几个男人能长你这么大个儿的?”手铐铐牢,一个年轻警察在他身上搜,什么都没搜出来。连剃头的一毛钱都没搜出来。
搜身警察说:“一分钱都没有,你剃啥头啊!”
“我正打算跟老师傅商量,赊两天账。”
倒是从他棉袍的内兜里,搜出一张皱巴巴的身份证。警察把身份证展开,递给警察头儿。
身份证上的名字“闵志宏”:警察头儿微笑,说:“赵将军,您不是姓罗吗?”
小个子说:“我妈姓罗,有时候我跟妈姓……”
警察头儿拍拍他肩膀:“别扯了。走吧。”
小个子扭着脖子找警察头儿的眼睛,说:“老总,您好好看看我,我像哪家的将军,将军有我这么矬的吗?”
警察头儿说:“把赵将军带上车!”说着他带头往前走。
小个子一个劲儿叫唤:“我姓闵!不姓赵!”
身后的一只手狠推他一把。他趔趄了丈把远,要不是个儿矮人轻,一定嘴啃泥了。推他的警察说:“抓的就是你这矬将军。没看到悬赏令吗?”
“没看见……”
警察说:“个头一米五三。”
姓将军喊冤:“我一米五四!”
警察头儿在车边上回过头说:“到了总部咱好好用尺子量。”
两个警察把矬将军提起来,放在车上。矬将军无意间看见中药铺窗子里伸着一个头,那个鸦片鬼。悬赏的人假如不赖账,赏钱够鸦片鬼抽一阵子的,还够他买双新鞋,不让两个大脚指甲瞪眼。
警察总部的头儿,警察们管他叫任署长。任署长的办公桌大得像一张大床。任署长抬起头,见两个警察把小个子押进来,微微欠一下身,说:“请坐。”
矬将军在大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落座,两个脚尖悬着,够不着地。
任署长说:“谁这么不懂事,给赵将军用铐子?”
“我不是赵将军!”
任署长笑笑:“将军就别客气了。我这都五十了,才混上团职。这辈子也混不上将军。”姓将军说:“您下属也太走眼了,把我当成抗联的将军!我有那胆儿,也没那个儿啊!”他揉了揉被手铐磨痛的手腕。
任署长拿起桌上一张纸,从背面看,就是那张画像师画的人像,任署长看看人像,又看看小个子,说:“赵将军受苦了。听说您一点儿都没反抗。我手下不懂事,还给您用了铐子。”
“署长大人,我真不是赵将军。”
“理解。共产党军队里将军和士兵平等,士兵吃糠,将军也吃。四月份是你们抗联最苦的月份,老乡的存粮都吃光了,地里的苗还小。”
“老乡的粮,吃不到四月,三月就开始做麦薮馒头。”
“这点赵将军比我内行。”
“我不是将军;我说的是常识。”
任署长拿着一张表格,叫一个在门口坐着的警察:“这个,你请赵将军摁个手印。”
警察从任署长手里接过表格,送到小个子面前。表格的姓氏一格里,填着“赵”,名字一格里,填的是“霖宇”。小个子身子一躲:“我不叫赵霖宇!”
任署长说:“你们共产党,一人有好多个名字,我们都了解。”
那个拿表格的人可没有署长的风度,抓起理将军的小手,在印泥里一戳,就德在纸上了。
任署长说:“把赵将军带下去吧。”
小个子在门口转过身说:“我家里还有八十老母、奶孩子的媳妇儿!您误抓了我,一家老小都得饿死!”
任署长笑笑说:“赵将军放心去吧,饿不死他们。”
第一章
他来之前大家都听说,一会儿要来个重要犯人:抗联的赵霖宇将军。
875号囚犯叫张桂堂。他看着看守把赵将军带进来。小个子将军的囚服胸前缝了块白布,上面是黑墨写的三个数字“666”,看着挺潦草,也挺临时,好像此地将军只是临时落一下脚,等找到合适他待的地方,就把他送走。赵将军进了门,木工房刹那间死寂。五十多个当班的一动不动,五十多副脚镣手铐还有手里的铁家伙都哑巴了。在此之前,犯人里传说,抗联的赵霖宇将军被关进来了。赵将军的部队打死打伤的鬼子兵有三四万,东北所有抗日部队歼灭的鬼子兵加起来,也就七八万。满洲抗日军队跟关东军打了这么几年的一场大仗,赵将军一人就打了半场。
赵将军咧嘴一笑:“同志们好!”
正在砸铁箍的507号囚犯原先是抗联第三路军的卫生员,赵军长在缩编前就是三路军的司令,也就是他的司令。他站起身,一个挺拔的军礼:“赵司令好!”
所有的前抗联战士都精神了,举起手行礼:“赵司令辛苦!”
只有张桂堂的手还搁在锯把上。
507号说:“赵司令,听说您被捕,我们都惊着了。您怎么一个人跑安东去了?连个警卫员都不带?”
赵将军说:“也就是办点儿私事,俩钟头就能办完。没想到剃头的时候让人认出来,给告发了。是不该那么大意的。不过,就是带个把警卫员,也架不住人家告发呀。警察署接了电话,五分钟就赶到了:我这头还没剃完呢。”他看着507号,“小伙子叫个啥?”
“叫刘庆儿!”
“小伙子长得挺俊,剧团里能唱花旦。我可告诉你,啊,在这儿,咱都平等,不兴叫司令啥的、叫我老赵,要不就叫666号。”
“那咋成!”
“听我的。”
“哎!”
“大家都听明白没?”他威严地扫视一眼所有人。
“明白!”
刘庆儿说:“可是,不能叫您666。不吉利。原先的666号叫董怀宝,是让鬼子警卫兵扎死的。扎了上百刀。”
“什么时候的事儿?”
“二月的事儿。”单恒均说,“我们没看见,看见的人说,给扎得浑身血窟窿。”
“为的啥?”
“去犯人医院瞧病,逃跑没跑成,给逮回来,当了警卫兵的刺杀靶子。”
只有875号张桂堂不开口。木材被锯断,咣当一声掉在地板上,赵将军朝他看过去。那一把锯有八尺,两头带把手,但他一个人拉。
赵将军朝他走过去。铁镣重,最重的型号,于是他走两步,给脚脖子上那一堆铁链子哗啦啦拽回去半步。桂堂想,戴镣走路,赵将军还得学。
赵将军从脚往头上打量张桂堂。
张桂堂笑一下,回忆着赵将军三年前的样子。
个子像孩子是没错的。络腮胡,扁头,后脑勺上靠一本书,书不带倒的,都没错。张桂堂看看周围,人都一动不动,都在景仰这个矬将军:人家这么矬,就让鬼子汉奸好看了,他要是个儿再大点儿,还了得!
赵将军到了张桂堂旁边,一伸手,把桂堂的背拍得噗噗响。桂堂背后有扇窗,此时照进一小块阳光来,他一拍,噗地一下,破棉袄背上的灰土给拍出来,太阳照耀万千尘粒子,如同闪亮的小螺虫,都活了。连拍人脊梁都拍得一模一样,矬子够不着张桂堂的肩膀,只能拍到左边脊梁表达热乎。他认真看着张桂堂的脚下,说:“你没站在木头墩子上?”张桂堂不懂,他又说:“九尺五,有吧?”桂堂这才明白他是在说他的个头。近了看,这位666号嘴丫上烂的口子也是个小嘴,奶白的脓头上,裂开一个小红口子,他开口它也开口。火大,吵吵,谁都骂,也不少笑,一年烂十个月嘴丫,这就是赵霖宇将军。抗联的人都知道,赵霖宇将军就是哪儿都不伤,嘴上也老有伤口。
张桂堂回答说:“九尺七。”
赵将军一直看往他的头顶,重复说:“九尺七。姥姥的。”
赵霖宇将军说“姥姥的”的时候,一般心情不错。
“你娘肯定奶好,把你奶到了十六岁。”赵将军打趣。
张桂堂说:“我娘怀我的时候,肚子拖到膝盖,难产三天,才生出我一只手。产婆往我手上放了一把盐,手回去,才生出来我整个这个人。”
“你娘还活着?”
