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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F



  庚辰·襄城


  慧容
  慧容将自己的病,瞒了许久。直到这年秋深,肋下疼得不行,人咳得直不起身,才知道不好了。请了医生来看,将明焕叫到门外,摇一摇头,说,时日无多,尽自将息吧。
 
  不疼的时候,慧容的精神很好,眼睛也亮。她坐起身子,看着窗外的一棵银杏。看一会儿,便说,以前,蛮蛮最喜欢站在树底下打白果。
 
  家里人都小心翼翼地看她,怕她触景伤情。她却不在意似的,说,打下来就着火烤,自己吃,也给桢儿吃,多仁义。桢儿吃了还叫苦。
 
  黄昏的时候,又咳,明焕坐在床边,紧紧执着她的手,一边抚弄她的背。慧容喘息着,半晌,总算舒了口气。丫头伺候着喝了水,躺下。她看一看明焕,虚弱地笑,说,你们两个,各有各的事,一个要上学,一个要票戏,倒守着我做什么?
 
  明焕的眼睛直了,目光荡了一下,悠悠地落在她手上。手背上满布了青黄的斑。他闷声说,如今你还要说这些。
 
  慧容缓缓说,两口子的事,就是个将就。蛮蛮这一走,我更是想通了。这病,若是老天放过了我,你就娶她过来。也不分什么大小,我善待她。若是我不在了……也是一样,只要她对桢儿好。
 
  仁桢先前只是静静坐着,瓷白的脸上,并无一丝红润。慧容说这话时,看着她,暗自想,这孩子,生得越发像蛮蛮,却没有那份果敢,是个要人拿主意的样子。这样想着,心头无端紧一下。话说出来,却看见小女儿眼里闪烁,呼啦一下就站起来。不看她,也不看爹,就这么走出了门去。
 
  仁桢站在瑟瑟的秋风里头,黄叶卷地。这时候,身前响起了咿咿呀呀的声音。一个小小的孩儿,蹒跚走过来,抱住她的腿。这幼儿抬起头,晶亮的眼睛,看着她没有表情的脸,唇间翕动。仁桢心底一软,蹲下来,抱一抱他。幼儿将脸贴过来,鼻尖拱在她脸上,一阵温热。
 
  有人疾步走过来,她耳边响起女人的声音,宝儿,快过来,莫扰了桢小姐。幼儿听了,便放开了仁桢。仁桢抬起头,看一个年轻的女子,正展开双臂。女子是仆从的简朴装束,脸色苍黑,却生了一双含水的杏眼,正笑盈盈地望过来。
 
  仁桢对她点一点头,说,菁姐。
  这女子便有些慌,朝四下看看,说,小姐快别这么叫,叫三太太听见可怎么好。还是叫我阿凤,两下都自在。
 
  仁桢看着她怀中的幼儿,喃喃地说,小顺的孩子都这么大了。
 
  女子便说,是啊,一阵风吹,长得飞快。如今管都管不住,跟没脑子的鸡雏似的,到处乱跑。您看又跑到上房来了,说了几回都不听。说完,便将唇贴在孩子绒团团的脸蛋上,眼角里头都是笑。
 
  仁桢的心里头,因为这对母子,有些暖了。她不禁在阿凤的眉眼里头,寻找七叔明煜的痕迹,终究徒然。这个七叔,是她记忆里的一处空白。明煜在她一岁的时候早逝。家里有些关于他的传说,也是支离破碎。只说他生得极倜傥,并不风流,却恋上了一个妓女。那妓女怀了他的骨血,为他从了良,两人半明半暗地在外头过起了日子。因为是明焕这辈的幼子,位高而年少,众人不成不淡地装作看不见,由得他不娶。十一年前,他人得了伤寒死了,七房这支便绝了户。那女人便一个人养闺女,不济了,又做起暗门子的生意。倒没有一分叨扰过冯家。相熟的老家仆看不过去,三不五时来接济些。前几年这女人又死了,十几岁的孩子便成了孤女。又是老家仆,偷偷给接回到家里来,只说当个丫头用。三大爷心里明镜似的,知道她是老七的骨血,便睁只眼闭只眼。这孩子与仁桢一般,是“仁”字辈,有个名字叫仁菁。可三大娘说,这名字叫起来,如同宣扬家丑,索性改了个丫头名字,“阿凤”。
  这阿凤来了,做起事来,倒比家里的其他丫头还要勤快,人十分憨实。冯家的人,便也放了心。三大娘见四房的顺儿长大了,便与慧容合计,将阿凤许给顺儿。一个河下人的闺女,也算嫁得其所。如此,也是要断了她做小姐的念头。
 
  仁桢看着阿凤,心里莫名有些触动。她觉得,这女人看上去,竟与自己无一丝血缘的牵连。她的样子,对自己的生活,是满足得很。这甚至让她有隐隐的羡慕。
 
  立冬的时候,眼见着慧容的精神头一天天地垮下去。屋里的火盆生得很旺了,还是叫冷。仁桢的奶妈徐婶,从鹿县回来。见了慧容,只是与她有说有笑,说托太太的福,鬼子可劲儿祸害,好歹没耽误今年的好收成。这带来了一篮子玉蜀黍,给哥儿小姐几个爆米花吃。慧容就说,你瞧瞧,都多大的孩子了,就你还惯着他们。徐婶就说,我哪里是惯着他们,我是要讨太太的好。我们家栓子,明年头里结婚。到时候,我可要上来跟太太讨个大喜包。
  慧容嘴里说着“好好”,一边笑,笑着笑着止不住地咳嗽。丫头伺候着,一口浓痰吐出来,里头是鲜艳的红色。徐婶还是笑着帮她顺着气,没忘了热热闹闹地说话。回转过身,出了屋,才偷偷地抹眼泪,对明焕说,老爷,快些遣人去请大小姐回来吧。我寻思着,迟了怕就见不着了。
 
  慧容睁开眼睛,朦胧间看见自己的大女儿站在床头。身侧坐着一个年老的妇人,是自己的姐姐左慧月。
 
  她一阵心悸,挣扎着便要起来。慧月起身按住她。慧容不知哪里来的气力,偏要直起肩膀,拉住了慧月的胳膊,一边喃喃地说,姐姐,我对你不住啊。说着,眼底一股热流涌动,沿着脸颊淌下来。
 
  慧月没有说话,只是安抚她,紧紧握住了她的手。那手瑟瑟地颤抖,渐渐才平复下来。姐妹两个定定地看着彼此。
 
  慧容愣神望她,只觉得几年未见,姐姐也老了许多,眼里头的疲惫,是前所未见。不知怎么的,她只静静伸出手去,放在姐姐的脸上。那脸冰冷,粗糙,皮肤是晦暗的薄。慧月坐在床边,忽然抱住了自己的妹妹。怀里的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轻得像一片没有温度的纸。她们这么抱着,不知是谁,先啜泣起来。慧月将脸颊贴在慧容嶙岣的肩膀上,终于哭出了声,哭得揪心,不可克制。
 
  待哭够了,擦干净了泪水。慧容重又躺下来,长舒了一口气,说,这一哭,竟然觉得心里安定了。
 
  慧月说,从小,你就是个闷葫芦的脾气。爷爷那时候就说,这娃儿不说话,是因为不怕吃亏,心里头见识大。我为这句话,不服气了许多年。
  慧容淡淡地笑,说,我哪里有什么见识,只是心里怕,不知怎样开口。
 
  慧月便不说话。窗户外头的雨住了,天际竟有云霞,在灰色的云霾上勾勒出浅浅的一线光。慧容凄然望一眼姐姐,又望望仁涓,眼里头有一丝暖。手放在慧月的手里,紧了一紧。
 
  正月二十一的时候,慧容过了世。底下人都说,四太太真是仁义,过了年关才去,是不想扫大家过年的兴。在慧月的主持之下,丧事办得排场,却并不铺张。来吊唁的人,络绎不绝,竟比先前拜年的人,还更多些。慧月才知道,几十年,妹妹不声不响,竟攒下这样的好人缘。
 
  灵堂上,紧挨着灵牌,摆着慧容生前用过的木鱼和佛珠。檀木的念珠,隐隐散发着青黑的光。还摆了她一张照片,是仁涓的主张。这张照片浅浅的笑,目光祥和安静。原是一张全家福,要用在明焕五十岁的寿辰。那是仁珏要出阁的一年,终于没用上。
 
  仁涓与仁桢,站在大哥与三哥身后,一身孝服,给过往的宾客行谢礼。这时,灵堂外传来了响亮的军靴顿地的声音。就看见一袭戎装的日本军官走进来,是和田润一。宾客相觑,纷纷侧目,有一两个,当即起身告辞。
 
  和田站得笔直,对着灵位,深深鞠了三个躬。转身对明焕说,四老爷节哀,夫人生前懿德积善,必早登极乐。
 
  此时明焕木木地站着,对他点一点头,算是谢过。他又走到慧月面前,低声说,今日方知,叶夫人与冯夫人是同胞姊妹,果然一门两巾帼。
 
  慧月并未抬一下眼睛,语气清淡。中佐有心,只是我妹妹命苦,看不到冯家重振家声。我只盼自己这把年纪,还赶得上为中佐与同袍送行。
 
  和田的喉头动了动,目光与慧月的眼睛撞击,在这年老妇人坚硬的视线中收回。他并拢双脚,对慧月行了一个军礼,转身离开。
 
  到了黄昏,仁桢在蒲团上跪了许久,已有些倦。礼数上,却仍然谨然恭敬。她对着一个宾客行礼,却被仁涓扯了一下衣角。抬起头来,看到一个穿着黑色丝绒旗袍的女人,向母亲遗像鞠躬。仁桢心里一颤,禁不住看父亲。明焕仍然是木然的样子。言秋凰梳了一个紧实的发髻,原来竟有这样宽阔的额头,仁桢愣愣地看她走向自己,说,叶夫人,桢小姐,多珍重。仁桢正要谢她,却听到仁涓低沉的声音,似乎正由齿间铿锵而出:先母未过头七,你未免太心急。
 
  言秋凰褐色的眼眸闪烁了一下,并未说什么,只对他们浅浅地鞠了一躬。
 
  吊唁的宾客里面,有许多是仁桢未见过的。其中记得一个中年妇人,与母亲年纪相若,她只觉得十分面善。临走时,执起她的手,虽未多说话,眉目间是温柔的痛楚。妇人离开灵堂,却又回身望她。仁桢的目光也不禁跟随她的背影,流连了许久。这些,被慧月看在了眼里头,与执事问起这妇人的来历。回说,是城东老号“德生长”的卢夫人。
 
  慧容“五七”时,慧月便要回叶家去。她对明焕说,待丧期过了,她预备将仁桢接回修县。明焕只是愣愣地不说话。
  仁涓问,爹,往后的日子,您究竟是如何想的?
 
  明焕终于说,桢儿将将读了中学,从长计议吧。
  慧月叹一口气,口气绵软了些,我不接她便罢了。离出阁尚有几年,到时我这个大姨,该做的主还是要做的。只是这阵子,由不得你尽与那个戏子胡闹。我在一天,她言秋凰就没这么容易进冯家的门。
 
  明焕只站起来,走到了房间的另一头,执起了一把胡琴,是他常用的。胡琴的颜色通透。他一年便上一次桐油,养得很好。他轻轻抚摸一下,又摸一下。突然举起来,狠狠地掷到了地上。黄檀的弦轴立时崩裂。琴弦断时发生清亮的一声响,将这房间里的安静划过,洞穿耳鼓。
 
  重逢
  这天黄昏,仁桢坐在祠堂后的凉亭里,身旁坐着一只黑色的猫崽儿。过年前后,这一带的野猫多了起来,多是为了祠堂里的摆供,赶都赶不走。出了正月,冷清了,也就渐渐散了。只这一只,却不走,定下心在屋后废弃的土地龛做了个窝。仁桢第一次看见它,它正艰难地在地上拖着一具已僵硬的鼠尸。老鼠硕大,是被遗弃的猎物。头部已经腐烂,凝固着乌紫的血。因为看到人接近,它警惕起来,迸出小兽的本能,趴低了身体,喉咙里发出隐忍声响。仁桢看一眼它瘦弱的脊背,支棱起的凌乱毛发,心想,这么小就要出来觅食,怕是无父无母。后来,她便三不五时拿些吃的给它。
 
  她正愣着神,却听见身后有声响。黑猫崽儿轻轻叫一声,跳出凉亭,箭一般跑远了。来人是阿凤,在她身边也坐下,口气有些躁,说,我的小姐,你待自己也太不仔细,野猫性子烈,抓了你如何是好?仁桢抬起眼睛,看猫崽儿从土地龛里探出了头,朝这边遥遥地望,满眼戒备。她说,如今这家里,还有人管我吗?
 
  阿凤拍一下腿,说,这成什么话,我不是来管你了吗?你可知道你们学校里,甄别试已经发榜两天了?
 
  仁桢点点头,说,分到哪个班去,与我有什么相干?
 
  阿凤便有些恼,说,话可不能这么说。三老爷家的双胞胎,跟你一个年级不是?都分到甲班去了。你看三房那叫一个喜庆,杀猪宰羊的心都有。不知的,还以为中了状元呢。依我说,这个榜要去看,不为了小姐你自个儿,是为了咱四房,你懂不?
 
  仁桢抬起脸,正撞上她晶亮的眼睛。她心里一动,都说阿凤憨,怕是错看了她。
 
  两个人赶去了学校。天已经黑透了。阿凤拧亮了手电筒,冲着墙上照一照,说,乖乖,这榜长的,跟旧衙门的状纸一样,要看瞎了人的眼睛。
 
  此时仁桢不免也有些忐忑,说,从后头开始看吧。两个人找到甲班的榜,从后一个个看过来,很快看到了双胞胎的名字。阿凤说,三房这么欢天喜地的,也不过是吃了个牛尾巴。看了一圈下来,没看到仁桢的名字,疑心漏了,就又看了一遍,还是没有。仁桢心里不禁咯噔一下,两人心照不宣,去看乙班的榜,竟然还是没有。他们没有再往下看。这回轮到阿凤无措了。她瞥见仁桢的脸,在手电筒幽暗的灯光里,现出了青白色。仁桢果果地看看她,突然苦苦笑道,娘都没有了,还读什么书,我们回去吧。
 
  说罢就要走。阿凤一咬牙,说,小姐,让我再看一看,我就不信这个邪。
 
  仁桢便木木地站在一边,由她去看。突然,听到阿凤一声喊,小姐小姐,咱的名字在这儿呢。仁桢一扭头,看见阿凤手中执着一张纸,脸上是又气又喜的表情,口中骂道:哪个天杀的熊孩子,自己考不中,将最前面的榜给撕下来了。就着电筒的光线,仁桢看见,这张大红的纸被人践踏过,有些污秽,上面只有三个名字,是考试的头三名。每个名字都是斗大的。“冯仁桢”三个字正排在第二位。
 
  阿凤一把抱住她,说,咱要是搁在前朝,就是个榜眼啊。都说二小姐会读书,如今做妹妹的,怕是要超过她了。仁桢也有些高兴,可听到这里,心下猛然一灰,说,有了就好,我们回去吧。
 
  阿凤仍然絮絮地说话,仁桢只是默默往前走。这时候,听见身后有人唤她,冯仁桢。
  这声音分外熟悉,她回头,同时心下如过电,不禁一惊。她们已走到了有路灯的地方,就着微弱的光线,她看见一个女子从暗影中走出来,站在了眼前。
 
  待看清楚了这张脸,仁桢几乎站不住。但是她竭力地镇定下来,她对身旁的阿凤说,你先回家去。
 
  阿凤并没有动。
  范逸美取下了头巾,离仁桢更近了一些,她说,不要紧,阿凤是自己人。
 
  仁桢惊异地侧过身,缓缓移开目光,停在了眼前这张曾十分熟悉的脸上。这张方才没有表情的脸,此时眼睛里有了一线柔软的东西。
  在长久的沉默后,仁桢突然笑了,自己人……你说,自己人。我姐姐也是你们的自己人,可你们害死了她。
 
  范逸美低下头,慢而清晰地说,因为你姐姐的坚强,组织才没有暴露。我们已经追认了她。她不会白白牺牲,她为了组织……
 
  够了。仁桢后退了一步,她指着范逸美,声音颤抖着,几乎歇斯底里:我姐姐死,不是为了什么组织,她是为了你。你可知道,姐姐为了你,连命都可以不要。你当时在哪里,在哪里?
 
