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大厦》A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0-17 点击:

《21大厦》
作者:周大新
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
出版时间:2020-4-1
内容简介:
谁来拯救城市的囚徒――周大新借用一个保安员的眼睛,窥视和追问人性是如何被扭曲的!
《21大厦》是著名小说家周大新的长篇新作。这部长篇小说有点儿寓言的味道,至少是一种缩影。小说中的那座“21大厦”,很气派,很讲究,也很现代,但又显得不牢靠,不稳定,其中弥漫着变化莫测的神秘色彩――“21大厦”作为一种人的生存状态的象征,暗指着越来越商品化的城市生活的动荡不安及尴尬无奈,乃至人们在追逐金钱、财富或社会地位的过程中被扭曲、被重塑的悲剧性。
关于“21大厦”的“故事”,是通过一位年轻保安员、即小说中的“我”的目光逐步展开的,其中也包括了“我”的经历、体验或感受。尽管小说中的“故事”与通常的理解有点儿差别,但给人的感觉却很流畅。我想,其中的原因在于,小说中的“我”不仅是一种传达“21大厦”众生相的视角(或叙述角度),而且是作为一个活生生的人物出现在作品中的。“我是农村青年,在军队服役时当过侦察员,见过一点儿世面,渴望自由飞翔,不甘心原先的生存状态,但“我”又是一个善良正直乐意助人的人,因而在“我”的心灵深处还留有一片相对纯洁鲜亮的天地。“我”当保安员,先在4层的餐厅,这算是一个“引子”。后因危急关头表现突出,被“提拔”到“21大厦”的最高层、即58层――这一层是只住四户人家的高级私宅区;接着因发生抢劫事件而被“贬”到地下2层,那是一个停车场;但在地下2层,是“我”当保安员最快乐的或少有压抑感的时光――停车场最接近“我”原先的生活,称得上是地道的“底层生活”;后因与盗车贼搏斗有功,又被“提拔”到了设有三家公司的32层;之后,又在被事先设下的圈套中调到了43层,但不是担任一般的楼层保安员,而是给一个在“我”看来很卑鄙很无耻的“女经理”当私人保镖――这位“女经理”便是“我”在4层餐厅当保安员时最早认识的梅苑……梅苑在她刚刚步入社会生活时曾被伤害过,“我”也因此而同情与帮助过她,但她在“21大厦”的所作所为,确让“我”感到大失所望,而且充满了鄙视与仇恨。然而,“我”最终能抵御她的诱惑么?
照理说,小说中的这些人物(即所谓白领),无论是住入58层高级私宅区的,还是住入43层普通私宅区的,都算是很成功或很幸运的了,尽管其中的一些人是靠违法或不择手段抵达自己的目标的。可钱财及富裕的生活,并没有给他们带来精神或感情上的快乐;相反,他们都很苦恼与无聊,特别是住入高级私宅区的那些人,更是在空虚苍白的精神状态中挣扎,以至因钱财而与生存的恐惧结下了不解之缘。实际上,即使是摇身一变而成了“女经理”的梅苑,虽则眼下还平安,但活得很不踏实――她总想收买与诱惑“我”,可稍有得逞便原形毕露了。钱财不等于精神,而人是要讲一点儿精神的。与生活在“21大厦”高层中的人物相比,在地下2层停车场打工的那几个人,虽收入微薄,地位低下,各有各的艰辛、苦涩或烦恼,但在精神或感情上却是踏实的、可以见阳光的,甚至是高尚的、纯正的。若以此相对比,谁富裕、谁贫困,或谁最能体现人之所以是人的品性,也就成为一个需要细细品味的“问题”了。
作者简介:
周大新,男,1952年生,河南邓县(今邓州市)人。1970年参军,1979年开始发表作品。已发表长篇、中篇、短篇小说和散文、报告文学作品五百多万字、其中短篇小说《汉家女》、《小诊所》获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中篇小说《向上的台阶》获《十月》优秀作品奖和《小说月报》第六届百花奖;长篇小说《第二十幕》获第三届“人民文学奖”。不少作品被改编成戏剧、电影、电视剧和广播剧,根据其中篇小说《香魂塘畔的香油坊》改编成的电影《香魂女》,在柏林第四十三届国际电影节上荣获金熊奖;根据其短篇小说《汉家女》改编成的同名电视剧,获飞天奖。一些作品被译成英文、法文、德文和朝文。
自序
自1979年3月在《济南日报》发表第一篇小说《前方来信》至今,转眼已经36年了。
如今回眸看去,才知道1979年的自己是多么地不知天高地厚,以为自己的生活和创作会一帆风顺,以为自己可支配的时间多得无限,以为有无数的幸福就在前边不远处等着自己去取。嗨,到了2015年才知道,上天根本没准备给我发放幸福,他老人家送给我的礼物,除了连串的坎坷和成群的灾难之外,就是允许我写了一堆文字。
现在我把这堆文字中的大部分整理出来,放在这套文集里。
小说,在文集里占了一大部分。她是我的最爱。还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对她产生了爱意。上高小的时候,就开始读小说了;上初中时,读起小说来已经如痴如醉;上高中时,已试着把作文写出小说味;当兵之后,更对她爱得如胶似漆。到了我可以不必再为吃饭、穿衣发愁时,就开始正式学着写小说了。只可惜,几十年忙碌下来,由于雕功一直欠佳,我没能将自己的小说打扮得更美,没能使她在小说之林里显得娇艳动人。我因此对她充满歉意。
散文,是文集的重要组成部分。如果把小说比作我的情人的话,散文就是我的密友。每当我有话想说却又无法在小说里说出来时,我就将其写成散文。我写散文时,就像对着密友聊天,海阔天空,话无边际,自由自在,特别痛快。小说的内容是虚构的,里边的人和事很少是真的。而我的散文,其中所涉的人和事包括抒发的感情都是真的。因其真,就有了一份保存的价值。散文,是比小说还要古老的文体,在这种文体里创新很不容易,我该继续努力。
电影剧本,也在文集里保留了位置。如果再做一个比喻的话,电影剧本是我最喜欢的表弟。我很小就被电影所迷,在乡下有时为看一场电影,我会不辞辛苦地跑上十几里地。学写电影剧本,其实比我学写小说还早,1976年“文革”结束之后,我就开始疯狂地阅读电影剧本和学写电影剧本,只可惜,那年头电影剧本的成活率仅有五千分之一。我失败了。可我一向认为电影剧本的文学性并不低,我们可以把电影剧本当作正式的文学作品来读,我们从中可以收获东西。
我不知道上天允许我再活多长时间。对时间流逝的恐惧,是每个活到我这个年纪的人都可能在心里生出来的。好在美国麻省理工学院的布拉德福德·斯科博士最近提出了一种新理论:时间并不会像水一样流走,时间中的一切都是始终存在的;如果我们俯瞰宇宙,我们看到时间是向着所有方向延伸的,正如我们此刻看到的天空。这给了我安慰。但我真切感受到我的肉体正在日渐枯萎,我能动笔写东西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我得抓紧,争取能再写出些像样的作品,以献给长久以来一直关爱我的众多读者朋友。
感谢人民文学出版社给了我出版这套文集的机会!
感谢为这套文集的编辑出版付出大量心血的付如初女士!
2015年春于北京
目录
自序
4层
447号餐位
527号餐位
447号餐位
346号餐位
餐字019
527号餐位
346号餐位
447号餐位
58层
5801
5803
5801
5802
5804
5803
5804
5802
地下2层
01·19事件
18·41事件
17·58事件
21·53事件
22·50事件
07·28事件
14·36事件
02·10事件
32层
2区
1区
3区
1区
2区
3区
43层
A431
B431
A432
B431
A432
B431
A432
A431
他说,那窝斑鸠是被突然惊飞的。
斑鸠们受惊是因为家里的那条狗,狗撞落了娘晒酱的瓦盆:乒!
他现在还能记得的是,他刚端起娘盛好放在锅台上的面条碗走出灶屋,就听见呼啦一声,三只斑鸠从院中那棵榆树上的窝里飞上了天空。他就端了碗仰脸看着它们自由自在地向远处飞。
他说,他一直看着它们飞到云端里。
鸟,我从小就喜欢。
小时候常常冒着被爹娘打屁股的危险,爬树去掏鸟窝,目的是想捉一只鸟。很多次,鸟都被惊飞了,偶有一回捉到了,便把它装在笼子里看它蹦跳。
但我更愿看它飞,有时就打开鸟笼,看它呼啦一声飞上天去。
再次离家的决定就是在三只斑鸠飞走的那一刻做出的。是斑鸠们在天上飞翔时的那种自在样儿吸引了我?
幼时的我就特别想飞,想像鸟儿那样飞起来。特别是在和伙伴们玩恼后,总想像鸟儿一样飞起来避开他们的追打。我要能飞起来该多好呀,我会一直飞到天边那些白色的云团里藏起身子。
反正我不能被这老屋、被村边的小河和村外的庄稼地总缠在这里,我得再走,走得比上次还远,越远越好!就在当晚所做的梦里,我便梦见了自己在飞,飞过一条幽深的山谷,飞过一片墨绿的树林,飞过一个浩渺的大湖,飞过一块长满包谷的庄稼地,然后进入一片白云之中……
仅仅三天之后,我就开始用双脚丈量京城街道的长度了。
北京的街,可是真长呵。
离家前,当娘知道我要到京城打工时,曾抹着眼泪说,又要走,当兵回来才有几天?脚都没暖热哩,这个窝就盛不下你了?!爹白了娘一眼,爹止住一场就要爆发的咳嗽说:让他飞嘛!鸟大了都是要飞的,他飞累了还会再飞回来。我记得我当时说了一句:这回飞出去,兴许就不飞回来了。爹瞪了我一眼,爹说:真你娘的扯淡,你还能飞到哪里?
天上。我笑着说。
今天回想起来,这句话说得不吉利。
我在京城大街上走时,偶尔还能看见一只在街道上空掠过的鸟,虽然辨不清是哪种鸟,可它能使我精神一振:咱和你一样,也在自由自在地飞。
可能就是缘于对鸟的喜欢,当21大厦那展翅欲飞的鸟的造型出现在我的眼中时,我的双脚当啷一声自动停了,我仰头凝望了它一刹,便立刻向它走去。
这真是一只飘然欲飞的大鸟。它两侧的附属建筑,像极了鸟的两翅;那用银色瓷砖贴就的高大的主楼,很像是鸟的长颈;后边的那一溜附楼,是鸟的身子;楼顶那四个巨大的用霓虹灯装饰起来的“21大厦”四个字,非常像鸟突出的额头;那无数个黑幽幽的窗户,像是它身上的斑纹;楼顶那根高耸入云的电视天线,仿佛是鸟头顶的羽毛。整座大厦给人的感觉,就好像它会随时振翅高飞。
有意思的设计。
这座大厦让我生了兴趣。
我想进去看看。
只是看看,那时候我还不知道它将在我的人生经历中占一个位置,更不知道它会给我留下刻骨铭心的记忆。
在大厦的门口,我的装束和神态理所当然地被一个保安员挡住。我只得走回到大厦前的花坛里,那儿有几张靠椅,我在其中的一张上坐下。一个白发老人当时也坐在那张靠椅上,他那两只老眼里的光和我一样散漫地在四周的楼、树、路、草上挪着,在一阵长久的喘息结束之后,他忽然抬起他的拐杖指了指21大厦,说:它早晚会飞的。我一怔,扭头看定他。心想,这老头是不是有病?他没有理会我的目光,继续自语着:看见了么,那大厦的顶端有祥云和紫气在绕,人要是住在那里边,说不定会遇到世人难得一遇的东西。
真的?我被他的自语吸引住。朝他惊问时我才注意到,他脸上的汗毛全白了。
信就真,不信就假。他被我问得很不高兴,慢腾腾地站起身,弓了腰拄起杖向远处踱去。我把目光重又放回到21大厦顶端,除了看见灰蒙蒙的一片天空之外,并没有发现别的。
不过,我对21大厦的兴趣因此变得更浓了。
我一定要进去看看。
我要仔细地看看你!
不久之后,一纸招收保安的启事,给了我一个走进它的机会。
那些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翻阅各种报纸上的各样招聘启事。我没想到我会刚好翻到了它
21大厦拟招收保安员16名,条件是……
我兴冲冲地前去应试。我这个野战部队的退役侦察兵往那个耳朵特大的保安队长面前一站,只露了三个招式:徒手格斗、无绳攀缘、腾跃跨沟,他脸上立马就浮出了笑容……
我于是成了21大厦的保安员。跟着,我踏上了它门前的草坪。
我这时才看清了草坪中间的那几簇小花,发现了在墙根处悠闲踱步的几只蚂蚁,注意到了有几片纸屑在空中飘飘摇摇地向它的门前落下,我摸住了它那旋转着的门。
我大步走了进去。
我在它的大堂迎面墙上,看见了一幅巨大的用瓷砖拼成的壁画,壁画上有一只很大的鸟。
那鸟站在一只笼子里。
4层
他说,他第一次见到这样大的餐厅。
整个4层就是一个快餐厅,所有在大厦工作的蓝领、白领们都来吃饭。每到开饭时间,上千个粉红色的塑料座椅上全坐满了人。他说,望着那一大片吃饭者留着各式发型的头,你会感到那是一个人头的海洋。你会再一次为这座大厦之“大”发出惊叹。
正对着餐厅大门的那面墙上,也有一幅用瓷砖拼成的壁画,画面上同样是一只站在笼子里的鸟。他说他仔细辨认之后依然说不出那鸟的名字。
惊问之后才知道,这幢大厦的每一层都有这样一幅壁画,不同的只是它们的尺寸。这是大厦的设计者当初对业主提出的一个奇怪的要求。
黑雉。有一天,快餐厅里最老的厨师汪师傅回答了我的疑问,也叫角鸡,书上起的名字是褐马鸡。
为何设计者坚持要在每一层都嵌上这样一幅壁画?我接了问。汪师傅捻着他花白的胡须沉吟着说,这大厦所在的地方,早先是京西的一片坟地。传说坟地中间有几千棵杂树,疯长在一起,密得人都很难走进去。在这片杂树林里,栖落着成千上万的鸟,鸟群起飞时,遮天盖地,连阳光都能被遮住。鸟们要一齐惊叫时,站在西直门那儿都能听到。说是这鸟群里有一只鸟王,就是一只黑雉,偶有人撞进这林子进了它的王国,它会扑下来啄瞎你的眼睛。后来林子被毁鸟们飞走,可那鸟王仍在这一带转悠,据说直到今天,还有人能偶尔看见它的身影。我猜,这大厦的设计者把楼设计成了鸟的形状并在每一层镶上这样一幅黑雉壁画,八成和那鸟王的传说有点关系。
哦?我看定那幅壁画,看定壁画上的那个鸟笼和那只黑雉。
你就是传说中的那只鸟王?
我这个保安员的任务是站在那幅壁画的对面也就是快餐厅的门口,维持餐厅的秩序。保安队长一边摸着他的大耳朵一边告诉我,你必须保证做到:一,不准醉汉、小偷和精神病人入内;二,迅速排解餐厅内就餐人员发生的纠纷;三,不让就餐人员将快餐厅里的餐具偷拿出门。我不安地说出了自己的担心:小偷们可是很难辨认。大耳朵伸手扯了一下我的耳朵说:没有学不会的东西!
我的任务应该说不重,比我在部队训练和在家种地,要轻省得多,只是待遇太低,一月四千毛。当初离家时爹说你要自己挣钱娶个老婆。拿这份工资,啥时候才能挣足娶老婆的钱?当然,少总比没有好,慢慢地积少成多吧。
我每天在这儿见到的人可是真多,所有在餐厅工作和就餐的人都从我的面前走进走出,我好像在看一本大型人物相册。男人、女人,年纪大的、年纪轻的,漂亮的、不漂亮的,饭后爱剔牙的、饭前爱用纸巾抹手的,爱说爱笑的、一声不吭的,爱搓脸的,爱拍屁股的,喜欢搂别人肩膀的,手拉着手的,都在我的眼前来回晃动。当人们进了大厅开始就餐时,我又有了观察他们吃相的机会。狼吞虎咽的,满脸兴奋的,目不斜视的,细嚼慢咽的,边说边吃的,一脸小心的,愁眉苦脸的,心不在焉的,牙疼吸气的,那吃相真是五花八门,千姿百态。我开始知道,观察人的吃相也是一件有意思的事,吃相差不多能把一个人的气质、修养、性格都表现出来。渐渐地,我的目光被餐厅里的几个人吸引住。
447号餐位
这个餐位离餐厅门口最近,也因此,我对坐在这个餐位上吃饭的人看得也最清。我发现,每天中午坐在这个位置上吃饭的都是同一个长得挺入眼的姑娘。快餐厅中午供应的套餐分四种:三块钱一套的、五块钱一套的、十块钱一套的和二十块钱一套的。那姑娘总是要最便宜的三块钱一份的套餐。套餐一旦端到她的面前,她便匆匆忙忙嘴不歇气地吃喝着,有点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味道,好像是饿坏了,又好像是急着去干什么。最先吸引我注意的是她不雅的吃相,后来吸引我的,老实说是她的胸脯。她也就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不到结婚的年纪,完全是个姑娘的模样,可她的胸脯,那个饱胀的样儿着实叫人惊奇。那个季节是穿衬衣的时候,她的白衬衣让两个奶子撑得紧绷绷的,衬衣上的扣子似乎随时都会绷掉。她每次吃完饭乍一站起身时,衬衣都会一下子被两个奶子顶上去,露出一点雪白的肚皮。我的眼睛自然也不客气,飞快地在她的肚皮上一掠,占上一点小便宜。她每次进出餐厅从我面前过时,我的眼睛都会直直地凝在她的胸口,而且一个有点卑下的愿望也会偷偷在心里升起:她的衣扣最好能够突然绷掉!有时,还会忽然生出用手去碰碰她胸脯的冲动,为了抑制自己的这股冲动,我得费力把目光扯到窗外才行。
我对她经常的注视渐渐也引起了她的留意。她有时会猛一回头把我的目光捉住,让我狼狈得脸一下子红透。有天中午她吃过饭从我面前过时,突然挨近我低了声说:小伙子,是不是对妹妹我生了兴趣?告诉你,你钱包里的那点钱经不起妹妹我去拿,你还是死了心吧!她这话一下子把我砸懵在了那儿。等我从呆愣中清醒过来时,她已经走得无影无踪。
姑娘家还有这样说话的?