“哪还能活着。”
“我琢磨也活不了。”
木工房半个篮球场大,俄国人建了监狱之后,又想到该有个灵魂活动的地方,就草草加盖了一幢房,房顶竖起一个十字架,信东正教的犯人能上那儿过礼拜。日本人实惠,又格外珍惜空间,就把这里改成了一个木料加工厂。房子一小半埋在地下头,大半截在地面上,朝南的窗子漏点儿光进来,人们从那儿知道月份、节气、阴晴雨雪,也从那儿跟外面巡逻的看守借个火,聊聊粮食价钱。刘庆儿凑过来:“给您受刑没?”
赵将军笑笑说:“能不给受刑吗?”
“那您受得了吗?”
“受不了也得受。”
“让您签投降书?”
“让我承认我是赵霖宇。”
“您没承认?”
“开始不承认。烙铁烙上来了,我就想,伸头缩头都一刀,承认了吧。”
窗外的看守喊:“507号,干活儿!”
507号刘庆儿赶紧回到原来位置,用榔头敲打箍桶的铁圈。敲打几下,回头看看,窗口没人了,又凑到赵将军身边。刚要说话,看守又冒出来,说:“507号,你给我省点事儿行不?”
刘庆儿说:“我跟赵将军说一句话就走。”看守姓宋,人还算通情达理。他看着刘庆儿,皱着眉头笑:“你这小子,叫666号啥?”
“赵将军啊。”
宋看守说:“这是我听见了,别人听见,你下顿饭就给罚掉了。凡是抗联的,一律不准在这里头叫官衔。”
刘庆儿说:“下不为例。”
等宋看守一走,刘庆儿就说:“赵将军觉得,哪种刑罚最受不了?”
“怎么说的这是?看守刚才还要罚你的饭。你不认得这几个数字?”
刘庆儿为难地笑笑,说:“好吧。您觉得哪种刑罚最遭罪?”
“你觉着呢?”
“我就挨过鞭子。”
666号说:“鞭子是最轻的。”
刘庆儿像是给夺走了奖章,脖子一拧:“也不轻!抽得背上肉都一棱棱地翻过来了!”
“是亲娘十月怀胎生下的血肉之躯,就都不是遭那些罪的。”666号突然看到刘庆儿的裤子,皱起眉头,“你小子这穿的是啥玩意儿?”
刘庆儿穿着一条花裤子,蓝地白花,裤腿嫌短,吊在小腿肚上,像插秧的。他笑笑说:“逮捕之前,我装扮小媳妇儿。”刘庆儿往666号眼睛里瞅,完了再瞅他喉结,然后往后退一步,画匠打量一幅画的全局那样,说:“这是头一回凑近了看赵司令。远远看过您骑着大马,打队伍边上跑过去。”
单恒均是抗联二军的一个排长,囚号533。他掏出一个烟屁股,递过来:“昨天我帮宋看守干了件私活儿,他给了我两根烟。还剩这么点儿。您抽吧。”
666号接过来。
单恒均又说:“咱小声叫您司令,成不?”
“不成。”666号把烟屁股放在嘴上,派头很好地左右扭头,看谁上来给他点火。
刘庆儿说:“这儿不让带火。回头宋看守过来,跟他借个火。”
666号把烟屁股从嘴唇上拿下来,夹在耳朵上。
这也是赵霖宇的动作,张桂堂心里说。此刻赵将军伸出手,跟大个子的手握在一起。张桂堂心都凉了:这就是赵霖宇司令的手啊。赵霖宇长了一双孩子的手,细软冰凉,但拿起枪来可是好手,什么枪到那小手里就是神器,百步穿杨,枪响命毙。使刀也地道,一动就是闪电,杀人不见血。那么神枪神刀神算,到底也让鬼子给抓进来了,张桂堂心凉到肠子根。
张桂堂说:“您认识我不?”
666号微笑:“眼熟。”
张桂堂说:“我背过司令几天呢。大前年秋天。”
666号接着看桂堂:“大前年,快三年了。”
张桂堂也看着他:“阴历九月初五,没吃的,司务长找到块儿烂皮子,还有一堆骨头。看着是一匹死马,肉都烂没了,皮子让虫吃了好些洞,剩下的还长了老厚的霉。”
666号笑了,说:“想起来了。连骨头带皮子,炖了一锅臭汤,吃进去的比局出来的还臭。”
张桂堂说:“就从喝了臭汤那天晚上,我背着赵霖宇司令转移的。走了五百多里,司令在我背上指挥。现在司令想起我没?”
“想起了。”
张桂堂看着他:“那司令想起我叫啥没?”
666号说:“背过我的人可不止你一个。”张桂堂说:“那回蹿稀的人可多啦。”
666号说:“可不,汤臭成那样。”
张桂堂不说话了。门口进来一个戴眼镜的小伙子,二十出头,胸前的囚号是508。小伙子走到赵将军跟前,在裤腿上直抹手掌,羞得黄瘦脸都见了血色。抹干净手掌,冲赵将军鞠躬,身子成个大虾米,就那么撅着跟将军握手,说:“我叫丁铁。”
666号笑笑:“好铁不打钉。你咋进来的?”
“学校组织反日活动,印传单啥的。”赵将军点点头。丁铁又说:“早几年就听说抗联有个赵霖宇司令,鬼见愁,打仗快,跑得也快。不承想有这份荣幸,见到赵司令的真身。”他跟赵将军握了手,把半个拇指大的一块黑家伙,恭恭敬敬放在对方的小手上,“赵将军,这是俺娘今年阴历年送来的熊肉干。”
666号往回推:“你留着吧。”
丁铁双手将赵将军的手掌捂住说:“好东西!没劲儿的时候,搁牙尖上嗑嗑,嗑下点儿肉丝儿,管事儿!”
666号不再客气,黑乎乎的肉干顺着他的手溜进666号码下面的衣兜里。
此刻张桂堂一声不吭,超到666号前头,右脚猛一支,将军就趴在了刨花儿上。姓子将军趴在那儿,扭头找使绊子的人。张桂堂的脸光木板一块,一丝诡异动机都看不出来。他两手插进赵将军的胳肢窝,把他提起来。
张桂堂盯着666号又黑又圆的眼睛:“忘了?赵司令跟我摔跤,我还输了呢。”
666号看着这个大个子,舌头尖从牙花上舔下一星锯末,吐出来。旁边的人看出大个儿和小个儿两个男人交锋了一下,小个儿先收兵,扭转着脑袋,打量木工房:“这儿不错,冬暖夏凉。就是味儿不咋样。后头是个茅厕?”
“从这小门出去就是。”
“好,蹿稀方便。”
丁铁说:“只有木工房带茅厕,拉屎不受冻。”
刘庆儿说:“进木工房干活儿是优待,得考核。考您没?”
666号说:“我会用刨花儿编筐。”
刘庆儿说:“真的?”