  仁桢哭着,觉得身体中迸发出一股力量,在内里击打、撕裂,一点一点地正摧垮着自己。她踉跄了一下,身后的阿凤扶住她。她狠狠推开阿凤的手,仍然哭着。
 
  范逸美待她哭够了,这才将自己的大衣打开。她屈身,将自己的裤脚一点一点地卷上来。仁桢看着她,听见她用清冷的声音说,这两年,我心里无时无刻,不装着你姐姐。
 
  仁桢看见,范逸美腿上,裹着那条红色的毛裤。针脚扭曲,粗针大线,已经被穿得褪了色。
  仁桢看见,姐姐仁珏对自己浅浅地笑。姐姐在灯底下,织了又拆,拆了又织。夜以继日。
 
  逸美说,这是你姐姐留给我的,唯一一样东西。让我记得,我现在做这些,是为了什么。仁桢,我们不是敌人。我们的敌人,是让你没有了姐姐的人。我们要做的,并非只为给你姐姐报仇,而是为了千万的中国人。待你想通了,就来找我。
 
  范逸美重新裹紧了大衣,转过身,便走了。仁桢看着她的影子,被路灯的光芒,拉成了长长的一线,越来越长,直至消失。
 
  第二天晚上,仁桢走进了顺子与阿凤居住的小屋。阿凤就着灯光,在给宝儿缝一双虎头鞋,看上去就要完工了。小老虎大睁着眼睛,浓红重绿。阿凤看着她,脸上有喜色。一边叫她坐,手里却没停。拿一把小木梳,将老虎的胡须一丝丝地梳理齐整。
 
  仁桢禁不住打量这间小屋。处处收拾得停停当当,是寒素的,却可见到一个主妇的用心。这用心日积月累,是要将日子过好的信念。仁桢看着窗户纸上,贴着阿凤过年时候剪的一枚窗花。一个胖娃娃,抱着一条大鲤鱼,坐在荷叶上。
 
  仁桢痴痴地看,没留神阿凤端来一只碗,正热腾腾地冒着气。碗搁在她面前,闻得见厚重的香味。阿凤笑说,前儿徐婶带来的玉蜀黍,我给磨成了粉。这不,后晌午才给宝儿打的玉米糊糊,小姐尝尝滋味可好?
 
  仁桢并未动那只碗。你不是冯仁菁。仁桢盯着眼前妇人红活圆实的双手,心中泛起一阵寒意。她说,两年前,你处心积虑进入冯家,只有你自己知道是为了什么。对你来说,和小顺结婚,是任务中的意外,对吗?但他们不许你放弃。你说,是不是?
 
  阿凤抬起脸,目光落在正在地上玩耍的宝儿身上。宝儿在笸箩里头捡起一颗玉米粒,放进嘴里咀嚼,然后又吐出来。
  阿凤轻轻地说,顺儿是个好男人,我跟了他,不悔。
 
  仁桢沉默了。她看着妇人平静的脸,突然感到了言语的无力。但是,她仍然让自己说下去:你为了他们,嫁个本不想嫁的人,人就一辈子,值当的吗?
  阿凤笑一笑。这笑在她丰满的脸颊上堆叠,在仁桢看来,竟有了宽容的意味。她慢慢地说,桢儿,你长大就懂了。人活着,不只是为了自己。记得吗,那三姐妹,最后为什么没有去得成莫斯科?因为,她们没有真正的信仰。
 
  你,说什么?仁桢觉得自己的意识,开始模糊。
  阿凤靠近了她,我是说,你看过的那出话剧。
 
  话剧?你也在?仁桢摇摇头,似乎要将某些回忆驱赶出去。她说,那也是你们的人?
 
  阿凤站起来,佝偻起身体,她的声音突然变得老迈而苍凉:我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啊?
 
  仁桢的心停跳了一下,同时间,一个念头风驰电掣。她呼啦一下也站立起来,退到灶台边上,她说,我爹,你们把我爹怎么了?
 
  阿凤说,组织上和四老爷并没有关系。我们只是叫人送了一封信给他,说为了悼念你二姐,排了一出话剧,希望他能带你来看。冯先生来了,说明他是个有气性的人。或许,将来我们会需要他的协助。
 
  不!仁桢的口气,几乎是恶狠狠的,不,你们休想把他扯进来。我爹除了唱戏,什么都不廑。你们不要害了他。
 
  我们的确需要一个懂戏的人。阿凤轻皱一下眉头,说,这事,将来再说吧。
  这时候,院子响起了男人说话的声音。她们听见,有人清了清喉咙,吐出了一口痰。
 
  哎呦,桢小姐。仁桢听见阿凤大声地说,玉米糊糊都凉了,我这就给你热热去。
  不要,仁桢按住了她的手。她将碗举起来,咕咚咕咚喝下去。黏稠温凉的液体带着些腥甜的气息,顺着她的喉咙流淌下去。还有一丝咸,那是泪水的味道。
 
  半年后,仁桢如愿见到了言秋凰。
  她从未一个人走进过“容声”大舞台,一时间觉得分外的大,竟有了压迫感。这几年,整个襄城变了这么多,这里非但没有变,倒似乎更堂皇了些。她想起父亲的话,任谁当了皇帝佬倌,哪朝哪代,都得有人听戏不是?她坐定下来,随着一声叫好,看到了台上的言秋凰。《贵妃醉酒》本是花衫戏,梅博士改了戏,做科收敛了许多。考功夫的身段是一样没少。演的是个“醉”字,倒比清醒的戏码还要面面俱到些。仁桢看言秋凰一个“卧鱼”,眼神中的流转是丝毫不含糊,心里也想,这女人,戏真是演成了精。虽有心事,渐渐也看了进去。待看她“衔杯下腰”,身态柔软真如少女一般,将个任性的杨玉环演得理直气壮。风流浪荡处,尽显雍容。她便叹一口气,想这份媚,真是到骨头里去了。
 
  当她站在后台,言秋凰正在卸妆,脱了戏服,一身素衣。头面还留着,是珠翠下的一张脸。原是暗淡的地方,一束光正打在她的额上,鼻梁上是道青蓝色的暗影。在仁桢眼中,这戏子的美,倒比在台上更盛了一些,是叫人怜爱的。
 
  这时候,她叫醒了自己,走向言秋凰。言秋凰在镜子里看见了她,急忙回过了身,眼波流动一下,唤道,桢小姐。
 
  仁桢自然知道她是意外的,也看出了她的寻找,心里冷冷笑一下,说,我爹有事没来,我一个人来看你的戏。
 
  言秋凰侧过脸,嘴角抿一抿,对她徒弟说,小菊,挺尸吗?还不快给桢小姐看座。
  仁桢想,都说梨园行带徒弟要狠。这女人本不是狠的人,学了旁人的,却只落了个色厉内荏。女孩显见不怎么怕她,嘟嘟囔囔地走过去,搬了个凳子,给仁桢坐下。
 
  言秋凰看着仁桢,语气温软,桢小姐来捧场,我竟不知怎样才好了。
  这目光仁桢分外熟悉,她想,即使未曾卸妆,这女人眼睛里头对自己的讨好,还是不减当年。
 
  她带了三分笑说,听言小姐的意思,倒好像我是来叨扰的。
  言秋凰便笑了。她说,您可知道,“永禄记”门面上,开了个茶楼。她停一停,说,桢小姐可愿意赏面?
 
  仁桢与言秋凰对面坐着,放眼出去,才知这茶楼的好。窗下竟就是潺潺的禹河。水很清,可以看见水草涤荡摇曳。言秋凰与堂倌轻声交代,点了几道“永禄记”出名的点心,又开了一壶“四宝茶”。说,我这嗓子,全靠这茶养着。他们这里,是藏了开春青晏山上化的雪水来沏,茶味绵软了许多。
 
  仁桢轻轻抿一口,只觉得舌尖发甜。言秋凰也喝一口,皱皱眉头,说,桂圆肉放得多了些。
 
  仁桢并未接她的话,目光触到了墙上挂的一幅字,落款是郁龙士。郁先生也曾是家里的座上宾,近年却也少来了。录的是陆游的《钗头凤》:红酥手,黄滕酒。满城春色宫墙柳。东风恶,欢情薄。一怀愁绪,几年离索。
 
  越到后来,笔意顿挫,力道用得有些惊心。
  错!错!错!言秋凰口中轻吟,说,他与唐婉若是圆满了,我们便读不到这么好的句。“家国不幸诗家幸”,我看是,“诗家不幸今人幸”。十年前,荀慧生荀先生将这阕词改了一出剧,天津公演时,邀我同台。那时只觉事事是老玩意儿好,看不上新剧。以后再想唱,怕是也唱不动了。
 
  仁桢见言小姐搛起一块龙须酥,轻放进口唇之间,吃相十分优雅。不施粉黛,脸色现出透明的白。但却也看得见她嘴角错综的纹路,随她唇齿间的翕动,愈发清晰。
 
  仁桢便问,你唱戏的时候,是将自己当作自己呢,还是当作戏中的人?
 
  言秋凰从怀里掏出手帕,在唇上按一按,沉默了一下,才说,当成自己自然不行,入不了戏。可也不能全当成了戏中的人。唱一出,便是戏里一世人的苦。唱上十出,便要疯魔了。
 
  言秋凰说完这些,看着她,似乎十分入神,说,桢小姐真的是长大了。初见你时,还是个小孩子。如今长成大姑娘,眉眼倒像了另一个人。
 
  仁桢心里轻颤,喃喃道,你说的是谁?
  言秋凰犹豫了一下,说,那年见你,是二小姐陪着。虽未说上话,却已看出她的不凡。她压低声音道,要说你们家,我心里头最敬的,是你这个姐姐。
 
  仁桢的眼睛闪烁,旋即熄灭了。她听到自己用清冷的口气说,我二姐并不喜欢你。
  言秋凰只微微一笑道,一个唱戏的人,还能指望人人喜欢吗?
  见到姚永安,已经入了秋。
 
  仁桢只听众人说,最近的来宾里头,有一个“顶时髦的人”。说起底细,也是外来襄城的生意人,赁了冯家在朱雀里的门面房开布店。原籍是河南温县,在英国读过一年的商科,喝了洋墨水,气魄便大不一样。一时间成了家里的常客,与三大爷明耀很谈得来。出手又阔绰,与底下人也热络得很。
 
  这一天,仁桢走过后院儿,看见有人站在花架子底下说话,兴致勃勃的。男人也看见她,便侧过脸,亲切地喊道:密斯冯。仁桢便站住。他身旁围着几个女眷和仆人。一个女人,不知是哪一房新娶的姨太太,举止十分轻佻,对于他的间断感到不悦,追问说,那,然后呢?他便眨眨眼说,这里有年轻小姐,我可不好再放肆了。还是问你的亲男人去吧。那女人便作势要打他。他轻轻躲过。
 
  仁桢正不知如何是好,听见三娘的声音,说,老五,你又跑出来口灿莲花,你三哥在书房等得心焦呢。
  这时又看见仁桢后头,忽而神色严厉,说,你这个丫头,叫你多伺候小姐,凑的什么热闹。仔细我罚你。
 
  仁桢这才看到身后的阿凤。阿凤说又不见了宝儿,出来寻。主仆二人走着,仁桢问,这个老五,是个什么来历?阿凤似乎有些惊讶她的寡闻,说,就是传来传去的姚永安。家里行五,自来熟,老爷太太们都叫他老五。说完又接上一句,一个纨绔子弟,倒是很有手腕,才不过几日就与三老爷称兄道弟起来。
 
  远远看见一个小孩子蹒跚的影儿,阿凤叹道,唉,我倒是要寻根绳子,拴上他才成。又回过头,压低声音说,桢小姐,范老师有些惦记你,说想见一见。
 
  仁桢坐在禹河边上一处逼窄的木屋里,她并不知道,襄城还有这样破落的所在。她从不规则的窗口望出去,河水上浅浮的油污荡漾,泛着异彩。
  阳光从屋顶的缝隙筛落下来,光斑落在她的手指上,跳一跳。她盯着这光柱里细细的尘,耳边响起了逸美的声音,仁桢,你上次见言秋凰是什么时候?
 
  仁桢惊醒一般,回忆说,有一个星期了。
  逸美问,她和你谈了些什么?
  仁桢想一想,无非还是那些,谈她演的戏,问我的功课。
  逸美皱了皱眉头,说,她始终没有谈起你爹?
 
  仁桢摇一摇头,她看见阳光跳了一下,从她指间离开了。她尽力地用平缓的口气说,范老师,我说过,你们不要把我爹扯进来。
  可是除了四老爷,整个冯家,恐怕没有人能说得动言秋凰。阿凤脱口而出。
 
  仁桢一愣,说,说动言秋凰?你们要做什么?你们让我瞒着爹,一次又一次地找她,究竟要做什么?
 
  逸美背转过身,立在窗前,她的剪影笼着惨白的光晕,毛茸茸的。仁桢看她打开抽屉,掏出一根纸烟。想要点上,点烟的手有些发抖。
  她说,仁桢,你还小,有些事情最好不要知道。知道得越多,你就越危险。
 
  这时阿凤站起来,用清冷的口气说,这件事情牵扯到的不是一个人,是整个组织的安危。
 
  逸美说,她还是个孩子。
  阿凤顿一顿,嘴角是不明所以的笑容。孩子?自古英雄出少年,我在这个年纪,已经跟我爹在太行山上打游击了。
 
  逸美将烟掷在地上,声音有些发涩,她姐姐已经为我们牺牲了。
  阿凤走到她跟前,看着她的眼睛,说道,范主任,在接受这次任务前,组织已提醒过你,不要将个人感情带入工作,如果不是因为你瞻前顾后,我们在冯四夫人的丧礼上,已经动手了,不是吗?你该清楚夜长梦多的道理。
 
  这时的阿凤,在仁桢眼里倏然变得陌生。夕阳的光线落在她的脸庞上,勾勒出的轮廓,如岩石峥嵘。
  逸美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半晌才睁开。她看着仁桢,说,不,你什么都不要知道。桢儿,你若还想帮我们,就将言秋凰请来吧。
 
  阿凤叹一口气,什么都没有说。
  对于言秋凰的如约而至,仁桢是意外的。她仅仅按逸美教的话,说有一个热爱京戏的朋友,从北平远道而来,希望会一会她。这是不高明的借口。然而,言秋凰平静地听她说完,眼睛里似乎没有一丝疑虑,用温和的声音说,好。
 
  她看着言秋凰拉开门帘,走进了“永禄记”楼上茶社的包间。短暂的寒暄后,阿凤带仁桢走出了包间。逸美轻轻地将包间的推拉门阖上,她回过头,恰看见言秋凰坐定,将一缕额发捋上去,无声无息。
 
  仁桢有着种种的揣测,但仍然无法预料,包间中的两个素不相识的人,在谈论一个攸关生死的计划。言秋凰安静地听。逸美从这女人的脸上看不到任何的表情,这正是令她担心的地方。在台上七情形诸于色的名伶,台下的面目寡淡,分外叫人疑惧。有一刻,逸美几乎绝望地想,这个计划,简直是孤注一掷。或许待这谈话完结,便应将这女人除去,以绝后患。但是,当她向言秋凰展示一样东西,一瞬间,女人抬起头,瞳仁里死灰复燃股闪烁了一下。
 
  那是一只玉麒麟。
  逸美在内心中猛然松了一口气。
 
  和田润一对京戏的迷恋,在襄城已不是秘密。此时的和田中佐,并不知即将发生的事情。他亦不知逸美所属的组织,早在一年前已截获日方的一封密电,内容触目惊心。一次偶然的扫荡中,和田从叛徒处得到一份名单,清晰地列明了共产国际设在中国华北境内的十二个联络站的三十一位负责人。然而,由于与“樱会”出身的统制派之间的间隙,和田拒绝交出这份名单。他甚至利用了自己的风雅,以中古音律作密码重新为名单加密,并随身携带。这份名单成为他之于统制派斡旋自保的筹码。而密电的内容正是日方的部署:得到这份名单并破译后,再将这军阶并不高尚的异心者法办。逸美与她的组织,要做的事情,便是抢在日军采取行动之前,让和田与这份名单,永远地消失。
 
  言秋凰从包间里出来,脸上浮着浅笑,依然水静风停。然而,仁桢还是注意到她的面色有些苍白。
  她们在禹河边上分了手。岸上车水马龙,唯有她们静静地站着。言秋凰望着仁桢,眼睛里,映出一道河水间的涟漪,在瞳仁间弥散、平复。仁桢在她的目光中努力地寻找,终于徒劳。
 
  言秋凰躬一躬身,说道,桢小姐,下个月三老爷寿辰,我要来贺上一贺。若是唱得不好,还望海涵。
  仁桢心里一触,终于没有说话。
 
  冯家三老爷六十寿诞操办的排场,四房上下的人,多少不以为是。毕竟四房白事,居丧不满一年。然而明耀是一家之主,一言既出,旁人便不好再说什么。及至要请戏班子,偏又点了“荣和祥”。这正是言秋凰所在戏班。家里就传说,这是三太太的主意。是要让众人看一看,一个下九流要进冯家的门,除了唱堂会,是断无其他路的。
 
  后来便有消息传过来,说“荣和祥”的角儿,尽数来为冯老爷祝寿,戏码是太太小姐们任点。只是,言秋凰怕是来不了了。明耀夫妇觉得十分扫兴,说如此,不如换个戏班子。“荣和祥”的沈班主心焦如焚,与言秋凰好说歹说,忽然一句,我的言老板,这确是三老爷下的帖,可也是碍着四老爷的情面。看在四爷的的分儿上,您就格外开恩吧。
 
  这句情急而出,错上加错。正上妆的言秋凰听到这里,将一朵珠花掷在地上,淡淡说,既是四老爷的面子,就让四老爷来请吧。
 
  耽误了半个月,班主如坐针毡的时候,言秋凰却来找了他,说愿意去唱这个堂会。班主虽心里疑惑,亦如蒙大赦,说这堂会唱完后,言老板的包银再加两成。
 
  冯家上下,便又有了一些议论,说一拒一应,这出戏,倒好像是演给四老爷看的,且有了热闹好瞧。听了这些,仁桢想起了那日言秋凰的话。个中的缘故,不十分明白,已隐隐地有些担心。
 