这件事过后,我在心里告诫自己不要再拿眼去看她,这不是一个好惹的女人。可告诫归告诫,一逢她从面前经过或是她坐在了447号餐位上,我的目光就不由自主贱里贱气地摸了上去。而且渐渐地,我发现了她的一条活动规律,每天中午她在餐厅匆匆忙忙吃过饭后,总要快步走向靠近楼梯间的一个放杂物的小屋子,在那里边停上一段时间。这让我觉得了好奇:她去那小屋里干什么?我记得那小屋里除了清洁工放的一些用物之外,没有什么让人感兴趣的东西。真是奇怪!一日午后,见她吃过饭又急步拐过楼梯间向那小屋走时,我也悄悄跟了过去。我在门前停下步子,听见里边有低低的说话声,我便装了要检查安全问题猛地推开了门,眼前的情景令我震惊,她竟然正抱着一个婴儿在喂奶。她的身旁站着一个中年女人,那婴儿显然是那妇女抱来的。老天,她这个年纪怎么会有孩子?她怎么可能有孩子?
吓住你了?她的声音倒很平静。
我双眼直瞪住她怀里那噙着奶头的婴儿。
我听见了婴儿吞咽奶水的声音。
怎么,你也想吃一口?她冷然看定我。
我急忙转身跑了出来。
我原先对她生的兴趣一下子降了下来。第二天中午她来吃饭时,我下决心不再看她,可这决心并没有持续到最后。她吃完起身临走时,我的目光还是靠了上去,不巧,正好和她的目光相遇,她的眼睛里竟有点笑意在闪动。
笑什么?这个年纪就抱着孩子,还能笑出来?真有点不知羞耻了!就是在我们乡下,在我们那个村子里,眼下也没有像你这样年轻的妈妈!
一定是有点什么问题。家里特别穷困因而早婚?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我见快餐厅的几个工作人员把一些杂物往楼梯间旁边的那个小屋里堆,特意走过去看看,屋里堆得很满,已不能再容人存身。那一刻我忽然想起午后要在这里喂奶的那个女人,这一下看你怎么办!我幸灾乐祸地想。
午饭时,她仍像过去那样匆匆吃着,我趁这当儿去了一趟楼梯间,果然看见那个中年妇女一脸意外地抱着婴儿站在那小屋门外。今天你就站在门外当着众人喂奶吧,我看你还能笑出来!我回到餐厅门口时,她已吃罢推开了碗筷,正出门向外走。我移开眼睛,在心里想象她待会儿看见小屋不能进时的慌张和窘态。这一下你可遮掩不住你有孩子的事了吧?我万没想到,片刻之后,她竟会旁若无人一脸平静地抱着她的孩子径直向餐厅走来,嗬,是个有胆量的女人。只见她进了餐厅,径自在平日吃饭的447号餐位上坐下,解开怀就把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里。
四周还在吃饭的人们和我一样,都刷一下把目光投向了她。
她倒仍是一脸平静,而且,一边奶着孩子,一边还和那位送孩子来的妇女说着什么,脸上既无笑容也无忧虑,那神情好像在告诉所有看她的人:我好着哩,一切正常。
她把那孩子喂饱时,也差不多到了午后上班的时辰。这时,她俯身在孩子的额上长久地亲了一下,而后把孩子递给那妇女,走出了餐厅,我猜她是去上班。
真是一个不同寻常的女人!
从此以后,她便天天照这样办了:每当她快要吃完她那份简单的午餐时,那个妇女便抱着孩子来到了她的身边,她接下来就开始给孩子喂奶。周围的人都渐渐习以为常,不再拿眼睛看她,只有我那探究的目光还经常粘在她的身上。
我注意到她穿的是飞盛公司的服装。我听说飞盛公司是一家投资公司,在公司里做事的多是有高学历的人,像她这样年纪的,不可能有高学历,那她在公司里的身份可以想象出来,至多是一名杂役。
那中年妇女是她雇的保姆?或者是她的母亲?
她丈夫是做什么的?北京人可以这么早就结婚?
她为何要这样早就生孩子?
惊奇使我又生了了解她身世的兴趣,可惜没有接近她的机会。
从此之后,只要是她来吃饭,我便把我的目光分给她一部分,我期望能从她身上看出更多的东西。由她的举动和话音,能看出她是地道的北京人。她举手投足间,有一种京城市民独有的那份从容和自信。她和那送孩子来的妇女说话以及逗孩子的声音,都是自然而标准的京腔。她的脸蛋和身段虽然说不上很好,确也颇耐看,尽管已经有了孩子,可除了胸部有点过于饱满之外,其他各处看上去都仍然像个姑娘。要不是她脸上那种冷冰冰的拒人于千里之外的神色,她是很有吸引男人的魅力的。
她绝少与人说话。她每次要了套餐在等待服务员送来的那段时间里,便低头去看一本什么杂志。她总是看得非常专注,无论周围的人怎样喧哗她都不会扭过头去。
她的女儿看样子也就两三个月大,当她给她换奶头时我能看见那孩子的身个。她长得有些瘦,头发稀疏而且黄,我猜这可能和她母亲每天中午只吃三块钱一份的套餐有点关系,她的奶水里的营养不会十分充足。那孩子哭的时候很少,她似乎很体谅妈妈的辛苦,每次进了妈妈的怀抱之后,总是一声不吭地抓紧吃奶,而一旦两个奶头吃罢肚子饱了之后,她还会用一阵咯咯的笑声来表示对妈妈的谢意。逢那孩子笑的时候,我也能在那年轻母亲的两个嘴角看见一点欢喜。长久的观察,使我也有点喜欢那个瘦弱的女孩了。
我的工作单调而轻松,基本上没有醉汉和精神病人来找我的麻烦,小偷也很少光顾这个地方——这里远不如别的地方更容易得手,我因此就有更多的时间去看我想看的风景,包括去仔细观察这位颇有个性的年轻的母亲。
忘了从哪个中午开始,我发现那位年轻母亲在吃饭和给孩子喂奶的时候,头不时抬起,拿眼向右前方飞快地一瞟。起初我以为那是一个不经意的动作,她重复的次数一多,也就引起了我的注意,我开始顺着她的目光去寻找她眼瞟的目标。慢慢地,我断定她眼睛瞟的是527号餐位,那餐位靠近一个墙角,餐位上经常坐的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男人。
他何以会引起她的注意?
她对他的瞟视属于什么性质?普通的兴趣?怀着爱意?
我因此对527号餐位也生了观察的兴致!
527号餐位
他在男人中属于长得很标致的那种,脸孔和身材很讨人喜欢。而且一看就知道是见过世面的人,眼里有一股对一切都不屑一顾的神色。
我的服饰知识太有限,只能估计他打的领带可能是“金利来”。
他每次来都坐靠墙的527号餐位,点的套餐是最贵的那种——二十块钱一份的。而且另点三碟小菜外加一听啤酒,边吃边喝,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想是收入不错。
他进餐厅从我面前过时,我留意到他胸前挂着“天顺广告公司”的徽标,想他定是天顺公司的中层管理人员了。他既然是一个人在这儿吃快餐,目前大约还不会是老板。我听说天顺公司在26层,是一家很挣钱的公司,老板出行都是前呼后拥。那公司中层管理人员的工资,也应该是一个不小的数目。
这是一个活得挺得意的人。
他和那年轻母亲有一点相似,就是绝少与人说话。他每次进餐厅,也很少有人和他打招呼。他总是独往独来,独斟独饮,独吃独坐,好像外界和外人都不在他的眼里。
我注意到,除了那位年轻母亲不时拿眼睛瞟他之外,也有其他姑娘不时把探究的、欣赏的目光抛到他的身上。我心想,这是个在情场也会得意的人。仿佛是为了给我的判断做证明,不多日子之后,就见一个漂亮姑娘坐在他的对面吃饭了。他脸上一改平日的那副傲色,很殷勤地和那女子边说笑边吃喝,而且不时做出很夸张的手势。
这使我越发觉得,那位年轻母亲对他的瞟视,也属于女人对自己感兴趣的男人情不自禁的一种目光关注。正是由于这个判断在起作用,所以当那位年轻母亲在一个中午端一碗西红柿鸡蛋汤向他走去时,我脸露笑意地看着。我以为她是要去向他表示点什么,一点也不知道一个事故就要发生,更没有向那个正眉飞色舞向女友说着什么的男子发出要戒备的信号。
那个正午和过去的许多个正午一样,一点也没有要出事的迹象。餐厅里的温度和以往一样——在这个温度由中央空调控制的大厦里,你几乎感觉不到一年四季温度的变化;餐厅里的喧哗声和过去一样,说话声、咀嚼声和杯盘碰击声一如往常;餐厅里的气氛也和往常一样,那股混合着温馨和轻松的味儿在餐桌上弥漫。谁也不知道这个一切正常的中午会发生伤人的事故。
那天正午那位年轻母亲和平常一样准时走进餐厅,照例要了一份三块钱的套餐埋头吃着。这种最便宜的套餐包括两样素菜和一份米饭外加一小碗西红柿鸡蛋汤。她吃得很快,我曾把她的吃相和别的姑娘比过,她的吃相实在不雅。虽然她的相貌还是一个姑娘,可她的吃相确有点像乡下妇女了。她刚刚吃完,那位身份不清很像保姆的妇女便抱着她的女儿准时出现在了餐厅门口。我还向那个瘦瘦的正拿两只眼睛四下里打量的小女孩做了个鬼脸,那孩子立刻扭过头在人群里去寻找她的母亲了。接下来的情节和以往一样,她接过女儿,麻利地解开怀把奶头塞进女儿嘴里,而后开始用手去轻轻地摩挲女儿的身子。大约就在这时,那位气度不凡的男子出现在了527号餐位上,平时和他在一起的那位姑娘也在他的对面坐下。我所以注意到这些,是因为我看到那年轻的母亲已飞快地抬头向527号餐位瞟了一眼。
坐在527号餐位上的男子和他的女友要的依旧是最贵的那种套餐,而且加了小菜和啤酒。可能在他们吃喝到一半的时候,这边年轻的母亲也已把孩子喂饱,我看见中年妇女抱了孩子往外走。往日的这个时候,做母亲的是也要跟着出门去上班的。可令我有点意外的是,她这时抬手示意让服务员过来,重又要了一碗西红柿鸡蛋汤。眼睛没有离开她的我以为她是没有吃饱,要破例地再加一碗,令我诧异的是,服务员把汤送来以后,她端起碗就向527号餐位走去。她可能是要去和他说几句话,边喝汤边说会显得自然些,我当时心里这样想。这时的餐厅里人已少了许多,不少人已吃完向门外走了。如果坐在527号餐位上的男子稍稍扭一下头,他是可以发现正向他走去的那位年轻母亲的,可惜的是,他正全心和坐在他对面的那位漂亮姑娘说话,一点也没有发现有人在向他走近。那年轻母亲走到他身边时,仿佛是叫了他一句,因为我看见他朝她扭过头来,就在这一瞬间,有一股东西飞到了那男的脸上,跟着听到了他的一声惨叫。在最初的一刹那,我还没有明白发生了什么事,直到我看见那年轻母亲把手中的碗当一声蹾到桌子上,才知道是她把碗中的西红柿鸡蛋汤全泼在了那男的脸上。糟糕!我想我当时是叫了一声,我很快记起了我的职责。我飞快地跑进了餐厅并边跑边抽出了腰里的电警棍,我想我得制止由此可能引发的冲突。还好,我跑过去把他俩隔开时,那男的仍在捂着脸痛楚地尖叫着,疼痛使他暂时失去了报复那女人的能力,而那女人,似也没有再采取进一步行动的打算,只是站在那儿一脸冷笑地看着那个双手捂脸不停叫着的男人。
你咋能这样胡来?我朝那年轻母亲吼道,这可是犯法行为!
她没有理睬我,只是依旧看着那惨叫着的男人冷笑。
你站在这里别动,我把他送到6层医务室之后再来找你!我边朝她叫边扶着那男的向门口走。为了防止她跑走,我朝闻声跑过来的餐厅经理示意看住她。她好像也没有要跑开的企图,听了我的话后干脆在身旁的餐椅上坐了下来。
那男的在电梯里叫得很惨,那种叫声我过去没有听见过,它令我的头皮一麻一麻,心也一揪一揪的,我估计他可能要破相了。和我同时扶他去医务室的是他的女友,那女友在他的惨叫声里连着追问:你认识她么?她为啥要用热汤泼你?你说呀!
我竖起耳朵,我也非常想听听原因。两个人一定有过什么。遗憾的是,他只管叫疼,别的却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我把他在6层的医务室里安顿好,便急忙向4层的快餐厅跑,我要对那位年轻母亲进行询问以便向保安队领导报告
447号餐位
她安静地坐在她常坐的447号餐位上,仿佛在等服务员把饭送来,那神情就好像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
——你的名字?我掏出一个本子,照当初保安员短期培训时学到的问话程序开始了我的询问。
梅苑。
她的脖子经得起细看,还有那两只眼。
——你的年龄?
19岁零十一个月又三天,你对这是不是特感兴趣?
这是我必须问的问题。我严肃起来。和我当初的判断一样,这么说我的眼光还行!
——你的籍贯?
北京。
——具体住址?
长安街37-35-3-9。
什么意思?
它们分别是院子、楼、单元、住室的代号,听不懂?
数字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
——你的工作单位?
17层的飞盛公司。
她那两只手可真是娇小白嫩。
——具体做什么工作?
电脑打字兼清洁工。
这和我当初的估计也没有差出多少。
——你和坐在527号餐位上的那个男的是什么关系?
什么关系也没有。
狡辩。
——没有关系为何要用汤泼他?
想泼!
——你最好说点实话。
看不惯他那副傲慢自得的样子。
——嗬,还有这样的道理,对人看不惯了就用热汤泼人家?
不想让他再去害别的女人!
——你怎么知道他会去害别的女人?
你没看见他已经在对他对面的那个姑娘花言巧语了?!
——你怎么知道他是花言巧语?人家可能是在谈工作。
工作?我还不知道他那一套?!
两人一定有过一段什么。
——这么说你们过去认识?
连他的骨头都不会认错。
看来是相爱过。
——你们是怎么认识的?
一定要说么?
——当然。我只有了解了情况,向上边汇报时才会帮助你。你要知道,你这种行为是可以视为故意伤害他人的。
她沉默了一刹,似乎在掂量这句话的分量。随后,她慢腾腾地开了口:我认识他时,我还在职业学校读书,我学的是广告专业,有一天,学校安排我们去一家广告公司参观,他是那家公司里的一个广告设计师,负责给我们介绍情况,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他的名字?
这个你以后去问他!我不想再让他的名字从我的嘴里出来。
嗬。
那天,他的翩翩风度吸引了我,我同时也发现,他在讲解时也总把目光停在我的身上。我那阵应该说长得还算漂亮,我为自己引起了他的注意而暗暗高兴。不过,也只是有点高兴而已,我当时不可能去想别的。那天的活动结束时,我们从公司其他人嘴里知道,他大学毕业虽才两年,可已经在这家公司做了几个出色的设计。一些同学让他在本子上留言以做纪念,我也拿个本子迟迟疑疑地走了过去。我以为他会在我的本子上写一句“祝你早日成功”这类的话,没想到他会在我的本子上写道:把你的漂亮保持下去。周围的同学们哄一下笑了,我的脸也一下子红了。不过心里确实很快活。我正是愿听赞美的年纪,何况这赞美还是来自一个我尊敬的有些成就的人。他那天还说了他的电话号码,说欢迎我们去找他就广告设计问题进行讨论。我悄悄地在本子里记下了这个号码。要说得很详细吗?
——当然。
大约半个月之后的一个星期日,爸妈外出不在家,我做完了作业没别的事,忽然心血来潮地想要给他打个电话。原以为不一定打得通,没想到一拨就通了,他的声音一传进耳朵,我的心就猛跳起来,我慌慌张张地说了自己的名字。他在那头想了一刹,高兴地说,我记得你,你是我见过的最漂亮的姑娘,我非常愿意现在就来接待你。我原本没想去找他,我只是想打个电话试试他在不在,可那会儿面对他的邀请我说不出拒绝的话。我只能答应说:好,我很快就到。
他那天并没有在他们的公司里接待我,而是把我领到了附近的一个酒吧。他要了一杯法国干红,为我要了一杯饮料和一些精致的小点心。我们边喝边聊,一开始我很紧张和不自然,但他用轻松的话语让我慢慢丢掉了拘谨。我在家原本也不是一个胆小拘谨的人,我们的谈话变得随便起来。我们谈职业学校里的学习生活,谈广告设计,谈挣钱办法,谈时装,谈旅游,最后谈到了享受。在谈到享受时他说,每个人都应该享受生命给予我们的那份快乐,在这方面,男人享受生命快乐的时间要比女人长些,女人最好的年华也就是十八到二十八岁这十年,聪明的女人要抓紧这个时间去享受,过了这十年,有些种类的快乐想享受也享受不到了。我当时没有听明白他这话的意思,就问他:我今年刚好十八岁,你说我应该抓紧享受哪种快乐?他笑着说,十八岁的姑娘可以享受的快乐已有很多种了,比如,被人追求的快乐,接吻的快乐,拥抱的快乐,爱上一个人的快乐等等。他的这些话说得我脸红心跳起来。那天临告辞的时候,他握住我的手说:记住,抓紧时间享受原本属于你的那份快乐。回到家以后,我脑子里不停地晃动着“要享受”和“十八”“二十八”这些字,心里莫名地乱了起来。
几天后的一个上午,学校的老传达忽然在我们做课间操时找到我,说有人有急事找我。我以为家里出了什么事,慌慌地跑到传达室里,拿起电话才知道是他。我当时有些意外又有些惊喜,毕竟这是一个我尊敬的人主动给我来电话。我问他有什么事,他说:我想在星期六请你去西山玩滑道车。他这个邀请很中我的心意,我是一个爱闹爱玩的人,什么样的游乐项目我都想试一试。父母知道我的脾性,在这方面总是由着我。可面对他的邀请我当时还是犹豫了一下,这可不是和父母、和同学一起出游,这是和一个年轻男人一道出去。不过这犹豫只是一刹那间的事,我很快点头答应说:好吧,谢谢你。下边的,我想可以简略一点吧?