666号说:“假的。”
张桂堂一看,这神情简直神似!赵司令没事就逗人。
丁铁接着告诉666号,进木工房的都是会点儿手艺的。不会手艺的,天生心灵手巧,学玩意儿快,也能受优待,进来吃点儿轻松牢饭。进不来木工房的,就得去打石头,一天在冰天雪地干上十二个钟头。木工房外面站着两个汉奸看守,知道当汉奸不占理,所以也不多管木工房里面的工程进度,你一天做十张铧犁,成,做一张,也成。
单恒均会看图,照着图纸让几个人安装一个水车,安装三天了,装装拆拆,混牢饭,熬瞌睡。赵将军过去看,刚一伸手,单恒均就说:“司令您那份活儿,大家伙儿给您干了,您就找个暖和地儿睡睡吧。”
张桂堂让赵司令坐到他对面,扯着大锯那一头,劲儿由他大个子一人使,小个子司令只管扎个架势。这样牢饭保住,屁股也不会给揍成花瓜。
666号问:“看守所里都说,进了监狱日子就不难过了。监狱里也揍?”
张桂堂:“揍。”
“除了揍还有啥?”
张桂堂心想,他的十个指甲都给拔了,一年还没完全长回来。他问:“烙铁烙您哪儿了?”
赵将军解开号衣领口,仔细敞开前襟,给桂堂看一块烧伤。一小片胸脯上,左奶头下的皮子烧糊一大片。
张桂堂说:“抹药了没?”
666号说:“有个警察,是牡丹江人,偷偷给我抹牙粉,说止疼杀菌。后来一看,还管点儿用。他跟我说,赵司令呀,俺家爷爷可敬你啦。我跟他逗,说光你爷爷敬,你小子不敬?牡丹江小子说,我敢敬吗?我挣着谁的钱呢?我这是替俺家爷爷给你治伤呢。爷爷说你特会打仗,也特会逃跑,打了日本人就逃跑。你这回咋没逃跑呢?”
666号又笑了。看见自己弯身时那小半截烟卷儿掉出来,落在锯末上。他捡起烟卷儿,放在鼻孔上使劲吸气。张桂堂见他眼睛都绿了,馋烟。于是他蹲下来,用一把刚上了把儿的镰刀打火,几分钟之后,一根纸煤点着了,凑到666号脸前面。666号眉毛一飞,把烟头凑过来,但又说:“等会儿。”他撕开卷烟的纸,把烟丝倒在手心,又捏起一撮锯末,掺到烟丝里。张桂堂看明白了,掏出一张纸,递给他。他卷起一根喇叭筒。抗联的谁不会抽锯末烟卷儿呢。666号一口烟吐出来,眉眼都舒展开,人也舒展,肠子根都抻直了。窗外冒出喊叫:“谁在抽烟?”
姓宋的看守又从窗口冒出来。
张桂堂把烟往他的铝饭盆下一扣,说:“刚抽完,熄了。”
666号笑笑,张桂堂也笑笑。等宋看守一走,桂堂拿出盆子下的烟。两人又笑笑。心知肚明,才这么笑。他俩笑的是,一个不是故意冒充赵霖宇,一个知道他冒充,故意不揭穿。
大个子笑完了说:“赵将军,这个监狱可是好进不好出。”
“嘿嘿,是编造(发‘赵’音)的造,造出来的将军。”666号说着,眼睛望向窗外,叹口气,“要是警察晚一点到就好了。”
桂堂问:“怎么就好了?”
“晚五分钟,老王师傅就给我刮了脸。刮掉了络腮胡,警察就不会逮错人,我就能混在散戏的人群里跑掉了。剃头挑子后面是个戏园子,里面在唱评剧《拾玉镯》。”他说的是实话,警车开动的时候,他从窗子看见,戏园子呼啦一下拥出一众人来。警车把他当个将军,一路警笛怪叫,如临大敌,把他解到警察总部,扒光他一看,说:“你还不承认是赵将军,大腿上的枪伤怎么说?”
张桂堂说:“你打过仗?”
“嘿嘿,枪是我舅子打的。”
“为什么?”
“嫌我背着他妹子在外头找相好。”
张桂堂看着他不语,拉着大锯,一来一去,一来一去。过了好一会儿,他说:“真是有点邪,你刚才的一个神情可像赵霖宇了。其实你也就是个头像。”
“我死活不承认是赵霖宇,警察一边抽鞭子,一边说,天底下有几个男人长你这么大个儿?我还是不承认。他们烙铁就上来了。我说,得得得,你们说我是谁,我就是谁。好了,都安生了。好几天没人碰我,还给我吃汤面条。没几根面条,可那是白面啊!将军伙食标准!早知道承认了就不受刑,还让吃汤面条,我头天就承认。”
张桂堂说:“真是旷古奇冤。”
“你觉着他们会把我当赵霖宇大将军给毙了不?”
“不会马上毙你,怎么也得先劝你投降。赵将军投降可是大事。你知道我咋判出你是冒充的吗?从我使绊子的时候。赵霖宇将军哪儿都有眼睛,膝盖头上都长眼睛,脚丫片子上都长眼。脸上的眼睛还没看见,膝盖头跟脚丫片子上的眼睛就看见谁使绊子了。他躲过你的绊子不说,将计就计,拖过你使绊子的腿,你还不知道出啥事了,就四仰八叉了。他个儿小,从小走机灵路子,又学过拳,十来个村子的天下都是他打下来的。打架没输过,打仗也没输过。”
666号笑了,笑得那叫赖,笑完他说:“啥冤案?我才不冤。除了血债,我啥债都欠。风流债欠海了,赌债也欠了好几屁股。要不咋从佳木斯跑这儿来了。”
张桂堂心想,这么小个儿,还有女人跟他风流。
666号又问:“你背过赵霖宇,不是吹吧?”
“赵司令的马死了,部队也快饿死了,他让警卫排的兵把马剁开,各连队分一块马肉、几块马骨头,放些野地采的蘑菇,加了几把野芹菜、野蒜苗,熬了汤,一个战士分一茶缸,背着奶娃的女战士分一茶缸半。那是过节呢。烂马皮熬汤,那是三八年的事,我把两件事糅一块儿说,你还真往下接茬儿。”
“那时候你就明白我不是赵霖宇。”
“其实我第一眼就看出来了。”
“第一眼咋看出来的?”
