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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E


 
  清明
  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情,很快便传遍了襄城。
 
  这一日云嫂从外面回来,嘴里说,我的主,冯家在四民街的房子,进进出出都是日本兵。门口还有两个小鬼子站岗。又压低了声音说,我看见他们家的老三,戴了维持会的臂章,低眉顺眼。净头净脸一个年轻人,这造的是个什么孽。
 
  说完了,云嫂就合了双眼,在胸前画十字。自打在叶师娘那里受洗,云嫂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就在胸前不停画十字。
  昭如叹口气说,这四民街的房子,原先不是说赁给日本人开店的吗,怎么就住上了兵?
 
  秦世雄恰好进来,手里拿了新的货样,要给昭如过目。听了这话,便说,这开店当初也恐怕只是个幌子。依冯家的气势,可是容易就范的?如今把柄落在人手里,也只有听任摆布了。先毁了他的头面,杀一儆百。
 
  这年的春天来得迟。说是“吹面不寒杨柳风”,后院的柳树发了新芽,嫩黄里头已泛绿,摆动成了一片。街上的人,还都捂着灰扑扑的老棉袄,舍不得脱下来。
 
  卢家上下,日子虽过得不轻省,但总算又有了些气象。盛浔写信来,说开了春,想接文笙到天津上学去。如今的教会学校办得都不错,他三丫头刚考进了中西女中去。笙哥儿也大了,男孩子的眼界,更要开阔些。
 
  昭如便复信说,眼看着就到了清明,算下来,是家睦的十年祭。等事情办完了,笙儿再去不迟。她也琢磨着,要将姐姐的衣物,迁去梁荫与石玉璞合葬,也让两口子囫囵团聚。姐姐无儿无女,到时还是由笙儿送灵吧。
 
  清明这日,太阳莫名地烈。昭如一家坐在马车里,都热得不想言语。到了城门口,又给日本人盘查了许久。装了金箔元宝的包袱,生生用刺刀给挑开了,散落了一地。
 
  到了罗熙山,已经临近中午,却又无端地阴了下来,冷飕飕的。家逸便说,天有异象,这世道,是祖宗都看不过眼了。
 
  说起来,这里并无卢家人的远祖,至多是卢老太爷和他的堂弟,因此坟地并无太大规模。鲁地人安土重迁,讲究落叶归根,再如何漂泊,身后是要回原籍入祖坟的。也不知何时开始,襄城里的山东人,立下了一个规矩。既来之,则安之,出来的子弟,百年后就此入土。是落地生根,也是为老家开枝散叶的意思。最初是由几个开明的商贾人家发起。久了,约定俗成,这罗熙山下渐渐聚集了几个鲁籍望族的私陵。为解同乡生老后顾之忧,齐鲁会馆后又在附近置办了两处义地。卢家因是后之来者,坟墓正在这义地附近,是有些边远了。
 
  待走到家睦的坟前,却看到一个清瘦的身影,默然立着。昭如认出是吴清舫吴先生,便轻轻唤一声。吴先生回转了身,对昭如拱一拱手。
  昭如行了个蹲安,说道,真难为先生,年年来看望先夫。
 
  吴先生看见昭如身边的文笙,捻一捻胡须,微笑道,笙哥儿长成大小伙子了。卢兄应安慰得很。
 
  昭如端详吴先生,还是以往泰然的神色。人却见老了不少,原本花白的头发,如今蒙上霜雪一般。身上是件颜色不甚洁净的旧长袍。颀长的身体,因为瘦,竟有些撑不起衣服,虚虚地搭在了肩膀上。
 
  说起来,许久不见,这其间彼此的颠沛,尽在不言中。昭如听说,吴先生这段日子,也很不好过。一来为人性情澹和,自比槛内人中的槛外人,名士气是颇重的。世道治乱,便都不在话下。年初城中盛传,他为了看一个新造的园子,赴了冯府的茶会,多少令人不解。却不知日本人慕其名,五次三番上门索画,吃了闭门羹。而后日人以非法集会为由,关了他的私学。虽知何患无辞,吴先生设帐十年,心中实在不忍。闻说冯明耀是个在城中说得上话的人,欲央他调停。然而一见之下,便明其心志。道不同,不相言语。
 
  家睦坟前摆着一壶“花雕”。吴先生躬下身,倒了一杯,洒在地上。又给自己斟满,说道,这一年一节,我与卢兄小酌,说说话。原本是我看他,到头来却成了他劝我。人如蝼蚁,是说给自己听的,终还是有些不甘心。最后都是黄土一抔,这才是根本。
 
  说罢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方作揖道,耽搁夫人了,老夫告退。
 
  昭如为家睦摆了供,烧了纸。让文笙跪在坟前。想起这一年的过往,临来以为自己会有说不完的话,可此时此境,张一张口,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只是跟文笙说,给爹磕头。
 
  文笙便老老实实地磕头,一个接一个。昭如眼神木着,竟忘了让他停下来。半晌,云嫂在旁拉住了文笙,说,我的主,太太,这么磕下去,哥儿可要磕坏了。老爷九泉底下,也要心疼。
 
  昭如这才醒过神,一遍遍抚弄着儿子发红的额头,眼底酸得发痛。
  待要走了,昭如站起身,看天上的乌云已散去,暮色却重了。她看着秦世雄道,去看看你叔叔和婶婶吧。今年,也不知有没有人给他们烧纸了。
  秦世雄眼睛一红,对着她跪下。
 
  秦家去年为避乱迁到了贵阳去,怕也是回不来了。昭如记挂着秀娥两口子。
  秦家的坟地在西边,又是一番奔波。据说这西麓的风水是极好的,因此坟墓便更为拥促些。
 
  回来的时候,途经一处,却豁然开朗。这家的坟茔整饬阔大,面南背北,建造成了陵园的样式。迎面立了汉白玉牌坊,青砖甬道的两边,跪着石头的马和羊。甬道一径通到最高大的坟冢前。后面的坟墓以扇形排开,整整齐齐,蔚为壮观。
 
  家逸便说,这祖坟,将千秋万代的穴位都留好了。八字陇,怀抱孙。再挑剔的堪舆,都看不出毛病来。冯家如今再不济,这排场可是他人能有的。
  文笙却在一个小土堆前停住。这土堆并不在冯家众多的坟墓中,靠边上孤零零的。他见一个穿月白衫子的女孩跪在土堆前,正喃喃地说话。她看上去不过十来岁,脸上的凄楚,却是他这个年纪还看不懂的。
 
  女孩捧起一把土,缓缓地撒在坟头上,站起来。
  她看见他,愣了一愣。
  文笙觉得她似曾相识。一股力量让他开了口,你是冯家的人?
  女孩点点头,望着他。
 
  文笙的眼神不禁有些躲闪,目光转向了坟堆。女孩昂起头,说,这是我二姐。
  他觉出她的口气中,有一些勇敢的东西,破碎了表情的凄楚。
 
  他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姐的坟为什么不和家里人的在一起?
  女孩说,她没有出嫁。按礼儿她应该埋在婆家的坟地里,可她没有婆家,只好埋在娘家边上。
  这时候,一个中年的男人走过来,说,桢儿,走了。
 
  女孩埋着头,走了几步,突然回过脸,对文笙说,你还放风筝吗?
 
  风驰电掣一般,他想起了她来。那一年,他在城头上放着一只墨蓝色的“凤头鸦”。一个小女孩儿,在一旁静静地看,她对他说,我认得你。
  是那个女孩儿,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她长大了,苍白的脸色,柔美却黯然的声线,都是陌生的。可是,声音里的勇敢还是她的。
 
  女孩回过头去。他看见她粗黑的发辫,在月白色的背影中跳动了一下,很快地远去了。
  多年以后,谈起这次与文笙的偶遇,仁桢总是有些失神。
 
  她说,那天家里人都已经下山去,只有她一个,执拗地要留下来,想多陪陪她的二姐。当她看到文笙,一时间,觉得有许多的话,想说给他听。待要说出来,却突然发现,自己对面前的人几乎一无所知。在此之前,她在这个家里,已经保持了长久的沉默。
 
  明焕牵了仁桢的手,往山下走去。他觉出女儿的手,有些凉,不禁握得紧了些。父女两个进了城,暮色苍茫,他们在老城墙根儿的一个豆腐脑摊子坐下来。原本是要收摊儿了,摊主是对夫妇,看这一老一少,坐定了,并未有要离开的意思。大人说,两碗豆腐脑,葱花,腌白菜未,多香油少辣。小的没有说话,只是端坐着,形容是让他们喜爱的,神色却戚然。
 
  豆腐脑上来,两个人默默地吃。吃着吃着,仁桢拈起小勺,舀了一勺辣子,搁进碗里。吃了一口,再吃一口,终于辣得合不上嘴,汗也淌下来了。父亲摇一摇头,唉,跟这儿发什么狠。
 
  就跟摊主说重新上—碗。新的上来了,仁桢却不吃了。她说,爹,我不想回家。
  明焕听了,愣一愣,半晌才出了声,咱不回去。
 
  父女两个坐着黄包车。仁桢偎着父亲,渐渐有些发困。高门小户,华灯初上。在她眼里,那繁星般的灯火,缭乱了,连缀起来,如同昏黄的曲线,在她眼前荡漾,若隐若现。转过一处街角,光线忽而亮了,像是锋利的刀,将黑夜切割了开来。
 
  昏沉中,她问,爹,我们去哪儿?明焕直视前方,轻轻说,看戏。
 
  待车停下来了,仁桢依稀间睁开了眼睛。发觉面前并不是熟悉的“容声”大舞台。一股湿霉气扑面而来。待清晰了些,看到阔大的门廊轮廓阴沉。四周笼罩在夜色里,间或有一两声凄黯的鸟鸣。她突然惊醒了,并不怕,只是隐隐有些不安。看看父亲,神情也被夜模糊了,不见一些究竟。父亲下了车,她也跟着走下去。
 
  她跟着父亲登上台阶。脚踩到了石阶上的青苔,险些滑倒。她的目力似乎渐渐适应了黑暗,打量出面前是个大而旧的建筑。父亲拍一拍门环。过了一会儿,有人应门。大门吱呀地开了一条缝隙,有光流泻出来。光恰斜斜打在了门廊前的雕像上,竟是端着金刚杵的韦陀。双手合十,眼睛却被蚀得只剩下了两个空洞,非但不狰狞,竟有些狼狈。借着光,仁桢辨出头顶的匾额上有“万年寺”的字迹,也已经斑驳得很。
 
  她顿时明白这是一间庙宇。且“万年寺”三个字,觉得很耳熟。在心里念了几遍,突然想起了。听老辈人讲,当年二爷爷百年,无人安葬,正是将灵柩“丘”在这间寺庙里。
 
  父亲与里面的人说着话,用很轻细的声音。说了一会儿,门才打开。父亲牵了她的手进去。
 
  来人举着油灯在前面引路。刚才的光正是这盏灯发出的。这庙并不小,只是看得出已经十分破败,院中生着半人多高的苇草。空气里闻得出雨后的尘土和腐败的木料味道,眼见是一间多年无人照拂的废寺了。突然一道黑影刷地从面前掠过,停在墙根儿。仁桢吓得紧紧扯住父亲的长衫。引路的人,迅速将灯举起,警惕地张望一下,然后笑笑说,小姑娘,别怕,黄大仙罢了。
 
  走到大雄宝殿门口,来人一抬手,对父亲说,冯先生,这边请。便推开了门。一进去,仁桢不禁一惊。偌大的殿堂,里面竟然坐满了人。佛像的位置,是最亮的地方,四周燃起了几只煤气灯,中间拉起了一丈高的白布。门上糊了厚厚的报纸,从里面竟透不出一丝光去。这白布大约是舞台的布景,但是并不见“出将”与“入相”的字样。而是用很粗疏的笔画,画了一些家具,一只洋人用的壁炉。还有,一扇窗户。这窗户打开着,看得见外面的景物,墨绿线条勾画的树,伴着几只鸟。这鸟,正以飞翔的姿态,静止在空中。
 
  她正看得入神,却有人引他们走到了舞台跟前,端来一只长条板凳,让他们坐下来。刚刚坐定,几只煤气灯突然灭了。这时候,台上出现了一个人,穿着宽大的长衣,手里举着一支蜡烛。在烛光中,辨出是个女人。她发出了声音,并不是襄城话,而是标准的国语。在仁桢的记忆中,只有一个人会讲如此标准的国语。她这样想着,心又黯淡下去。
 
  这女人和一个看不见的男人,一言一语地说话。女人的话很多,而男人则言语精简。她终于听出,这是一对夫妇,也听出了男人的厌倦。他们两个,并不和睦。
 
  音乐断断续续地传来,仁桢小声地问父亲,他们为什么还不唱戏?
  明焕轻声回答,这是外国人的戏。外国人的戏,有的唱,有的不唱。这出是不唱的。
 
  仁桢又问,外国人的戏,为什么说的是中国话?
  明焕说,因为是中国人演的。
  台上的女人问男人,为什么你不说话?
 
  男人沉闷的声音传来:没什么,我在想心思……再说也没有什么可说的……
  仁桢想,外国人的戏,是多么哕嗦啊。
 
  这时候,灯却亮了。走上来一男一女,并不是先前那个女人。这是个年轻漂亮的女子。她穿着蓝色丝绒的裙子,金黄色的头发,眼睛却是黑的。她的眉目里,有一种清淡的哀愁。而男人,穿着军装,姿态很挺拔,却看得出是有些年纪的。女人坐下来,说起了自己的丈夫,是个教员。她说起早年对他的敬意,觉得他非常有学问,聪明,了不起。但是,一切都变了。她哀愁地一笑。让仁桢的心揪了一下,她终于明白,这个女人是这出戏的主角。她的父亲死了,终日面对一个窝囊的兄弟。她与姐妹们在这个小城里相依为命,过着平淡而消沉的生活。她们所有的信念,就是回到家乡莫斯科去。
  那个小妹妹喃喃地说,到莫斯科去,到莫斯科去。所有的人静止在了台上,一幕结束了。如同一个亮相。
 
  但是,并没有一个人叫好与喝彩。只听得见整齐的掌声。
  仁桢看到脚边有一张纸,捡起来,就着灯光看。纸上有一个外国男人的相片。照片印得十分粗糙。男人穿着西装,打着领结,戴着一副夹鼻眼镜,镜片后的眼睛是木讷的。眼神里头,有一些哀伤的东西。
 
  仁桢问他是谁,父亲看一看说,是写戏的人。
  下一幕开始的时候,有个人走过来,和父亲耳语。父亲轻声对仁桢说,让她坐好,他很快就会回来。
 
  仁桢看着台上的老奶妈,她白发苍苍,戴着面具。面具上画着一张慈祥而僵硬的脸。她正在呵斥中坐立不安。势利的兄弟媳妇要将她赶回乡下去。她用老迈的声音说,我八十二岁了,八十二岁了,你让我到哪里去啊。
 
  父亲回来,无声地坐下。上了年纪的男主角正要离开。他指着窗户上的飞鸟对女主角说,当你自由了,就看不见这些鸟了。同样,等你住在莫斯科,你也就不会注意它了。我们没有幸福,也不会有,我们只是盼望它罢了。
 
  仁桢想,他说出这些话,是多么狠心啊。他走了,这个姑娘怎么办啊?她过日子唯有的盼头,就是莫斯科啊。但他终于还是走了。离开了这个小城,离开了这个可怜的姑娘,奔赴他的大前程了。
 
  这出戏在军乐中结束。仁桢心里一片张然。看演员出来谢幕,每一个人都不再是戏中的角色了。
 
  突然,有人向空中散发了一把传单。有一张落在仁桢的肩头,上面写着“还我山河”。撒传单的是那个男主角,他卸了妆,净头净脸的一个年轻人。眉宇间还有许多稚气。
 
  人们沉默地往外面走。有些人捡起了传单,回过身体,捏紧拳头高高地挥动了一下,同时口中似乎呐喊了一声。依然是无声的,只有口型。
  仁桢也要站起来,但是听到父亲说,我们等一等再走。她便安静地端坐着。舞台上的年轻人开始收拾道具,其实都是很简陋的东西。煤气灯也慢慢地熄灭了。仁桢才看见,背景的白布是挂在大佛的指尖上。大佛金身黯淡,面容慈济。
 