  寿诞那日,冯家里里外外一片焕然,是少有的富丽。来人感叹,都说冯家伤了元气,如今看来,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岂是那些暴发户可比的。
  待宾客落定,人们才看见,最前排的一个贵宾座,虚位以待。底下就议论说,这是哪家的爷,好大的架子。
 
  略等了一会儿,三老爷对管家使了个眼色。闹台锣鼓响得敞亮,先来上一出“跳加官”。身着大红袍的生角儿,举着上书“加官进爵”的条幅,卖力地扭动。这时,却见一个清瘦的男人缓缓走进来。这男人穿着黛青的长袍,玄色的羊皮夹袄。与一众宾客相较,衣着是寒素了些。男人径直走到明耀面前,作了个长揖,道:三老爷,恕和田来迟。
 
  明耀赶忙起身,脸上的神情变得有些不自然。仁桢也认出来,正是和田润一。她倏然忆起与和田初见时的情形。这身装束,一口清晰的国语夹着浅浅的襄城口音,仿若地道的中国男人。除去那目光中的一点硬冷。
 
  明耀的笑容勉强而恭谨,说道,哪里哪里,冯某有失远迎。
  和田一笑,对旁边的侍卫挥一下手,呈上一个锦盒,说,区区薄礼,不成敬意。俗务压身,冯老爷的寿诞却不能不贺。况且听说有难得的角儿,我一个戏痴岂能错过。
 
  台下鸦雀无声。
  和田撩起长袍,施施然在那空位上坐下,对明耀略点了一下头。明耀与管家耳语。鼓点又重新响起来了。
 
  仁桢实实地盯着和田。台上唱的是《定军山》,老黄忠一个亮相。其他人此时尚有忌惮,和田却嘹亮地叫上一声“好”。仁桢心里突然出现烧灼的感觉,烧得她一阵钝痛。她看着这男人,紧紧捏住了拳头。这时一只手掌包裹住了她的手。绵软厚实的手掌,用了一下力。她转过脸,看见是阿凤。阿凤安静地看她,以旁人不知觉的动作,将她腮边的一颗泪拭去了。
 
  言秋凰的戏压轴。她出场,已是掌灯时分。夜幕深蓝,看不见底,将戏台衬得璀璨。远远有几颗星,格外的亮。
 
  众人一片悸动。戏单上写的是《望江亭》,出来的却是手持鸳鸯剑的虞姬。然而,她的美,只一瞬间,将这悸动平复。依稀的灯光里,这女人走着台步,一步一颦,牵动着观者的呼吸。待转过身来,如意冠、鱼鳞甲,只见凤斗篷波澜微现,随了身段摇曳。仁桢想,“扮上谁便是谁”,这是何其飒爽的一个言秋凰。
 
  “劝君王饮酒听虞歌,解君忧闷舞婆娑。赢秦无道把江山破,英雄四路起干戈。”这个言秋凰,净冷的声音,裂帛一般,将这夜色裁开了。
 
  此时,却听见琴声戛然而止。人们看见头发花白的琴师,以一个十分痛苦的姿势,慢慢倒在了地上,开始抽搐。班主慌了,急急地走到台前。看一眼,整个人都六神无主起来。他招呼了一声,几个跑龙套的小子,将琴师扶起来,架出去。班主走到明耀跟前,几乎半跪下来,说,老爷,他这毛病,几年未犯了,今天寒凉,也怪我该死。
 
  明耀强自镇定,横扫他一眼。管家低声说道,快,换一个上。
  班主脸发了白,嗫嚅道,今儿本带了两个琴师来,可锦月楼那边,硬给湘绣姐点名截了一个去。
 
  明耀面色猛然一变,闷声说,好你个沈德荣,我过寿,你倒是由得个老鸨儿胡作非为。
 
  众人听不清爽这番对话,只见沈老板并不矮小的身形,正一点一点地塌陷下去。明耀身旁的和田,本闭目养神,这时候睁开眼睛,淡淡一笑,说道,三爷,在下倒有个救场的愚见,不知当讲不当讲。
 
  明耀目光一顿,只说,中佐尽管直言。
  和田放大声量道,我早有耳闻,府上四老爷的琴艺,在这襄城里是一绝。若四爷肯赏个面,与言小姐联袂,琴音龢同,我等在座的闲人,也算是共襄盛举。
 
  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众人听来却是一惊,纷纷将目光投向明焕。明焕正襟危坐,脸上无一丝表情。便有人偷眼望了言秋凰,站在暗处,正执起一块丝绒,细细擦那鸳鸯剑,亦冷寞如置身事外。
 
  半晌,明耀终于沉不住气,唤一声,老四。
  明焕这才起身,对众人作了个揖,道,内人身故,我意已决,立誓不涉丝竹,断弦为证。
 
  众人见平日沉默寡言的冯四爷,此刻句句掷地有声。和田轻轻一笑,说,也罢,大好的日子,倒好像是我难为四爷。如此,明耀兄的耳顺之年,怕是不怎么痛快了。
 
  明耀面色晦暗,有些难看。定定坐着,如一尊经年石像。这时却响起一个声音,说道,既为贺寿,图个喜庆,便无须拘礼。三哥,这京胡我也略通一二,不如让我来献个丑吧。
 
  这声音十分洪亮,听来却有些油滑欢快,引得众人纷纷侧目。却见一个西装青年已经走到台前。仔细一看,虽然打扮得时髦,眉目间却有了一些年纪。形容浓郁,本是庄重的底子,却因为神情的浮夸,举止显得轻率了。
 
  仁桢回过神,看见姚永安,已将一块麂皮垫在了自己的腿上,似模似样地坐了下来。三大爷没有说话。三娘明知道这是个台阶,讪笑道,老五,这可是你三哥的寿诞,若你又是来耍宝的,可仔细我这做嫂嫂的揭了你的皮。
 
  姚永安挤一挤眼睛,说,您就赌好儿吧。
  也就在这时,仁桢看到了他与自己眼神的交接。这交接的瞬间十分冷静,让仁桢心中一凛。
 
  鼓点响了几声,姚永安起了一个音,明耀已心知不妙。一段“二六”,开头勉强算拉成了调,渐渐地,却荒腔走板起来。来宾议论纷纷,台上的姚永安,却仿佛浑然不觉,只一脸如痴如醉的样子。言秋凰站在台上,唱也不是,不唱也不是。
 
  明耀终于站起身,厉声道,老五,别胡闹了。
  姚永安停下手,站起身,先冲了众位鞠一躬,说道,三哥,我这是生疏了。在欧洲看的歌剧太多,把京胡拉出了小提琴的调。
 
  众人一阵哄笑,看他怯怯的眼神,像是怕被责罚的顽皮小子,笑得更为厉害了。明耀终于憋不住,也笑,嘴里不停道,你这个老五,让我说你什么好。
 
  没笑的只一个和田,他皱一下眉头,说,三老爷,府上可真是藏龙卧虎。这声音阴飒飒的,听得人脊背上一阵凉。
 
  这时,仁桢看见父亲站了起来,默然走到了姚永安跟前,接过了京胡。
  他坐下来,用习惯的手势紧了紧弦子。蓦地,一段琴音静静流泻出来。方才还在戏笑的众人,惊醒一般,看着冯四爷闭着眼睛,神态清净端穆。手中动作,行云流水,似与他无关。
 
  言秋凰竟也忘了开口,只伫在方才的暗影子里。明焕停了停,重新起了音。是段南梆子。言秋凰走了几步,方唱道:看大王在帐中和衣睡稳,我这里出帐外且散愁情,轻移步走向前荒郊站定,猛抬头见碧落月色清明。继而长叹,念白:云敛清空,冰轮乍涌,好一派清秋光景。
 
  仁桢见,戏台上空,正挂了一轮上弦月,分外的亮与冷,应了戏中的景。此时的言秋凰眼波流转,是道不尽的冷寂哀伤。几道树影疏落,恰落在她颊上,便是一层霾。她却未望向明焕一眼。这琴声牵引她。一颦一蹙,一开一阖。众人听得出,无一时,不默契熨帖;无一刻,不珠联璧合。然而,她却始终未望一眼琴声的来处。
 
  明焕也是,低着头,闭着眼,像是任何一个疲惫而娴熟的琴师。琴腔里的一点怨,也是戏里的。中规中矩,悠长清明。
 
  然而,和田却清晰地看到,台上的女人,在唱作念白间,不止一次向自己飘来眼风。虽未流连,却足以荡漾心事。和田想,这支那女人真美。纵使身后国破,她当得起是个落难仙子。
 
  三日后,穿着长袍的和田,出现在“容声”的后台。言秋凰在镜中看到这男人的侧影,心中竟有浅浅的悲壮。她舒了口气,转过身,给他一个矜持得宜的笑。
 
  此时的言秋凰,素面朝天,没了琼瑶鼻,没了如鬓长眉。脸色是微薄的象牙黄,眼睛里打起了点精神,里头有一丝不耐烦。
  和田洞若观火,同时放了心。他想,唱得再动人,台上再贞烈,梨园里摸爬滚打,这女人还是练就了逢场作戏的本能。这国家总有些知时务的人,男女皆是。
 
  他倏然伸出手掌,粗暴地捉住言秋凰的手。无骨,绵软。女人不看她,手静静待在他的掌心,轻微搏动,如一条在岸上喘息的鱼。她伸出另一只手,将嘴角残留的一点樱桃红使劲擦去,唇上无血色的白。
 
  和田
  名伶言秋凰做了鬼子军官的姘头,这在襄城仍是一桩大新闻。人们惊异,然后唾弃,恨恨地说,前几年誓死不为鬼子唱戏,想学梅博士,终究是守不住。众人议论,先前是有冯家四老爷给她撑腰,如今四爷是泥菩萨,她便也断了念。先前只道是民族大义,说到底事关风月。人们隐晦地笑。笑过了之后,男人便都有些激愤。这满城的富贵,一掷千金,可曾近了这女人的身?如今徐娘之年,却叫个倭人尝了鲜。男人们愤愤地骂一句“汉奸”,很不解气,只觉其中铿铿锵锵,全是快意思仇。
 
  言秋凰坐在黄包车上,目的地是和田的公馆。夕阳的光线温热,她觉得有些瞌睡。这时候,突然有个东西飞过来,狠狠撞在她身上。她看着,大衣衣襟上落着一只带血的老鼠,不禁心里泛起一阵恶心。老鼠瞪着眼睛,死状恐怖。然而,她不动声色地,脱下大衣,将那老鼠包起来,从车上扔了下去。
 
  已经入冬,和田看她裹着单薄的旗袍,瑟瑟地走进来,便拿自己的军褛给她盖上。问清楚了缘由,也不禁说,跟了我,让你无端受了许多委屈。
  言秋凰愣一愣,冷笑道,这倒省了你脱了我的衣服检查,不好吗?说罢,鼻翼翕动一下,没挡住两行滚热的泪。
 
  和田心也动了,想她究竟是有些小性子。这一来一去了许多日,倒有些像自己的女人了。
 
  和田的戒备与多疑,言秋凰有心理准备。然而,并未想到,这警惕已经到了神经质的地步。他的身边,总是或远或近有三个以上的士兵。吃饭与如厕也不例外。而这些士兵,总是定期要轮换一次。以使得他生活的细节,无法被他人完全熟悉与掌握。宾客入门,要脱去外衣接受检查,甚至于对他的上司,也未有通融。这自然影响到他在军中的人际。他建设起一只隐形的牢笼,提防了周遭,也囚禁了自己。
 
  言秋凰与和田的第一次性事,他要求她在侧房沐浴,却在其间让士兵收去了她的衣服,只在木桶上摆了一件浴袍。她将自己裹紧,打开门,冷不防两个士兵,将她扛了起来。惊恐间她挣扎了一下。睡袍散开,摩擦着她的胸乳,滑落下来。一阵凛冽的冷风,吹得她一抖。她被放在一只宁式大床上,士兵同时间剥去了浴袍,并未多看她一眼,像面对一件物品。完成这一切便走出去。和田斜斜地靠着床上,眯着眼睛看她抱着肩。赤裸的肩头上还有几颗水珠。和田下了床,将炭火拨得旺一些,说,你们中国的皇帝,点了嫔妃,便要她们来去无牵挂。怕的是同床异梦,也是雅趣。
 
  他靠近她,嗅她的头发。她的身体如少女般白腻,颈项上的肌肉却已有些松弛。他抚摸她颈若隐若现的褶,忽然难言的兴奋。几乎没有过渡,他以粗鲁的方式侵入她,同时长叹一声。他说,唱!
 
  她在迷离中痛楚了一下,愣住。他在她的脸上,扇了一巴掌,喘息着说,唱,唱《宇宙锋》。她心里一惊,身体却随他的动作震颤。她想起了多年前的那个夜晚,在无知觉中清醒。然而,她身上的男人将她抱起来,挤压着她,说,唱。
 
  “老爹爹恩德宽把本修上,明早朝上金殿启启奏我王……主爷有道君皇恩浩荡,准此本免去了满门祸殃。”一段西皮慢板,被她带着哭音唱出来。时断时续,如泣如诉。他满意地看她一眼,放慢了动作。他用这节奏去和她的板眼。这男人青白的身体,挟裹着她,肋骨硌得她有些痛。他的眼神渐渐发酥,看着她,带了三分醉意。
 
  突然,她感到他抽搐了一下,紧紧闭上了双眼。再睁开,刚才的温存荡然无存。他的眼睛里,是由潮头跌落下来的恐惧和无望。并不很凶悍,但如此生冷,是小兽的眼神。他将浴袍扔在她身上,无力地对她说,出去。同时间叫来警卫。
 
  这样的生活周而复始,和田并未放松一丝警惕。时日渐远,逸美也暗自心焦。组织上布置的同志,已跟踪了一个月,始终未有机会下手。而襄城民间的锄奸队,却盯上了言秋凰。为了防止计划暴露,逸美感到左右为难。
 
  这一日,言秋凰却找到了她。说时机到了。逸美听了她的计划,一皱眉头,说,这是险招儿,如何让其他同志协助你?言秋凰道,我有个要求,你们的人,一个都不要来。
 
  这夜里头,言秋凰与和田缠绵后,一边穿衣服,一边淡淡说,我得预备一下,后日里,与你一个人唱一出堂会。
  和田便轻笑道,是什么日子,我倒有如此的荣幸?
 
  言秋凰叹一口气,说道,后日初六,正逢我拜师三十周年。当年我负了师父,心中却无一刻不念着他。他教给我的玩意儿,我这些年且练出了自己的一份儿,我便都要唱与他听。若他泉下有知,也不枉师徒一场。
 
  和田见她说完,眼里已隐隐有泪光。便说,难为你还记挂。也罢,这堂会倒是我沾了老人家的光。
  言秋凰便说,你若不愿,我便独自祭他。一个大男人,如此小心眼儿,倒与逝者争起了短长。
 
  和田说,这是哪儿的话,我是求之不得。
  这一日,和田便装,如约到了言秋凰的住处。独门独户的小院,并无所谓名伶的奢华气派。清水砖瓦,门口疏疏落落,立着几丛修竹,倒有些“结庐在人境”的雅静。
 
  言秋凰来开门,和田见她一身素衣,不施粉黛。平日里的几分艳,都收藏起来,像了一个家常的少妇。待进了前厅,看迎门的案几上,摆着“和云社”刘颂英老板的灵位。“和云社”多年前已经解散。他便也叹,你是你师父收的唯一的女弟子,若论声名,却远在他门下一众须眉之上,也是造化。
  言秋凰未接他的话。和田见香案上除了瓜果供品,还摆了一只香炉。这香气味清幽,燃着袅袅的烟。只是莫名有几分阴森。
 
  和田旁顾左右,屋里并无其他人,便问,这平日,没个人伺候你?
  言秋凰说,自然是打发走了。我将鬼子请到家里来,你当传出去好听吗?
  和田却并不恼,说道,偌大的中国,没人懂你。懂你的人,又不要你。我这个鬼子,倒成了你的知己。
  言秋凰咬一咬嘴唇,说,今日便不扮上了。既为祭礼,便请你手下的弟兄出去。我是不唱与外人听的。
  和田犹豫了一下,对几个士兵使个眼色,说,出去吧,在外头等我。
 
  言秋凰阖上门,室内光线收敛。她走到屋角,打开一只电唱机。和田笑道,想不到,你还有这样一件时髦玩意儿。言秋凰背对着他,将手中的唱片安放好,轻轻说,你想不到的事儿,还多着呢。
 
  唱针在密纹唱片上滑动,发出细微的摩擦声,嗤嗤咿咿。待声音响起,和田也会心,原来是《锁麟囊》中《春秋亭》一折的伴奏。他便说,我倒来听听,你与程公孰美。
 
  言秋凰只管唱自己的:“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隔帘只见一花轿,想必是新婚渡鹊桥。吉日良辰当欢笑,为什么鲛珠化泪抛?……轿内的人儿弹别调,必有隐情在心潮。”
 
  和田不禁拍掌,喝彩道,好一个“必有隐情在心潮”。虽未上妆,一嗔一喜,心思异动,溢于眉目。你这个薛湘灵,较程砚秋之清峻幽咽,倒比他俏了许多。他是霜天白菊,你是绮地红芍。薛氏原本涉世未深,乐得看她骄矜。不是偏帮,我自然是爱你多些。和田走过来,就要执她的手,电唱机里,又响起一个过门。言秋凰一个眼色要他坐定。腕间一扬,是个甩水袖的动作。
 
  《二进宫》《祭塔》《梅玉佩》《虹霓关》《岳家庄》《桑园寄子》。马不停蹄,这一番唱下来,竟是没有停歇。和田自然听得如痴如醉。待言秋凰额头上起了薄薄的汗,身子也有些发虚,和田便唤她停下。言秋凰轻叹道,当年唱足本的《红鬃烈马》,何曾歇过,如今真是老了。和田一把拉过她,坐在自己的膝头上,说,老什么,香自苦寒,多了许多的嚼头。说罢就作势要嗅她。言秋凰“呼啦”一下站起来,正色道,今日对着师父,可造次不得。
 
  她走到案前,又点上一炷香,在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地躬身磕头。半晌起了身,双手合十,口中念念。又从案上拿起一只酒壶,斟上一杯,举过头顶。这才静静地将酒水洒到地上。
 
  和田看她执着酒壶,朝自己走过来。她说,既祭过了师父,你陪我小酌一杯吧。说完,低下腕子,利落落地倒了两杯酒。和田看她动作,再见这酒壶虽是旧物,却精致非常,形制若美人,细腰丰胯,镂金壶身斑驳,壶盖上镶嵌了一绿一红两颗宝石,颜色富丽可观,看上去并非家常之物。
 
  他便说道,这酒壶瞧起来,可是一件老东西。
  言秋凰摩挲一下,只说,有年头了。还是当年在醇亲王府上,老福晋赏的。老福晋对我有恩,这么多年留着,是个念想。
 
  和田眯起眼睛看那壶,半晌,幽幽道,我倒见过伺候过老佛爷的人,说宫里有一种壶,内藏两种酒。一为清酒,一为毒酒,倒出来的是哪一种,全凭那壶上的机关。这酒壶,专为教训不听话的嫔妃大臣。你倒是见没见过?
 
