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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大厦》C



  07·28事件
 
    世界上每天都在发生些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
 
    那天早上大耳朵打电话让我去他办公室时,我以为又是要开什么保安会,进屋一看,就他一个人。他神情意外的肃穆,低了声说:交给你和崔发一个重要任务!
 
    啥?我看了看墙上的挂钟,7时28分。
    保护好一个人!
    什么人?大官要人吗?我一阵兴奋。终于得到了一个重要任务,这和我在队伍上领受重要侦察任务一样让人精神抖擞。
 
    不是大官,是大厦里的一个普通女人。
    一个普通女人还需要我和崔发俩人来保护?
    有人要追打她。
    那让她回自己家不就行了?
    对方可能会追到她家里。
    谁敢这么胆大?又是一个保安事件,该叫“07·28”事件了。
    追她的人占着理。
    谁?也是我们大厦的吗?
    是,而且你认识。
    哦?
    58层邱总裁的夫人。
    咚!我的脑子里重重响了一声。她要追打谁?我听见自己问了一声。
    她家的保姆。那保姆和邱总搞到了一起,结果……
    是的,她有理由追打的,只会是保姆。我很早就估摸着会有这一天,梅苑,你到底走到了这一步!
    这种事也要我们保安来管?
    这种鸟事要放在别人家,我们当然可以不管,但邱家的事,我们必须管!
    为啥?
    邱总裁每年给咱们大厦管理处的捐款可不是个小数,他是咱们的财神爷!他的家事我们必须当工作来管好。
    这事你能不能交给别人,我
    这事交给你和崔发最合适,你当过兵,责任心强;而且你们在地下2层,也没人想到她会藏在那里。
    怎么藏?她一个大活人
    让她住在老梁的屋里不出来就行,你和崔发负责给她端吃的。老梁和地下2层的其他人由我去交代,不准向外走漏消息。万一有人问起来她是谁,就说她是特服000号。
 
    又是特服。要藏多长时间?
    半个月吧,时间不会长了。邱总裁正在找人熄他老婆的火。我想,他老婆也知道这事不能全怨那保姆,她会把怒气转到她老公身上,而且不会持久。这种事,无非是邱总认个错,还能怎么着?
 
    那保姆现在在哪?梅苑,你给我找了一个多好的差事!我认识你算倒了八辈子霉了。
 
    在19层的一个房间里,你先下到地下2层,在电梯口等我,我马上就把她带过去。
 
    我叹口气。梅苑,认识你可真是福气。
 
    半个小时之后,梅苑已经站在了老梁的屋里。大耳朵此刻已经交代完走了,崔发回去继续值班,屋里只剩下了她和我。我俩都没有坐下,当着大耳朵和崔发的面,我俩没有说话。这会儿我只淡淡一笑,静静望着她脖子上的那道长长血痕,我当然知道那道血痕的来历,可我只想看看她现在怎么开口。
    ——你是在笑?她突兀地这样问。
 
    我没有理由哭吧?我知道我的笑她会受不了。
    ——我知道你看见我这样子会幸灾乐祸。
    说话夸张了吧?!
    ——可我告诉你,我这不是失败!
    当然,是成功,只有成功者才需要人保护。
    ——我现在是没成功,可我很快就会成功的!
    怎么成功?给咱这没见识的人讲讲。我存心气她。
    ——你自己看吧!她把她的手袋扔到了我的怀里。
    看什么?我一愣。
    ——里边的东西。
    我
    ——怕脏了你的手?那好,我拿出来让你看!她扯过去手袋,刷地拉开拉链,从里边拿出了一沓写有字的纸、一沓照片和一个微型录音机。
 
    照片扔到了我的面前,那全是她和邱总裁的合影,在桌前相倚,在地毯上相偎,在床上相抱,各种各样的姿势,各种各样的笑脸。
 
    ——再看这个!她把那沓纸递到了我的眼前。
 
    这是些信。亲爱的苑:我的小宝贝,离开你三天我就想得要命……不用看下去了,那是邱总裁的口气。
    ——再听听这个!她按下了那个微型录音机的键。
 
    ……你知道我喜欢你身上的哪个部位?不,不是那里,是
    快关掉!我吼了一声。我可不想去听姓邱的那令我恶心的声音。你就拿这些东西来向我炫耀?
 
    ——不是炫耀,是在告诉你我成功的条件。你刚才不是问我了?
    这就是成功的条件?
 
    ——当然。我已经给姓邱的说了。如果五天内我的要求没有得到满足,这些东西都将在社会上公开,有些还可能印在报纸上。
 
    什么?我吃惊地张大了嘴。
    ——别那么意外,把嘴阖上。你不是比我还大几岁,干吗要装出没见过世面的样子?
 
    你?!
    ——我知道你会说我卑鄙,说吧,我不在乎。我比那些造假药骗钱坑人的家伙还卑鄙吗?我比那些送钱买官的人还卑鄙?我比那些贪污老百姓血汗钱的人还卑鄙?去他妈的,这年头谁不卑鄙?这世上能有几个高尚的人?凭啥专要我去高尚?
 
    行了!别顺嘴胡说。
    ——那你就快去忙吧,保安员同志。我想一个人待一会儿歇一歇。
    我终于呼出憋在胸里的一口气:那我祝你早日成功!
    我逃也似的跑出了那间屋子。
    妈的!……
 
    我和崔发的保安任务开始加重,在正常值班的同时,负责看守住梅苑所在的那间屋。好在梅苑意识到她的处境不妙,就躲在屋里不动,我们在那门上落了锁,在车场出口值班小屋远远看着就行。白天,除了给她送点饭之外,她也没有更多的要求。我们还在那屋里放了一个尿桶,她小解便也在屋里。每次给她送了饭出门上锁时,我都忍不住叹一口气:梅苑,你把你的生活怎么搞成了这样?也许该怨我把你介绍到了58层?
 
    大约是把她保护起来的第三天晚上,我给梅苑送了饭刚回到住屋,忽见58层邱总裁的秘书推门走了进来,我很惊奇:你怎么来了?对方一笑,压低了声音说:我们邱总想见见你。我马上就要值班,我想也没想就用这个借口回绝了。自从知道了姓邱的和梅苑的事情之后,我对姓邱的就生了厌恶,妈的,我可不想见你!
 
    已经给你们保安部的头儿说好了!他脸上没了笑容,声音里分明带了压力。
    我不敢再犟,一旦惹恼了姓邱的,我的日子可能不会好过。在哪里见?
    B1停车区1588号奔驰车,车身黑色,邱总在车上等你。
    你不领我去?
 
    我在B2停车区的一辆车里。你要装着在车场闲逛,慢慢接近车子,不要让别人注意到你,邱总不想让任何人知道这次见面!
 
    我不甚情愿地向那辆奔驰车走去,离车还有两米的时候,左后车门开了道缝,我拉开闪了进去。
 
    车里就他一个人。
    很抱歉,约你在这里见面。
    我没有应声,直盯住他,车里本来就黑,他又戴着墨镜,看不清他的神情。他要和我说什么?
 
    我听说梅苑是你当初介绍来我家的,所以想和你谈谈。
    我和她只是认识。
    这我知道。在58层,过去就和她认识的人,只有你,所以我想和你谈谈。
 
    谈什么?
    我家里出的事想必你已经知道了。
    我只知道梅苑现在需要我们保护。
    其实,我现在也需要你的保护。
    我冷笑了:邱总开玩笑,这大厦管理处的头头们谁不愿帮你的忙,你怎么可能需要我一个小小保安员的保护?
 