  她看不到,在这幕布背后,一个女人,正摘下面具,定定地望着她。当滚热的感觉在眼底激荡的时候,女人险些发出了声音。但很及时地回转了身去,深吸了一口气。
 
  父女两个,走在深夜的街头。仁桢抬起眼睛,看见在浓密的云中,散落了一两颗极亮的星星。
 
  她牵住父亲的手,问,爹,莫斯科离他们有多远呢?
  父亲想一想,说,就像北平离咱们一样远。
  她又问,北平有多远呢?
  父亲说,等你长大去了北平,就知道了。
  父亲突然停住,他看见自己小女儿,肩头在不可抑制地颤抖。
  仁桢抬起头,泪流满面。
 
  父亲蹲下身,轻轻把她搂在怀里。你这孩子,憋了太久了,是同自己拧着劲呢。
  他终于站起身,紧紧牵住女儿的手,继续往前面走。他昂起头,一滴清凛的泪,生生地流了回去。
  突然间,仁桢听见父亲鼻音浓重的京腔念白:桢儿,记牢了,今儿个清明,跟爹看了一出《逍遥津》。
 
  庚辰·天津
  远行
  文笙平生第一次一个人出了远门。这一年他十四岁。
 
  这一年,世界上发生了许多事情。德国占领布鲁塞尔与巴黎,日本进驻法属印度支那,温斯顿·丘吉尔当选英国首相,他的前任张伯伦逝世。也在这一年,功夫巨星李小龙与球王贝利出生。
 
  这些他全不知道。但是这天,他在火车上翻看一张报纸。上面写着:南京国民政府第五十九军军长,张自忠将军,殉国。
 
  照片上的男人,未着戎装,而是戴着礼帽,一袭长衫。浓眉下是双温存的眼睛。文笙看到,将军的人中深而阔。他想起吴清舫先生教他,相学里人中主“食禄”。长着这样人中的人,生命宽厚,寿数绵长。
 
  他合上报纸,窗外正淅淅沥沥地下着小雨。这个季节的雨似乎太多了,永远也下不完。“五月秧针绿”,远处的麦田一片青黄,是要成熟的时日。
  火车抵达天津,已经到了下晌午。
 
  车站的景象,似乎并无什么变化。他提着行李,走到了出口,看见一个年轻女人对他挥手。他辨认了一下,是大表姐温仪。
 
  温仪去年结了婚,已经是个年轻妇人的样子。着一件香云纱的旗袍,头发盘得很规整。较之以往的活泼,举手投足都温婉了许多。她让仆从接过行李,将文笙看了又看,笑着说,长这么高了,还是一张孩子脸。快走吧,你姐夫正在车上等着。
 
  文笙听母亲说起,舅舅做主,将温仪嫁给了一个银行家。当年他在大连,狠狠吃了日本人的亏,这回总算在金融界有了个知底里的人。
  他们穿过了半个车站,才走到了另一个出口。温仪说,仗打得火车站是塌了前门堵后门。如今能停车的,只有这一处了。
 
  文笙就看见一个穿了花格呢西服的青年人迎过来。他对文笙伸出手,说,前几年密斯孟不离口的笙哥儿,如今我算是见到了。
  文笙本想行个拱手礼,这下也只有伸了手去,握上一握。他知道表姐夫事业有成,没想到这么年轻,且是如此洋派的一个人。
 
  温仪便问,司机呢?
  表姐夫说,人有三急,等一等他。说完从西装夹袋里掏出一只精致的白金烟盒,打开,点了一支雪茄,悠长地抽上一口。又让了一支给文笙。
  温仪便说,查理,你不要教坏小孩子。
 
  查理左右顾盼了一番,说,小孩子?这里除了两位绅士和一个淑女,还有谁?
  温仪叹一口气说,你这个表姐夫,别的都好,就是口甜舌滑,分外可厌。
 
  坐在宽大的福特车里,文笙望着外面的街景,十年前关于这个城市的记忆,似乎正一点点地浮现出来。
  劝业场旧了许多,上面似乎加盖了一些花哨的玩意儿。待他要仔细看一看,车却拐了一个弯。什么也看不见了。
 
  车上了维多利亚道,他也觉出这条街的繁华,非昔日可比。温仪便说,这么多年,全世界的银行,都在这条街上扎了堆儿。连你姐夫这个混世界的人,都要在这里插上一脚。
 
  文笙看着一幢严正宏大的建筑,似乎十分眼熟。方想起襄城城南的“天祥”照相馆里,有所谓“平津八景”的布景,这正是其中之一。看他望得入神,温仪便道,这是“中南银行”。现如今“北四行”可是不及往日威风了。前年的时候,“中南”的总经理胡笔江,去重庆的飞机生生给日本人打了下来,做了孙科的替罪羊。这一来,更是伤筋动骨。
 
  都是个命数。查理掏出手帕,擦一擦额头的汗,顺手捋捋漂亮的唇髭。三十多家银行,两百多个银号,总有个此起彼伏。逐鹿中街是趋势。表弟可有兴趣投资金融?
 
  温仪打断他,你就是三句不离本行。我们自家的话还没说完呢。
  查理仍是兴致勃勃,听说姑父生前开办实业,颇有建树,在天津、青岛都有分号。是什么方面的生意?
 
  文笙老实地答他,先父继承了一爿锅厂,算是祖业。现在我随五叔做些铁货生意。
  查理想一想,便说,如今五金生意倒是不好做。
 
  文笙说,我们家在青岛的“福聚祥”,两年前已经结业了。
  彼此就沉默了些。
 
  查理终于又开了口,表弟还年轻,少不得将来要重振家威。只要看清自己的志向所在便是。
  温仪便笑说,我这个宝贝表弟,别的不说,放起风筝来,是天下第一。
 
  盛浔正打着盹,听说文笙到了,无知觉间,竟有些老泪纵横。
  看一个少年人进了门,忙招呼他过来。文笙却先远远地站定,对他深深地鞠一躬。
 
  盛浔不禁有愠色,嗔道,你这孩子,何时跟舅舅这样生分了。想想看,当年整日把你抱在怀里的是谁?连奶妈都要呷醋。
  文笙便说,娘说了,这回来津,颇要叨扰舅父许多时日。愧歉之意,要文笙代请。
 
  盛浔道,我这个妹妹,旧书读得太多,读得人迂了。我只信一句俗话,“外甥舅的狗,吃了就走”,哪来的这么多理儿。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倒是要多想想你娘一个人的不易,诸般行动便有个根基。
 
  文笙静静地看着盛浔,觉得舅舅已是个半老的人了。身形胖了,眼眉都有些下垂。更加的,是缺了一股精气神儿,已不见当年长芦盐运使任上的形容。五月的天,还裹着织锦缎的夹袄。靠在黄花梨的圈椅里,手不离那两只文玩核桃。核桃如今已给盘得赤红,包了清亮的浆。
 
  这时候,外头传来“噔噔噔”的脚步声。进来一个年轻女孩,目光没有在谁身上,只是愣着头往前走。
  可滢。盛浔将手杖在地上一顿。
 
  女孩停下来,望着他。
  盛浔道,越来越没有规矩。快来见过你表哥。
  女孩打量了文笙一番,说,笙哥儿!
 
  文笙依稀还记得叫可滢的表妹,当初是个圆圆脸的小姑娘,身边离不开人,只是一味地会哭。如今人下巴尖了,眼睛似乎也大了。穿着学生装,可头发卷曲着,不输襄城里的时髦女子。
 
  盛浔笑说,不错,到底还认得。
  即刻脸又一沉,笙哥儿可是你叫的?读洋书是好的,洋为中用。可不能忘了咱祖宗立下的长幼尊卑。
  可滢便说,爸爸!
  盛浔说,叫“爹”。
 
  可滢并不听他的,嘻嘻一笑,从桌上拿起一个苹果,一口咬下去。嘴里说,Oneappleaday,keepdoctoraway。
  盛浔哭笑不得,说,她跟她姐夫,是一丘之貉,整日在家里说外国话,把我这个老头子烦死了。
 
  可滢将苹果嚼得脆响,一面定定地看着文笙,说,好嘛,这家里的男人,长衫不离身的可不多。爹如今可有伴儿了,一个遗老,眼下多了个遗少。
  盛浔斥她,沉吟了一下,又开口道:说的也是,年轻人,应该有年轻人的气象。滢儿,得空带你表哥去做身西服去。
 
  晚上吃饭,文笙见同席的只有舅父的姨太太崔氏,未见元配张氏。盛浔便道,你大舅母去冬染了肺疾,过年才从医院接了回家,一直在后厢房静养。听说你来,也是欢喜得不行,吃过饭再带你去问安。这人一老,可真是不中用了。
 
  早上饭吃到一半,管家捧着一箩麻花,摆在桌上。盛浔夹起一根给文笙,说道:你舅母惦记你小时候,最喜吃十八街的大麻花。天没亮,就让老李着人去买。挺好,吃个热乎的。你可记得,家里最爱吃这个的,就是你和你大姨。全家的牙力,都没有你们一老一少健壮。
 
  说完了,也想起了什么,气氛就有些凝滞。半晌,姨舅母勉强笑着,问文笙晚上睡得可好。没待他答,盛浔便说,两眼乌青的,睡得好才怪。好好的红木床,硬给搁上个弹簧垫子,睡上去浑身没一处踏实。姨舅母便说,是啊,起来腰骨酸得不行。说是美国的时髦货,叫什么“席梦思”。又是可滢的主意,你舅舅是娇纵坏了老闺女。
 
  吃过饭,盛浔将文笙叫到书房。文笙见盛浔一脸肃然,知道是要和自己谈上学的事情。窗棂上挂着一只鸟笼,笼子里头的蓝靛壳本来叫得正欢,见文笙进来,突然就哑了声音,好奇地斜着脑袋望他。
 
  盛浔让他坐下,说,我看你娘信里的意思,是想让你在天津一边读书,一边学生意。
  文笙点点头,“大丰五金”的东家,是爹的故旧。娘说让我跟他先学着,
  盛浔说,嗯。生意场上,早些历练也是好的。只是常要到柜上去,在教会学校里恐有不便。我还是给你寻个可靠的华办中学。紫竹林新设一间“耀先中学”。听说教员有几个是原先南开的教授,前年未曾随学校南迁去长沙,便留了下来。教中学于他们是屈就,对本地青年倒是很大的福泽。我与他们的校长有些交情。明天就带你去见见,将入学手续先办了。
 
  文笙站起身来,谢过舅父。
  盛浔说,笙儿,你且替我研墨,舅舅写几个字。
 
  一锭“元霜”,磨得满室生香。盛浔以大号羊毫蘸饱了墨,卷起袖子,在一幅虎皮玉版宣上写下“华胥兜率”四个字。
  一气呵成。写罢问文笙如何。文笙端详了一番,便道,听娘说,舅舅自少年时最爱米芾,数十年未变过。
 
  盛浔轻叹一声,少时是爱米颠的性情。老来想起这一层,只觉得惭愧。这字徒有其形,意思却是好的,改日裱了挂到你房里去。
 
  耀先
  耀先中学是一间新办的学校。它的前身十分显赫,是大名鼎鼎的“兴华公学”。由庄乐峰先生创办并任校董,并聘请北洋大学学监王龙光为校长。原校址位于戈登道,隶属于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如今在礼堂里,仍看得见书法家叶广慧手书的四字牌匾。既谓“兴华”,顾名思义,是要服务于租界的华人子弟。这间学校自成一统,体制十分完善,含有小学部、男生中学部、女生中学部。设备、师资等条件在当地更是首屈一指。十几年间,渐树立起口碑。政商名流趋之若鹜,袁世凯、徐世昌、张学良等人的后辈均在此就读。
 
  “七七事变”后,南开大学及中学的校舍被日军炸毁,举校向长沙与重庆等地南迁。部分留津学生失学。“兴华公学”因坐落租界未受殃及,第三任校长骆天霖,开设“特班”收留南开师生。校舍因此扩容,并改为上午、下午的两班制,以供“兴华”与“南开”的师生交替使用。
 
  天津沦陷之后,骆天霖身先士卒,抵制日占当局推行的“亲善”教育,拒绝更换指定教材及日军武装入校。每逢重大活动坚持唱中国国歌,悬挂中国国旗,遂引起日方不满。民国二十七年六月一个清晨,前往学校途中,骆遭日方暗杀。“兴华公学”勒令关闭。是年秋,“兴华公学”全体师生及社会人士,自发组织游行请愿抗议。武汉国民党中央政府对骆天霖追颁褒奖令。多重压力之下,日方准予复校。民国二十八年于英租界紫竹林复校,更名“耀先中学”。并延续原校两班制,原“兴华公学”正班改为“耀部”,“南开”特班改称“先部”。
 
  文笙入学就读于“先部”。上午去“大丰”柜上,下午上学。每日倒也整齐有序。
  各类科目,有一半是他感到陌生的,便从中学一年级学起。相对易些的,是国文。日本人成立了教育局,国文一科,将新文学的内容取消了大半,尽数保留了古文。因为自小随昭如诵读,加之与吴先生所学,如此积累,他在同班学生中,便成为翘楚。
 
  国文课之外,每周还有一堂“经训课”。依年级不同,他们学的是《左传》。一日讲《郑伯克段于鄢》。老师问起他们最感怀的文句。先问到文笙,文笙想一想,便说,通篇里,最好的还是引了《诗经》中的一句“孝子不匮,永锡尔类”。老师便点点头,说,卢同学是心地纯良之人。这时候,便有一个同学站起来说,国难当头,还讲什么“忠孝节义”,难不成所有课程都成了“修身课”?
 
  这句话亦有所指,日人的教育局将原先的“公民课”改成了所谓“修身课”,专讲中古圣贤。老师便问这同学选的句。他倒是毫不犹豫,说,自然是“多行不义必自毙”。全班默然。文笙望一眼,这同学语气沉厚,模样却分外地弱小,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老师,没什么顾忌。
 
  虽为华人中学,“耀先”的英文教学,本不输于本地任何一间西办教会学校。可去年起,英文课被强制改为日文课。校方亦有对策,便安排用英语教授其他课程,如“范氏大代数”与解析几何。这却让文笙犯了难,课本几乎成了天书,举步维艰。
 
  一日盛浔便与家里人商量,想着给他请位英文补习老师。可滢便说,请老师,也得看看学生的程度,你当真一句英文都不会说?
 