“大伙跟你敬礼,你礼都不还。你还收了丁铁的熊肉,那也是个破绽。赵司令那人,从不吃独食,非得每个手下都吃上了,他才愿意吃。剁了一匹大马,他一口都不吃。不知躲哪儿去了。找到他的时候,他鼻子都齉了。哭的。那是他的马呀。”
桂堂告诉他,马肉让大家吃了两天,赵霖宇将军自己吃皮鞋底。熬烂的鞋底,搁了点儿蘑菇、野芹菜、野葱头,幸亏有人掏出一块红薯。那是五月初,老百姓也没粮接济抗联部队。设好的密营粮点,就找到一麻袋红薯,冻坏了又沤着,咬上去一点儿面乎劲儿都没有,咯吱咯吱的,一股药腥味。赵司令那双鞋是从鬼子军官尸首上扒的,牛皮子底,牛皮面子,他吃了好几天,算开荤。马没了,鞋也没了,战士们轮流背着他打仗、行军。他就在战士们背上看地图、画路线、设埋伏点。就在他张桂堂背上,他给鬼子下套,一路扔下背包卷、破行军锅、烂乌拉草鞋、血绷带,看上去抗联部队大溃退,溃不成军,只要加紧追击,一定会连锅端,一举全歼。眼看着鬼子进了套,抗联一收口子,关起门打,打死了一百四十四个鬼子兵,六十几个保安团伪军。以为这下能吃上饭了,结果发现鬼子的干粮袋也是瘪的,在山里追击抗联,也难为那帮鬼子,瘪着肚子转了好几百里山地。
666号想,这就是抗联将军。这将军有啥干头?自古哪个司令大帅这么寒碜,吃鞋底,坐骑都让手下熬汤了。当司令大帅,不吃香喝辣,图的什么?可是那么多人一听赵霖宇将军,就跟听到岳飞一样。做了亡国之人,没有吃鞋底的小个儿赵霖宇,你为人的胆子、脸面,还有那口气,谁给你争回来?赵霖宇三个字就是你的胆子、脸面,是你为人的那口气,不然亡国奴跟屠宰场的猪、羊一屎样。666号呆着眼神,心里在想,都是小个儿,看人家活的,最大的个儿都不如他高。
第二章
四月底,下了场三九天的大雪。有的犯人已经把棉袄里的絮拆出来当夹衣穿了,天一下又冷了二十多度。犯人们相互借棉袄,轮流穿到操场上放风、扫雪。雪堆了几座小山。放风结束,一个看守不见了。犯人叫看守二鬼子,失踪的二鬼子是沈阳人,好打小报告,打报告给典狱长,说是666号领头唱歌的,就是他。二鬼子有时候比大鬼子坏,沈阳二鬼子笑面虎,脸上亲,心里阴坏阴毒,犯人家属送一口吃的,他得偷走半口。哪个犯人有一根金表链,哪个犯人衣服上插了根自来水笔,他记性好着呢,总有一天挑到你的错,让你拿出那根表链或钢笔,赎回自己本该挨鞭子的屁股。那天下午扫雪,666号唱了一句“荒原水畔战马鸣”,下面五六个人接着唱“围火齐团结,普照满天红”,然后二十多个人的耳朵也认出这是什么歌,跟着哼起来:“同志们,锐志哪怕松江晚浪生……”哨音这时候吹响了,沈阳人吐出铜哨笑呵呵地说:“这歌儿我可听不懂啊,有人听得懂,想活你们就别唱。”
埋头扫雪的人堆里有人回嘴:“那得看咋活。”
又有人大声说:“人是人活法,狗是狗活法。”
接下去一片怪声:“别糟践狗,狗招你没?”“二鬼子上狗那儿活,狗都嫌!”
人们相互仗势,相互扔雪球,扔着笑着。沈阳人一扭头,后脑勺上着了一个雪团,头转回来,脑门上又炸开一团雪,眼睛眯了,也没看清谁扔的雪团。狗都嫌的沈阳二鬼子自找台阶下,还是笑呵呵,说:“你们这是打我,换个人打打看,你们今晚吃饭可就香了。”意思谁都懂,要不就是饭给罚掉了,要不就是挨鞭子疼坏了胃口。不过谁领头唱的歌,沈阳二鬼子是看清了。
666号当晚给送进黑牢。黑牢没法躺,666号坐了三天三夜,亏了他的小个子,要换了张桂堂,黑牢只够装半个人。也幸亏有丁铁给666号的那块熊肉干,牙尖嗑出几根肉丝儿,就能骗肚子,肚子还真没怎么吵着饿。黑牢门上有个拳头大的小窗,能递进一小碗水。有天不知是谁,脚镣丁零当啷快速过来,从关着的小窗往里递话:“赵司令,坚持住,哥几个给你报仇了!”来不及问报了什么仇,脚镣声音已经远了。从黑牢里释放的时候,张桂堂跟两个看守帮忙把666号往外拖。张桂堂把666号搁在地上,脸朝下背朝天,一双大手从颈椎骨捋到尾巴骨,把骨头一节节整一遍,整出原先顺序。张桂堂捋着,666号浑身骨节放小鞭炮。666号便号。张桂堂说:“哎,咬着点儿牙,赵司令得给大伙儿做个好汉样板。”
666号只好咬牙。
从黑牢放出来的人,都得让张桂堂的大手给捋捋。
张桂堂手忙活,嘴里还跟666号唠:“那也叫牢房,就是个大点儿的耗子洞。耗子洞我也住过一回,三天三夜,等于把我又塞回了娘胎,头脸搁裆里,俩手抱着脚心。释放的时候,我怎么也整不出洞口,等于又当了一次难产儿。”
说得666号笑开了,笑得浑身骨头碎了一样疼。
沈阳人的失踪让666号明白,这就是哥儿几个说的“报仇”。失踪得邪乎,一个四十多岁的汉子,家里都三世同堂了,说没就没了。
666号关在黑牢的三天,所有犯人轮番给带到刑讯室。刑讯是老一套:“别人都交代了,啊,我们知道谁干的,啊,就看你自个儿是吃敬酒呢,还是想吃罚酒。实话交代,也就罚一天的棒馇粥,不说实话……”审问人话就停在这里。他背后,烙铁、杠子;他手上,皮鞭喝饱了人血,活着似的,摇头摆尾。大家脸上的无辜一模一样,真的没人看见沈阳人怎么不见了呀!说不定“狗都嫌”那句话让他伤了心,自砸饭碗,悄悄出去重新做人了。抽了两天两夜皮鞭,抽的比挨抽的费力,先累垮了。第三天,审讯不得不告终,放风又恢复,人们走得歪歪扭扭,都躲着背上屁股上的鞭伤,悄悄冲刚放出来的666号飞眉毛挤眼睛,跷大拇哥。不少人情着蹭到他身边,对他说:“赵司令领我们打了胜仗!”其实666号也就领头唱了一句“荒原水畔战马鸣”,还是张桂堂断章取义教他的。他要知道是抗联歌,才不傻呵呵领头唱呢。扫的雪堆在操场上一直不化,第五天来了几辆带大铲子的卡车,把小雪山都给铲到拖斗里,拉走了。五月的太阳终于热乎了,卡车拉到田里的雪化开来。也有化不开的,那是一具人形,一个不胖不瘦、脖子上有两道紫黑指痕、穿监狱看守制服的人形。沈阳二鬼子是指甲掐死的,连掐带捂,闪电谋杀,谁都没看见就完成了。岗楼上巡逻的两个鬼子兵一点破绽都没看见,就让雪给入殓了。
木工房也重新开工。拉锯的时候,张桂堂对666号说:“看见没有,一个个眼里都有神了。你来这儿之前,个个都死鱼眼。”
666号抱怨说:“害我关了三天黑牢!也不知谁干的,你说那沈阳人怎么就不见了呢?”
张桂堂说:“这儿一千零八个犯人,一千零八个都咒他死,他活活给咒没了。”
666号盯着他:“不是你干的?”
桂堂笑笑:“我得有那能耐。沈阳人横着也是一百六十多斤一块肉,让他没了,我这么大个儿至少得俩。”
666号还盯着他。
“是你干的。”张桂堂说。
“你还嫌害我没害够?黑牢里我自个儿裤子给自个儿当尿褯子,屁股淹的那叫痛不欲生;鞭子抽得肉都翻起来,经得住尿淹?再说,你让我领头唱歌,我都不知道那是啥歌。就为唱那一句,我就进了耗子洞,咋能领人闹事把沈阳人闹没了?”
“不是你存心干的。”桂堂笑开怀了,他前门牙给打掉两颗,这么一笑露出来个小方洞,活像岗楼的枪眼,“你住黑牢的时候,小子们说,赵霖宇将军住黑牢,他的精神还在领导我们,跟鬼子汉奸继续战斗。”
666号不吱声,让锯来回来去。过了一会儿,他抬起头,看着张桂堂:“你真背过赵霖宇?”
“背了五天五夜。在我背上他睡得可踏实了,一觉能睡十来分钟。”
“才十来分钟?”