    他叹口气:如今,还真的只有你有可能保护住我。
    我差不多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可我假装不懂。我没应声,静等着他往下说。
 
    梅苑手上有些东西,如果一旦公开,对我的声誉可能会造成大伤害,我很希望你能去说服她把那些东西给我。
 
    什么东西?我继续假装不明白。
    是关于我与梅苑之间发生的一些事的资料。
    你们之间发生了什么事?我假装糊涂,我愿意看到他尴尬,你当初和梅苑在床上玩的时候不是挺痛快?
 
    唉,一言难尽。
    我再次沉默,我知道我的沉默会催他说下去。
 
    也好,我就说给你。好在我们都是男人,相信你早晚会理解的,即是眼下因为年轻不理解,将来也会理解的。我今年五十二岁,过了四十五岁生日之后,我才意识到,我真的已经进入中年了。过去总认为中年离自己还有很远,总觉得自己还很年轻,总以为很多事情可以放在以后再去做,现在忽然间明白,自己此生中最美好的时间已经过去,以后虽然还有不少日子,可那日子里的欢乐已经不多了。有了这种感觉之后,我就特别后悔,后悔自己过去太傻,只知道奋斗、奋斗、奋斗,几乎还没有享受过人生。我六岁上学,因为明白家里很穷,就只想把学业搞好,只想用好的学习成绩让终日在庄稼地里劳累的父母高兴,所以幼年和少年时几乎记不得有什么欢乐的事,能记得的就是做作业、背书、写字。后来“文化大革命”爆发,学业中断,开始在农田里忙,那时只想多挣点工分,多分点口粮,把肚子填饱,那段时光如今能记住的也就是锄地、割麦、挖沟、挑粪,想不起还有什么欢乐。“文革”结束后恢复高考,我开始没日没夜地复习迎接考试,总算考上了,可又舍不得花时间去玩,总想学出个名堂好留在京城里。实话告诉你,我在京城上学几年,竟没有去过长城一次。后来经商,又唯恐失败,整日里战战兢兢忙忙碌碌,这个项目刚完,又要去谋划另一个项目,焦虑连着紧张,小心伴着恐惧,有时也觉着太累,可不敢让自己停下来,总想把事业做得更大一些,把钱赚得更多一些,让自己能永远立于不败之地。一日复一日,不知不觉地就把好时光打发走了,就年已半百进了中年。这种后悔的感觉一生,我就想给自己补补亏,抓紧时间多享受,吃的,穿的,用的,我都要求是一流的东西。看到别人有小蜜,我也渐渐动了心。我过去在这方面是无隙可乘的,我和别的女人一向不拉近乎,我知道搞事业的人一旦让女人缠上,通常会坏事。我这时候所以会动心,是因为我的身体也出现了一些……问……题。他的话开始吞吐而且跟着中断了。
 
    我没有扭头看他,但说实话,他的这种神态引起了我的兴趣,他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
    他点燃了一根烟,吸了一口。
 
    我不让自己开口去问,甚至不让自己的身子有一点移动,以免发出响声阻止他继续说下去。
 
    你看过美国一个叫杰德·戴蒙德的写的那本《男性绝经》的书吗?
    没有。我摇了摇头。他忽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当然,你这种年纪对这类书是不会感兴趣的。他笑了一下,戴蒙德在那本书里讲到一个四十五岁的会计师罗伯特,罗伯特晚上和妻子上床的时候,那个该死的东西就是不行。他很惊慌,他先是设法不理它,希望这个问题会自行消失。可后来这情况又重复出现了,他开始惧怕和痛苦,有一种屋顶要塌下来的感觉,他感到十分羞惭,认为自己是唯一经受此事的人,并且以为随着勃起问题的出现,他也失去了男子汉气概。
 
    我扭头看着他,他说这个干啥?
    戴蒙德后来在那本书上说,罗伯特遇到的问题是大多数四十到五十多岁的男人都会遇到的问题。你明白我在这里重复戴蒙德这话的意思了吧?
    你是说——?
    我坦白地告诉你,我也遇到了罗伯特那样的问题。
 
    是么?
    也就是在这种情况下,我对自己的约束放松了,我想让自己放纵一下,我想,既然自己和女人玩游戏的本领在降低,趁着还能玩就抓紧玩玩吧,不然以后想玩也没那个本领了。和梅苑的交往,就是在这种心境下开始的。和她来往,我一开始不是没顾虑,可那种新鲜感和随之带来的那种欢乐实在太诱人、太令人着迷,它能让你觉得又回到了青春时代,让你以为你还是二十几岁,让你认为这个世界还是你的,让你感到你还可以为所欲为。它把一道白色的纱幔遮在你的眼前,让你只摸到欢乐的形状,只看到欢乐的色彩,只闻到欢乐的气味,不去注意纱幔后边的东西,其实,麻烦、苦恼和危险就藏在那纱幔后边……我能告诉你的大概就是这些了。他把头深深垂了下去。
 
    我感觉到有一丝恻隐之心生了出来。也许应该帮帮他的忙?只是梅苑能听自己的?我可以替你去说说,可万一她不听怎么办?
 
    你和她相熟,又是你介绍她去我家的,你仔细劝劝,她大约会听的。
 
    我去试试。我伸手去开车门。
    等等。他拉住了我的胳膊,将一个信封递到了我的面前:这是一万元,一点谢意,你拿住。
 
    我的身子一震:一万元?我从来没想到这样大的钱数还会和我发生联系。我害怕似的挪了挪身子:不,不,不能这样!
 
    这只是给你的,她的生活我会给她安排好的。她给我提的那个条件实行起来风险太大,这一点你要给她说明白。你一旦拿到了那些东西,请立刻拨这个电话。他塞给我一张字条。
 
    我慌慌地拉开车门走出来,可刚走了两步,心里就又后悔起来:为什么不拿那些钱?你这个傻瓜!你什么时候才能挣到一万元?你既然去帮他的忙你就该要报酬!对这些大款你还客气?
 
    我晚点让人送给你!他压低了的声音传过来。
    我心里怦然响了一声,分明觉得有一股欢喜从什么地方涌了出来,可我的双脚,却像要逃离危险似的跑了起来……
 
    那天给梅苑送晚饭时,我没有像往日那样把饭放下就走。
    你好像有事?她很敏感。
    有点事。我犹豫了一下才开口。
    说吧,是不是想再来点挖苦?
    我摇摇头,心里揣摸着她听后的反应会是什么。
    那是要给我点安慰?告诉你,我不需要安慰!
    有个人想向你要点东西。我猛地说出口。
    谁?谁会向我要东西?她呼一下站了起来,眼瞪着。
    邱总裁。
    他让你来的?她的眼直盯着我。你甘心替他跑腿说话?
    我只是向你传传话。他说他会把你的生活安排好。
    不会这么简单吧?他答应给你多少钱?她的目光像剪子一样扎过来。
    我感觉到我的脸红了:你胡说什么?
    你不是比我高尚得多么?怎会为一点钱就干这事?
    不要胡扯!我差一点吼起来。
    别激动,你没拿他的钱也就罢了,现在请你传话给他,让他有事直接找我来谈,别让任何人掺和进来!
 
    我猛地扭身摔门出来。妈的,我再也不掺和你们这些屁事了!半个小时之后,我按姓邱的留下的电话号码打过去,我对着话筒只叫了一句:她让你自己来跟她说!……


 
 
    14·36事件
 
    “01·19”事件以后,我对余太久的印象就不好了。不过这并不妨碍我同他打交道。他是我们四个保安员中唯一的北京人,年纪最大且结过婚,我们几个人遇见啥事只有去问他,好在他这人特爱说话,有问必答,平日给大家的帮助还真是不小。
 
    余太久四十岁了还干我们这个行当,一月挣四百块钱,用这点钱去养活老婆、孩子和老娘,照说是快活不起来的,照说是该和丰嫂、老梁那样再想个挣钱的法子,但他不,他一有空就找个有人的地方坐下扯闲话,照样活得快快活活。在地下2层,到处都能听见他的说话声和笑声。就是在他和彭仪那事发生之后,我觉得他已经无脸在人前站了,可他第二天好像就把这事忘了个干净,照样离老远就高声叫道:哥们儿,过来聊聊!
 