  文笙略思忖一下,终于张开口。
  可滢突然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她听着表哥正大段背诵着威廉·布莱克的诗歌,用的是一口牛津腔。
 
  到文笙沉默下来,她小心翼翼地用英文问他诗句的意思。文笙只一脸茫然地看着他。她便大了胆子,说了他几句戏谑的话,文笙也没有什么反应。
  可滢便更为惊讶了,问文笙,这是哪里学来的。文笙便老实答,在教会医院里头,听一个女护士念过,只觉得好听,便记住了。
 
  可滢便知道,表哥对于这门语言,基本上依然无知。但她看着文笙,饶有兴味,像是对着刚刚出土的宋朝窑变花瓶。倒是她的母亲崔氏在旁边一拍手,代她说出了心里话,阿弥陀佛,我是半句听不懂,可鹦鹉学舌到这步天地,也真真是造化了。
 
  可滢便自告奋勇,由她来教笙哥儿。待将ABC先清楚了大半,再请个洋人教不迟。
 
  夏至以后,天热了许多。转眼到七月,是学校放暑假的时候。“耀先”的“先部”因为开学晚,便设了班给学生补习。姨舅母叫厨房每日炖了银耳绿豆汤,冰镇过让文笙带到学校去。
 
  这一段时间,他的英文有了长足进步,渐渐跟得上课程。可滢说,学英文的一大要义便是阅读。多读读报,新闻总是比陈词滥调有趣些。家里订了一份《字林西报》。他每天下了学,便去图书馆,找些其他的报刊来读。
 
  图书馆是年初新建起的,命名为“弘毅”,用了已故校长骆天霖的字以示纪念。这是一幢独立的建筑,在学校的西南,以中间的西澄湖为界,和教学区遥遥地隔开。“耀先”本坐落在英租界的繁盛地带,但因为自成一体,格局上便闹中取静,很有几分“结庐在人境”之意。而这图书馆,因为边远,成了更为清幽的所在。
  远是远了些,文笙却很喜欢在黄昏时分,沿着湖边慢慢走到图书馆去。这时湖中的荷花,开得最盛,墨绿的圆叶层叠着,几乎称得上是“接天连碧”。从图书馆回来的路上,文笙一面走着,一面诵背着代数课上老师教给的口诀。青石铺成的湖径,被太阳晒了整一日,此时还是温热的,踩上去,脚底生出一丝暖。
  这时,文笙却看到前面的背影。一个人正在湖边写生。触目的先是一头乱发,继而是瘦而宽的肩胛,与略有些发污的白汗衫。由于身量高,画了几笔,不得不屈下膝盖,去蘸颜料。


 
  文笙便走近了些。他画的,正是这湖中的荷花,看起来,已经接近了尾声。是未有见过的画法,用笔似乎极清透。而眼前的湖中景致,分明是茂盛浓烈的。
 
  一时间,风大了起来,水中的荷叶翻滚卷动。风将写生的人身边的画纸也吹到了地上。一张恰落在文笙脚边,他便捡起来。这人转过身,从文笙手里接过纸,道了一声谢。
 
  原来样貌也很年轻,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衣着虽不修边幅,面相却十分清净。然而眉目又很浓重,看得出,此时眼神有几分倦怠,白皙的脸色因此生动了。
 
  他微笑一下,看文笙端详自己即将完成的作品,便问,小兄弟,觉得怎么样?
  文笙语气恭谨,我不懂画,说不好。
  青年从裤兜里掏出一支烟,点上,闲闲地衔在嘴角。对他说,没关系,说说看。
 
  文笙想一想,认真地说,画得是很好。但我觉得像,又不像。这湖中的荷花,各有细节,生得并没有你画中这样均匀通透。但这画中的光色冷暖,近而明澈,远而幽黯,又让我觉得分外的真。
 
  青年又笑了,问道,你可知道“印象派”?
  文笙摇一摇头。
  青年便说,是欧洲的一支画派,创始者叫莫奈,以画荷闻名。小兄弟,听你方才所言,你必是习过画的。
 
  文笙有些不好意思,浅浅地说,我是未曾学过一笔。但为我开蒙的吴先生,是个画家,前些年也给我看过一些。若说起荷花,他藏了一幅石涛的《墨荷图》。华滋丰美,又有一股秀拙之气,我是真喜欢。
 
  青年也似乎来了兴致,说道,中国画家将荷花画得好的,实在太多。只说“墨荷”一题,朱耷和徐渭,都是圣手。
  朱耷。文笙喃喃道,可是画鱼画鸟爱作青白眼的八大山人?
 
  青年大笑,正是。要说徐渭与八大的性情,一个狂肆,一个冷诞,在画中皆可看出。徐渭喜绘秋后残荷,画法却惯用泼墨,湿气淋漓。水墨氤氲间有许多的意外,令人绝倒。八大的荷,清浅数笔,却往往一枝独秀,于他是孤冷如常。而在我看来,两者无非殊途同归,他们都是有大寂寞之人。徐渭《墨荷图》的款识,我还记得这么一句,“拂拂红香满镜湖,采莲人静月明孤”,算是他的心声吧。
 
  文笙点点头说,吴先生早年对我说过中国人爱以画言志,应该是这个意思。
  青年说,很对。相比之下,西人的艺术观,就很看重技术。他们是用了科学的精神来作画,讲究的是对自然的尊重,自身倒是其次了。
  文笙忽然想起了什么,便道:我现在晓得了,你画里的好,正是你说的艺术的性情,然而,却无关乎你自己的性情。于我这个中国人看来,便少了一些感动。
 
  青年愣了一下,沉吟了许久,再看文笙,眼里多了炯炯的光,说道,小兄弟,有道是旁观者清。说起来,我早年习的也是国画,半道出家学西画,只以为是更好的,倒荒疏了童子功。现如今这几年,中国画家里也出了几个有见识的人,都在研究中西合璧的画法。若说画出了性情的,林风眠是其一。还有一个潘天寿,是我的师长,我画荷花的兴趣,倒有一半是受了他的影响。艺术这东西,便是将彼此的长处两相加减。至于如何加减,以至乘除,那真是大学问了。
 
  文笙见他说得高兴,一头乱发笼在夕阳里头,金灿灿的,整个人都昂扬了几分。自己心里也有些喜悦了。
  青年抬手看一眼表,说,时候不早了,我再画几笔。你也快回去,别让家里等得着急。我们后会有期。
 
  文笙便与他道了别。这时满湖的荷花,因西天的光线浓浓地铺陈过来,竟淹没了高低肥瘦,像是一匹色彩匀净的织锦,与那画上的别无二致了。
  吃晚饭时,文笙说起了“莫奈”。一桌吃饭的人,并未有知道的。姨舅母说,这个名字,莫可奈何。当爹妈的不知怎么琢磨的,好不吉利。舅舅说,听起来倒得几分海上画派的作风,有些革新的意思。不过毕竟是太新,不知将来是否可成气候。
 
  习英文时,又跟可滢谈起。可滢说,你倒真问对了人。是个法国的画家,我们的国文老师很推崇他。听说早期很有些离经叛道。只是我不太能够欣赏,一处莲池,一个干草垛可以画上许多遍。法国是个爱好革命的地方,这样的画法,未免太过流连了。
 
  可滢就到书柜里翻找。捧出了一摞杂志,从中间拣出厚厚的一本。是本西洋画册,装帧十分精致。书皮上是一片蓝。这蓝是在他经验之外的,浓烈而幽深,是一池水。水上缀着几朵白色的睡莲。文笙翻开,看见一幅上画着很巍峨的建筑。笔触所向,森严静谧。这是一座教堂。
 
  文笙想起,襄城南华街上有一间教堂。米歇尔神父正来自那里。福爱堂没有画上的的堂皇雄阔,也是需人仰视的。因为它的洁净与规整,也因为在黄昏时候飘出的圣诗班的歌声,带着一种与世隔绝的气息,却与街面上的世俗是亲近的。他最后一次路过那个教堂,已经改成了难民收容所。教堂的钟塔上,悬着缀有红色十字的旗帜。枝叶凋零的洋槐,挂了绳子,晾晒着大人与小孩的衣物。有些蒙尘,一切如旧,只是听不到管风琴的声音了。
 
  这一日柜上无事,暑意难眠。文笙晨起,便去图书馆看书。
  西澄湖经了彻夜的冷却,这时还有些许清凉。湖边安静得很,间或一两声蛙鸣,也是已经叫哑了的。晨风吹来,荷叶翻卷如浪,传出细碎的声响。一只翠鸟立在一茎未展开的叶上,忽然扑啦啦地飞起,箭一般地消失在了湖心深处。
 
  文笙沿着湖畔走,看见一个人站在入水的石阶上,躬身在一朵荷花上动作着。这荷花初放不久,花瓣还半合着。走近了,原来正是前几日见过的青年。青年从荷花里一点点地将一些东西剥出来,放进一个小布袋里。看到他,朗声一笑,说,小兄弟,果真是见者有缘。刚制成的好东西,有无雅兴同试?
 
  文笙好奇,便问,试什么?
  青年拧着裤脚的水,将布袋小心地放进贴身的衣兜,说,随我来。
 
  走了许久,经过了教员宿舍,才到了一处院子。有篱笆围成的院墙,上面爬满着盛开的茑萝与金银花,浓绿如锦。院子里有几只鸡走动,样态都十分怡然。文笙不免张望,心想这校园里头还有这样的地方,竟好似远郊的景致。正想着,一头体型肥硕的鹅,远远跑过来,大声叫唤,扇着翅膀,姿态鲁蛮。一个中年人赶上前,对着大鹅呵斥,它才悻悻地回转身走了。
 
  青年人哈哈大笑说,养了这头畜生看家,竟比一条狗还顶用。中年人也笑答,可不是?恶形恶状的。先生今天回来得早。
 
  文笙认出中年人是学校的门房忠叔,就向他鞠了一躬。忠叔点点头,笑说,这学生真懂礼。如今到处讲自由,学生们都像这果头鹅,横冲直撞的。
  文笙见院落里头,矗立着一幢小楼,虽然残败,颜色蚀得辨不清楚,但分明古色古香。门廊上立着两根石柱。柱础的形制朴素,图案是龙凤云水。柱上各以小篆镌着一副楹联:大道硕猷,君子是则;执敬道简,古贤之徒。
 
  青年人看他果果地看,便说,这“万象楼”可比学校老多了,是道光年间一个举人的藏书楼。听说原先用它藏善本书,后来建了新图书馆,书都搬走了,便没了用处。边说边引他进去。小楼里头,黑漆漆的。隐约看见墙角,摆着些石膏的头像,有的已经残缺了,惨白着眼眶。后门里,一个妇人正举着把蒲扇烧炉子,见他们进来,笑一笑。青年就说,婶子,麻烦你帮我烧一壶水来。
 
  他们就沿着木梯上楼去。木梯也有了把年纪,踩在上面吱呀作响。青年人让他脚下小心,一面说,现在呢,这楼就用来堆放教具。忠叔两口子住在这,我与他们搭个伴儿。
 
  一直上了阁楼,青年人掀开竹帘,请他进去。里面是个房间,不大,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张木床,靠窗摆着书桌,一个竹制的书架。书架上倒是排满了书,又在顶上摞得很高,沉甸甸的有些不堪重负。青年将窗子打开,光线顿时清亮了许多。他说,躲进小楼成一统,是我的一方天地。文笙走到窗前,西澄湖尽收眼底,还看得见紫竹林的一岭小丘。
 
  这时门外听到妇人的声音,先生,你要的水,放在门口了。青年人就说,忠婶,谢谢你。便出门将水壶拎了进来。
 
  他将贴身的布袋取出来,说,按理是要焙干的,如今也只有将就,用体温焐了这一会儿,聊胜于无。说罢将布袋里的东西倒出来,原来是一粒粒的茶叶。青年将茶叶放入一只陶壶。文笙看这壶,用的已有了年头,红润包浆。禁不住伸出手抚摸了一下。
 
  青年说,这只老朱泥算是家传,我一直随身带着。没什么嗜好,就是茶不离口。说着,便将烧好的水,浇进了茶壶。雾气缭绕间,忽然一股清香扑面而来。文笙未辨真切,青年已经盖上了壶盖。
 
  他从书架上拿出茶盘,上有一对青瓷的茶杯,泛着剔透的光泽。先从茶壶中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说来个“韩信点兵”。旋即倒掉。刚才那股香气,此时更为馥郁了些。这才斟了一杯,递给文笙,说,来,喝喝看。
 
  文笙便举起杯子,尝了一口,只觉舌尖激荡了一下。再喝一口,有说不明的香气游动,软软地在味蕾上展开。青年也喝了一口,眯起眼睛,说,嗯,这次的时候算是对了许多。
 
  文笙便说,我六叔最爱喝碧螺春。这原是我熟悉不过的茶,可奇了,有一股子清苦气,将这绿茶中的甜香滤掉了几分。到现在我的舌头还醒着。
  青年大笑,说,这“醒”字用得很好。洞庭碧螺人称“佛动心”,好在醇厚艳美。我却不喜它回甘甜腻的果香气。前几日又读《浮生六记》。读到三白录了芸娘制“莲花茶”一节,说晚间趁荷花含苞,将茶放至花心,早上花开再取出来,“烹天泉水泡之,香韵尤绝”。就灵机一动,想来个以香制香。其实这茶的制法,是倪元林开了先河,顾元庆在《茶谱》中也记过,只是熏制的手段太过繁复考究,令人不耐。倒是陈芸的法子日常亲切了许多,就拿来一试。试出了心得,要选那花瓣质厚紧实的,才能成事。
 
  文笙搁下茶杯,想想说,我是听明白了。这茶中的好喝,是取荷香的清苦,延抑茶香。只是我听师父说,茶有真香。这熏茶的道理,毕竟不是出于天然。
 
  青年沉吟道,你师父说的对。这话原是陆羽的。《茶经》里极鄙夷加香的法子,说那泡出来简直是沟渠废水。倪元林是熏香圣手,我也不赞成他往茶里加添什么核桃松子肉,美其名日“清泉石上茶”。茶毕竟不是果腹之物,未免太饕餮了。说起来,这“莲花茶”的名堂,实是以香洗香。香味间既非成全,也非相克。只是华服之美,太过喧哗,以素纱覆之,隐约之间,倒另有一番成就。
  两个人便对着窗,静静地喝茶。不知不觉,喝到了第三泡。文笙说,方才说的那些,我是一知半解。我这个年纪的人,每每喝到了好茶,觉得好,究竟不知好在哪里。
  青年又给他斟上一杯,说,这事急不来。我也有许多的不懂得。我的老师也说过喝茶的道理。茶好像碑帖,要常常临写,才知道它的气理和底蕴。临到高古的帖,只觉得是好的,以为老便是时间的果。我看不见得,眼下这个时代,与时俱进是根本。
 
  茶终于淡了。窗外的阳光浓烈起来,倒衬得室内更为幽暗清静。青年人说,小兄弟,这茶喝了半日,还不知如何称呼。
  文笙忙答道,小姓卢,卢文笙。
  青年口中重复一下,文笙,好名字。如见其人。我姓毛,毛克俞。
  文笙起身拱手,恭敬地说,毛先生。
 
  青年哈哈一笑,小小年纪,规矩倒很多。罢了罢了,先生不敢当。我虚长你几岁,就叫一声大哥吧。听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笙说,我是襄城人。
 
  哦?青年眼睛一亮,说,襄城倒真是人杰地灵。说起来,我有个同门师弟,也是襄城人,若论才分,堪称我辈中翘楚。不是自谦,真真在我之上。他常常谈起,少年微寒,多亏恩师知遇,方得今日。如此,这位吴先生也是很欣慰了。
 
  吴先生?文笙脱口而出,大名可是吴清舫?
  正是。克俞也不禁惊奇,说,你知道他?
 
  文笙自然兴奋难抑,说,岂止知道,我前日说的开蒙老师,便是吴清舫吴先生。
  难怪了。克俞说,听你那天谈画的见识,我本该想得到。真是造化了。来来,我们以茶代酒。
 
  因为这一层,两个人顿时亲近了许多。文笙也就知道,克俞原籍皖南,安庆人氏。前些年在杭州国立艺术院习画,年初由四川辗转来津。



 
  克俞
  这一年九月算得秋高气爽。盛浔从承德移来的几株金桂,早早地开了花。点点如繁星,整个院落里都是甜丝丝的香。崔氏坐在门廊前,为温仪的头生子绣一副枕套,深深嗅了一下,说,真好闻,都担心活不了,生得倒比在承德当地还要好些。天津这方水土,到底是养人的。
 
  盛浔放下手中的茶壶,说,可不是!养了自己人,还要养外国人。先是英国人,意国人,如今又是日本人。崔氏便道,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哪来这么多牢骚。
 
  盛浔站起身,踱了几下步子,将一张报纸拍在桌上,说,是我的牢骚吗?你看看,《国民政府令》都颁出来了。重庆的陪都地位,如今算是的而且确。说什么“还都之后”,这都能不能还,是猴年马月事了。自己的一方土地,变着法子躲日本人。当年袁世凯再不智,老北京的根基总是动不了的。
  崔氏叹一口气,将紫砂茶壶斟满了水,搁在他手里,说,罢了,人家蒋委员长不怵疼,你一个下了野的老头子,操的是哪一份儿心。你瞅瞅外头的情势,现时还能给你个寓公做做,就谢天谢地吧。
 
  盛浔啜一口茶,终究不甘心,说一句,妇人之见。
  崔氏便好脾气地一笑,将绣花绷子紧一紧,说道,妇人之见?没我们这些头发长见识短的妇人,谁来生养你们这些做大事的人?
  这句话一堵,盛浔要说什么,生生憋了回去。
 
  好在这时候查理进来。查理去了趟东北,给他带了一支上好的长白山参。盛浔摘下一根参须,看一看,说,好参。去年托同仁堂的老徐带的那根,还不及这支。查理说,爸爸,我昨晚见了个交通银行的老相识。如今市面上的情形,有点吃不准。家里的金银硬货,要好好归置一下——
 
  盛浔点头道,法币无限制买卖一取消,日本人自然不至于太嚣张。恐怕老百姓也要吃些苦头了。
 
  秋天开学后,文笙的学业算是上了正轨。小半年下来,同学熟络了许多。这天放学,走在路上,到了老泰昌附近的一处街口,听到有人唤他。回头看见一个小个子的少年追上来。
 
  少年气喘吁吁地停下来。文笙有些意外,因他与这个同学从未交谈过。事实上,这个叫凌佐的同学,在班上甚少与人说话,文笙对他却甚有印象。那回上“经训课”,讲《左传》,他一句“多行不义必自毙”说得铿锵,言犹在耳。
 
  文笙便问他有什么事。凌佐说道,我听人说起,你是很懂看古画的,想请你帮个忙。
  文笙说,懂不敢说,一些皮毛罢了。
 
  凌佐略向四处张望了一下,说道,我们借一步说话。两个人便到了一处暗巷。凌佐从书包里取出一个卷轴,小心地展开,说,你替我看看。
  文笙看这画的装裱已经有些残破,绘着两枝墨梅,上题“半浓半淡影横斜”,款识落的是“昔邪居士”。图章是朱文的“寿门”二字。他将鼻子凑近将那印鉴闻一下,说,金农的东西,我舅父收了几幅,其中也有项均、朱筠谷几人的代笔。这画倒真是他画梅的韵,所谓“不繁不简之间”,拙意天成。我看像是真的。你要拿不准,再找个人看看。
 
  凌佐说,好好,这下好了,我只怕给人诳了去。说罢将画卷起来,一句话也没多说,便匆匆地走了。
 
  过几日,遇到管事的老校工,坐在台阶上晒太阳。见了文笙,拉他坐下来,说,学生,你倒是有本事,和这个愣头青也说上了话。文笙就笑笑。
  那人就摇摇头说,想必你还不知道他的事。能进这间中学,总是有些来头的。
 
  文笙心里有些不耐,说道,非富即贵,与我何干。
  那人顿上一顿,说,还都不是。你没听过他的诨号?
 