  言秋凰冷笑,头一仰,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说道,你且自作聪明吧,我醉了,便没有人送你出门去。
  和田本拈起酒杯,又放下来,说,也罢,这杯中物乱性,若疯起来,也辱没了你师父,我且看你醉吧。
 
  言秋凰不动声色,连喝了数杯,脸上泛起微红,更显娇美。她突然躬身,衔起酒杯,一个下腰。又慢慢屈膝,做了个“卧鱼”的动作。那旗袍的开衩间,便露出一截白晃晃的腿肚子。和田看得兴起,脱口便想要赞,“好一个醉酒贵妃”。一时间,却觉得舌头发木,竟说不出话来。他这才发现,岂止是口舌,连身体也已经瘫软,动弹不得。他挣扎了一下,纹丝不动,却不甘放弃。渐渐,眼里现出了惊恐的光。
 
  此刻,言秋凰站在他面前,神色清醒,毫无醉态。她只是用冰冷的目光看他,同时说,和田中佐,别担心,龙息香的毒,不会致命。她指一指供案,青烟袅袅,在房间微弱的光线中,凝结若人形。言秋凰说,这也是宫里头的好东西,用来教训不听话的人。闻者周身麻痹,口不能言,却耳聪目明。只可惜,一个时辰方能起效。我便成全你,让你过足戏瘾。
 
  她将桌上的酒喝了半杯,余下的,缓缓地倒在和田身上,说道,这壶里的酒,是解药。方才你若真放下戒心,与我同醉,我倒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和田的腿颤抖了一下,酒在他的裆部晕开了,湿漉漉地流淌下来,在裤脚下渐渐汪成了一潭,混着尿液。言秋凰轻蔑地看他一眼,将他的领口撕开。和田青白的颈项上,此刻因用力,暴突出青蓝色的血管。它们扭曲着,对言秋凰造成了某种诱惑。
 
  言秋凰从头发上取下发簪。发簪尖利,是微型的匕首。浓黑的头发倏然披散下来,将她脸部的轮廓,勾勒得妖冶而阴沉。这一刹那,和田绝望地闭上了眼睛。他终于没有看到,闪着寒光的发簪插入了自己的颈项。
 
  言秋凰在和田贴身的内衣中寻到了那张名单,她以足够的耐心将它嚼碎,吞咽下去。同时间,将和田的尸首刺得千疮百孔。
 
  电唱机,仍在咿咿呀呀地唱。她换上了一张自己的唱片。那是她录制的唯一的唱片,在平津评选“八大名伶”之前。她何曾如此清晰地听过自己多年前的声音,原来分外悦耳。
 
  大门紧闭。那些士兵,还伫守在门口。
  她背对着和田的尸体,静静坐下,为自己上妆。一边看窗外夕阳西斜。她想让自己快一些,手不禁有些颤抖。
 
  镜中的人,美得黯淡模糊。她用了过多的油彩,想将额角的一滴血迹盖住。她终于站起来,有些晕眩。她将斗篷披上,执起鸳鸯剑,舞弄了几下,轻唱道:“汉兵已掠地,四面楚歌声,君王意气尽,妾妃何聊生。
 
  她终于放下剑,笑了,嘴角有干枯的冷意。她是虞姬,只可惜命中无霸王。
  做完这一切,言秋凰从领口中取出一只玉麒麟。轻轻抚摸一下,又放进去,贴紧了自己的心口。
 
  她将匕首插入胸膛,似乎听见了自己血液喷溅的声响,簌簌的,如同落叶委地。
  她对着不知名的方向,喃喃地说,蛮蛮,娘来了。
 
  蛮蛮
  余晖残照。
  青晏山,大小两个身影,面对着两座坟冢。一新一旧。他们伫立了许久,明焕蹲下身,为那旧冢除去周边的荒草。荒草根深而茂密,颇费了他的气力。仁桢取下围巾,轻轻在两座墓碑上擦拭。她愣一愣,新的那座碑上,并未刻字。
 
  和田润一的死,因为权力制衡,成了日本军方内部的秘密。襄城人只是注意到,名伶言秋凰平白地消失了。于是有了许多传说。有的说,她跟日本人远走东瀛;有的说,她是被鬼子抛弃,自奔前程去了;还有的,说在上海一个知名的歌厅里见过她,做了舞女的大班。时间久了,传言便也如云流雾散。毕竟,这时代风云起伏,大人物不消说,升斗小民也自有一脑子的柴米油盐事,谁又能记挂着谁呢?
 
  距离言秋凰上一回消弭于梨园,已逾二十年。那一年,言秋凰十九岁,最后一次出现在报纸的头版。她自愿退出了“八大名伶”选举,再未登台。为新殁的师父守了一个月的丧,立下誓言,从此离开京津伶界。
 
  梨园行有个约定俗成的说法,就是“北京学艺,天津唱红,上海挣钱”。言秋凰听了师兄的建议,只身赴沪。无亲无故,纵然是京城当红的青衣,依然抵不过一个“万事开头难”。加之她年轻,性情硬朗坦白,对这海上的险恶是虑不到,也想不通。十里洋场,明里暗里许多规矩,又存着同行间的倾轧,小半年过去,却未有打开局面。她依然唱她的,栖身在一个叫“昌泰”的班子里,拿的包银只有原先的三成,她也不计较。到底是唱得好,过去了些日子,渐也有人捧她。经历了许多人事,她望着一人高的花牌,心里清明得很。送的人,是个戏霸,听的是她的戏,想的是她的人。有一日,班主过来向她道贺,说言老板,时来运转了。递来一块红丝绒,打开,里面是只半个手掌大的金蟾蜍。她心里一笑,笑得苦而冷,蹲一蹲身,说,不为难班主,秋凰就此别过。
 
  “梨声”这样的小戏班,势力单薄,自然上不了大台面。和“天蟾”“文明”这样的大舞台是无缘的。班主便对言秋凰说,您是个大菩萨,我这小庙恐怕盛不下。言秋凰也不说话,只一开口,幽幽唱的是《探寒窑》中一段“西皮二六”:“若人多想为官宦,谁做耕田种地人?”听到这里,班主摇摇头,叹上一口气,说,您不嫌弃,算是我高攀了。
 
  即使有了言秋凰,“瑞仙茶园”依然宾客寥落。本是沪上老字号的京剧茶园,打光绪年便在广东路一带开了业,赶上过“盛世元音”的好时候。说起来,孙菊仙、董三雄、郑长泰等名角儿都在这唱过。旧年老生汪雅芳主持那会儿,和“丹桂茶园”的当家青衣周凤林搭戏,在沪上风头一时无两,有“雄天仙,雌丹桂”之说。只是一甲子过去,几易其主,如今已凋落得不像样子。
 
  言秋凰轻轻抚摸那被年月蚀了心的桌凳,有些许黯然。自己还年轻,伫在这里,仿佛已是个旧人了。暗暗地,却也定下了一颗心。她直管唱她的,人多时如此,人少也一样。没什么叫好的人。举眼望,客多是“瑞仙”的老主顾,鸡皮鹤发,怕是也叫不动了。日子久了,却发现老人儿中间,有一张年轻的脸孔,坐在后面,定定地看戏。不说话,看完便走了。第二日,又来。
 
  这日大雨,茶园里头,只来了两位客。一个是来躲雨的外地人,缩在暗影里打着瞌睡。另一个便是这青年。还是坐在同样的地方。坐得笔直,看她唱念做科。目光跟紧了她。偶尔,碰触到她的眼睛,便微微垂首,再缓缓地抬起来。
 
  听她唱完最后一折《祭江》,他便站起身来。颀长的背影停在门口,犹犹豫豫。他放在门口的伞,不知被谁顺手牵羊。这时,雨小了一些。他撩起长衫的大襟,就要走出去。
 
  先生。言秋凰叫住他。他愣一愣,转过身。言秋凰走过去,递给他一把伞。他迟疑一下,接过,道谢。班主也走过来,说,难为先生,这么大的雨,还来捧场。青年便说,不碍事,只是委屈了言老板。如此偏僻的茶园子,叫人好找。班主并未有不悦之色,也应道,谁说不是呢。
 
  言秋凰见他生得清俊,以为是江南人。又听他沪语说得甚为吃力,便道,先生不是本地人?青年便作一个揖,应道,在下襄城人氏。这回他说的是国语,有持重温厚的中原口音。
 
  襄城。言秋凰口中念念,先生原来是远客。青年点点头,道,原是家中有些生意上的往来。沪上得见言老板,面聆清音,也是大幸。
 
  言秋凰淡淡一笑,先生言重。我如今,只是个落魄的戏子罢了。
  青年听了,急急上前一步,道,这是哪里话,若听不到言老板的戏,倒不如死了。
 
  言秋凰心里一惊,见青年惶惶间后退,脸上很不自在,连连说,造次了。
  言秋凰却笑了。脸上的妆浓重,将这笑密密地包裹。她轻轻问,先生贵姓?


 
  青年说,小姓冯,冯明焕。
  言秋凰便说,冯先生,您明儿来,我专为你唱一折《武家坡》。
 
  以后,言秋凰与冯明焕,便在这“瑞仙茶园”高山流水。她在台上唱,他在台下听。兴起了,他也上台来拉上一段京胡,琴艺竟也并非凡俗之类。因这年轻人出手分外阔绰,人又谦和有礼,班主也由他们去,落个成人之美的声名。
 
  终于,明焕在虹口赁下一处房子,与言秋凰住在了一起。既不是柴米夫妻,便没有许多牵挂,乐得做游龙戏凤。他不问她的前事,她也不计较他们的后果。二人度的,竟好似洞中日月。
 
  待到冯家人找上门来,言秋凰才知道眼前的一切,不过是黄粱一梦。她似乎并不很吃惊,只是看着自己略臃肿的腹部,皱了皱眉头。令人失望的是,冯明焕未如她想象的镇静。他将头紧紧偎在她身上,许久。又执起她的手,告诉她,他与结发妻子不过是媒妁之姻,未有一丝感情。如今是民国了,这是他自己的恋爱。他已和家里谈判,要将她带回去。待她生下孩子,若是个男孩,她又何愁在冯家的地位。
 
  她打了个呵欠,只问他,若嫁给了他,她还能唱戏吗。冯明焕沉默。言秋凰将他放在她腹部的手轻轻拿掉,说,一个戏子,哪有不唱戏的道理。
  这天晚上,言秋凰找了静安寺外的郎中,服下一贴打胎药。孩子未足月,却已经很大了,藏红花便落得分外猛些。夜里疼得死去活来,流血不止。去医院的路上,她看他的眼里一片凄惶,内里却痛得发硬。她使劲扯断颈上的红丝线,将贴身的玉麒麟搁在他手里,说,我害死了这孩子,就不怕他取我的命。我不想他跟着我受苦。你便找个僧人,用这块玉度了他。半晌,又忽然睁开眼睛,说,我方才梦见,是个女孩儿,坐在莲花上。她得有个名字,不然,便找不到黄泉路。她挣扎着,将他的手掌翻过来,一笔一画地写。然后又将他手掌攥起来,气一泄,终于昏死过去。
 
  言秋凰醒来时,看见冯明焕用冰冷的眼神看她,说,你如愿了。孩子死了。
 
  冯明焕回到襄城。除却闭门一个时辰,接受兄长明耀的教训,冯家似乎并没有为难他,连同他带回的初生女婴。这婴儿早产,哭得却分外嘹亮,令人无法忽略她的存在。看八字,孩子命中缺土,又因哭声铿锵琅琅,大名便作“仁珏”。日子久了,妻子慧容开口说,也取个小名儿吧,日后好唤些。明焕正临帖,见乳母怀中的仁珏,正睁着晶亮的眼睛看他动作。他倏忽想起言秋凰在他手心里写的两个字。“东山携粉黛,绛帐列凰鸾”,“大鸾”应的是她自己,便不觉间落到纸上。女婴又哭起来,慧容看了,说,这丫头鲁直得很,命硬,得有个名字衬得才好。她便提笔,蘸了墨,将那“鸾”下面圈了,改成一个“蛮”字。
 
  叫“蛮蛮”的女孩长大了。眉目的轮廓渐渐清晰,知道底里的人,便有了一些联想。明焕也看出,与大女儿的丰美不同,这孩子俏得凛冽清冷。性情也是,不偎人,说话做事自有一股拗劲儿。慧容便时不时在人前说,唉,这闺女的刁蛮,倒像足我们左家的人。她将话说在明面儿上。明焕便知道,内里是对蛮蛮格外的一分保护。个中用心,“视若己出”也难尽其意。他心里生起感动,更觉愧歉。到了开蒙的年纪,蛮蛮的聪颖,非同辈可比,须臾十行,过目成诵。两夫妻端坐着,听她朗朗地背《陈情表》。都没有说话,相视一眼,彼此都觉得有些安慰。
 
  明焕并不知道,此时言秋凰已经来到襄城。沪上一番蹉跎,开罪了黑道上的人。走也是走,不走也是走。没容自己多想,舟车兼行,便来到这座陌生的城市,寄身于叫做“荣和祥”的戏班。三个月后,因口耳相传,明焕慕名而来。当艺名“赛慧真”的女伶在台上一个亮相,他不禁心下一惊。
 
  明焕等在戏院门口,言秋凰款款走出来。看见他,她并不意外似的。明焕劈头一句,你来做什么?言秋凰的笑还凝结在脸上,这时一点点地泛出苦意。她说,我原未准备做什么,如今你来寻我,我不做些什么,倒仿佛对你不住了。明焕冷冷道,你心中只一个“戏”字,在哪里不是唱?言秋凰默然良久,问他,我写了这许多信给你,你可曾复过一封?当年医生说,那孩子被你抱走时,还未咽气,可是真的?
 