    余太久来21大厦干活之前在一家工厂烧锅炉,学就上到初中,可他的记性和口才都是一等的。不论啥事,他一听就能记住,而且能绘声绘色地给大伙讲出来。我至今还记得他讲的和21大厦有点关系的那些故事
 
    他说,21大厦当初动工挖地基的时候,曾先后挖出了17座坟,其中有座用清朝宫中棺木殓尸的坟引起了大家的惊奇:那座坟里的棺木打开以后发现里边殓的女尸俯身而卧,这说明装棺时是把女人脸朝下放进去的,这可是违背清人葬制的。施工的人觉得奇怪,就议论纷纷地传开了。有两个搞考古的人来看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这时候,住在这附近的一个白须老人过来看后说,这具女尸很可能和清朝皇宫里的一个传说有点关系。大家就问是什么传说,那老人讲,当年仁宗皇帝登基以后,特别看重仪式,不论干什么都要搞个仪式。他大约以为庄重的仪式能显出他的威风,弄到最后,连他撒尿时,宦官们也要给他搞个仪式。他每次一要撒尿,大太监就急忙摆好尿桶高声朝小太监们叫:解龙袍——贴身小太监闻唤便忙把仁宗的裤带解开;大太监接着又叫:出龙根——小太监闻唤就伸手把仁宗撒尿的那个东西掏出来;大太监这时又跟了喊:放龙水——仁宗这才开始撒尿;尿撒完,大太监再喊一声:闭龙嘴——小太监们才又把仁宗的那个东西收回到裤裆里;最后,大太监喊一声:系龙袍——整个撒尿的仪式方算结束。这个仪式在宫中传开以后,有一个妃子觉得新奇好玩,就也想模仿着试一次。她给她手下的宫女和宦官们说:咱们也来玩玩这个游戏。她撒尿时,就也让小宦官先低喊一声:解凤裙——宫女们闻喊才上前把那位妃子的裙子解开;跟着让小宦官喊:出凤嘴——宫女们帮助妃子摆好撒尿的姿势;小宦官接着又喊:放凤水——那妃子这才开始撒尿;尿撒完,小宦官再喊一声:闭凤口——宫女们才帮助妃子重新站好;再待小宦官喊一声:系凤裙——整个仪式便结束。没想到,这妃子模仿仁宗的事被有人密报了上去,仁宗闻报大怒:大胆狂女,竟敢如此妄为,以汝等贱人之躯,怎能行此等庄严仪式?!随即,他便令夺去那位妃子的封号,降为宫女,并赐她速速伏地饮鸩而死,且永不得仰脸向天。估摸,那具在棺材里伏身向下的女尸,就是这位举办了撒尿仪式的妃子。
    我记得我当时听后笑了:还有这样的事情?!
 
    在这个世界上,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还没有长到对万事都能理解的年纪。
 
    他说,过去听他爷爷讲过,21大厦所在的地方,在唐朝时是一个果子行,专门收售干鲜果品。那时候这一带叫幽州,幽州的果木生产颇是兴盛,尤其是栗,成为向长安皇室进贡的贡品之一。说是有一年,幽州都督指名要这家果子行负责收集上等燕山栗一千斤,以备向长安进贡。果子行主人急忙照令办事,准备把挑好的一千斤上等栗全装进筐子。这主人膝下有一个长得乖巧可人的女儿,年方一十六岁,平日最喜雕刻,看见挑好的这些个头很大乌亮喜人的栗子,就随手拿起三个栗子,用雕刀在栗子壳上刻了起来。她在第一个栗子壳上刻了一只小鸟;在第二个栗子壳上刻了六个小字:女似鸟,鸟驮心;在第三个栗子壳上也刻了六个小字:落谁手,与谁亲。她刻时不过是图好玩,刻罢也就随手扔进了栗子堆。她刻的鸟和字,虽也是她心事的表露,但她并不担心。她想,这三个栗子混在上千斤的栗子里,断不会有人同时拿到这三个栗子,谁拿到其中的一个,也不会明白那是什么意思。谁也没想到,巧事还真出了,这一千斤的栗子进贡到长安后,宦官们用托盘装了一盘给皇帝送去尝鲜,恰恰把那刻过的三个栗子全装了进去。皇帝头一个拿起的,就是那个刻有小鸟的栗子,他看见那只刻得活灵活现的小鸟后,龙颜大悦,说:谁人有此等细心,竟在栗子壳上刻了鸟让朕高兴?身边的宦官们凑前一看,急忙在盘里翻找起来,看还有没有刻过的。这一翻找,就把那刻过字的两个栗子找出来了。皇帝这一看,更加欢喜,说:看来这鸟和字皆出于一个女儿的一双巧手,她既然说鸟落谁手就与谁亲,我要尽快见她并要封她为妃。皇帝的话一出口,下边的人立马便忙开了。不用说,三查两找,那幽州果子行主人的女儿就找到了。那姑娘被用轿子抬进皇宫,皇帝只看了一眼,就眉开眼笑地说道:小妙人儿,从今天起,你就是幽妃了!……
 
    我和崔发几个人也都听得眉开眼笑了。
    我得承认,余太久的那张嘴给我带来过不少快乐。
 
    有一天晚饭后,大家又坐在一起等他开讲笑话,他忽然指着那幅壁画问:谁知道这大厦每一层都有这壁画的原因?大伙都摇头之后,他道:这和这大厦总设计师的一段遭遇有关。据说那位总设计师年轻时家就住在西直门一带。那还是民国年间,有一年清明时节,他独自一人来这儿的祖坟上烧纸,看见邻近的坟地里有一个姑娘也正在她家的先人坟头摆着祭品,他礼节性地打了声招呼,那姑娘也回脸向他点头。这一回脸让小伙子双眼一下子瞪大了,嗬,竟是一个绝色美女,长得简直就是天仙模样。小伙子的心当时就忽悠一下晃荡起来,眼就离不开那姑娘了。纸钱烧罢,他没有先走,而是在坟地里磨蹭,直到那姑娘也烧完纸钱起身走时,他才也迈步离开。他紧走几步,无话找话地和那姑娘搭讪,还把路边的一些野花采了编成花环递到那姑娘手上。姑娘对他有了好感,允许他一直把她送到阜成门外的家门外边。他在她家的邻居那儿打听清楚,那姑娘是一个篾匠的“千斤”,家中只有父母和一个哥哥。他当时很是高兴,因为那姑娘的家境和他的家境不相上下,日后来求婚应该没有太大的困难。自此后,他只要一有空闲,就到阜成门外转悠,找机会与那姑娘见上一面。一来二去,两个人就有了感情。在一个月光朦胧的晚上,两个人手拉手发了誓言,一个说非她不娶,另一个说非他不嫁,两个人都把“白头偕老,永不变心”的话说了一遍又一遍。之后,小伙子就让母亲派媒人来说亲,谁知道篾匠竟一口回绝。原来那篾匠知道女儿长相漂亮,决心借女儿改变家庭命运,一心想把女儿嫁到官宦人家,好为儿子日后的前程铺一条路,而且也已经物色好了人家。一对有情人听说这情况后,吃惊之余开始流眼泪。姑娘开始和父亲抗争,做父亲的一怒之下,干脆把女儿锁进了一间屋里,端吃端喝就是不让见任何人。小伙子数次探望都被回绝,末一次的强行会见还被打得头破血流。两个人渐渐都绝望了,绝望中的小伙子远走他乡,绝望中的姑娘在一个晚上上吊自尽了。待小伙子从外边回来时,看见的只是一座新坟,那新坟就在他家祖坟旁边的那片坟地里。他坐在她的坟前流泪哭诉,一只雌的黑雉鸟儿忽然由天上飞来,就落在她的坟头上,直直地看着他。黑雉身上尾羽中央最长的那两对羽毛不停地忽闪着,像是在向他表示着什么。他哭罢起身要走时,那鸟儿也飞起陪着他,一直把他送到西直门外。此后,他每次去她的坟上,那鸟儿都站在坟头等他。他这才知道,那鸟儿就是她的化身,他便常常对着鸟儿说话。他后来成为一名出色的建筑设计师,当人们请他来设计21大厦时,因为当年她的坟地就在附近,他想起了那只黑雉鸟,于是不仅把大厦设计成了鸟的形状,还要求业主允许他在每一层都镶嵌上这样一幅壁画……
 