“赵司令睡十来分钟,那是好觉,可滋补了。醒了之后脑子别提多灵,马上纠正部队行军路线。队伍往密营走,上那儿找补给。部队瘦得跟一队鬼影儿似的。”
就在张桂堂背上,赵霖宇的私人故事也就听来了。赵司令让张桂堂记着,有个叫龚石竹的女子,二十岁,让他给落在了一个叫五道营的屯子里。龚石竹是跟着父亲一块参加抗联的,十六岁认识了赵霖宇。抗联给俩人办的婚礼,几个吹口琴的吹了一支俄罗斯民歌,大家在树林里跳了一阵舞,就算仪式完成。天天行军,宿营地的树林又深又密,找个背风地方,拉上一件棉大衣,战士们就不过来了。大衣后面,雪地就是婚床,不耽误他们干柴烈火。龚石竹的父亲牺牲后,赵霖宇又是爹又是丈夫。那么进攻、撤退地忙,也不耽误十七岁的石竹怀孩子。龚石竹可真能怀。第一胎跑着撤退就跑下来了。第二次,她怀上了,还蹦着打榛子,热乎乎的一坨儿落到裤裆,又顺着裤腿落到地上,趴地上仔细看,胚芽的小小赵司令就在一坨血肉里。到了龚石竹怀第三胎,赵霖宇派人护送她到一个名中医那里抓药,怀到了六个月,石竹喜盈盈捧着肚子,提前抱孩子似的,对赵霖宇说,这次小霖宇待住了,两只小手揪得她可紧了,她感觉得真真的,小手揪着她在她肚肠里荡秋千。那年石竹十九岁,脸蛋上两片红雾,眼珠子跟剥了皮的山葡萄一样,汁水欲滴,不是抗联的饥荒让她美艳,是身孕的功劳,并且是赵霖宇让她怀上的身孕。
赵霖宇决定不让石竹再跟队伍走,把她留在了一个十几户人的小屯子里。可是第二天黄昏队伍刚宿营,石竹就出现了。她偷偷跟着队伍走的。赵霖宇发了大脾气,石竹哭着拽他的袖子,拽着,跟着,打她的手她都不撒。赵霖宇也泪汪汪了,又派人把她送到附近屯子里,可过了几天,发现石竹还是出现在宿营地。十六岁她就跟着队伍走,跟着赵霖宇走,司令心里一盘地图,她心里都印下来了。眼看石竹怀胎七个多月,肚子大得吓死人,队伍宿营在一个废煤窑里。当地交通员把赵霖宇跟石竹接到一户老乡家。赵霖宇要媳妇儿上炕睡,自己坐炕上吸烟,写密电文件。石竹用根布带子拴在男人的军皮带上,迷糊着了。过两个钟点她醒来,扯扯布带子,还在坐着的那人腰带上,这才放心大睡。天明她一屁股坐起,见布带子那头拴在房东家闺女的围裙上,闺女坐在炕上纳鞋底,看着她哧哧笑,说她男人昨天晚上就走了。这都是赵霖宇后来派人到那户人家打听出来的。打听的人还带回石竹写的字条。龚石竹分娩后,在那户人家住了一个月,就抱着孩子悄悄走了。留的字条说,她找孩子爹去了。
桂堂说:“也不知道龚石竹和那孩子还活着不,要活着,眼下在哪儿?一年前,我受了重伤,给送到方正县一个天主教医院,让叛徒出卖给抓进来。我进来的时候,听说赵司令还没找到龚石竹和孩子的下落。”
666号没有声音。桂堂向对面看去,666号眼睛痴痴的,一来一去地锯,听着像鼾声。
“想啥呢?”桂堂问。
“啥也没想。”
“黑牢里关三天,把事儿都想完了。”
666号嘻嘻一乐:“黑地里,只能想女人。”张桂堂没问他想哪个女人。
666号问:“你哪年参加的?”
“西历一九三四年。”
犯人们都不用说参加什么,只说参加,谁都明白。
666号问:“那你媳妇儿咋办?”
桂堂说:“我媳妇儿死了。三三年冬天,我在外头跑生意。回来俩孩子跟他们娘全死了。我们村离铁道近,铁道上过日本兵车,车上的日本兵给地雷炸死了,死了二十来个鬼子。鬼子就跑我们村来搜捕,谁都没搜到,把我十七岁、十五岁两个儿子带走了,我媳妇儿跟着追,鬼子开枪,把她打死了。我大儿子跟一个鬼子夺枪,也被打死了。小儿子给鬼子修了半年炮楼,病死了。我爹多老实一个人,他都跟我说,怎么活人都不让活,你参加去吧”
一个看守走过来,两人之间只过锯,不过话了。自从沈阳人的尸体在融化的雪下面现身,看守就进到木工房里面来了。
第三章
666号在黑牢里想了什么,他记不太清。黑得自己的手找不着自己的脸,一抬手手铐碰了下巴,碰得还挺重。大部分时间他都在睡,噩梦美梦都做了。他想看清自己的真实处境,这么一天天地假戏真做,最后不知怎么收场。他明白自己是重犯,光看脚镣也明白。不过当司令关押倒是很得另眼看待,住的是单间,单独用一个粪桶拉撒。赵霖宇的抗日精神、勇武气概都给鬼子当成病,传染性大,得给他隔离开,为了控制抗日病灾传染蔓延。饭食也有区别,晚上一碗棒馇粥上搁着一片黄药片,酸甜味,告诉他叫维他命,搅和到粥里吃下去,能抗病。这些个特殊待遇都得到了,现在他说死说活也别想说清了。“你们抓错人了,我不是赵霖宇!”再说也没人信。“你可是签了字画了押的!”“那是屈打成招!”“口供好几张纸呢!”“你那么打,谁都承认他叫赵霖宇!”“你说你不是赵霖宇,有证人吗?”
