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大厦》B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0-17 点击:

5802
这一层,就只剩下5802和5804家安稳了。
5802家的房子原本就比另外三家的大,加上新买的5801,崔发估计说,他们家可能有近五百平米。
经常进出的是四口人。男主人邱先生五十来岁,女主人刚到四十的样子,还有一个十七八岁的儿子。再就是一个厨师,有五十多岁了,像是主人家的穷亲戚。
这家的日子过得气派热闹。
邱先生每天上班都有一个三十来岁的秘书和一个二十来岁的棒小伙子来迎接,我猜,那小伙子可能是保镖。臂下夹着黑皮包的秘书每天到他家门口按了门铃之后,就和保镖恭立在门口,一待男主人出来,两人必亲热地先叫一声:总裁好!这才接了总裁的手包跟在后边走。估计大厦下边肯定有车在等着。
邱先生的西服板板正正,皮鞋锃亮锃亮,头发梳得一丝不乱,一看就知道日子过得自在舒心。每到周末,他会换上休闲服和休闲鞋,在秘书的陪同下去大厦8层的康乐中心打网球。有一个周末,他的秘书有事没来,只有他的保镖陪他去8层,大约那保镖不会打网球,他从我身边过时竟问我愿不愿陪他去打,我急忙摇头说不会。他一笑:得了空我给你们队长说说,让你们这些保安员都学学,艺多不压身嘛。
他倒不盛气凌人,每次从我们岗位前过时,总要说上一句:小伙子们好!哪一天下班早了心情又好的话,他还会站在我们岗位前同我们聊上几句,问问我们值班的情况。
他这人有一个奇怪的嗜好:爱放风筝。他放风筝不分季节,只要他没了事,就会和他的秘书、保镖,有时还有他的夫人和孩子,拿着风筝到大厦的楼顶上去放。偶尔,他还会喊上我和崔发也上去看热闹。他放的风筝都是在天坛附近一个专门扎制风筝的老人那里定做的,风筝的造型一律是鸟的形状,各种各样的鸟,大小也不一样。我没事时上楼顶看邱先生放过几次风筝。21大厦的顶部是一个大平台,每次他的秘书和保镖先在平台的一侧把风筝系好,然后他过去拿起放风筝的线拐子,迎风向平台的另一侧像孩子一样跑过去,那鸟状的风筝便在风的鼓荡下向天上飞了。风筝飞起之后,他总是一边看着渐升渐高的风筝一边呵呵笑着,一当系风筝的线放完风筝升到高空之后,他便会从衣袋里掏出一把小剪子,咔嚓一下把线剪断,高空的风筝一没有线的控制,瞬间就飞得无影无踪了。第一次看他这样做时很有些惊奇,以为他是想显示自己有钱,不屑于回收风筝。有一天,我看他放的那个风筝扎得实在精致好玩,鸟的造型和大厦每一层都有的那幅壁画上的黑雉有点相似,就向他说:你放完之后我来把它从空中收回来留个纪念。他摇摇头说:不行,那风筝上满是晦气,你收回来不仅对你,而且对我都不利。
晦气?我吃惊了,你怎么知道上边有晦气?
在我们湖南老家,放风筝既是一种娱乐活动,更重要的是为了放晦气。人身上每天都会积下一些晦气,如果过一段时间不想法把这些晦气放掉,人就要倒霉。尤其我们经商的,最怕晦气。晦气一多,就不会有赚钱的生意。风筝飞得高入云霄,就能把人身上的晦气放掉,我剪断牵线让它飞走,就是想让它把我的晦气带得远远的。我哦了一声,这才明白他每次都在风筝上写上自己名字的目的,才明白他何以对放风筝这样感兴趣。
也许有一天,我为了放风筝方便也为了有一个休息的场所,我会把这楼顶平台的使用权也买下来。
我默看着他,我对他的了解实在太少。
他夫人并不上班,每天的任务好像主要是去美容店里美容,去美发店里美发。她的发型隔几天就要变一种,有时从我们面前过,还要笑着问我们一声:小伙子,我今天的头发怎么样,好不好看?我和崔发当然急忙点头:好,特好看!
他们的儿子还在上高中。那孩子不爱说话,喜欢玩一种手拿的小型电子游戏机,每天上学下学手里都拿着游戏机边走边玩。不知是出于安全考虑还是怕孩子逃学,他每天上下学都是由那位厨师接送的。我在他和厨师的对话中知道他叫小沛。小沛有一天忽然注意到了我挎在皮带上的电警棍,非想玩玩不可。我告诉他这东西是保安员防身用的,不能给他玩。他缠着我说,只要我给他玩,他愿意给我五百块钱作为酬报。我被他缠得没法,只好取下来让他在手上玩了一阵,他玩得爱不释手,说早晚要在人身上试试这东西的厉害。由此,他把我视为了朋友,下学时总要在我身边站上一阵。
厨师每天的任务除了接送小沛上学之外,就是买菜做饭。在他们家做饭可不轻松,几乎每周的周末和周日主人都要请客,他们家宴客不去外边的饭店,就在家里,小沛告诉我,有时一请就是三四桌。他们家如果晚上宴请客人,客人走通常是在第二天天亮时分,因为饭后要打麻将,男女主人都是麻将的爱好者,一打就是一个通宵。他们家有时也开舞会,小沛说他妈特爱跳舞,只要来客中有合适的舞伴,她就要跳。他们家开舞会时,舞曲会隐隐传到走廊上,崔发能踏着那舞曲在空旷的走廊上搂着一个假想中的姑娘练习舞步。崔发有时练着练着会发狠说:娘的,啥时候咱才能搂一个真正的姑娘到舞厅里去跳一回?
有一天后晌,没值班的我正躺在小屋的床上睡觉,小沛走了进来,把我摇醒后说,他找到了试验电警棍威力的东西,要我带了电警棍去他家试验。我问是什么东西,小沛说去了就知道。我一来也想弄清电警棍的威力究竟有多大,二来很想去看看他家是什么样子,就点头同意了。那是我第一次走进邱家这套高级公寓里,尽管在这之前我已对它的宽大和漂亮作了夸大的想象,可它的真实景致仍然使我大吃一惊。进了小沛家的铁质保险门之后,我最先遇到的是厨师惊讶的目光,待小沛说是他叫我来之后,他才急忙朝我点头致意。小沛的父母刚好不在家,这使我胆大了不少,我让小沛领我参观他的家,他很高兴地领我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转。我看到了铺有精美图案地毯的大客厅和小客厅,看了摆有四张大餐桌的宴会厅,看到了可让十来对舞伴旋转起舞的舞厅,看到了摆有台球桌、乒乓球台、健身器和麻将桌的娱乐室,看到了四壁全是书架的大书房,看到了大大小小的卧室和客房,连小沛自己,都单有一个小客厅和小书房。和自己老家那三间旧瓦房相比,人家这可真是天堂了——我们还有一套别墅,可全家人都喜欢住在这儿。小沛边领我参观边做着说明。参观一圈回到小沛的卧室以后,他指着拴在他床头的一只小狗说:就用它试你的电警棍。我急忙摇头:万一把这狗弄死了咋办?小沛说,弄死了就算,这狗才值八千块钱。我吸了一口冷气,八千块就是我将近两年的工资呀!见我执意不干,一心想弄清结果的小沛竟对我说:那你就在我的身上试!试死了不要你管。我更是摇头,要把你这个宝贝蛋子试出个什么毛病,你爸妈还不得把我吃了?我那天走时小沛很沮丧,我宽慰他:你别着急,我早晚会试给你看的。
有天中午,一位邮递员给5802家送来一个挺大的蓝色信封,说是特快专递。我打电话去他家问要不要让邮差进去,是女主人接的电话,她要我代她收下,而后送她家就行。我签名收下后送去她家,她接过信封当即就拆,当着我的面就去读信,那封信好像很短,因为没过一分钟她就嗷的一声哭开了,边哭边叫:我的娘呀——我被吓了一跳,赶紧退了出来。那厨师紧忙把门关上了。那天晚上,男主人下班以后,我隐隐地听到女人的哭声又起且持续了很长时间。我不知道那封信里究竟写了什么会使女主人这样,第二天我注意女主人没有起床。将近中午时分,两个穿白衣服的医生去了他们家。
傍晚小沛来找我玩时,我问他妈是不是病了,小沛点点头,并说他们家想找一个保姆来伺候他妈。我顺口问他:去你们家当保姆一月能给多少钱?一千来块吧。我听后一惊:一月一千多?这不顶我当保安干三个月了?我去你们家当保姆咋样?小沛笑了:伺候我妈得要女的。也就是在这一刻,我倏地想起了急需钱抚养孩子的梅苑,介绍她来小沛家当保姆咋样?对这个女人身上的一些东西,我是有些看不惯,可不知为什么,内心深处对她又总是有点莫名其妙的挂念。
到这样的富人家当保姆,对她应该说是一个不错的机会。她现在的那个工作,一月的报酬不会超过五百元。
我告诉小沛我可以为他们家介绍一个合适的保姆,但需要他回家问清两个问题:第一,介绍来的保姆在试用满意后,可不可以长期干下去;第二,每月的工资究竟可拿多少。小沛很高兴,立刻跑了回去,片刻后便又回来告诉我说:我妈说了,只要人合意可靠,可以长期干下去,工资先定一月一千。可惜我不是女的,要不然,这份工钱我肯定挣到手了。我立刻给飞盛公司的梅苑打电话,她听了电话后迟疑了一会儿才说话:你让我想想。这事的确需要她想想,当保姆虽然挣钱多,但名声毕竟有点不太好听。
第二天上午,梅苑打来电话,说她愿来干。我听后当然高兴,这也算帮了梅苑一个忙了。中午饭后,她来到58层,我领她去小沛家与小沛的妈妈见面。小沛妈半躺在床上,先是冷峻地盯看了梅苑一阵,而后又问了她几个问题。这场面梅苑当然能应付,加上她衣着得体,利索清爽的样子,女主人最后点头说:留下来吧。我松了一口气。
梅苑是两天后正式辞掉飞盛那边的工作来小沛家上班的。头一天班上下来,她高兴地对我说:这家的活儿不重,做饭买菜有厨师,我只管清扫屋子和照料女主人吃药吃饭,这比当电脑录入员和清洁工要轻松多了。而且这家的男主人不错,看人笑眯眯的。
笑眯眯的?男人看女人笑眯眯的也不一定就是好事。
怎么,笑眯眯总比恶狠狠强吧?好了,不跟你说了,我要赶紧回家奶孩子了……
从此以后,梅苑每天都来小沛家上班,中午、晚上两顿饭也在小沛家吃,晚饭后做完清洁的事情再回家——当初说定的就是回家住。这样上班对她给孩子喂奶增加了不便。我曾建议让她姨每天中午把孩子径直抱到58层我和崔发的住屋里,她抽时间出来给孩子喂奶。她先上来很同意,但第二天又改变了主意,告诉我说她已决定给孩子断奶,让她喝牛奶,很多孩子都是喝牛奶长大的,我的孩子也没必要一直吃母乳。而且她特意口气严肃地要求我,一定不要向这层楼上的任何人说我已经有孩子了,从现在起,我还是一个姑娘。她忽然这样改变对孩子的态度让我一愣,她过去可是一点也不隐瞒她有孩子这件事的,她毫不在乎地把孩子抱到快餐厅里喂奶,现在她是怎么了?是什么情况让她忽然间有了这种改变?疑惑归疑惑,我也没有多问,这毕竟是她自己的事,我只是她的一个同情者,为她找了这样一份多挣钱的工作就算尽心了。
她在小沛家的工作像是很顺心,我值班时,她上班下班从我面前经过,我都能在她脸上看见一点笑容。到月末领工资的时候,我特意问她是不是给的一千元,她点点头,又压低了声音说:还要多一点。听她这样说,我当然为她高兴,她的窘境这下子可以缓解了。
两个多月之后的一天晚上,梅苑下班回家刚到走廊上,小沛的爸爸邱总裁也从外边回来到了走廊上。两人正好走了个对面,正在岗上的我看见这一幕,想,梅苑肯定要很客气地同邱总裁打个招呼,未料到的是,两个人只是无声地站住,只见邱总裁很快地从手袋里掏出一包东西朝梅苑手里递去,那梅苑毫不犹豫地接过后立刻就走。我不知邱总裁给梅苑的是什么东西,但两个人的那种熟稔程度有点超出了雇主和雇员的关系。我当时虽然有点奇怪,却没去多想什么,毕竟她到邱家才两个来月。直到后来经历了那个下午,我才明白我心中隐隐约约怀疑的事情是真的发生了。
那个下午我到2层参加大耳朵召开的保安会,会议结束返回58层时,电梯在18层开门下人,就在那一刻,我看见梅苑从另一部电梯里出来向走廊上快步走去,大厦的18—24层是宾馆,她来这里干啥?好奇和对她行为的关注使我也立刻走出了电梯,她大概没想到会有人跟在她的后边,根本没回头向身后看,径直走到1837号房间门前拿出钥匙开门。我自然很意外,她怎么会有这宾馆房间的钥匙?直觉告诉我这里边有秘密。我回到宾馆总台掏出保安证要求查一下1837号房间客人的姓名,值班小姐看了一下电脑屏幕后告诉我:一位叫梅苑的女士。我的心倏然一收,她怎么会有钱在这样高档的宾馆开房间?在这儿开房间的用处只可能有一种解释,那就是
我打了个哆嗦。
我没让自己想下去,但巨大的怀疑夹着一点说不清的痛苦开始在我的心上缠绕,我决定弄个清楚,反正回到58层也不值班。我走到步行梯那边站了下来,佯装着对窗外观察,一双耳朵却在关注着1837号房门的响动。不知道过了多长时间,在我的腿都要站酸了的时候,那房门响了,我飞快地扭头看去,原来是邱总裁从那间房里出来。他没有看见我,扭身向电梯间走去。我没有感到意外,这和我心中的判断其实是一样的。我只是觉出一种莫名的气愤,我几乎连想也没想就径直朝1837号房间走去,我按响了门铃,她一定是以为姓邱的有事又回来了,她连问也没问一声就打开了门,而且她的一只手还在扣胸衣上的扣子。她看清是我,自然惊在那里。我一眼看清了床上那没来得及收拾的纷乱景象,便反手关上门,用尽量平静的声音说:你本领不小呀,这么快就和他搞在一起了?
她没有应声。她大概需要一点时间去寻找借口。
早知道你是这样一个
婊子!她接口道。你有点不好意思说出这两个字,我替你说出来。她看定我。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脸红了。
那么我是这个意思,我在你的那种观念里的确应该算是一个婊子。
这可是你说的。
是我说的。你这么关心我,能跟踪到这个房间里,不想听听这件事的经过么?
我瞪住她,真没想到她会这样无耻!
——我到邱家的第二天,我一看姓邱的那种笑眯眯的眼睛,我就知道,凭我的姿色和年龄优势,我可以把这个有钱的家伙抓住!我需要抓住一个有钱的男人,依靠他来改变自己的命运。因为我知道,凭我自己的学历和本事,不可能干出什么大的名堂,不可能使自己的生活有大的改变,我必须借助他人。说实话,我这些日子一直在寻找,总算在你的帮助下找到了。你觉得我太卑鄙是吧?
她的坦率和话的直白再一次把我惊住。
——要把这样的男人抓到手不需要费太大力气,只要对他使出几回媚笑,在他偷窥自己时佯做不知故意整理胸衣让他看见一点胸部,对他的目光挑逗不表示反感,做出关心他身体健康的样子,在他合理碰触自己的身子时羞羞低下头就行了。当然,这一切都必须避开女主人的眼睛。我注意到女主人对她丈夫看得很紧,而且对我也十分警惕。有利的是,他们家的住房面积太大,房间太多,可以遮住女主人眼睛的东西数不胜数,这给我和他的接触创造了条件。我到他们家两个星期后的一个晚饭时分,我允许他在餐厅的门后把我抱到了怀里。当然,时间很短,但那是我俩关系的一个突破。又三天过后,他让我开了这个房间。你不要把眼瞪那么大,你觉得事情发展太快是吧?
我无话可说,我只想走。
——不是他想加快速度,是我想尽快把他抓到手里。他接触女人的机会很多,我得防止他对我失去兴趣。
我从来没想到一个女人会对我这样说话。从来没有!
——我得告诉你,后来我才弄明白,我是他婚姻之外的第一个女人,这有点出乎我的意料。我原来以为,他这样的大款,身边的女人肯定一大群。
我转身向门口走,我不想听。
——我知道你不屑于听,你觉得这些事太脏。可听听有什么不好?你不想对这个世界多一点了解么?我尽量说快一点。我和他第一次站在这间房子里时,我没有允许他把我抱到床上,因为我还没有拿到我要拿到的东西。我让他亲了个够,也让他的手疯了个够,还让他把甜言蜜语说了个够,可我就是不允许他把我往床边拉。我在他最急不可待的时候提出了我的条件:第一,你必须亲笔给我写一封你真心实意喜欢我的信,以证明你对我不是胡来;第二,我俩在一起照几张相,让我以后留做纪念,这毕竟是我的第一次爱情——你不要笑!这是两个很容易做到的条件,他一点也没犹豫地答应了。我说:那就下次再见!我和他第二次走进这间屋时,他带来了一封亲笔信,我带来了一个从同学处借到的照相机。接下来的那些事情我就不对你这个还没结婚的人说了。
我忽然间觉得身上冷,非常冷。
——你不想问点什么?比如说我们幽会的次数?我得到了什么?
我伸手想去拉开门。
——慌什么?她攥住了我的衣襟。我希望你能理解我,我俩的年龄相近,但观念相差很远,我是按我的观念去办事的,我现在能给你说的是,我和姓邱的这样来往能保证我得到我想要的东西!人们来到这个世界不就是为了得到自己想要的那份东西吗?
我猛地拉开门走了出来。
我的脸一定白得可怕,不然,开电梯的姑娘不会那样关心地看我。那一刻,我心里突然生出了一丝后悔:我不该多嘴,不该把她介绍到邱家来。不该!
那之后,我再见到小沛和他妈妈,胸口总有一团歉疚在旋——是我,把一个祸害引进了他们的家庭。我瞎了眼睛。
瞎了眼睛啊!
你看你办了一件什么事?!
