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D
编辑:创业致富招商网 时间:2020-10-16 点击:

故人
襄城的冬至后湿寒。这一年又多雨水,所谓“一层雨来一层凉”。冷得猛了些,室内竟须向火。昭如住得偏僻,朝向西北,一时间又没有火炉。叶师娘就专程过来,邀他们母子到自己的房间取暖。
外面阴沉沉的,几个人围坐着,心情所致,就有了一点家庭的感觉。叶师娘用拨火棒将炉膛里的炭火拨弄一下,火便更为熊熊地燃烧起来。细小的炭屑飞扬,又沉落下去。周围的空气又暖了一些。昭如在对面的立镜里看到自己的脸,因烘烤有些泛红,也有了好看的意思。叶师娘坐下来,将羊毛毯子裹在膝盖上,说,来了襄城几十年,每到秋冬偎着壁炉,便觉得离开故乡,也没有这么远。这时候,火里“啪”的一声,是炭上烤的栗子裂开了。雅各就拿一柄火钳,将栗子夹出来,给文笙吃。壳剥开来,一股子发焦的甜香味,在室内弥散开来。叶师娘一边嘱咐他们小心别烫着,一边说,这中国的栗子小些,烤出来,味儿却厚得多。昭如想想便说,在北方,向火可烤的东西,还有很多。若说起味道,大约没有可敌得过红薯的。我的家乡产一种红心的,磨成粉面味道平平,可是烤出来,那瓤化得如同蜜汁一般,稀甜地流出来,也是奇了。我们南边的亲戚,到了秋天,就拿老菱角来烤,要将外面烤得焦黑,掰开来,里面是雪白糯香。
叶师娘听了道,这便是你们唐人说的,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吧。中国人对吃的研究,太精也太刁。
昭如说,老子讲“治大国若烹小鲜”。中国人的那点子道理,都在这吃里头了。
可有一些,我们西人,是想都不敢想。叶师娘说,我听约翰逊牧师说,他在安徽传教时,吃过一种毛豆腐。是将豆腐养到发霉,直至上面长出长长的白毛来。然后下锅煎炸了吃。这豆腐在我们看来,已是奇物,还要特地搁到了变质来吃。我就问约翰逊味道如何,他说,很好吃,若是拿不出胆量来尝一尝,真是可惜了。
昭如说,岂止是毛豆腐,徽州还有一道名菜,叫臭鳜鱼。是将上好的鳜鱼,码上大盐,搁到瓮里,六七天后放至发臭,才用浓油赤酱烹制。闻起来是臭的,吃起来却异常鲜美,且骨肉分离,入口即化。
叶伊莎在旁听了,摇摇头说,当年的中国人,也真是舍得,这样名贵的鱼,拿来做实验。
昭如便道,也不尽然,大约也是无意为之。传说当年有个徽商,在江南做生意。后来发达了,便买了江上名产鳜鱼回乡归谢父老。可水路遥远,还没到家,鱼已发臭了。这徽商的妻子是个持家的人,不忍丢弃。见那鱼鳃红润依旧,鳞未脱,就取了一尾,下了味重的调料烹制,没料到一尝竟出奇丰美。所以说,这道臭鳜鱼的造就,实出于意外。杭州的臭苋菜、豆腐乳,益阳的松花蛋,镇江的肴肉,情同此理。这其中的潜移默化,皆在意表之外。
叶师娘就说,虽说是意外,于物于人,却也都是造化,我是听出了一个道理。活了这许多年,夫人方才一番话,内里的见识让我佩服。对于饮食,我们西人的心性,总有些非此即彼。不过,这吃谈得多了,才知道,现时是什么也吃不上了。
因为谈得夜了,第二天昭如便起得晚了些。正在梳洗,云嫂却急急忙忙地进来了,说,太太,你猜我将将看到了谁?
昭如想她一大早就去了病房帮手,莫不是遇见了城中故旧。不等她应,云嫂便道,太太,你可记得我们坐火车西去,有个女人带着个小丫头,后来走散了的?
昭如心一紧,手中的毛巾落在了脸盆里,自语道:小蝶?