  明焕二话不说,便驱车带她到青晏山下。言秋凰面对一丘小小的坟茔,林寒涧肃,岚气逼人。她抖动了一下,竟再未流下泪来。明焕道,你既来了,我将你作故人,会好生待你,你且好自为之吧。
 
  四老爷明焕,公然捧起了戏子言秋凰。冯府上下,却装聋作哑。多年过去,捧与被捧的,都渐渐老了,果真形如故人。
 
  白驹过隙,冯家二小姐仁珏,已经大学毕业,在家中依然特立独行。蛮蛮如昔,一场失败的自主婚姻,令她早有青萍无托之感。明焕看在眼里,只觉万事皆挂碍,唯有听之任之。他并不知,言秋凰写给他的书信,无意被女儿发现。蛮蛮一时间心如死灰,想与前生了断。好友逸美临行,她将随身玉麒麟相赠,有托付之意。
 
  言秋凰再次看到这只玉麒麟,已过廿载。此时蛮蛮身故,哀恸无言,水落石出间百感交集。眼前的范小姐,恍若灵媒。字字凿凿,是亡女要她雪恨。
 
  尘埃落定,已然生无可恋。她想自己唱了一辈子的戏,从未演得这样好过。只憾没有观众,对手欠奉。满眼黄泉碧落,隐约有笙箫之音,远远的,直等得她的谢幕。
 
  壬午·沙场
  杨楼
  文笙躺在潮湿的水沟里,周围一片静寂,间或传来极其细微的虫鸣。纺织娘或别的,在这入秋时分,仍有一些气息,是生命的尾声。一阵微风吹过来,也是瑟索的。衣服早已被汗浸透了,他不禁打了一个寒战。
 
  九团一营的兄弟们,已经在这里困守了三个时辰。黄昏四起的硝烟,这时沉淀下来,空气弥散着淡淡的火药味儿。有人悄悄地挨近文笙,低声问,鬼子怎么没动静了?浦生对他们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也抬起头望一望。不远处的篝火,旺了一下,如同警戒的狼烟。
 
  因为太过困倦,文笙合了一下眼,头脑里立即响起“咯噔咯噔”的马蹄声。他心里一紧,眼睛张开,恰看见韩主任的脸。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到他的目光指向不知名的辽远地方。
 
  过了一会儿,韩主任望了他们一眼,笑一笑,脸上的紧张似乎松弛了一些。他躬身走过来,脚踩在土坷垃上,发出细碎的声响。凌佐苍白着脸色。他身旁的一个男孩,抱着腿,已经睡熟了。这是宣传队最小的战士,只有十五岁。浦生要叫醒他,被韩主任挡住。这中年男人脱下自己身上的棉大衣,轻轻盖在了凌佐与这男孩的身上,说,天就快亮了,我们的队伍就要来了。
 
  这里地处巨野县东南,属大义镇,离开县城足有二十五公里。腹地险要,向为兵家必争之地。鲁西军区三旅九团,为扩大根据地,部队以营为单位分散活动。团政治部主任韩喆率一营、团宣传队二分队、一个侦察班共三百四十人至巨野东南的德集一带开展工作,掩护群众秋收。九团二次到达巨南,未及半年,已在巨南地区建立起抗日根据地。一时间,成为日军肉中之刺。
 
  文笙与战友们,在这个深秋的黄昏,与鬼子狭路相逢。一营在杨楼村头的晒麦场上操练。村民们围着宣传队看热闹。文笙借了《四郎探母》的调儿,编了一出剧。就在这个时候,接到了紧急集合命令。侦察员报告,发现日军数辆军车,直奔杨楼而来。附近几个县的日军,调动频繁,有合围迹象,宜从速向西转移。韩主任与营长罗维中商议,大敌压境,退无可退,唯有部署正面迎击,同时报告团部,请求增援。
 
  营指挥所设在村西南角的一个大院里,三个连队各自驻守村落—角。宣传队深入农家各户,动员战勤。
 
  文笙换上军装,站在村口碉楼上,远远地看见鬼子的几十辆卡车,三架坦克,接踵而至。汽车停在村东的洼地,转眼间,将整个村落包围。骑兵围着村子一圈圈地飞驰,如同示威。
 
  这样僵持了半个时辰,终于听到炮声轰鸣。炮弹从村东北角接连飞了进来。爆破声此起彼伏,弹片四处飞溅,削得树枝纷落,房倒屋折。漫天的瓦砾、碎石。村民们已被安全转移到防御工事,敛声屏息。这时候,一只山羊从颓圮的山墙中跳跃出来,穿梭,从麦场向村外的方向奔跑。“这是俺家的羊。”一个老太太很利落地爬出工事,来不及阻挡,她已经颠着小脚追赶出去。日本人的重机枪突然响起,一梭子弹击中了羊,也击中了她的脚踝。文笙看着她踉跄一下,缓缓倒了下去。韩主任一咬嘴唇,挥手低声喝道,给我打。
 
  手榴弹在敌群中炸响。一只掷到了卡车上,瞬间便是熊熊燃烧的火球。已经擦黑的天,豁然一亮。副营长派了步枪,宣传队一人一把。他拍拍他们的肩膀,说,沉住气,瞄准,一枪一个。太肥山区的实战经验,这回派上了用场。浦生猫在战壕后头,对准冲上来的鬼子,接连三枪,弹无虚发,枪枪毙命,喜得嚷道,娘的,过瘾。将文笙凌佐的斗志也激起来,一时间热血沸腾。
 
  暮色浓重,火光盈天。几次突击,日军未能越过寨壕一步,终于发动另一轮炮击,将两尺厚的围墙炸开了一个缺口,冲进了二十多个鬼子。副营长组织机枪火力封锁突破口,一面大喊,拼刺刀,一个也不放他们出去。东寨墙的打麦场上,弟兄们围住鬼子,走马灯一般转圈拼杀。文笙和几个宣传队员赶过去。副营长瞥见他们,大吼一声,年纪小的后边站。凌佐嘟囔道,战场无长幼。这时,一个鬼子冲了出来,后退几步,要向一个战士开枪。凌佐来不及多想,一个箭步,抱住了鬼子的腰。鬼子一惊,反身一刀,恰扎在凌佐的大腿上。再要刺第二刀,凌佐就地一滚躲了过去,地上一道血痕。副营长驳壳枪一抬,正中这鬼子眉心,当场毙命。
 
  文笙搀起凌佐,向临时救护所的方向跑。跑到村西头,听见一声巨响。还挂着红十字旗的整幢房子,立时在眼前坍塌。看着一辆坦克混着浓烟,撞开了北寨门,发了疯似的冲进来。战友们爬到坦克车上,用手榴弹砸车盖,砸不开。凌佐在他肩头喘息,喊道,炸,炸履带。却听见东边一阵急促的枪声,继而大地随着轰鸣颤抖了一下。
 
  文笙的耳鼓震动,周围猛然沉寂下来。浦生跑向他们,在轰鸣声中,文笙看见他焦灼的神色,努力地辨认他的口型。一切都是徒劳。他唯有背起凌佐,跟着浦生使劲地奔跑。
 
  暗夜中,他们沉默地躺在防御工事里。不远处躺着弟兄们的尸首,血腥与硝烟的气味混合在一起,分外刺鼻。这一番战斗,一营损失惨烈,战友伤亡过半。副营长在短兵相接中牺牲。日军从巨野、金乡、成武三个县集结兵力,已逾千人。三旅的增援队伍迟迟未到。再打下去,无异以卵击石,唯有以静制动。好在夜色低沉,日军不明就里,几番进攻未果,不再轻举妄动。
 
  三个时辰过去了,饥饿与疲倦,如钻入骨髓的蝗蚁。他们传递着一只军用水壶,救护员将仅剩下的一点葡萄糖融进了水里。每个人张开嘴,渴望而节制地喝上一口,又传给了下一个人。文笙支起凌佐的身子,要给他喝一口,可是水刚灌进去,却顺着嘴角流出来。凌佐的腿经过了简单的包扎,仍然在不停往外渗血。如同对待所有的伤员,救护员要求他的意识保持清醒,防止陷入致命的昏迷。文笙不断地与他说话。凌佐开始还应他,渐渐有些应不动,便微笑一下,眼睛有些发暗。浦生挨过来,说,凌佐,你不能死。
 
  文笙让凌佐依靠在自己怀里。他觉得在湿寒的军服下,凌佐的身体有些发烫。一阵风吹过来,他将这身体搂得更紧一些。

 
  文笙。是气息微弱的声音。凌佐张开的嘴角,细微地抖动。文笙将耳朵贴过去,那声音弱得像游丝一样,他听不见。他还是极力将耳朵贴过去,终于听见了。文笙,凌佐说,我想吃炸糕,耳朵眼儿炸糕。
 
  文笙看他黯然的眼睛,有小小的火苗。文笙的脑海里,是两个穿着青蓝校服的少年,捧着刚出炉的炸糕,热腾腾的。他们咬上一口,稀甜浓香的红豆馅儿流出来。他们烫得伸出舌头,忍不住又咬下一口去。
 
  文笙,我不想着娶媳妇儿了……我死之前,想吃上一口炸糕。文笙听着,心里骤然涌上一些难以名状的东西。浦生捉住凌佐的手,急急地说,媳妇儿要娶,炸糕也要吃。等我们出去了,多少炸糕,任吃。就怕你的肚子装不下。
 
  凌佐虚弱地笑一下。他说,文笙,我想央你件事情。然后定定看着。文笙也握紧他的手,郑重地点点头。凌佐挣扎着要坐起来,终于一阵喘息,放弃了。他说,你帮我把脖子上的钥匙取下来。
 
  文笙轻轻拉起他脖子上的红丝线,似乎被什么勾住了,竟拉不出来。他在凌佐胸前摸索了一阵,摸到了温热的金属。他将它拉出来。
 
  凌佐凝神望这枚很小的钥匙,在夜色中发着清冷的光。文笙。他的声音更干涩了一些。这是匣子的钥匙,我随身带的木匣子……回了营部,我床底下,你把匣子取出来。要是我死了,将来回天津,你替我将他的宝贝儿一起葬了。
 
  浦生扭过脸,恨恨道,什么时候了,你还挂着那个老太监。
 
  凌佐舒一口气,仿佛完成一桩心事。他重新躺在文笙的肩头上。他说,人而无信,不知其可。我答应过我娘的,我不能不孝。
 
  文笙攥住那把钥匙,天尽头有浅浅的红。他觉得眼底被这红色刺痛了一下。有滚热的一股涌出来,却随即被冰冻,凝在脸颊上。
 
  九团增援的部队,在曙光的掩护下,悄然行进。村外的日军,蠢蠢欲动。然而,营里唯一一台通讯设备,却在这时出现了故障,抢修未果。韩主任下到壕沟里,说,弟兄们,天亮了,恐怕一场硬仗,还要靠我们自己了。
 
  文笙沉吟,说,主任,你要是信得过,我倒有个办法,不妨试一试。
 
  他伸出手指,行的是强劲的东南风。几个小伙子,找来村里的竹筐,劈成篾子。按照文笙要求的形状,在火上细细地烤。又找来糊窗户的棉纸。文笙打好了糨糊,醒着。心中默念着龙师傅教给的口诀,用棉线一道一道地将竹篾捆扎起来。粗糙的篾子带着芒刺,扎了他的指头。一阵钻心,血珠渗了出来。他的手并没有停,只两袋烟的工夫,三只锅底风筝的骨架便扎好了。
 
  浦生在旁边叹道,想不到你还有这一手。文笙没有说话,只是将棉纸覆盖到骨架上,刷着糨糊,细细地,一点一点地粘好。又向着火,借着热力转动着风筝的边缘。时而放在嘴唇边上触一触,终于说,成了。
 
  上好了线,他将风筝停在自己的手背上,略略举高。风筝如一只巨大的白蝶,微微翕动翅膀。文笙只默然立着,似乎在等待什么。忽然一抖腕,撒出手去。那风筝先是迟疑似的,平平飞了一程,忽然如得了命令,昂然跃起。“好风凭借力”,扶摇直上,浮动在还算净朗的天空中。
 
  文笙舒了一口气,原本挺立的身体,也有些松弛。他牵过风筝线,让浦生拉住。自己又举起另一只风筝。这一只,似乎放得轻松了许多。他望一望天上,两只风筝飞舞间,彼此追赶,有了许多的活气。韩主任走过来,从他手中接过风筝线,说,还有一只,看你的了。
 
  这时,忽然起了大的风。风筝刚飞上天去,便是一个翻身,而后俯仰不止。线被吹成了一个兜儿,风筝便不停地打着旋。文笙将右手拢住随风刮弯的线,向后一绷劲儿,转身又做了个带手。眼看要掉下来的风筝,竟又是一个翻身,直冲云霄。待停稳了,文笙才腾出手,擦去额头上的薄汗。
  主任在旁边叹口气,说,北地多烈风,我自小也放风筝,可你刚才真让我开了眼界。
 
  文笙便说,主任,我下头的动作,劳您和浦生跟我做。我们的时间不多了,鬼子发现就来不及了。
 
  他便急急地将线扯三下,又缓缓地扯三下,又急急地三下。韩主任与浦生照着做。三只风筝整整齐齐,在天空里一字排开,时疾时徐地顿挫,与其说像舞蹈,不如说是在列兵。
 
  穆尔斯电码。韩主任恍然道。
  什么?浦生还未醒过来。韩主任说,三短,三长,又三短。这是穆尔斯电码的求救信号。文笙,你是哪里学来的?
 
  文笙道,以前在教会医院里,一个师娘教给我的。没想到,居然在这里用上了,希望有人看得见又看得懂。
 
  他们一遍遍重复着手中的动作。突然,听见密集的机枪声响起,浦生手中的风筝被击中,瞬间掉落下来。它仓促地燃烧着,在空中画了一道红亮的弧。
 
  文笙咬紧牙关,和韩主任两个人,没有停下来。
  这时候,曙光之中,远远而迅速地升起一颗星。光色炽烈,晃了他们的眼睛。然后,又是一颗。
 
  信号弹。有战友喊起来。韩主任说,增援部队看到我们的风筝了。文笙,他们看到我们了。
 
  增援队伍到达时,又有十几个弟兄牺牲了。韩主任的胳膊肘中了弹。他用另一只手臂举着枪,冲向村口,准备背水一战。然而,他听见,更为密集的枪声,却是汇聚到了另一个方向。他知道,是九团的同志们来了。他转身,对战友们喊道,跟紧我。突围。
 
  天色此时大亮,文笙远望,确定了方向。这才弯下腰,想要背起凌佐。然而,腿却丝毫使不上力气。浦生背着另一个受伤的战友,帮他将凌佐扶上肩膀。文笙觉得,小腿痉挛了一下。但是,他咬紧牙关,站了起来。浦生有些担心地看他一眼。这时更剧烈的炮声响起,他对文笙挥了一下手,快速跟着队伍跑去。
 
  文笙跑动了几步,才感到了艰难。但是,他使劲将凌佐的身体往上托一托,用左脚拖着抽筋的右腿往前走。这时,他听到凌佐微弱的声音。凌佐说,放下我,文笙,你快走。
 
  战友们的身影似乎从文笙的视线里消失了。文笙长长地吸了口气,似乎希望从中汲取力量。然而,他耳边突然轰然一声,强大的气浪将他击倒。他觉得眼前出现了惨白的光,在短暂的失明后,他努力睁开眼睛,看见凌佐躺在近旁,手里握着他别在腰间的盒子枪。
 
  兄弟。凌佐说出的每一个字似乎都耗尽了气力。他灰白的脸上在这一刻泛起了笑容。走吧,兄弟。他说,你要活下去,代我好好地活。
 
  同时间,他将枪指向自己的太阳穴,扣响手中的扳机。
  这年的冬天,鲁地清寒的空气遍布。
 
  文笙远远眺望,麦场上似有虚浮的升平景象。堆砌的麦秸垛,铺张着浓红重绿的布幅,颜色有些陈旧了。一年一度的丰收祈福,是农民的节日。他们在狂欢中,有许多的愿景,以潦草而原始的方式表达出来。文笙扯一扯灰色军装的下摆,向团部走去。这是一身新的军装,于他的身材,有些宽大了。他在一个月前被任命,成为全团最年轻的连指导员。黧黑的脸色,隐隐地稀释了还带着娃娃相的清秀眉目。青浅胡茬,一道眉梢上并不明显的疤痕,斜飞入鬓,让他更英武了些。
 
  杨楼一役,伤亡惨重,却成就了文笙的声名。他被称为“风筝秀才”。他的急智,更因为他请命于危难的勇气,改变了战友对这个“洋学生”的看法。
  此后的几次大小战斗,令他感受到,所谓“生死攸关”,只不过是局外人对战争一厢情愿的说辞。太多的战友,前一天还与自己谈笑风生,转眼间变成一抔黄土。生与死,原来是战场上最小的事,谁也不在意,也无法在意。一瞬间微小的悲恸,顷刻便被刺鼻的硝烟气味包裹与覆盖。再敏感的心,在这日复一日的磨蚀中,也渐渐麻木而粗粝,或者说,强壮起来。
 
  文笙在一个小雪之夜,写好了那封家书。他说服自己,只是为了报平安。他克制了许多表达思念的话,只是说,自己一切都很好,“必有凯旋之日”。他没有写上寄信地址。
 
  即使多年以后,他并未后悔寄出了那封信。
  待听到紧急通知,要他过去一趟,他并没有多想。
 
  他走到团部的大门口,站定,掸一掸袖子上的霜露,行了一个军礼,道,一营三连卢文笙报到。
 
  团长亲自开了门。他走进去,先看见韩主任。韩主任默默地抽着烟,并不见笑容。背对着他的,是个佝偻着身体的老人。老人听到他的声音,转过身体。文笙心里一惊。
 
  是郁掌柜。郁掌柜看见他,二话没说,对着他,“扑通”一声跪下来。少爷,总算寻到了你。
 
  文笙愣在原地,这时才赶忙走过去,要扶起他来。
  郁掌柜拗着一股劲儿,并不肯起来。旁边的人,也过来劝,说,老爷子,您这是做什么!
 
  文笙好说歹说,突然间也急了,索性也跪在了冰凉的地上。郁掌柜紧紧执着他的手,说,少爷,你应承我一句,跟我回去吧。
 
  韩喆将烟卷掷到地上,用脚狠狠碾灭了。他沙着声音说,卢文笙,你参军的事,家里不知道?
 
  文笙沉默了,低下头。他将郁掌柜搀扶起来,很小声地说,娘还好吗?
 