——不行!我答得很干脆。下边大概有好听的,我为何要放弃这番耳福不享?
星期六我骗父母说要和同学去西山玩,没有引起怀疑地离开了家。到西山玩滑道车时,他要的是双人坐的滑车,让我坐前边,他坐我身后揽着我的腰。车飞速滑动时,我感觉到他的手也在我的胸前滑动,车给我的刺激和他的手给我的刺激混在一起,让我体验到了过去从没体验过的一种快乐,我几乎是一路快活地尖叫着抵达了终点。在快要到达终点慢速滑动的时候,他突然亲着我的后颈和耳轮说:我爱你,小天使!我被这话惊得身子一悸,使得滑车差一点翻下轨道。玩了滑车后他说要到树林里去吃野餐,有了他刚才的那些举动,我对他这个安排的用心多少生了点疑虑,可不知怎么的,我的内心深处却非常愿意随他向树林里走,而且莫名其妙地盼着有点事情发生。他在树林里的一块空地上铺了塑料布,在上边摆了他带来的各样吃的喝的。我们俩慢慢地吃着喝着,我感觉到周围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灼热的东西,它让我和他的呼吸都有些急促起来。当一阵风将一片落叶刮落到我的头上时,我盼着同时也怕着的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借伸手拿掉我头上树叶的机会,一下子把我的头抱到了他的怀里,并俯身吻住了我的嘴。瞬间的吃惊过去之后,我感到了一种迷醉,就像爸爸偶尔让我喝了一杯啤酒之后的那种感觉,畅快而有些晕眩,也就是因为这种感觉,使我不仅没有把他推开,而且希望他吻得时间长些,害怕他忽然停止。他边吻边把手伸进了我的上衣开始触摸我的胸部,我是想把他的手推开的,可我没想到他的手那样有魔力,只几下就让我的身子瘫软下去。一种非常美妙的感受使我那一阵就想闭上眼躺在他的怀里,别的一切事我都不想管了。他长久的触摸和亲吻最后引出的结果是,我由浑身的瘫软变得燥热难耐,我生了想毁掉什么撕烂什么的冲动,希望自己被人压挤、揉捏甚至殴打,他就是这时开始脱我的衣服的,我没有任何反抗,我甚至嫌他脱得慢了。他把我的衣服脱完之后,接下来发生的事就不用我再说了吧?
她的眼睛直盯着我。
我扭开目光不置可否,说实话我想听下去。
那个正午是我此生永远都不会忘记的。我在那个正午的确享受到了让人迷狂的快乐,在那之前,我从来不知道生命里还有那种摄人魂魄的乐趣。那个正午使我违背了社会和父母定下的禁令,使我的生活脱离了常规。
这之后,我们的来往更多了。我们都有些欲罢不能。有时是他找我,有时是我找他。实话说,我找他的时候更多一些,因为在我那种年龄还不会控制自己。我不知你结没结婚,如果结了婚,想你能理解那种心理。父母和学校的老师都感觉到我发生了变化,我有时面色红润脸如花瓣精神焕发笑声连连,有时又哈欠不断注意力不能集中眼神飘忽。可他们不知道变化的原因,母亲追问过我几次,都被我搪塞了过去。我只知让自己的身体得到快乐,只知让自己的欲望得到满足,一点也不知道这种快乐还会引出一个严重后果。等我明白时已经晚了。恶心、呕吐、浑身乏力,我不知道它是什么信号,只以为是病了。好在当时已临近毕业,我便暂时中断了和他的往来,胡乱地吃些药,坚持到了毕业。这时,肚子的变化让我感到了惊恐,母亲的怀疑也越来越甚,终于有一天,她硬拉我去医院做了检查,我这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这对父母简直是晴天霹雳,也使我慌乱无比。母亲一定要问出男方是谁,我知道一旦说出来她就会立刻去找他大闹。我害怕让他不高兴,坚持不说他的名字,母亲的巴掌在我的左右脸颊上来回响着,可我始终没有开口。我后来避开父母找到了他,原以为他听了消息后会心疼地把我搂到怀里,告诉我解决的办法。没想到他会十分冷漠地说:这件事你应该早点告诉我,我好帮你解决掉,拖到现在只好由你自己去解决!再说,你怎么敢断定,这个孩子就一定是我的?不管你怎么想,反正我这辈子是不结婚的。我一听,那个气恨哟,真想上前去撕他的脸。我可从来没想到他会是这样一个人。那一刻,过多过强的意外和气恨竟然使我失去了说话和行动的能力,眼睁睁地看着他又走进了他的公司里。
怀孕的事过去只是让我觉得了慌乱,现在他的态度才使我真正伤了心。我只有一个人来面对这件事了。我告诉母亲我要去医院把孩子打掉,母亲气哼哼地陪我去了医院,可医生检查后说我已经错过了打胎的最好时间,这会儿再打不仅对我身体不好,而且有危险。母亲一听,立时又当着医生的面开始抱怨并给我使脸子。我一气之下对医生说:胎不打了,我要把孩子生下来。我看见母亲的脸一下子青了,怒火在她的眼里蹿动,她勉强坚持到我们走出诊室门口,便开始朝我叫开了:你还嫌没给我把脸丢完么?你还要把这孩子生下来?告诉你,你胆敢把他生下来,我和你爸就彻底跟你断绝关系,我们不承认你是我们的女儿!
我这个人一向吃软不吃硬,我也立刻回道:你不要吓我,要断绝关系就断绝吧,我不怕,我不信我就养活不了自己和孩子!母亲怒极,说:滚,那你现在就滚吧!我说:好,既然你说了这话,我就滚!我回到家,便开始收拾自己的衣物,这时恰逢父亲下班回来,他听母亲哭诉了情况后,不由分说,上来就给我两个耳光,压低了声音吼:你真给我丢净了脸,白养活了你十八年!我没哭也没分辩,拿上自己的一点东西就出了门。
我先在一个女同学家住了几天,那女同学的母亲听说我怀了孕后,大约是怕我把她的女儿带坏,立马催着我走。没办法,我只好去了西郊我二姨家,我姨妈是基督徒,终身未婚,一个人过日子,听我说了离家的缘由后,叹口气说:住下吧,孩子。
我是在二姨那里把孩子生下来的,二姨为我安排了一切。她还想让我与家里的关系和好,可父母坚决不原谅我的行为,我自然也不会低头。孩子满月之后,我就开始四处找事做,最后在飞盛公司找了一份工作,眼下,我就靠我挣的钱来养活孩子和自己,包括给二姨一些帮助。我的日子和心情原本都已经平静下来,我想我就这样过下去,独自把孩子养大。我想我这一辈子都不要再看见他,就权当是他和我结婚后又死了。我要让人们知道,没有父亲的孩子照样可以长大。我没料到的是,他也会调来这座大厦工作,而且和我一起在这快餐厅里吃饭,使我天天能看见他,天天能想起我的过去,天天受痛苦的折磨。可能是因为我生了孩子相貌变化太大,他没有认出我,可我认得他,我一看见他气得两手就有点打哆嗦,我尤其不愿看他和其他女人亲密的样子,因为那会使我想起他过去和我在一起的时候,这些,就是我今天要用汤泼他的原因。我想让他走,让他离开这座大厦!让他到别处去和女人亲热!
——你为什么不先和他谈谈?谈谈不是比现在这种做法要
有什么可谈的?他已经没有资格做我的谈话对象,我有话也不会和他谈了。我只是想用这个办法告诉他:离我和我的孩子远点!
——你就准备一直这样生活下去?
这样生活下去有什么不好?
——真是这样想的?
我干吗要骗你?
——我当兵时,我的老排长因为跳进洪水救人牺牲了,他的妻子那年二十四岁,他们也有一个三个月大的女儿
为何说这个?
——那对母女如今生活得很好,她们又拥有了一个家庭,男方很爱她们。
是劝我再给孩子找一个父亲?
——有这种意思。我记得我的指导员说过,这个世界上的爱其实很多。
她嗬嗬笑了,笑声又尖又厉。
——我说错了?
她没再说话,只是把嘴角大幅度地撇了一下。
该问的都已经问过,我剩下的任务就是弄清那位伤者的伤情,向头儿汇报了。令我意外的是,当我把电话打到医务室询问那位伤者的情况时,医生告诉我说:伤者已经走了,他自己坚持要走的,他的面部只是轻微被烫,不会破相。
我松一口气,对她挥挥手说:你走吧。
她竟也有些意外,问:怎么,不送我去一个什么地方?
我笑笑:真要送你去一个什么地方,你还怎么给你的孩子喂奶?
我已经把牛奶给孩子准备好了!她边说边平静地站起身来……
346号餐位
我所以注意到这个餐位,是因为每到星期六和星期日,都有一个海军中尉坐在这个餐位上吃饭。大厦里没有驻军事单位,他显然不在这里上班。一个不在这儿上班的军人偏要在双休日来餐厅吃饭,而且坐在一个固定的座位上,这里边一定有点原因。我因此对他生了观察的兴趣。当然,这兴趣的产生,也缘于我曾经是个军人。
这中尉长得挺精神,高个,方脸,面孔白净,两臂纤长,一副温文尔雅的样子,一看便知是从军校出来的那种学生。我慢慢发现,他每次一在餐位上坐下,总拿眼在餐厅里四下寻找,而一当他的目光触到19号服务小姐的身子,便立时眉开眼笑起来。那位胸前印着“餐字019”红字的服务小姐,长得娇小清秀,一看见他到了,也总是笑吟吟地像燕子一样飞过来,站在他身边笑眉笑眼地说上几句什么,而后再回去给他端饭。他要的快餐一向是五元一份的。
中尉吃饭很慢,一份饭他总能吃到最后,吃到所有食客都走了的时候。到了这当儿,19号服务小姐便会过来坐到他的对面,和他嬉笑着说话。两个人总是说得眉飞色舞,使我这个暗中观察的人也能受了感染不由得高兴起来。
逢到中尉要走的时候,那19号服务小姐总要伸出手替中尉整理一下衣领和衣襟。动作中含了无尽的亲昵。每次中尉出门,脸上都是成堆的满足。
不用猜,这两人之间是有点爱的意思了。
一个星期日的中午,当食客们都走了而19号服务小姐还没有得空过来陪那中尉说话时,我生了和他聊聊的兴致。
——你好。他见我走近时先开了口招呼。
听口音你是河南人。我笑道。
——河南南阳。河南人口碑不好呀,听没听过北京流传的那些糟践俺们河南人的笑话?
我乐了。我老家其实离你不远,襄樊的丹江口,和你们南阳交界。
——你们湖北人幸运,没人腌臜你们,不像我们,编派的笑话很多呀。
我是听说过几个。
——其中有一则最恶毒。说当年董存瑞炸碉堡时,跟他同去的是一个河南人,那河南人见碉堡下没有可放炸药的地方,便对董存瑞说,我去找根支住炸药包的棍子,你千万等我回来,结果,河南人一去不返,进攻的时间到了,董存瑞只好手举着炸药包炸了敌人的碉堡。董存瑞临牺牲前向着冲锋的部队大喊:“千万不要相信河南人!”
这笑话编得是有点那个。
——我一直想找到编这笑话的家伙。
找到了怎么办?
——我想——他低了声音:在他的睾丸下放一包炸药,炸了他个坏蛋!
哈哈哈。我笑了个痛快。
他也笑了。
中尉,我看见你身上的军服,感到很亲切。
——这么说,你当过兵?
三年,在陆军,野战师的侦察兵。
——嗬,搞侦察是个过瘾的差事。
你呐?
——我?他迟疑了一下。
我笑了。那就不要讲了,我知道我们军队的保密纪律。
——笼统地说,是搞研究,为将来打仗做准备。
这世界还能打起仗来?
——不好说,身为军人,这是应该准备的事情。
很后悔我当年没能考上军校,要不然现在也是军官了。
——焉知非福?
他倒会安慰人。
——人生都会遇到很多偶然的东西。
我点头,这是一个健谈的人。不过我还是很羡慕你。
——羡慕我?为什么?
你能有19号这样的对象。
——19号?他没听懂。
我指了一下正在收款台那儿忙碌的那个身影娇美的服务小姐。
——嗬,19号,这个称呼好!他朗声笑了。
她是这个快餐厅里的服务小姐中长得最靓的一位。
——你这样夸她我很高兴。他的笑声里露出了骄傲的意味。可你知道吗?她还是北京大学社会学专业的高才生。
高才生?那她为何还在这儿打工?我吃惊了。
——她刚毕业不久,还没有找到她自己愿做的工作,所以就先在这儿打工。挣钱的同时,还在搞一项社会调查。
你对她的情况了如指掌嘛。
——我俩高中时同校,她低我两级。我海军学院研究生毕业分到这里后才知道,她也考到了北京。
多好的一对。
——先不要这么说,我们现在还只是朋友,不过,我也不对你隐瞒,我喜欢她!
这我看得出来。
——知道我喜欢她什么吗?
才貌双全。
——这当然是我喜欢她的原因,但还不是最重要的。
哦?
——我最喜欢她的是她的纯洁。
纯洁?
——这是女人身上最珍贵的东西。
我等着他往下说,我的确没想过这些。
——可是现代生活每天都在摧毁这种东西。男人们用各种堂皇的理由和借口劝说女人们放弃这种东西,舆论把其作为封建糟粕予以攻击。其实,一个男人生活得是否平安和幸福,是和这个问题紧密联系着的。尤其是我们军人,一旦建立家庭,双方总是离多聚少,如果没有它,那防御能稳固得了?
我啥时候要也能有这样一位女朋友就好了。
——你会有的,每个人都会有一份属于自己的幸福。来得迟早而已。
嗨,两位聊得挺投机呀。她带着一串笑声和一身的香味站到了我俩面前。
这是我第一次近距离地看她,她的牙齿可真漂亮!河南南阳也能出这样的美女?
——他也是军人出身……
我没容他介绍就急忙让开了座位。他们的时间宝贵!

餐字019
餐字019也从此进入了我的观察范围。眼睛跟着一个漂亮女人移动是一件令人快活的事情,它有助于我把那么多的时间没有痛苦地打发走。再说,她的故乡南阳和我的家乡被巨大的丹江口水库连在一起,我们喝的是同一个水库里的水。
019到底是大学毕业生,她和其他的餐厅服务员有很多不同。她从不高声说话,连笑也常是无声的;她从不化浓妆,发型也不是三天两头地改;她不吃零食,更不去没完没了地嚼口香糖。更重要的是,她有一个奇怪的习惯,总在工作服口袋里装一个本子,每当开饭时,她常常忘了给客人端饭,而是掏出那个本子边看着大厅里的食客边在上边做着什么记号。起初我以为她是在统计进餐的人数,后来发现不像,她只留意人们的面孔和动作,却并未去点查人数。她这样做自然要耽误对食客的服务,可餐厅经理也没有对她表示不满,有时还帮她指指点点,似乎预先就经过了默许,这让我很是诧异。
她这是在搞什么名堂?
好奇心使我很想弄个清楚。一天中午开饭时,我见她又拿出了本子在那儿边看边做着记号,就走过去问道:在忙啥事?
做一项调查。她抬脸笑答。
调查啥?
人与人。
人与人?
具体点说,就是调查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
信任状况?
如果一个社会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不好或出现了危机,比如20世纪的“文化大革命”时期,一家人的家常话甚至两口子的枕边话都成为了告密的内容,那人的勇气和友善就会被销蚀,社会的凝聚力就会降低,慢慢变成一盘散沙或渐渐解体。也因此,我对人与人之间的信任状况产生了调查的兴趣。餐厅也是一个社会交往场所,这个场所里的人与人之间也存在着一种信任关系,我就是想调查这种信任关系的现状。
怎么调查?我来了兴趣。
我主要是观察和记录五个方面的情况:人与人接触时的目光热度、面部表情、身体姿势、手势和用语。
嗬,这样细?
我把目光热度分成七个等级:赤热、温热、温和、戒备、阴沉、冷漠、冰冷。我的任务是,弄清在快餐厅这种环境里,人们在看他人时经常使用的是哪几种目光,把它作为研究目前人们信任状况的一个参数。
你怎么能弄得清餐厅里这么多人的目光热度?我惊奇了。
我每次都随机确定五个人作为观察的对象,记录下他们的目光热度。这样一次次地记录之后,就会得出平均值。
你现在得出平均值了吗?
差不多吧。
是多少?
大约有74%的人经常使用戒备、阴沉、冷漠的目光去看他人。
这个数字说明
说明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比20世纪下降了4个百分点。
是吗?
上个世纪初,也就是20世纪初,法国有个叫布朗的人做过这类调查和研究,当时的结论是,20世纪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比19世纪降低了2个百分点。
我默望着她,这个女人懂得的还真不少。
布朗的结论和我的调查结果一比,使我很不安。
为什么?