  见文笙没接茬儿,他便继续说,看来你是真不知道,他打架那会儿,可热闹着呢。你们隔壁班姓金的女学生,记得吧?文笙想一想,印象中有这么个女孩,叫金韫予。一起上过“经训课”,不多话,安安静静的。苍白着脸色,独来独往。
 
  那人说,你道这女孩的真姓是什么?猜不着吧,爱新觉罗。
  文笙觉得他语气可厌,便说,那又如何。皇帝都没了,就算是王公贵族家的孩子,还不一样要穿衣吃饭,读书上学?
 
  那人有些无趣,但还是接着说,是没什么,只是这层意思看怎么说。有天早操,凌佐跟金姑娘前后脚走着,遇到了嘴坏的人,说了一句,如今民国,还真是天下大同,主子和奴才都同窗了。那小子就跟他干上了架,满头满脸的血,一颗牙都打掉了。
 
  文笙叹一口气,说,也是太血性。前清的朝臣多了去了,遗老遗少,也没什么见不得人的。
 
  那人就不屑地笑了,说,什么朝臣,他那宝贝爹,是宫里出来的太监。
 
  文笙心里一惊,脸上到底现了出来。那人就有些得意,说,听说这个爹,当年在宫里也好生了得,跟着小德张伺候过隆裕太后。又会唱几句戏文。你想宫里头的老人儿好这个,小德张工武生,他唱花衫,也红过一阵。民国二年隆裕一死,树倒猢孙散。人家小德张没有的,他没有;可人有的,他也没有啊。就被发送出去伺候荣惠太妃。前些年太妃殁了,又没了着落。还是小德张有些情分,干脆把他招到自己跟前儿,成了个伺候太监的太监。这日子久了,眼馋小德张有老婆,也想讨房媳妇。听说南门儿有个唱大鼓的寡妇,在外头欠了债,就动了心。跟小德张借了钱,帮这寡妇还了债,要娶了人家来。寡妇说嫁给他有个条件,就是要供自己独生儿子读书,还要读最好的学校。他答应了,去央小德张。后来孩子大了,又是小德张从旁想办法,读了这间“耀先”。所以说,戏文里头都说了,这孩子是交了华盖运了。
 
  文笙拍了拍书包,站起来要走,说,你倒是都很清楚。那人便说,天津卫就这么大,你当是皇城根儿,谁还不知道谁的事儿?
 
  周五散了学,在路上,凌佐又叫住了文笙,递给他一个纸包。打开看看,是耳朵眼儿炸糕。这炸糕得跑到北门外大街去买,可不算近。
  凌佐说,前儿的事,谢谢你。估摸他们没少嚼咕我。往后我也不找你了,省得人说你老跟个“小太监”一路。
 
  文笙道,由他们说去。
  凌佐点点头,由他们说去。我皮也厚了,年前还在胡同口给帮浑小子扒过裤子。结果怎么着,他们有的我也有。两个人就都笑了。
  文笙说,你功课好,好好地学,你爹其实也不容易。
 
  凌佐听了,突然一咬牙说,他不是我爹,不是为我娘,我早就杀了他。
  文笙看着他,眼睛一点点地黯淡下来,又说,我只有一个爹。我爹是北伐军第四军独立团第三营营长。我爹打武昌城的时候就死了。他不是我爹。
 
  新学期的美育课,文笙报了一门绘画。
  开课前,远远看见老师的背影,立在门廊里同校长说话。这背影颀长,肩膀不怎么挺拔,像是个中年人。待上课铃响了,人走进来。文笙定睛一看,竟是毛克俞。也难怪认不出来,一头乱发,今天竟梳得十分整齐。穿了一件石青色的长衫,是有些老气的颜色。因为人瘦,这长衫便穿出了萧条来。
 
  对于这个样貌老派的年轻先生,学生们免不了窃窃私语。克俞立到了讲台上,也一眼看到了文笙,微微一笑说,同学们,鄙人姓毛,毛克俞。咱们这个班上,有旧友,也有新知。如此好了,自报家门便可免去。这门课不讲大道理,只重在实践。坐言起行,不如现在开始。
 
  他便拿出一摞纸,发给每个学生一张。我们常说诗情画意,今天我出一道题目。每个同学画一个自己最熟悉的东西,然后配上一句成语,要合乎画意,又要有点意义的升华,我先来举个例子。
 
  他便转过身,拿起粉笔,在黑板上三两笔线条,勾出了一个茶壶,旁边龙飞凤舞地写了四个字“腹有乾坤”。
  学生们都有些跃跃欲试,纷纷在画纸上动作。文笙想了想,便也埋头画了起来。
 
  文笙迟迟地才画好。他画了一只雏燕风筝。因是他很熟悉的,图案上难免巨细靡遗。两株牡丹是花开富贵,翅膀上四围的蝙蝠与鹿角是福禄呈祥。画好以后,却难为该写什么句。想来想去,不知怎么,写下了“命悬一线”四个字。
 
  克俞看一看,也未说什么,只是拿起来给同学们传阅。学生们先是惊叹他画得好。但继而有人说,这题词着实不吉利,不如叫“扶摇直上”,还让人觉得振奋些。一位女生却站起来,说,我倒觉得题得极好,眼下中国的状况,可不就是如此?华北之大,已经安放不下一张书桌。我们能坐在这里,是不幸中的大幸。
 
  克俞说,放风筝,与“牵一发而动全身”同理,全赖这画中看不见的一条线,才有后来的精彩处。不如就叫“一线生机”吧。
 
  下课后,克俞收拾了讲义,叫住文笙说,看得出,你很爱风筝。我那里有本近人编的风筝图谱,得空了过来借给你看。文笙躬身谢他。克俞笑道,有了师生之谊,反倒生分了。下了课不必拘礼,仍以兄弟相称吧。
 
  中秋时候,崔氏说,笙哥儿,你们学堂里头的年轻先生,听你老提起的。一个人在外头,娘老子都不在身边,也是怪疼人。不如叫上他到咱们这儿过节,反正饭菜都是现成的。文笙心里也有些欢喜,嘴上说好,就出门去。崔氏又叫住他,叫厨房挑了几只大闸蟹,又拎了一壶黄酒,叫他一并带了去。
 
  文笙走到万象楼,看忠叔站在院子里,宰一只鸡。一刀在脖子上下去,鸡挣扎了一下。血溅出来,忠婶拿个碗接着。看见文笙,忠叔笑一笑,说,学生,过节好啊。今儿毛先生不在啊。
 
  文笙心里一阵凉,问道,可是回老家过中秋去了?
  忠叔把鸡按在开水里一烫,拔起了鸡毛,说,这个我也说不准呢。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没交代一声。
 
  文笙嘴里轻轻“哦”了一声,只觉得失望。转身要走,想起什么,就将螃蟹篓子和黄酒,搁在了窗台上,说,这个您留着。
  忠叔也很喜悦,客客气气地将他送走了。
 
  八月十九那天,中午刚进校门,忠叔从门房走出来,将他唤住,说,学生,毛先生回来了。看着身子不爽利,你得空瞧瞧去。下午的课,文笙上得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终于到了放学,便收拾东西,往万象楼去。
 
  忠婶正端了一盆水从楼上下来,见他摇摇头,说,不知是去了哪里,回来人脱了形似的。这会儿睡醒了,你上去看看吧。
 
  文笙敲一敲门,没人应,便推开了。看见室内光线暗淡,窗帘没有拉开,满屋子的烟味。克俞坐在书桌跟前,一动不动。前些天拿来的黄酒,酒喝完了,酒瓶子倒在桌上,好像要从桌角上滚落下来。
 
  文笙唤他一声。克俞回过头,是很憔悴的模样。看见是文笙,赶紧站起来,身体却摇晃了一下,立不住似的。他还是扶住了桌子,将窗帘拉开,轻轻说,看我这儿一片狼藉。
 
  文笙说,听说你病了,过来看看。
  克俞便说,回来那天染了风寒,不碍事。
 
  克俞咳嗽了两声,文笙见他额头上有些虚汗冒出来,眼窝苍黑着,脸色白得有些发青。他一时又果了似的,目光从窗口游出去,茫茫然的。两个人坐着,都不说话。过了一会儿,文笙终于说,你早些休息,我迟些再来探你。
 
  克俞愣一愣,醒过神儿似的,要文笙等一等。就走到书架跟前翻找,许久拿出一本布面的线装册子。上头积了厚厚一层灰,他掸一掸,灰扬起来,便又禁不住咳嗽,肩膀也抖动起来。他一面深吸了一口气,让自己静了静,这才对文笙说,这是我跟你说的图谱。里面有宫廷的旧样,也有些民间的花式。也算有趣,你拿回去慢慢看。
 
  文笙接过来,翻开一页。是一个顶戴齐全、蟒袍皂靴的官佬儿风筝,帽翅可以随风摆动。白鼻子,奸角儿的形容。就说,这眉眼儿,大约是拿袁世凯做样子画的。
 
  克俞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手上摸索着,点起一根烟。却也并没有吸,由它燃了一截灰烬。这时间暮色重了,烟头仿佛一星火,安静地悬在暗黑中。有一阵微风吹进来,将书桌上的几张纸吹到了地上。文笙便弯下腰,捡起来。看到上面有十分娟秀的字迹。另有一方印章,颜色赤郁。
 
  克俞从他手中拿过信纸,看一看。他将那纸铺展到桌上,小心地用手抚平。一下,又一下,忽然停止了动作。只听见他说,我又是何必去,明知是自讨苦吃。
 
  他打开灯,看着文笙的眼睛,说,你知道吗,我走了这么远,离开了杭州,江津,来到这里,我曾自以为是天下第一拿得起的人,现在却只有放不下。
 
  他苦笑一声,说,罢了,和你说这些,你年纪还轻。男儿难过相思苦,是没出息的。
 
  文笙想一想说,最近班上流传一首旧诗,我记得有这么一句,无情未必真豪杰。我虽未经过,或许也是懂得的。
 
  克俞的目光动一动,沉吟半晌,说,好,我就和你说说这方印章的来历。
  见第一面,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时候,我还在杭州读书。艺术院离西泠印社不远。我们几个好金石的师生,倒是常去走动。因为潘师引领,即使是青年人,在那里也很受礼遇。
 
  有一回社庆,我们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个年轻小姐过来,问哪位是毛先生。我向她回了礼。她说,谢谢您捐的印谱,戴本孝的这一方,我是喜欢得很。我是初学,将来要多向您请教。
 
  这小姐是往日未见过的,身形单薄,谈吐却是飒爽的样子。也并没有多说话,只说是姓吴。
 
  在路上,我就与潘师说,这吴小姐是个女才子,听她品鉴恽寿平的“问花阜”,很有见地。潘先生就对我眨一眨眼睛,听说她是吴隐吴先生的亲戚,正在中央大学读国文,来杭州过暑假,也在社里帮忙打点。
 
  后来,我们去印社就勤了些。楹联酬唱间,渐渐也熟识了。我就觉得这个女孩,是不同以往的所见。不止是学问,是其中的见识。有一次她轻轻对我说,这一众年轻人,你的性格未免太清冷了些。我想一想,回道,穷则独善其身。她便说,古希腊的“犬儒”,放在当下不尽适用。“少年强则国强”,二十多岁正是要昂扬的时候。后来见面,她便带来厚厚一叠书稿给我,我看上头是她的手迹,实在很美。她说,我敬你,所以不怕见笑。这是我写的小说,梁启超说,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我是读国文的,总觉得应该身体力行。只是不知道写得好不好。
 
  我回去细细看了。女子中将白话文写得如此漂亮的,真是不多。在我印象中只有一个冰心。可又不同,她的文笔是有些须眉的气概,时有铿锵之音,内容竟是续写的《玉梨魂》。写白梨影的儿子鹏郎长大了,追随何梦霞去了日本。回来以后参加革命军北伐。终感事业未竟,弃戎从商,走上了实务救国的道路。
 
  这文字里,已无一丝鸳蝴气,倒很有译文小说的味道。体式却还是章回体,每章的入话,都是她自己作的一首旧体诗。写得极为工整,与正文相得。章节的最后,都有她自己制的一方章子,是阳文的“思阅”二字。这是她的名字。
 
  我心里对她的敬爱,这时便又增加了几分。可我的性情,总拙于言表,便想起与一个同窗友好商量。谁知这个师弟对我说,他打算追求印社的吴思阅小姐,无奈人家过完暑假就要回南京去了。我于是没有再作声。
 
  这样到了周末,吴小姐竟默默离开了。我并不知情,事后才知道是这师弟去送她的。后来,他们彼此鸿雁来往,年底便结了秦晋之好。我只是觉得十分恍惚,终于没参加他们的婚礼。此时时局已不十分好,艺术院先是迁址去了诸暨,后来又迁去江西的贵溪。迁往长沙时,我一个人去了四川江津,将息了许久。这间中学教务长是我父亲的故旧,便聘我来教书。我便应允下来,只觉得,走得越远越好。
 
  中秋前,收到师弟的快信,说他获公派就要去法国留学,夫妇同往。只想在临走前见我一面。我在南京见到了他们。吴小姐面容和泰,却不着一言。我们与几个同学同游秦淮。河畔的桂花随风撒落,纷扬成盛景,却终于被河水携裹了去。众人只说可惜。吴小姐这时轻轻说,世事如此,落花有意,流水无情。游船后,师弟支开同学,只拉我一人去喝酒。喝到微醺,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说对不起我。我问他从何说起。才知道当年吴小姐离开杭州的前晚,曾嘱他交给我一封信。他在煎熬之下,打开了信,原来是告诉我,她将乘翌日下午三点的火车回宁,约我在火车站见面。师弟说,他思虑再三,终于将信藏了下来。他说,这事让自己悔得很,但“爱”这个东西,是不容人的。他在赴法之前,将这封信交给了我,算是一个交代,只望求得原谅。
 
  克俞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的西澄湖。晚风摇曳,有一些水鸟骤然飞起,远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中,终不知去处。他说,文笙,人生有许多的失之交臂。如果我当初勇敢些;又或者她回南京后,能主动写一封信,事情也许就不同了。我只想说,若将来你有心仪的感情,我便是前车之鉴。
 