只要张桂堂给他做证,他就能恢复原来面目,原来姓名,闵志宏。闵志宏也不是无名鼠辈,你去珠河、汤原一带问问,大姑娘、小媳妇儿,知道闵志宏的可不在少数监狱外能给他做证的人多了去了,他欠赌债的王尊鑫、开羊蝎子馆的吴掌柜、唱二人转的搭档小铃铛,小铃铛叫他闵子哥,一个师傅教的段子、唱腔,他学男角儿,跟小铃铛搭档不几年,小铃铛的身段眼神闵子都学过来了。小铃铛出去陪客喝酒,他就顶小铃铛。观众开始看不出反串,说新来的闺女比小铃铛还小铃铛,后来知道那就是闵子。闵子,大姑娘小媳妇就这么叫他。闵子上台,小娘儿们头天就得把板凳搬到场子里占位子。闵子可不能轻易上台,因为赌场探子到处找他。别看闵子个儿小,赌场都怕他抽老千,三个人盯着不错眼,都盯不住,眼巴巴看着他大摇大摆把码子兑成现钱最后是一顿暴打打出了真话,王尊鑫王老板找的打手,打得他两眼血肿,完全看不见天光,这时候他才承认,确实多次抽老千。还钱?钱没有,命有一条。有这条命就成,一天仁核桃俩枣还赚得来。于是赌场派探子跟着二人转剧团,闵子唱一场,钱直接走账去王老板赌场抵债。你再问问卖羊蝎子的吴掌柜、老邓饺子馆的邓老板,是不是见闵志宏就筛糠。又要赊账啦闵子爷?不肯赊账闵子在戏台上就说,今天乡亲们可得多包涵,吃了老邓家饺子,蹿稀蹿得浑身没劲;要不就是:羊蝎子吃着味儿不错,怎么听说是猎户下药药的野羊呢,难怪吃得闵爷我舌头发硬,吐词不清大伙儿可得海涵。他们都能给闵志宏做证,闵子嘛,我们太认识了,他哪能是赵霖宇?除去反日,赵霖宇搁哪儿都是大英雄,闵志宏搁哪儿都是小毛贼,贱到骨头里了,我们就等着他出大狱呢,一出来我们就剥他的贼皮。
对了,还有一个人最能证明他不是赵霖宇的,就是闵志宏的舅子。那舅子非要把他妹子命债算在闵志宏头上。闵子在外唱戏,不多情风流点儿,媳妇儿的汤药钱也挣不来。闵子媳妇儿死的那天,闵子还背了两只飞龙回家,打算孝敬媳妇儿熬飞龙汤。舅子一杆猎枪对着门口,门一开,砰的一声。那是闵子的猎枪,他知道枪的准星有点毛病;舅子瞄准的可不是他的大腿,准星的毛病让子弹偏了一寸,命中了他大腿。他扔下飞龙就跑,跑之前没忘了反锁上门。子弹从门里钻出来,他一边锁门一边换着脚跳,子弹才让他躲过去,不然他一条好腿都没了,那是一定逃不出舅子追杀的。事情过去快十年了,舅子的气也该消了,总不能让日本人将错就错把他当个抗日大将军给毙了吧?可眼下哪儿去找舅子呢?也只能求张桂堂了。只要张桂堂跟鬼子说,我亲自背过赵霖宇,那是罕见的好汉,杀人不眨眼,被人杀也不眨眼,这个666号呢,一个胸无大志、半辈子没干过一件人事的混混。可自打他进来,张桂堂跟着所有人,叫他赵司令,虽然叫的时候他嘴角的胡子那么一斜,似乎666号袄子下面有个猴尾巴尖儿,别人没看见就他一人看见了。
黑牢里确实容易想女人。他想他的小铃铛。小铃铛常说,别看我老出去陪阔佬喝酒,心里只有一个男人。谁呀?小铃铛的手在他脸上拧一把,说当然不是你,瞅你那丑样儿,就后脑勺长得好,跟悬崖峭壁似的。闵志宏说,等我还清了赌债就娶你。小铃铛说,我这儿还有点钱,帮你一块儿还。那能行?没过门就帮男人还债?小铃铛说,我乐意。两个人的钱搁到一个手巾包里,小铃铛陪着闵志宏来到尊鑫会馆,会馆地底下开的就是赌场。
小铃铛把手巾包往桌上一蹾,方头大脸的王尊鑫朝她看一眼,抿嘴笑。手巾包里的钱数来数去,王老板说不够哇,还差一多半呢。闵志宏说,这是你自己说的数。王老板说,是我两年前说的数。两年前大油大肉什么价?高粱米什么价?再说赌场的利息你知道多高吗?小铃铛收起手巾包说,那我们走了,等攒够了再来。王老板说,别走啊,赶上饭点了,能让你们饿着走?酒菜端上来,王老板满上三杯,说,一看小铃铛就是好酒量。小铃铛一副风月场上谁怕谁的劲头,连喝三杯。王老板说,其实钱的事好说,小铃铛来我这儿唱一年半载,就够了。小铃铛七分醉,说,我可是贵哟。王老板说,多贵?小铃铛说,别问,反正你出不起这价。小铃铛说完这句话,就趴在桌上,睡着了。王老板叫,来人啊。来的人都像镖局的。王老板让镖局的把小铃铛搁到隔壁榻上休息,自己跟闵志宏接着干杯。闵志宏说,王老板您要不嫌弃,把我跟小铃铛包一年,我白唱,算买大米搭的糠……王老板手一挡,我包你这么个爷们儿算干吗的?您不是想让小铃铛在您这儿唱一年半载的……王老板说,那说的是你吗?闵志宏有点明白了。吃了饭,王尊鑫摆出牌,邀请几个刚进门的赌客一块儿打。王老板表示,牌打到子时,闵志宏赢了呢,还王老板钱,王老板赢呢,小铃铛归王老板,赌债一笔勾销。大家都说公平。闵志宏把牌桌一推,说,我知道,今天我们是一双人进来,只有一个人出得去,还赌什么?王老板说,识时务者为俊杰。马上就有人拿出契约。赌债就这么勾销了。
一个月后闵志宏在佳木斯城里买东西,大老远过来一个四抬轿子,轿夫还没停步,轿帘一掀,下来一个穿金戴银的女人。女人跑过马路,一个耳光带着助跑的劲儿抽到他脸上。他两眼冒出无数金沙,脸蛋上了麻药一样没了知觉。女人说,天下也有你这种男人,拿自己女人还赌债!眼前金沙沉没,脸蛋着火一样,再看看,这个福相的女人是小铃铛。听说正式登堂,当了王家六姨太。闵志宏嬉皮笑脸说:“你去享福了还打人?”小铃铛泪眼婆娑,抽出旁边轿子上的杆儿,举起就要朝他夯,嘴上说:“打人,我还杀人呢!”闵志宏讨了小个子的巧,还依仗戏台上的过招,怎么躲怎么灵,居然一杆子没挨着。小铃铛反而气得累得没了劲儿,坐在轿子上让丫头给揉胳膊。一边给揉着胳膊、捋着胸口,小铃铛就一边哭,清亮的嗓音哭得可好听,驴日的鳖揍的王八羔子,反正都没带姓,他闵志宏不必认领。他过街老鼠一样跑了,不然小铃铛不用再动手,四个轿夫替她动手,十个闵子也打烂了。他一边跑一边听小铃铛的哭声,她哭得闵志宏心酸,明白那一身金银不是白给她的,是她心里苦身上苦日子苦,从王老板那儿苦挣来的。最苦的苦,是负心汉闵志宏把她当没爹娘的孩子给卖了。
那天过后,他给小铃铛悄悄捎信,说他负心是负心,不过不是故意的,都赖王尊鑫下套,王尊鑫见色起意,在小铃铛的酒里使了坏。他愿意当面跟她赔罪,只要她能到三牌楼下跟他见个面。去三牌楼之前,他留了个心眼,先到牌楼边上一个茶庄的二楼坐下来,到见面钟点往三牌楼的门楼子下面看。看来看去,哪里有小铃铛,倒是两个镖局的假扮买瓜子和卖麻花的,胳膊上的棱子肉鼓在破袖子里,跟塞了粽子似的。是王尊鑫截获了他的信,还是小铃铛自己出卖了他这个无情郎,就不知道了。
第四章