    我们都听得津津有味。
    我于是更加佩服了他那张嘴,这不整个儿是一个说书的吗?
 
    这余太久在众人面前说说笑笑,可一逢见了他老婆,立马就一本正经起来。每个月发工资的那天,他老婆准定要来。那女人和他差不多的年纪,长得还颇有几分姿色,年轻时想必也是个吸引男人眼光的姑娘。她和我们打招呼时总是一脸的笑容。她每次来,总是说:今儿个出来买菜,顺便来看看我们老余。余太久一看见她来,就急忙掏出工资递过去说:全在这儿,我没花一分。她老婆接过钱常要笑了说:你看看,你看看,好像我来就是朝你要钱似的。两个人见了面总要进余太久和黄白顺住的房子里单独说一阵子话。每次两个人说话出来,我看见那女人总是满面春风,而余太久则常是一脸苦色。有一回,余太久他老婆满面春风地走罢不久,我因为去拿黄白顺借我的一本书,就径直推开余太久他们的房门走了进去。我头一眼看见的那副情景令我大吃一惊:余太久仰躺在他的小床上,两只胳臂上都流着鲜血。他一边从嘴里吐着丝丝的冷气,一边淌着眼泪。他一看见我进屋,急忙撩起枕巾去擦那些血,然后掏出一条手绢一扯两半把伤口包了。
 
    我惊望着余太久问:咋着回事?谁干的?余太久无语,只抹了一把眼泪。我出于保安员的本能去看了看表:14点36分,又是一个保安事件。走,先去医务室包扎,然后我来报告。别,别。他急忙摇头,又讷讷地说:没啥大事,好兄弟,你可不能把你今天看见的事说出去。我越发惊疑:究竟是咋着回事?到底是谁干的?刚才进这屋的除了你老婆还有谁?他闷头不答。你倒是说呀,你也是保安员,被人伤成这样怎么连说也不敢说了?真他妈的窝囊!他这才抬头开口:你真想知道?
 
    我不是已经问了几遍?
    我老婆咬的。
    什么?我惊骇地看着他。
    他不再说话,只慢慢脱着衣服。我吃惊地看着他,不知他这是要干啥。待他把身上的衣服脱得只剩短裤背心时我才看清,他满身都是被咬被抓的伤痕。
 
    都是她干的。
    天呐!我骇然地看着那些大大小小长长短短深深浅浅的伤痕,忍不住吸了一口冷气。那一刹,我忽然想起,老余在夏天也穿着长衣长裤,那大概就是为了遮掩住这些伤痕。
 
    为什么?她为何会这样?
    一言难尽。
    为啥?什么理由?
    她总怀疑我和别的女人偷情。
    你偷了没?
    除了上次对彭仪做的那件事外,我一直都是清白的。我上次所以想对彭仪动手,也是心里对老婆发狠:你既然总怀疑我,老子干脆做一次,也免得空担这个名声。
 
    那你为何不多向她解释?
    我解释了,可没用。医生说她已经发展成了偏执型精神病。
    精神病?我看她每次来都是很正常的。
 
    她这种病只有看见我时才发作,外人根本看不出来,她与外人相处完全正常。她说她一看见我就觉得我刚和别的女人鬼混过,心里的气就顶了上来,一咬过我或抓过我之后,心里就觉得轻松了。
 
    我的天。那你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熬呗。啥时我死了这事就也了结了。有时我就特别想变成一只鸟,像那只黑雉,呼啦一下飞走了事。
 
    能飞到哪里?
    当然是天上了。
    还是想点实在的法子吧。
    能有啥法子?
    没有想过离婚?
    想过,可是不能那样办。先不说孩子会受刺激,就是她,也受不了。医生说,我要跟她离了婚,她的精神会彻底崩溃,她那时的下场就是穿着破衣烂衫四处游荡。我要那样做我就太他妈的不是人了。还有最重要的一点是,她这病最初是我引起的,是我惹的!
 
    啥?
    你大约能看出,她长得不赖。在我们住的那条小街,她当年也算是一朵花了,我下了好多功夫才算把她追到了手。结了婚以后,我因为工作不好挣钱不多,总是害怕她变心,害怕她再看上别的男人,便想着法子去拴住她,我今天告诉她哪个女人对我抛媚眼了,明天又告诉她哪个女人拉我去看电影了,后天又说哪个女人冷不防亲我的脸了。一开始她不信,挖苦说我是自吹自擂,我见她这样,就把谎说得更加逼真,把女人送我的手帕给她看。其实那哪是别的女人送我的,都是我自己在商店买的,目的是激起她的嫉妒心,好让她更爱我。谁知道一来二去,她竟真的信了,慢慢就怀疑我了,等到我意识到惹下了祸,已经晚了。这时候再向她解释自己的清白,已经没有用了。在她的心里,她已经把我看成了个到处拈花惹草的坏蛋了。她的病根就是这样种下的,你说我他妈的怎么能够这样对她……
 
    余太久那天给我说了许久许久,我没想到这个平日说说笑笑看上去没脸没皮没心没肺的家伙,心里还装着这样多的东西,还有这样的经历。我那天要走时他再三再四地交代我,一定不要把他说的这些告诉别人。我当时点头答应了,可我并没有信守诺言,我心想,这种伤害持续下去对余太久的身体不好,应该报告大耳朵让他来想个好的解决办法,于是就给大耳朵说了。没想到大耳朵不会办事,竟张张扬扬地来找余太久谈话,让他要学会处理夫妻关系。如此一来,没几天崔发就也知道了,因为这事太让人意外,崔发也没有听我的叮嘱,很快又告诉了黄白顺。仅仅半月之后,这事在地下2层就算公开了。余太久为此对我怒目而视,并从此不再同我说话。我当时只是觉得自己没把事办好,对不住老余,有些歉疚,可也没有太往心里放。我根本没想到这事还会带来严重的后果,还会差点危及自己的生命……
 
 
    02·10事件
 
    离开地下2层的心很早就有了。
    我明白,在这种不见阳光的地方干久了,身体肯定要受伤害。而且老家万一来人,看见我在地下2层做事也太不光彩。重要的是,我不想再看见梅苑,更不想去保护她。一看见她的身影,我这心里就莫名的别扭。
 
    我曾给大耳朵买过三十块钱的茶叶,期望他收下礼物后能给我往好楼层调一调,但他看了茶叶后坚决不肯收下。我知道他是嫌茶叶不好,可是好茶叶我实在是买不起呀。
 
    在没有办法的情况下我开始用幻想来安慰自己:也许有一天,上天会给我送来一个机会。
    我没料到,我幻想的机会竟真的来了,而且来得十分突然。
    当那个伴着危险的机会向我走来时,我只是感到了恐惧,一点也没认出它是一个机会。
 