  说完这些,克俞淡淡地笑。笑容中有些凄楚。他手中的信纸上,是十分娟秀的小楷。信未的印鉴浓重,盖得颇为用力,渗透到了纸张的背面:“不负金陵”。
 
  文笙回家的时候,夜色暗沉,天空清澈。月亮仍是白亮的颜色,只是不及中秋那天的圆满了。



 
  万象
  到二十六这日晚上,本非节庆,孟家却摆了一桌宴席。文笙见盛浔脸上少见的有生气。崔氏便笑说,快恭喜你舅舅去。全家都在讨他的好呢。
 
  盛浔面有喜色,问道,笙哥儿,可知明天是什么日了。
  文笙认真想一想,摇摇头。
 
  盛浔佯嗔道,咱们家的人怎可忘了本,后天是孔诞,要在文庙祭典大礼。“中堂严肃素王尊”,袁大头别的不说,这点道理还是懂的。自日本人来了后,可有日子没好好办过了。往年的春丁秋丁,府县两祀,就没有了着落。我还记得,最后那一次,府庙还是张自忠主祭的。说起来都过去四年了。
 
  崔氏便说,怎么没有,日本人倒是年年祭,你年年骂不是?今年好了,恢复了乡祭,推选了你舅舅做耆绅代表主祭,说起来咱们家也真的许久没这样的大事了。
 
  盛浔便哈哈一笑,说,可不是吗,也不枉我身为“亚圣”后代。
 
  吃完饭,盛浔兴致勃勃地将准备好的祭服穿上。簇新的对襟马褂,对着镜子照了又照。将主祭辞郑重其事地念一遍,又念一遍。一家子人都陪着他演习,就差三叩六拜。崔氏便说,瞧,老小孩儿似的,这会子可知道体面了。往日要让他把那骆驼鞍的“大云儿”脱下来,跟要了命似的。如今也知道暖靴的好了。
 
  第二日晚上盛浔回来,满脸的倦容。温仪迎上去说,我们都等着看《益世报》了,看我爹爹怎样神气。
  盛浔将自己瘫在太师椅里,眼光里头,莫名黯然。半晌才说,日本人到底还是来了。
 
  崔氏愣一愣,便说,来就来了吧,就当没看见可不成了?
  盛浔忿然道,中国人自家的事,怎么哪里都有他们?停一停又说,今天我看见咱们的亲戚了。几年未见,人老了许多。真是今时不同往日。
 
  崔氏说,哪门子亲戚,还有闲心陪你去祭孔?
  盛浔说,孟养辉。他还说过些天来看看咱们。
 
  隔天的代数课,凌佐出了糗。众目睽睽之下,一问三不知,这让文笙很有些意外。凌佐平日里的机灵,应付这些是绰绰有余的。他自己倒是不在乎的神情。
 
  散了学,他追上了文笙,说,方才课上,我读了一篇文章,写得太好,走了神。说罢从书包里拿出一张报纸,印刷得不很好,字迹模糊。报题用的是斗大的隶书,三个字倒十分醒目,“新津报”。
 
  文笙便说,哪里出的报纸,我怎么没听过?
  凌佐搔了搔头发,说,我也不知道。我路过南市的时候,有人塞给我的。可是这篇文章写得真的好。这个河子玉,说的尽是我心里的话。
 
  文笙就接过报纸翻开,凌佐点了一下。他就看到一篇文章《再告救亡同胞书》。他合上了报纸,四望了一下。凌佐说,你看一看,写得很好的。特别是“百团大战”那一段。依我看,如今日本人有了真正的对手。
 
  文笙听到,不禁心里一动,他想起了襄城一时间甚嚣尘上的,正是冯家二小姐通共的事。于是对凌佐说,我们做学生的,尽到本分就好,这些本不是我们能管的。
 
  凌佐说,怎么不是我们的事?
  文笙想一想,说道,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
 
  凌佐于是有些恼怒,说,卢文笙,你别和我文绉绉的。汪精卫的所为,你我都知道。事不关己,将来天津就是第二个南京。
 
  这一夜,文笙睡得很不踏实。朦胧间,出现了母亲的脸,这张脸又变成了大姨的脸,叶师娘的脸。慢慢的,这脸愈加清晰,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女孩。她坐在一座土堆前,沉默不语。那座土堆突然裂开,里面是一具惨白的尸骨,瞬时便立在了他眼前。
 
  他惊醒了。外头是一枚下弦月。这月亮的光线微弱,但如刀镰般锋利,将云霾裁开,且隐且行。

尽职的教师。一如他的艺术观念,不太存在中西的界线。因此,他讲课的方式,也无所偏重,甚至有些信手拈来。刚刚还在分析西洋画的线条勾勒至散点透视,一忽间就拿出李唐的“万壑松风”,讲起了“钩、皴、染、点”。只一块石头,洋洋洒洒许久,半堂课也就过去了。
 
  到了上素描课的时候,桌上摆着伏尔泰的石膏头像。不知为何耳垂上缺了一块,整张面容立时有些残败。文笙原不认识,以为是个西洋的老妪,笑得很不由衷,显出了愁苦相。他们画的时候,克俞在旁边走动,略略指点。然后便自己坐下来,目光有些失神。长衫穿在身上,肩膀支起来,更显尖削,竟有了嶙岣之感。
 
  上课间隙,有时会出现一个面目可疑的人。这人并没有十分显著的特征。因此,文笙也仅仅记得他穿着黑色的西装,立在窗边,或者门口,看一会儿,便走了。当然,这个人并不只出现在美术课上。但他似乎对克俞的课程十分感兴趣。后来有一日,消息传过来,说这个人是日本派驻在耀先的督导,负责监督老师的教学。而他曾通过校方要求克俞反省。理由很简单,他认为克俞对日本文化抱有成见,在课上援引的画例,从古至今,西洋到中国,甚而印度,竟完全与大日本无涉,无视中日共荣源远流长。他说,该让这个年轻人清醒一下,德川时代狩野探幽画得出《中国七十圣贤图》。如今不向日本的艺术致敬,便是中国人自己数典忘祖。
 
  如此,克俞讲版画一堂,选了一个日本画家。并未从祖宗讲起,督导皱一皱眉头,也就放他过去。即使是学生,都对他在这时选择蕗谷虹儿感到莫名。画上净是伤春悲秋的年轻女郎。寂寞怅然,不食人间烟火的神情。都有一双神经易感的眼睛。嘴角间或是一抹意味情色的暖昧微笑。以往对于画风格局的开阖,克俞是颇为注重的,但却不作解释。在课堂结束时,他终于说,以目下的形势,这些画未免不合时宜。这画家是鲁迅爱过的。那时我不爱他,如今却爱,就爱他的不应景。想一想,不过十年的光景,他便是个被抛弃的角色。民国二十一年日本人退出国联,二十六年这场战争打起来,日本人是不要他的。嫌弃他颓废,萎靡,没有精神。中国人也不爱,因为他是个日本人。谁都认为他多余和碍眼,他便索性放下画笔,归隐到乡下去,扛起了锄头把。如此一来,却是让人羡慕。
 
  他说完这些,眼神里十分落寞。但却笑一笑说,这世上尽是多余的人。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傍晚的时候,文笙去了藏书楼,将风筝的图册还给克俞。之前他描画了一些图样,想着回襄城的时候,带给龙师傅去。因为颇为费时,一来二去,也耽搁了不少时日。
 
  到了万象楼,却发现忠叔和忠婶却不在了。连同满地跑的鸡和鹅,也不见了踪影。后来才知道,因为教工宿舍多了一间房,老两口就搬了过去。只是间或过来照顾克俞。这院子于是寥落了许多。篱笆上的丝瓜藤,已经在秋日里发了黄。一个未曾收获的老丝瓜,已经风干了,孤零零地悬在藤上。
 
  院里倒多了一些木板,一字排开,整齐地靠着墙摆着。这些木板,有的已不怎么新鲜,看得见木纹间的水渍,和经年风蚀的痕迹。文笙走进去,先看见的,是克俞瘦削的肩背。肩胛骨在汗衫底下隆起着,他正在努力地动作。夕阳的光线下,整个人的形状格外的清晰。听见唤他,这才回过头。看见是文笙,便笑了,同时从一旁抓起毛巾,在脸上胡乱地擦一把。文笙有些意外的是,这笑容与此前不同,是有些昂扬和明亮的。
 
  再等我一下,马上就好。说罢,便又弓下长大的身体,在一块木板上一前一后地使起劲来。一些刨花翻卷着,堆叠在眼前。空气中弥漫着略有些朽腐的木头的清香。
 
  他终于停下来,将木板侧过来,眯着眼睛看一看,又笑了,说,好了,我们上楼去。然后将汗衫脱下来,拧一拧,又穿上。
 
  几天未来,楼上的景象竟充塞了许多。地上堆了木板与画纸,散落着木屑,不复往日的整饬。克俞刨开桌面上一角,给文笙沏了杯茶,一边说,对不住,太乱了,一面将刚才那块木板小心地倚墙搁好,说,认不得了吧,忠叔给我找来的门板,总算派上了用场。只是老木头旧了,潮气太重,洇纸。这不,晾上一晾,刨了又刨,勉强可以用。
 
  文笙见一块木板上刻好的图案,已刷上了一层墨蓝色,便知道克俞正在做版画。克俞循他的目光望过去,似乎发现了什么,从桌上捡起一把很小的刻刀,在木板上细细地顿挫了几刀。又眯起眼睛,左右看一看。
 
  桌子摆着几本画册,被翻得卷了页,其中一本上课讲过,是比亚词侣。墙上的多了数张,竟是杨柳青年画。都是喜闻乐见的题目,刘海戏金蟾,三英战吕布,年年有鱼之类。克俞便说,讲好东西在民间,真是着实不错。就这几块木板,分版尚嫌奢侈,想要做套色几乎不可能。还好看了这年画,有个“半印半画”的办法。做两版单色,勾勒线条,然后直管用水粉的法子画上去。既有木味,又有水气,实在是好得很。
 
  那块上过色的版,纹理凸起间并不繁复。眉目清楚,是一个人形。周边的枝叶花卉,轮廓也是极其茂盛的。
 
  再到上课的时候,克俞夹了一卷纸,微笑地走进来。他说,同学们,眼下忌讳多,西洋画讲不得,中国画也讲不得,那么我就讲讲我自己的画。昨儿刚画好,没容细琢磨,见笑了。
 
  学生们看他展开画幅,原本眼睛都有些怠惰,这时却发亮了。原来克俞画的,正是“耀先”的校园风光。且地分四季,一时一景。西澄春晓,夏至烟波,弘毅秋色。笔意时而柔曼,时而刚劲,轻描喻于重写。最后一张是他自己的住处。颜色顿时萧索了很多,题为“万象入冬”。学生们传看间,一面赞叹,一面竟有些唏嘘。一个男生说,老师画得好,如今入了冬的,岂止是咱们的校园?大家听了,就都安静下去。
 
  这时克俞向外看了看,笑一笑说,诸位同学,还有一张。大家看了后,定心有戚戚。
  他将这幅版画慢慢展开来,空气顿然凝滞。文笙见旁边的男生,已经露出瞠目的模样。不同于之前几张的简劲,这张画笔意的明艳华丽,显然可见画者的心力投入。画面上是一男一女,神情亲密。女的是着旗袍的中国少女,修身玉立,手中捧着一株盛放的莲花。文笙见她,面目清丽幽婉,不期然想到了“思阅”这个名字。然而她身边的男子,却是个着和服的青年,眉宇英武,手中执一株樱花,正将一朵摘下,别在女孩的发髻上。女孩垂首,看得见喜悦的颜色。他们的周边,天地间绘着百鸟朝凤,松鹤延年,这正是中国年画的气派了。
 
  克俞似乎并没有注意到学生们的迷惑,甚至于不明就里的忿然。他的目光望着教室的门口。这时响起了掌声,穿着黑西装的男人走了进来。学生们看着传说中的督导先生用激赏的眼神望着克俞,他用十分流利的中文说,画得好!中日亲善,正如这画上男女的琴瑟龢同。言未尽,意已达。变通则久,若时下中国的青年艺术家,皆是如毛老师这般识时务的俊杰,支那有望,大东亚共荣指日可待。
 
  克俞点点头,说道,先生,这画并没有你说得这样好,不过是些心里的想法而已。
  督导摆摆手,说,过谦了,过谦了。一边走出门去,临走站定,向克俞鞠了个躬。
  待他走远了,克俞淡淡一笑,将画幅慢慢翻转过来。
 
  学生们的窃窃私语,忽然间如被凝固了一般。文笙定睛一看,也不禁屏住了呼吸。这幅亲善主题的版画,乾坤颠倒后,是另一幅图景。一个面目狰狞的日本兵,正举着刺刀,站在中国的地图上。他的脚下,是无数愤怒的拳头。而那跃飞而起的凤凰,是一句用花体写成的英文:GetoutofChina!滚出中国。
 
  教室里,响起了嘹亮而由衷的掌声。文笙想,督导先生或许听不见了。
  凌佐一个星期没有来上课。
 
  文笙想起,他说过自己住在折耳胡同。放了学后,便一路打听。这胡同在城西,偏僻得很。七弯八绕,总算是找到了。巷口有些窄,地上铺着青石板,踩上去,噗哧一声,陈年的污水冒了出来。
 
  有个老人猫在墙根儿,袖着手打盹儿。这时候天已经半黑,文笙就问他,附近有没有一家姓凌的。老人耳朵不大好使,努力地望一望他。他便放大声量,又问,家里有个孩子,跟我般大的。老人摆摆手,将眼睛合上了。走过来一个卖糖葫芦的胖子,听了便说,你是说金太监家吧?就在前头。文笙谢过他。胖子又追了句,他们家出事了,唱大鼓的女人死了。
 
  文笙停住步子。胖子叹一口气,病了这几年,拖得久。活够了,一根绫子了结了自己个儿。只苦了这孩子,将来怎么成。
  说完又叹一口气。文笙心里抖了一下,终究没有说话,脚底下急了些。到了巷子中段,看见一个人家,屋檐底下挂着个白灯笼。灯笼上写着斗大的“奠”字。门紧紧闭着。文笙犹豫了一下,敲一敲门。
 
  门开了。开门的是个女人,一袭白衣,面相很老。她打量了一下文笙,问找谁。文笙说,找凌佐。说自己是凌佐的同学。女人赶忙将门打开了。
  文笙走进去。这是个两进的院子,不小,空落落的。正中间摆了个灵堂,搁着些纸糊的牛羊。文笙便对着灵堂鞠了一躬。女人燃了三支香,递过来。文笙拜一拜,插到了香炉里。他听到抽咽的声音,回过身,看女人正抬起袖口擦眼泪,一时间也乱了心神。女人说,我这个妹子……小先生,你可知道,除了些老邻居,亲戚朋友里头,你倒是第一个上门的。都怕沾了晦气。
 
  想想,又说,按规矩,谢仪却不能少。我就叫他去。
  女人便掀开布帘,轻轻地唤,妥儿,妥儿。
 
  文笙便看见,穿着孝衣的凌佐,靠着一口薄棺,已经睡着了。孝衣过于大,包裹了他瘦小的身体,像是一只口袋。他煞白着脸,眉毛紧蹙着。
  文笙便止住她,说,别叫了,让他多睡会儿吧。
 
  女人便抱歉地说,这孩子,给他娘守铺,守了五天五夜。中间也没个替换,怕是一个囫囵觉都没有过。
 
  她就搬过一只小马扎,让文笙坐下。文笙看见东边墙上有一个缺口,是一棵杨树,艰难地从砖缝里生长出来,硬是将围墙撑开了一条裂缝。枝叶寥落。他问,您是凌佐的姨?
 