好像随着时间的推移和人类社会的变化,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在成倍数地降低。
我注视着她那两条向下弯曲的细眉,那里边分明地隐含着忧虑。我的心不知何故也忽然一沉。
我调查的另一个指数也表明,现在生活在大城市的人,有一种强烈的想寻找可信任的人的心理需要。人们现在买大米,会担心卖大米的卖给掺了工业用油的有毒大米;买小米,会担心卖小米的在米中加了细沙子;买牛奶,会担心牛奶公司在奶中掺了水;买香烟,会担心卖烟的卖的是假烟;买酒喝,会担心卖酒的卖的是假酒;买松花蛋,会担心谷糠里包着的是土豆;买油条,会担心买到用下水道里的废油炸的脏油条;买电池,会担心买的是用过的旧电池;买房子,担心房产公司少给面积;你给出租车司机车钱的时候,他怀疑你给的是假钞,他找零钱的时候,你又怀疑找给你的是假钱;晚上在路上碰见警察,你怀疑这警察不是真的;你看见一个腿上打了石膏的病人向你寻求帮助,你有心相帮,可你又怀疑他那腿上的石膏是故意打上的。
我也害怕被骗。
信任度的降低,会使人们觉得生活越来越可疑。吃饭,不敢放心吃,怕吃到有毒的东西;穿衣,不敢放心穿,怕穿到假牌子的衣服;出行,怕坐上该报废的随时会出车祸的车子;和人擦肩而过,怕对方行窃;和人并肩而行,怕遭暗算。生活不再充满乐趣而变成了一种负累。
有点道理。
这使我想起乡村,我在乡村里也做过调查。
我就是从乡村里来的。我告诉她。
乡村里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度也有变化,但变化的幅度没有城市大,这让我开始去想现代性的后果……
她那天说了很多,有些是我不太懂的。我望着她那光洁的额头,在心里想,和这样聪明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海军中尉大概会变得更加聪明。
527号餐位
再见到他坐在527号餐位上,已是一个多月以后了。
也是一个晚上——晚上到快餐厅吃饭的人已经很少,只有那些在单位加班的人还到这儿来吃饭。我忽然注意到他又坐在了527号餐位上,而且仍像过去那样要了小菜和啤酒,姿态优雅地吃喝着。这个时候进出餐厅的人比较少,我便决定同他聊聊。看他吃完开始用餐巾纸擦嘴时,我走了过去。他看见我,先是一愣,随即点了点头,朝对面的餐椅一指,示意我坐下。我先仔细地看了看他的脸,还好,除了在左嘴角有一点瘢痕之外,几乎看不出曾被烫伤过。
——那天,我问完梅苑之后本来要找你谈的,医生说你走了。
那件事不是已经结束了吗?他淡声反问我。
——你想结束当然可以结束,假如你不想结束,我还可以向上报告,让上边来
我想结束!他很干脆地说。
——既是这样,它就算结束了。
那我俩之间还有什么话要谈?
——要谈的的确不多了。他的态度有点激怒了我。我想告诉你的是,梅苑的那个孩子是你的!
嗨,你管这事干什么?他惊奇了,再说,你怎敢这样肯定?在如今的年轻人里,谁能说得清一个女人怀的孩子的父亲是谁?连孩子的母亲也未必说得清!你怎么可以断定?
——啥?
大家都在享受生命该有的那份快乐,孩子只是男人和女人们在享受生命时的一种副产品。很少有人去特别留意副产品出现的时辰。
——可我相信,梅苑的女儿的父亲是你!
在今天这个一切都可以造假的时代,你竟敢这样断定一件事情?你做过亲子鉴定了?
——没有,我只是凭感觉
我感觉那孩子的父亲是你哩。
——你?!
看看,你也不愿意让别人凭感觉说话,所以,我们还是自己的事情自己管,别人的事让别人去管,不要瞎操心。
——我只是觉得梅苑母女日子过得挺艰难。
大家过得都不容易。
——你从来没想过和梅苑结婚建立一个家庭吗?
你今年多大?二十五?岁数是有点太大了,所以你的观念太老。结婚?你去问问现在北京城里二十来岁的人有几个愿意结婚?婚姻是什么?不过是束缚限制人身自由的一种方法而已。结婚证实际上是把人关进家庭监狱的逮捕证。你看看现今的家庭,哪一家不是吵吵闹闹哭哭叫叫?你恨我我恨你的,你烦我我烦你的,你监视我我监视你的,你说这不是监狱?既然上帝没有规定一个男人一生只准和一个女人睡觉,我们为何偏要去拿一个结婚证把自己束缚住?我告诉你,我是一个婚姻的坚定反对者。我决不会结婚,我要和尽可能多的女人来往,我要争取能和一百个女人睡觉。我的生活将不会连贯,它会分成一段一段,我要让每一段都变得五彩斑斓。和梅苑在一起的那些日子,只是我许多段生活中的一段。你是不是有点受惊了?
——有一点,不过不要紧。我现在只剩一句话要告诉你了:梅苑说她不愿再看见你。
这我明白,人在过当下的这段生活时,不想让过去的事情再来打扰。你告诉她,我会尽量避开她不和她见面。我以后中午是不会在这里吃饭的,如果晚上加班,我可能会来一次。还有事吗?
——没了。
那么再见。在我们分别时我很想劝你一句:趁着年轻,少管别人的事情,自己去抓紧享受吧!
我看着他走出餐厅……
346号餐位
他在346号餐位上坐下时,还在餐厅用餐的所有人都把目光扭向了他。
他抱着一大捧五彩缤纷的鲜花。
这儿好像不是送花的地方。他刚才从我面前过时我已经用目光表示了我的惊奇。
我看见他又像往日那样,急切地用目光在大厅里搜寻他的19号。
那花肯定是给她买的。应该在你们幽会时送!我的中尉。
她看见他了,正从大厅的一角快步向他走来,两只大眼里流光溢彩。我想,接下来的镜头应该是他站起来,双手捧了鲜花递到她的胸前。然而没有,她走到他面前时他们只是幸福地对视了一眼,跟着就见她扭身去给他端饭——照样是五元的份饭。
他的吃法和过去一样,很慢很慢,一直吃到所有的食客走完。
已完成了值班任务的我信步向他走去,我愿意和他聊天。
——嗨,你好,侦察兵!
中尉先生,这花好漂亮呐。
——今天是一个喜日子,所以……
定了?
——你指什么?
婚事。
他摇了摇头:定的是她的工作。
在哪里?
——就在这座大厦里,一家社会调查所,对外也称公司,和她的专业对口,答应给的月工资也还可以,她很乐意去。
你也很高兴吧?
当然,不过人不能太高兴,逢着高兴的时候就要特别清醒。比如她去的这家调查所,虽挂靠在社会科学院,但基本上属民营公司性质,效益不错,月工资一下子就比我高出许多,这便
工资高了不是好事吗?
——可这打破了我和她之间的一种平衡。平衡是人世间最重要的法则之一,男女相处,不管是相貌、地位、能力、学历还是收入,差距一大就会带来重量的失衡。
你有点担心了?
——有点担心才是对的,担心了你才会想法在别的方面增加你的砝码,去寻找新的平衡。我们经常会看见一个很美的女人自愿嫁给了一个很丑的男人,那不用问,一定是那个丑男人在某一方面很独特,从而使他的总重量和女方维持了平衡。
也有很富的女人爱上了穷男人。
——那个穷男人要么是年轻英俊要么是特别有才,年龄、貌相和才气其实都有重量。
你日后当了将军,是不是重量就会加重了?
——身份、地位方面的重量加重了,年龄方面的重量却又减轻了,重量是会发生变化的——他的话猛然停住,伸手捧起了花。我看见19号在服务台那儿向他招手。
对不起。他抱歉地一笑,匆匆向那边走去。我想看看他要向谁献花,便也跟了过去。
服务台前站了一群人,都是餐厅里的工作人员,有经理、有厨师、有收款员和服务小姐。19号正站在其中笑着说话:在我离开快餐厅的时候,我要向你们真诚地说一声谢谢,在你们的热心支持和帮助下,我的打工生活过得很快乐。我还特别要向一个人表示我的敬意——她转身从海军中尉手上接过那捧鲜花,向人群中走去,我以为她要献给餐厅经理,没想到她越过经理径直走到了站在人群最后边的一个身个很矮的老人身边,把花递到了他的面前。我认出那是快餐厅里负责收拾垃圾和倒泔水的项师傅,那老人显然也很意外,倒退了几步才勉强把花接住:这、这……
——在我刚来餐厅谁也不知道我的大学生身份时,项师傅每次看见我,都要笑一笑。他的笑脸让我心里觉得非常温暖,那股温暖帮我消除了初到一个陌生环境都有的那种孤独感。我注意到,他不仅仅是对我这样,他对其他的陌生人也从不吝啬笑容。为了他脸上那股常见的善意的笑容,我要把鲜花献给他……
我忽然想起,我刚来快餐厅当保安员时,也曾看见过项师傅脸上那温暖的笑容。只是我没有太在意。
还是19号心细。
我看着19号那溢了激动的笑脸,再一次在心底为那位海军中尉高兴:你找到了一个多么好的姑娘!……
447号餐位
泼汤的事过去之后,常坐在447号餐位上的梅苑每次进出餐厅时,都要朝我习惯性地点下头。因为对她的了解多了,我也更加经常地把目光投到447号餐位上,看她点菜,看她吃饭,看她给孩子喂奶。有天中午,她刚把饭买好,还没来得及吃,她姨妈就抱着孩子匆匆来了。她显然也有些意外,忙站起身边接孩子边用疑问的目光看她姨妈,她姨妈说了一句什么,只见她忙把额头朝孩子的额头贴去,跟着就抬起头来,慌慌地抱着孩子往外走,显然,那孩子在发烧。她从我身前过时,我注意到那孩子小脸烧得通红。她姨妈急急地跟在她身后向电梯里走。这一老一少的慌张样子,让我的心也一下子悬了起来。
快餐厅里已走得没了人而她还没有回来,餐厅里的服务员就走过来要端走447号餐位上买了没吃的那份快餐。我看见就急忙走进餐厅,对那服务员说:不要端走扔掉,买饭的人还饿着肚子,麻烦拿两个饭盒来把饭菜装进去,待一会儿我交给买饭的人。服务员点头说行,就把饭菜装好放在餐桌上。每日三餐时待快餐大厅里走得没人之后,我也就到了下班的时辰。看看那会儿餐厅里已没了吃饭的人,我就提了那两盒饭菜去了6层的医务室,推开门一看,只见梅苑的姨妈正抱了孩子要出门,我问梅苑在哪,那位姨妈说孩子做了注射青霉素的皮试之后,梅苑就去上班了。我想她肯定还没吃饭,就提饭盒去了17楼的飞盛公司。在飞盛公司门口,我让保安员去叫梅苑出来,隔着玻璃门,我看见梅苑正坐在电脑前打字,额前有两绺头发随着她对键盘的敲击一晃一晃。她出来一看是我,有些意外,我说:你还没吃饭呐。就把饭盒递到了她的手上。她愣了一刹之后才点点头说:谢谢。随即就走到洗手间门口,不由分说地掏出饭盒就吃。她显然是饿极了,狼吞虎咽的样子让人看了难受,我没有再看下去,悄步离开了门口。
有了这个中午,她对我的戒备心理更有些减轻,每次看见我,目光里也不再含着讥讽。我对她的态度,也由原先的男人对女人的那种兴趣,转变为一种同情。她一个单身女子带一个孩子的确不易。此后,我看她的目光里已不再有别的成分,只是一种关心而已。要不是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我和她的联系可能也就仅限于这些了。
接下来发生的那件事出在一个中午。出事时到快餐厅吃饭的人都已经把饭买好坐下吃了,个别吃得快的人刚刚起身准备向门外走,447号餐位上的梅苑这时也刚把孩子抱在怀里预备喂奶,就在这个时刻,安装在大厦内的火警警报器突然响了。响声是那样的尖厉刺耳和吓人,使听到的所有人的身上都立刻起了一身鸡皮疙瘩。糟糕,失火了!我在心里叫了一声。在大厦工作的人谁都知道高楼失火的可怕,在瞬间的呆愣过去之后,人们几乎是同时向门口拥来,惊叫声和杯盘摔到地上的声音顷刻间响成一片。我看见坐在447号餐位上的梅苑也抱起孩子挤在人流里。近千人同时向门口拥,不大的餐厅门便立刻被争抢着出门的人卡住,所幸梅苑的座位离门口近,她挤在人群前边,后来得以挤出了门。我站在门外,本来是可以最先向安全出口跑去的,但我没跑,这一则因为我身为保安员,出了险情自己先跑不好意思;二则因为我看见梅苑摇摇晃晃地抱着孩子,也有心帮她一把。令我意外的是,最先冲出来的几个人一下子把我撞离了警卫位置,梅苑在离我站立的位置还有几步远的时候,也一下子被后边的人撞倒了。我听到了婴儿的哭声,我急忙推开向我拥来的人,在部队学到的那些本领帮助了我,使我硬是冲到倒地的梅苑身边拼全力把她拉了起来,孩子还抱在她的怀里。餐厅里的人这时在更急切地向外冲,我刚把梅苑拉起来,旁边就又有女人被撞倒在地,我听见了那女人的哭声,高喊着:快拉她起来!可我这喊声转眼间就被淹没在声响的海洋里,没有人理会我,人们都在忙着逃命。更危险的是,汹涌而出的人流中开始不断地有人倒地,我自己也险些被推翻在地,不能随着这股可怕的人流走!我慌急中拉着梅苑和紧跟在一旁的她的姨妈躲向通道的一边,心想,让你们先走吧,别还没有被火烧着倒先被撞倒踩死了。我一手抱紧梅苑一手抱紧她姨妈紧靠在通道一侧的墙上,看着失魂落魄的男男女女从我们面前拥过。那一刻,真像是世界末日到了。也是在那一刻,我忽然觉得奇怪,为何到现在还没有闻到烟味?失火是要有烟的呀?!究竟是大厦的哪一层失火了?我正疑惑间,火灾解除的警报声响了。我松了一口气,这时才注意到,餐厅门前的通道上除了被撞倒和踩倒在地的人之外,还在站着的人,就只有我和梅苑及她姨妈了。保安队长大耳朵这时领着一队保安员跑来救援,我耳朵里顿时又涌满倒地的人们的呻吟和哭喊了……
四十分钟以后我才知道,大厦其实根本没有任何火灾发生,导致警报突响的原因是大厦管理处的一个工作人员在向电脑里输入东西时敲错了数字,结果被电脑以为是要发出火警信号。这次错误的后果是一人被踩死,十七人被挤伤。这是我第一次知道数字的厉害。
当梅苑和她姨妈也从惊恐中清醒过来时,梅苑忽然抱紧我在我的左脸上很响地亲了一口,说,谢谢你救了我们一家三口!
换了你,也会这样做的。
保不准。她的嘴角挑起来:我也可能先跑了。
快离开这个地方吧。我推了她一下。
等一等。她把孩子递给她的姨妈,走过来低了声说:你想不想要报答?
什么意思?
我是说你如果想要报答,我可以给你,包括各方面的!
你胡说什么?我生气了,可心却怦地响了一声。
你不要回报确实令我惊奇。她在我的肩上拍了一下,扭身走开了。
我站在那儿半天没有缓过气来。
大耳朵把我的表现报了上去,上边竟然重视起来,最后,我因为可以先逃离现场却坚守岗位且保护了两名妇女和一个婴儿,被大厦管理处通报表彰了一回。也因为这次表彰,七天后我被调离4层快餐厅前的警卫岗位,到大厦的58层高级宿舍区去执行保安任务。
别人的一次错误导致了我命运的一个小小转变。
临去58层前的那个中午,我走到447号餐位旁对正埋头吃饭的梅苑说了我调走的事,她停筷抬头望着我说:好呀,58层是富人住区,到那儿肯定比在这儿好。啥时候我要也能在那儿住就好了!我笑了一下,没再说别的。出门看见壁画上那只站在笼子里的黑雉,我在心里笑了一声:你继续在笼子里站着,我可是要向上飞了!去电梯间向电梯里进时,刚好看见梅苑的姨妈抱了那婴儿从电梯里出来,我伸手摸了一下婴儿的脸蛋,那婴儿咧嘴笑了一下,只是那婴儿的笑容有点怪,那笑容和成人们的有一种笑很相似,仿佛在说:你走不脱的!
高速电梯已载着我升了起来。
4层,再见了!……
58层
这是楼的最高层。
他说,站在这一层向楼下看,人已经小得很可怜了。
他站在窗口向下看时生出了一丝惊奇:我这不是站在了空中?!
他说,那一刻他忽然想,要是玉皇大帝坐在天宫里向下看,人小得不就像蚂蚁?
从电梯里出来,大耳朵队长已等在那儿。我随他向通往走廊的门口走,一个和我差不多高的保安员迎上来一本正经地敬礼:报告队长,一切正常。大耳朵先是搔了搔他自己的耳轮,这才应道:正常就好,崔发,我给你领来一个伙计。从今天起,你们俩负责这一层,大刘调到37层去,有关注意事项,你给他说清楚。那叫崔发的挺了挺身子表态:明白!
崔发说,21大厦的48—58层是高级私宅区。这第58层只住着四户人家,即5801、5802、5803和5804号。每一家住的面积都在二百平米以上。
我不知道二百多平米究竟有多大,可我立刻感到这些人的日子过得很舒服,连走廊上都铺着厚厚的地毯,脚踩上去没有一丁点儿声音。
崔发说,我们只知道他们的门牌号、电话号、长相和姓氏,别的东西没有人告诉我们。
我和崔发的任务是守卫步行梯口和电梯通走廊的那个门口,平日步行梯口可以上锁,我和崔发轮流坐在电梯通走廊的那个门口,对每一个由电梯出来想进入这一层的人进行盘查。凡是5801、5802、5803、5804号四个家庭的成员,就挥挥手让他们进去。这四家人很容易辨认,我没用三天,就把他们全认过来了。凡是来客,必须先报上姓名,经我们用电话和主家联系,得到人家的同意之后,才能进到走廊去按主人的门铃。
无关人员一律禁止入内。
我们要保证这四家人的财产安全和人员回家后的人身安全。
这儿住的是不是当官的?我刚开口问,崔发就紧忙把一根手指头竖在了嘴前,小了声说:咱们的保安规矩,是不准打听不该打听的事情。
狗屁!我撇了撇嘴。我会把这几家人的身份弄清楚的!
给我们配备的防身的东西照例是一根电警棍。崔发说,那警棍可以把任何人击得在地上打滚。我这才想起在4层时还没有得到试试电警棍威力的机会。
让我们睡觉的地方是一间小屋,屋子里放有两张窄床。白天我和崔发一轮半天值班,夜里一轮半夜。夜里值班十二点之后可以把通走廊的门锁上自己和衣躺在床上,听到敲门声要立即起来开门。
这活儿比起我在4层时稍微有些重,当然,与在部队训练和在庄稼地里干活相比,那还是轻松到了天上。
站在值班的位置,隔着一扇窗户,能看见一大片市区,能看见远处颐和园里昆明湖中的水,能看见圆明园里那片被毁掉的废墟,那些高高低低的屋顶,那些细细弯弯的道路,那些看上去很小的人影,都让我觉到了新奇。不过这种新奇感也就持续了几天,总是看见这些东西,很快就觉到了单调乏味。我把目光从楼外收回到楼里,眼睛能看到的东西更是少得可怜。除了那一条走廊和走廊尽头墙上的那幅黑雉壁画,就是四家人的铁框保险门。黑雉鸟,你总站在笼子里着不着急?