  老人一拳捶到他的胸上,说,糊涂孩子,快两年了,亲儿不见了,生死未知,哪个当娘的能好?舅老爷要把天津卫翻个底朝天,若不是可滢小姐怕了,说出你的下落来,太太怕是撑不到这个冬天了。又不知道你在哪支部队。好在收到你的信,照着邮戳一路打听,总算是寻到了少爷。说到这里,郁掌柜的面颊翕动一下,流下了两行老泪。他抬起袖子,擦一擦。
 
  团长听得也有些动容,叹一口气道,老人家,这么冷的天,也是难为了您。
  郁掌柜道,少爷,跟我回去吧。
 
  文笙说,老掌柜,我不回去。说完,夺门而出。
  郁掌柜定定看着他的背影,没有说话,也走了出去。
 
  襄城“德生长”的老掌柜郁崇生,大寒那天夜里,站在了团部的操练场上。没有月光,他站在黑影子里,一动不动地,直到半夜里换岗的士兵发现了他。夜里分外寒冷,又在山上,风是刺骨地吹。鼻涕流出来,片刻就结成了冰疙瘩。火力壮的小伙子,出来解个手,尚要掂量。士兵看到他时,他穿着一件单衣,袖着手站着。眼睛半合,花白的眉毛上已经落了霜。原本佝偻的身体,却挺得笔直。可谁都看得出这老人,正在竭力克制着自己瑟瑟的颤抖。
 
  任是谁劝他,他只是一言不发,倔强地站着。
  将近黎明的时候,韩喆冲进了宿舍。文笙和衣坐在床上,听韩主任用冻得颤抖的声音说,卢文笙,快回家去。再这么着,老爷子的命可就没了。
 
  归来
  文笙回来的时候,昭如正执着一炷香,念念有词。香忽然断了。滚热的香灰落到她手指上,烫得她心里一麻。她将眼睛合得更紧,不停地默念“阿弥陀佛”。
 
  太太。她听见了云嫂在背后唤她,犹犹豫豫地。她愣一愣,缓缓回过身,看见云嫂边儿上站着一个黑脸膛的青年,一身短打。她盯着这青年,看了半晌。当她终于辨认出是文笙,手里的香落到了地上。
 
  文笙上前一步,跪在她面前,轻轻说,娘,儿子不孝。
  昭如慢慢地蹲下来。她触一下文笙的脸,手指间用了力。这脸上的轮廓略有些粗糙。她不信似的,又用一下力。然后是这青年宽阔得多的肩膀、胳膊。她摸摸索索,同时间,嘴唇微微颤抖。
 
  云嫂在旁边笑着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当娘的都不认得了。这话音刚落,昭如猛然扬起手,重重打在文笙身上。文笙被打得一个趔趄。他直起身体,重又端正地跪好。昭如的手没有停,一下,又一下,打得越发的狠。她哽咽一下,终于哭了出来,渐哭得撕心裂肺。
 
  云嫂擦了一下眼角,说,笙哥儿,你让娘打。你可知道,你再不回来,你娘就要死过去了。
 
  文笙低着头,没一句言语,默默地承受。
  只三两天,猛然一松心,昭如病下了。
 
  医生瞧着,说没什么大碍,还是前些日子肝气郁结。凡情志变动,虚邪自来有时。便开了些温泽的药,嘱咐静心调养便是。
 
  觉得好些了。云嫂坐在床边上。她看着昭如,终于开口说,太太,是得想个法儿,不能再叫笙哥儿出什么岔子。
 
  昭如说,这么多年,我只当这孩子是个闷葫芦。他这一回,自个儿拿了这么大的主意,可真吓死我了。可如今,腿长在他身上,我能怎么样?
 
  说到这里,眼圈又是一红。云嫂忙抚她的胸口,说,大夫可说了,大喜坠阳,大忧内崩。您可不能再这么着了。
 
  昭如只又喃喃说,我就这一个儿,我能怎么办。
  云嫂宽慰她说,太太,我是寻思着,要说在这家里,能有啥留住了笙哥儿,怕是赶他走也赶不动?
 
  昭如摇摇头,要能留得住,我们这两年,还用翻江倒海地寻他吗?
  云嫂笑一笑,那可说不定,咱哥儿如今大了,您瞅他这年纪,咱该帮他操心啥了?
 
  昭如一脸茫然。
  云嫂呵呵地乐了,咱该给他说门亲了。您想啊,咱笙哥儿内底多仁义,要是有个可心的媳妇儿,将来再有了一男半女,他还怎么舍得离开这个家啊。
 
  昭如一听,眼睛也亮了,恍然道,我也真是个糊涂娘,一向把他当孩子。可不是?属虎,如今也真不小了。咱姐俩儿得寻个好人家的姑娘,配得上我儿的。
 
  这时的文笙,自是不知道母亲与云嫂的合计。他只晓得家里对他是一百万个不放心。
 
  盛浔将他在天津的书寄了许多来。里头夹了短笺,叫他趁这段时日“孜孜于书卷”。他翻检了一番,竟大半都看不进。表妹可滢那本莫奈的画册也寄来了。打开,看见浓郁幽深的一池水,水上缀着几朵雪白的睡莲。他用指尖轻轻抚摸花瓣,纸页上是触手的凉。
 
  还有几本,都是克俞当年走时留给他的。一本是借他看过的风筝图谱。还有几本线装的笔记小说。其中一册是郑仲夔的《耳新》,他并未读过。读了一篇觉得有味,于是就坐定了看,里面写的都是诙奇诡怪之人。比之《世说》,怪诞有余。其中“番僧利玛窦有千里镜”一则,克俞讲给他和凌佐听过的。原来出处是这里。他还记得克俞说,所谓“赛先生”,原不是新鲜玩意儿,中国的哪朝哪代未见过?不过因西方舶来,国人便以为奇技淫巧,无足观罢了。
 
  这日午后,他读得正酣。却听有人推门进来,一看,竟是母亲昭如。文笙忙让她坐下,同时间,心里有些局促。回来这些日子,虽每日都与母亲问安,昭如却并不与他说话。母子两个,长长对视一番,总有一个先低下头去。关于他的寒暖,竟大半是通过云嫂居中转达。此刻,望着母亲,他不禁小心翼翼。虽只两年未见,母亲其实是见老了。老在了神态上,似乎总有浅浅的疲惫颜色。
 
  但今日,她收拾得分外齐整。文笙轻轻问,娘的身体又好些了?昭如并不答他,却站起身,揭开手上一张蜡纸。里头有数张相片,一一排在他的书桌上。她问道,你舅舅寄了你这两年拍的照片来,你且看看哪张好些。文笙看着这些照片,一阵恍惚。相片上的青年,是他,又不是他。每张都微笑着,眼神里头有些游离。最近一张,是在劝业场附近的照相馆拍的。他穿着新做的西装,背景是海河。布景有些失真,没有立体感。一只轮船,恰停在他的肩头。
 
  他想给母亲看一张相片,是他入伍三个月拍的,放在他军装的上衣口袋里。他们每个人都有一张这样的相片,如果运气好,战场上得了全尸,这张就是遗像。那张照片,他笑得很开,眼神也笃定了许多。
 
  然而,他看看母亲蜡白的脸,此时是生动的,有些期待。就指着那张西装的相片,说这张好。昭如笑了,说,我也觉得这张好。人又斯文,又洋气。
 
  母亲拿着照片便走了,并没有多说些什么。
  隔了些日子,昭如又来,手上又是一沓相片。身后跟着奶娘云嫂。云嫂说,哥儿,这一阵子,可让太太操了许多的心。昭如不说话,笑盈盈地,将相片排开,摆在他书桌上。
 
  文笙看,全都是年轻女子的相,他一个都不认得。
  云嫂问,哥儿,这些姑娘,八字都与你很合,家世也好,你看看,可有合意的?
 
  文笙沉默了很久,忽然说,娘,你莫不是怕我会离开家吧?
  昭如神色黯然一下,觑一眼云嫂,这才说,大丈夫修齐治平……
 
  云嫂却打断她,抢过话头,说,哥儿,不管拿的什么主意,你且记着,当娘的存的都是为你好的心。你只想想,你娘这大半辈子的不易,盼的是个啥。
 
  文笙低下头,看着满桌子相片的莺莺燕燕,模糊成了一片琳琅。窗外的香椿树,光秃秃的枝条上,结着厚重的冰凌。有风吹过来,几串冰凌子微微抖一下,竟断落。倏忽间,枝条昂然弹上去,像是个周身轻松的人。
 
  文笙轻轻说,娘,我知道了。
  卢文笙与赵斯仪,在大年初十见了面。两家人,趁着过年的喜庆,在“聚丰德”吃了饭。卢家又在“容声”大舞台订了个包厢,晚上去看叶蕙荃的《独木关》。
 
  文笙走进去,只觉得与记忆中的又有些不同了,看似又堂皇了些。两家的大人,留了心,让他挨着斯仪坐。这姑娘粉嘟嘟的脸,还有许多的孩子气。额发烫成了整齐细碎的卷。身上的气味,是丰实的香。昭如向文笙使了个眼色,文笙很绅士地帮她脱下大衣。颜色新净的藕色旗袍,紧紧绷在她身上。她坐下来,不禁喘息了一下。立即觉得不妥,羞红了脸,低下头去。同时将身体,朝远处挪一挪。
 
  戏码都是旧的,大家却看得津津有味。长辈们自然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只瞧着两个小的。文笙便有些不自在。赵家太太在他身边跟昭如耳语,声音却很大,遥遥指着对面偏僻些的包厢说,您瞧,回回来,都看见冯家占着最大的包厢,今年倒是收敛了。家逸嚼着一枚八仙果,哈哈一笑,您又知道,是收敛不是家道不济了?
 
  文笙就是这时看见那个女孩儿的。他心里倏然一动。在冯家的排场里头,她的衣着还是清淡的,仍然梳着粗黑的发辫,脸色笼在暗影中,是象牙色的白。但是,比起上次的相遇,她分明是长大了。五官都更秀美清晰了些。面颊的轮廓是一种圆润的利落,这美于是有了力度。
 
  他定定地看她。直到一瞬间,她似乎抬起头,目光与他的碰撞了一下。看完戏是黄昏时分,文笙按照昭如的吩咐,陪斯仪去逛百货公司。走到了公司门口,斯仪说,卢文笙,你走吧。文笙以为自己听错了,只望向她。斯仪说,你是个孝顺的人。你不喜欢我,不需要委屈自己。我读的新书不多,但现如今,不是以往的时代了。
 
  她说了这番话,脸涨得红红的,似乎用去很大的勇气。但此刻,她走近一步,对文笙说,你要勇敢些。
  说完这些,她转身便走了。身影竟分外轻盈,消失在百货公司熙攘的人群中。
 
  他走出来,并不知道要到哪里去,然而又并不想回家。便一路茫然地走,竞走到了艺波巷。及至看到了“四声坊”的牌坊,他才醒过神来。这牌坊似乎又破败了一些,翅角下结了一只旧年的燕子窝,灰扑扑的。空巢无主。
 
  走过了牌坊,有莫名的萧杀之感,里头的店铺大多都关了门。文笙心里头,不禁也忐忑,不知为了什么。待看见“余生记”三个字,隐隐地飘出些竹清气,他一颗心才放下来。
 
  柜上是个年轻人,戴着围裙,正就着炭火烤竹篾。因穿得单薄,可以见着胳膊上的筋肉,随手上的旋转,轻微地律动。见他来了,忙停下招呼,是和气生财的口气。这青年长得壮大,眉目浓重俊朗,已是汉子的模样。
 
  龙宝。文笙试探地叫一声。青年人愣一愣,迟疑地看他的脸。半晌,终于脱口而出,笙哥儿。
 
  他将手在围裙上使劲擦了又擦,一把执住文笙的手,脸上是大喜过望的表情。笙哥儿,你长结实了。都说你去了天津读书,我看着,脸上倒去掉了许多的书生气。每年入秋,爹就念叨你。一晃几年过去了。
 
  文笙忙问,龙师傅呢?
  龙宝叹一口气,说,爹去年开春害了场病,身子大不如前了。这铺子里的活儿,如今都是我在做,好在已经上了手。不过,每年你的虎头,他一定要亲手做,也是倔得很。只是这几年眼力不行了,一只风筝,要做上整一日。
 
  文笙顺着龙宝的手势,看墙上挂的几只虎头。最中间的一只,格外的雄壮,眼睛铜铃一般。胡须是马鬃制的,根根都硬朗朗地在嘴边支着。龙宝说,爹说了,这一只做得最大,你今年虚二十了。
 
  这时,便听见里面一阵咳嗽,有苍老的声音,唤龙宝。龙宝说,爹叫呢。我扶他出来,不定见了你多欢喜。
 
  看龙师傅被龙宝搀着走出来,文笙心里一惊。两年多的工夫,龙师傅老了许多。佝偻着身体,拄着一根竹棍。抬起头,看见文笙,原本晦暗的脸,浮起了笑容。然而,这一笑,竟让他立即喘息了起来。龙宝忙使劲抚着他的背,一边端过一个板凳,让他挨着炭火坐下。待这喘息平息了,龙师傅对龙宝顿一下竹棍,说,怎么还愣着,老规矩,快去后街“祥记”给笙哥儿买果子去。
 
  龙宝忙摘了围裙,穿上件棉袄就要出去。
  文笙说,龙师傅,都不是小孩儿了。快别让龙宝去,大冷的天。
 
  龙师傅说,让他去。人大了,规矩不能改。说完了,让文笙也坐下来,端详他,轻轻说,笙哥儿,长结实了。天津的水土养人。又问说,书读完了?
 
  文笙一愣,含混地点点头。
  龙师傅袖一袖手,笑笑,说,读书好。
 
  文笙看他这时眼睛眯了一下,竟慢慢合上,埋下头。过了好一会儿,才又睁开了眼,说,也不知是个啥病,就是老觉得累得慌。
 
  文笙便说,大年下的,也该多歇歇。
  龙师傅便说,这不是要赶批活儿,趁正月十五的庙会去。你瞧这“四声坊”,如今是一点活气都没有了。年前好几家铺子又关了门,说是回老家,怕是也回不来了。听说,有的铺是卖给了日本人。
 
  文笙说,如今做生意,在哪里都难。
  龙师傅抬起头,原本虚弱的声线,忽然响亮,说,那我也不能卖铺,除非我死了。他停一停,眼神也有些黯然,说,只是苦了龙宝这孩子。店里店外,都是他一个。
 
  文笙想起那对双生子,便问,两个弟弟呢,可也能搭把手?
 
  龙师傅说,俩小子在读书,读中学。我是说让他们回来不读了,可龙宝说,回来哪一个,是手心手背的事,让他们全回来,家里没个识文断字的人,将来苦的便是三个,不如他这当哥哥的一咬牙,把他们供下去。
 
  龙师傅缩一缩身体,声音有些发颤,今年可真冷,恐怕得一直冷到立春。文笙只觉得这很旺的炭火,让周身起了薄薄的汗,便将自己的羊皮坎肩脱下来,给他披上。
 
  龙师傅直直地望着火,眼睛蓦然有些红,说,我原就想着,给龙宝攒下个娶媳妇儿的钱。这媳妇儿娶了,人却倒了,如今还要他养着。哥儿,你说,我这当爹的,有什么用。
 
  半晌,龙师傅说,哥儿,家里可给你娶媳妇儿了?
  文笙摇摇头。龙师傅笑笑说,得是什么样的姑娘,才配得上我们笙哥儿呢。媳妇儿过了门儿,可带来给龙师傅看看,让我也高兴高兴。
 
  文笙说,要真有了媳妇儿,过门儿前就带来给您看。
  龙师傅又笑了,脸上纵横的沟壑舒展了。笑着笑着,头又慢慢低下去,打起了盹儿。文笙就坐在他身边,将坎肩儿在他身上裹裹紧,看着。
 
  这时候,龙宝回来了,要叫醒他。文笙却制止了他,说,让他睡吧,我也该走了。
 
  龙宝便说,我把虎头摘下来,给你带上。龙宝将风筝取下来,用根儿棕绳绑紧。一边说,这两年,入了秋,总有个道人来,跟我爹打听你,问你在哪里。还说是在这虎头上,看出有“兵戎之灾”。
 
  文笙一听,心里咯噔一下。问,他还说什么?
 
  龙宝挠一挠头,说,都是些古怪的话,我也听不大懂。我爹说,早两年,他就在虎头上画过符。爹不再让他画了。爹说,人家是富贵人家的哥儿,去天津读书,做生意,活得好着呢。
 
  文笙走时,将口袋里的银元都掏出来,放在龙宝手里。龙宝坚辞不收,说这风筝钱不能要,规矩不能坏了。
 
  文笙牢牢地将他手掌合上,说,什么风筝钱,你娶媳妇儿这么大的事,我都没贺上一贺。 
 
  这以后,昭如自命是开明的母亲,便经常要文笙“上街”去。文笙着了魔似的,往“容声”跑。他心里头,自然有期待。但也知道这期待是虚无得很。戏还是看,味道却与以往很不同了。在一片铿锵咿呀里,几千年的秦风汉月,家国爱恨,都有了别样的意思。未了,虽总是没有什么,但他心里却因日复一日的期待,充盈莫名。
 
  他知道,她是个戏痴。照例是一个人,偶尔带着个女仆,坐在并不起眼的位置上。有时寻找她,变成了一种趣味。并未因为重复而淡化,反而日益浓烈。这于他淡和的性格本不很合。但是,他看着她,觉得一切是情有可原,水到渠成。
 
  这一日,他跟着散场的人群往外走,心里有些怅然。外面天阴沉沉的,下着微雨,凛凛地打在脸上,人倒舒服了些。他没有叫人力车。走到路口,人流似乎被阻塞住。他引了颈子看看,说是又封锁了。身边有嘈嘈切切的人声,骂的是日本人。一个胖大女人怀里的奶孩子哭了起来,女人哄一哄,倒哭得更烈了。他终于有些厌烦,将眼睛合上。
 
  这时,他觉得有只手,扯一下他的袖子。他回过头,一看,心停跳了一下。
  是那女孩儿。她脸上并没有许多表情,只是说,跟我走。
 
  他跟着她,走了几步,在一家鞋店门口一转,拐进一条窄巷;走了一会儿,又是一转,是另一条更为曲折的巷弄。七弯八绕,简直是走迷宫一般。待出来了,竟豁然开朗,他一看,正是静和街上,与方才的路口不过咫尺之遥,却避开了封锁。
 
  他不禁一叹,说,还真是柳暗花明又一村。
  女孩儿微笑,没说话。
  文笙道,幸得你带路,不然不知要等到什么时候。
 
  女孩儿说,举手之劳。跟我爹看了这么多年的戏,这儿倒比家里还熟识些。
  文笙见她将辫梢绾一下,忽悠便扔到脑后。眼睛望着他,有三分笑意。
  文笙的目光不禁躲闪一下,说,小姓卢,卢文笙。敢问小姐……
 
  女孩儿终于笑出声来,只问他,你不知我姓冯?
  这语中带骨,文笙并不知道如何应她,仿佛自己做错了事,不安起来。
 
  女孩儿看出他的窘,大大方方地说,冯仁桢。
  三个字如同一级台阶,文笙神色落了地。他轻轻地说,今日在这遇见冯小姐,是卢某之幸。
 
  女孩儿重又抬起头,看着他的眼睛,说,我在等你。
  这时的雨,忽然大了起来。两个人疾步走到一户人家的屋檐下,掸着身上的雨滴。
 
  屋檐狭小,彼此便更接近了些。紧挨着篱墙,墙上盘着茑萝。旧年的藤,正绽着新芽。鹅黄的,密得如同繁星。对面几株冬青,颜色有些发乌,因为蒙尘。这时,尘土被雨洗刷,也渐渐泛起青绿。雨打在叶片上,淅淅沥沥,如春蚕食桑。文笙合上眼睛,让心中的忐忑,和着雨点的节奏,平缓下来。
 
  这里变了许多了。他听见女孩儿的声音。仁桢,他想,她叫仁桢。
  仁桢望着辽远的方向,说,只几年,就是另一个样子。她说,你看那间居酒屋,就是门口写着“内丸”的,你还记得,以前是什么地方吗?
 