    那是一个和暖的春天的夜晚,即使在地下2层,春意也通过进出车的路口流了进来,这使值班的我感到了几分舒适。
 
    午夜过后,基本上没有车再进出,我于是便在值班小屋里打起了盹。蒙眬中,有一种声音开始飘进我的耳朵。半睡中的我实在不想分辨那声音的性质,只在心里想,八成是什么地方施工的声响。可那声音却顽固地在耳畔跳着,并最终把我的睡意弄淡弄跑了。我抬起头,开始仔细倾听那声音的出处。吱——这下听清了,声响是从停车场里传过来的。这个时候还有人在停车场里?哧——一种铁质物品相触的声音。谁会在这个时候去捣弄铁质东西?不会是老梁在捣鼓他那些洗车用品吧?我走出值班小屋,停车场太大,加上柱子多灯光有许多死角,我看不清楚是不是老梁真在那里,就朝着车场喊了一声:老梁,是你吗?我的喊声没有引来老梁的回应,回应我的只是一把钳子落到水泥地上的声音——是钳子,这种声响我能分辨得清。这声音让我打了个激灵,谁会在那儿摆弄钳子?混进来了小偷?这地方怎么会有小偷?我飞快地看了一下手表:凌晨2点10分。我此时虽然模糊意识到出了问题,却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我轻步向声音发出的地方走去,想去看个究竟,就在我用目光在那一排汽车中巡视的当儿,刷的一声,近处的一辆汽车后边突然站起两个人来。两个人的头上都戴着黑头罩,只露着两只眼睛,手里各拿着一把刀,其中一个人的刀尖离我也就一米多远。我脊背一冷,手本能地去腰里摸那把喷雾致盲手枪和电警棍,可是没有摸到。我霍然记起,刚才打盹时嫌它们坠得难受,解下来放到了值班室的桌上。糟糕!恐惧立刻钻进了心里,我感觉到身上有冷汗开始流了。他们是怎么进来的?
 
    ——哥们儿,别紧张。他们中的一个低了声说:我们无意伤害你,我们只是想弄辆好车玩玩,没想到惊动了你。你看,车门我们总算已经弄开,你要识相的话,就放我们走,喏,出门卡我们已经仿造好,你没有任何责任。
 
    我那刻才注意到,就在我的脚边,放着他们的一个挎包,我飞快地弯腰将它拎到了手中。
 
    ——把它放下!离我最近的那个歹徒压低了声音说。
    我没有理会他。我那时并不知道那包里放着他们的重要东西,我只是觉得手里应该抓住一点什么。我一边慢慢地向后退一边飞快地看了一眼他们撬开的那辆车,我认出那是一辆宝马。崔发告诉过我,宝马也是好车。我依稀记得58层的邱总裁也坐过这种车。让他们把这辆车顺利偷走?那肯定不行,那我这个饭碗就丢定了!可要想立刻捉住他们也不可能,他们是两个人而且手上有刀。我必须先不让他们近身,然后再设法喊醒崔发他们。我瞥了一眼进车口,不知道今晚是谁在那儿值班。不管是谁,但愿他没有打盹睡死,但愿他能早点听到这边的响动。
 
    是侦察兵的经历帮助了我。当那个离我最近的歹徒持刀嗖地向我扑过来时,我利索地闪开而且趁他扑空未站稳的瞬间,将身子闪到了另一辆车的旁边,现在我的身子暂时脱离了他们刀子的威胁,我几乎是立刻就高喊了起来:来人哪——而且使劲地拍了一掌那辆轿车的车身,我模糊记得,轿车是都有警报器的。遗憾的是,所拍的是一辆低档车,根本就没安警报器。我没有时间再做其他动作,因为他们两个人已经一齐向我扑过来了。事后我才知道,如果我当时没有提走他们的那个包,他们首先想到的是要跑,可因为那个装着他们身份证和作案工具的包在我手上,他们就只有和我干了。
 
    我站在两辆轿车的夹缝里,他们两个是从夹缝的两头向我逼过来的,我已无处躲闪,绝望飞快地升上了我的心头。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近处突然响起了余太久的喝叫:不许动!两个歹徒和我几乎同时一愣。不过我很快从愣怔中醒过来,余太久到底听到了我的喊声。我明白这是我摆脱险境的一个机会。我没有任何犹豫,抡起手中的那个提包便向离我最近的那个歹徒持刀的手打去,可能是我的攻击出乎他的意外,他手中的刀当啷一声落了地。几乎在刀落地的瞬间,我一下子朝他扑过去,我怕他再拿起刀来,我只有这样做了。我原以为另一个歹徒会被余太久吸引过去的,没想到在我向最近的那个歹徒扑过去的同时,另一个歹徒也拿刀向我扑过来。那一刻,我脑子里飞快地闪过了两个字:完了。
 
    但我和事件都还没完。事后我方知道,在后一个歹徒也向我扑来时,余太久飞步跃上旁边那辆车的车顶并扬起电警棍向那歹徒的肩膀砸去,他慌忙中忘了打开电源开关,可那是沉重的一击,歹徒惨叫了一声。这一击把那个歹徒吸引了过去。他转身把手中的刀刺向了余太久,也是巧,余太久因为刚才太用力加上车顶很滑,身子正好朝歹徒滑了过来。他在撞到那个歹徒的同时,歹徒手中的刀也戳向了他的身体,我听到太久痛楚的叫声时知道不好,放开手中抓住的歹徒返身去救太久,所幸崔发和黄白顺这时也已闻声跑来。他们扭住了手中无刀的那个歹徒,我得以去扭拿刀的那个杂种。他这时已在太久的身上连扎了几刀,血已经溅得满地都是。我明白太久是替我挨的刀,仇恨和歉疚使我不顾一切地从后边抱住了那个杂种。他立刻反手向我刺来,我不知道他刺了几下,但我始终没有松手,直到警报器响了——我不知道是谁拉响了警报器,直到崔发、黄白顺、老梁他们过来将他制服……
 
    我被抬上担架时还是清醒的,太久却已沉入了深度昏迷。我知道他流的血是我的几倍,我明白我的小命也是太久救下的。太久,我没有想到你还是一个如此侠义的兄弟!
    我们俩住在了同一间病房里。
 
    那是一段难熬的日子,我在清醒中忍受着疼痛,他在昏迷中和疼痛搏斗。还好,因为我们身体素质不错也因为上天的垂怜,我们都熬了过来。
 
    我们被告知,那天晚上的盗车犯罪团伙一共是三个人。他们在晚上十二点时先开一辆车进到地下2层停车大厅,佯装停车,把其中的两个人悄悄放下,而后另一人又将车开出到大厦之外准备接应。他们没有想到会遇上两个不要命的保安员。
 
    当我和太久都能在病床上不受疼痛的打扰坐下来时,我们有过几次交谈。那些交谈中,大都是我在主动说话。我感谢他,我安慰他,我给他讲些趣事。他一反过去爱说爱笑的脾性,总是默默地坐那儿听。直到有一个下午,他主动地先开了口,他开口之后,那个薄云飘动阳光不多的下午就一下子深刻在了我的记忆里
    那天晚上,当盗车贼惊动了你时,也惊动了我。你循声去察看时,我也弯了腰悄步循声去找。临离开值班室前,我还在电子显示系统上按了我的胸牌号码0114,告诉总值班室,我去巡查了,如果8分钟不回来,请拉响警报器。你被盗车贼们发现和他们对峙时,我其实离你们很近。如果我当时也立刻喝叫一声,也许他们就不敢动手了,毕竟力量变成了2∶2。可我不仅没有喝叫,而且连一点点声音也没有发出。知道是为什么吗?我恨你!自打你传开了我给你说的我和我老婆的事后,我对你就充满了恨。我认为是你使我在地下2层失去了尊严和威信。我一直在寻找报复你的机会,可惜没有找到。没想到现在机会来了,我那一刻真希望贼们能对你做点什么,让你也倒点霉。在两个盗车贼刚对你动手时,我心里是怀着一种快意的,可我很快看出他们的目的是让你死。有一刹那,我的心里是晃过“死了也好”这四个字的,但一个声音还是在我脑子里响了,那好像是我妈妈的骂声,妈说,你站着不动就是畜生!我就是在那声音的催促下才去帮助你的,可我去得晚了……
 