单调的生活开始让我生出烦躁,为了对付心里那份越来越厉害的烦闷和焦躁,我只好去看走廊上那四个漆成黑色的房门
5801
门开了。
出来的是一个女人。
晚上下班进去的还是她一个。
看来这女的是独自过日子。
女人有三十三四岁的样子,姓宋。这样年岁的女人还不结婚,有点日怪。要在农村,早是几个娃的妈了。女人脸相长得不错,俩嘴唇特耐看,下嘴唇有点像元宝,让人看了特想去亲。胸脯上的俩奶子蛮圆乎,但和梅苑那两个奶子相比,还是嫌小了一点。屁股蛋子向上翘着,很惹眼。浑身透着一股利索。每次从我们面前过,身上总是香喷喷的。这一点也和梅苑不同,梅苑每次从我面前过,我闻到的总是一股奶腥味。姓宋的女人穿得也很时髦,隔一两天就会换一身衣裳。要说这样的女人,找个男人结婚不成问题,可她为什么还不找呢?是结了婚又离了?是她挑男人挑花眼了?还是她身体长有什么毛病?不会是石女人吧?真要是石女的话也可以找人看看,我记得有一个刊物上说,石女病是可以治的。这女人待人不错,对我和崔发很客气,对我们说话和对待那些有身份的人说话,态度没啥两样,这使我和崔发心里挺好受。崔发说,这个女人不孬,哪个男人娶了她那可是有福分。只是这个大厦买一平米就要花一万多块钱,不知道她当初是怎样发财买下这套房子的。我说,也许她父母有钱,是个阔佬?
这女人的生活很有规律,按时上下班。每天上班时都挎着一个精致的皮包。她走路的姿势也很耐看,俩屁股蛋一扭一扭的,让人看着特舒服。每天傍晚回来时,她的门缝里总要飘出些音乐声,我说不出那是些什么曲子,反正挺好听。
我想,和我们乡下的女人相比,这女人过得可真叫日子,她大概命里就有福气。
每星期三和六的晚上,总有男人来找她。我们向她通报了来的男人的名字之后,她常会很高兴地说:请他进来吧。不管是哪个男人来,走的时间都是一样的——夜里十二点。我们不知道这些男人来找她干什么,研究事情?讨论问题?崔发的猜测是:日。肯定是两个人在一起日。我有点不高兴崔发把这么粗野的字用到她身上。我怀疑崔发的话,真要是干那事,时间上怎么会那样规律?而且来的也不是同一个男人,这次来的和下次来的常常不同,她会和那么多的男人发生关系?但崔发坚持他的看法,他说,你看那些男人,夜里十二点从5801家出来时,都是满脸疲惫,那肯定是做那事累的。我照他的猜测去想象5801家里的情景,我觉得那有点古怪,觉得我的想象有点亵渎了那个浑身透着清爽的女人。
有一天晚上,当一个精瘦的男子被宋女士允准进她家不久,我从门缝里听到她发出了一阵隐隐约约的叫声。由于门的隔音效果很好,我实在听不清那是不是一种呼救的声音。我当时正在值班,我拿不准主意应不应该去按门铃,在我犹豫的当儿,那隐隐约约的叫声消失了。我有点紧张地站回到岗位上,猜想着她家里是不是发生了什么事。后来的事情发展证明我是多虑了,那男子在半夜走时,宋女士送他到门口愉快地说了一声:再见!第二天宋女士上班时显得容光焕发。
仔细地观察之后我注意到,她的情绪有点变幻不定。有时很快活,快活得上下电梯都在哼着歌,见我和崔发时,总要没话找话地同我们说上一阵;有时神情又很颓唐,颓唐时你跟她说话她都听不见。有一段日子她的精神不太好,人有些消瘦,尽管化了妆,还能看出她的眼圈是黑的。那些日子她上下班从我们面前走过时,眼神都有些飘忽。
渐渐地,经常在下班后来看她的男人,固定成了三个,一个较胖,一个偏瘦,一个胖瘦适中。三个人来的规律是:像值班那样,轮流来。三个人来的时候,都是满脸喜色;走的时候,仿佛又全有点不甘心的样子。
一天晚上,那胖瘦适中的男人来看她,进她屋不大时辰,屋里忽然传出了争吵声,那争吵声传到走廊上虽然已很低微,但我能分辨出那确是争吵声。我有点惊奇,她这样的人也能和人高声争吵?那男人来她家做客怎么竟和主人吵开了?我侧耳想听明白他们争吵的原因,可惜听不清。对住户室内的争吵,我们保安员无权过问。我只是觉得好奇,我想看看那男人走时是什么样子。奇怪的是,那男人后来走时,她依旧送到门口愉快地说了一声再见,而那男人也一脸的平静,根本看不出他们曾经吵过。
这女人是有点特别。
她的情绪低沉期又来了。从我们保安哨位前走过时一脸愁苦,眼神又有些飘忽,我同她说话时她没有反应,她走到自己门口时又忽然扭过头来问我:你刚才说什么?我笑着摇头:没说什么。她的眼圈又开始发黑,化的妆也越来越浓。我猜想她没吃好也没睡好,不缺吃不缺穿的,情绪为何会变成这样?这期间的一个后半夜,我和崔发都已睡着,一声尖叫突然把我们惊醒了。我睁开眼正疑惑着,又一声尖叫响了起来:呀——这一次我和崔发都听清了,叫声来自5801家,显然是这家的女主人发出的,我俩急忙起身拎了电警棍向她家跑去。5801的保险门紧紧地关着,我们使劲地拍门,门开了,我们看见了一脸惊恐浑身哆嗦的女主人。——快,在那边!她急急地指着她卧室里的一个窗户说。我和崔发飞步跑到那扇窗前,窗子是关着的,我俩向外看了看,什么也没有。——有!我看得很清,一只很大很大的鸟在窗外来回飞,它使劲撞我的窗玻璃,想钻进我的屋里!是么?我急忙打开窗户向上下左右看去,为了看得更清,我让崔发抓住我的一只手,我探身在外边,把大楼的这一面墙都看了一遍,没有什么鸟的影子,一般的鸟有本领飞这么高?而且是在夜里?我跳回到屋里的地板上请她放心,她依然摇头说她的确看见了一只大鸟。为了消除她的疑虑,我和崔发又在走廊一头打开通往楼顶的门锁,到楼顶上仔细地检查了一遍,空旷的楼顶和楼的四周除了浓浓的夜色和呼呼的风声之外,连只鸟的影儿都没有。我进屋向她说了在楼顶的巡查结果,并告诉她鸟一般在后半夜时都不飞。她心有余悸地看着我,眼里的那分惊慌真让人心疼。我说,宋大姐,你放心歇息吧,即使真有鸟,你把窗户关好它也没法进来!她点头谢我们,又转身去冰箱里为我们拿饮料,我趁这机会才打量了一下她的房子。这套房子好宽敞,有八九间房吧,客厅里收拾得十分清爽,住在这里真是神仙过的日子。
从她家回到我们的宿舍后,崔发说,前些天49层的保安员反映,他们那层也有一家住户说半夜看见了窗外有一个黑影,也许真有啥东西在作怪。据说这栋大厦是盖在一片坟地上的,当初挖地基时挖出许多人的骨头,挖出的土是一半黑一半红,打地基时无缘无故地死了两个工人。说现在在地下室,有时还能听见一种若有若无的哭声,而且那哭声极像女人的。
是吗?我听得汗毛直竖起来。又倏然想起在4层听餐厅汪师傅说的那个黑雉鸟王的故事,莫非真有一只大鸟在窗外飞么?依你说,5801那个姓宋的女人看到的还可能是真的?
我只是这样瞎猜。崔发笑笑。
第二天再看到那幅壁画时,我仔细地盯住那只站在笼中的黑雉:不会是你在作怪吧?
这晚过去之后,5801宋女土的情绪好像更不稳定,常常出门时眼里布着红丝丝,我想,她可能在失眠。那些天,那三个男人也不来了,不知是她不让他们来,还是他们自己决定不来了。有天早上,她出门时已是九点,这在她可是反常的事情,她一向是在八点准时上班的。那天她边锁门边看表,急急慌慌,走过我身边时还听她在自言自语:糟糕,晚了!我有些担忧地望着她的背影,你这样急慌慌地上路,可别出事情!我那时已经知道她每天上班都是自己开车去的。果然,那次的担忧并不是没有道理,两个小时后,她脖子里缠着绷带被一个交通警察扶着送回来了。那交通警察告诉我们,她的奥迪轿车和一辆桑塔纳轿车相撞,所幸车和人都只受了轻伤。
她受伤的当天下午,一个外国中年男人在一个中国姑娘的陪同下来看她,我打电话向她通报了来客的姓名。那外国男人的名字叫艾博伦特,她听后仿佛有些意外,说:请他们进来吧。来客的探访持续了半个小时,俩人走时,她坚持出门送到电梯前,我注意到她的神色好像更加沮丧。
第二天中午,我刚把班交给崔发,她打开门站在门口问我:你能不能帮我做一件事?我走过去说:当然可以。她把我让进她的屋子,一边关门一边说:我想请你帮我换一下药。我一听是干这个,急忙摆手说,我可没干过这个,你去6层医务室吧。她说,不要紧,我会告诉你怎么换。她在一面大镜子前坐下,用手指点着我怎样解绷带,怎样用棉签蘸上药去擦拭伤口。我问她怎么不去6层的医务室,她说,她不想上楼下楼的让人们看见她缠着绷带的样子,再说伤也不重。她后一句话说的倒是真情,她脖子上的伤口很小,要在我们农村,这点小伤是根本不用管的。我给她缠新绷带时她忽然说:小谭,我看你每天高高兴兴的,你活得可是挺有兴致。我说,好不容易在北京找了个工作,能挣点钱帮帮父母,当然高兴。她又问我,你说人活着究竟是为个什么?是挣钱么?我摇摇头,我说我没去想过这事,我估计人活着就是为了挣钱养活自己和家人。她叹一口气,自言自语说:挣的钱再多,人一死,有什么用处?
我那天临离开她家时,她拿出了二百块钱递到我手上,说:拿住,你帮了我的忙,这是给你的报酬。我有些意外,没想到她会这样做,我看见那钱时心的确一动,二百块钱对我来说不是个小数,可我觉得我不能接,帮人换换药就要这么多钱有点说不过去,我要接了她可能就会低看我了。我推开那钱笑笑说:万一哪天我需要你帮我换药时,我可拿不出这么多报酬给你。说罢,我就走了。
回到值班的地方,崔发问我那女人叫我去干啥,我给他学说了一遍。崔发说,没准那女人有点看上你了,城里女人有时特别喜欢没破过身的小伙儿。你可要抓紧她,如果她真要让你
崔发,你狗东西不要胡说!我急忙拦住他。
我是在给你上课,小子。如果真是我说的这回事,你可不要退缩,你要和这样的女人有了关系,那你这辈子可不用为生活发愁了。我很不高兴崔发这样说,我一向反感他的粗鲁,可也被他这话弄得有点紧张兴奋起来:她会看中了我?一个打工的复员兵?
她那次在家休息了七天,七天间,我进她家帮她换了三次药。最后一次换药时,她眼睛直盯住我说,我看出你是一个讲信义的人,如果有一天我要托付你一件事,你会愿意做吗?
我说:当然,大姐。
她会托我做啥事?
她重新上班之后,心情好像更坏了。再没有听到过她的笑声,更没有听到过她的歌声。每天下班她的脸都阴得像要滴水。她进家后,也不再放音乐了。她的那几个男朋友来看她,不是被她拒绝不让进屋,就是进去不大时间便出来了。我听见她不止一次地在门口对她的男朋友说:我想一个人待着。
有一天傍晚,她站在门口忽然向我招手说:小谭,你过来一下。我以为她有什么事要我帮她做,就走了过去。走到她身边时才看见,她手里拿着一张放大的照片。她把那张照片捧着让我看:怎么样?我照得还不错吧?我定睛看去,那张照片上全是乌云,一大团一大团的乌云好像就压在人的头顶,我猜她可能是在大雨将来时对着天空照的。
照得挺清晰,只是你照这
我这是在照一种感觉。
感觉?
你不懂。也许将来有一天你会懂。
我又茫然地看了一眼那张照片,慢慢退回到哨位上。全是乌云,这是一种什么感觉?她怎会想到了乌云?
照片的事过去没有几天,有天晚上她又像上次那样在半夜发出了尖叫,她拉开保险铁门跑到走廊上尖声叫着:来人呐——我和崔发闻声急忙起身跑出去。她说她屋里潜进去一个男人,个头很大,拿着尖刀。我和崔发都有些惊了,返身都把电警棍拿在手里,这才向她屋里走。我俩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搜,搜到最后,一个人影也没有。所有的窗户都关得好好的,没有被打开的痕迹。如果有人潜进屋,走的只可能是屋门,而屋门她说她刚才打开前是锁着的。也许是你做梦看见了
不是!她余惊未息地摇着头,我看得很清,那人刚走到厨房门口……她努力回忆着。
我想起当初崔发说的这大厦是建在坟地上的话,又悄悄向窗外看了几眼,莫不是真有什么鬼魂在作怪?而且它有穿墙破壁的本领?
兴许是你看花了眼,把一个什么物体看成了人,毕竟你没有开灯。我找话安慰着她,一边安慰一边扶她向屋里走,我感觉到她的身子在瑟瑟发抖。大姐,您真该有个伴儿了,有个伴就有人照护你了。从心底涌出的同情使我不觉间说出了这句话。她没有应声,她只是深长地叹了口气。
第二天她照常去上班,但我能看出她是在尽力坚持,她的步子迈得明显迟缓而且没有弹性,她身上的力气似乎已被抽走了许多。
这天晚上她下班后,把我喊进她的屋里说:很抱歉,昨晚打搅了你们休息。边说边给我倒了一杯饮料,而后问我:我可以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随便问。我为她的郑重其事笑了。
告诉我,你活得快活吗?
我迟疑了一下,没想到她会问这个问题。我快活的时候很多,饭吃饱的时候,快活;觉睡足的时候,快活;买到一件合意的新衣服时,也快活;月底发工资的时候更快活;看了一场好电影,快活;轮到休息不上班,快活;知道老连队里哪个战友结了婚,快活;接到家里和当年战友们的来信,也快活;受到我们保安队的头头表扬,更快活。这些快活加在一起,我快活的日子就很多。当然也有不快活的时候,可只要一觉睡完,第二天也就把那不快活忘掉了。
我真羡慕你。
羡慕我?我吃惊了。你不知道我是多么羡慕你,我听说你有博士学位,你又有这样好的房子,你还有自己的轿车,我啥时候要能像你这样我会快活到了天上!
我当初和你一样,以为得到了这些就会很快活,可当我得到了它们之后,我才发现,在它们的后边还藏有另外的东西。
啥?
说不清楚。她深深地叹了口气。一大团。
一大团?
在人心里不停地滚着,滚得让人只想离开。
离开?
对。
去哪里?
天空。
天空?
有一些白云的天空。
别瞎说了。我看着她脸上的沮丧,心里不由得替她着急起来。你可以去找一点快活的事做,比如去2层的剧院里看看戏。我为她出着主意。
我还用去看别人编的戏?我自己的戏还没有煞尾哩……
这次谈话之后,我对她生出了真正的担忧,她也许真会出事的。一个住在如此豪华的房子里的人为何会变成这样?我在心里盼望她的亲人能够在此时出现,父亲、母亲、姐姐、哥哥都行,只要有亲人同她说说话,也许她的心绪就会慢慢好起来。可是没有,连原先那常来的几个男人也很少见了。
有天晚上她下班从我面前过时,忽然停住脚看着我说:我已经搞不出什么新的东西了,你说怎么办?我被这没头没脑的一句话弄愣在那里,不知该怎么回答。她随即又问:你愿不愿当我的弟弟?我急忙点头说:愿。她听我这样回答,笑了笑说:既是这样,你下班后来按我的门铃,我有事要给你说。
我心怀忐忑地等着下班的时刻,她为何突然提出要我当她的弟弟?她会给我说什么事情?她有没有亲生的弟弟?
我心怀不安地站在她面前时,她先去她的酒柜前用高脚杯倒了两杯鲜红的葡萄酒,递了一杯给我,然后碰了一下我的杯子说:来,先喝了这杯酒!这是我俩结拜姐弟的酒。我一直想有一个弟弟,可惜我的父母没有让我如愿,只生了我一个。现在好了,我总算有了一个弟弟了。我听她这样说,心头涌上一阵感动,便仰头喝了杯里的酒。
——不知为什么,尽管我们相识的时间并不长,可我觉得你可以信任。她看着我说,但愿我这次没有再看错。
我没有开口,静等着她往下说。这么说她过去看错过人?
——我总感到我可能会出事,因此想把一件东西交你保管。
一件东西?
——是一个很小的提箱,喏,就是它。她指了一下放在旁边的一个黑色的小提箱。
你别瞎想,你不会出事的。你只是心情不好。
——我一旦出了事,我的家必会被别人查看,而我有些东西,是不想让任何人看到的。这样,我就想托付给你,请你转交给我的父亲。
你父亲?
——他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母亲早已经过世。父亲再婚后住在深圳。
那你为何不现在就把这个提箱想办法交到你父亲手上?或者让他来一趟?
——在我没出事之前,我舍不得让这些东西离我太远。再说,我要万一不出事,这些东西我还要用。
那好吧。你其实完全不必
——你要答应我三条:第一,如果我出事了,一定要亲手交到我父亲手里,不能让第二个人转交,我一旦出事,他是必会来的;第二,你保证在我出事前和出事后都不偷偷打开它;第三,当我没有出事我向你要这个小箱子时,你立刻还给我。
我保证做到。我起誓似的说。我不能对不起她这分信任。
——我自信我没有看错你!她直盯着我的眼睛。你过去是不是当过兵?
怎么?
——我看你走路和站立的姿势有点像兵,而且说话简短,爱答:是!听见别人叫你时,会应:到!