  女人愣一愣,说,我算是什么姨呢,不过是一样苦命的人。我是他娘一块儿学唱大鼓的姐妹,跟同一个师父。当年他娘要嫁给凌先生,我们都羡慕红了眼。没成想,人说没便没了,只留下了这么个种。可说起来,这一病四年,全指望着孩子前前后后地伺候,还得顾着那右厢房里的半个人。本来这家还有个样子,自打这位爷抽上了大烟,哪还有他们娘儿俩的日子过。一嫁是福,二嫁如虎。大凡家里能有个主事的人,怎么就能让自个儿的闺女行出了这一步去。
 
  说到这里,她便又哭了,拿出一方手帕揩眼睛。手帕已经洗污了,上面绣着陈旧的花鸟。这时候布帘子动一动,凌佐走了出来。女人站起来,说,妥儿,你同学看你来了。
 
  凌佐也看见了文笙。面色青了一下,点点头。文笙觉得他脸上,并未有许多悲戚的颜色,眼睛里只看得到漠然。他依着规矩,在蒲团上跪下,给文笙磕了一个头。头抬起来,却已泪流满面。
 
  文笙慌了,将他扶起来。两个人就坐在台阶上,谁也没有说话。文笙看着他,目光远远的,不知落在了什么地方。他脸上的线条这时候也硬了一些,不大像个孩子了。遥遥地有鸽哨的声音传过来,一群鸽子擦着黑,在天空中掠过,一忽儿便消失了。
 
  这时候,西厢房响起了剧烈的咳嗽声,伴着急促而无力的呼吸。一顿一挫,几乎让人心悸。文笙说,你去看看吧。
  凌佐面无表情,摇摇头,说,我只想他死。不是他,我娘不会死。
 
  又过了一周,凌佐回来上学了。人比以往又沉默了许多。到了放学的时候,他与文笙两个走了一程,才说,我娘没了,我想要搬出去。
 
  文笙站定,看着他。凌佐说,这房子是他的,我住着不踏实。
  文笙说,你们家原先的屋子呢。
 
  凌佐苦苦地笑一下,说,我娘跟他时,只一条心思,没放在别处。他也没什么积蓄,娘就将我们的房子典了出去。换了钱,给我交学费,全贴补了生活。后来我娘病了,这些钱花完了,才花他的。开头两年还好,可大烟瘾是没个头儿。就这么点家底,哪经得起折腾。他往年私藏些从宫里带出的东西,让我拿到黑市上去卖。说好了,这钱只能给他买烟土。我背着他,偷偷给我娘买了贵些的药。发现了,他就往死里打,还当着我娘的面,骂我是贼子。我娘是给他憋死的。那房子,我是不要再回去了。
 
  文笙想一想,说,我跟我舅舅说说,你到我们家去住一阵儿。
  凌佐说,不了,高门大户我住不惯。我再想想办法。
 
  两个人慢慢地往前走,文笙突然停住,说,我倒是想起一个人,兴许帮得上你。
 
  文笙再见到克俞,在图书馆后面的银杏林子。地上积了厚厚的一层落叶,金灿灿的。克俞坐在石头凳子上,正在读一封信。他抬眼看见文笙,眼睛里有些光芒,说,你来得正好。我有事要与你说。
 
  他将信递到文笙手里,说,你看看,原来思阅并未去了法国。她现在人在昆明。
 
  见文笙迷惑,他便说,这信里说,陆师弟一个人先去了巴黎报到。她取道香港,那班船却取消了。正好遇到两个西南联大的学生,便随他们过海防,由滇越路到了昆明。你看这一句,“及至入滇,身处联大,方知此处气象,远非北地碌碌之日可及。赴法之心,亦渐淡薄”。
 
  文笙问,她是说,她要留在中国了?
  克俞说,我看,是要在昆明待些日子了。她说那边很需要文科的师资。她已取得一个助教的职位。自平津失守,三校合并迁湘。这些年我屡屡听人提及联大的好处,但竟然让思阅留了下来,还是意想不到。
 
  他愣一愣又说,对了,上次那幅版画,我寄给往年艺术院同门的学长。他推荐给上海一家杂志,给登了出来。我今天收到了稿费,我们出去小酌几杯。
 
  文笙便说,我来,也是央你一件事。我有个同学,家里的老人去世了,眼下没有住处,可否借你这里住些日了。
 
  克俞笑一笑,说,那好得很。这里夜阑寂静人伴鬼,我是唯恐闹出些聊斋的故事来,多个人也壮壮阳气。自忠叔忠婶搬走后,楼下的房子一直空着,搬进来就能住。
 
  两个人就沿着林中的小径往外走,踩得满地的树叶簌簌地响。克俞突然回转了身说,其实,思阅没有走得成,于她的前途,我也不知是不是好事。可是,我竟然莫名地高兴。
 
  当晚回去,文笙看到家里来了一位客。
  客人是个中年男人,头发花白,微胖。站起身来,才看得见身材的高大。穿着合体的西装,很见风度。
 
  看见文笙,男人致意说,这就是小姑家的表弟吧。数年未见,长成俊小伙子了。
  文笙见他这样说,一时不很自在。
 
  崔氏便说,笙哥儿小孩子家,也不出趟的,谁叫这是长在了辈儿上呢。快来见过你们孟家的大表哥,咱天津卫数一数二的儒商。文笙便知道,这就是前几日说到的孟养辉了。便对他鞠了一个躬。
 
  几个人坐定。孟养辉说,叔,方才说到的这件事,还是劳您三思。日本人现在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天津商界,怕是半壁江山都要落在了他们的手里。此次我发起联署,便是要他们知道,咱中国人的骨气。士绅这一层,若得您意,他人定马首是瞻。
 
  盛浔摆摆手,我一个窝在家里的老头子,能有什么用。这下了野,便什么都不是,谁能听我的?你们生意人的事,我也不懂。
 
  孟养辉便道,我斗胆提一句,听说您在本地的几个企业里都有股份。这生意场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何况日本人是“军事管理”“委任”“合办”“租赁”几管齐下。当年周学熙何等威风,可现如今,启新和开滦矿务被“军管”;华新纺织下属天津、唐山两个纱厂和耀华玻璃公司尽数“合办”。“华北纤维统制协会”刚建起来,华新就被拍卖给了东洋拓殖会社。这些可都是前车之鉴。
 
  盛浔一个眼色,让底下人给他加了茶,说,我看你的“谦祥益”,并未受到什么波及,生意还好得很。他们要卖洋布,就让他们卖些去,九牛一毛罢了。
 
  孟养辉皱一下眉头,还是温声慢语地说,说起纺织业,有个唇亡齿寒的道理。三井、三菱两家洋行的倾轧,敦义、天义丰、同聚和三十多家染整厂关了门。日本人的心思,可没有人能说得准。
 
  盛浔坐定了,转起手里的核桃,说,穷则独善其身,尽让他们折腾去吧。总能给我留下个棺材本儿。
 
  孟养辉的声音终于厉了一些,叔,这本不是一个人的事。除你我之外,普天下还有千万的中国人。上次祭孔大典,这受的屈还不够吗?
 
  盛浔眼皮抖动了一下,合上眼睛,轻轻说,送客。
  房间里头的气氛,瞬间便僵了。
 
  不知何时,可滢进来。可滢说,爸爸,你可记得“万新印染”的陈叔叔?他们家小意总上咱们家玩儿的。他爸前些天给日本人捉去宪兵队,到现在人还没放出来。这日本人,咱让着他,他可是得寸进尺。
 
  一个女孩子家,懂得什么。盛浔沉下脸,口气却软和了些,大人说话,哪里有你插嘴的道理?就是你娘平日太娇纵你。
 
  崔氏端出一盆哈密瓜,说,好了好了,是我的不是。都是自家人,往后再商量,从长计议。
  转眼又快到了年关,文笙要回襄城过年。临走前,来和克俞辞行。
 
  走进了万象楼的小院,见院落里之前的破败样子,竟然有了许多的变化。篱笆上陈年的丝瓜老藤,收拾得干干净净。篱笆亦用铁丝一一紧过,站得稳了,便精神了许多。沿着窗于底下,支起了一张石桌。文笙认出来,桌面是这院子里不知哪朝哪代留下的碑材。许是当年为了给藏书楼立碑,终究没了结果。后来给忠叔拾掇出来垒了鸡圈,以为物尽其用。这一回的用处,到底是合适了些。文笙摸一摸这块青石,触手的凉,似乎还余存了经年青苔的滑腻。
 
  远远飘来一阵清香气,内里有膏腴的味道。文笙看厅堂里头,一个瘦瘦的背影。凌佐正在炉边忙碌着,听到声音,回过头来,说,你来得正好。我昨天在后山掘出一棵冬笋,正好和忠叔送来的腊肉烩了一锅。这炖了一个时辰,该有的味都有了,算你有口福。
 
  这时候克俞走下楼,手里还握着一卷书,嗅一嗅鼻子,说,文笙,是该谢谢你。我留下一个人,却得了个好厨子。凌佐窝在我这里,真真是屈才了,该到“登瀛楼”做红案才是正经。
 
  凌佐给文笙盛了一碗烩菜,说,你们这些做少爷的,自然不知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是什么都要会的。到了毛先生这儿,真是满眼都是活儿。你看我沿着西墙脚,还开了一方田。土都松好了,到明年开春,点些瓜豆种子,便一年都不要再到集上去。
 
  文笙喝了一口汤,品一品说,味道真不错。看不出,凌佐是个多才多艺之人。克俞说,可不是吗,我在杭州最爱吃一道“腌笃鲜”,也不过如此。
 
  凌佐摆摆手说,什么多才多艺,生活所迫罢了。然后站起身来,说,你们慢慢吃,我再炒个菜来下酒。
  文笙说,不了,我也该走了。我是要回襄城去,跟你们说声,也带了些年货来。
 
  凌佐愣一愣,半晌才说,多好。有个家能回去总是好的。
  这刚下了火车,远远看见秦世雄和云嫂。还未站稳,云嫂已经将文笙抱在怀里,心肝宝贝儿地叫。
 
  回到家,昭如已在前厅里候着。文笙见了,先跪下来,磕了一个头,说,这些时日,孩儿未在母亲身边行孝,还望母亲大人恕罪。昭如扶他起来,抚摸着他的额头、脸庞、肩膀,竟说不出话来。
 
  云嫂说,您瞧瞧,前些天三不五时地念叨。好了,我来替太太说,我们家笙哥儿,去了趟天津卫,这才大半年,人长高了,俊了,也洋气了。你写来的那些信,太太是整日翻来覆去地看,恨不得裱起来。
 
  昭如这才拉着文笙坐下,先问起舅舅家里可好。文笙说,都很好。舅舅说,多时未走动了,过些日子,怕是也要到襄城来看看。昭如说,那敢情好,我心里也念得慌。又问起学校的功课。文笙也一五一十地讲了。昭如认真地听了,然后笑笑说,罢了,洋学堂里的这些,我这个做娘的,竟已经听不懂了。
 
  说起学生意的事,文笙便说,咱们要不也试试别的生意?
 
  昭如说,“生行莫入,熟行莫出”,是祖宗立下的规矩,守业是要花些气力的。你且在“大丰”学着。要出来独当一面,少不了要多穿几年“木头裙子”。
  文笙应了一声,并未告诉昭如,如今的“大丰”掌柜易主,作风也变了许多。将柜上的事多交给了几个熟事的“门屋徒”。情面上的事,自然也就淡了。天津的老字号向有不用“三爷”之说。所谓的“少爷”“姑爷”“舅爷”,总被视为任人唯亲的祸根儿。哪怕他这个外来学生意的少爷,除了些日常的事务,也是让他能不插手,便无须插手。这学到的东西,便很有限了。
 
  在家千日好。临近了开学,还是要回天津去。正月十五,文笙便拎了一只礼盒子,去看龙师傅。龙师傅见到他,分外高兴,说自己一个半截身子入土的人,难得有笙哥儿还挂记着。听说少爷是去了天津读书,这在大地方果久了,再回来相貌和精气神儿,都不同以往了。
 
  文笙见店里有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孩儿,眉目颇像当年的龙宝,年纪自然是小了很多。龙师傅叹一口气,说,就是这对儿双生,他们娘当年才难产死了。都是个命。吃风喝雨,居然也都长大了,如今能帮忙打个浆糊啥。
 
  问起龙宝,龙师傅倒欣慰地笑了,出去送货去了。小子长得比我都高了,一把子力气。往后我防老送终,可就指望他了。
 
  文笙这才掏出那本图谱的描样。龙师傅戴上花镜,细细地看,看过后赞叹,说,这是好东西呀,打哪儿弄来的?文笙就将来历跟他说了。龙师傅点点头,说,恐怕得是个世家的藏物。你看这个大帽翅,是干嘉宫廷里的制样,用湘妃竹返青的幼节做骨,岂是寻常人家能见得着的?
 
  这么着,龙师傅想起来,走进里屋,执了一只风筝出来,说,照例儿,我去年秋天,给你做了只虎头。只是,竟遇到了异人。文笙听了,也好奇,等他讲下去。
 
  龙师傅说,我做好这只虎头,上了彩,挂在墙上阴干。这时候,店里来了个道士,说要跟我买两只大鹞子。扬脸看见了墙上挂的,眼睛就离不开了,定定地要买了走。我说不成,这是老主顾订下的。年年一只,规矩雷打不动,不可再与他人。道士便又看了看,说,真是个好东西。也罢,我来个锦上添花。不等我看清楚,他从袖里掏出一支朱笔,在虎头上龙飞凤舞,画了一道符。我就急了,说,你这是干啥,画的这是什么来路?道士倒是平心静气,口中念念,在那符上一点说,保平安。龙师傅说,我琢磨着,倒是不像个心地不正的人。少爷若嫌弃,我便重给你做一只。
 
  文笙见那道血红的符,正画在老虎的印堂上,密密地缠绕住“王”字。他用手摸一摸,沿着那笔路描画了一番,说,不用,就它吧。
  文笙回到天津,正是春寒。
 
  晚上到了舅舅家,他便觉出气氛的不对。晚饭时,一家子人,各怀心事的模样。姨舅母崔氏,本是个心宽的人,见他回来,真的欢喜,笑得却勉强。大表姐温仪也在,抱着新生的儿子,坐在一旁,愣愣地不作声。文笙跟她问好,又带了一句,姐夫没有来?
 
  盛浔呼啦一下站了起来,一拍桌子,一声断喝:他若来了,我就打断他的腿。
  桌上的茶盖碗,被震得“咣当”一声。在座的,个个都如惊醒一般。
 
  阿弥陀佛。崔氏上前抚着他的胸口,你这是发的哪门子脾气,这个女婿,可是你自己千挑万选出来的。我当初就说,洋派的人,总是不可靠。
  这时候,温仪怀里的孩子,“呜啦”一声哭了出来,哭得震天响。温仪一边哄着,默默地站起来,往屋里走去了。崔氏看着温仪,紧紧地跟了几步,却又回过身,不放心地看了盛浔一眼,终于还是赶上前去,抱过温仪的孩子,也进去了。
 
  盛浔跌坐在椅子上,喃喃道,他以为他是谁,欺负到我孟家人头上来了。没有王法了。
 
  可滢拉一拉文笙的袖子,让他跟她回屋去。文笙见舅舅定定地坐着,颓然,两眼浑浊,老意丛生。
 
  可滢关上门,说,幸好你不在,这两天家里天翻地覆了。查理要和大姐离婚。
  文笙心下一惊,问,为什么?
  可滢犹豫了一下,说,自然是有了别的人。
 
  文笙想一想,终于说,或者他是一时间糊涂,总还有挽回的余地。念到孩子才半岁,做大人的也不能不顾。
 
  可滢叹口气说,若只是儿女私情,倒好办了。他要娶的是钟渊会社社长的女儿。事情恐怕没有这么简单。
  文笙也有些瞠目,你是说,他要娶日本人?
 
  可滢恨恨地说,我只是揪心,这么长时间,大姐居然一无所知。查理和日本人走得近,不怕瓜田李下也就罢了。听说这回是和三间洋行在中国的代理权有关系。
 
  文笙终于忍不住,说,那他就是要为虎作伥了!
 
  可滢说,爹火的是,自己看错了人。当年吃了日本银行的亏,只说要大姐嫁一个能替咱们长眼的人。如今可好,这眼睛却是替日本人长的。一巴掌打在了自己的脸上。这个男人是可以不要,只是往后,可让大姐怎么办。
 
  两个人都不知道说什么。房间里头一片静寂,只听得见自鸣钟的钟摆摆动的声音。突然“当”的一声响,简直惊心动魄。
  第二日早饭。温仪喂过了孩子,搁下碗,说,爹,上次沈伯伯说他那里缺个会计,让咱们荐个人去。我想去试试。
 
  她说得轻描淡写,一家人却都停止了动作。盛浔苦笑一下,说,儿啊,你这是何苦。你在外面受再大委屈,回来就是爹的掌上珠。怎么着,我们孟家会缺了你一口饭吃?
 