    不晚!太久。
    要是我早点站出来,我俩也许都可以不受伤。
    事情已经过去,就别想那么多了。
    我差一点就又当了畜
    太久!我截住了他的话头……
 
    这次意外事件带来的一个结果是,大厦管理处给我和太久每人发了五百元奖金,把我调到32层工作,将太久调到了30层。
 
    没想到的是,太久既拒绝领取奖金也拒绝调动。我临去32层报到的那天,去和太久告别时低了声说:老余,别傻,去把钱领了吧;老老实实去30层干,总在地下2层会弄坏身体的。
 
    他什么也没说,只是摇了摇头。
    走前我最后去看了一次梅苑。她是我的保护对象,又是很早就认识的人,应该去同她打个招呼。出乎意外的是,她听说我要到32层工作之后竟然笑了一下,说:好,你先去吧,我以后也有可能到32层去干点事情。我真为她的不自量力感到吃惊,我苦笑了一下,在心里说,都这个样子了你还在吹牛!我懒得再开口,只朝她摆摆手就走了。
 
    地下2层的所有人都到电梯前给我送行——别忘了我们!老梁朝我挥手。
    ——电梯这样方便,记住常回来看看。崔发交代。
    我的心一颤,鼻子有些酸。
    电梯要关门把我带向32层时,我听见丰嫂感叹了一声:总算有一个人飞走了。
 
    我最后看了一眼电梯对面墙上用瓷砖拼成的那幅有鸟的壁画,看了一眼那只静静站立的黑雉,你依旧站在这儿等待?
    我可是走了……
    

 
    32层
    
    这一层的面积被用玻璃墙分隔成了三个区域,分别属于亚东信息公司、金萝娜化妆品公司、尔爽保健用品公司三家所有。
 
    那个每层都有的瓷质壁画,镶在走廊尽头的墙上。
    他说,乍一从昏暗的地下2层来到这儿,最大的感觉是这儿的光线真是充足。早春的阳光放肆地迈步进来,把三个区都弄得明晃晃的,使人的心情一下子就好了起来。
 
    他说,这一层给他的另一个感觉是安静。在地下2层,每天都要去听汽车的轰鸣声,去听丰嫂她们的扫地声,去听司机和车主们的说话声。可在这儿,各公司的人进出和办事都是轻手轻脚的,说话也都压低了嗓门。这种安静使人的耳朵和神经都得了休息和放松。
 
    他说,这儿还有一个特点就是干净。三个公司都是窗明几净,工作人员上班全衣帽整洁。各公司都有兼职的清洁工,垃圾分类放置,走廊上铺着地毯。与58层的那份干净相比,当然有距离,可与地下2层相比,真是两个世界了。
 
    站在这一层,能看见玉渊潭公园里那片正值花期的樱花林,能看见复兴路上的车水马龙,能看见公主坟立交桥那蝶翅一样的身影。
 
    我喜欢这一层。
    我的任务和在58层工作时一样,是看守住由电梯和步行梯通往本层走廊的两个进出口,检查过往人员的证件。凡没有三个公司工作证件的人,禁止进入;对因事来访的人进行登记。这层的保安员就我一个,任务有点重,好在我只在白天的八个小时上班,三个公司的人下班之后,我把两个门一锁,打开电脑监视器,就可以休息。若哪个公司里有人加班,他进去后我照样把门上的电子锁锁定;他要出来时,给我打个电话,我再把门锁打开就行了。最让我满意的是,我有一小间单独的宿舍,宿舍里还有一部内线电话。在夜晚没事的时候,我可以躺在床上用电话和崔发聊天。
 
    在这个巨大的京城里,一个外省人能有一处自己的活动空间不容易。也是因此,头一个晚上睡觉前,我高兴地在床上连翻了两个跟头。
 
    为公司搞警卫,在我还是第一次。从第一天上班起,我的眼睛就忙了起来,我要尽快熟悉我的保卫对象
    
    2区
    
    这个区离我的警卫岗位最近。
    里边是亚东信息公司。这家公司还有一个副牌,叫亚东社会调查所。
 
    他们都调查些什么东西?
    我忽然记起当初在4层见过的那位海军中尉的女朋友。那中尉说过他的女朋友在这座大厦的一个社会调查所里工作,是不是就在这儿?
 
    第二天上班时我守在门口,仔细地看着每一个向2区走的人,果然,她在人流里边。尽管她的发型有改变,体形也变得稍有些丰满,衣着也大不一样,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
 
    嗨,你好!打招呼时我才记起,我还不知道她的名字,我只知道她在快餐厅的代号是019。
 
    你好。她礼节性地应了一句,一边向我亮出证件一边向里走,显然没有认出我,不过走进去几步之后她回过了身。
 
    你是——4层的那位保安先生?!姓谭,对吧?
    谢谢你还记得我。
 
    呃,太好了,我们算是老熟人了。她快活地伸出手同我握了握,跟着指了亚东社会调查所的门说:我就在这儿上班,我们又在同一层楼工作了。
    他好吗?
 
    谁?她瞪起好看的眼睛。
    中尉。那个海军中尉。
    哦,你是问航远。他还在老单位,有时他周末来,你们会见面的。
    能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嗬,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真抱歉。我叫虞悠,虞姬的虞,悠长的悠……
    我们那天说了有十来分钟的话。她的神情和话音都让我有一种很亲切的感觉,好像我们已经是相识很久的朋友。
 
    正是因为她的存在,使我对亚东社会调查所也多了几分好感,多了几分观察的兴致。
    这家调查所里的工作人员我反复数过,一共是十四个,男九,女五,这点人能干成什么?招这么少的人是不是因为所长没钱?
 
    所长很年轻,看上去也就三十来岁,比我大不了多少。我听见他所里的人都叫他大焦,我看见他胸牌上写的名字叫焦长柳,他这样年轻的人怎会想起要开调查所?
 
    想这亚东不像赚大钱的地方。
 
    有意思的是,这所里的每个人面前都有一台电脑,隔着玻璃墙看得很清,所有的人上班之后就是面对电脑敲击键盘。我不知道他们这样做能创造出什么效益。每天看见他们上班后安安静静地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我就替那个焦长柳着急,赚不出钱来你可怎么给这些人开工资?
 
    有天中午,一向安静的亚东调查所里突然传出了一阵欢呼声,我扭脸隔着玻璃墙看见,十几个人都离开了自己的座位,在那里手舞足蹈。我甚是惊奇,就走到他们门前想看看是因为什么。那焦长柳看见我到了门口,也笑着迎了过来,说:快来分享我们的快乐。我问出了什么喜事?旁边的虞悠快活地接口:我们终于搞出来了!
 