  文笙想一想,摇摇头。仁桢说,是家果脯店,最好吃的是糖冬瓜条,用蜜腌好风干,摆在一个玻璃罐子里。老板是个苏州人。每次我姐带我经过,他就走出来,手里拎着一支赶苍蝇的马尾巴,招呼我们,小囡,进来看看。然后唱,“好蜜饯,飘果香,桃李红杏白糖霜,此味只应天上有,馋煞囡囡大姑娘”。
 
  他听她轻轻吟唱。本来清脆的声音,因为模仿吴语的软糯,变得柔润了。他的心也舒展了许多。她说“囡囡”的时候,嘴巴微微嘟起来,有了少女的稚拙样子。很好听,文笙不禁赞道,揽客的曲子,倒给你唱出了戏味儿。
 
  仁桢说,如今的戏,倒没有以往好听了。太多的新戏,老玩意儿少了人唱。
 
  文笙想一想,便说,是啊,我离开不过两三年。再回来,只觉得角儿少了不少。我还记得,有个叫言秋凰的青衣,听说是北平下来的。我娘最喜欢听她的戏,说她的《贵妃醉酒》,不让梅博士。也不知道去了哪儿。
 
  仁桢咬一咬嘴唇,沉默了一下,说,那年你在“容声”,坐得像一尊菩萨,不像是看戏,倒像在坐禅。
 
  文笙也笑了,说,你都还记得。
  他说完这句话,心下穆然,喃喃道,快有十年了吧。
  起了风,仁桢将颈上的围巾裹得紧一些。文笙问她,冷吗?
  仁桢摇摇头。她转过脸,问文笙,你还放风筝吗?
 
  文笙轻轻应道,嗯。
  这时候,雨停了。他们从屋檐下走出来。仁桢说,我回去了。
  她又说,等你得空儿,教我放风筝吧。
 
  文笙望着她,点点头。看着她微微笑了。仁桢走了几步,听见文笙问,什么时候呢?
 
  她转过头来,眼睛中仍是盈盈的笑,说,后天我下学后,老城墙。
 
  说完,她便继续往前走。文笙目光晃了一下,西天竟起了一些云霞,浅浅的光照在她身上,像裹了一层金。为了将她看清些,他将帽子取了下来。
  这时候,仁桢却又回了头。她愣一愣,转过身,向文笙又走过来了。这让文笙意外,只站在原地不动。仁桢在他面前站定,将他手里的帽子,端正地给他戴好,以轻而清楚的声音说,戴好,这儿日本人多,你额头上的军帽印子还没褪。
 
  文笙吃了一惊,看着她。仁桢却终于快步离去。旗袍碎动,远远消失在文笙的视线里。
 
  晚上,文笙将线轴从柜子里找出来。又找出一个胡桃木的摇车,在灯地儿下细细地上油。这摇车,还是当年家睦去天津时带去的。许久不用了,在他心里是个念想。他看着摇车上的木纹,如云卷云舒。执着十分的结实称手,比起如今市面上时髦的赛璐珞制成的摇车,不知好了多少倍。
 
  云嫂给他端了一碗银耳粥来。见他自一回家,便一个人在房里比划,看看说,呦,哥儿,怎么将这古董也鼓捣出来了。
 
  文笙便应说,我明儿,要教人放风筝去。
  云嫂顿一下,促狭地笑道,这可稀罕了,我们哥儿何尝如此掏心掏肺地教过人。我的主,怕是收的是个女弟子吧。
 
  文笙不再睬她。她便兴高采烈地出去了。
  黄昏的时候,文笙一个人拎着风筝,坐在城墙上。虽是初春,天还寒凉,城墙上并没有什么人,是一派萧瑟的气象。他望着城底下的人,都灰扑扑的,如同蝼蚁,絮絮地说话、走动。远处的青晏山,是个雾蒙蒙的轮廓,成为这城市芜杂细节的背景。他觉得,这城市并不是他记忆中的。
 
  卢文笙。他听到有人唤他。回过身,是仁桢,亭亭地立在他身后。他慌忙站起来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仁桢笑一笑,说,来了一会儿了。看到你正发思古之幽情,不忍惊扰。她看到文笙手上的虎头,叹道,今天倒带了这么威武的一只来。
 
  文笙便说,这是我的属相。
  仁桢认真地看这风筝,又端详他,说,我倒觉得,你缺了些“虎”气。
  文笙想一想,自嘲道,生肖作准,属龙的岂不是都做了皇帝?
 
  仁桢没接他的话,四面看一看,又深深吸了一口气,说,襄城没变的除了青晏山,怕就是这段城墙了。如今,连禹河都改了道。她指着稍远的方向,有一处颓垣。她说,那年秋天,你就站在那儿,放一只大鹞子。
 
  我认得你。文笙说。
  仁桢问,什么?
  文笙说,那会儿,你说的头句话是,我认得你。
 
  仁桢愣了愣,然后是恍然的神情。她定定看着文笙,说,我也认得你。
 
  他们在对视中,回忆着彼此说过的这句话。风吹面不寒,这些年过去,已有些物是人非。他们都长大了,文笙心中有淡淡的凄楚。手中一松,风筝掉落在了地上。
 
  仁桢捡起来,看着虎头铜铃似的眼,说,当年你肯收我做徒弟,我现在已经是个高人了。
 
  文笙轻轻说,现在也不迟。
  他将摇车放在她手里,举起那只风筝,迎着光远远地抛掷出去。
 
  仁桢说,那天在“容声”,你遥遥望过来。看眼睛,我知道你是经历过生死的人。
  文笙说,活着,便无谓再想旁的事了。


 
  流年
  入秋,暑热未退。
  仁桢坐在亭子里,远远望着“锡昶园”的动静。她看见“锡昶园”常年被封死的月门,打开了。
 
  娘姨与下人们,都凑过去看热闹。管家过去驱赶了一下,但他们很快又聚拢了来,往里面瞅着。
 
  一个日本军官,走出来,人们才退后了一下。他简单而仓促地对周围的人鞠了一躬,然后在下属的协助下,将树在月门边上的太阳旗,一点点地降下来。这旗帜终于被看得惯了,本是突兀的一块红,如今旗杆上光秃秃的,人们就又引了颈子向上望。
 
  士兵们陆续集合,并没有响亮的军令声。他们的身形似乎有些疲沓,在军官的指挥下坐在地上,彼此偎靠。在这大热天里,像在取暖。
 
  日本人投降了。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过来,仁桢转过头,看见阿凤圆圆的面庞。脸色平静。
  她牵着仁桢的手,说,走,出去看看去。
 
  她们走到街上,有欢呼声,看着街边上坐着许多人。有士兵,也有日本的侨民。整条文亭街,仿佛喧嚣与混乱的火车站。有一家人,是仁桢认识的邻居,此时沉默着靠在行李上,目光漠然而茫然。家里最年幼的孩子发现了仁桢,蹦了起来,用日语大声地与她打招呼。旁边的母亲,立即低声地训斥他。同时抬起头,脸上浮现出难以名状的笑容。仁桢从这微笑中读出讨好来,心里有些发紧。这时,一个路人清一下嗓子,将口水吐在这母亲身上。妇人愣一愣,掏出手帕,想擦掉,却又停住。目光失神,看着口水从素洁陈旧的和服袖子上滴下来。
 
  路上聚集了更多的人,热烈如节日。仁桢感到自己几乎被拥促着往前走。几个青年,用白灰在福爱堂的围墙上粉刷。赤红色的“大东亚共荣”的字样,渐渐被遮没了。
 
  半个月后,文笙与仁桢坐在城头上,看着襄城,总算恢复了一些往日气象。
 
  文笙说,仗打完了。我们家里,云嫂是最欢喜的,一时哭,一时又笑。今早就坐了火车回老家,去祭她家里人。停停便又说,若不是日本人来,跑反,我大姨兴许还在。
 
  仁桢听他的话,想起了仁珏,心里一阵阴阴的痛,说,如今囫囵有家的,有几个?
  文笙挺一挺胸膛,扬起脸,叹息一声,若我还穿着一身军装,感受必不同些。
 
  仁桢并未应他,眼睛里头空空的。半晌,回过神来,见文笙定定地望她。她说,昨天家里来了几个人,为三哥的事。他在维持会里做过。
 
  文笙低低头,说,他也是被逼无奈,城里的人都知道。
  仁桢轻声道,其实,家里人总觉得有些对不起他。眼下,谁要对不住谁,却又不知道了。
 
  八月十五前,昭如带着云嫂,亲自登门造访赵家。
  满脸堆笑地进了门。赵家太太出来招呼,沏茶看座,礼数齐全。昭如却听出她言语间的不冷不热,人也有些魂不守舍,里外都看出了敷衍。
 
  赵家太太是个精明得体的人,这未免一反常态。昭如心里奇怪,脸上还赔着笑问,斯仪呢?
 
  赵太太目光抖动一下,她上下打量昭如,说,卢太太,你真的不知他们近来的事?
 
  昭如愣一愣,摇摇头。
  赵太太眼睛倏然红了,说,好一对儿糊涂娘。
  昭如心里也打起了鼓,她让自己稳下来,问赵太太,你慢慢说,是什么事?
 
  赵太太的眼神一点点地黯然下去,轻轻说,斯仪怀孕了。
  昭如一惊,两个人都沉默了。房里头一片死寂。
 
  这过了半晌,她才安定了心绪,用尽量冷静的声音说,老姐姐,我们做娘的先是糊涂,可这事耽误不得。我做一回主张,趁着中秋,将两个孩子的事情办了。这拖下去,便是错上加错。
 
  赵太太听了,茫然看她,苦笑道,你倒是乐意帮人家养儿子,我们家却丢不起这个人。这一来,倒成了我讹上了你们卢家。
 
  见昭如整个人木木的,她终于说,现如今,我也顾不得丑了。你可知道,这俩孩子,那次看戏后就再未见过面。瞒天过海,斯仪每次出去,都是去宝华街会那给他制旗袍的红帮小裁缝,才做下败坏家门的事。你倒要问问你那宝贝儿子,这些日子究竟都去了哪里。
 
  晚上,文笙跪着,将仁桢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昭如听。
 
  昭如强按着心头的火,只觉得眉心灼痛。可听着,她渐渐忆起了这个姑娘,是在卢家四房太太慧容的丧礼上。那个小小的女孩,脸色净白,眼里凄楚却不软弱的光,是很疼人的。她还想起,临走时,她忍不住抱了一下这孩子。瘦弱无骨的身体,在她胸前颤抖了一下。
 
  她感到她的心,也在抖动中软了下来。她说,这也是个大家的姑娘,你和她的相识交往,却不像是好人家的子弟所为。其实是辜负了人家。
 
  文笙直起身子,说,新式的恋爱,是这样的,不拘一格。昭如便又动了气,说,那你和斯仪的事,瞒住不说,也是新式?
 
  文笙嗫嚅了一下,这才说,与赵家小姐,不从便违父母之命,是为不孝。昭如心头一热,知道了孩子的顾及,说,无论新旧,老祖宗的规矩变不得。人而不信,不知其可。这是做人的根本。她叫文笙起来,说,罢了,天也晚了,你先去睡吧。娘也乏了。
 
  云嫂伺候昭如梳洗。云嫂问,这姑娘是冯家的小姐?昭如轻轻“嗯”了一声,说,属龙的,岁数倒合适,不知八字怎么样。
 
  云嫂又说,太太,有句话我琢磨着,还是得说。昭如说,孩子的大事,自然要说。
 
  云嫂便开了口,听说这冯家,近来又出了些事。他们家四房的老三,因为给日本人做过事,给政府带走问话了。要是给定成了汉奸,就麻烦了。这冯老三就是桢小姐的亲哥哥。
 
  昭如望着镜子里的自己,一动不动地。
  云嫂又说,这冯家的门楣虽好,可是这些年没消停过。光是几个女子弟,桢小姐的大姐,嫁去修县的那个,听说已经将叶家败去了一半。二姐当年通共的事,这襄城里的人,谁不知道?就是因为这件事,老三才给日本人拿枪指着脖子。咱家是卢老太爷辛苦攒下来的家业,可经不起一点儿折腾。我不识字,可看的戏文不少。这种人,可有好下场?你看那个洪承畴。
 
  昭如手中的梳子掉落在了地上。
  仁桢一个人,在老城墙上坐着。坐久了,站起来走了一会儿,又坐下。
 
  文笙不是个会爽约的人。可是这一日,却左等右等总不来。天色渐渐黯然下去,仁桢不禁有些焦急。一刹那间,她发现,关于他,自己竟然没有一个可问的人。这让她心里隐隐地怕了。这段时间,两个人如此的近。然而,又是如此的远。除了他的讲述,她对他的生活,一无所知。他对她,也一样。
 
  当最后一丝夕阳的光线消失在了青晏山的峰峦后,她站起来,拍一拍裙子上的细尘,以缓慢的步子,一级级走下城墙,回家去了。
 
  姚永安也没有想到,会在这里见到仁桢。
  他在“永禄记”与人谈生意,从包厢里走出来,恰看见一个年轻女孩依窗坐着。当他认出是冯家的桢小姐,心里有淡淡的惊奇。
 
  事实上,他已经有段日子没有出现在冯家了。这多半因为他一时不智,与三房的一个丫头有了不名誉的事情,造成与明耀之间的不快。当然,冯家近来多事之秋,门前冷落,他是个商人,很懂得进退有度,也是顺乎大势。
 
  这时,他看见仁桢坐在角落里,桌上摆着一盘糖耳糕,似乎没有动过。女孩的目光,不知落在什么方向,空洞洞的。于是他走过去,坐下来,微笑地问,密斯冯,在等人?
 
  女孩一惊似的,看是他,也回道,姚先生。姚永安这时候,看见了她扬起手,似乎避了一下。但是,他仍然看见了她颊上浅浅的泪痕,在灯光里头闪一闪。
 
  姚永安的话,在她心头又击打了一下。暮色低回,“永禄记”店招上的霓虹倏然亮起,温热的颜色恰映在她的脸上,茸茸的一层。她并不记得,自己是怎样走来这里。只记得,从城墙上下来。一个星期了,周而复始,文笙没有出现。
 
  她走来这里。她想起多年前,那时还没有霓虹灯,她也曾坐在这铺子前,怀里紧紧抱着一只点心匣子,一遍又一遍地等。等的人来的,匣子被取走了。那一刻的焦灼烟消云散,是怎样的欢乐。也是在这店铺里,她等着,言秋凰终于从包厢里走了出来,水静风停。言秋凰牵起她的手,掌心微凉,一瞬间,她如释重负。
 
  不等了,等也等不来的。想到这里,她站了起来,对永安行了个礼,就要告辞。
  桢小姐,我书读得不多,想请教,可有一则“尾生抱柱”的故事?
 
  仁桢听见永安的声音,不疾不徐。她愣一下,应道,一个迂腐书生,盗跖说他“离名轻死,不念本养寿命”。
 
  永安轻轻一笑,《史记》里有“信如尾生”之说,又怎么讲?
  仁桢慢慢坐下来,咬一咬嘴唇道,他的“信”,是害了自己。
  永安说,我想听听,叫桢小姐等的人,值不值得信如尾生?
 
  听到这句话,仁桢望一眼面前的那人,方额阔脸,厚厚的耳垂,便想起“弥勒”。若是尊佛,倒让人很有许愿的冲动。只是,几时见过穿着西装的弥勒呢?
 