从这一天之后,我再没有正眼看过梅苑一回。每当我感觉到她向我走近时,我都急忙把眼睛移开,佯装去注意别的事。我仔细地对自己内心盘查一番后发现,心底原先对她存有的那点模模糊糊的喜欢,已经悄悄飞走,剩下的只有一点点隐疼。
罢了,权当没有认识过她。
我原以为从此不会和她再有任何瓜葛,没想到瓜葛还会找上门来。
一天中午,我正在值班,忽见梅苑她姨抱着梅苑的孩子从电梯里走出来,因为认识我,她姨就径直走到我面前说:孩子突然开始抽搐,得赶紧把她妈妈叫出来。我在值班,这事责无旁贷,我便拿起电话找到梅苑,告诉她外边有人要见她。她知道我平日对她的态度,乍一听到我的声音也很意外,出来一见是她姨抱着孩子,吓得脸都有些发青——我已知道她对邱家人说她还是个没有对象的姑娘。这一回我看你还怎么撒谎!我心里忽然间有点幸灾乐祸。也是巧,恰好邱总裁这时从外边回来,看见那孩子就停下步来。我正想看梅苑这时怎么办,未料她竟会开口说:邱总,你看这位保安员的女儿正在抽搐,还不快去6层医务室里找医生?!我那一刻真是惊得眼珠都要掉出来,这个坏女人,竟敢当众撒这样的弥天大谎?!以我当时的那股气恨劲,我是真想朝她大吼一声并扇她一个耳光的,可当我看见她望着我的双眼里全是哀求之后,我的心再一次软了。我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喊了一声正在屋里补觉的崔发出来值班,然后接过梅苑她姨怀里的孩子,快步向电梯走去。她姨到底是见过世面的人,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自始至终没有说一句话,只是默默地跟着我走。到医务室医生给孩子做了检查做完处置以后,梅苑她姨——那个正在走向老年的信基督的妇人,走到我面前握着我的一只手无声地摇了几摇。我知道她这是在表达什么,也摇了摇她的手。我把她送进下行的电梯时,她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低低地说了一句:主会保佑你的……
我回到58层时,碰见小沛从家里出来,他笑着说:我以为你还没结婚呐,没想到你已有女儿了!我有苦难言地勉强笑笑,那一刹,我对梅苑的恨又升上了心头,这个坏女人,生生给我安了个“父亲”的头衔。
你当初怎么会同情起她了?你这个傻瓜!
那天晚饭后梅苑下班,经过我面前时我用充满怒意的目光瞪住她,那时辰走廊上和电梯间都没有人。她在我面前站住,眼里满是怯意,嘴张了张但没声音,后来她突然伸手抓住我的手腕,想把我的手贴到她的脸颊上,我厌恶地急忙甩开了她,同时极低地吼了一个字:滚!
她踉跄了一下方站稳身子,随后才慢慢向电梯里走。
滚你的,坏女人!
我当初真是有眼无珠!
由于对梅苑和姓邱的反感,我连5802的门框都不想再看一眼。

5804
那一老一少出来了。他们是去散步。
每天早晨,他们都要下楼去走走,由小的扶住老的。
这一老一少都是男人。
老的有七八十岁,小的有二十七八岁。那老的头发和眉毛全白了,而且他的头发留得很长,如雪一样地披在肩上,看上去别有一种精神。有些奇特的是他没长胡子,上下嘴唇都很光润。小的爱穿中式衫裤,勤快却很少话。一开始,我以为他们是祖孙俩,有一天听到小的在向老的叫老师,才晓得是师生关系。
这一对师生生活在悄无声息之中,走路轻轻的,说话轻轻的,关门轻轻的,在屋里做事更是轻轻的,几乎听不到他们发出的声音。
两个人白天都不出门,老的不出门可以理解,那年轻的也不出门上班,不知他们靠什么生活,更不知他们每天都在屋里做些什么,他们当初是怎么挣钱买到这套高级房子的?
几乎每天,都有一个男子来他们家,去他家的男子有老的也有小的,老的有五六十岁,小的有十八九岁。这些男的去他家总是一待一整天,有的来上几天就不再来了,有的要连续来十几天。这些人一进他们家就再没有了声音,直到走的时候才听到一两声:再见。不知这些男的去他们家做些什么。
隔一些日子,那年轻的会出去买一些纸和另外一些用盒子装着的东西。我常常在心里猜那些盒子中会装什么。有一次,那年轻的外出买东西回来,出电梯的时候臂下夹着的一个盒子被碰落在地,盒子里的东西滚到地上,我才看明白那是各种各样的颜料。我上前帮他捡起,纸盒子摔烂了,散了的颜料他一个人又没法拿走,我只好给他送进屋里。那是我第一次走进他们家,一走进屋门我的眼睛就惊奇地睁大了,天呐,他们家所有的墙上都挂满了画,那些宽窄长短不一的画上画的全是男人,各种各样的男人,老年的,中年的,青年的,少年的,幼年的,婴儿的;穿衣服的,裸体的;胖的,瘦的,不胖不瘦的;高个的,矮个的,不高不矮的;神经正常的,神经不正常的;身体健康的,身有残疾的;庄重的,泼皮的;哭的,笑的,发怒的;读书的,劈柴的,晒太阳的。真是无奇不有。哦,这一老一少两个人原来是画家。而且是专画男人的画家。我正惊奇地在看那些画,一个颤颤悠悠的声音忽然钻进我的耳朵:阿童,给客人沏茶。我闻声扭头望去,只见在屋角的一把红木高背椅上,坐着那位老人,他正手举着几根点燃了的线香往香炉里插,我急忙向他致以问候:老人家好!他朝我一笑,指指一把椅子说:请坐,欢迎你来我们家,你要是想看画,随时可以来。我惊叹道:你们画得可真多!老人笑笑:雕虫小技也。说罢,款步走到一个大案子前,慢慢铺开一张纸来,然后拿起一杆笔,蘸了一些颜料,说:阿童,打开灯吧。他的话音刚落,大厅一角的几盏电灯突然亮了,直到这时我才看见,原来在那灯光所照的位置,坐有一个中年男人,那男人端着一个酒杯,坐在那儿一动不动。这边的老人这时已拿笔在纸上迅速画了起来。我非常新奇,我那天下午不值班,干脆就站那儿看下去。那阿童先上来在忙着一些零碎事情,后来也拿起笔看着那中年男人在另一张小案子上画起来。屋里除了笔在纸上移动的声音之外,再没有别的声音。我轻步走到老人的画案前,我看见和那中年男人几乎一样的一个男人渐渐在纸上出现,而且纸上的男人的神态更吸引我,他端着喝了一半的酒杯好像在向画外的注视者询问着什么。我奇怪地琢磨着为何真人和画中人会有不同,那是我此生第一次被画迷住。
你好像挺喜欢画。作画的老人这时开了口。
是的,我急忙应道。
可惜我们认识得晚了,要是在你十来岁的时候我们相识,我真可以收你为徒,让你和阿童一样跟我学画。
谢谢你。
告诉我,你这一生最喜欢做啥?
我……
说真实的想法。
想当官。
行,你敢说实话。其实你就是不说我也知道。中国的男人,有几个不想当官的?官场多好啊!历朝历代,做官都会给人带来许多美好的东西,金钱、美女、土地、房舍、声誉,甚至健康——他们能吃最好的药,找最好的大夫看病,我听说今天的大官们都有保健医生,是吧?
我只是想想罢了,没有人会让我来当官的。
如果有机会,你还是去遂你的心愿。它会让你觉得此生特辉煌。
我笑了:但愿有机会。
我今天想给你说的是,世界上还有一门好职业,那就是作画。人作画时可以自由自在地想象,自由自在地虚构,自由自在地思索,把你认为最美最好最有价值的东西用画笔在纸上固定下来。你可以用你的作品对这个世界嬉笑怒骂随意褒贬,你可以用你的作品和他人交流,你可以把你的思考通过作品传给后人。你死了,可你的作品还活着,你画笔下的场景和人物还会和后人继续对话。
可惜我的年龄大了,连学画也晚了。
我刚才是说做我的徒弟晚了,我已经八十多岁,晚上上床,不知道第二天还能不能起来,不能再收徒了。不过你还可以拜别的画家为师,在这一行里,大器晚成的人也不是没有。再说,干这个行当,往往是升官无望的人最有可能干好。
为什么?
他可以专心致志。只有专心致志才能把一件事干好。他再一次摸了摸我的脸,他的手指没有别的老人手上的那种干涩,显得分外滑腻。
我后退了一步……
自此之后,我对画的兴趣增加了,只要不值班且又不想睡觉,我就去他们家里看他们作画。
有一次我去时,看见一个年轻人光着身子坐在那儿让老画家和阿童画,这又让我吃了一惊。原来那些裸体画就是这样画出来的?天黑时辰那被画的人要走,我看见阿童从衣袋里掏出三百块钱递给了他。那人也不客气,接过钱装进口袋就走了。我悄声问阿童,给他那么多钱干啥,阿童说,那是他做模特的报酬。老天,敢情做模特挺好,舒舒服服地在那里坐上半天时间,竟可以挣三百块钱,快顶我干一个月的工资了。我笑着问那老画家:老爷爷,我晚点给你当模特怎么样?让我也挣点钱吧。那老人笑微微地眯眼看了我一阵,说,好吧,我以后需要的时候,会叫你来。
大约半月之后的一个上午,值了后半夜班的我正在睡觉,阿童来摇醒了我问,我老师让你去做一回模特,你去吗?我一骨碌爬起来说,当然去。我匆匆洗了把脸穿好衣服就去了。进了屋,看见老人正点燃了线香往香炉里插,便照我过去看见的样子,走到屋角的那把椅子上坐了。老人插好香走到我身边说:脱了吧,你的体形不错,我们今天画裸体的。我一惊,难为情地说,能不能不脱?老人摇了摇头说,当模特的不要违背画家的心愿。我只好去解衣扣,这是我第一次在很强的灯光下在外人有意注视下去脱衣服。到脱短裤的时候,羞怯一下子攫住了我,使我忽然间失去了脱光的勇气。我望着老人结结巴巴地说:算了,我不当模特了!老人淡淡一笑,示意让我穿上衣服,而后转对阿童说:你来吧。那阿童点点头,放下原先拿在手中的画笔,走过去就脱衣服。我退到暗处,默默看着阿童从容地在椅子上坐了让老人画。屋里又恢复了往常的那种静,老人的画笔在纸上缓缓移动,过了一阵,那老人忽然停了画笔,直直地看着阿童,看了一刹,只见他扔下笔,一步一步地向阿童走近。他最后在阿童的身边站住,缓缓地伸出手,轻轻地去触摸阿童的双鬓和脸颊。我不知道老人这是要干什么,怔怔地看着他。我看见他的手在越来越厉害地哆动,并在慢慢地向阿童的脖子和胸口那儿滑,他的手在阿童的胸口那儿来回移动,而且他的口中在喃喃地说着什么。我看见阿童一如原态地坐在那儿,只是把双眼缓缓闭了。当老人的手又要向下滑时,我听见阿童说:老师,保安员还在咱们家里做客。老人听了,停了手,仿佛突然记起了我的存在,慢慢向画案转过身来,一边向画案走一边向我解释似的说:阿童的身子长得百里挑一,谁看见都会喜欢的……
我那天上午一直坐在他们的画室里静静地看着老人作画,老人画得十分专心,半天没有休息,连茶也没喝一口。快中午的时候,那幅画画成了,老人长吁一口气,扔下画笔,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似的倒坐在椅子上说:阿童,给我倒杯水来……
这之后,我有好多天没有再去他们家,心里总为拒绝老画家的要求而不好意思。直到有一天听到进他们家的两个客人同阿童发生了争执,我才又走了进去。我内心里已把阿童认做了自己的朋友,我想制止客人同他的争执。进屋以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两位来客中的一位要买那天老画家以阿童为模特作的那幅画,阿童不愿卖。那想买画的人说:我出三十万还不行吗?这么小的尺幅我给三十万不算低吧?我闻言大吃了一惊,天爷爷呀,一小幅画值三十万呐?怎么可能值这么多钱?奇怪的是阿童竟然还不卖,傻什么呢?赶紧出手呀!我立刻替老画家和阿童着急起来。可阿童执意不卖,硬是把那幅画卷起放进了柜子。那买画的还想说服阿童,这时老画家开口了,他慢悠悠地说:小童想把它留做纪念,你们就不要难为他了。两个买画的见老人开了口,就都不敢再坚持说买了。两个人最后买走了三幅画,讲定的价钱是一百一十万。这是我第一次看见绘画作品的买卖行为,那巨大的数字吓得我目瞪口呆。更令我吃惊的是,他们是现金买卖,价钱讲定之后,只见那买客中的一个啪地打开了随身带来的一个手提箱,嗬,全是成沓的百元大钞。那人一沓一沓地数着,阿童则一沓一沓地在一个什么灯下检查钞票的真伪。这当儿,只听那另一个买客对老画家说:你完全应该要支票,要现金太麻烦了,我们来回带现金也的确太危险。那老画家淡了声说:你们要嫌麻烦的话可以别来买,我可是一定要现钱的,看见现钱人心里才踏实。支票是一张纸,我不信它。那人见老人这样说,也不敢再开口,屋里只剩下了阿童数钱的声音。那一刻我才明白了这一老一少为何会住上这么好的房子。那天晚上我在睡梦中看见的全是阿童数钱的样子,也就在那晚的睡梦中,我看见有一个黑影总在阿童的背后晃动……
我要有其中的几沓钱该多好呀!……
5803
在彭仪被监视的这些日子里,她不出门,也没有人来看她,她家便一直很安静。我和崔发对她的态度也在缓慢地转变。老实说,一开始我俩都有些幸灾乐祸,你平日那样厉害,现在到底得了报应。崔发有几次还专门到她屋里煞有介事地让她汇报情况,一本正经地警告她必须与姓沈的划清界限。可随着她被监视的日子的延长,看她每天忧虑的样子,我们又有点不忍心了,暗暗希望他们家的案子能早日结束。
不久就到了停电的那个夜晚。那晚的电是突然间停的,大厦管理处预先没有得到任何通知,我们保安队员更没有预做准备。全大厦在一瞬间变成了一个黑暗世界。那会儿是晚上八点来钟,正是人们需要电的时候,无数个正开着的电脑、电视机、电唱机、电冰箱、电饭煲、电熨斗都戛然而止;最糟的是正坐电梯上下的人们,瞬间停在了半道里,人们惊得乱捶梯壁;事后得知,2层剧院里的演出刚进行到一半,演员和观众都在突然降临的黑暗里乱成一团。这是我到21大厦打工以来第一次经历停电,这种彻底的黑暗和各处人们发出的尖叫,使我有一种世界末日到临的感觉。我当时正在值班,我能做的就是打开电警棍的电源开关,屏息听着楼层进口的动静。
58层最先发出叫声的就是5803的彭仪,只听她呀一声拉开门冲到走廊上喊:怎么了?怎么了?声音里满是惊慌。我闻声走过去刚想劝她一句,话还没有出来,冷不防和她的手碰了一下,她吓得妈呀——叫开了。我赶快说:别害怕,是我,保安员。她听见是我的声音,扑过来紧紧抓住我的胳臂问:这是要干什么?我能感觉到她的身子在抖,急忙说:临时停电,一会就好了。过去从来没有这样黑过,你们要是走的话,一定带上我行吧?!她的声音也在发颤。上哪里走?我差点笑了,我知道是她家遭受的变故使这黑暗增加了可怖的成分。那一刹,我忽然对她生了点真正的同情:你一个人过日子是有点不容易。这当儿,邱家人和阿童他们也都已开门来到了走廊上,人声使这黑暗的威力减去了不少,彭仪也慢慢安静了下来。
如果将来打仗,首先就会是这个问题出现。黑暗中,只听姓邱的说。
要是停上十天电,谁还敢在这大厦里住?这是小沛他妈接口。
停上一周,这大厦就会臭气熏天了。还是姓邱的声音。
是啊,断电自然会带来停水,我在心里附和,这大厦里有多少个厕所,无水冲了,那真是不可想象。
人总是不断地在往自己脖子里套着枷锁。吴先生突然开了口。他的话音刚落,电灯忽然亮了。啊——欢呼声同时从各处响起。我扭身去看身边的彭仪,只见她还紧紧地抓着我的胳臂,一脸的惊慌和茫然。我说了一声:电来了。她这才哦了一下,急忙松开了手。
但愿你的男人能早点回来。
一小时之后我们被告知,是一场重大交通事故毁坏了输电线路,导致了这次大区域的停电。
后来有好长一段日子没人再来过问彭仪家的事,我便以为她家的事情可能就到此为止了。心想,也许过一段时间,她的男人还能回来,他们能重新过上过去的日子。没想到,事情在一个正午又突然起了变化。
那天正午我正坐在值班岗位上昏昏欲睡,大耳朵领着两男两女四个警察猛然由电梯里走出来,我的睡意自然立刻被向下的电梯载走,慌慌地站起来,还没来得及开口发问,那两个女警察已经疾步到了5803的门外。门刚一敲开,就扑上去咔嚓一声把手铐给彭仪戴上了。彭仪在短暂的愣怔之后开始喊叫:这是为什么?我也在心里替彭仪不平:一个女人,这些天一直老老实实地在家里接受监督,为何还要这样对待人家?——是电话出的问题。那四个警察带着彭仪进了电梯之后,大耳朵这样说了一句。
电话?我不明白。
——傻呀,他们家的电话其实早就被监听了。
那么说,她也有把柄被抓住?
——听说是涉及几十万元钱的事,等等看吧。
大耳朵的估计没错,一个多月以后,结果来了。我和崔发被告知,彭仪被判处有期徒刑两年,缓刑两年,服刑期间,就在大厦服务队劳动;和她同居的那位部长,判的是无期徒刑。
彭仪后来是在一个阳光稀薄的正午回来的,和她同来的还有两名法官和一些搬运工。她家的大件东西开始被那些搬运工一样一样搬走,她默默地站在门口看着。大耳朵悄声告诉我和崔发,这些东西都是部长贪污所得,要被没收。我注意地看着彭仪木然的脸孔,我想她心里一定非常难受。公家的人刚走,又来了三四个男方的家人,那些人进屋就拿东西,我以为彭仪会发火,她当年的脾气是多么厉害,不想她仍是默默地看着,直到那些人自己走掉。
彭仪最后随大耳朵去大厦服务队报到时,只拎了两只皮箱,内中仅装着她的衣服和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她进电梯间之前又回望了一眼5803的房门,我注意到她的目光像纷乱的丝线一样缠绕在那扇门上。
彭仪走后的第二天,一帮装修工带着工具来了,说是5802的主人请他们来装修5803的房子。我一愣,问询之后才知道,5803的房子已被国家没收,小沛的爸爸又把这套房子买到了自己手里。老天,小沛家要住多大的面积?
姓邱的,你要摆多大的谱?
从今往后,这层楼上已没有了5801和5803,只有5802和5804了。
——把它和5801、5802打通,按我给你们的图纸装修,我希望你们能把它装得像宫殿一样!