    搞出了什么?我环顾了一下四周,并没发现特别新鲜的东西。
    瞧这个!她从桌上拿过一小小的电脑软盘,我有些莫名其妙,弄出这么个小东西也值得高兴?
    知道这是什么吗?虞悠有点眉飞色舞,这是我们所做的一项大型调查的最后结果,是很值钱的东西。
 
    能值几千?我问。
    几千?咯咯咯,她响亮地笑了。
    怎么,会值几万?
    我们的要价是二百万!
    二百万?我吃惊了。谁买?
    那些想在社会上赚大钱的公司老板。
 
    好了,别再忘乎所以了,大家继续干活!焦长柳这时对他的人摆手,然后转向我道:你搞保安也很辛苦,如果我们的调查结果卖出了好价钱,对你也会有表示的。
 
    我一边对他摇手一边退了出来,心想,你能把你这十几个人养活住就行了,我可不要你这空头支票。
    这件事很快被我忘得干干净净,所以一星期后当虞悠向我的警卫岗位走来时,我一点也没猜出她的来意。
    她微笑着把一个信封递到了我手里。
 
    要我转交给谁?三个公司里经常有人托我转信。
    是给你的!
    给我的?我急忙去看信封里装的东西,老天,是一沓钱?!这,这是干什么?
 
    我们做成了一笔生意,公司里的所有人都发了奖金。焦所长说你做好了保安工作,对我们也是一个支持,所以有一点小小的心意,请收下。
 
    这、这怎么好意思?
    对来之有道的钱不拿可是傻瓜!她一笑,转身走了。
 
    我满怀不安地去数信封里的钱,嗬,整整一千元,顶我三个月的工资呀!我又没给人家调查所帮任何忙,拿这钱实在心里有愧。
 
    也是因此,从这天开始,我总想尽自己的力量去帮他们做一点事。每天早上,我总把送水工送到楼梯间的纯净水搬放到他们所的门边;每天下午下班前,我主动去把他们的垃圾袋提出来交给垃圾收集工;逢到他们中有人加班,我总是一直陪到人走了再锁门;他们若是买回来大件东西,我便负责搬运。和他们接触时间多了我才知道,这亚东调查所挂靠在社会科学院,经常受一些大公司委托去做一些市场调查和分析,收益是很不错的。他们这十四个人中,焦长柳是博士,另有两位男的是硕士,剩下的全是大学本科毕业生,全所没有一个人吃闲饭,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调查项目,其中一些还是政府机关委托他们做的。他们的调查结果一旦发布,国际上都很重视。
 
    我过去是有点小看了他们。
    再见到海军中尉是一个周末的傍晚。
 
    那天傍晚,我正在锁通往办公区的大门,身后的电梯响了,扭头一看,是一脸汗水的中尉。怎么,都走了?他抹着脸上的汗水问。他的目光虽然朝向我,但能看出,他并未真正看我,他只是在注视着已上锁的门。
 
    都走了。我笑望着他。
    他扭身就又向电梯里去。
    这样着急?见了战友连声好都不问?
    他这才又扭脸认真看我,才高兴地叫了一声:嗨,原来是你?!
    接下来是一阵握手和问候。这之后我才告诉他,虞悠午后就有事出去了。
 
    为什么事?他有些意外的样子。
    我摇了摇头。
    她没有打电话给我说过。
    也许她现在已经回到家了。我安慰他。她可是越变越漂亮了。
    你真这样认为?他的两眼又像过去那样闪亮起来。
    怎么样,该结婚了吧?
    他笑了一下:还没有说定。你呐?找了没?
    我上哪里找?北京城里的姑娘不会跟我这个搞保安的,我只有日后回老家农村试试。
 
    其实现在到乡村找对象倒是对的。
    为啥?
    俗话说,深山出俊鸟,有很多真正的美女出在穷乡僻壤;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最重要的是,在相对封闭的乡村,才能找到真正的姑娘。
    真正的姑娘?
    就是出嫁前一直保持女儿身的,换句城里男人们粗俗的话说,就是没被别人用过。
 
    我笑了。
    城市里不少未嫁的姑娘,其实早已是媳妇之身了,没听人说,如今在城里,找个处女比找个状元还难。
    怎么讲?
    稀少呗!
    那你为啥要在城里找?
    因为我的虞悠十分贞洁。他说得理直气壮。
    我哈哈笑了,为了他那副认真模样。
 
    他也笑了:科学研究证明,女性比男性更容易感受到他人正感受着的情绪,更容易将自己置身于他人的情绪空间之中。就是婴儿期,女婴在听到录有其他婴儿哭声的磁带放音时,也常以号啕大哭来应和。这是人类美好感情中的一种珍品,它会使人们产生利他行为,在女性身上的表现就是她们特别富于同情心。这当然好,可同时它也会带来另一个问题,那就是她们容易转移自己的感情,容易把对一个人的喜欢转到另一个人身上。因此,男人必须对自己爱的女人保持一种警惕。
 
    就是警惕她们变心?
    对,看见那幅壁画了吗?他指了指对面墙上的那幅壁画,女人的心就像那只鸟,随时都有可能飞走,我们必须用爱意、用心计、用道德、用责任为她们的心扎一个笼子,不让她们的心飞走。我觉得这幅壁画的作者,就是想用这幅画来告诉我们男人该如何去对待女人。
 
    告诉我们怎样去编笼子?
    他又一次哈哈笑了。
    我们在笑声中分手握别。
    那是春末的一个早上,正是上班的时间,电梯不时地开开合合。当电梯门又一次打开时,我忽然听到电梯里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我诧异地扭过头去:谁抱了孩子上班?那哭声出了电梯我才看清,原来是虞悠抱着一个孩子向我走来。那一刹,一个疑问倏地闪过心头:难道她也和梅苑一样,有一个私生子?
 
    嗨,快来帮帮忙。虞悠手忙脚乱地朝我喊。
    我走过去问:这孩子是
    是我刚才在上班路上捡来的。她一边努力安抚着正在她怀里左右翻滚着哭叫的孩子一边说。
 
    捡来的?我惊奇了。
    我骑车来上班时,在清安路口忽然看见前边有一个小包裹,原以为是谁家扔的旧东西,没有在意。不料骑到包裹旁时,那包裹猛地一动,吓得我呀的一声就连人带车倒了下去,喏,把手都碰破了。我起身凑到包裹前一看,天呐,原来是个婴儿,而且是个男婴。我先还以为是哪个粗心的母亲暂时把孩子放在了这儿,就又喊又叫了一阵,可并没有哪个女人过来,我这才明白这是一个弃婴,这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看见弃婴。水泥路上那样凉,我只有先把他抱到这里来。你看看,他这小胳膊上还有伤口,不定是刚才放街上时碰到了什么硬东西。真不明白他妈为何会这样狠心。
 
    哦,那你打算把他放在哪里?我望着那个乱蹬两腿乱摔胳膊的小家伙替她担起了心。
 
    我也不知道。她抬眼望了我,你说怎么办?
    大家都在上班,他又哭又叫的,显然不能把他放在班上。
    只有送他去福利院了。听见婴儿哭声围过来的几个人都这样建议。
 
    我觉得这主意对,就拿眼去看虞悠。她一边擦着自己手上和孩子臂上的血一边点了点头,说:也只有如此了,只是我上午原定要去河北保定做项调查,车票都买了,麻烦你把这孩子送到福利院吧,你是保安,算半个警察,这种事也是你应该管的。
 
    我不好再说什么,就给大耳朵打电话请示。大耳朵听完发了句牢骚:真他妈的啥稀奇事都有!不过随后说,你送孩子去福利院吧,“的”票回来报销,我马上派人去替你当班。
 
    我这才去虞悠怀里接孩子。我抱了孩子刚进电梯,虞悠又跟进来说,孩子的小胳膊上有点伤,我陪你去6层的医务室给他包扎一下你再送他走。
 
    在6层的医务室里,护士为那孩子做了包扎。兴许就是因为那伤口疼孩子才哭闹的。包完了伤口,小家伙的哭声也停了,只瞪了两眼看周围的人。虞悠把孩子紧抱在怀里,不停地亲吻着孩子的脸,那模样真就像孩子的母亲。随后,她从衣兜里掏出了五百块钱塞进孩子的襁褓里,又朝我手上塞了一百块钱让我来回打车用。在送我进电梯时,我看见她的眼里含着泪。
 