  这脸上含笑的眼里头,有久违的暖意。她便也有些融化,生出了一种信任。
  听仁桢娓娓说完,永安心里有了数,他笑一笑,说,别的忙,我或许帮不上,这卢家的少爷,我还真兴许能一尽绵薄。
 
  仁桢有些慌,说,不不,先生误会了。我并不是要劳烦先生做什么。先生能听我说说,已感激不尽。如今在家里,还能跟谁说呢?
 
  永安说,密斯冯言重了,我倒要谢谢你,给我个由头到卢家去走一走。
 
  原来这姚永安,与卢家颇有一段渊源。他是河南温县人氏,因童年失怙,自幼便被远嫁莒县的姑姑抚养。而他在私塾里的开蒙老师,正是彼时还未承父业,耕读自乐的卢家睦。据说当年,论悟性,在一众少年里,姚永安是顶出挑的一个。数年的师业授受,师生感情渐笃,颇有些忘年之交的意思。然而,也是这个姚永安,却是最早辍学,投身商贾的一个。这让惜才如金的家睦很是失望。多年后到了襄城,他头一个便是来拜见卢家睦。家睦心里有过往的疙瘩,便不肯领受这份师生之谊。永安有自己的傲气,心想这做老师的“唯有读书高”,如今还不是与自己殊途同归?这架子端得莫名。便也再不登门。后来从英国回来,也略知一些襄城的人事之变,方知老师已经西游多年,是打心眼儿里想要去看看,却一时也抹不开面子。
 
  昭如听说来的人是姚永安,也很有些意外。
  既来了,也在脸上笑,说,永安兄弟,多年未见了。
  姚永安深深鞠一躬,说,倒是我的不是,早该来跟师娘请安。
 
  昭如道,这个师娘我却当不起。
  开场是硬生生的。永安却不怕。他是什么人,多少难做的生意,剑拔弩张,只他一个人口灿莲花,干戈自化为玉帛。
 
  几番交谈下来,彼此都柔和了些。永安知道师娘的底里,如今更明白了老师为何对她敬爱。这妇人与师父一样,本分,有些被中国的大小圣贤造就的纯真。这与年纪无关。这样的人,在出世与入世之间,并不游刃有余,有些拙。这拙,恰就是可爱之处。
 
  话题辗转一番,终于引到了合适的关节。永安便开口说,师娘,听说笙弟去了天津学生意。这回来正是大展宏图的时候,想必师娘也为他作了许多打算。
 
  昭如愣一愣,叹一口气说,我倒是为他作了打算,先成家,后立业。都说年轻人兴自由恋爱,我以为自己开明,便由他去。结果遇到的人不对,强不回头。如今看来,小孩子任性不得,还得老的做主。我这一回,亲自为他订下一门亲,你恐怕也认识,钟庆表行家的二姑娘。至于恋爱,便省去了,也省去了许多枝节。
 
  永安心知不好,便装了不经意问,我倒想听听这不对的人,是怎个不对法儿。
  昭如说,人原本没什么不对,可生错了家庭。文亭街的冯家,素与你有交,他们家顶小的闺女,想必你也听说过。
 
  永安便作恍然大悟状,说,说起来,那桢小姐我还真见过,论人品,倒与笙弟是郎才女貌。可惜得很,难怪两下里都喜欢。
  昭如又叹一口,说,唉,谁说不是?可她有那样一个哥哥,这家往后的道儿,怕是难走了。你笙弟的脾性这样。师父建起的家业,经不起这么个牵连。
 
  昭如说得丧气,忽然顿悟似的,语带警惕说,永安,莫不是冯家来找你做说客?
  永安嬉皮笑脸说,我是许久不登冯家的门儿了。他们家的女人们都喜欢我,男人就不喜欢了。
 
  昭如便放了心似的,说,我说冯家,未必看得上我们。你也老大不小,不想着娶亲。
 
  永安说,我是顾不上,生意都做不过来。这日本人走了,百废待兴,正是用得着青年人的时候。儿女情长,总是消磨意志。我若是笙弟,便是要去商场上一展拳脚,才不会辜负了师父。最近听说,上海有大好的机会,正琢磨了要去。师父在世的时候,不是在沪上也有生意吗?
 
  昭如说,谈不上什么生意,只是盘下来一个柜面,也是勉强维持了。
  永安说,师父可真是有先见之明。如今在上海,柜面是抢都抢不来。如此,正是重振家声的好时候。
 
  昭如的口气到底软了下来,我放他出去一回,便有一回故事。她刚想要张口,到底觉得不能将天津的事情和盘托出,就说,我如今是怕了。成亲的事,也为拴住他,让他有个人看着。
 
  永安说,师娘,您可信得过我?
  昭如笑笑说,你这个人,我信不太过。可我信得过你师父,他的在天之灵,能镇得住你。
 
  永安说,那便是还信得过我。我看着笙弟,若有差错,您老唯我是问。男人不趁年轻在外面多走走看看,长些见识,便一辈子要做井底之蛙了。恐怕也非您所愿。
 
  昭如犹豫了一下,说,那成亲的事,怎么办?
  永安说,卢家的家业日隆,还怕没有好姑娘叫您一声婆婆?
 
  永安走后,昭如一个人坐在厅堂里。良久,她才起身来,觉得有些晕眩。她蓦然觉出,自己老了。这一点感觉,非如潮汐经年积聚漫延,却是倏忽而至。
 
  她觉得自己有些陌生,有些不自然。她想一想自己方才的表演。那一点摆在脸上的坚硬,突然间,都垮了下来。
 
  三天后,她让云嫂打开门,走进了儿子的房间。
  文笙坐在桌前,脸迎着窗,没有一丝表情。听到声音,他站起来,恭敬地鞠了—躬,道一声,娘。
 
  此后,便没有声音。
  昭如坐下来,看着儿子苍白而平静的脸终于问,笙儿,你恨娘吗?
 
  文笙依旧沉默。外面的梧桐树,有一片叶子飘摇地落下来。母子二人,便看它在空中舞蹈。然而一刹,便有微风吹过,将这叶子拂了一下,不见了。昭如蓦然惊醒。她说,人一辈子的事,也是一时的事。牵一发而动全身。娘是一个老人,如今什么也不懂了。我能做的,只是看着这一个家。家道败下去,不怕,但要败得好看。人活着,怎样活,都要活得好看。
 
  这时,文笙说,娘,走前,让我和仁桢见一面。
  他看见昭如点一点头,同时间合上眼睛,说,带她去看看龙师傅。
 
  这天下午,文笙与仁桢两个,立在“四声坊”的牌坊前。文笙伸出手,握住了她的手,只觉得她的手心很凉。
  一个年老的妇人招呼他们,小先生,给小姐买朵绒线花吧。
 
  她的脚步立住了,拧着劲儿。文笙便在这摊子前停下来,说,桢儿,挑一朵吧。待会儿见龙师傅,也好看。
  她便执起一朵。妇人说,芍药。小姐的眼光好,贵气。
  她将这朵花,放在文笙手里。文笙愣一愣,便很小心地,给她戴在耳边。
 
  这红是喜庆的。他见她的脸色,在这大红的映衬下,好起来了。她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但眼睛里却有些酸和热。她便扭过头去。
  他们两个,往前走,这喜庆的红,让他们互相心里都有了一些底。
 
  在“余生记”的门前,他们停住。门檐上,挂着一只白色的纸灯笼。上面是个斗大的“奠”字,孤零零的。
 
  文笙慢慢松开仁桢的手,上前几步。看见了龙宝,穿着一身孝服,和两个弟弟,跪在蒲团上。一幅遗像,搁在灵台,簇在密密麻麻的风筝和篾架中。龙师傅笑得安静祥和,并看不出有一丝依恋。
 
  仁桢将头上红色的绒线花取了下来。她跟着文笙,向遗像鞠了一躬。抬起头,她从未见过如此多的风筝,堆叠在一起。近旁处,是一只虎头,有巨大的眼睛的轮廓。还未上色,是一只惨白的虎头。
 
  文笙努力让自己站得直一些。他问龙宝,是什么时候的事?
  龙宝说,前儿晚上。多亏了卢夫人差人送了钱来,这才操办了丧事?
 
  文笙木着脸,觉不出有两道滚热,滑过面庞。龙宝凄然跟他说着话,他也听不太清了。仁桢默默将自己的手递给他。她的指尖在他掌心碰触了下,用了力。指甲嵌入他的掌心,有些疼。
 
  他们离开的时候,仁桢闻到一股浓重的清苦气,是竹子在火中炙烤的气味。她便回过头,看见店门口,有两道已经褪了色的楹联,依稀还能辨得出文字。上面写着: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
 
  文笙走的那天,天气晴好。昭如送他上了火车。母子并没有说太多的话。但是火车快要开动的时候,文笙从车窗里伸出了胳膊。昭如赶了几步,火车却加了速。文笙胳膊便停在空中,许久,才遥遥地向她招一招手。
 
  昭如看火车远了,渐望不见了,这才回过身,心下一片黯淡。这时候,她看见一个女孩站在车站的廊檐下,也向这里望着。
 
  看见了她,女孩却不禁低下了头去。然而,刹那间,又抬起来,迎着她的目光。眼睛里有一点闪烁。
  两天后,冯家收到了一封信。
 
  里面是两枚庚帖。一帧背面画着一丛筱竹,字迹娟秀,上面写着文笙的名字与生辰,以及父母的名字。
  一帧正面还空着,背面寥寥数笔,绘着一棵秀木。看着柔弱,但姿态虬然。
 
  信封的落款写着:卢孟氏,昭如。
  【完】

 
  “70后”的历史感何以确立——从《北鸢》看葛亮的意义
    王 迅
  继《朱雀》之后,葛亮历时7年写出“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北鸢》,再次以介入历史又逼近日常的气度引人注意。葛亮是地道的学者型作家,文字之考究,逻辑之绵密,在“70后”阵营中当属少见。尤其在当下不太重视“事理”和“常情”的叙事生态中,重申小说的真实性,抑或叙事的逻辑感,就很有必要。在知识考古学意义上,《北鸢》作出的尝试同样值得肯定,它给这位“70后”作者身份赋予了相当的审美异质性,很大程度上将改变学界对这一代作家缺少历史感的固有成见。
 
  近年来,“70后”长篇小说创作以关注现实居多,聚焦于转型期中国社会热点问题,以及边缘群体的生存状态和精神现实。这批作家大多成长于改革开放年代,相对于“50后”“60后”作家,他们更敏感于现实中的日常经验,而与那部分不属于他们的“历史”多少有些隔膜。尤其在小说领域,“历史”这个词对这代作家始终意味着严酷的考验。当然,“70后”作家介入历史的冲动,在少数长篇小说创作中业已存在,这样的写作对“70后”作家而言既是机遇,又是挑战。
 
  葛亮的历史感属于另一种类型。基于历史感的写作,于他而言,是一种自觉的审美过程。他不带半点“意图”,也无概念的负累,在写作中,是历史在召唤他,诱惑着他走进历史现场,而非他借助先见刻意去打捞和捕捉,以呈现中国历史的发展脉络。在这个意义上,与其说是葛亮讲述历史,毋宁说是历史塑造了葛亮。这种“逆向”写作归因于葛亮显赫的家世,陈独秀、邓稼先、葛康俞,这些历史上的风云人物与葛亮之间的血脉纽带与亲情伦理客观存在,健在的长辈对这些先贤日常起居、三餐用度的口述,对葛亮来说都是一种召唤,让他带着激情和使命,自由驰骋在历史与现实之间。葛亮的优势在于,相对于其他“70后”作家,他对民国那段历史更亲近,更易窥见历史烟云中那被遮蔽的“日常”。而这关于“日常”的素材积累,对他来讲至关重要。
 
  葛亮正是抱着把历史日常化的写作观,去重审那段曾被反复言说的民国史的。无疑,这种视角并非葛亮首创,如果说“60后”作家写下这样的作品,是基于前车之鉴的转折性写作,因为后现代文化的兴起,促使他们看清了“去历史化”审美在文学写作意义上的优越性,那么,葛亮受到家风的耳濡目染,让他对“日常”的偏好显得更自觉也更坦然。葛亮的历史观旗帜鲜明,他更重视历史的外围部分,并始终认定,正是主体历史之外那些“日常”因素的沉淀,造就了我们历史的“主脉”。
 
  其实,这样的写作并不轻松,也正是“70后”作家的软肋所在。因为关于历史外围部分的书写,更多依赖于作者的想象和虚构。如何坐实于日常的文学想象,便成为写作的关键。为此,葛亮扎实的案头工作,为写作提供了基本保障。值得注意的是,葛亮对史料的收集和研究,并非出于重建历史确凿性的考量,而事实上,僵死的史料并无多大用处,而亟待作者以想象去激活,这是作者寻找在场感的过程,他需要用这些史料引领他进入他所需要的历史情境。
 
  “史料”的审美化,这对任何写作者都是难题,因为这其中充满不确定因素。葛亮的任务,不仅是复现历史的现场,此中自有他更大的野心。在后现代思潮的浸润下,葛亮避开了传统现实主义的再现之路,历史在他笔下被还原为毛茸茸的日常民间生态。小说没有像传统写实那样,以卢文笙和冯仁桢的成长与联姻,去反映波诡云谲的民国历史,而是把宏大历史推向幕后,去凸显日常与世俗的状貌,窥探特定环境下的人性和伦理,呈示个体生命如贯穿全书的风筝意象那般飘摇不定的命运感。
 
  那么,什么是“日常”?如何书写“日常”?弄清问题的前提,必先回到小说的原始定义。所谓“街谈巷议”,无非是把审美视点投向生老病死,投向人情世故。这种理解契合了“小说”的字面含义,写小说就是往“小”处“说”,往细微处“说”,与传统意义上所说的“故事”(story)相区分。而现代小说强调虚构(fiction),某种意义上也正是对“日常”的强调,换言之,小说不单是粗线条的故事,更是作者对特定环境中所应该有或可能有的人之常情的细微烛照,而这也暗含了英文单词“fiction”的另一层意思:创造。由此,是否可以说,写小说就是依凭艺术逻辑创造“日常”?如果从这个意义上来理解葛亮的写作,或许更能看出他的意义所在。
 
  这日常首先建立在严密的叙事逻辑之上。从叙述视角看,作者所秉持的日常叙事理路,在《北鸢》中与多重叙述者相匹配。作者把叙述者分解为多个“个体”,以昭如、昭德为代表的妇女视角和以文笙、仁桢为代表的儿童视角,随着情节推进,叙述视角又适时转移和变换。这种适得其所的叙述效果,是葛亮孜孜以求的。
 
  其次,葛亮的叙述给人强烈的颗粒感,既饱满活脱又不失风雅,它让我想起台湾中生代作家陈淑瑶的长篇小说《流水账》,澎湖列岛那些看似毫无诗意的庸常画面,在作者笔下如散落的珍珠,奕奕生辉,这一点上《北鸢》与之异曲同工。然而,葛亮叙事中,每个细节都十分讲究,力求建立叙事的合法性,对服饰、烹调、刺绣、曲艺、书画、星相、祭祀、庆典等驳杂万象的描绘,既贴近人物,又符合情境。如果把“事理”和“常情”联系起来看,我们还能看到一种绝妙的互文性表达。例如,整体意象虎头风筝与小说人物命运的互照,戏里戏外人生的对应。作者借仁桢之口,道出青衣美在“苦”字,没有哪个青衣能自主命运的。而青衣的命运又何尝不是小说中所有人的命运?正如葛亮自序所言,“一时一事,皆具精神”。此种戏里戏外的互映写法,显示出作者深厚的文化修养。这种互文性表达在小说中俯拾皆是。可见,在彼时政治历史、文化艺术和民俗民情的研究上,作者是下足了功夫的。
 
  王德威说,葛亮在经营一种“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格。我的理解是,这部作品叙事上的现代感一望而知,自不必说,那么,“古典”风格在我看来,不全在语言的精致典雅,更多是中华美学中抒情传统的指称,而此传统不只关乎掌故的把玩和风物的刻绘,甚或那些充满诗意的段落,更在那些微妙得不可言说的细节,那些嘈嘈切切欲言又止的情绪。在葛亮笔下,即便是男女亲昵之态也是那么稚嫩,又略显笨拙。应该说,文笙与仁桢的结合到了结尾已是水到渠成,但我们看到,受到阴晴难辨的政局的裹挟,那份喜悦中的黯淡却依然如影相随。此类细节以内观外,以小容大,照亮了历史嬗变中的个体命运和家族兴衰。在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意义上,此作又与贾平凹《古炉》建立起对话关系,同时,它暗承中国传统诗学精神,即所谓味外之味、味外之旨。当然,此种承脉出自葛亮个人趣味,由是,那波澜不惊的世俗日常经过作者不经意的点染,就变得意味深长。
 
  一个缺少胸襟和情怀的作家必然是狭隘的,也很难走得更远。葛亮不是。《北鸢》回避了主流叙事中对红色革命的讲述,而竭力突显生命个体在时代变局中飘浮不定又无以挣脱的宿命。于此,作者超出以往红色叙事的阶级偏见,而将各阶层人物均纳入审美视野,甚是值得称道。在所传达的知识分子情怀的层面上,文笙与路内《慈悲》主人公水生的慈悲形象如出一辙,都是作者所怀人文理想的折射。从这个精神向度看,迈入中年的“70后”作家对人性以及社会的看法,逐渐趋于一种和解的立场,这是否也可看作这代作家审美转型和精神嬗变的征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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