你观察得倒真细,我是当过。
——那我的托付可能更不会出事,军人的承诺一向让人放心。
我为她的信任感动着,我想,我要负了她的信任我会终生不得安宁。第二天我值班时,趁崔发出去买东西的当儿,她把那个箱子拿了过来,我把它塞进我平时装衣物的那个大提包里放到了床底下。
那箱子很轻很轻,装的是现金还是存折?抑或是什么账目?不会和贪污受贿有关系吧?但愿她别出事,过些天我再交还到她手里。
接了她这个箱子后,我对她的担心变得更甚了,她为什么总说她会出事,她究竟遇到了什么难办的事情?她会出哪些事?
就在我这样为她忧心忡忡的时候,没想到5803家却突然出事了。

5803
门关上了。
他们关门有个特点:响。砰,满楼道里都是声音。
这一家是两口人。
男的,近六十岁;女的,二十七八岁的样子。从年龄上看是一对父女,从相貌上看,又有点不大像,女的和男的长得没有任何相像的地方。而且,有一次我去走廊那头关窗户,经过他们家门口时,男人刚从外面进来,保险门关了,木门还没来得及关,就见那女的扑到了男的怀里,这动作不大像父女之间可以做出来的。不过也不好说,照城里人的规矩,女儿是可以搂住父亲亲他的。
那男的平时走路身子一晃一晃,不慌不忙,不快不慢,很有派头;脸长得富富态态,戴的眼镜是金丝框的,肚子微微凸着,衣服裤子啥时候都是笔挺笔挺,挺像个经常在台子上坐着的人物。
这一家有几个不同于常人的地方,其一,两人都很少同外人说话,从没见过他们两人主动同邻居们搭话,当然更不会与我和崔发说话,两人每次从我们面前过时,都是目不斜视,就好像根本没看见我们一样。其二,生活极不规律,女的很少上班,常常几天不出一次门,有时一出门又好些天不见回来。男的回家的时间也没个一定,有时是中午,有时是晚上,有时是半夜,有时是早晨,常常是几天回来一次,有时十天半月不见他的面。其三,两人都爱戴变色镜,不管是白天还是晚上,两人进出时都戴着变色眼镜,我从没见过他们没戴眼镜的样子,连他们留在我们这儿的照片,也是戴了变色眼镜照的。
说实话,看见那女人的第一眼,我的心是忽悠了一下。这女人长得比梅苑和5801的宋大姐都要靓,身条、肤色、五官,都长绝了,好像没有什么可以挑出毛病的地方。看见5801的宋女士,人心里生起的是尊重和尊敬;看见梅苑,人心里升起的是喜欢和同情;看见5803的这个女人,心里有的却只是惊异和冲动。崔发有次给我说:5803那女人,男人看她时间不能太长,看长了就会生出要做那事的欲望,就可能犯错误。我记得我当时还捶了崔发一拳。
她身上是有一种奇特的和别的女人不一样的东西,可我又说不出那种东西是什么。我能说清的是她的脾气,她的脾气可是真大,动不动就发火,而且发起火来声音又尖又厉,骂出的话能把人气得闭过气去。那次她从外边回来,怀里抱了两只猫,正在值班的崔发看见,好意提醒了她一句:别让猫跑到走廊上把地毯弄脏。这可不得了了,她立时柳眉倒竖,吼了起来:你怎么知道我的猫会跑到走廊上?你狗拿耗子多管闲事!是不是吃饱了撑的?你要真撑得慌了你就去厕所里想法拉出来,别在这儿和我过不去!我这猫比你还干净,它一天洗两次脸两次屁股,你洗几次?这一下把崔发骂呆在了那儿,崔发脸红筋胀半天出不了声。她的脾气使她的漂亮大打折扣。崔发说,这女人让男人又想日她又想踢她,她将来怕不会有好下场。崔发挨了这回骂之后,悄声对我说:我敢保证,这女人是一个被养起来的货,她和那老男人绝不会是父女关系。我问何以见得,他说,你没听她骂的那些词儿,根本就不是一个姑娘骂得出口的,只有做了媳妇的女人才会使用。
知道她脾气不好,我就小了心不去惹她,逢牵扯到她家的事,我都格外注意,免得惹出是非。不想,就这样还是出了事。那是一个中午,大耳朵要我把“大厦保安须知”送给58层的每一家,另外三家都送得很顺利,唯有去她家送时按了两次门铃全没有回音,我以为她没有听见,就按了第三次,而且按的时间稍长一点,这一来不好了,只见她怒冲冲地开了门,张口就朝我吼:你疯了?门铃有你这样按的吗?你连这点规矩都不懂,还来当保安?土老鳖!一顿吼把我吼傻在那儿,气得我脖子里的筋都乱跳。以我心中当时的那股气劲,真想抬手给她一掌。
娘的!
这之后不久,我又目睹了一次她发火的场面——负责58层清洁任务的清洁工早上来收垃圾,她家的垃圾袋没送出来,那五十来岁的清洁工按门铃催了一下,这可不得了了,只见她拉开门尖声叫道:你是爸死了还是妈死了急成了这样?那清洁工刚辩了一句,只见她嘭一下便把一袋子垃圾向清洁工怀里砸来,垃圾袋里的脏水弄了那工人一身。清洁工气得跺脚说了一句:疯子!她立刻咬了牙叫:你敢回嘴?你等着,明天他们就会让你滚蛋的!果然,第二天那位清洁工就被大厦物业管理处辞退了,不管他怎样辩解也不行。那清洁工大概找到这个工作不容易,实在不想放弃这个工作,最后只好含着眼泪又来到58层向她道歉,求她能再给物业管理处说说留下他。我当时正在岗位上值班,亲耳听着他对她的苦求,但她听到最后也只是冷笑一声,砰一下把门关上。
从此我再没见过那个清洁工上班。
我由此也更知道了那女人的厉害。我常在心里告诫自己,一定不能去招惹她。
这个泼货!
随着时间的延长,我又有一个发现:他们家没有客人,就是说从来没有人去他们家做客。这有点让人想不通,谁没有个三朋四友、三亲六故?怎就没有一个人来看他们?
他们家订的报纸特多,总有十几份吧。我猜想着谁去看那些报纸,是那女人还是那男人?看得完吗?每天看那些报纸是不是很累?
他们家的生活也特别讲究,只要两个人在家,他们准会在大厦5层的豪华餐厅里订饭让外卖人员送到门口。那女人买进口的水果和营养品蜂胶,都是成箱成箱地买。我猜,男主人肯定有一份很挣钱的工作,要不然是维持不了这个家的开销的。
她的衣服可是真多,裁缝店隔几天总要给那女人送来几件。5801的宋大姐衣服也多,但和这女人比起来,差远了。这女人出门,穿的衣服绝少重样,连手中提的包包也是一次一换,不知道他们家买了多少女人用的包。
他们家养了一群猫。有一次他们的屋门没有关好猫们跑了出来,我才在走廊上数清是五只。那女人给她的猫分别起名为大天、二天、大媚、二媚、三媚。她在走廊上叫它们时声音里含满了爱意,比她和我们这些服务人员说话时的声音都好听。当他们两个都不在家的时候,有一个十六七岁的女孩会提前一天来把猫们拎走,那女孩来时也并不进屋,只在门口接过装猫的两个篓子转身就走,猜不透那女孩和他们是什么关系。
这一家生活的特点是不安静,不管是一个人在家还是两个人在家,他们家的电视机声音总是开得很大。而且猫叫声此起彼伏,虽然有门的隔离,传到走廊上的叫声并不高,但和别的人家相比,动静还是有些大了。如果那男人在家,有时后半夜还会传出一种奇怪的声音,一种类似皮带抽到人身上的声音。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是电视剧里的动静?是在看VCD?不会真是一个人在用皮带抽另一个人吧?
有一天傍晚我值班时,忽然从电梯间走来一个中年男子,说他要去5803家里做客。我很惊奇,他是我所见到的来5803家的第一个客人。我拿起电话拨通5803的家里,是女的接的电话,当我报告了来客的姓名之后,电话那头一下子沉默了,半晌过后,才听到她说:我们没有邀请过人来做客。我放下电话对来人做了说明之后,那人倒也没有坚持,只是淡淡一笑,转身走了。那人走后不久,5803的女主人来了,她破例地朝我一笑,要我向她描述刚才那位来客的相貌,尽管有变色镜在遮着她的眼睛,我还是从她的瞳仁里看出了一丝慌张,她的手指也在下意识地捏搓着桌角。这让我很意外,她还怕什么人不成?
他们两个人第二天一天都没有出门。直到第三天的凌晨四点钟,那家的男的才来叫醒我给他打开楼层门走了出去。尽管我睡眼惺忪,我还是看清了他走时没有像往常那样平静悠闲。
他的步态里也仿佛透出些慌乱。
这让我更为惊奇。
他们难道还会怕谁不成?
那个年轻女人到来已是几天之后了。她说她要去5803家做客,是预先约好的。我在电话里向5803家女主人通报时,她的声音里依然透出了慌张,她说:我们没有邀请任何人来访。说罢,电话就扣了。我只得朝那女客说:请回吧。那女人也没坚持,笑了笑就走了。
这两件事让我觉到了奇怪,但也没想到它是一件大事的前兆。大约十来天后,男主人回来了,而且带来了一个膀大腰圆的小伙。两个人进屋时,我听到女的发出了一声欢呼:嗨
事情是当晚出的。
这晚的十一点多钟,值班的我正准备锁上楼层门时,大耳朵领着一个穿便衣的男子轻手轻脚地由步行梯上来了,惊奇的我刚要开口招呼,大耳朵急把一根手指竖在嘴上向我招手。我被他的诡秘动作弄得有些好奇,就也放轻脚步向他们身边走去。大耳朵几乎是贴着我的耳边说:公安局有个行动,你要按这位警官的要求去做。我有些吃惊地看了一眼那穿便衣的警官,正想开口问什么行动,电梯门又开了,只见十几个全副武装荷枪实弹的警察悄步从电梯里走了出来。我当时惊慌地看了一眼5801的门,以为他们这是来找宋大姐的,没想到那便衣警官一挥手,一群人便轻脚飞步一下子扑到了5803的门前,走廊两头的窗户和通往步行梯的门那儿,也都立刻站上了警察。那警官这时附耳对我说:你走到5803的门前,按响门铃后说:有你们家的特快专递信!一待他们把保险铁门打开,你便迅速把身子闪到门框一边,以后的事你就不用管了。我只能点头,照他说的向5803的门前走去。那些持枪包围在门前的警察向两边无声地闪开,我手有些哆嗦地按响了门铃,停了许久才听到屋里传出一声问话:谁?声音既不是男主人的也不是女人的,我估计是那个刚来的小伙,就高了声答:保安员小谭,有你们家一封特快专递信。
——哪儿来的?他又问。
我惊慌地看了一眼便衣警官,他可没有教我说来信的地址。那警官也分明一愣,他显然也没想到对方会问这个问题。我不能迟疑下去不答,那样会立刻引起他更大的怀疑,便顺口答道:石家庄来的。我听对方哦了一声,随后就听见了打开木门的响动,木门开了后,又是去开铁质保险门的声音,我趁这当儿把身子闪到了门框一边,那些警察已飞快围到了门前,有半蹲也有半站的,都举枪瞄向门内,还有一个专门负责把铁保险门完全拉开,待那保险门锁咔的一声刚打开,就见那个警察哗一下把保险门从外边完全拉开了,几乎在这同时,伴随着一声:不准动!两个警察已一下子把那开门的小伙扑倒在了地上,另外的警察也跟着飞速冲进了屋里。一切都是那样快,快得我几乎都没有看清楚顺序。也就一分多钟时间,5803家的三个人便都被戴上了手铐。那男主人和那女的还都穿着睡衣。
——沈部长,请在这儿签个名!那便衣警官对男主人指指放在桌上的一张纸。沈部长——我第一次知道了他是部长——慢腾腾地走到桌前,拿过笔用戴着手铐的手在上边签着字,我看见他签字的手哆嗦得很厉害。奇怪的是他从开始到现在竟不说一句话。
走吧。便衣警官说完这句,先走了出去。几个警察就过来押了两个男人向外走。那女的也要随着走,一个女警察突然朝她开口说道:彭仪,你留下。
她叫彭仪?
女人一怔。
——据我们了解,你没有参与姓沈的所从事的犯罪活动,但也不是一点毛病没有。我们希望你能协助我们工作,这对你自己会有好处。女警察边说边走到她身边,咔一下打开了她手上的铐子。
彭仪默默地揉着她的手腕。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她的名字,这么说她的确不是沈部长的女儿。
——你现在能做的就是协助我们搜查这座房子,喏,这是搜查证!
彭仪无语,只用目光表示了她的同意。
——你当然也可以不同我们合作,但那对你可能不会有利。
我合作。她说。这是她今晚第一次开口,声音异常低微且发着抖。
崔发这时揉着惺忪的睡眼走了进来,他大概刚刚被惊醒。
——你们保安部的三位同志可以留下,只是不用劳驾动手。现在开始吧。
随着这句命令,留下来的警察们便动了手。这是我第一次目睹搜查,警察们的细致和细心令人吃惊,那真是没有任何一个缝隙和一片纸屑可以逃过他们的眼睛。搜查一直进行到将近黎明。在这样的搜查之下,这家里的所有东西所有隐私便都暴露在了人们的眼睛之中了。搜查出的金银珠宝名烟名酒存折信用卡名牌服装之多,是我连想都不敢想的。
当有些物什暴露在人们眼前之后,连我这个旁观者都替彭仪觉得难堪了。在他们的卧室床底下搜出了一个精致的皮鞭,皮鞭宽如腰带,上边分明地沾着些暗红的血迹。一个警察问彭仪那是干什么用的,彭仪先不开口,待那警察要把它拿走去化验时她才嗫嚅着说道:那是打他用的。
打他?——你是说沈部长?正搜查的警察们包括大耳朵和我都惊住了。
每次和我做爱之前,他都要脱光了衣服趴在床上让我先用鞭子抽他几下。
为啥?大耳朵忍不住先开了口问。
彭仪没有回答,我看见有一些血涌到了她的脸上。
说嘛!一个男警察在催。
兴奋。
兴奋?
只有这样他才能勃起,才能……
警察们是在天亮前结束搜查行动走的。走前,那女警官对彭仪做了一番有人记录的讯问,讯问时,我和大耳朵被让进另一间房子,但我依然能听清
你的名字?
彭仪。
曾用名?
上学时曾经叫过彭易。
老家什么地方?
石家庄。
我心里一动,我奉命来叫门时胡乱说出的一个地址竟然是她的家乡所在地。
怎么认识沈……部长的?
我师大快毕业的时候。
有人介绍?
我当时想留在北京,就通过一个远房叔叔的介绍去找了他。
他愿意帮忙?
他很热情。他留下我吃了一顿饭。我当时以为他心肠很好,后来我才知道,他热情是因为我的年轻和相貌吸引了他。
关系怎么发展的?
他主动请我吃饭,在许多豪华饭店里请,我当时是一个学生,我从来没去过那样的地方,他让我对他充满感激。他告诉我留在北京不成问题,他说他要为我找个好单位。他还给我送礼物,从衣服、香水到美容用品,我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我非常庆幸自己遇上了一个好人。在这期间,我对他一直以叔相称,他对我彬彬有礼。这使我对他的戒心越来越小,我一开始见他对我这样好心里并不是没有问号的,我曾怀疑他的用心,但他的正人君子做派把我的戒心一点一点地抹掉了。后来就到了那个晚上,那天晚上我们在一起吃饭,吃饭时我们喝了酒,他让我放松自己,尝一尝微醉的味道,他说那是一种非常迷人的境界。我在他的鼓励下不知不觉地喝多了。醒来时我发现自己赤身裸体地躺在一张床上,他就赤身躺在我的身边。我慌慌地去摸自己的下身,我立刻知道他对我做了什么,我哭了。他没有劝止我,只是默看着我哭,当我终于停下哭声的时候,他说,每个女人都有这一天,这个时刻流点眼泪是应该的,不过很快你就会笑的,你会为尝到一种美妙的快乐发出笑声的。我打了他一巴掌,他没有着恼,反而抓了我的手说:打得好,这一掌打下来,你更像个女人了。
什么时候买的这房子?
我第一次怀孕时。有了那一夜后,他更是经常找我,我想,我反正已经是他的人了,也就不再拒绝他。没料到仅仅三个月之后,我就怀孕了。我知道怀孕的消息后哭得死去活来,他催我去打胎,说晚了让人看出来就会有麻烦。我害怕着不敢去,他那些天十分着急,有天晚上他对我说,如果你听话去打胎,我就给你买套房子。我不相信,没想到几天后他真的领我来到这大厦上,指着这套房子说,给你买的。当他把写有我名字的买房合同交给我时,他附在我的耳边说了一句:还有一个附加条款,就是你陪我十五年……
那冗长的讯问结束时,女警官走过来告诉我们,彭仪的活动范围暂时就限制在她的家里。她不能下楼。
——你们保安部负责监视!
大耳朵打了个立正,说:行!
我和崔发回到我们的宿舍时,崔发问我:你听了彭仪的那些回答有啥感觉?
啥感觉?我不知他这问话是什么意思,诧异地看着他。
我感觉到她没有对警察们说实话。
你指哪些话?
关于她和那姓沈的关系。
哦?
她说的他们两个人关系的发展过程,我在一本法制杂志上看过。
真的?我吃惊了。
那也是一个案子,上边写得很细。
那她为啥要照杂志上登过的说?
这个说法能被人们接受和获得同情。
你是说还有真相她没有说明?
我是这样猜。
你差不多可以去当警察了。不管怎么说,反正她以后不敢再对我们发脾气了……
5801
5803的男主人被逮走的第二天早上,天湛蓝湛蓝,早出的太阳蹿上58层,把走廊上的那扇窗户弄得金光耀眼。一夜的紧张忙碌虽然使我很困,可一想到平日那么厉害的彭仪竟成了自己的监视对象,心里还是没法平静,我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不是充满了高兴,反正我不愿躺下去补觉,就在电梯口来回踱步。那一刻,我看定壁画上那只站在笼子里的鸟,忽然觉得,这幅画画的就正是彭仪现在的处境。
5801的宋大姐上班从我面前过时,小了声问:昨晚5803是不是出事了?我点点头,低声大致地把情况给她说了一遍。我原以为她听了也会和我一样有兴趣,不料她却叹口气说:你看人活着还有什么意思?晚上和早上就是两种结局,谁能把握住未来?