七月一号,犯人们都给轰到操场上洗消毒澡。每间号子都要喷药,墙缝里也要塞药粉。一个鬼子大夫戴着个大口罩,捂着帽子,白手套耀眼,白大褂拖到小腿。鬼子大夫站在木板摞起来的台子上,日本话小声小气,夜里虫子说话一般。一个翻译官拿着铁喇叭,把他的话翻译给犯人们:“为保障卫生,虱子跳蚤臭虫必须清除,拜托大伙儿配合。”翻译官撅着屁股又听了几句鬼子大夫的虫语,转身用铁喇叭翻译给犯人们:“现在,听到哨音就开始脱衣服。必须脱光。有裤头的,穿裤头,没裤头的,光着腱。哨音停了要是还没脱,那就会受罚。轻则罚一天的饭,重则出重工。”谁都明白出重工什么意思,就是去炸隧道、背石头,出重工的人没几个回来的。哨音火急火燎地响起来。所有人都手忙脚乱地脱衣服,眨眼间操场成了个人肉场。只有一个人站着不动,丁铁。翻译跟大夫领着一个姓魏的看守来到丁铁面前,问为什么不脱。丁铁说:“我们满族人不当着上千个男人脱光腱。”他身后站着的刘庆儿刚脱下花裤子,两手捂着裆间。刘庆儿用脚轻轻踢丁铁,要他放弃抵抗。
魏看守说:“明天的两顿饭,罚了。”
丁铁看着地面,地面是三合土的,夯得可实,上面撒了一层煤渣和石灰。煤渣现在像重新给太阳点燃了,光脚板被烙得滚烫。罚呗,他心里说,就不脱。他还有存货,一小疙瘩熊肉干。
年轻看守说:“再不脱,那可要罚重工喽。”
张桂堂站在最后一排,他隔壁站着的是666号。桂堂此时开口说:“丁铁,赵霖宇司令命令你脱。”666号一震,扭头看桂堂。从他的视线的角度,看见的是张桂堂胡子拉碴的大下巴。张桂堂低声对666号说:“可不能让那孩子出重工,他一使劲就尿血。”说着桂堂的大手慰了一下666号的后脖颈。666号不知怎么就出来一句:“丁铁,服从命令。”
丁铁本来稍息着,一听这话两脚立正了。
鬼子大夫感兴趣了。他注意到了丁铁的变化,本来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消极勇敢,此刻两眼平视前方,两个肩头瘦成柴火棍,就那也不耽误他端起来,个头往上一蹿。
不知怎么一来,666号心里似乎有口令,从队列里一步跨出,然后是一个嘎巴脆的向左转,脚镣响动,此时倒是助威的。他正步走出他那一队列,脚镣铿锵一下,又铿锵一下,毫无狼狈,反而凸显了他的帅气。张桂堂心里想,这小子学什么像什么,操步跟进过黄埔军校的赵霖宇一个样!岗楼上的鬼子哨兵紧张了,对着666号吼叫:“不许动!”666号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心里毫不害怕,照样操步。鬼子哨兵的四根枪管从四个方向指着他。666号还是铿锵铿锵地往丁铁的位置迈步。四个哨兵先后拉开枪栓。鬼子大夫看戏看得来劲,用戴着惨白手套的手朝哨兵无力地挥了两下。666号已经来到第一排犯人前面,丁铁站在第一排中间。666号慈祥、欣赏地看着丁铁,虽然他自己只穿了个乌糟糟的裤头,但666号感到自己高大威猛,是面前一千多双眼睛发射的目光让他威猛尊贵。什么样的目光啊,完全是接受元帅检阅的目光;一个身着华贵军服、挂着战功徽章、披着金流苏肩章、佩带指挥刀的大元帅。一千多个饿得皮包骨,浑身疥疮、鞭伤,跳蚤咬臭虫叮、叮咬出大包小包、包上又流黄水的男儿身体,接受他这个只穿破烂裤头的元帅检阅,也是众志成城,同样高尚尊严。他小孩般的个头,无妨他元帅一样站在大军前列,对着所有浮肿、缺牙、血迹斑斑的脸孔,一肚子长志气的话涌到舌头上。他百感交集地说:“稍息!”
不成人样的大军动了一下,稍息了。大军里不全是反日战士,大部分是小偷流氓、泼皮无赖拆白党,肯定有不少溜门撬锁的能手、坑蒙拐骗的大家,也肯定有不少个吃馆子赊账不还、赌钱把女人输掉的闵志宏,但是在他的检阅下,都成了正义之师。一个个眼里的坏都不知去了哪儿,连张桂堂平时看666号时挑在胡子尖上的讥笑都没了。张桂堂的头高出其他人,满脸敬意,大概这一刹那他都弄混了,背在背上五天的小个子司令,就是眼前站在光腱大军前面,两排肋巴骨能用去搓衣服的666号。那两排肋巴骨之间,饥饿掏出一个深深的洞,666号一鼓胸吸肚,那个洞里可以搁下一个小饭盆。两排肋巴骨上面,黑乎乎的奶头下,烙铁烙的伤长成一块粉红的疤,像在胸脯上趴了一只肉蝴蝶。这只肉蝴蝶现在就是勋章,是元帅绶带。
“丁铁,保存生命,比什么都重要。”666号说。他自己都吓一跳,这话是哪儿来的?“现在,我命令你,脱。”
丁铁脸通红,但动作果断地把破得只剩条缕的背心脱下来。解裤腰带时,他脸更红了,纸一样薄的耳朵在太阳光里简直要滴血。裤腰带还没解开,裤子自个儿就落到他两个大孤拐上。他的膝盖和孤拐大得可怕,能为他消瘦前的身量做凭证。丁铁的消瘦程度,连他自己都没有料到,裤子在他身上已经是一个大空桶连着的两个小空桶。这要是搁在平常,就要让这些无乐可取的人笑翻。突然暴露的光腱丁铁太可乐了,就像一根烂铁钉,身上涂的药膏跟铁锈一个色。丁铁的皮肤病越治越坏,大夫给他上药膏,丘疹下去换水泡,水泡下去,又是没完没了地脱皮。就是一根铁钉,一层层长锈,锈到现在也该烂完了。有人说,鬼子大夫拿中国人试验,抹一次药烂一层皮,但不抹不行,捆着你抹。
太阳毒辣,脱光的犯人身上的疥疮给晒得刺痒刺痛。苍蝇来了,肥大的苍蝇顶着霓虹闪烁的绿色蝇头,在太阳光里珠宝一样闪光。苍蝇落在犯人们的疥疮上,黄色的脓水粘住了它们的脚,犯人们撵都撵不开。头上害秃疮的犯人最是受罪,两只手在头顶舞蹈,苍蝇们起飞一下又着陆,知道那些手反正打不到它们。
两台马达被拖过来,鬼子大夫一打手势,十多根水龙头对着犯人们喷出水花。苍蝇这才升空。很久没见过这么大的水,犯人们开始是躲闪,慢慢地,又开始找着急湍的水花往上凑。浑身冲透,爽啊,脚镣响成了锣鼓。挤不到水龙头跟前的人开始叫骂,被骂的人又骂回去,不久文的变成了武的,赖在水龙头前不走的人群开始被人往外拖。渐渐地,拳脚动作起来,在水花的彩虹里溅起人血。鬼子大夫退到一边,点了一根香烟,消遣地观看,眼前是个斗兽场。
一群鬼子哨兵在吃西瓜,一人捧着一牙瓜从营房跑出来。黑岩曹长刚啃了一口,捧在手里忘了。可不是吗,就是个斗兽场。
打架的人不完全无道理。有那些被怀疑是潜入犯人里的鬼子奸细,还有平常爱跟看守递小话的、讨好厨子常常捞到桶底稠粥的、家里趁点钱常常给送点油水偷偷吃独食的,这会儿都是被打的。
一个年轻看守对中年看守说:“今儿个非打死几个不可!”
这正是鬼子们的指望。粮食越来越紧,霉烂的棒子面高粱米也月月涨价,打死一个灭一张喝粥的口。
666号站在一边看着,心里很不是味。太阳偏西了,却是最暴烈的时候。这么瘦弱的666号,就是一张薄皮包在一小挂骨头上,却也给太阳炼出一层人油。还是唱二人转时揩油吃羊蝎子攒下的油。
张桂堂浑身滴水,鼻尖滴血,一只眼血肿得闭上了,只瞪着一只眼。他跑到666号身边,呼哧带喘:“刘庆儿那小子,整个一只斗鸡,我拉他还被他打了一拳!”
年轻看守姓曾,曾看守跑到666号面前说:“赵将军,您还不命令他们,叫他们别打了呀!”