邱总裁的笑声还在走廊上回荡时,5804的门开了,阿童搀着那位老画家走了出来,这是师徒俩例行的散步时间。老画家走过洞开的5803的房门,停了一下步子。我以为他会问一声缘由,然而没有,他只是朝空空荡荡的室内瞥了一眼,就又慢腾腾地移动了步子。他经过我的哨位时,我模糊地听见他说了一句:……烟云……
5804
他们家的日子依旧像过去一样安静。两个人安静地做饭、吃饭、作画、散步,从不惊动别人。唯一使他们的日子有点动静的是模特的到来。隔一段日子,会有一个新的男性模特来找他们,模特们关门开门的响声很大,说话的声音也高,这使他们的日子显出了一些活气和生气。我猜,这些模特是阿童在电话上预先同人家联系好的。
一天,吴先生由阿童搀着从外边散步回来,经过那幅有鸟的壁画前时,楼层清洁工正在用抹布擦拭壁画上的灰尘。老画家停步指了一下那瓷质的鸟翅说:鸟是爱干净的,要经常擦。我闻言插嘴问道:吴老师,为何要在大厦的每一层都镶上这同一幅壁画?老人沉吟了一下说,我也不清楚,不过这幅画和黄少初的那幅《等待》有点相似。《等待》上画的也是一只很有精神的黑雉,不同的是《等待》上的黑雉站在一棵树上,而这只黑雉站在笼子里,两只鸟的神态很是接近。黑雉是我国的特产鸟,瞧它这22枚尾羽,多漂亮!
黄少初?也是画家?
清朝末期有名的画家,学画时和家祖拜的是同一个老师。
你爷爷也是画家?
只能算是一个作画的。他本来可以成为与黄少初齐名的画家,可他走了另一条路。
哦?
他做了宫廷画师,只画皇帝爱看和满意的作品。
是吗?
做宫廷画师现世的好处当然很多,可以得皇帝的接见和赏赐,可以在当时名扬天下,可以有田庄,可以坐官轿、住宽敞大屋、衣食不愁,可以随皇帝四处游览,享尽眼福。但同时,他作为画家的想象力和创造力也受到了扼制,最后变成了一个可怜的画匠,没有画出一幅能够传世的作品。祖父临终时给正在学画的我父亲留下了八个字的遗嘱:当学少初,心笔自主。
我默看着老人,没想到他还有这样的家世。
黄少初的《等待》画出之后,各界中人对画的含蕴有各种各样的说法,很是热闹了一阵,不知这21大厦的设计师是不是真看过那幅画。
我看着壁画上那只黑雉鸟,你是不是和黄少初画的那只黑雉一样,也在等待?如果是,你等待的是什么?等人把笼子打开?
一个人看画,不要去管画家的用心,只要自己看出了点什么就行。老人说完这句,就缓缓地移步走了。
我望着他的背影,默想了一遍他的话。我从这幅画里看出了什么?说不清楚,只是觉得那只鸟画得挺好看。以后得跟着吴老师学学看画。
大约是受吴老师的影响,阿童平日也总是一脸平和,喜怒并不形之于色。久了,我就习惯了他那副神色。忽一日,见阿童满脸喜色地出去,不大时辰又笑呵呵地拎着一罐绍兴花雕酒回来,便有些惊奇了,就问他是不是遇到了啥好事。他笑着说:吴老师高兴,要请模特喝酒,今天的这个模特可真是棒,你要不要见见?
是吗?那模特进去时我没有太留意。阿童的话勾起了我的兴趣,交班之后,我就径直去敲了他们的门。阿童开门让我进去,示意我不要说话。我定睛朝模特看去,发现那真是一个壮实得像牛一样的小伙。他正裸身蹲在地上,手拿一把砍刀砍削着一根木棍,胳臂上和胸脯上的肉一疙瘩一疙瘩的,而且那人的眉毛特粗,斜立着,给人一种非常倔强粗蛮的感觉。这人显然不是来自城市,他的身上和眉眼里都有一种未经驯化的东西。他做模特的时间也不会很长,因为他是在真的一丝不苟地砍削着那根木棍。随着他手臂的运动,他身上那些一疙瘩一疙瘩的肌肉也在跳动,裸露的阴茎和睾丸也在一下一下地蹦着。我扭头去看老画家,见他正在飞快地挥动画笔作画。他已经画了三幅,一幅是原样描摹模特动作的,就好像是那模特的照片;一幅是变了形的,画上的人已不像模特了,不过画上的人在干什么还能看清楚;再一幅是完全脱离了模特样子的,画上的男人已飘然像在云中,俨然是一个孔武有力的男身的神。吴老师画完最后一笔,嘭一声把笔扔到地上,一边呵呵笑着一边向那模特小步跑去。跑到模特身边时,他伸开双臂一下子抱住那位模特,在他的脸上、身上狂乱地亲起来,同时喃喃着说:谢谢你激发了我的创作激情!我自信我画出了一幅好作品。那模特被他的亲吻弄得不好意思起来,想要推开他,可那老人却越抱越紧,把整个头部紧紧地埋在他的胸脯里,舌头在他的胸脯上舔出很响的声音。最后,还是阿童走上前,把高兴得像个孩子似的吴老师从那模特怀里拉了出来。
——两千!给他两千元!那老人气喘吁吁地坐在一个椅子上朝阿童喊……
大约几个星期之后的一天,阿童外出买东西回来经过我面前时,含了笑把一张报纸递到了我手上。送我报纸看?这可是过去没有过的事情,我诧异地望着他。他用手指了指报纸的一角,我俯下眼睛,原来那是一条消息:国画大师吴慈先生的一幅近作在拍卖会上以一百八十万元成交。旁边是那幅画的照片。吴慈,天哪,这不正是那天我看吴先生以那健壮男模为模特画出的第三幅画?
阿童淡淡笑了一下。
嗬,天爷爷呀!
阿童又朝我无声一笑,扭头回了屋里,我还捧着报纸愣在那儿。天爷爷,我们全家几辈子也挣不了这么多啊!一百八十万,一张画怎么可能换这么多钱?那说到底也是一张纸,凭什么会值这么多钱?我站在那儿想了很久很久也没想明白。
疯了,那买画的一定是疯了。
第二天上午,四个彪形大汉护着一个矮个男人提着一只挺大的皮箱来见5804的主人,我用电话通报了阿童。阿童高兴地说了一声:请他们进来。我估计这伙人是来给他们送钱的。这伙人进去不大时辰,阿童跑出来小声对我说:可以请你来帮帮我的忙吗?我说行,就喊崔发出来替我值班。我进到他们家一看,嗬,桌子上放的全是一沓一沓的百元大钞。阿童指着那些钱说:和我一起数数。我拿起一沓刚要数,那五个送钱人中的一个开口道:其实不用数的,刚从银行里取出来,根本没有拆封。这时,坐在桌子旁边的吴慈老师冷了声说:要数的,我从来不相信银行!要是你们觉得麻烦,咱们可以不做这笔生意!那矮个子一听这话,急忙俯首赔着笑说:应该数,应该数!
我和阿童那天数了好长时间,一百多万呐,手指头都数疼了。因为数钱时要在手指肚上蘸唾沫,我把嘴里的唾沫都快蘸干了。吴慈老人见没有差错,让阿童在对方拿来的一张纸上签了名字,才挥挥手让那些送钱的人走了。我见事情完了,正想告辞,那老人朝我招了招手。我走到他身边,他抓起我的手一边轻轻地捏摸着一边说:你帮了我们,我得给你点谢礼。说着,起身去一个木箱里摸了一阵,拿出一张发皱的五元纸币递到了我手上。我急忙推让说不要,他执意塞到了我的衣兜里说:拿住吧,孩子,五元钱能买不少东西哩。说着,还在我脸上用手轻轻摸了一下。随后几天,我的心里一直不能平静,眼前总晃动着那一沓一沓的钱,不住地想,啥时候咱要也能挣那么多钱该多好呵。在夜里躺下睡觉的时候,一个黑色的念头常常会悄然从脑子里爬出来:如果能从他们的那堆钱里拿出来几沓,可就解决自己家里的大问题了。不过我常会被这个念头吓得身子哆嗦起来,那不是偷吗?你想要当一个盗窃犯么?——他们的钱其实是花不完的,拿几沓也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总能听到一个声音在和自己辩论。每次辩论的结果,是我强行把那个念头又塞进了脑子的一个角落。我没有想到的是,在我内心因那堆钱不平静的同时,有人已经着手要抢劫了。
那是一个细雨飘摇的下午。站在58层的高处,听不到雨点落地的响声,雨在这里像蹑脚走路的盗贼,无声无息。我推开窗户,正凝神看着窗外飘飘绕绕的雨丝,一声轻微的喊叫传进耳里,我没有在意,以为是谁家电视里的声音。我继续看着窗外的雨丝,看它们像线一样地左右摆动。这当儿,又一声喊叫传了过来,比刚才大了不少,而且那声音似乎带了一点我熟悉的成分。我转身侧耳细听那声音的出处,是由57层传上来的?正在这时,有了一声瓷器落地摔碎的响动,这下我听清了,是5804家。他们师徒一向安安静静地作画,怎会发出这样的响动?我好奇地沿走廊向他们家门口走,还没走到门口,就听到了一种扑打的声音,这使我大吃一惊。我忙上前按响门铃,同时高喊阿童的名字,阿童没有应声,屋里的扑打声却更大了,我本能觉得出了事情,一边高喊崔发过来,一边去猛踹他们的屋门。我不知道我那天怎会有那么大的力气,竟会把5804的保险铁门踹开,待崔发跑过来时,我已经把第二道木门踹开了,出现在我们眼前的情景把我俩都吓了一跳。一个肩上挎一个提包的年轻人正和阿童扭打在一起,阿童已是满脸满身的血,他们的脚下不远处,那吴老先生横躺在地上不住地微声呻吟。我认出和阿童扭打的年轻人是平日他们雇来的一个模特,立即大喝一声:不准动!那模特这时猛地搡开阿童,向门口扑来,分明是想夺门而逃。我飞起一脚把他踢倒,那小子确也厉害,在地上一滚又站了起来,且顺手抓起一个铁镇纸向我冲过来。我急切中想起了腰上的电警棍,一把抽出便朝他戳了过去。那是我第一次知道电警棍的威力。在电警棍触到他身子的瞬间,只听他呀的一声惨叫,人跟着便像木头一样向地上倒去。
接下来的事情好办多了,我和崔发很利索地把那模特用绳子绑了;把吴老先生和阿童扶了起来,还好,两个人都只是伤了皮肉。在对那模特进行简单的讯问和听了阿童断续的讲述之后,我们明白了事情的大致经过:阿童在打开箱子给那模特付酬时,让那模特看到了箱子里大捆的钞票,那模特在一瞬间生出了抢劫的念头,便一拳把阿童打晕在地,跟着又几步跑过去把吴老先生打晕了,随后上前就抓了箱子里的钱向自己随身带来的一个背包里装。模特原以为这师徒俩很好对付,他装了钱就可以顺利走掉,没想到阿童很快又醒了过来,醒过来的阿童竟敢十分顽强地和他扭打在一起……
在等待警察到来的时刻,我和崔发都注意到了那几口挂了大锁的黑樟木箱子,其中的一口盖子大开,里边散扔着一沓一沓的钞票。屋里的地上,因为刚才的扭打,也到处散落着十元和百元票子。我注意到散落在地的一些十元票子的票面都烂去了一块,有些奇怪,问仰靠在椅子上歇息的阿童是怎么回事,阿童说:那是十来年前的老票子,在原来住的旧房子里不小心受过潮。那一刻,我又想起了自己常在夜里萌生的那个念头。唉,我叹了口气,强使自己把目光从那些钱上移开,移到墙上的那些画框里,我突然发现,画框里的许多男人的眼神也和我一样,变得迷迷蒙蒙了……
5802家的小沛放学回来时,警察还没有到来。他大概知道了阿童家遭抢的事,轻手轻脚地走到5804的门口向屋里看,他指着那个被绑了双手坐在地上的模特低声问我:是贼?我在点头的同时忽然想起阿童要看电警棍威力的事,便招手让他进来,把电警棍递到他手里指着那贼说:为了惩罚他把阿童打伤,你现在可以电他一回。小沛怯怯地接过电警棍,朝那家伙的身上戳了一下。那家伙在倒地的同时尖叫了一声,吓得小沛扔了电警棍就向外跑去……
5802
5804家的被抢让我和崔发倒了霉,上边怪罪下来,说是我们的失职造成的,要把我俩调离58层。就在我们等待调离通知的时候,5802邱总裁家举行了一个盛大的家宴。那是我此生所见过的最豪华的家宴,光请来的厨师和服务人员就有二十来位。早先5801的家已被改成了一个宴会厅,里边摆了二十二张大餐桌,宴会厅里灯光雪亮,桌布雪白,餐具闪着银光。各样酒和饮料摆得像山一样。
下午四点来钟的时候,我忽然听见邱总裁在大发雷霆,以为是出了什么大事,忙走过去想看个究竟。只见邱总裁正对着平日常来接他的秘书吼着:连买点葡萄酒的事都办不利索!我要你买的是波尔多出的酒,你看你买的是什么?那秘书小声说了一句:这也是法国酒。法国地方大了!邱总裁更加生气,知不知道波尔多出的葡萄酒最好?!去,立马给我换过来,我要用最好的酒招待我的客人。人家要不换怎么办?扔了,全扔了!宁可扔了也不能拿它待客,那会丢我的脸,懂吗?
那天来的客人有二百多位。
邱总裁那天下午特意走到我和崔发面前说:今晚来赴宴的都是贵宾,你们一定要保证我的宴会安全进行,任何人进来,都要检查他是否持有我亲笔签字的请柬。说罢,还塞给我俩一人二百元钱。给了钱我俩当然高兴,其实不给钱我们也得认真,要再出了事,说不定这个保安的饭碗都要丢了。
来客们一个个衣饰光鲜,男子们西装笔挺,女士们饰物耀眼。从他们的相互招呼中能听出,其中有部长、司长、局长、秘书长、区长、处长,也有总裁、经理、行长、主任,还有教授、博士、拍卖师、作家、诗人。宴会开始的时候,我模模糊糊地听出,人们在为邱总裁的一个成功祝贺。客人们的笑声、说话声、劝酒声和杯盘碰撞声交混着冲出宴会厅,在走廊上来回滚动。我和崔发站在自己的岗位上,不仅能听到这些声响,闻到浓浓的酒味和女士们身上的香水味,还能感受到一种极度放松的无忧无虑无所顾忌的气氛。
梅苑作为服务人员,也忙得在走廊上跑来跑去。每当她的身影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时,我都急忙把眼睛挪开。自打那天她把她的孩子硬说成是我的之后,我和她再没有说过一句话。这样的人不值得再搭理。
嗨,你好!我听见她在朝我打招呼。
我佯装没有听见,扭过头去看窗外的夜景。昆玉河上正有一条夜间游船驶过,船灯犹如飘飞的流萤。
这个晚宴让旁观的我大开眼界。遗憾的是,晚会还没有结束,坏消息就到了。大耳朵满脸阴云地上来告诉我和崔发,鉴于我俩在5804家被抢劫一事中应负的责任,大厦管理处的头头认为,我和崔发已不适宜再在高级私宅区做保安工作,要调我俩到大厦的地下2层任车场保安员。明天早上和继任保安员交接。
我俩都没说话,能说什么呢?我们只能在满走廊的酒味中把头点点。
告别的时刻到了,那时候阳光还没有出现,走廊上只有一些躲躲闪闪的晨光。我和崔发提着自己的行李站在那儿,望了一刹5802和5804的门楣,而后向电梯走去。
再见了,58层!
再见了,梅苑,你好自为之吧。但愿你能得到你想得到的东西!
再见了,这高级私宅!
地下2层
这里是停车场。
除了巨大的水泥柱子,剩下的就是一大片静静停在那儿的各种各样的车辆。
24小时都亮着灯光。
那幅每层都有的壁画,嵌在电梯对面的墙上,有两盏灯照在那只站在笼中的黑雉身上,使它依旧显得栩栩如生。
这里的空气是靠鼓风机弄进来的,自然不会很新鲜。
他说,他和崔发都立刻强烈地意识到,他们是被发配了。
他说,一想到头顶上压着五十多层楼的重量,他就有点不舒服。
这一层总共四个保安员。两个负责进车口,两个负责出车口。我和崔发在出口守着。这里停的轿车可真是五花八门。大的、小的,长的、短的,黑的、白的、灰的、蓝的、红的,带顶的、不带顶的,俩门、四个门的,都有。可惜没有一辆是属于我的。
我们要做的事很简单,就是看一下驾驶员在进口拿到的那个卡,以验证他开的车是否真是他的,是否交过费,如果是,就把控制挡路的横杆的电钮一按,使横杆升起,让他把车开走了事。这事简单得我弟弟都会干。我和崔发依旧轮流值班,他上午值,我就下午值;他前半夜当班,我就后半夜当班。崔发毕竟进城比我早,懂得的比我多。他教我认哪种车叫奥迪,哪种车叫桑塔纳,哪种车叫奔驰,哪种车叫凯迪拉克;教我辨别捷达车、现代车和别克车的区别。他还认识一些车的主人,告诉我哪个是经理,哪个是助理,哪个是秘书,哪个是局长,哪个是所长,哪个是研究员。
除了原来的装备之外,大耳朵又给我俩各发了一把喷雾手枪,说里边装了让人眼睛流泪短时致盲和不停打喷嚏的东西,不过叮嘱我们不许乱用,只准对那些偷车贼扣动扳机。
我点点头,这一点还能不懂?