我有些意外地看定她:你怎么这样说话?
你还年轻,等你长到我这个年纪,你就知道我为啥这样说了。
我默看着她走进电梯的背影,诧异着她的心情为何一大早就会这样坏。
那天的晚饭时分,值班的我忽然闻见一股从宋大姐家飘出的烟味,我正诧异间,只见她打开门喊我:小谭,你来一下。我应声走进她家,她指着地板上的一小堆纸灰问我:知道这是什么吗?灰烬。我说。不!她摇着头,是人生!
怎么会是——?我惊住。
人生的结局不是灰烬?她的一双眼睛瞪住我。
我当时打了个寒噤。她怎么总想些奇怪的事?事后我给崔发说了这番经过,崔发也说,这女人是有点日怪。
大约是三四天之后的一个傍晚,我看见她下班时买了一大提包吃的东西,她进屋不大时辰,过去常来她家的一个男人就来了。照她寻常会客的时间,他来得是有些早了。我估摸他会遭拒绝,未料打电话向她通报时,她非但没有感到意外,反而很高兴地说道:让他进来。显然,两个人是预先约好的。那男的那晚在她家里待到很晚,我十二点交班时,他还没有出来。我交罢班就睡下了,那男的啥时候走的我不知道。我睡得很熟,直到崔发使劲摇我时我才睁开眼睛,我先以为天已大亮,睁开眼见天还黑着,就叫:崔发,你疯了。崔发说,快起来,又出事了!我的睡意一下子被吓走,坐起来问:是彭仪跑了?崔发站在门口急慌慌地说:快,5801那姓宋的摔到楼下死了。我的身子一下子僵在那里,天呐,怎么可能?崔发这时又跺脚催道:你倒是快一点呀!头头让我在这儿守着门不许任何人进走廊,让你赶紧去楼下现场。
我慌慌地穿着衣服,穿裤子时脚几次都没有伸到裤腿里去。宋大姐的面影一直在我眼前晃,怎么可能?她怎么会摔到楼下?58层高呀,摔下去那还得了?一定是弄错了,弄错了!我上衣的衣扣还没扣上,就出门跑过去按5801的门铃,崔发看见紧忙过来把我扯到一边说:你想惹事呀?你要在她家的门上留下指印,你就也是嫌疑犯了,公安局马上就来。我说,保不准宋大姐还在家里,楼下的人一定是弄错了。我不顾一切地又上前按了门铃,门铃分明地响着,可就是没有人应声。我这才有些相信这件事可能是真的,撒开腿向电梯跑去。
天正在缓慢地变亮,但夜色还在阻挡人的视线,我出了大厦看见大厦西南角的草坪上有人声和几把手电在闪,借着不远处的街灯光,我能模糊看出草坪上趴有一个人的形状。我的腿有些发软,我本来是想跑过去的,可最后我只能挪步向那里走近。我一看见地上被晨风掀动的衣角,就知道真是她了。那是她昨天下班时穿的那身衣服,我记得很清,宋大姐,一定是有人害了你!这么说,你关于要出事的预感是对的。得先找到昨晚去你那里的那个男人,他有嫌疑!
大耳朵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又是你们58层,真他妈的!
这一定是谋杀!我朝他叫。
也许吧,局子里的人一会儿就到。刚才真他妈的能把人吓死,我出来检查巡逻岗哨,走到这里看见有个东西,先还以为是大厦上掉下的啥物品,走过来刚要用手摸,一下子闻到那股浓烈的血腥味,我这才明白是人,真他妈的……
我朝她走近去,她的脸深埋在草里,身体好像变薄了。就着越来越亮的晨光,我看见她身体四周的草叶上都沾着血珠;她身下的那一大摊血,正在向那些草的根部渗着。宋大姐,我一定会协助公安局把谋害你的罪犯找到!我会为你报仇!我会的!
公安局是在早饭后开始对5801宋大姐的住房进行勘察的。在那之前,他们已派人按我和崔发的证言去找昨晚到她家的那个姓梁的男人了。崔发说,那人是凌晨两点十分走的,走时是崔发为他开的楼层门。我还向他们报告了宋大姐那次说她发现有人潜进她屋里的情况。他们勘察时我就站在门口,勘察进行得十分仔细,所有对分析死因有帮助的物品都做了检查。对那扇窗户——那扇敞开的导致宋大姐死亡的窗户上的所有印痕都做了提取,对散落在四周的物品包括一根头发都反复进行查看。那一刻,我忽然想起了宋大姐曾经对我说过的话:如果我一旦出事,家里的所有东西都会被检查一遍。对这一点,她是估计对了。她屋里没有一件东西是警察们不仔细查看的,如果那个皮箱还在她家里,这会儿肯定早被警察们翻过了。
尸体解剖和现场勘察的结论是第二天上午做出的,大耳朵向我们传达说:(1)宋晶明阴道里有精液,死前曾与人发生过性关系——我这时才知道她的名字;(2)她身上除摔出的伤口之外,没有其他伤痕;(3)她胃内容物挺多,但没发现有毒物质;(4)导致她死亡的那扇窗前虽有他人的脚印,但未发现搏斗痕迹;(5)室内物品放置有序,饰物和金钱没有被盗;(6)死亡时间在凌晨两点左右,和姓梁的男人离去的时间很相近。我和崔发听罢都断定,肯定是那个姓梁的杂种作的案!
公安局是第三天抓住那个姓梁的男人的。据大耳朵事后告诉我们,那姓梁的坚决否认是他把宋女士推下楼的,他说他深爱着她,他承认那天晚上他是和她在一起,承认和她做了爱,承认自己是两点十分走的,他说他走时她躺在床上,她神情正常。我和崔发都断定这是狡辩。
一定是他和她因为什么事情发生了争执,他一气之下把她扔出了窗外。我说出了我的判断。
也是在第三天,她的亲友相继来了。她的姑姑,她的舅舅,她的继母,她的表姐、表哥、表妹,还有她的同事和同学,其中还有常来她处的那几个男人,可就是没有她的父亲。我一直在来人中寻找她的父亲——我在记着她生前的叮嘱,我要把那个小箱子亲手交给她的父亲。可直到最后要火化遗体时,她的父亲也还是没有出现。我着急之下,只得去问她的继母,那位继母叹口气说,她爸早在半个多月前就因为第三次中风变成了植物人,我们正在想着怎么告诉晶明使她不至于太伤心,没想到她也出了事,真是祸不单行呵。我一时呆在那儿:这可怎么办?交她继母带走?那可是违背了自己当初对她的承诺。自己晚点专程给她父亲送去,可给一个植物人送去还有什么意义?那还不和现在交给她继母一个样?咋着办?我没想到会被这件事难住了。
经过差不多一夜的左思右想,我决定把箱子打开,待弄清了里边装的是什么之后再说。如果是金钱和存折,就当着她继母、她姑姑和她舅舅的面交出去,由他们去决定怎么分;如果是专为她父亲买的贵重东西,就交由她继母带回去。
我是第二天早上趁崔发去值班时用螺丝刀把那个小箱子撬开的,箱子被撬开的那一瞬间,我有点吃惊:原来箱子里只有一个不大的塑料袋,内中装有几个像胡萝卜样的塑料制品,那些制品让人联想到一些不雅的东西;再就是厚厚一沓画有图画的活页纸,纸上边放着一张她写给父亲的短信
爸爸:
如果你看见了这个小箱子和这封信,那我肯定是已经不在人世了。
这个箱子里装的,是我生前不愿毁一直想保存但死后必须毁掉的东西,你千万不要看它们,你能做的就是立刻给它们泼上点汽油划根火柴把它们烧掉,你一定要自个儿来烧,这是女儿对你的请求。
真抱歉,我死后还要你来为我做事。
不孝的女儿 晶明
宋大姐,这些纸我能不能看?我既然已经把箱子打开了,就让我看看吧,我想了解一些真相,我看完之后立刻就替你爸爸把它们烧了。
你不就是要烧掉它们嘛,我保证做好这件事。
那厚厚的一沓活页纸上,没有标注日期和页码,我只能按照她排好的顺序看下去
第一页
这就是我要得到的东西?上边写了“博士”二字的纸?文凭拿到手了,我为什么没有了欣喜?二十多年的苦读,为的就是它吗?生命中的二十九个年头已经过去,剩下的该怎么去消耗掉?我的生命之柱究竟有多长?如果把一年算作一米的话,有没有六十米?老天呐,六十岁的宋晶明肯定是个丑八怪了!上帝不应该让女人长寿。
我画出的这个生命之柱多像书上画的男人的那个东西。遗憾,我至今还没见过实物。也许,真该谈婚论嫁去见识男人的那个东西了。过去怕耽误学业拒绝了那些人,今后该变一个态度?
第二页
下一步去哪里?按老方的意见进研究所?按殷乾的主意去政府机关?按晋卉的说法到国外发展?按小荆的提议拿上那点研究成果去德国驻京的艾波伦特的公司赚钱?人活着的最终目的是什么?是获取声誉?你生时的声誉再好,十万年后谁还能知道?!是获取官位?你的官职再高,人一死那官位还有什么意义?!是写几本书或造一种东西?地球将来还要毁灭,你创造发明的这点东西能保存下去?!我看人活着的全部目的,就是让自己在活着时尽量活得舒服,让自己生理的和心理的需要得到满足,同时努力延长自己的寿命把死亡尽量后推。既然目的是此,那就应该努力去赚钱,只有财富的代表——金钱,会使人生的目的得以实现。
那就去艾波伦特公司?
潘进省今天发出了吃饭邀请,去不去?他有点胖,我不知道自己喜不喜欢胖人,尤其是他的裸体。
第三页
我没想到他会那样高兴,欧洲男人高兴起来原来是这个样子。看来我过去有点低估了自己研究成果的价值!
我们开始谈到了转让价格,该要价多少不至于吓跑了他?30万?20万?要是能卖30万,我就敢去郊区买一套两室一厅的房子,也过一过有产者的好日子。
艾波伦特,你内心愿出多少钱?
潘进省的屁股有点太大,活像生了孩子的女人,男人有这样一个屁股实在让人厌恶,尽管我还没有见到它裸露出来的样子,可我已经有点受不了了。
还有没有交往下去的必要?
要是他做了我的丈夫,整天摸着这样一个屁股,我能坚持多久?
第四页
我今天才注意到,北京的天其实蓝得很耐看。
这是我活到今天最高兴的一天。我根本没有想到,我让他先开价,他竟会开到300万。
300万人民币呀,我从来没有想过我会拥有这个数字的金钱!
爸爸,我们发财了!
万岁,生物技术!我庆幸我当初选择了生物学这门专业。我感谢我的博导当初支持我搞这项并不起眼的研究。
我该怎么花这笔钱?
潘进省,别伤心,会有另外的女人喜欢你的。说不定有的女人专门喜欢你的大屁股。
第五页
我不敢相信有名的21大厦58层的这套住房就真的归我了。
可这是千真万确的,你手上不就拿着购房合同?!
220万没有了。
可你还有整整80万存款,你还是艾波伦特公司的技术总监,每年有27万的年薪。你怕什么?
该享享福了!
人有钱了真好!想吃什么就吃,想玩什么就玩,想穿什么就穿,想喝什么就喝。可以满足自己的所有心愿。要不是艾波伦特公司有严格的纪律,我真是连班也不想上了!
魏东汉的声音挺好听,那么就接触一段时间看看。
第六页
上班,回家。
上班时在艾波伦特公司所在的那座大厦里忙碌,下班时在21大厦的家里转悠。
赴宴会,吃龙虾,打网球,逛商店,去剧场,喝洋酒,我怎么渐渐都没了兴趣?
我该用哪些方式来打发我所剩下的那截生命?
在同学们都羡慕我的时候,我自己怎会觉到了一点烦?
雯雯说:这是因为你没有男人,你没有体会到男人给你的那份美妙!
那就去尝尝!
第七页
我见识了。
男人的身体原来是这个形状。我说不清对它的全部感觉,不过它的确能让我感到兴奋和快乐。
魏东汉是个有力气的人,做起这事来又那么尽心尽力,我对他还算满意。
他知道了我是处女很意外,惊叫道:你竟然还是
我说我是专为等你的——这是哪一本旧小说上的话?
他为我的回答流下了眼泪,在我身上狂吻起来。
看到男人流眼泪我有些感动,我也抱紧了他。那一刻,我感到我是爱他的。
爱,可以就这样产生?
我问他是什么时候失去童身的,他岔开了话题说别的。
他的背上有四个疤,他说是小时候上树偷摘桃子被树枝挂的。那四个疤手摸上去让人不太舒服。
不太舒服!
他感到了我对那四个疤的反复触摸,说:上帝没有在世上造一个十全十美的人。
这话也许是对的。
宋晶明,这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男人,你要记住!
不要在乎他背上的疤。
第八页
一个男人愿和一个女人结婚的通常缘由,按雯雯的说法不外乎五条:
(1)女人长得漂亮能让男人的身体激动起来。
(2)女人的心地很好能让男人的内心感动起来。
(3)女人有钱能让男人因婚姻富裕起来。
(4)女人家庭有地位可以让男人因婚姻高贵起来。
(5)女人因对男人有重大恩惠使男人不得不用婚姻来报答,男人因而高尚起来。
魏东汉提出愿和我结婚之后,我问他:你因为什么想和我结婚?
爱。
为什么爱我而不是别的女人?
你长得入眼,你心地善良。
这是前两条缘由在起作用。我感到高兴和感动。
但愿他的回答是真心的。
我身上的哪些部位让你感到入眼?
眼睛、奶子和臀部。你的眼睛流露出的是一种温和暖人的东西,你的奶子像个头很大的桃子而不是茄子,你的臀部丰满但不大得过分。
我有点吃惊了,我身上还有这么多好看的内容?我真的该做结婚的准备了。
我怎么一下子就碰上了个好男人?
一定是上帝在关照我。
上帝可能说,这姑娘活得不容易,妈死得早,少有人疼她,她又一直在辛苦读书,就关照些她,让她一下子就碰上个好男人,免得她再伤心。
上帝,婚礼之后我一定去谢你。
去西什库教堂?最好去耶路撒冷的上帝殉难处,可惜不会给我签证。
就去西什库教堂吧,上帝应该无处不在。
我也要在胸前画十字。
第九页
太阳刚升起就又落了。
当我提着为他买的西服,向梦中酒吧走时,我是想去喝一杯矿泉水的。在几家时装店的奔走使我干渴得要命。我没想到在这酒吧中喝的是一杯冰镇的清醒剂——他正搂着一个比我年轻的姑娘坐在一角和她嬉笑着说话,并不停地在她脸上吻着。我当时肯定是惊呆了,一个和我海誓山盟的准丈夫怎么可以这样?不过最后我还是坚持着走到他的对面桌前坐下,我让他看见了我。他自然没想到会在这种地方和我见面,他也呆了。他直直地看着我把一杯红色的葡萄酒浇在那套西服上,看着我把那套西服扔到地上踩了一脚向门口走去,他没敢来追我,没敢来向我解释,只敢打来一个电话说:我真抱歉
我没让他把话说完全。
雯雯曾告诉我,如今这世界上已很难找到两类男子:童身的和可以信任的。
看来我应该相信这话了。
他让我对这个世界开始感到无力把握。
第十页
艾波伦特说,SW1代制品在市场上卖得很好,但我们必须有危机感。
艾波伦特说,在生物技术迅速发展的今天,每一种产品的热销时间都不会持续很长。
艾波伦特说,我们该着手对新一代产品的研制了。
我听出他的意思是要我把更多的精力放在研究上,让我为他开发出更多的新产品,为他赚更多的钱。
别着急,艾波伦特先生,世界上的钱是赚不完的。你得让我先把心安静下来。
让一个女人的心安静下来据雯雯说要有四个条件:其一,有舒心的居所;其二,不用为衣食发愁;其三,身体没有大病;其四,有男人来体贴。
看来我的心静不下来,是因为没有男人来体贴。
还要和男人打交道?
报纸上说,美国肯塔基大学神经遗传学家格彻尔研究发现,人的鼻腔内有一种黏性物质,能够分泌出一种无色无味的外激素,当你嗅到这种外激素,而且刺激到你的脑部,影响到你的行为时,就会显示你的真正伴侣近在咫尺。这种外激素每一个都像一把钥匙一样,只对某一个特定的锁产生作用,引发脑部做出反应。看来我得细心利用我的鼻子,说不定鼻子能帮助我觅到如意郎君。
第十一页
他出现了。
他最早给我写情书是哪一年?读硕士的第一个年头?
他说他是在母校的校报上知道我当了艾波伦特公司的技术总监,所以才找了来。
——你一点也没有变,你还是大学校园里那个冰雪聪明的女孩!
——我怎么一看见你心就不安分起来?是因为我是一个坏男人?
——我依然像过去那样爱你,尽管你可以再次拒绝。
——我不该认识你,你让我一辈子不得安生!我后悔我跟你上了同一所大学,我要不认识你,我现在的日子可能过得很安静。
我被马奔这些话弄得心又有些热起来。
雯雯说过,每一个女人在这世界上其实都仅有一个最欣赏她的男人,女人只有找到了这个男人,她才算找到了她的好日子。
他就是最欣赏我的那个男人?