    真是一个好心肠的女人。海军中尉,你找到这样一个姑娘做老婆真是你的福气。这样的女人要是结婚生了孩子,准定是贤妻良母。
 
    中尉,我有点妒忌你!……
    记不清从什么时候起,虞悠开始在晚上加班。她总是在傍晚下班后先去11层快餐厅吃份快餐,然后再回到办公室接着坐在电脑前。
 
    因为对她有好感,逢她加班时,我都特别留心不弄出响动,不把收音机开得很响,好让她静静地坐在电脑前工作。
 
    渐渐地,我发现,他们的所长焦长柳开始和她一起加班。两个人并坐在一台电脑前,虞悠聚精会神地看着电脑屏幕,焦长柳则絮絮地说着什么,不时地还指一下电脑屏幕,像是在商讨着什么问题。
 
    我没有去想别的。
    有天晚上,我正躺在床上听收音机,内线电话响了,原来是海军中尉打来的,问虞悠是不是又在加班,我答是;他又问还有没有别的加班的人,我的心一咯噔,答了一句:有。
 
    他没有再问下去。
    放下电话我走出自己的小屋,隔了玻璃墙朝亚东调查所看去,虞悠和焦长柳并肩坐在那儿的情景令我心里突然一沉。可别出什么事。
 
    一晚,他们俩正在加班,2区的电灯忽然灭了,虽然时间不久灯就又亮了,他们两个还在电脑屏幕前端坐着。可我心里还是忽悠了一下。
 
    但愿他俩一同加班的事不要被中尉知道。
    我担心的事不久就发生了。那是一个有雨的晚上,焦长柳和虞悠两人刚进去加班不久,海军中尉来了。我急忙要为他开门,不料他朝我摆了摆手,并示意我不要说话,只站在那儿隔了玻璃墙朝虞悠和焦长柳他们看着。我注意到他一向开朗的脸色有些改变,知道他心里也生了猜疑。我有心劝解几句,又不知从何说起。他这样看了一阵就轻步走了。临走时还轻声交代我:不要对虞悠说我来过。
 
    这样的事情后来又发生过几次,中尉来后就悄悄站在玻璃墙外向里看,而后再悄悄地走。我当然能看出他心里难受,有一次,就轻轻拉他进屋,掩上门低声劝他:他们可能真在加班干正经事。
 
    这种年头,但愿吧。
    你应该和虞悠谈谈。
    他叹了口气:顺其自然,这种事,勉强不得的。
    我不好再说别的,只能看着他满面痛苦地走进电梯。
 
    那之后,中尉就很少来了。
    有一次,虞悠和焦长柳加完班焦长柳先走了,我借上前锁门的机会和虞悠搭话:你这些日子好忙呀,总在加班。
 
    虞悠还像过去那样坦然地笑着说:没办法呐,为出一本书,赶稿子哩。
    我说呢,中尉这段日子来得也少了。我想故意把话往中尉身上引。
    我给他说过我赶稿子的事,他可能怕打扰我,来得就少了。谢谢你还记着他。
    看虞悠坦然真诚的样子,我心里的怀疑又减去了不少。
 
    在虞悠不来加班的那些夜晚,32层安静得出奇,除了我自己弄出的一点响动之外,再没有别的声息。我常常默坐在窗前,呆呆地去看远处高低错落的楼影和五颜六色的灯光,看在街道上无声移动的汽车,看更远处那墨黑的天空。逢到天气晴朗时,我还能看到天上的星星,而一当看到了星星,我就会倏然间想起家乡,想起夏天的夜晚和父母、哥哥、姐姐在屋外吃晚饭的情景,一家人乐融融的场景令我心中一热,回家的念头会霍然而生。
 
    就在我这样想家的一个晚上,焦长柳的夫人突然来了。因她是这里的常客,我们相熟,见是她来,就急忙上前要为她打开办公区的门。不料她也是摆摆手,示意我不要出声,只站在那儿隔了玻璃墙朝里边看。看一阵之后又悄无声息地走了。她这举动一看便明白也是对丈夫和虞悠的关系生了怀疑。
 
    我心里有点替虞悠着急。
    这样下去会出事的。
    我决定对焦长柳敲个警钟,不是为他,是为了虞悠。我实在不想看到虞悠和海军中尉的关系出现麻烦,我对他俩充满了好感。那是一个刮风的晚上,风掠过卫生间那几扇敞开的窗户时发出尖厉的呼哨,虞悠和焦长柳加完班要走时,我叫住了焦长柳,我说:所长,我有件事想告诉你。他略一愣,向我走过来。
 
    我待载了虞悠的电梯向下运行之后才开口说:所长,我们村里最近出了一件事。一个二十来岁叫秀的年轻媳妇,想学门手艺到城市里去挣钱,就到同村一个会剪裁衣服的裁缝那里学剪裁手艺。那裁缝三十多岁,为人很好,有妻子和一个儿子,他热情地手把手教给秀手艺,仅用了一个多月时间,秀就成了一个像样的裁缝。可就在秀手艺学成时,她的男人却坚决地同她离了婚。
 
    为啥?
    秀的男人说,手艺人一般不向外人传艺,如果他传了,那就证明他和那外人实际上成了一家人。
 
    浑蛋逻辑!
    我也这样认为。
    你就为了告诉我这事?
    是的。我看定他。不知道我编的这个故事能不能起点作用。
    他沉默了一刹,随后把头点点:我想我明白了你的意思。
    我没有什么别的意思。我没有别的谈话对象,只好同你聊聊。
    可我得告诉你,我和虞悠在一起完全是为了一个调查项目的分析研究。
 
    这么说他是真听懂了。
    我非常看重这个项目,这个调查项目的研究专著出版之后,一定会在世界上引起注意。我有一个雄心,要把我的调查所办成世界上有名的民间社会调查机构,使得它的每一项调查结果,成为世界各国政界要人、商界大亨必读的东西。我现在正是创牌子的时候,我得精心对待每一项工作。虞悠正做的这个项目,极有价值,我也因此特别关注。她是一个很有天分的研究者,是所里的台柱子,我对她寄予极大希望。我愿意她的研究专著能一遍写成,所以和她一起加班。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说,我要去做我应该做的!
 
    他的话让我松了一口气,他们的确是清白的。你不要想得太多,我确实没有别的用意。我有点狼狈地朝他笑着说。
    我也要谢谢你。他的眼中闪过一丝忧郁。
 
    虞悠对这些情况一无所知,白天照样安安静静地工作,晚饭后照样平平静静地加班。直到有一天晚上她加完班出来我去锁门时,她高兴地仰脸朝上伸出双臂叫了一声:嗨,解放了!
 
    我扭眼看定她,不知她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天晚上她加班时间很短而且焦长柳也没来和她一起干。
 
    书稿完工了!她的笑脸在灯光下显得无比灿烂。
    是吗?我也替她高兴起来。
    从现在起,我要好好放松一下。我要去看场话剧!
    找个伴吧。我想试探一下她。
 
    当然,你以为我会一个人去?说着,已拿出手机,飞快地按了一组号码:嗨,跟我一起去看话剧!那是一句撒着娇的命令。
 
    手机里隐隐传出一个男人的声音。我笑了问:是……中尉?
    那还能是谁?!
    中尉,现在你放心了吧,这个美妞还是你的!
    我目送她袅娜着走进电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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