  温仪摇摇头,慢慢说,我想通了。我和查理的事情,是覆水难收。我劝不转这个男人,是我没本事,眼界窄。当年我高中毕业,您就说要把我养在家里,不要出去,孟家总要有个称得上闺秀的女子。嫁给查理,我就安心当个贤妻,只盼将来还能做个良母。可事与愿违,查理想要的,恰不是这样的女人。他要去过他的新生活,这事情我原本想不通。可现在他离开我,是为投靠日本人,纵然你们想留他,我却心意已决,今天就去律师楼去。我世面见得少,这点骨气还是有的。
 
  可滢走过去,紧紧握住温仪的手,说,爹,我们担心了几天,这个扣儿,到底还是姐自己解开了。我是从未这样佩服过姐姐。
 
  盛浔果果地看着温仪怀里的孩子,半晌说,孩子这么小,只怕这将来,是很难的了。
 
  温仪眼睛里的光,突然强壮了。她说,孩子是小,与其有这么个爹,不如我一个人让他干干净净地长大。
 
  崔氏终于哽咽了,她将温仪的头揽过来,紧紧搂在自己怀里,说,儿啊,疼人的儿啊。又对文笙说,笙哥儿,你可知道你舅舅,见了你,总抱怨我跟你大舅母未曾给他生一个小子。可你们看看,我们养出的孩子,心性哪里比小子差上一分半厘?
 
  盛浔摆一摆手,道,都别说了。笙儿,你在襄城的时候,你娘给我来了信。说今年清明,一同去山东,看看你大姨和你姨夫去。数年前事,犹在眼前。若不是日本人,你们全家又何须跑反,颠沛流离,又怎么会落在土匪手里,你大姨……这一桩桩一件件,你以为做舅舅的,心里都没有吗?
 
  思阅
  文笙在旭街找到了凌佐。
  这条街道文笙有些许印象,是因为靠近南市有一家“下天仙戏院”。当年与母亲同大姨,在这里看过一出《追鱼》。如今看起来,是比以往凋敝了许多。商铺竟有一半关了门,整个街道灰扑扑的。
 
  找到凌佐时,他正往柜面上搬货。一个稻草捆子,压得他瘦小的身形有些佝偻。如今的漆器店,自然生意也不好做。买精细玩意儿的人少了,便也兼卖陶器。不大的门脸儿,腌菜坛竟摆了小半个门面。凌佐擦一把汗,说,如今钱不值钱,能有钱腌得起咸菜算是不错了。这条街面上的情形,别说是你,就连天津人自己都认不得了。对面的几个绸缎庄,去年,“老九章”停了业,改成了满洲中央银行,“大纶”也关了门,现在改成了天津会馆,里头整天是脸抹得煞白的女人没黑没夜地跳舞给男人看。
 
  要说生意好的,只有“中华”和“同庆”两处窑子。你看那些扎堆儿的日本浪人,都是往那儿去的。文笙见远远的,果然有一些穿和服的男人,走着醉醺醺的步子,嘴里头唱着不成调的曲儿。路人都有些躲闪,他们便更来了劲儿似的。
 
  凌佐见文笙闷闷不乐的样子,问起来,文笙便说了舅舅家里的事。大表姐将离婚协议签了。一路上没和查理说一句话,临分别时握了手,对男人说了句,好自为之。
 
  凌佐说,这让我对你家里的人,刮目相看了。我最近就琢磨着,现在国家是这个样子,我们青年人,究竟能做些什么。胡虏未灭,何以家为?现在怎么都是苟活,窝囊得很。他压低了声音,说,我最近又读了河子玉的几篇文章。与其读死书,死读书,倒不如真的出去干一番实事。
 
  两个人相约去找克俞喝酒。
  春日里的万象楼,的确有了万象更新的意思。院里的枝叶藤蔓,都返了青。凌佐点下的瓜蔬,竟也从地里冒出了嫩芽,鹅黄的一片,十分喜人。
  他们走到楼上,听到有人说话。门关着。平日克俞很少会关着门。文笙敲一敲,里面的谈话便停止了。安静了一下,门打开。
 
  他们走进去,看克俞的脸色不太好看。书桌前端坐着一个人,是个年轻的女子。笑盈盈地看着他们。这女子衣着朴素,穿着竹布的旗袍,剪着齐耳的短发。眉目十分清秀,眼睛如同一弯新月。脸上却呈现出健康的麦色,是见过一些风雨的。
 
  女子打量文笙,说,没猜错的话,这位就是克俞在信里提到的文笙了。
  文笙与她问了好。她站起身,大大方方,伸出手,说,吴思阅。
 
  尽管刚刚已经估到了几分,但这么人站到了眼前,文笙还是有些惊奇。他踌躇一下,浅浅地握了那手,轻声说,吴小姐。
  吴思阅说,快别这么客气。我虚长几岁,叫声大姐倒是正经。
 
  文笙又对她说,这是我的朋友凌佐。
  吴思阅便笑说,我怎会不知?凌佐是这里的半个主人,是该要招呼我这个客的。克俞说你是“文武双全”。
 
  几个人全笑起来,只有克俞沉默不语。文笙心里只是奇怪着。
  凌佐见桌上有幅未干的笔墨,说,先生,您又新作了画?
 
  思阅便将那画执起,说,我方才看了,也觉得是幅上佳之作。丹青有情,是为心照。
  克俞终于闷着声音说,你倒是说说看,是怎么个好法?
 
  思阅便清一清嗓子,说,虽是小品,好在一气呵成,笔意氤氲。水边有岸,岸上有石,石上有树,树下有桥,桥上有车,车上有人。人分男女,女分老少,形不同,神不同,韵不同。只是这款识……她说,文笙你也过来看看。
 
  文笙看那画左题款:“懒听谷雨催啼鸟,爱坐春光趁小车。”下写着:“辛巳春三月首日克俞。”
 
  你不觉得,这款识的格局小了些?画到最后,还是个“无论魏晋”的桃花源。
 
  克俞终于忍不住,说,你放着大世界不去,先是自作主张不去法国,如今又跑到了天津来,这又如何?
 
  思阅不说话,克俞的语气便温和了些,说道,既已嫁作人妇,我便是你的兄长。你不可太任性。
 
  思阅说,我如何是任性?如今外面的情势,箭在弦上,你还在这里做隐士。若不是年初的皖南事变,让我看清了这政府的面目,想我如今已在巴黎;若非联大的师友,我也下不了这个决心。
 
  克俞说,你留下来,只怕受苦的又会多一个。
  思阅说,没有共苦,何来同甘?你错过了一回,难不成还想有第二次?
 
  克俞心下一惊,看着思阅。思阅并不看他,只是重又坐下来,伸出手去,将旗袍上的褶皱捋平整。她说,我这次由昆明,先去了四川,在江津见了一个人,他很挂念你。
 
  文笙看见克俞的眼睛颤抖了一下,手捏成了拳头,紧紧地抵在了书架上。他问,你见了谁?
  思阅说,你叔叔。
 
  克俞眼睛里的光慢慢冷了下去,他,还好吗?
  思阅看着他的眼睛,说,不很好。我是在重庆他住过的医院,打听到他的下落。见了面,依然是一把硬骨头。
 
  克俞笑一笑,说,他是硬了一辈子。蛲蛲者易折的道理,他一辈子都没有参透。当年他从安庆出走,我爷爷就说,你这一走,是要带走毛家的气运的。他这一走就是二十年,姓汪的来找过麻烦,蒋介石也找麻烦。爷爷去世的时候,他在坐牢,未见最后一面。他出了狱,轮到王敬明来找我们的麻烦。好好一个家,就因为他的一把硬骨头,家不成家了。
 
  思阅说,我只是不懂得,他为什么要拒绝胡先生。二十年了,如今联大的年轻老师,倒有一半是他当年的学生。
 
  克俞想一想,说,果真是你自己要找他的吗?
 
  思阅沉吟了一下,说,他只是挂着你。他说孩子辈里,只有你是最像他的,比他的儿子还要像。你们一老一少,都要做时代的隐士。他是不得已,你又是为什么?
 
  克俞昂起头,目光再落到了思阅脸庞上,有灼灼的光。他说,我是为什么,你不明白吗?
 
  思阅眼睛躲过他,说,临走时,他写了一幅字,让我带给你。她从随身的包里拿出一个纸卷,递给克俞,又拿出几本书来。书是手抄,封面上书名娟秀的字迹,是克俞熟悉的。可是,他看到书名,用惶惶的眼神看了思阅一眼,用宣纸将书盖住了。
 
  思阅说,对,是我抄的。你总该知道,我每抄了一个字,一个字便到了我的心里。这些入心的字,文笙,凌佐,也总有一天应该看得到。
  克俞压低了声音说,他们还都是些孩子。
 
  思阅笑一笑,梁启超的“少年强则国强”,在杭州时我对你说过。如今你许是老了,可这句话不老。
  思阅再无多言,起身便走了。克俞三个人,从窗口望着她。身影娇小却挺拔,慢慢消失在西澄湖畔的道路上。
 
  克俞展开那幅纸卷。纸是不甚好的毛边纸,粗糙厚实,字写得洇了开来。克俞的目光在那字上,拿着纸的手,竟有些发抖。他对文笙说,许是我真的老了。这方孝远的诗,竟如自己写的一般。他便轻轻地吟诵:“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相逢须发垂垂老,且喜疏狂性未移。
 
  念完了,在嘴里重复道,“性未移”,好一个“性未移”。
  此后,思阅便成了万象楼的常客。克俞却总是淡淡的。好在有文笙与凌佐,在一起,说话间便也有了许多生气。
 
  四个人坐在屋檐底下喝茶。凌佐种下的菜蔬,密密地绿成了一片,在阳光底下,渗出半透明的颜色。雨水好,它们生长得很快,似乎每天都有新的气象,看着令人安慰。春日迟迟,是有些懒动的。无人谈论时事,也不再有激昂的话题。克俞并不太想开口,断续间,与思阅谈起的无非金石碑拓。文笙听不很懂,只觉得两个人都有些心不在焉。将近日暮,思阅便说,我写了几首旧诗,便从身上掏出一个本子,翻开来,娓娓地读给他们听。听下来,首首都是关于南京的风物。其中一句是“金陵烟水无人知”。念罢,文笙在她眼睛里,看到浓重的暗影。他便想,这是他未去过的城市,中国的首都,是思阅的家乡。
 
  这时,克俞凝神望着她,小心翼翼地,如同对着经年未遇的古瓷。望了一会儿,眼神便走开了,恢复了肃然的形容。
 
  再过些日子,思阅邀文笙与凌佐带她去街面上走动,要少年人做她的向导。去了劝业场,又去了旭街。逢着店铺与作坊,她总要进去看一看,和掌柜与伙计说上几句话。思阅人聪明,将国语说出了天津味儿,听着十分亲切。这姑娘大方,人也朴素有礼,店里的人,便也很乐意和她聊。这时的思阅,是很活泼的,言语爽利,和一帮“卫嘴子”一来二去,相映成趣。凌佐便对文笙耳语,说瞧这能文能武的气派,简直是换了一个人。
 
  有时,见她依然微笑着,声音却低下去。说话间,将一张小纸条塞进一个伙计手里。
  快入夏时,却许久未见到思阅。文笙问起,克俞踌躇一下,只道她回云南去了。
 
  有一日下学,刚走出校门,文笙却听到凌佐唤他,说已经候了多时,要带他去一个地方。文笙说,满脸的古怪,要去什么地方?就要考试了,还得赶着回家温功课去。凌佐嘻嘻一笑,说,自然是带你去见个人。
 
  不等文笙再问,他已经大步流星地向前走去了。文笙唯有跟上他。
 
  他们只是一路向东走,渐渐听到汽笛的声音,海河近了。经过了一处公园,看见一座漂亮精致的东正教堂。教堂似乎许久无人打理,顶上落了厚厚一层陈年的枯叶,有了些破败的模样。教堂后是仓库的轮廓,竖着旗杆,太阳旗在黄昏里头飘动了一下,又草草落下。文笙知道,他们走进了以往的俄租界。
 
  说是以往,只因十月革命之后,苏联政府宣布放弃俄罗斯帝国在华的特权,天津与汉口的租界自然也交还给了中国。只是,当时的北洋政府有大事要做,无暇顾及海河两岸的弹丸之地。如此,一时间,这里竟成了天津土地上著名的“三不管”。谁都不要好得很,沙俄的旧贵族们,惶惶然间定下一颗心来。有了落脚之处,建立起他们自己的小公国,颇过了数年歌舞升平的日子。俄式的面包房、大菜馆,小到早上佐餐的酸黄瓜,应有尽有。认起真来,除了没有涅瓦河,比起圣彼得堡并无太大分别。
 
  在文笙的童年记忆里,还有那位风趣雄大的库达谢夫子爵,以及他的儿子拉盖。他并不知道,彼此结识的时候,已经是俄罗斯的遗老遗少们在中国黄粱一梦的尾声。因失去了收入来源,他们终于要走出世外桃源,寻些生计。子爵是个有尊严的人,但他的频频造访,也渐招致了昭德的轻慢。因为在温柔的客套与家庭外交之后,仍然不过是寻求一些接济罢了。文笙想起,一天晚饭后,舅舅剔着牙,偶然地谈到这位不知所终的老朋友。摇摇头,慨叹道,听人说起,沙俄前公使在华最后的日子,落魄到了要用家里的毛毯换面包。还有他们的洋胰子,姨舅母说,每次来都捎上几块儿给我们,大老俄的胰子,到现在都用不完。
 
  如今这里,已经看不到这些白俄的身影,但他们的建筑留了下来。斯拉夫式的厚重,因为街面上的空阔与萧条,已显得大而无当。此时,响起了“突突突”的声音。凌佐警惕地望一眼,一把将文笙拉到了路边塌了一半的红砖墙后面。接着,就看一辆军用摩托车地开过来,车上坐着几个没有表情的日本人。
 
  这儿现在是鬼子的军管码头。文笙一惊,看着他。凌佐笑一笑,说,别怕,吃不了咱们。便拉着他跑进一条小巷。当他们走到了屋宇寥落的地方,道路开始泥泞。文笙知道,已经走到了城市的边缘。凌佐停下了脚步。文笙望着眼前有一个很大的斜坡。斜坡的一端,是滩涂。略高的地方,有一排铁皮房子,像鹅卵一样放着灰白色的光。天色已彻底地暗下去了。
 
  当他们走进了铁皮房子中的一间,文笙感到一股热浪冲面而来,并且,混合着浓烈的来自于汗液的不新鲜的气息。他站定了,却吃了一惊。这房间里竟是教室的格局。摆着一些简陋的桌椅。坐着,更多的一些站着的,是比文笙年纪稍长的青年人。粗粝的着装,看得出,他们并不是学生。因为没有窗户,在这入暑的季节,房间密不透风。近旁的一个,额上正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汗水流下来,在沾染了尘土的脸上走出一道黑灰色的印痕。他只是安静地轻轻擦了一下。
 
  “浦生。”凌佐轻轻唤他一声。青年顿一顿,回头看看,微笑了,露出两颗小虎牙。他侧身一让,让他们过去,站在他的身边。
 
  文笙循着他们的目光望过去,同时听见了熟悉的声音。在他的眼前,一张用木制的货箱搭成的讲台。讲台前站着一个娇小的身形,是思阅。
 
  思阅并没有看到他。思阅剪了比以往更短的头发,穿一件宽绰的衬衫,拧着眉头,看上去像个忧心忡忡的男孩子。她的背后是一个小小的黑板。黑板上写着工整的粉笔字。文笙认出是李白的诗句:何日平胡虏,良人罢远征。
 
  然而她说的话,却是文笙所不很明白的。她的声音一如以往温婉,内里却有一种被强调的力量。这一切,令他感到似曾相识。他终于想起来,若干年前,在那个地下室里,空气同样有着灼人的气息,那个叫做叶伊莎的女人,轻轻诵读着威廉·布莱克的诗。
 
  然而,眼前的思阅,瞳仁里却有一种光芒,是他所陌生的。不同叶伊莎,这光芒并非来自于信仰。它如此的直接与独立,如同新生的婴儿初见世界的目光。在她的口中,反复出现的词汇是“阶级”。每每提到这个词,语速会慢下来。这个词,因为她的慢,而变得铿锵与郑重了。
 
  文笙将她的话,渐渐地听了进去。如同他身旁的许多人,他望着思阅,望着她的年轻与笃定。她目光里的热与她语气里的冷,两相交织,冲撞,构成了莫名的吸引。
 
  许多年以后,在他回忆起“工人夜校”的这一幕,常常有与人分享的冲动。然而那个夜晚,思阅自始至终,都不知道他的到来。他也会想起凌佐,心里黯淡了一下,才感受到时间的徒然。
 
  他回到家的时候,看见盛浔坐在堂屋里。那个叫做孟养辉的远亲坐在他的身侧,面色凝重。
 
  他想要走进去,跟舅父请安,却有一个人拉住了他。他背转过身,看见是可滢。可滢无声地对他示意,跟我走。他们回到屋里。可滢说,没想到,你也会跑去这么远的地方。
 
  文笙愣一愣,轻轻说,我能去哪里?
  可滢笑了,自己是闻不见,你身上一股子腥咸气。不是去了海河边,难道逛了鱼市场?
 