第十二页
我曾经在公司大厅里见过这个人,可惜我没有在意。我没想到这个不起眼的大学生会成为我的敌人。
我承认,他的研究结果比我的又前进了一步。
他比我还年轻两岁。
后生可畏。我知道这个词的厉害了。
他已经同艾波伦特签了转卖合同,380万,他也是一夜成为了富翁。
艾波伦特说将很快把他的研究成果转化为产品。
这就意味着原来的产品要渐渐被淘汰。
——你的技术总监位子我会再为你保存一年。艾波伦特的语气很慷慨,笑得依旧灿烂。
我第一次感到原来危机就在身边。
看来,我真的要重新回到书桌前了!我必须要有新的研究成果,不然,艾波伦特就不会再给我年薪了。
今天在电梯里听见一个男孩在问他的妈妈:为什么21大厦的每一层都有一只鸟?他的妈妈说,那是因为住在每一层的人其实都想像鸟儿那样飞。这回答多少有点道理,人是有一种要飞的心理,而且在一些非正常状态会有一种飞的感觉,比如,感冒发高烧时,喝酒大醉时,做爱到高潮时,都好像在飞。
第十三页
马奔今晚上了我的床。
我没能抵挡住他那些滚烫话语的轰炸,我被弹片击中了。
我瘫倒在了床上。
我想,我找的可能就是他了。
一定是我的眼睛里露出了默许,致使他连鞋都没脱就扑到了我的床上。
该做的都让他做了。
能感觉到他不是新手,可自己也不是新手了,不能对人家苛求。重要的是他使我感到了高兴。是身体和内心的双重高兴。就是在双重高兴中,我开始挽着他向我的内心更深处走去。我告诉了他我哪些部位最敏感,最愿意让他触摸;我说了我对婚姻的盼望;我说了我对继母的不满和对父亲的爱;我告诉了他自己的存款数额和所存的地方;我告诉他我将来很想生一个女儿,因为一个人老了时,最可能给他照顾的是女儿;我告诉他我经常在夜间做梦梦见死去的妈妈,妈妈常常站在我的床头用手抿着我的头发……
我还说了很多很多。那一晚我才知道,自己原来还有这么强的倾诉欲望。
第十四页
就要做妻子这件事使我心中莫名的烦躁减轻了不少。
我今天坐回到了书桌前。
书上的灰尘使我意识到,我已经很久没看专业书了。
要在SW2的产品基础上研究出更新一代的产品,该从哪一点着手?早先那些创新的灵感火花为何都不再闪耀?
我分心的时间太长了。
我在网络上一查,老天,蜂拥到这个研究方向上的人可是真多。
我能摘到下一个金苹果?
必须得摘,摘不到你就会在这个领域被淘汰!
淘汰这个词也有可能用到我的身上?
第十五页
当我听到电话铃响拿起话筒时,我还以为是马奔来的电话,还以为他要告诉我他父母已决定来参加我们的婚礼。可声音是陌生的,那个陌生的声音在问清我是宋晶明之后说:我们是九霄信息集团的,现在就在你们21大厦14层的大厦管理处里,有急事要与你见面,请速来。我不知九霄集团找我有何急事,我和艾波伦特公司与他们都没有过任何来往,我在狐疑中进了电梯,匆匆下到14层,我从没想到我会面对那样一场谈话
你是宋晶明?
是。
你是马奔先生的妻子?
我一怔,不过想了想那个就要临近的举行婚礼的日子,把头点点。
5801室是你私人的房产?
当然。
三个月之后,你自愿让我们来拍卖你的房子?
什么?
马奔先生告诉我们,说你已经同意,三个月后允许我们拍卖21大厦5801室那套房子,以偿还他欠我们的那笔钱。
他欠你们多少钱?
二百八十万元。
什么时候欠下的?
前年他办网络公司时欠的,他破产后我们一直在追这笔钱,上个月法院本来已经决定把他收监,可他说他的妻子愿意拍卖房产
那么请你告诉法院,做他们该做的事!
你的意思是
这房子我绝不会允许任何人来拍卖!这是我个人的财产,过去、现在和将来与马奔先生都没有任何关系!
幸亏我们来了一趟……
幸亏他们来了一趟!
如果他们晚来几天,那可就真麻烦了。
马奔,你这还钱的主意出得多好呀。
多么伟大的男人!……
第十六页
你说我现在还敢相信哪个男人?
你说我还会相信谁?
雯雯说:也许下一个男人会好些,毕竟……
拉倒吧!这一辈子我不找男人了!
可不要说这么绝对,时间长了你还会想的!
不!
我们等着瞧吧。
决不!
嘴先不要太硬。
我就过我的独身生活,我将把男人从我的生活里彻底勾销!
你就先吹牛吧。
你就看我的决心吧。
第十七页
有一只壁虎慢慢挤碎窗户玻璃,玻璃碎片落地时无声无息,好像有一些液体顺着玻璃的断面流下来。它旁若无人地爬进了屋里,它先在窗台上打了个响亮的喷嚏,然后到墙角那儿伸了个懒腰。就在它伸懒腰的瞬间,只见它的身子突然变长,长得足有一丈,头也变得大如脸盆且异常狰狞,血红的舌头伸出唇外,口中发出哧哧的声响。我惊得目瞪口呆,这是什么怪物?我刚想呼救,便见它的尾巴摆动了一下,跟着嗖的一声向床上的我扑来。我吓得妈呀一声坐起身子。
梦?
一个奇怪的梦!
我怎么会做这样的梦?
既是梦,这屋子里怎么会有一股奇怪的腥味?
是腥味!
第十八页
我想让自己的注意力移到正在研究的问题上,可它却总是想飘走。多少天了,我竟然没能从起点向前迈出一步,难道真是江郎才尽了?
昨天,又有一个博士后带着他的研究成果来和艾波伦特见面,不知道艾波伦特对他的成果是否感兴趣,不知道他的研究是顺着哪个方向前进的,但愿他的研究指向和我不同,我不能再有更多的敌人了!
我还能出成果吧?
上帝,让我的思绪集中起来!
集中起来!
我必须出成果了。
第十九页
我没想到雯雯会在网络上为我做了征婚广告,更没想到当晚就在电子信箱里发现了应征者。
世界上想找一个女人结婚的男人可真多呵!连雯雯也没想到会有那么多的应征者。北京的、上海的、昆明的、沈阳的、西安的、多伦多的、洛杉矶的……倘是排成队,该是长长一列了。
雯雯笑着要我开展一场选美选优运动,选一个最棒的。
这种方法能找到一个可靠的男人?
可不试试怎么知道?也许好男人真的就在网上。
我对他们各自提供的个人资料和照片进行了仔细的审查比较,最后选定了三个人在网上聊聊。
但愿我要找的那个人就在这三人之中。
第二十页
郭堰,相貌挺中我的意。网上聊天反应也很机敏。学历本科,大我四岁,资料上显示从未结过婚。家也在北京。
就是他了。
见面时我让雯雯也去了,我需要听听她的意见。
还行,见面时的感觉真的还行。
好儒雅的一个人,只是这样好的男人怎么会保留到了今天?会留给了我?
雯雯杏眼瞪着叫:你要再犹豫,我可要动手了,我要把他领进我的卧室了!那时候你可别后悔。
那就让他进屋门?!
第二十一页
我很满意。
各方面都很满意,包括他接吻时顺便填进我耳里的那些没有任何棱角的蜜语。
雯雯要我谢她,我说:好,先请你喝一杯白开水,再来一个大烧饼!她捶我,我们笑成了一团,我已经好久没有这样笑过了。
一定是我们的笑声太高了,惊动了上帝,使得他老人家决定把事情的结果告诉我,免得我的笑声影响别人休息。
残酷的一刻发生在艾波伦特公司门口,那个早晨我原本是怀着少有的好心情去上班的,当那个女人拿着那张照片向我走来时,我还以为她是要向我询问什么人,怎么也没有想到照片上竟会站着他——郭堰。他的身边还站着递给我照片的女人和一个小孩。
——他是我的丈夫,她是我和郭堰的女儿,五岁。你还需要什么介绍吗?
我拼力使我的头摇了摇。
——天下的男人很多!她说。
我记得我是想点点头的,但地在向下陷,我没有来得及点……
第二十二页
失眠,又是失眠!
一闭上眼,所有的往事都向面前拥来,睡意被挤得无影无踪。
安定片、速眠灵,都没有了效果,怎么办?
雯雯煞有介事地摸摸我的脉搏,宣布的诊断结果是:因为不和男人接触,身体内部的某种平衡被破坏。
雯雯给我开的治疗处方是:做爱。
找谁做?
当然是男人。
我说:不!
不,不,不!
男人在我眼里已经变成了猪。
第二十三页
昨晚吃了松果体片,这是医生向我推荐的安眠新药。
我进入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就在这种半睡半醒里,我看见了一个崭新的方程式,我沿着方程式向前走,来到了一座隐在山林深处的大仓库,当仓库大门轰轰隆隆打开之后,我第一眼就看见了我要寻找的那个新的生物技术成果。我欣喜若狂地向它跑去,未料就在我要抓住它的那一瞬间,一只长满黑毛的大手伸了过来。
那只手是谁的?
是那个硕士还是那个博士后的?
没有那只手该多好!
第二十四页
雯雯说,爱因斯坦之后最杰出的理论物理学家斯蒂夫·霍金讲过,人类将在今后的一百年内能够设计和创造“改进的”人类新品种。
但愿这一天能够早日到来。
届时,把我的脑子也改进一下,改进成最聪明的那一种。聪明得只要我稍一思索,就会在生物技术领域有新的发现。
那我就不会像现在这样受罪了。
艾波伦特,我讨厌你的催逼!
讨厌!
第二十五页
我有一个惊奇的发现,每当我在卫生间焚烧一张什么纸时,借着袅袅的一点青烟,我能看见卫生间的窗外两三米处,有一对穿着古时衣服的男女在一棵树下嬉戏。他们玩得十分开心,那位姑娘的笑容特别灿烂,她的身子旋转时裙裾翻飞,我甚至能看出她脚上的粉红缎鞋。他们的身后不远处,一头牛和两只羊悠闲地卧在那儿。他们的头上,是悠然摆动的树梢;他们的脚下,是茵茵的青草。那景致多么让人羡慕。可一旦当我要抵近窗户去看时,他们又忽然间消失了。
他们是从哪儿来的?
这场景我怎么有点似曾相识?
我曾经经历过?
第二十六页
在实验室又空耗了一天。
这是第几十个白白度过的日子?
为什么预定的结果总是没有出现?是我选择的路子不对?是计算方法出了错误?是添加成分上有问题?抑或是我的脑袋出了毛病?
SW3你在哪里藏着?别让他人抢在我的前头找到你!
别让!
第二十七页
我向雯雯投降。
我改变了决心,放弃了承诺,我需要男人。
这个男人有点过于胖了,看来胖男人做这事不大行,先是他那份喘息就让人受不了。再是压在人身上的那份重,特别是完事瘫软之后,嗨,那一堆肉简直快要把人压得窒息。
下一次再不找这样的男人了。
他姓什么?郝?
我的睡眠有点改善。
第二十八页
艾波伦特让我把“技术总监”的职务交了。
该来的事情到底还是来了。
他还没有把事情做得太绝,继续聘我当他公司的研究员,年薪减半。
——我希望你能尽早拿出新的研究成果。
这是不是最后通牒?
我不想早点拿出研究成果?
成果,你藏在哪里?
第二十九页
他竟然不请自到。
这还得了?!
我好言让他走,他还敢大模大样地说:我这一刻就是想要你。而且真的伸手想要强迫我。
这个杂种。他让我再一次看到了男人的无耻。
我总算用软办法把他赶了出去。这样的事今后再也不能发生了。从此以后,他再也别想进这个屋了。
这一次的决心再不许变了,永远不和男人发生联系。
雯雯在电话上笑着说:那就去买自慰器。
还真有卖这种东西的?
第三十页
眼界大开。原来商店里真有卖这种东西的柜台。而且还真有女人光顾,这么说,有人和我有一样的需要。
各种型号都有,每样都来了一个。
一试,天呐……
终于,我可以摆脱男人了,而且是一劳永逸地摆脱。
狗男人们,咱们永远的彻底的井水不犯河水了!
这才是对女人真正的解放。我向发明这些东西的人表示我最大的敬意。
第三十一页
昨夜睡下之后,我仿佛听到一种响动,那极像是人的双脚轻走的声音。拉亮灯看了一遍,没有什么异常的发现。我得小心有人潜进我的屋子。
如果他们想进我的屋子,会从哪里走?大门?不可能,那里有保安员二十四小时守卫,他们不可能找到机会。
窗户,他们只有通过窗户才能潜进来。电影上不是有这样的镜头,贼们在楼顶上绑好绳索,而后攀绳而下,潜进他们想要进去的屋子?
我得小心窗户。
窗户!
备一把刀?
第三十二页
这是第几次失败?
期望的实验结果仍旧没有出现。
我真想把那些实验仪器统统砸碎。
为什么我就找不到你?你想把我逼疯吗?
雯雯告诉我,那个从艾波伦特手里拿走380万的年轻博士,最近又卖给一家美国公司一项成果,卖价410万。而且不属于SW系列。
他的脑子为什么那么好使?我真的要败给他们这茬人了?
我才三十多岁呀!
不甘心!
就是不甘心!
第三十三页
已经有了一种经验:做之前先点燃一支卫生香,香味必须是自己特愿闻的那种薄荷香;而后脱光衣服躺下来,开始沉入最美好的想象;最好是想象出一个穿古时衣服的面目模糊的男子,由远处骑马飞奔而来,他在窗外下马,推窗而入,站在床前温柔地低唤一声:小宝贝;接下来开始伸手轻柔地触摸自己;不要从前额开始,要从左耳轮摸起,一下一下,带一点点捏,最好是三遍,跟着要摸发梢,缓缓地抚至发根,在头皮上要多少用一些劲,接下来再去摸额头,手指由前额向两颊上慢慢移动,到下巴和双唇时要轻轻一按;然后两手滑过脖颈,像虫子一样蠕动着爬上双乳;用两个手掌按住乳头,像揉面团一样地揉着,直到它们发热、膨大且乳头直立;接下来手向小腹那儿移;手在肚脐上捂上片刻,而后逆时针轻揉几下;跟着双手抱住左大腿慢慢向下揉搓,一直搓到脚后跟。到这个时候,那个幻想中的男人可以脱下衣服,悄然上床,这时就可以开始了,那是一个最美好的时刻,一种升天似的快乐和迷醉就降临了。天呐,我愿永远沉在那个时刻里。
记住这个程序。
看来这个世界一切都讲程序。
第三十四页
真是虚惊?
我清清楚楚地听到了人的脚步声。可为什么查不出人的踪影?
难道进我屋子的是可以穿墙破壁的鬼和神灵?
听说这座大厦是盖在一片坟地上的,也许我真该小心那些鬼魂。
可鬼魂们为何要来打扰我?我和你们无冤无恨!
给我安宁吧,我现在为啥没有了安宁,我的心为何总是静不下来?为什么一种莫名的烦躁老是在我肚里搅动?
我烦,烦,烦!
什么时候叫我安静下来?
第三十五页
又买了三种型号的。我把它们想象成三个男人的,一个胖的一个瘦的一个不胖不瘦的。
我生活中的快活越来越少,我现在依靠它们来给我提供快活。
每当我把那条粉红的纱巾盖在床头灯上,卧室里粉红一片时,我想象中的那个男人推窗走进屋中便显得格外英俊潇洒,我情绪也特别高,这也算一条经验,应该记住。
第三十六页
你藏吧,不管你藏到哪里,我都不想去找你了。不就是一个失败嘛!
我不在这个领域混了,我过去挣的钱够我这辈子花了。
可我总是有点不甘心,我就真的被淘汰了?
离开这个专业离开这个领域,你学的那些东西还怎么用?全扔了,不可惜?
是谁把我弄到这一地步的?
是谁?
是不是那些一次又一次把我的心搅乱的狗男人们?
一个专门从事研究的博士再也出不了成果,会被同行们传为笑柄的吧?
传吧,你们!
笑吧,你们!
第三十七页
新收获。
我把他们想象成一个高个男人、一个矮个男人、一个不高不矮的男人。
我让他们在不同的夜晚分别走进窗子。
快乐的时刻来了。
我又发现了一个好地点:地毯上。
客厅的地毯又长又宽,闭上眼滚动时不用担心掉到地上。每当我躺到地毯上时,我都能看见窗外那棵树的枝叶和栖在树上的一只鸟。
那树叶又长又窄,是柳树?
那只鸟是百灵还是画眉?
第三十八页
人活在世上最好的境况是独处。独自一人在家里,不用看别人脸色,不用听别人指派,不用担心别人笑话,舒服自在,而且可以从从容容地想象出一个男人来为你服务,让他给你带来快乐。
我愿意永远独处。
也只有独处时我才能在窗外看见许多美好的景物:那棵树,那只鸟,那树下嬉戏的男女,那牛、那羊和碧绿的草地……
上帝没有命令我必须和他人交往,我为何要苦自己?
我愿意永远把自己锁在屋里。
我不想见人!
第三十九页
昨晚,鸟来了。但不是平日常在窗外出现的那只,它身形巨大,黑羽,翅长足有两米,令人恐惧。它还是鸟吗?它在窗外飞来飞去,似有冲进屋里的企图。它想干什么?
它会不会撞破玻璃?
昨天从地摊上买了一本书,那书上说,人死后去地狱是用双脚走的,而去天堂,则是飞的……
第四十页
每间隔一天一次。
这就等于我在服用不同的药物。
可我发现我的兴趣在降低,它带给我的快乐在日益减少。
如果有一天我对这件事也厌恶了怎么办?
还有什么办法能帮我打发时间?
第四十一页
它又来了,那只鸟。
我仿佛还听见了它的叫声。它就在我窗前飞,它要达到什么目的?
失眠又开始了。
上帝,让我睡着吧……
我不愿再看下去了。我现在明白了那些塑料制品的用途。我知道,我能做的,是替她父亲把这些东西烧毁,为了她的名誉,这些东西必须彻底消失。
宋大姐,我是不该打开箱子的……
不该呀!
大约半个月之后的一天,邮局送来了一个寄给宋大姐的特快专递信袋,我拆开一看,里边装着一个全国漫画协会发给宋大姐的奖状,奖状上写着——宋晶明女士:你寄来参赛的漫画作品“飞”被评为二等奖,特发此状,以资鼓励。保存这个奖状已无甚意义,我看后悄悄把它烧了。但愿被烧的奖状能像被焚的纸钱一样,能使宋大姐看到。也就是在这一天,5802家的人忽然拿一把钥匙来开5801的房门,我和崔发都有些意外,一问之后才明白,他们已从宋大姐的家人,准确地说,是从她的继母手里买下了这套房子的产权。
这房子已属于5802家了。
我霍然想起宋大姐当初说她喜欢灰烬的话,的确,她现在只拥有灰烬了。
我要加盟(留言后专人第一时间快速对接)
已有 18379 企业通过我们找到了合作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