我把手枪插到腰间的皮带上,我觉得我比过去显得有些威风。
我在地下2层的保安生活就这样开始了
01·19事件
这是我在地下2层遇到的第一件大事。
这时候,大厦的保安电脑网络已经建成,大耳朵要求我们把每天发生的和保安有关的大事件都编上代号记在电脑的当日保安日志里,他可以通过保安网络随时调看。编号的方法是:小时加分钟。01·19事件就是凌晨1时19分发生的事情。
要说清这件事得首先介绍几个人物。
这一层除了我们四个保安员之外,还有一个男人和两个女人,他们负责打扫车场和引导车辆停车到位。我是到地下2层报到的当天上午看见他们三个的,其时那个五十多岁的老梁正在向地上洒水,两个女人则用头巾包了头,拿着扫把扫着灰土。两人中一个有四十多岁,一看她的动作就知道是那种长期从事体力劳动的人,很能干;另一个年轻的扫地显然不在行,东划一下,西划一下,根本不像个干活的人,奇怪的是,她的身影让我觉得有些眼熟。我问进车口的保安员余太久那女人是谁,他笑着说:特服001号。我正要问他特服是什么意思,一溜车开进来,他已去忙了。我那天上午不当班,就站那儿看那两个女人干活,当她俩清扫完车场摘下头巾时,我吃了一惊,原来那年轻些的女人竟是彭仪。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是你?!彭仪也认出了我,脸红着低下了头。我原来只知道她要在大厦里过完刑期,没想到她被安排在了这里做了特服001号。不用问,我已经明白了“特服”两字的含义。我向她简单地说了我和崔发来这一层工作的经过,她叹口气说,没想到又看见了你们。我问她平时住在哪里,她指了远处的一个角落说:我和丰嫂合住在那边的一个小屋里。我知道她说的丰嫂就是那个中年妇女了。她们的住室离大厦管理处为我们四个保安员安排的两间住室只有几十米的距离。这一层其实只住我们七个人。
那丰嫂看见我和彭仪在说话,就笑着走过来问:咋,你们认识?我含混地应了一句:过去见过。
——见过了就是熟人,是熟人就该互相照应。小彭现在是在难中,你可要多照应点她。丰嫂的声音可真响亮。
我点头说是。这丰嫂看来已知道些彭仪的情况。
——我俩也认识一下,我叫丰大妮,河北沧州人。沧州知道吧?就是林冲被发配的地方,戏台上林冲唱:颠沛流离沧州道,说的就是俺们那地方。他们都叫我丰嫂,我看你也这样叫吧。
好,丰嫂。我叫了一声。她的爽快令我高兴。
——我是去年才出来打工找到这个活的,娃他爹胳膊摔断了,儿子、闺女上学都要钱,光指望在家种地不行了。辛辛苦苦种麦子,一斤才卖三四毛钱,种一亩地累死累活的收了六百斤麦,才能卖一百八十块钱,没球种头,就出来打工了。
这儿一月给你多少钱?
——三百二。在这扫地,活又不重,一月给三百二,外加管住和一顿午饭,咱满足了。我算了一算,早上吃个馍喝碗稀饭加点咸菜花一块钱,晚上吃俩馍加一碗汤就说花两块钱,我一月还能落二百三十块,一月就顶在家种一亩麦了。在这儿干,值!
我笑了:咱俩的收入和支出差不了多少。
她叹口气说,咱们的目的不同呐,你挣钱是为了娶媳妇,我挣钱是为了让孩子上学……
我们那天说了挺长时间的话,不知何故,和丰嫂说话我心里觉得轻快。我和丰嫂说话的时候,彭仪一直站在一边,她眼神发呆面露茫然,不知道是不是在听我俩说话。我明白她心里难受,年轻轻的被判刑,她不可能一下子就想得通,可我也确实找不出啥话来安慰她。那天临和她们分别的时候,丰嫂说,你既是和小彭认识,以后得空就常来俺们屋里坐坐,和小彭说说话,宽宽她的心。人在难处,帮帮她是积德的事。
我点头应允。心里想起她当初不可一世的样子,长长地叹口气。
在这里值夜班可比在58层辛苦,不能和衣躺在床上睡,只能坐在值班小屋里,随时准备放行要出去的车辆。
有天晚上,我值后半夜班。深秋的后半夜已经很冷,因为进出的车非常少,我便披了大衣坐在值班小屋里看一张报纸,后来就渐渐打起了盹。迷迷糊糊中,有一阵细微的哭声飘进了耳里,因为太困了,我摇了摇头想把那哭声赶开,可那断断续续的哭声却总在耳边缠缠绕绕地不走。也许是哭声持续的时间太久,我的困意便被它一点一点地驱赶走了。我打了个冷战,开始竖起耳朵去听那哭声的出处,可听不清楚。我拉开门到小屋外边听,却又听不到那哭声了。我站了好一阵,却再没有哭声响起,我怀疑是自己刚才打盹时做了梦,在梦里听到了哭声。我又回到小屋里坐下,未料没过多久,断断续续若有若无的哭声又飘进了耳朵。我再次走出小屋,那哭声可又没了。阔大的天花板上只亮着一些不大的灯泡,加上所停汽车和那些方形柱子的遮蔽,使得这一层到处都有暗影。望着那些黑乎乎的灯光照不到的地方,我忽然记起了这座大厦是建在坟地上的,想起了很久之前崔发说过这大厦的地下室里常有女人的哭声响起,我陡地打了个哆嗦,这地下2层不就是地下室吗?那哭声会不会是鬼的哭声?天呐,我听到的哭声难道是?!……
那天后半夜剩下的时间里,我一直汗毛倒竖全身紧张地站在值班小屋里,一只手里攥着电警棍,另一只手里紧握着喷雾手枪,两眼直瞪住屋门,唯恐什么可怕的东西走了进来。天亮交班时我把听见女人哭声的事给崔发说了,崔发笑笑,崔发说听见鬼哭有什么不得了的,而且是个女鬼。要是我,就过去找见那女鬼和她说一阵话,也趁机见识见识她的鬼模样。我知道他是在笑我胆小,所以就悄悄上到地上1层商务中心买了一个手电筒,心想,下回要再听到哭声,就真去找个明白。
大约十来天之后的一个晚上,又是我后半夜值班。我放走两辆出去的汽车后正想坐下休息,一阵若有若无的哭声又被我耳朵捉住。我身子一震,急忙侧了耳去寻那哭声的出处。这次因为有了手电筒的仗恃,我已不是很恐惧。我记得小时候爷爷给我说过,鬼是怕光的。我真要找到它,猛地把手电筒按亮,想它也不敢把我怎的,何况我还有手枪和电警棍。因为这一层的空间太大,任何一点声音都有回声,所以一开始我听不出那声音出自哪里,但经过仔细的分辨,我最后还是找到了大致方位,于是轻手轻脚走过去。随着我的走近,那声音变得清晰了。我听出哭声仍是女人发出的,而且可以断定她的准确位置,我便猛把手电筒按亮,这一下看清了,原来是彭仪捂着脸坐在一个放清扫用品的角落里。
我松了一口气。
这么晚了还不歇息?我朝她走过去。
她没动,依旧捂着脸坐在那儿。
别太伤心,事情既然已经出了,就想开点。
她先是无语,随即就又开始呜咽起来。
我不知道接下来该怎么劝,只好在那儿来回踱步。
夜很静,进口那儿的值班保安员肯定也在打瞌睡,整个地下2层只有彭仪抑得很低的哭声在飘动。
回屋里歇吧。我只能再次这样重复。
她又抽泣了很长时间才慢慢停住,可身子仍一动不动。
是他害了你。我后来想起了这句劝语。没想到我这话一说,她竟又开始哭起来。
我没了主意,后来我只好上前去搀她的胳膊说:走吧,明天还要干活哩。她被我搀了起来,哭声就也停了。我搀着她向她和丰嫂住的小屋走。她的脚步有些不稳,身子一晃一晃的。快到她住的小屋门口时,我听到了丰嫂的鼾声。她这当儿用手背抹了抹眼睛,停下步推开我说:谢谢。跟着,就轻轻推开门走了进去。我在门前站了一阵,在丰嫂的鼾声中听到彭仪上床的声响,这才向值班小屋走去。
放风是在地下2层工作的人每天都要做的事情。
这里一天到晚见不到太阳,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大厦管理处怕时间久了影响大家健康,要求我们每天都抽时间到地面上去走走,我们把这称作放风。事关个人身体,这个要求大家都能照着去做,独有彭仪从不上去。无论丰嫂和大家怎么劝,她都是摇头不去。我知道她是不愿见到熟人,可一个人总在地下过日子,一点阳光不见,时间长了怎么得了?也是因此,我对她怀了一分担忧,常在崔发面前说该为她想个办法。崔发有时听了就烦,说:你小子狗咬耗子,多管闲事,这样的女人,应该让她受点罪,要不她以后还会厉害。忘记她当初怎么整治人了?
晚饭后,逢着我不值班又睡不着觉的时候,我有时会去彭仪和丰嫂住的那个小屋里坐坐,去时,通常是丰嫂在灯下缝些什么衣物,而彭仪则总是坐在床边发呆。她们两个睡的床和我们的一样,都是那种单人的折叠床。想想当初彭仪在58层住的那房子和睡的那床,我真是感慨万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呵。
彭仪这女人过去就漂亮,不过她那时的漂亮里带着一股冷意和一点气势汹汹,使人既心动又不愿和她太亲近,现在她整日一副郁苦、忧闷、发呆的神情,反倒更添了一点韵味,让人更觉得她美了。崔发就不止一次地说,他娘的,彭仪这女人判刑后倒是比过去更让人喜欢了。在我们这层进车口处当保安员的那个三十七八岁的余太久,目光整天都粘在彭仪身上,一有空就绕到彭仪身边,嬉皮笑脸地想同彭仪说话。崔发看见后曾撇了嘴说,余太久的神情不太对劲,保不准哪天他会惹出点事。我当时听了没有在意,没想到还真叫崔发言中,不久之后的一个晚上,事情竟真的发生了。
那天晚上前半夜我不值班,睡觉前去上厕所时,忽然听到厕所旁边一个灯光照不到的角落里有一种呜呜声,极像是人被捂了嘴所发出的那种声音。我一愣,这地方怎会有这种声音?我当时带了电筒,就立马按亮电筒照了过去,这一照把我吓了一跳,原来那余太久正赤裸了下身趴在彭仪身上,一手捂着彭仪的嘴,一手在扯她的裤子,裤子已被扯下了一半,彭仪正在来回扭动着身子挣扎。我气急地喊了一声:老余,你他妈的!
我的喊声把余太久吓得一个激灵跳了起来,他在我手电筒的照射下,彻底吓坏了,手和腿抖得撑不住身子,裤子怎么也穿不上去,到最后也只是把裤子提到了膝盖上边,勉强把私处遮住。彭仪只是翻转过去身子,用双手捂了脸呜呜地哭。我这时熄灭了电筒,让彭仪把自己的裤子提好。
老余,你也几十岁了,竟敢做这事?
——我……我……也是一时……
我走过去照他屁股上踹了一脚:你欺负一个判了刑的女人,心上下得去?
——我来厕所……她也来了……又长得那个样子……让人心里痒得……
纯是胡球扯,心里痒就敢做这事?外边的漂亮女人多了,你心里痒了都去这么干?!
彭仪这当儿捂了脸向她和丰嫂的住屋跑去。
——老弟,我不是人,我真是一时昏了头……
弄到这一步你说咋整?只有去公安局了!
——别……可别……我家里还有老婆、孩子和老娘……
余太久吓得想抱拳鞠躬,不料手一松,裤子又差一点滑到脚跟。
你先回你屋里去!我朝他低吼了一句。他迟疑了一下,可怜巴巴地看我一眼,才慢慢地走开了。
我在原处又站了好久,咋着办?我身为保安员,这种事看见了不报告是不行的,再说,彭仪虽是服刑的人,可人身权利是应该得到保护的。
我回到值班小屋,拿起电话给大耳朵刚说了几句,大耳朵就吼开了:好,不错,狗日的余太久有种,敢干这种事。你和崔发立马把余太久给我看起来,我即刻通知公安局来处理!我对着电话说时,崔发就站在一边,他这时叹口气道:果然弄出事了。
我这时才看了看表,是1时19分。
我按照保安工作的要求,在电脑上的值班日志里记下了“01·19”事件的经过。
大约一个小时后,大耳朵就陪着两个公安局的人来了。大耳朵告诉我和崔发,余太久这是强奸未遂,要判刑的。我们把一直坐在宿舍里抹眼泪的余太久叫出来,其中的一个警察二话没说,上前就咔的一声把手铐给他戴上了。
接下来,大耳朵让我领上警察去见彭仪录个证言,我还没有动脚,彭仪已从她和丰嫂住的那个小屋走了过来。我原以为彭仪是来向警察哭诉的,不料她见了警察竟冷冷静静地说:把他放了吧。他那样待我,我其实是愿意的,也是我先用话去挑逗他的,我只是不愿在那个地方脱衣服。
警察和我们几个一下子都被惊住。
这件事错不在他。她又补充了一句。
两个警察把不高兴的目光朝大耳朵和崔发我们放了过来。
我的嘴因为吃惊张了开来,直到警察们给余太久取了手铐进了电梯还没有合起来。
这件事真他妈的
这么说我是干了狗拿耗子的事了?
——彭仪……余太久这时突然朝彭仪跪了下去。
彭仪没有理会他,只是转身快步走开了。
我呆在了那儿。
第二天一整天我的心情都不好,我在恨自己多管闲事,而且管的是这种屁事。你是一个蠢货,你怎会去同情彭仪这种女人?她原本就是那种贱货!晚饭后闷闷不乐的我正想进电梯上去放风,忽见彭仪从一旁放清扫用具的一个角落里走过来,我故意把脸一扭,不去看她。不想她倒先低低开口说:我能不能和你说几句话?
说啥?我在短暂的愣怔之后瞪住她。
——谢谢你昨晚救了我。
谢啥?你不是愿意的吗?我现在才相信,你的确是一个贱货!我咬了牙说。对这种女人不能再客气。
她没有再开口,只是用上牙紧咬了下唇,而且双眼里涌出了泪。
哭吧,你他妈的该流点眼泪了。
你既然想让他日,还呜呜着叫啥子?害得我
——我知道你在生我的气。她哽噎着开了口,可我不想再把一个人送进牢里。
什么意思?我再次恶狠狠地瞪住她。
——我比你估计的还要坏!
我又一次愣在那儿:还有人这样评价自己?
——想不想听听我的真实经历?她睁大她的一双泪眼看着我。
我没有说话,我不知她这话是什么含义。难道我所知道的关于她的那些事情是假的?
——要听吗?她抹了一把眼泪。我能感觉出你的心眼不错,因此特想给你说说。
说吧。不过上回公安局的警察问你时,我听过你的回答。
——那次的回答不少是假的。
假的?
——我当初大学毕业的时候本来有另外两条路可走。一条,回我的故乡石家庄,那里的环境保护局已答应要我去做公务员;另一条,京郊的一所中学应允聘我去当教师。
两条路都不错嘛。
——可后来这两条路我都没走。因为和我同寝室的另外两名女同学都找到了比我好的工作。一个,靠她在银行做会计师的姑父进了北京的一家银行;一个,靠她恋人的教授父亲留在了本校。两个人都牛×轰轰地坐那儿谈论她们未来美好的前景,这可让我气不顺了。我想,你们不就是靠了一个人嘛,干脆,老子也去投靠一个人,而且我还不投靠商人、教授、会计师这类人,要投靠我就投靠一个大官,在中国,什么样的好东西不掌握在当大官的人手里?
决心一下定,我就开始付诸行动。我自信凭自己的身材和脸蛋能够把我看中的任何男人征服。何况我还有一个最大的资本:年轻。我当时才二十三岁,还属于花期正盛的时候。关键是找到一个合适的目标。为了寻找这个目标,我可谓费尽了心,我积极参加各种聚会,留心各种通往上层官场的线索,终于,如今在牢里的那个姓沈的副部长进了我的视线。他手握实权,年龄是五十多岁,有一女一子,女儿已结婚另住,儿子在上大学,妻子是从农村带出来的,两人感情一般。就是他了!我决定朝他下手。
——我是不是吓住你了?
我没有显露出我的吃惊。
——我开始找接近他的途径。经过七绕八拐的查询,我最后通过一个十万八千里的关系,到底走进了他的办公室。他先上来当然会感到意外,会有些冷淡,不过我很快就用笑容把他的冷淡赶走了。我找他的借口是请他帮助找工作,我也因此很名正言顺地提出请他吃饭。他自然要推辞,可我用撒娇的办法逼他答应,没有几个成年男人能顶住年轻姑娘的撒娇的,他最后也是这样,他摊了摊手,点头答应去赴我安排的饭局。
我精心挑选了一家饭店。那家饭店偏僻、幽静,又挺有档次。我定了一个雅间。我拿上了我所有的存款,我穿上我最好的衣服,我精心地一丝不苟地化好了妆,我向自己身上喷了适量的香水,我特意去商店买了一个不很贵但十分雅致的手袋。临去饭店前,我对着镜子把自己反复检查了几遍,在确信没有任何毛病之后我才动身。我告诉自己:只许成功,不许失败。因为我经不起失败,这一顿饭和这身行头已经把我所有的钱都用完了。
我那天晚上成功地迷住了他。我穿着得体,气质高雅,浑身馨香;葡萄酒又把我原本就红润的双颊染得更红;借着雅间壁上的镜子,我知道酒也使我的双眼更加水灵。我注意到他的目光在随着我的身子转动。我故意俯过身子向他敬酒,让他看见我饱满的胸部,看见我那雪白的乳沟。我不时把含了一点蜜意的目光抹到他的脸上,和他对视时我让自己的眼神变得飘飘忽忽。他肯定很久没有单独和一个年轻姑娘在一起喝酒了,他的矜持很快便被我扯去,他变得兴奋起来,话越来越多,先是宣讲自己光辉的奋斗历史,继是炫耀自己的能干,再是夸赞我的漂亮。到最后就试试探探地把手放到了我的手腕上,我假装没有察觉,让他在那儿轻轻地捏摸。待他的呼吸变粗之后,我假装有些醉酒而把脸俯在桌上。没有了我的注视,他变得更加胆大起来,他起身走到我所坐的这一边,让双手顺着我的小臂向上摸来,到他想要把我全身都搂到怀里时,我装着迷迷糊糊地站起身来说,部长,我们该走了。那天晚上临分别时,我从他依依难舍的目光里知道,他已经进网了。
果然,他第二天一上班就给我打来电话,先是询问我昨晚睡得好不好,然后说我的工作他会慢慢来安排,接下来就说他按照礼节要回请我一次,请我务必不要回绝。我假装不好意思,“犹犹豫豫”地答应了他。这一次,我又让他前进了一步,我让他亲了我的双颊和前额。从此以后,他的邀请开始接连不断,我每次只让他比前一次多尝一点甜头。我用这个办法,使他欲望的强度越来越大,使他对我的迷恋越来越深,他开始送我各种各样的礼物,从首饰、衣服到日常用品。我觉得这都不重要,我最需要的是一套房子。我于是用话语暗示:你让我把你送我的东西往哪里放?学校快要赶我们搬出学生宿舍了。他可能在假装听不懂,没有对我的话做出回应,我于是采用了一个欲擒故纵的法子,突然离京回了石家庄老家。我在老家一住住了半个月。
半月后我回京给他打去电话,他听到我的声音后惊喜万分,随后就迫切地问我这些天去了哪里,说他一直在焦急地寻找我,说他马上就想见我。在这次别后相见的饭桌上,我告诉他我的父母在石家庄市给我说了个对象,这次急召我回去就是让我相亲的。他听了半晌无语,随后拉了我的手低低说了一句:我真舍不得让你出嫁。我听了假装感动一下子扑到了他的怀里抽泣着说:我也舍不得离开你……那天晚上离开饭店坐进出租车时,我一直让他把我抱在怀里。我听见他附在我的耳边说: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点点头表示默许。他最后把我带到了一套三室一厅的公寓里。我知道我的第一个目的达到了。他告诉我,这是他特意从房产管理处为我弄到的一套房子,还让我看了写有我名字的房产证。就在那天晚上,我也让他遂了心愿。当他把我的衣服全脱光惊喜地看着我的裸体时,我也惊喜地看着属于我的房子的四壁。
这是我拥有的第一笔财产。你愿意听下去?