  文笙沉默了。她却没有追究的意思。此时的可滢,眼光游离,以一种未可名状的神情,望向窗外。她说,细想想,在这家里,我竟没有一个可说话的人了。除了你。文笙这才抬起眼睛看她。她说,并非是你特别亲近。而是,你似乎有种本事,让人愿意跟你说话。
 
  文笙笑一笑,这样说,我倒成了听人告解的神父。
 
  可滢摇摇头,我并没有做什么亏心的事。我只是想问你,我这个年纪,是可以恋爱了吗?文笙心里抖动了一下,但他仍然禁不住看可滢。这女孩青白的脸上,浮现出了稀薄的釉一般的颜色。可滢只接着说,不知为什么,我最近慌得很。我看着我的同学,都天真得让人心痛。我在想,我如果现在不恋爱,可能就来不及了。
 
  文笙感到一阵轻松。老气横秋地想,这个表妹,到了“为赋新诗强说愁”的岁数。可滢叹一口气,我说这些,与你并没有关系。你的舅父舅母,是很希望我们好起来的。姐姐的事,让他们怕了。可他们并不知道,所谓青梅竹马,才是戏文里编出来的故事,哄不了我们这些小孩子,倒诳了他们自己。
  郎无心,妾无意,叫人如何是好啊。这一句,她用了京戏的念白,幽幽地道出来。文笙突然之间,觉出一些说不清的东西,在自己与表妹之间激荡了一下。这让他猝不及防。此时,可滢却嬉笑起来,说,看你,就是不识逗。我倒是不介意,和你分享我爱过的人。她拉开自己的抽屉,从夹层里抽出一本照相簿子,递给文笙。文笙打开来,贴的是形形色色的男子照片。其中有几张,他并不陌生,看起来,多半是来自《良友》之类的杂志。底下多半以自来水笔做了注释,像是“博士”“少帅”,等等。
 
  可滢远远地看,说,我只怕将来,也是个博爱的人。文韬武略,无所不爱。
 
  文笙翻到其中一页,有一张剪报,字迹模糊。可滢却跳过来,将这张纸抽起来。无措间,文笙看她。她却慢慢地,将那页报纸又放回了照相簿子。轻轻说,只这一个,爱了,却连样子都不晓得。文笙见那报纸上,是一篇文章,还未看清标题,却看见作者落款,写着“河子玉”三个字。他执着薄薄的纸张,指尖有灼烧之感。
 
  因为去工人夜校,文笙与码头的工友们,渐渐熟识。一开始,他并不很习惯。但是,渐渐地,混迹于他们之间,竟给他带来了许多的快乐。他们也不再把他当作学生,如同对凌佐的态度一般。他们开始放肆地分享他们的阅历,多半是被夸张后的当年勇,或者说着关于女人的胡话。
 
  但是,这些人在上课时,却面目静好。文笙与凌佐,总是在课堂开始时才进去,默默地站在最后面的位置。那个叫做浦生的大块头,会有意无意地遮在他们眼前,几乎成为了某种默契。而思阅似乎也发生了变化。教学相长间,她似乎学会了对待工友们,如何以深入浅出的方式因材施教。甚至于,她会在课上开一些玩笑。有的玩笑,因为过于文雅,显得笨拙。工友们仍然爆发出笑声,表示对她的欣赏。然而,她的目光,似乎从未落到自己身上。文笙想。
 
  他在她的课堂上,在经历某种变化,或者说,是成长。这一点,令他自己始料未及。他总觉得,他并非一个有理想的人,也谈不上信念。但是,在这两个月之后,有一种朦胧的东西,渐形成了轮廓。
 
  在那个仲夏的夜晚,教室里厚积的暑热包裹着他。周遭的沉寂,令这份热更为确凿与煎熬。有两个工友,被日本人带走了,再也没有回来。是课堂上最为活跃的两个年轻人,他们的热情,经常使得这课堂沸腾起来。此时,思阅走到了人群中间,以一种克制的眼神,望着大家。
 
  一个年长的工友,终于站起来,说,我不赞成罢工。没了我们,他们可以再找人。兵荒马乱,都在争这一口饭吃。到时候,家里的老婆孩子谁来养活?再说了,就靠我们几个,日本人果真就能放了人?
 
  半晌,终于有一个大胡子,以低沉的声音说,谁不是拖家带口?现时是我们几个,我们出了声,难保也不被捉进去,可真是动静大了,也难保没有更多的人跟上来。老师上课教我们,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娘的,谁又是好欺负的。
 
  思阅走到讲台前,回转过身,说,为什么,为什么认定自己只是被人踩,被人烧的草?为什么我们不能去做燎原的火?
 
  人们沉默了。这时候,突然响起了一个明亮清澈的声音,好,就让我来放这头一把火。这份请愿书,我带头签一个。叫做浦生的青年,挤过了人群,走到思阅面前。他拿起笔,在一张纸上,一笔一画地写。写好了,恭敬地递给思阅,说,老师,我的名字,是你教我写的,如今总算有了用处。
  更多的人,举起了手。那张纸在一片臂膀的丛林中传递。到了老工友面前,他愣了愣神,说,奶奶的,豁出去了。也在请愿书上签了字。递到了凌佐手里,他似乎并未犹豫,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名字,又递给文笙。文笙在激情的携裹下,也签了。
 
  请愿书回到思阅手中,她看着密密麻麻的签名,神色凝重。忽然间,她无声地举起了拳头,唇间轻轻翕动。文笙看到,更多的人举起了拳头,口中念念。他知道,这是暗语,也是口号。本应响彻云霄,但此时却在这教室里造就了无声的声浪,膨胀,充盈,引而不发。
 
  在这如同静默的仪式中,这一天的课结束了。工友们三三两两地向外走,谁也没有说话。文笙和凌佐也转身离开,这时候,他们却听到了思阅肃穆而清晰的声音,卢文笙,凌佐,你们留下来。
 
  他们俩面对着思阅。在这已然空旷的房间里,思阅的声音忽而也放大了,渺渺地传过来。你们知道,在请愿书上签字,意味着什么。这是很严肃的事情,不是儿戏。你们是学生,不能参加。
 
  凌佐轻轻地说,我已经不是学生了。
  思阅说,你们来上课,我想毛克俞并不知道。而且,你们的父母呢?你们的行为,要对父母和家里负责。
 
  凌佐抬起眼睛,定定地看着思阅,说,我无父无母。
  思阅的脸色黯然,她轻轻问,卢文笙,你呢?
 
  文笙低下头,突然不知哪里来的勇气,他抑克着涌动的情绪,慢慢说道:入寇未灭,何以家为。
 
  这时他的耳边突然响起掌声。他回过头,看见一个花白头发的中年人,立在自己眼前。这男人穿着长衫,眉宇清俊,脸庞却是劳力人才有的黑红色。他对文笙伸出了手,嗓音中气十足,小兄弟,说得好。
 
  文笙便也握住了那只手。这手握得十分用力,感觉得到掌心粗粝,生着厚厚的老茧。思阅看见是他。态度也很恭敬,唤道,韩先生。又说,他还是个孩子,是我朋友的学生。
 
  男人朗声大笑,说,学生,学生怎么了?五年前,你也不过是个学生。这国家的天翻地覆,靠的正是学生。没有学生,何来“五四”?男人顿一顿,又说,现如今,队伍需要的,正是像你,像两个小兄弟一样有文化的人。
 
  思阅沉默了一会儿,终于说,我经过几年的历练,也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们始终未离开过校园,于眼前你我的事业,至多是纸上谈兵。
 
  男人的面色沉郁下来,吴思阅同志,你读的书多,纸上谈兵也分境界。《三国》里头有赵括,有马谡,但也有大败关羽的陆逊。书生藏龙卧虎,小看不得。
 
  思阅勉强对他笑一下,说,先生对他们两个,真是抬爱了。中年人也笑了,作了个揖,说,吴老师,先走一步。
 
  文笙与凌佐,终于与思阅告辞。天已经黑透了。两个人走在海河边上,都没有说话,气氛未免沉闷。近在身侧的巨大货轮,猛然响起了汽笛,轰隆地充塞了耳鼓。在长而低沉的声音之后,则是更大片的沉默。不知为何,文笙心里一阵发空。
 
  这时,却听见有人唤他们,小兄弟。
 
  他们张望了一下,在黑暗中看见一点星火。仔细看,是一支点燃的烟。烟头被人弹到了地上,划出一道长长的弧,流萤一般。瞬间又被碾灭了。凌佐走过去,似乎有些惊喜。他犹豫了一下,学着思阅叫这人,韩先生。又问,你怎么在这里?
 
  男人笑一笑,说,我在等你们。
  凌佐有些意外,他看一看文笙。文笙盯着烟头的明灭,问他,先生,你是什么人?
 
  男人又笑,笑声在这夜的空气里波动起来。他反问,你们看我是个什么人?
  凌佐想一想,认真地说,我看你是个做大事的人。
 
  男人依然笑,笑罢问道,那么,你们可想跟着我干一番大事?
 
  这时候,他们听到擦火柴的声响。火光里头,他们看见男人又点燃了另一支烟。这人脸上的轮廓,在夏夜里头,是红亮的熔岩颜色。
 
  文笙终于问,先生,你从哪里来?
  男人依然笑,笑容却在无知觉中清淡,他面对两个年轻人,神情渐渐肃然,答:延安。
 
  与韩喆的这次见面,修改了文笙的人生轨迹。然而,过程却并不惊心动魄。以至于一切尘埃落定之后,他回想起韩先生在暗夜中的面容,竟感到有些似是而非。只是,这一切默然间的发生,却让一个人深引为咎。即使时值暮年,毛克俞面对膝下叫做毛果的男孩,仍然自责道:那时我太粗心,这世上,差点就没有了你外公这个人。
 
  那个雨夜,思阅的到来,令他百感交集。
  朦胧间,他拉开灯。看见这年轻女人的额发,在雨水的冲洗下,密集地覆在额上。她浑身湿透,正瑟瑟地发抖。一声惊雷之后,她的身体僵硬了一下,趴在了他的怀里。她开始无声地啜泣。那场酝酿许久的罢工,因为接获告密,终至流产。几个工人领袖相继被捕,两名同志在转移时遭暗杀。女人光洁的额角上,有道清晰的伤口,血液已经凝固成了瘀紫的一线。克俞心里一阵疼,紧紧地抱住了她,用自己去温暖她的冰冷。然而,这身体抖动得越发厉害。他忍不住,低下头吻她额头那疤痕。柔软的,雨点一样的吻,仍然触痛了她。思阅轻轻呻吟了一下,却同时间停止了颤抖。
 
  她抬起头,眼睛里是未淡去的恐惧。然而在这恐惧深处,有火热的东西,在克俞的心底,灼烧了一下。她捉住了眼前的男人的唇,猛烈地吻,几乎构成了击打。克俞如同面对一头小兽,被噬咬。他闭上眼睛,默默地承受,同时感受到了怀里的身体在一点一点地苏醒。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当他醒来的时候,思阅已经走了。雨住初歇,晨雾中一片静寂。他望一望周遭,了无痕迹。恍惚间,以为是梦境。他起身,一丝幼细的头发,轻轻飘落在了地板上,如曲折的弧线。
 
  此时的他,尚未知这是与思阅的永诀。但坐定下来,心里空洞得发冷。所谓死生契阔,流云雾散,是这时代的常性,他向不以为意。但此时,离聚之痛,如一道符咒,令他着了魔般地失去了分寸。动静之间,他想起了自己的叔父。
 
  记忆中的轮廓,是多年前的长衫青年。一只包袱,一顶伞,走出了家门。他在身后追着,叫叔叔。青年对他微笑,轻轻抚摸他的头,说,待这时代变了,你也长大了,这家里就有懂我的人了。
 
  他取出那帧纸笺,展开。魏碑的老底子,还是若干年前的,内里却没有了力气。“何处乡关感乱离,蜀江如几好栖迟。”他抚摸那字迹,指尖有细微的磨砺。他想起,自己离开四川,已有两年多了。
 
  克俞收拾出一只皮箱。在院落里生起了火盆,将自己这几年写下的文稿,尽数投入。手中的几页纸,自来水笔一挥而就的段落。落款亦潦草得很,是“河子玉”三个字。他的眼神木了一下,也投进去。
 
  纸烧尽了,火也萎了。有风吹过来,青灰色的纸碎飞起来,蝴蝶似的,落在地上。翅膀上还有一星未熄的红。
 
  待文笙下定了决心去找克俞,走到了万象楼前,已是人去楼空。他愣一愣,就着石桌坐下来。残阳如血。余晖里头,莫名响起了蟋蟀的叫声。忽近忽远,声声凄厉。
 
  晚上,他把事情说与了可滢听,原原本本地。
  可滢似乎并不很意外。听完了,她站起身,从自己抽屉里取出一封鹰洋,放在他手里。她定定地看他,说,若没有这件事,你这一生,总是被人安排好了的。一世人,总要为自己作一回决定。
 
  文笙说,我这一走,舅舅和娘那里,就要靠你去说了。
  可滢说,你总还是要回来的,对吧?
 
  文笙沉默了半晌,说,自然是要回来的,但要心里敞亮地回来。
 
  文笙与浦生两个,在海河边上等了很久,还不见凌佐。月亮被一抹黑霾遮住,渐渐又走了出来。他们的周遭就忽明忽暗,两个人,未免有些心焦。这时候,才看见凌佐气喘吁吁地跑来了,手里拎着一只包袱。浦生看着他,当胸就是一拳,说,让我们好等。
 
  凌佐趔趄了一下。包袱掉落在了地上,松散开,露出了一只木匣子。在月光里头,也看得出是老物,雕镂得十分精致。浦生一见,倒更气了,说,我们是去革命,你倒带上了这些家当。说罢,竟在那盒子上踢了一脚。凌佐起身就要和他打起来。文笙连忙将自己挡在他们之间。
 
  凌佐瓮声瓮气地说,这是宝贝儿。
  浦生冷笑说,自然是宝贝,不然你还会带着?
  凌佐终于吼起来,说,不是宝贝,是宝贝儿,太监的子孙根儿。
  他这一吼,两个人都愣住了。
 
  凌佐嗫嚅了一下,将包袱重新扎扎紧,说,老太监死了。我这许久没有回去,竟然不知道。跟人打听,尸首运回昌平老家去了。我娘在世时,我答应她要给老太监送终的。这宝贝儿是他进宫前留下的,一直挂在房梁子上。我刚才给取了来,如今来不及了。我得带着,等我回来了,就去昌平,把宝贝儿跟他合葬了,也算让他有个男人的囫囵身子。
 
  他说完这些,眼睛有些潮热。文笙接过他的包袱。浦生转过身,用极低沉的声音说,上船吧。
 
  一叶小舟,静静地往对岸驶去。文笙跪在船头,向东磕了一个头,那是意租界的方向,舅舅的家。又面向南面,磕一个,头深深地埋下去,口中道,娘,恕孩儿不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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