666号不动,也不语,眼光阴沉沉地看着裸体打架的男人们。他忽然觉得赵霖宇正在透过他的眼睛看这帮浑身疮痍的人。可怜呀,可悲呀,男人该上战场去打呀,打自己国家的敌人才对呀,你看他们无用武之地,在这里自相残杀!
岗楼上的鬼子哨兵开始朝天鸣枪。再打下去,他们就有了正当借口,消灭几个长疮流脓的身子,省下几升霉烂棒子面也是好的。
年轻看守说:“赵司令,您出马制止他们,他们准听。”
666号对年轻看守说:“让日本人来请我出马。”他嘴巴干得冒烟了。
不一会儿,黑岩曹长和一个下士捧着各自的西瓜过来。黑岩曹长招呼一声翻译官。翻译官跑过来,文绉绉地对666号说:“请赵将军制止他们斗殴。”
666号看一眼曹长和哨兵。他俩看血淋淋的“斗兽场”看迷了,忘了啃的红瓢西瓜在他们手上滴出血一样的瓜汁。
666号说:“把西瓜给我。”他伸出高贵的手。
年轻的曾看守说:“太君的西瓜是特殊供应的。”
666号说:“特殊供应是啥意思?”
曾看守说:“就是一般买不着的吃食。要不就是卖得很贵的东西。”
黑岩曹长要求翻译官不得偷懒,必须如实翻译他和赵司令之间每一句宝贵对话。翻译到这里,翻译官有点为难又有点难为情地看着曹长,又转脸看666号:“跟日本人要西瓜,不合适吧?”
666号说:“有啥不合适?”
黑岩曹长忽然用五音不全的中文说:“西瓜很贵。”
666号大将风度地转过脸,看看曹长,一个大将的笑容慢慢浮升到脸上:“哟,会中国话。不错。西瓜很贵,我听懂了。”
黑岩曹长说:“嗨。”
666号说:“西瓜拿来吧。”
曹长又强调说:“很贵的!”
666号郑重地一笑说:“你相信我,再贵也值。”
曹长朝下士摆摆头,下士双手捧着西瓜上来,咔吧一个立正。666号低就地接过西瓜。下士的西瓜上让他啃出了一个倒挂月牙儿;下士前门牙略微暴突,一颗颗牙硕大结实,这样的牙齿形状留在月牙儿底部。666号看了看西瓜,仰头长叹:“九一八之前,西瓜是什么稀罕东西?现在这么金贵。”666号嘴大,一口下去,西瓜的红瓢见底,白色和绿色的瓜皮上,也出现了一个小小缺口,“好久没吃西瓜了。”然后走到打架的人跟前,声音不高,但口气很冲,说:“住手。”
人们愣了一瞬,但手脚还叉在一块,身体还在惯性中。于是愣了一愣,就顺着惯性又打下去。
张桂堂的眼睛透过一片攒动的人头,看着666号。这家伙跟附了体似的,原形不见了,简直就是赵霖宇的模子翻出来的。你看他,眼睛里全是威慑力,眉间透着一股英气。666号的一双眉可不像赵霖宇,何止不像赵司令,连好人都不像,一对死毛虫,毛森森地趴在额头上就为了掩藏那双眼的贼性。现在666号是什么眉毛,一对毛虫活了,头怼着头,要斗架。眼睛里放出赵霖宇的电光,对世人俗气的蔑视,对大众群氓的恶心,赵霖宇对不争气的下属,就这么瞅着,看看你们这帮取货,一摊子烂肉,不践踏你们践踏谁去?俄国鬼子践踏完了,东洋鬼子又来践踏,八国西洋鬼子践踏得够狠吧?紫禁城都跑空了,圆明园都给烧光了,这才多少年?又痒痒了?张桂堂奇怪,扮演的赵霖宇怎么比真身的赵霖宇更像赵司令,更给劲儿呢?毕竟666号年轻赵霖宇几岁,桂堂觉得自己看到了黄埔军校时期的赵霖宇。背着赵霖宇指挥作战的那五天,一夜宿营在篝火边,赵霖宇把一张照片掏出来给张桂堂看。照片上的赵霖宇,在北伐行军途中,跟黄埔同学会师,让随军记者给照下来了。那还是小赵营长,小个头,背双枪,气宇轩昂。
666号见打架的人还止不住,把手里瓜皮往脚下吧唧一拍,提高了声音:“不准打了!”
这下所有人都静止了,手脚胳膊腿儿叉对叉的,仍然保持原状,但静止住了。
666号说:“都站好。”
一阵皮肉摩擦的声音,锁在一块儿的胳膊腿儿解套了。骑在人身上的人站直了,躺在地上的人爬了起来。
666号冷峻的眼睛登记了每一张挂花的脸,恶心地笑笑说:“不打了?”
犯人们看着自己脚丫,看着在疥疮上起落的苍蝇,看着地上拍碎的西瓜皮,就是不来看666号的眼睛。
666号说:“知道古代罗马斗兽场不?不知道,是吧?”他又笑一下,意思是,谅你们也不知道,“斗兽场是什么地儿?那场子里人斗兽、兽撕人,给贵族们看着消遣。老爷太太们穿着绫罗绸缎,打着丝绸伞,吃着牛肉烧卖驴打滚。吸着哈德门香烟,小姐太太抹着可人的香粉,擦着仙女牌花露水,看什么呢?看人跟兽格斗。就是赤手空拳的人,跟老虎狮子打架,看的就是老虎狮子金钱豹怎么把人撕成肉条儿。那可是买票看的,你们真便宜,让他们白看。”他头一甩,指向身后的鬼子大夫和鬼子警卫。
所有人不语。地上血滴红的紫的。
666号指着一个十五六岁鼻子流血的男孩:“叫什么?”
男孩不说话,刘庆儿代他回答:“叫花正白。梨花的花。”
666号说:“花正白,在哪儿要饭给抓进来的?”
花正白头一抬,挺倔,说:“俺家不要饭!”666号说:“那是偷了啥进来的?”
男孩又不说话了。刘庆儿代他答话说:“花正白偷了庙里一个铜观音像。”
666号:“观音像能吃?”
花正白说:“搁市场上换了一块猪大油。我姐怀孩子,想吃猪大油拌米饭。”
666号说:“哪儿来的大米?大米是特殊供应。你使啥拌饭呢?”
男孩说:“我妈从她老家带了五斤大米,缝在裤腰里,火车上没给查出来。”
666号问:“关了多久了?”
男孩说:“三个月了。”
666号说:“打坏了胳膊腿儿,你出去咋偷呢?”
男孩低着头。
666号把目光放远:“你这样的在山里,是个小兵了。山里打游击,风餐露宿,一双牛皮靴子,熬煮一锅汤,上百个战士分着喝,那就是牙祭。山里勇士们出生入死,为的就是你这样的?”他嘴唇边的胡子上沾了一粒西瓜籽,但不减他的威风,转向所有犯人,“为的就是你们这样的?”他再高一个调门,“假如,山里的勇士们吃鞋底、睡雪窝,流血牺牲,就为了你们这样的人能活出人样来,我看,他们的牺牲,白糟蹋了!你们这样的,横竖活不出人样来。”
666号的话黑岩曹长听了个半懂。他此刻理解了666号说的西瓜再贵也值的意思了。是值了,一千多个人都一声不响、一动不动,听他的抗联精神宣讲。曹长快步走到666号跟前,拖了他就走。666号手一甩,表示他走路不用伺候。所有人看着666号的破裤衩在他贼瘦的屁股上逛荡,走了不远,裤衩歪到一边,带着紫黑鞭伤的半拉屁股露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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