现在听到这样的故事我已经不惊慌了。我默默地看定她,她在我眼里变成了一个和梅苑相同的女人。
——听下去吧,听下去会使你真正了解我这个人。在我成了姓沈的情人之后,我开始了解官场里的许多秘密。我开始懂得,一个当官的如果想要用权力为自己谋取利益,那简直易如反掌。他负责拨款,所有下拨的款项都需要经他的批准,一些单位为了获得更多的拨款,便来给他送礼。那些礼物应有尽有,从金项链、金手链、玉镯、白金戒指、劳力士表,到名牌西装、高级衬衫、进口皮鞋、高档领带,从各种各样的烟、酒、茶叶、保健品到五花八门的手袋、提包、化妆品。每次他开车偷偷来和我见面,我都能从车的后备箱里抱出各种各样的礼品。他告诉我,下边的人给他送礼物,一般都不送到家里,因为那会引起邻居的注意和反感,他们通常是先请他到饭店吃饭,吃过饭送他走时,再把礼物装进他的车里。我一开始很满足于收下他带来的这些礼物,我把那些礼物中的一部分转赠给我过去的老师、同学、朋友和亲属,让他们感受到我的富裕。但后来我发现,收受礼物还不是他获取利益的主要渠道,主要的渠道是他通过多给某一个单位批钱,让对方直接为他办事。比如一个单位写报告要的是八百万元,他一下子给他们批一千万元,对方当然感激,感激之后就要想办法回报,回报的办法有三个:一个是在银行里悄悄用他的名字存上十万或二十万元;一个是在某一家饭店的总台存上十万或二十万元,然后给他一张卡,他随时可以到那家饭店里请客吃饭进行消费;另一个是为他买一件他喜欢的贵重东西,小轿车或是单元房。当我知道了他这个渠道之后,我开始为自己积攒财富。我想他再有几年就要退休,我必须抓紧这几年时间为自己积攒起足够多的钱。他一旦没了权,就不可能再弄来钱。我于是开始要求他把这个渠道来的钱以我的名字存在银行里,先上来他不愿意,他大概是想存了钱为自己防老,或者是为了他的儿女。不同意?那好吧,我就用我的武器逼你就范。你不给我存钱,我就不同你上床,上了床我也不同你做爱。他这时在身体上已经完全离不开我了,他这方面的欲望又特别强,四五天不做一次他就急得没有办法。有时他来后,我故意裸体躺那里看书,逗引着他的欲望,到他急切切想扑过来时,我却要穿衣出去买东西或者散步。这样几次折磨下来,他只好认输,说,好,就以你的心意办。我这才又回到床上让他尽兴。就是从这以后,我开始在银行里有了存款。我知道我的存款会不断增加,可我没想到会增加得那么快,不到两年时间,我的户头上就有了一百万。按说这时我该满足了,可后来我发现他还有一条谋取利益的渠道。这条渠道是,他与同级的别的部门的头头串通好,你为我在你系统工作的亲属办事,我为你在我系统工作的亲属办事,这样谁也不给谁送礼,谁也不给谁回扣,一切都是正大光明的,一切都是公事公办,谁也查不出破绽。比如,他把银行行长的三个亲属安排在了自己系统,银行行长就会把他的三个亲属悄悄安排在银行系统。他给银行行长亲属主持的项目拨了款,那行长就会给他的亲属主持的项目拨款。知道了这个渠道后,我又让他把我的弟弟和表姐全调进北京做了安排。到了这时,我更加相信自己当初做出的决定正确,靠什么人也不如靠当官的,如果要做情人,就做当官的情人!只有做了当官的情人你才能获得丰厚的回报,才觉得把自己的身体交出去值。
当21大厦盖好,最上边的十层作为高级公寓开始出售的时候,我生了心要买一套。我想,我只要拥有了那样一套高级房子,加上我现有的百万存款,我就算走进了上流社会,我这一生的日子就算有了保证。即使姓沈的下台、退休、去世或变心,我的生活都可以无忧了。我向他提出了我的想法,可他没有答应,他说那一套房子得二百多万元,不可能弄到。我没有和他争辩,我知道他手上有钱,而且也能想出弄钱的路子,关键是要想一个办法给他施加压力。办法不久就让我想出来了。我在他有几次和我做爱时,故意鼓励他尝尝不戴套的乐趣。一段日子之后,我突然假装惊慌地告诉他,我怀孕了。他听了很吃惊,就要我赶紧去医院流产。我说,不,我一定要把这个孩子生下来!他慌慌地说,生下来怎么办?我说生下来之后我好抱上孩子去见你的妻子,逼她和你离婚,然后咱俩结婚。他更慌了,他可不想闹离婚闹得满城风雨,把他做官的声誉毁了,他既想享受年轻的女人还想再向上爬一级。他平日来和我相会都十分谨慎,开的车总是停在远处的停车场里,唯恐露出养女人的风声。他说,你必须去流产!我说,我决不会去流产!僵持了十来天之后,他急了,说,如果我给你买一套21大厦的公寓,你去流产了行不行?我当时听了心花怒放,嘴上还坚持说让我想想。三天后,我告诉他我可以照他的条件办,但我必须看了买房的合同之后才能去医院做流产手术。三天后,他果然把写有我名字的21大厦58层5803那套房子的合同放在了我的手里。我点点头,第二天去医院转了一趟,佯说做了手术。紧跟着回石家庄住了一段时间。他因为身份特殊,也不敢去医院查问。我顺利地骗过了他并拥有了21大厦的一套豪华房子。我当时高兴了好长时间。
搬进21大厦之后,我干脆辞去了工作,我自信光凭我的存款利息就可以好好生活,何况每隔几天,我还能收到别人送给他的礼物。当然,这种生活有代价,那就是我没有真正的感情寄托,姓沈的对于我,只是一个物质利益的提供者。我也很少有朋友,因为我必须尽可能地把自己隐藏起来,否则,我的收入和我享有的东西不相称的情况就会引起注意。而且随着时间的增加,我对他在性生活上的一些稀奇古怪的要求也越来越反感。每次做那事之前,他都要我打他,最初是让我用拳头打他,这一点我还能接受,觉得这带有一点嬉戏的成分;后来他让我用破布条编成的鞭子抽他,我就有些吃惊了;再后来他让我拿挺粗的鞭子把他的脊背打得青一块紫一块的,我就开始恐惧了。可不打他又兴奋不起来。这种夜晚慢慢就让我厌恶了。
我说不清摆脱他的愿望是什么时候开始萌生的,反正它是生出来了,并且在我心里慢慢膨大。
我想,我不能把我剩下的生命就这样打发走。尤其是听到我的同学们或是事业有成或是结婚有了孩子的消息之后,那种想要摆脱开他的愿望就更加强烈。但我知道,在我获得了这么多的东西之后,要和他好言商量着分手不仅他不会答应,我自己也难以开口。
可要把我得到的这些东西都放弃掉我又舍不得。那我这些年的付出不是白搭了?
我想不出办法可我又不想照原样过下去。我开始变得十分焦躁,我的脾气越来越坏,有时竟到了自己无法控制的地步,我记得我也对你发过火,你心里大概不会不生我的气。
我想起了58层的那些日子,想起了她对我的吼叫,原来如此。
——那个愿望一直在膨大,终于有一天,它开始催我动手了。
我经过许多天的苦思苦想,拟就了一个自以为可以摆脱他又不会暴露自己给自己造成损失的计划
我知道很多他在拨款时玩的手脚,他平时常把这方面他玩的花样告诉我,以证明他的聪明,尤其是在我们肌肤相亲的时候,他会把这些消息作为调动我情绪的武器。我决定将其中他玩的一次小手脚用匿名信报告给纪委会。我当时的估计是,纪委会得到我的举报会找他谈一次话,那只是关系两三万元的一件事情,纪委会不可能把他怎么样,至多是给他一些批评和警告,这样他就会变得小心起来,就可能主动提出和我断掉同居关系。我根本没想到纪委会知道了这一点之后会穷追不舍,也没想到他被叫去之后会那样恐惧,更没想到会到我的家里来搜查。匿名信刚发出时我也有些担心,也害怕把小洞弄成大洞,可我从来没想到事情会变得如此不可收拾。
现在你明白了吧?是我,亲手把他送进了监狱。是我,给他判了无期徒刑。他这人纵有千般不好,可对我没有坏心,他是从迷恋我的肉体开始和我交往的,但后来我能感觉出他也投入了感情。他不能满足我的身体需要,那不是他的过错,那是年龄在作怪。他在私生活上的那些怪癖,是缘于他的生理和心理的需求,并不是他要故意那样做。我们那种不能见人的生活,既是他的选择,更是我的选择,我不能因此把他送入这样可怕的境地。我对不起他!
我已经把一个男人送进了监狱,我不能再把另一个男人也送进监狱。老天爷在看着我,他会惩罚我的!你说是吧?
我默望着她,许久没有说话,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现在还记得,那晚当公安局来把他抓走的时候,我最初心里生出的是一种罪恶的轻松感,我想,从今以后,我可以离开他了,我可以一个人来享受我现在所拥有的东西,我甚至在他被抓走以后用电话和一个女友谈起我今后的投资计划。上天肯定都看在了眼里,所以它让我落到了这个境地……
我能做的只是把眼睛移开,叹一口气。
——他被判刑之后,我好多个夜里都梦见有一只鸟先是在我的头顶盘旋,而后箭一样地向我扑来,不知是要啄我还是要抓我。
鸟?什么样的鸟?
——个头很大,什么鸟我说不清楚,我只记得它的眼睛红红的,爪子很尖很长。
那是梦,别瞎想。
——我前天去1层的购物中心买东西时,听见几个人在那儿说,就在盖21大厦的这个地方,“文化大革命”时期曾发生过一件事。
什么事?
——说是一个造反派头头领着一帮人把一个中学校长拉到这儿批斗,因为他们拳打脚踢太厉害,那校长竟当场死了。当时人们看清打那校长最凶的就是那个头头和一个长有小胡子的人。可那时的形势很乱,也没有人敢来追究这事。人们都以为那校长冤死也就冤死了,凶手不会再得到惩治。谁也没想到,半年之后的一个早晨,早起的人们发现,就在那校长被批斗致死的地方,躺着两具尸体。人们仔细一看,死者正是那个造反派头头和那个小胡子,两具尸体上没有任何伤痕,军管小组来反复搜查的结果,只在现场发现了几个既非鸟又像鸟的足印和一张纸钱。
鸟的足印?
——那几个人说,这一定是神灵所为。
这话也信?
我如今是有点相信神灵和报应,我得积一点德了……
我那天没有再去地面呼吸新鲜空气,我被我听到的惊愣在了那儿。
那天晚上临睡的时候,我忽然又想起了梅苑。梅苑,你和彭仪走的是同一条路,但愿你能走得比她好点!……
也就在那天晚上,我在梦中回到了家乡。自从来京打工之后,我的梦境里大都是城中的人和事。这是我第一次梦见故乡,我在梦中看见了青油油的豌豆田,看见了金黄金黄的谷穗,看见了大片的红薯地,看见了在田埂上自在踱步的羊,我在田野里快活地奔跑着,直到看见了那只鸟,是一只展翅欲飞的巨大的鸟的叫声把我惊醒了……

18·41事件
这件事关涉到服字0137号。
0137是丰嫂的胸牌编号。
丰嫂和我一样,很烦这种编号。月底大厦管理处的会计下来发工资,轮到丰嫂时叫着:0137。每次丰嫂听了这叫声,总是无动于衷,她老是忘记那是在叫她,常要等到大家提醒她才会恍然大悟。她不止一次地恳求会计,以后叫我时就叫我的真名丰大妮,可会计根本不理睬,会计撇撇嘴说,现在是数字世界,全大厦的工作人员都编了号码,凭啥你想搞特殊?
丰嫂的手脚特别勤快,每天打扫车场总是她第一个开着吸尘车带了扫把出来干,扫完之后,又赶紧拿起针线剪刀和一些碎花布及旧棉花,去缝绣一些小工艺品——各种姿态的小狗、小猫、小兔、小牛、小鸡、小鸭等。她的手很巧,缝制出的这些小工艺品栩栩如生煞是可爱。白天,她把她缝绣出的这些东西悬挂在车场的进出口旁边,委托我们几个保安员代她出售,每个五块钱。那些喜欢在自己的车上挂些小玩意儿的人,看见后常会伸手买上一个,挂在驾驶座前。特别是一些女车主,看见了必定要买。有时一天我们能替她卖出四五个。逢到这日子,我们在把钱交给她时就笑着要求:丰嫂,该请客了吧。丰嫂接过钱常会脆笑一声说:好!随即就跑到大厦外边给我们每人买一个冰糕回来。
天气晴朗时,丰嫂常在晚饭后提一些她缝绣的那些小手工艺品,到大厦附近的街边去向行人们兜售。丰嫂卖东西的本领还行,敢站在街边高声吆喝:卖小狗、小猫、小兔、小鸡了——有些人听她这样叫,以为卖的是活物,就过来看,待看清是手工艺品,又走了;也有人因看那些小玩意儿做得精致,故生了兴趣,就扔下钱买上一个。碰得好,一个晚饭后,也能卖出三四个去。丰嫂就靠这个办法,一点一点地积攒着钱。通常是积上一两个月,和工资一起,让她那位胳膊摔伤的丈夫来拿走。她丈夫长得可是比她显老,人又干瘦,站在丰嫂面前就好像她的哥哥。我头一次见她丈夫是在一个后晌,正值班的我看见一个穿着破旧耷拉着一只胳膊的男人畏畏缩缩地沿着出车口向我走来,我以为是街上的流浪汉想在停车场找一个睡觉的地方,就朝他大声叫道:不准过来!他听了不敢再向前走,就呆呆地站在那儿。我过去要轰他走,他说:我找我女人。我一愣,正要问他车场里哪会有你的女人,恰好丰嫂从远处看见了我俩,就跑过来对我说:嗨,这就是你老大哥!我这才算明白他的身份。看着丰嫂高高兴兴地拉着她男人往她和彭仪住的小屋里走,我在心里叹道,这男人找着丰嫂做老婆可真是有福气。
丰嫂的男人每次来时,丰嫂总要跑过来恳求我和崔发,让老梁来和你俩挤住一晚吧。崔发知道她是要借老梁的房子和丈夫同床,却故意装着听不懂,问:老梁有房子,干吗要来和我们挤在一起?丰嫂就说:可你老大哥没地方住呀。崔发说,那就让老大哥跟老梁睡到一个屋里,老梁的屋里就放有两张床嘛。丰嫂说:那我怎么办?崔发仍装糊涂说,你还和彭仪住一起呗。胡说!丰嫂听到这里就有些急了,就笑着抓起鞋呀什么的往崔发的头上扔,边扔边笑骂道:到以后你结了婚,我也让人把你和你老婆分在两个屋里睡!……
每次丰嫂的男人来后的第二天早上,丰嫂总是特别高兴,不仅说话的声音高,而且笑声也又多又脆。有一次,崔发见丰嫂笑得太快活,就凑过去说:看样子昨夜里老大哥是给你加了油了!丰嫂听了,不仅没有着恼,反而干脆问道:就是加了油又怎么样?人活着不经常加油能行?这话倒把崔发弄得脸红了。
丰嫂的男人大都是头天来,第二天上午走。每次那老大哥走时,丰嫂总要在地板上撮一小撮灰土用块碎布包好,小心翼翼地塞到丈夫衣袋里。我有次看见后就问丰嫂这是干什么,丰嫂笑笑说,我刚来时听人讲,这大厦所在的地方,在明朝时是姓燕的一户人家的耕地。这块地表面上看和附近的地没有啥两样,可庄稼一种,就看出不同了,这块地不管撒啥庄稼种子,不管是旱是涝,苗长得都是齐刷刷的,籽结得都是饱鼓鼓的,燕家是季季丰收,年年丰产,家境越来越富,日子越过越滋润。邻近的人家渐渐都知道这块地是一块宝地,有人想借借这块宝地的地气,就来抓一把这地里的土回去撒到自家田地里,没想到这一撒,自家地里第二年的收成立马就增加了,一来二去,人们就传开了,来这地里抓土的人就越来越多了。到最后,消息传到了皇宫里,光宗皇帝听说了,就命一个官人也来这块地里抓了一把土,回去撒到了御花园的花圃里,当年春天,那花圃里的花长得比任何地方都好。皇帝这才相信所传是真,便发话说:送重金给燕家,就说这块地朕买了,日后另有用处。没料想不久这光宗皇帝就死了,死前他也没向人交代如何使用这块地,这块地又不大,也不好让皇宫里派啥用场,就闲荒在那儿了。如今这块地还是宝地,你看这21大厦盖起来后,多少住进来的人都发了财了。我现在让你老大哥撮一点土回去撒在俺家的责任田和宅基地里,就是想沾一点这块宝地的地气,使俺家的日子也好起来。
迷信!我笑了。
兴许真有作用哩。丰嫂照样小心翼翼地把包在碎布里的土装进丈夫的口袋。
那老大哥每次走的时候,丰嫂总是千叮咛万嘱咐地把他送到电梯口,家里买油盐酱醋啦,儿子的成绩啦,女儿的衣服啦,末了,还要替她丈夫整整衣领抻抻衣襟。那干瘦的丈夫有时还在她面前发个脾气。有次她丈夫走时刚好我也要上去,在电梯口就听见那老大哥对丰嫂说:你这件褂子也太光鲜了,要记住别穿得花里胡哨的,住在城里,要对男人们多个心眼!丰嫂看见我在旁边,忙笑着打断他:好了好了,把你的心放到肚里,进电梯吧!……
丰嫂总想攒点钱给家里,平日的节约可是出了名的。她吃饭,从不买荤菜,大都是用咸菜下饭,偶尔买点菜,也是炒豆芽或炖豆腐。我和崔发劝她要注意营养,要不时间长了身体会出毛病。她笑着说:我这人是喝凉水都能长肉,营养多了身子反倒受不了。有两个节日,我和崔发看她还是就咸菜吃馒头,过意不去,就各买了一份荤菜端到她身边说吃不下,让她帮帮忙,各往她碗里拨了一些。她肯定是看出了我俩的用心,自那以后,她便买了饭躲到一边去吃,不再和我们坐在一处。
丰嫂与我们这一层的其余六个工作人员的关系处得都好。她这人愿意给任何人帮忙,我们五个男人遇见衣扣掉了、衣裳绽线或剐裂了口子的事,都是去找她给缝上。她有时看见谁的衣服过于脏了,就高腔大嗓地催那人把衣服脱了让她去洗。我们几个保安员的被子脏了以后,也都是她给拆洗缝好的。崔发因为精力太好夜里遗精次数多,被子上画的地图也又多又大,那东西洗不掉,一次一次地重复下来,被面上就显得过于精彩,以致被子脏了,他也不好意思过去喊丰嫂帮忙,自己在那里胡乱地搓着。丰嫂看见后,走过来一把把他推到一边说:不就是一点精斑嘛,也值当害羞?当男人的要没有这个,麻烦了。你快去干点别的吧,别让我看着受罪!
有个月末大家刚领了工资,大厦管理处的人下来,说是南方的一个省遭了水灾,服务人员每人最好捐十块钱。大家没说二话,都掏了十块钱出来。丰嫂那天一下子捐了二十。我悄悄给她使个眼色,小声说:不必。她没理会我。募捐的人走后,她走到我身边说:我知道你的意思,可咱总是还有饭吃,受灾的人可是连饭也没得吃,多捐十块钱尽尽心意吧,其实,那能济啥事?
丰嫂就这样安心快活地过着她的打工日子,直到“18·41”事件的到来。
那是一个傍晚,吃罢晚饭丰嫂像往日那样提着她的那些手工艺品到大厦附近的街边去卖。那晚她卖得出奇地顺利,不到一个小时就把带去的那些小工艺品卖完了。她返回到大厦门口附近时高兴地从贴身衣袋里掏出钱包,预备把刚卖得的那些钱也装进她那宝贵的钱包里,就在这一刻,一只手猛地伸过来夺走了她的钱包。她从来没经历过抢劫,也根本没想过自己会遭抢劫,所以当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她被惊吓得发不出声来,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半大的小伙子拿着她的钱包向远处跑。等她能发出声来喊叫的时候,那贼早跑得无影无踪了。
丰嫂是哭着回到地下2层的。她的钱包里装着这个月她做手工的全部收入一百八十多块,我们知道这个数字对于丰嫂来说是多么巨大,更知道丢掉这笔钱丰嫂会多么痛心。重要的是,钱包里还装着她的身份证和结婚证。丰嫂向我们哭诉完后,我看了看我的那块电子表,是18时41分,我立刻向大耳朵做了报告。大耳朵听罢叹口气说:这种事北京城每天不知会发生多少起,要破案恐怕是很难的。我现在就给派出所打电话,你们也要作为一个事件在保安日志上记下来……
“18·41”事件对丰嫂是一个沉重打击,我注意到笑容从此很少在她脸上停过。
这事件过去半月之后的一个下午,我才敢向丰嫂提出我一直疑惑着的那个问题:你为啥要把结婚证也装在钱包里带在身上?
丰嫂苦笑了一下,说:你老大哥来看我时,我们不是要同床嘛,我拿上结婚证是为了防备警察来检查,万一他们要说我们是乱搞关系时我好做证明。
我哈哈笑了:你想得可真仔细。
不细可不行,“文化大革命”时我亲眼看见过,一对夫妻因为没带结婚证而睡在一起,女的便被当作破鞋拉到街上游了一趟街……
“18·41”事件发生后,丰嫂在吃饭上更节约了,差不多一天三顿都是馒头加开水。我们都劝丰嫂保重身体要紧,不要太艰苦,钱攒到多少算是个头?可丰嫂总是笑笑说:我这身子皮实着哩,喝凉水都长肉,想叫它散架它还不会散哩!
我心里替丰嫂着急,就几次催大耳朵给派出所打电话询问抓没抓住那贼,派出所每次回话都说没有。丰嫂又多次去附近的街上转悠,想亲手抓住那贼,自然都是无果而返。到最后连丰嫂也绝望了,准备回老家去补办身份证和结婚证。嗨,算我命中该遭这一劫了。她叹口气说,只不知补办这两个证还要花多少冤枉钱哩。
谁也没想到这事突然又有了转机,那是一个午后,我与崔发换了班正准备回屋休息,忽见丰嫂慌慌张张急急忙忙地由电梯里出来,径直朝我奔过来,我估摸她有急事,就迎了上去。快,快,我看见那个人了!丰嫂抓住我的手喘息着说。
谁,看见谁了?我有点莫名其妙。
贼,就是当初抢我的那个贼!
在哪?我来了精神,我身上正好带着电警棍和喷雾手枪,不用再去找家什了。
就在大厦门口。她拉了我的手就向电梯里跑。从电梯里出来,丰嫂朝大厦门外停的一辆送纯净水的机动三轮车一指说:就是站在车旁边的那个小子!
不会认错?我看见那个小伙儿正把盛满纯净水的瓶子向车下卸。
绝对不会。
好吧。我飞步跑过去,掏出喷雾手枪就朝他喷了一家伙。他猝不及防,立时丢开手中的水瓶捂眼咳起来。我趁这当儿扑上去,三下五去二就用腰带把他捆了起来。干什么?你干什么?旁边的一个人吃惊地跑过来叫。
这小子偷抢别人的东西。
你胡说!他一边咳呛着一边吼。
我抓住他的头发一提,让他正对着丰嫂的脸:看看你这位大嫂,记不记得你上个月偷抢的那个钱包?
你别想抵赖!我那钱包里除了一百八十多块钱外,还装着一个身份证和一个结婚证,你抓了就跑!丰嫂指着他的鼻子叫。
他眨了眨眼睛没再吭声。他肯定忆起了他那次行动。
走,去派出所!我踢他一脚。
不,不。他后退着,我错了,我还你们钱和东西……别把我往派出所送,我刚刚找到这个工作,我求你们……
我看了一眼丰嫂,用目光征求她的意见。
钱和东西在什么地方放着?丰嫂问。
在我家里。他低下了头。你们可以随我去拿。
家在哪里?
离这儿不远。他抬手指了一个巷子。
我和丰嫂交换了一下目光,决定跟他去他家里。我知道丰嫂急于拿到她的东西,拿到了再把他往派出所送也不迟。我让大厦门口的保安员先把他送水的车子看住,便抓紧反绑他双手的绳子,和丰嫂一起随他走。看来他没说谎话,他家离大厦是不远,我们很快到了他家门口,那房子的低矮破败让我和丰嫂一怔。他推开房门以后回头低声哀求说:家里我妈病在床上,能不能把带子给我解了,省得我妈看见了心里难受。
你别想耍花招!我警告他。
没,没。你要不解我怎么给你们拿东西?
我想想也是,就拿出电警棍顶住他的后背,这才给他解了绳子。屋里的寒碜令人吃惊,几乎可以说家徒四壁,只有两张单人床,一张床上躺着一个面黄肌瘦的妇人,进了屋就听见她在呻吟,显然是病人。你不是正在给人家送水……那妇人喘息着问。
妈,这是两个朋友,找我有点事。他边说边去另一张床前掀起脏乎乎的褥子,摸出一个钱包来,微声说:里边的钱为给我妈治病花了九十三块,我这个月送水的工钱一发到手里就保证还给你。说着把那个钱包递到了丰嫂手上。
是它吗?我看着丰嫂。
丰嫂看了一阵钱包里的东西,点了点头。随即走到那病人的床前探身问:大妹子,你这是——?
瘫了。那女人开口的同时,眼泪也出来了。他爸死了,我又变成了这样,把孩子拖累得……
丰嫂弯了腰,一边掏出手帕替她擦着眼泪,一边说,俺们今天是特意来看看你的。说着,从钱包里掏出剩下的钱,全放在了那女人的枕旁。
丰嫂!我想提醒她记住来这儿的目的。不想丰嫂转身拉住我的手就向门外走。
不追究了?
还追究啥子?那孩子肯定是不得已。唉,他要是给我说明白,还用他来偷?
那我算白忙乎了?
咋算白忙乎?丰嫂吃惊地看住我,好像我说了傻话,咱不是看了一个病人?
天呐!看了一个病人?!
不过从这天之后,丰嫂的情绪又恢复了正常,开始笑声朗朗,开始高腔大嗓地说话,开始和我们几个年轻人开着玩笑。
“18·41”事件也因此挂了起来。
那个闷热的夏天将近结束的时候,丰嫂高兴地告诉我们,她的儿子考上了河北工业大学。我们都向她表示祝贺。丰嫂说,但愿他上大学后能好好读书,将来毕业也能分到北京来,最好就分到这座大厦里工作。几天后,她的儿子在她丈夫带领下来看她。那是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小伙,丰嫂领着他来朝我们每人叫了一声叔叔。大家也都为那孩子准备了一份小礼物。我给他买了一个背心,崔发给他买了一支笔,余太久送给他一条自己做的皮裤带,黄白顺给了他两管“中华牙膏”,老梁给的是三双袜子,彭仪送的是一个挺精致的笔记本。为了感谢大家也是为了庆贺,丰嫂那天晚上坚持要请大家吃饭。她去给每人买了一根黄瓜,两个西红柿,两个面包外加一个咸鸭蛋和一瓶啤酒,没有大桌子,大家就在地上铺了几张报纸席地而坐吃喝开了。那天晚上可是真开心呐,从不喝酒的老梁也把一瓶啤酒全喝了下去,结果起身去厕所撒尿时晕得东倒西歪,把尿全撒到了裤子上,回来时还一再追问:谁朝我裤子上洒了水?把大伙笑得一塌糊涂,笑声把整个地下2层的所有空间都挤得满满当当……
那天的“晚宴”结束时,丰嫂把我拉到一边说:你看咋样,我让你老大哥从这儿往家拿一点宝土不是起作用了?要不,你大侄子能考上河北工业大学?
那是因为他上学用功
他用功当然也是真的,可光用功宅子上要没有好地气那也是白搭,俺们村子里有四个孩子参加了高考,最后录上的只有俺儿子,你说为啥这样巧?告诉你,孩子高考那几天,我连着做梦,每一个梦里都看见一只鸟,嘴里噙着一个金晃晃的东西往俺家飞,飞到就落在俺家的堂屋顶上……
鸟?又是鸟?
17·58事件
这事件的当事者是老梁。
老梁是地道的北京人,祖上是看墓的,负责看守明朝隆庆皇帝的第四个女儿永宁公主的墓地,多少辈子就住在21大厦附近这一带。老梁长大成人的时候,虽然已无看墓这门差事,他们家也早成了社会的主人,可他的父亲还是把有关永宁公主的经历和墓地的朝向给他说得一清二楚。我来到地下2层刚和老梁认识,就从他那里打听到了可怜的永宁公主的身世——永宁公主十六岁成婚,驸马爷梁邦瑞并不是她自己选中的。梁邦瑞是一个病魔缠身的京师富家子弟,他家用重金买通御前大太监冯保在太后面前说好话,太后答应了这门亲事。万历十年二月,梁邦瑞与永宁公主成亲的时候,俩鼻子眼里一齐出血,差一点连拜堂都拜不了。勉强进了洞房,可他连为自己脱衣服的力气都没有,根本不可能去与公主亲热,两个月之后,他就一命呜呼,十六岁的永宁公主还是处女身就守了寡,她在郁郁中又熬了十二年,二十八岁就去世了……
老梁当初是正经八百的一家国营工厂的一个车工,后来厂子倒闭,他成了下岗工人,就在21大厦找了现在这份工作。听丰嫂说,老梁这一辈子活得可不容易,几乎所有的倒霉事全摊上了。八岁的时候死了娘,那正是要娘疼的年纪,没了娘得多受多少苦,大冬天的没人给他缝靴子和袜子,他就光脚穿一双露了脚趾的单鞋到处跑。上小学时爹花钱给他买了双新布鞋,一下雨下雪他就舍不得穿,上学下学总把鞋拎到手里赤脚走。好不容易长大娶了媳妇,有了一双儿女,该过好日子了,老婆又得了肺病。他得在照料孩子们的同时,不断地推着自行车驮了老婆去医院里看病,辛辛苦苦挣的一点钱,又大都送进了医院里。老婆是三年前去世的,留给他的是一个徒有四壁的家和一儿一女。照说对这样的人家老天该照应一点吧,可他不,偏偏要再给你点苦——老梁的儿子在骑自行车上学的路上又被汽车撞断了一条腿。据说这桩祸事出了之后,有人劝老梁去算算命,老梁叹口气说,不用算我也看明白了,老天爷是想看看他用多少苦能把我压倒在地,让他压吧,只要还让我有一口气,我就要把这日子过下去,我不信有过不下去的日子!
如今,老梁的女儿考上了职业大学,儿子在残联办的一所职业高中读书,虽然家里的担子依然不轻,可总算看得见希望了。
老梁是个寡言的人,除了干活时必须说的话,其他的话就都储存在了心里。你不主动问他,他不会同你说话。歇息时,常见他一个人静静地坐在墙角,默默地抽着最便宜的那种纸烟,烟雾总把他的脸弄得模模糊糊。其实,老梁懂的事情不少,尤其是关于葬事关于京西坟地方面的事,他可说是有问就能答出来。
老梁说,他小时候,21大厦这一带全是坟地,他和他哥哥每天玩耍的地方就是在一个又一个坟头上,他们在这儿捉迷藏,逮兔子,折野花,挖野菜,偶尔看见谁家的坟头上放的供果太多,也会偷偷拿一点吃了。
老梁说,他父亲告诉他,过去京西这一带,即便是无坟的空地,挖下去也常能挖出前朝人的坟墓。他说,有一次一家人挖墓坑,就挖出了手和脚被绑,身上背着马具的几具尸骨,有读书人来看了后认定他们是燕国时陪葬的奴隶。
老梁说,过去这一带也有蒙古人的坟墓。元朝蒙古族的皇帝们死后,先是把大原木一锯为二,中间挖成人形空槽,然后将死去的帝王安置其中,再把原木合好,外面用金条做箍束就,拉回漠北草原安葬。可一般的蒙古族小官和军士,死后并不都能再回草原,有些人就在火焚之后把骨灰安葬在大都四周的墓地里,一些蒙古巫师“萨满”会在节日里来洒酒烧肉祭祀。老梁的父亲就看过那种以火去烧所祭之肉的场景。
老梁说,过去这一带的墓地里有三片乱葬坟,这几片乱葬坟都有些来历。其中一片是明朝正统年间于谦指挥过的一些军士。当年这些人跟随于谦抗击瓦剌部对北京的进攻,获得北京保卫战的胜利,但后来皇宫里的“逃走派”占了上风,部分人被杀后尸体就扔在了这里。另一片是李自成的农民军退出北京城后,吴三桂率兵进京屠城时杀的百姓的尸骨。还有一片是八国联军进城后在阜成门一带杀的人的尸骨,当时因为杀的人太多,浅埋在阜成门的尸体臭味太大,侵略者便让人把尸体挖出扔在了这里。
老梁说,这一带的土层里埋满了尸骨,一朝一朝又一朝,不知道有多少人躺在地下看着我们今天的人咋样过日子……
老梁的话越发让我在夜里值班时心惊胆战起来。
那么多的魂灵会不会在夜里钻出来?
老梁也在生法子赚钱,这一点和丰嫂有点相似。他生的法子是给人擦车。每一辆轿车进场他引导到位后,总要上前问开车的一句:要不要擦车?如果人家点了头,他会高兴得连声说谢谢。他给人擦一辆车只要五块钱。通常是开车的锁好车门后,把五块钱递到他手上,他问清人家走的时间,然后就抽空来把车擦净,保证不耽误人家走。他擦车不像街头上那些洗车的,拿水龙头哗哗一冲了事,那样做浪费水,大厦不会允许,再说也容易把停在旁边的车弄脏。他常是用桶提了水到车前,用布蘸了水一下一下地擦,直到把车擦得锃亮锃亮。正因为他认真负责,凡让他擦过一次车的人,车脏后就还希望让他来擦。我经常看见有人把车停好后,朝他叫道:0265,擦车!他听见声音后,总是高兴地应道:来了——和饭店里端饭的伙计有点相像。
从仲春到中秋这段日子擦车,累是累,可因为水不凉,总还好受一点。到了秋末和冬天,水凉了,加上停车场的暖气也不热,一双手老与水打交道可是一件痛苦的事。到了冬天,我总看见老梁往手上哈热气。有一次他向我借火抽烟,我看见他的一双手上裂满了口子,手腕都冻肿了。我劝他:老梁,钱是挣不完的,身体要紧。他笑笑说:不要紧,我这身子一时半刻散不了架。
老梁因为家在北京,只要不是加班擦车太晚,他一星期都要回去住几次,他是不放心他那对儿女。也因此,他住的那间房,就成了大家的客房。谁来了客人,都到他那里去住。冬天的一个傍晚,我去外边买东西返回时,看见两个保安员在大厦门口正拖拉着一个农村中年妇女往外走,那妇女边被拖着走边叫:你们真忍心让我冻死?从农村来的我自然对农村人怀着一份同情,就上前询问缘由,原来那妇女是由山西运城乡下来北京寻找在京打工的儿子的,儿子已经三个月没给她写信了,他们就母子俩过日子,她放不下心,找来了。可儿子原来打工的那个单位说,那孩子早离开了。找不到儿子她就没地方住,饭店招待所她没钱住不起,前一天晚上就是在一家录像厅里坐到天亮的。今天她找儿子找到这一带,看见天要黑了,就想在大厦一层大厅的沙发上坐一晚。保安员自然不让,便把她往外推。天就要黑了,又飘着稀稀落落的雪粒子,这个时候把她推出去,让人生地不熟的她去哪里?那一刻,我忽然想起老梁的那间房,今晚就让这位大嫂先睡到那屋里吧。我于是给那俩保安员说了我的想法,大家都干保安,又见那女人确实不是坏人,这点面子他们还是给的,我于是就领着那位姓林的大嫂回了地下2层。也巧,老梁那晚要回家住,正做着出门的准备,猛看见我领一个女人进来,吃了一惊,问:老弟,你这是——?我给他做了解释,老梁犹豫了一下,点点头。待那位林大嫂落座之后,老梁喊我出门,期期艾艾地说:弄一个不认识的女人住这儿,让别人看见,会不会说闲话?我拍拍他的肩膀笑道:有我做证明,你怕啥?丰嫂那时也走过来笑说:放心吧,老梁,你这是救人苦难,我也给你做证明!
第二天老梁来上班时,先到了我这儿,问:她走了没?我拉上老梁去到他屋里,只见那林大嫂正和丰嫂、彭仪在一起吃早饭,饭,显然是丰嫂她们买的。林大嫂看见我们,急忙起身说:谢谢你们。老梁那会儿已转着身在看他的屋子,原来零乱的屋子这时已被收拾得整整齐齐。丰嫂说:看见了吧,屋里只要一住女人,就保准变个样子!
林大嫂是早饭后走的,说是要继续去找她的儿子。我以为这件事就算结束了,没有想到,第四天的晚饭后,忽见两个警察搀着满脸病容的林大嫂径直来找我,其中一个警察说,这位大嫂病倒在街头,问她在京有没有熟人,她说到了你,所以我们把她送来了。我苦笑了一下,简单向两个警察说明了情况,然后扶着林大嫂向老梁的屋子走去,也只有再找老梁帮忙了。老梁那晚没有回家,不过见我领了林大嫂进去,也没说别的,起身倒了一杯水递给林大嫂说:快躺下歇着。然后就拿了他的衣服去了我和崔发的屋子。崔发前半夜值班,他睡崔发的床,后半夜我值班时,崔发睡我的床。
那位林大嫂一病就是半个多月。这期间,主要是老梁和丰嫂照顾她。因为是住在老梁屋里,更多的事是老梁做的。买药、倒水、端饭、量体温,除了扶着上厕所和洗衣服这些事是由丰嫂和彭仪干的之外,其余的事都由老梁来做。有一天,崔发看见老梁从外边给林大嫂买了一碗馄饨,小心翼翼地端着进屋时忽然笑着对我说,我看老梁八成是对那林嫂动感情了,干脆,咱俩做一回红媒,把他俩往一块撮合撮合。我听罢也觉得有道理,老梁死了妻子,林大嫂没有了丈夫,俩人都是单身;林大嫂虽说是外省农村人,可模样也还长得耐看,年岁也比老梁小;老梁虽是北京人,可他这个年龄这个家境,要在京城里找个和林大嫂这个年岁这个貌相近似的女人,也不容易。这根线还真值得牵牵。我们把这想法给丰嫂说了,并怂恿她先去探探林大嫂的口气。丰嫂笑道:行,你们两个小年轻的倒有做媒的心,我就大着胆子去问问。第二天,丰嫂来告诉我们说,林大嫂也觉得老梁是好人,她对这事点了头。她只是担心她晚点找到儿子后,老梁能不能接受她儿子。我和崔发一听这口气,都断定这事能成,于是兴冲冲地去找老梁。老梁听我们是说这事,先是脸有些涨红,随后低了头喃喃着:谢谢两位小老弟的关心,那女人看着是个过日子的女人。你们这话也真让我的心一动,可不瞒二位说,我养不起,我手上没啥钱,家里已有三张嘴了,要再添上一张或两张,我实在没那个腰力……
我和崔发劝了半天,最终也没有说服老梁。也恰好,那天送林嫂来的两位警察和山西运城林嫂的家乡公安部门联系,得知她儿子已经回到了家里。这样,病好了的林嫂就要走了。临走的前一天,林嫂把老梁屋里彻底打扫了一遍,把所有可洗的东西都洗得干干净净,还用歪歪扭扭的字给我们每人写了一张字条,上边除了谢谢俩字外,还有她家的地址。我看见她给老梁的那张字条上又多了一句话:大哥,日后得空,就去我家吧。老梁把那张字条看了很久很久……
几天之后,“17·58”事件就发生了。
事件发生时我正在补觉,崔发把我摇醒后说,大耳朵刚才通报,17层振华电脑公司在下午5点58分发现,他们仓库里的四台电脑被盗。被盗的时间说不清,但大耳朵估计这些被盗的电脑贼们还没来得及弄出大厦,要各层保安员立即开始在本层进行地毯式搜查。我们地下2层由我俩负责来搜一遍。
搜也是白搜。我不甚情愿地起床下地,咱们这一层的人去偷啤酒去偷面包可能,谁也不会去偷电脑。这里除了我和崔发稍懂点电脑操作知识之外,其他人对电脑都是一窍不通,他偷来干啥?
我们打算胡乱地看一遍就向上报告交差。崔发拉着我出了门。
万万没想到的是,我们会在老梁的屋里发现了一台包装完好的电脑,而且那包装箱上写得清清楚楚,经销单位是振华电脑公司。
原本准备推开门看一眼就走的崔发和我顿时惊在了那里:老梁怎么敢干这个?
一定是因为穷,就铤而走险了!崔发叹息着说。
老梁!我喊了一声。可没有听见他的回应。你他娘的害怕了吧?这可是要判刑的呀!隔壁的丰嫂闻唤跑过来说:老梁说他回家有点事,一会儿就来。我和崔发对视了一眼,报告,这件事只有向大耳朵报告了。这样的事要是隐匿不报,我俩肯定要丢饭碗了。
大耳朵在电话上一听,立马就乘电梯来了。他进老梁的屋里一看,即刻打开对讲机说:请来把赃物拉走!随后告诉我们:这只是一台,还有三台肯定也藏在附近,赶快再找,并做好抓捕老梁的准备。
我的心一颤:老梁,你怎能走到这一步?
也是巧,我们刚把那台电脑搬到电梯前,老梁竟推着一辆三轮车从电梯里出来了。我的心当下就一咯噔:老梁,你肯定是想用这三轮车把赃物拉走,你他妈的应该在深更半夜里再来拉呀!老梁也看到了放在地上的那台电脑,我原以为他会惊慌失措的,不想他倒先开口问:把我的电脑往哪里拿?
你的电脑?大耳朵的眼眯了起来。
当然是我的电脑!老梁的口气倒很硬。
我差一点儿笑起来了:老梁,你他妈的连个老婆都接不起,你还有钱去买电脑呀?!你连个骗人的话都不会说。
你有什么证据来证明这电脑是你的?大耳朵冷冷地笑着。我知道他这是想当面羞辱老梁。没想到老梁强硬地说:我有购货的发票!
发票?是真发票?大耳朵依旧笑着,如今街上卖假发票的人可是多的是!
我这当然是真的!老梁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发票递过来,我凑上去一看,果然,那发票上写着老梁的名字:梁一邯;钱数是9600元。老梁,你能有这么多钱?
大耳朵立时打开手机拨了一组号码,而后对着手机问:振华电脑公司吗?请马上查一下发票存根,看今天是不是给一个叫梁一邯的人开过一张9600元的购电脑发票!
——请稍等。手机里的声音大家都能听清。我看了一眼老梁,可我依旧没从他脸上看出惊慌,这家伙倒是能沉住气。
——查到了,我们开过。手机里的声音把大耳朵和我还有崔发都震得眼瞪大了。还是大耳朵反应快,大耳朵很快地收起脸上的尴尬,对老梁笑道:崔发他们估摸你会推车来拉电脑,就先给你搬到了电梯口,刚才我们是故意同你开个玩笑。说罢,扭过头狠狠瞪我一眼,就上电梯走了。
嗨,他妈的这事办的!我在心里骂了一句,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想骂谁。
那晚临睡觉时,我又进了老梁的屋子,心里窝了一点无名火问:老梁,你替谁买的那玩意儿?
你们也太他妈小瞧人了!老梁的脸拉了下来,我给我自家买的。
你他娘的既然有这么多钱去买电脑,当初为啥还要哭穷说娶不起老婆?
老梁叹一口气,颓然地一屁股坐到了床上,压低了声说:你以为我不想娶老婆?告诉你——反正老哥也不怕你笑话,我没有一夜不在想女人,我已经在梦里续了一次又一次亲了。老婆死后这些年,我再没碰过一个女人,我才五十多岁,身子又没啥大毛病,我怎么会不想女人?怎会不想再娶一个老婆?这回你让那个姓林的山西女人住我屋里,我心里可真是乱得厉害,她穿着虽不好,可人长得不错,脾性也不孬,我这心能不动?我已经多少年没有闻过女人身上的味儿了,闻到她身上的味儿我这心就跳得厉害。有一次我给她端稀饭往她手上递时,不小心洒了一些到她的衣襟上,她撩起衣襟去擦时,把肚脐眼露了出来,我这心呐,忽悠一下就提上去了,手指头哆嗦着直想伸过去,要不是我赶紧扭过脸去看别的东西,那一天肯定要闹出什么事情。她病快好的一个晚上,我提了一暖瓶水给她送去,她说,大哥,我有句话想给你说。我说,你说吧。她当时半躺在床上,她拍拍床边说:你坐这儿。我就走过去坐了。她看着我说:大哥,我跟你无亲无故,你这样照顾我,把我当亲妹子一样,我这心里真不知说啥好。我说,啥话都不用说,人都会遇到难处,有难处了大家互相帮帮,我要是在你们山西病了,你恰好看见,你能不管?快别说外气话了,这不算啥不得了的事。她两眼直看住我说:大哥,有恩当报,可我这一走,恐怕再难有机会来这北京了,再也没法报答你了。我连忙摆手让她别再说报答的事,她却忽然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说:大哥,你是个好人,你要是想对我做那事,你就来吧,就让我用这个法子……说着,一只手已掀开了被子,把下身露到了我的眼前。不瞒你说,我当时全身的血管都张开了,眼瞪得好大好大。我的一只手不由自主就伸了过去,我的身子也都倾过去了,只差一点点就压到她身上了,我那刻真想就把事情做了,过一过瘾,把这多少年的缺憾补一补。可就在那一刻我也明白,如果我真把事情做了,我就不能再让她走了,我就该娶人家做老婆,我要做了这事再让人家走,那我就不是人而是畜生了。我既然没有力量娶人家做老婆,没有力量养活人家母子,我就不能和人家做那事。我只是用手摸了一下,就一下,就急忙又把手缩了回来,我怕再摸一下我就控制不住自己了。当时我用牙狠劲地咬住自己的舌头,用疼痛硬把心里想做那事的劲头压下去了。我坐直了身子,伸手替她去盖被子。临盖被子的时候,不瞒老弟说,我舍不得,我晓得这一盖,不知哪一年才能再看见女人的身子。我当时低下头,在她的大腿那儿亲了一口,亲了之后我才看见,我因为咬住舌头想压下欲望,把舌头都咬破了,把一丝血留到了她的大腿上。我给她盖上被子后说:妹子,我会记住你,等我以后挣够了能娶你的钱,我就去找你,我会把你给我的地址留住……
我惊看住他,一时无言。
你一定觉得我是傻瓜。
可你有钱!你有钱去买电脑就不能
这就是我想给你说的。我手上是攒了些钱,可我很早就答应我的女儿和儿子,一旦钱攒得够买一台电脑,我就去给他们买一台电脑回来。那俩孩子早就想有一台电脑了,女儿是想在电脑上搞设计,儿子是想学会操作电脑。你比我年轻,想必知道,人以后不懂电脑不行。女儿给我说过,以后谁要是对电脑一窍不通,他连工作都难找,更别说挣大钱了。你晓得我穷了一辈子,我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们跟我一样去过这穷日子。我想,我在这大厦的地下2层干活,我决不能再让我的孩子们日后也到这一层来干活,他们至少也要到十层以上的那些写字间里去做事。我很早就在心里发了誓,我要让我的孩子们过上比我好的生活。这就是我为啥不用攒下的钱去娶老婆,而先给孩子们买了电脑。孩子们的学习不能耽误,一耽误就可能耽误他们一辈子,我娶老婆晚一点,不过是耽误一阵子。你说我这样算账对不对?
我定定地看着老梁,我没想到他心里还藏着这些东西。
日后我再挣了钱,我真可能去……
山西?
他点了点头,我看见有一颗泪珠子在他的眼里打转。
我不敢再看他的脸……
21·53事件
头一次听见电话里那个姑娘说她要找0115号时,我没反应过来,我说:什么0115?没有这个电话,你要错地方了!待我要扣话筒时崔发走过来指指他的胸牌,我这才忽一下记起,0115是崔发的胸牌号码。
我和崔发是太熟了,我俩可谓是朝夕相处。我没想到他还有瞒我的事情。
记得我当时问:这女人是谁?
他笑笑,说:城里人有条规矩,不该问的不要问。
可我是农村人。
你现在不是了,你是在京城21大厦工作的人!
我说:好,我不问。
就是从这天起,崔发开始经常出去了。他只要不值班,准定会往外跑。有时,竟还要我替他当班。每次回来,还都要点一根香,双手合十地在那儿站一会儿。
我知道他这是在求神保佑。打我认识他起,就看他经常这样做。在58层时,他每次出门前,都要在床头柜上点香求神保佑出入平安。我曾问他求的是哪尊神,他说,人住在哪里,就要去求哪里的神,咱现在住在21大厦,当然是求大厦之神。他还说,不管什么样的房子,高也罢,低也罢,大也罢,小也罢,只要你一盖起,神就来了,就开始掌握住在房子里的人的安宁和福气了。
我估计,他现在向神祈求,是在祈求大厦之神保佑他和那姑娘的事情发展顺利。
看着他每天值罢班觉也不补就急慌慌地往外跑,我明白他是被电话里的那个姑娘迷得很深了。丰嫂也看出了点名堂,笑道,崔发说不定也会弄出点事来。果然,几个月之后的一个晚上,他从外边回来,在值班室把香点着后,先是祷告了一会儿,随后就两手抱住头坐在那儿一动不动,我催他去宿舍里歇息时,他忽然开口问我:你认识的人里有医生吗?
我不是找一般的医生。他的话音里带着烦躁。
我不明白地看着他。
我找……会流产的医生。
流产?医院里不是都有妇产科吗?我尽量不让自己的声音里露出惊奇。
问了,很贵,而且还容易露出真实身份。她不愿去。
那就回老家
回老家想让她爹把她打死?!
她是
俺们一个县里的,这会儿在北三环那边的一户人家里当保姆。
原来就认识?
嗨,那天打菜市场里经过,看见一个男人在为一点菜的事调戏她,听她的声音是俺们县里的,就上前打了那男人。就是从那以后……
那你们也该小心呐,我看报纸上说,避孕要戴套的呀。
这一点我还能不懂?戴了,都戴了。就有一次,我为别的事去见她,那次我原没准备做的,所以也没买套,到了她当保姆的那家屋里,刚好主人全家都不在,她又当着我的面换衣服,一看见她那两条雪白雪白的大腿,我就忍不住了,我伸手抱住她就把她放倒了。她当时还提醒我:你没戴套!可那会儿我急得已经顾不得了。全怨我呀,她当时夹紧两腿左右扭着不让我做,我急得还在她屁股上打了一掌,最后她看我生气了,才赶紧把腿叉开了,没想到就这一次,便种上了!
你应该多买一些套放她那儿的。
嗨,她不让!她说万一让主人家看见她有那东西,她就没脸在人家家里做事了。她坚持要我每次去都随身带着。我有时为了节约时间,打电话让她在她住处附近替我买一个套她都不干。她说她不是怕花钱,她说由谁买套是原则问题,如果她买了套等着我去,她就和妓女没有多少差别了。
唉,我只能叹一口气。
她刚开始和我说她怀上了我还不信,她干呕时我还以为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目的是想让我心疼她。一次不戴就那么厉害?她那块地就那么暄和?种子一落土就出芽了?又过了些天她让我摸她的肚子,我一摸才急了,老天,再不做,别人都能看出来了。她的肚子已经鼓鼓着了。
不知道大耳朵认不认识会流产的医生。
你可不能告诉他!他惊慌地抬起头来,这种事要是传开了那还了得?他又是咱们的头儿,万一他发火
大不了是你俩早点结婚。
结个屁。先不说我俩房无一间,钱没几个,这些事总还好解决,关键是她爹在家给她说有婆家,那个她不爱的小子还在等她回去结婚呐。这些事没弄清楚我敢结?
我点点头,也在心里替他着急起来。
第二天一大早,崔发就出去了。出门前对我说他可能一天回不来,我说:你放心去找医生,值班的事就由我来干,我也只能帮你这点忙了。
那天傍晚,崔发回来时脸上带了轻松,我一看就也松了口气,低了声问他:找到了?
他把头点点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在西郊的一根电线杆上找到了。
电线杆上?我吃了一惊。
那医生已经做过几百例这样的手术了。
电线杆上的广告你也信?
一开始我是不信,后来我按那广告上的地址找到人,亲自看了他的手术记录,看了他的手术器具,看了他的学历证明,看了他过去做的那些手术的照片,听了他的介绍,我这才信了。
能行?
能行!他要的手术费只有正规医院里的一小半,而且不看你的身份证明,你随便编个假名就行。我已经跟他约定,他今晚九点钟来给她做。他说这种手术要不了多长时间。
在哪儿做?
我想就在咱俩住的屋里做,不用惊动任何人。
那小屋里能做手术?
医生说没问题,说只要有一张床,让女人躺上边就行。
还是找一个干净的地方吧。
怎么,你是不是怕在咱屋里不吉利?
不,不。我急忙摇头,我只是担心
担心倒不必,我已经给我那位说了,她待会儿就来。
我不能再说什么,只能帮他把他那张小床拉到屋子中间,而后替他去继续值班。
将近九点时,我站在值班岗位上看见一个姑娘匆匆走进我们那间小屋;不久,又见崔发领了一个中年男人提着一个小药箱走了进去。我知道,那就是今晚的两个当事者了。我在心里为崔发和他的女友祝愿,祝愿手术顺利成功。
大约半小时后,我们那间屋里突然传出一声非人的惨叫,我被惊得身子一抖,丰嫂、彭仪、老梁他们也被惊得出了屋子。我心里生了一种不好的预感,刚好那会儿没有车要出去,我就向屋子走去,还没走到屋门口,忽见屋门哐啷一声开了,崔发两手是血地跑出来叫道:来人呐,快救人呀——我心里一咯噔,知道自己担心的事出了。我和丰嫂几乎是同时跑进屋门的,屋里的情景让我俩都吸了一口冷气,那姑娘两腿叉开仰躺在床上,那个医生正手忙脚乱地按着姑娘大腿里的什么地方,床上地上和医生的手上身上到处都是血,满屋子都是血腥味。快,快去医务室叫医生!丰嫂推了我一把。我扭头就向电梯间跑。还好,6层医务室里刚好有医生,快!我拉住他的胳膊就向外走,那医生看我的样子知道是急事,一分钟也没耽搁,抓起急救包就跟我向电梯间冲。在电梯下行的那段时间里,我飞快地向他说了情况,他是一个训练有素的医生,我还没有说完,他已经用手机拨通了市急救中心,我们跑进屋里不久,就隐约地听见外边有救护车的响声了。那医生一边飞快地止血一边向我说:快去迎接救护车!
救护车在我和进车口的值班员余太久的指挥下,以最快的速度直接开到了我和崔发的屋门口。
那真是一场争分夺秒的救命之战。抢救中心的医生们是飞奔着把那个浑身是血脸孔煞白的姑娘抬上救护车的,而且一进屋就给姑娘输上了血。
忙乱中大家谁也没注意到,崔发请来的那个江湖医生已经不见了踪影,他的手术包也没有提走。
这就是“21·53”事件的大致经过,我通过保安网络向上边做了报告。
崔发是第三天才从医院回来的。姑娘的命总算保住了,但花的钱已是正式医院堕胎费的好多倍。他回来的第一件事是去找那个江湖医生,可哪里找得到?江湖医生的房东说,自打那晚走了之后再没有回去过。
崔发又在值班室里用双手抱起了头,这次是为那姑娘的身体和那笔医疗费发愁。我也是在这时才从崔发嘴里知道那个江湖医生施行打胎手术的过程:先把他随身带来的一张神像在墙上挂好,然后点一支香,叩一个头;接下来给那姑娘吃了两颗仙丹;跟着把姑娘的四肢在床上绑好,在自己的一只手上抹了些油,就将手朝姑娘的阴道里伸去……
我长久地听着崔发的哽噎……
崔发发誓要找到那个江湖医生。
过去,他一有空就去找那个姑娘;现在,他一得空就出去寻找那个江湖医生。我劝他罢手,这么大的北京城,找一个没名没姓的人谈何容易。可他固执地摇头,说只要他还在北京,我总有一天会找到他!我问他找到了那人打算怎么办,他说:打!我要把他打个半死,我要让他也流流血,解解心里的这股恨。你不知道我是多么恨他,他把她弄成了这样,让她流了那么多的血。我平时连一指头都舍不得弹她,她是我心尖尖上的肉,她流血时比让我流血还让我心疼,你不知道她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她让人觉得活在这个世界上真好,每回一躺到她的怀里,我就能把心里所有的烦躁和不快全忘掉;每回一摸到她的身子,我都有一种上天的感觉;每回一看见她笑,我这两脚走路都像飞似的。可他竟那样对她,这个杂种!……
直到我离开地下2层,崔发还没找到那个江湖医生的影踪……

22·50事件
这事件是胖子黄白顺惹出的。
我和白顺虽同为保安员,但平日交往不多,不过我喜欢看他——看他这个胖人的日常生活动作,那些动作常常惹得我发笑。他穿鞋可不像我们这些不胖的人那样简单,他得先找一个高凳子把鞋在上边放好,然后慢慢把脚抬放到凳子上去穿,因为弯一次腰对他来说实在是一个很大的痛苦。他的腰和胸和臀,看上去粗细已经一样,基本上无法区分。二十多岁的年轻人中,像他这样胖的实在不多。不过他的胖不是那种虚胖,他看上去给人一种身上蓄满了力气谁也无法摇动的感觉。据说大耳朵当初要他留在保安队,也是因为这一点。他穿了保安服往你面前一站,不动手不说话,先就使你的心里发毛了。
有天早上,他起得特别早,而且打了领带衣饰一新,头发也梳得溜光。我有些惊奇,他可是一向不讲究穿戴,就问他起这样早是去哪里,他有些不自然地笑答:我妈今儿个要坐火车来,我去接她。我知道他家在山东菏泽,老人家那么远来可不容易,我拍拍他的肩膀要他快去车站。半上午时,白顺把他妈接来了,令大家眼睛一亮的是,还有一个长得挺标致的姑娘跟在他妈的身后,我们还没有开口问那姑娘的身份,老人家已先介绍说:这是给俺白顺介绍的对象。姑娘和白顺都红了脸。我这才明白白顺今天何以穿戴得那样整齐。我听见丰嫂在旁边悄了声说:白顺能娶了这个姑娘倒是福气。
那一次白顺妈说好是要在这住上四五天的,我们已给老人和姑娘腾好了房子——白顺来和我与崔发挤住,余太久去和老梁住在一屋。没想到的是,第二天上午那姑娘就坚决要走,任白顺妈和丰嫂她们怎样劝也不行。我让白顺也去劝劝,他铁青了脸不吭也不动。我心上估摸,肯定是白顺和姑娘的关系出了问题。见那姑娘执意要走,白顺妈也只好和她一起走了。她们走后,白顺的情绪就一下子变得非常低沉,原本就不大的一双眼睛,眯得只剩了一条缝,而且什么也不看,只盯住自己的一双胖腿。大伙故意来找他说话,想调整一下他的情绪,可他根本就不理睬。余太久看他那样,就没让他来换班,替他值着前半夜的班。晚饭过后,他一个人出去了,回来时已近十一点。他手里捏着一个酒瓶,摇摇晃晃地走到我面前问:你干不干?我以为他要我喝酒,就笑了答:我正值班,不能喝。他摇着头说:我不是问你喝不喝酒,我是问你干不干女人?!我吃了一惊,道:你是喝多了,快回屋里睡吧。他脖子一梗:我没喝多,我清醒着呐,我就是问你干不干女人,你要不干,我干!他娘的,凭什么我就不能干女人?难道因为我胖我钱少就该让女人涮吗?一个女人嫌我钱少不同意,另一个女人嫌我胖不同意,再一个女人嫌我又胖又钱少,滚,都滚!告诉你,连这回这个女人算上,已经有七个对象都吹了。这一回我妈千辛万苦地从山东领她来,花了那么多的车票钱,娘的,一见面就问我一月挣多少,问我存了多少钱,我一说出数来她可就变脸了。娘的,又是嫌老子穷,你是找钱结婚还是找男人结婚?不同意?不同意去他娘的,老子这辈子不结婚了,老子找妓女!老子照样干女人!老子今晚就出去找了,找了一个漂亮的,我已经和她谈好了价钱,打一炮五十块钱,她一会儿就来。我今天晚上就要见识见识女人,我就要干她们!我要打三炮!我要用炮打死她们!……
回屋睡吧。我以为他说的是气话,没想到我的话未落地,一个打扮得花枝招展一看就是做那种事的姑娘从电梯里袅娜着走了出来,她看见白顺就打了个响指,说:嗨,靓哥,我可是按你的要求准时到的!
日他奶奶,你是讲信誉。白顺立刻迎了上去,既不熟练也不自然地搂着那姑娘向他和余太久的住屋走去。
我惊得目瞪口呆。
这是我第一次亲眼看见人做这事。
嫖妓,让大耳朵知道了那还了得?
我急忙扭开眼不再去看那扇屋门。整个值班的时间,我强令自己一直去看出车的出口,不许目光溜走一米,白顺,我他娘的不知道你在玩妓女,不知道!出了事我也决不做什么证明!
那女的那晚什么时候走的我的确不知道。
第二天早上,照说我可以补觉多睡一会儿,可我睡不着,我睁眼躺在床上想象白顺和那女人所做的事情。我被自己的各种想象弄得心跳加快惊惊慌慌,直到听见白顺的那声尖叫:狗日的哟——我才跳下床去穿裤子。待我穿好出门时,地下2层的所有人都已经围到了白顺和太久他们的门前。我看见白顺在跳脚高骂,看见太久在不停地打着哈欠——看来他昨夜值了一夜班,看见其余的人在交首议论。我费了几分钟的时间才算弄清发生了什么事情,原来白顺的喷雾手枪和电警棍全都不见了。
我几乎立马就把判断做出了:一定是那个妓女干的!除了她没有人敢进保安员的住屋。
我操他妈真是见了鬼了!白顺还在那儿高声骂着,我上前照他屁股上就是一脚:骂个球,是谁拿走的你还心里没数吗?
白顺被我踹得一怔,眨巴着眼睛问:谁?你说是谁?
你昨晚领了什么人来?
哦?白顺这才脸红了,才结结巴巴说:不会吧,她要那些东西……干啥?
其余的人因为都没看见昨夜那一幕,就听得莫名其妙。我怕张扬开来把事情弄得更大,使白顺真丢了这个工作,就挥手让大家走开,说:能很快找回来!
人散了之后白顺抓住我惊慌地问:去哪里找她?我昨晚是在大厦西边的米满酒吧门前看见她的,白天她肯定不在那儿。
那你就晚上再去找!我瞪他一眼,你看你办的什么屁事?要让头儿知道了不开了你才怪?!
那……就别向大耳朵报告。
不报告她要在今天拿你的武器去作了什么案子,那你会更倒霉!
那咋办?我看见他的手在抖了,就缓了声说:报告他时不说原因,只说丢了那两样武器,晚上抓紧找回来……
那天我在保安网络上向上报告时,是以“22·50”事件报的,“22·50”是那妓女来地下2层的大概时间。我的报告发出仅仅几分钟,大耳朵就来电话发了一顿脾气:你们地下2层怎么总出事情?……
我不敢辩解,他要是知道了真实原因那还不翻了天了?
还好,当晚对那姑娘的寻找还算顺利。白顺执意要我和他一起去米满酒吧,说怕那女的耍赖。离那酒吧门口还有好远,我就看见那女的正在对一个路人抛着媚眼。白顺是跑过去的,胖人的跑姿叫人不忍目睹。他上前一把就抓住了那女的胳膊,疼得那女的叫了起来。
我怕引起路人注意,示意白顺把她拉到街角的暗处。
——说,为什么偷我的武器?白顺咬了牙问。
还有脸来问我?女的倒没有否认,这让我松了一口气。
——为什么偷?说!他搡着她。
有你那样玩儿的吗?姑娘声音虽压得很低,可充满了怒气,你既然叫姐们儿去了,既然姐们儿的衣服都脱了躺在那里,你为何光哭不做?一个大老爷们光流眼泪算他妈的什么本领?照说你该如狼似虎才对呀,你不也就二十多岁吗?哎,你告诉我,你是不是那方面有病?那东西起不来?你不说我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胖人的那个东西都不好使。嗨,光哭还罢了,我看你哭想哄哄你,拍拍你的背吧,拍着拍着你倒打起呼噜睡着了。他妈的我从来还没遇见过这样的事,我是一个女人呀,你怎么会无动于衷呢?这说明你根本没把我当回事,说明我在你眼里没有一点魅力,说明我快成了没人要的东西了。我越想越气,越想自尊心越受不了,所以我就想让你也倒点霉,就把你那两样东西拿走了,姑奶奶我知道你会找来的,你倒是给我说说,你既是不想要我,凭啥还要我去,你是不是存心要姑奶奶的好看?!存心要伤我的心?!姑奶奶我也是人呀!……
白顺被骂呆在那儿,我也惊住了,原来如此。
十分钟后,我们就拿到了那两样武器。临走时,我没有说话,只从兜里摸出二十块钱递给了她。
行,你这人够哥们,一看就是个大丈夫!怎么样,你做不做?
我急忙拉着白顺跑了。
快进大厦的时候,白顺红着脸拉住我说:你别信她,我那方面没一点毛病,我昨晚只是酒喝得太多……
我捶了一拳他的肩膀,走开了……
大约这之后不久,白顺迷上了买彩票。不论是福利彩票体育彩票或是其他的什么彩票,只要是有人卖,他便立马跑去买了准备兑奖。尤其是那种头等奖五百万奖金的体育彩票,他更是着迷,每回都要连续跑好几个地方买,最多的一次买了一百二十块钱的。他每次买了彩票回来,都要满脸喜色地对我们说:我这次的运气八成到了,一旦我获了头等奖,我去领奖金的时候,得麻烦弟兄们陪我走一趟,毕竟是五百万块钱呐,咱得小点心,别让人抢去了。最好是你们拿把伞,把我的脸遮住,别叫外人看见我的模样,免得以后贼们找上门来。只要是平平安安把钱拿回来,诸位我都会给回报的。我保证给你们每人买一台二十九英寸的大彩电,外加两箱方便面,好让你们饿了就有吃的,要不再加三串糖葫芦也行,每个人都尝尝京城这种好东西的味道!崔发爱同白顺开玩笑,这时就故意一本正经地问:那剩下的钱你打算怎么办?你得早计划好,免得到时候手忙脚乱。黄白顺听罢点头说:也对,是应该把计划先做好。有一段日子,白顺一值完班就趴在那儿做计划,直到有一天中午,他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我想把我的用钱计划给大伙说说,看对不对头,我一个人有时可能想得不够周到。
大伙于是都带了点揶揄的笑容听他公布用钱计划
第一项,给地下2层你们六个人每人买一台二十九英寸的长虹彩电,一台按三千元算,共一万八千元。
第二项,给地下2层你们六个人每人买两箱康师傅方便面和三串糖葫芦,每箱按六十元算,每串按五元算,共三百九十元。
第三项,给自己娶一个老婆,给媒人两千元;送彩礼一万一千元(眼下村里最高的);盖三间大瓦房,按三万元算;婚礼花费按八千元算,共五万一千元。
第四项,给我舅家表哥一万元,他也是因为家里穷说不上媳妇,我得让他也能娶上个老婆。
第五项,给我的邻居汪家尧一万五千元,汪家尧的老婆得了癌症,这些年花了不少钱,我得让他们家也有饭吃。
第六项,给我的同学尹学海一万二千元,他考上了师范学院,可家里没钱,他是贷款上的学,在学校里常吃米饭和咸菜,我得让他把学顺利上完。
以上六项共计十万零六千三百九十元,剩下的我一时想不出要花的地方,就先存在银行里,啥时候有了用处咱再去取。反正从得了大奖那天起,我是每天都要吃一盘西红柿炒鸡蛋的,顿顿要吃上三个馒头,每个星期天都喝一瓶啤酒外加吃一碗羊杂碎,我得好好解解馋,好对得起这些年一直吃亏的肚子;再就是我得去4层的美发厅里美一次发,日他个奶奶,咱也要把头发吹他个支支蓬蓬光光溜溜……
那天大家听得哈哈大笑,都说这计划好,就等着你获了奖去落实了。白顺胸有成竹地说:你们只管耐心等着吧!
大家倒是都能耐心地等着,白顺却越来越不耐心了。随着一次又一次的奖上无名之后,白顺开始焦躁起来。有几次他把报纸上公布的得奖号码和自己的彩票号对完之后,恨得把手上的报纸撕得全成了纸条。一天,老梁来上班时说,大厦门外的花坛里有个瞎子在摆摊算命,看见他非要为他算一卦不可,并再三说老梁这一辈子会有大富大贵。白顺一听这消息,以少有的利索三步并做两脚地跑出去让那瞎子算了一卦,回来后高兴得一蹦一蹦地叫:算命先生说了,从现在起,我再买三次,准定会中大奖。大家不想扫他的兴,都没说什么。结果不光接下来第三次开奖没他的事,就是第五次开奖他也没中。白顺渐渐变得沮丧起来,值班没精神,走路没劲头,吃饭没食欲,最后连觉也睡不安稳了。有天傍晚,他喊我替他值一会儿班,说要去6层医务所买点药,我问买啥药,他说:让人睡觉的安定片。我当时一愣:你买它干啥?他努力一笑说:夜里睡不着,总看见一些彩票号码在眼前晃,晃得人心直痒痒。我叹口气说:白顺,咱还是老老实实地干活挣钱吧。得奖那运气,多少万人中才有一个哩。他摇摇头,这事你别劝我,我不信我就没有这个运气,光在这里老老实实干,啥时候才能像58层那些人那样富起来,啥时候才能娶上一个合心合意的老婆?你没听人说人生就是搏嘛,我非他奶奶的搏一回不可。他买了安定片的第二天上午,走过来凑到我的耳边说:这安定片真他妈的好,昨夜里我睡得特别实。夜里好梦几乎不断,其中有一个梦我记得很清楚。有一个面目看不甚清的年轻女人,肩膀上落有一只鸟,那鸟的翅膀像金子一样,放着光,女人一手摸着那鸟的翅膀径直向我走来,问我买不买彩票,我说:买。又问我愿不愿获奖,我说当然愿。她笑笑说,那好,那你就跟着我的鸟走,它飞到哪条街上,你就在哪条街上买彩票,保准你能获奖。我刚点了头,只看见金光一闪,那鸟就从她的肩膀上飞起来了,鸟飞得很慢,好像是怕我跟不上,它飞一段路就又返回来站在一棵树上等,我这样跟它走走停停,你猜我最后跟到了哪儿?万岁寺街。我记得很清,我怕我弄错了街名,还特地到街口看了看那个写有街名的牌子。妈的,一定是神觉得亏待了我,才托了一个这样的梦给我,看来,世上的事还是公正的。我今天一定要去万岁寺街买彩票,你等着看开奖消息吧!说罢,没待我言声,已一溜烟地跑进了电梯……他这次买了彩票之后,我对开奖消息也异乎寻常地关心起来,我真希望他能得一次奖,哪怕是小奖也行。我实在不想看见他那失望和沮丧的眼神。
那次开奖的消息登在晚报上,傍晚大家正准备去吃饭,忽见白顺跳着脚地举着一张晚报跑进来高叫:我得奖了,得奖了,得了!真的?我高兴地跑过去接了晚报和他那张彩票看,这一看才明白,他那张彩票上的号码后两位数字是69,人家公布的获奖号码最后一组数字是96。我叹了口气,提醒他再看一遍,他仔细地再一次看完报纸上公布的获奖号码之后,先是大叫了一声:天呀——随即便双眼一闭一下子扑倒在地。
白顺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三天时间除了喝点水外没吃一口饭,不论大家怎么说怎么劝,他就是不吃,只瞪了眼看着房顶。这可急坏了我们地下2层的六个人,丰嫂把大家召到一块儿说:咱不能看着白顺这样下去,他会把身子搞垮的,咱们得想一个法子先让他吃饭。我们六个人互相看着,许久都没有出声,最后余太久开口说:我有一个法子,让我来试试吧,大家问是啥法子,余太久摇摇头:先不说明,你们每个人只给我十块钱就行。这是救人的事,大家自然立刻掏出了钱。余太久接了钱,当下就往外走。一顿饭时辰,竟领了一个打扮得花红柳绿的姑娘来了。大家看见吃了一惊,忙拉过余太久问他领女人来干啥。余太久说:白顺迷上彩票,是从找不到对象开始的,如今要去掉他这份痴迷,恐怕还要从女人着手。如果有一个女人到他面前对他说她爱他,他眼下的心病就可能缓解,就有可能开口吃饭。这女人就是我花钱从那种地方……丰嫂听罢生气道:真是胡来!余太久也没有太分辩,只领了那女人进了他和白顺住的屋子。我也觉得余太久这事办得太操蛋,白顺和妓女打过交道,能受这骗?
令我大出意外的是,仅仅一个钟点之后,余太久就出来喊丰嫂泡方便面,说白顺同意吃饭。我很是惊奇,便跑过去想看个明白。进屋时,只见白顺半倚在床头,正有气无力地对那妓女说:你走吧,你越说爱我我越想死。那妓女看了余太久一眼,就撇撇嘴走了出去。白顺这才又转向老余说,就冲你和大伙的这份心,我得吃饭得活下去……
自此以后,白顺又慢慢恢复了正常,只是再听不得“彩票”这两个字,一听谁说起,他立马就脸色煞白。要是谁把彩票拿到他眼前一晃,他身子即刻就哆嗦起来,俨然像得了抽搐病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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