云嫂说,可不是嘛!估摸着是昨天夜里头,躺在医院大门的门廊底下。清早才给人发现,送到了病房。谢天谢地,总算醒了来。唉,不知怎么过来的,昨儿夜里头,风跟刀子似的。
昭如捉住她的手,说,快带我去看看。
真的是小蝶。
躺在床上的妇人,面色青白。双眼睁得很大,凹进了眼眶里去。眼神是直勾勾的。她不干净的脸庞上,有几处瘀紫。突出的颧骨,冻得发了皴。而破皮的地方,已长成了冻疮,向外渗着黄水。人虽已脱了形,却辨得出清秀的轮廓,正是小蝶的。
叶伊莎叹一口气,说,醒过来,我们要给她清洗,她就拼命地挣扎。只是嘴里反复念叨几个词。仔细听,却全都是日本话。打了一针,这才好容易安静下来了。
昭如在旁边坐了一会儿,终于轻轻唤一声,小蝶。
这妇人猛然转过头,身体同时往后畏缩了一下,眼里充满了恐惧。她看着昭如,用直愣愣的目光。
昭如挨近了她一些,说,小蝶,还记得我吗?
她看到小蝶的嘴角抽动了一下,渐渐地,眼睛里有了细微的光芒。她张一张口,模糊地,吐出了两个字:大姐。
听得出,是西南口音浓重的襄城话。昭如忍住心里的疼,对她笑了一笑。小蝶艰难地撑起身子,向昭如的方向挪一挪。昭如忙坐到了床沿上,同时将自己的胳膊环住她。小蝶无力地靠在了她的身上,偏过头,看着她。眼泪夺眶而出。小蝶这次用清晰的声音说,大姐。
这一声用去了她许多气力,哑得破了音。昭如听出了撕心裂肺。
小蝶剧烈地咳嗽。昭如紧紧抱着她,用手轻轻抚着她的背。看她平复下来,只是无声地抽泣。在抽泣间,她眼角与额头的纹路,越发深刻。只半年未见,这个年少的妇人,瞧上去已经老了一轮。昭如看她颈窝里的一缕毛发,在阳光的照射下,发出了浅黄的半透明的光泽。
中午的时候,叶师娘完成对小蝶的检查。她将昭如叫到了一边。不待昭如问起,她便说,这孩子的情形,不太好。她身上有很多处被殴打的痕迹,不知道是受了什么样的虐待。有严重的妇女病,下身给撕裂,已经溃烂了。叶师娘停了停,说,而且,我发现,她已经患上了淋病。
昭如感觉自己颤抖了一下。她垂下头,对叶师娘鞠了一躬说,师娘,请你一定治好她。
小蝶是从日本人的慰安所里跑出来的。
尽管她自己不愿意说。但是,当叶伊莎给她换下了衣服,发现贴身的白布束胸上,有一个血红色的编号。这里来过另一个姑娘,曾经衣物上也有这样一个编号。那个姑娘被日本人用铁锹柄捅穿了子宫,送来的当天夜里,就死了。
米歇尔神父说,这个慰安所在城南永乐街的金谷里,叫“日乃牙馆”。金谷里一带原本是徐万顺纸坊和咸阳酒场。襄城落到了日本人的手里,这里的业主便被逼迁。日本人就着附近的平房,建了这么个腌臢地方。最初只有日本和朝鲜的女人,几个月后也有了中国人。有次日军一个小分队以维安为由,从教会带走了一批中国妇女。后来知道被带去了那里,他就和其他在襄的神职人员一起去交涉和抗议,最终却没有结果。
米歇尔神父说,有了这个编号,就是在编的军妓,录入了日本军方的档案。
此后,昭如与小蝶,达成了某种默契。
她们彼此都不会谈论这几个月发生的事情。当小蝶的身体慢慢恢复,她便加入到了医院的日常劳作中。云嫂说,看不出,生得这样俊的一个人,做事也很利落。太太,我听你的,从不与她多说话,她竟然也就一句不说,只是默默地做。
小蝶与昭如一家一起吃饭。一开始,她会做上一两个日常的川菜。尽管她少放辣椒,但还是辣得旁人难以动筷。她便不做了。开饭前,便去厨房里,给自己炒上一小碗红彤彤的油泼辣子,用来下饭。
云嫂就说,来了襄城这么多年,小蝶姑娘还是个川妹子。
她就笑一笑,将更多的辣子舀到碗里头。
久了,大家就渐当她是个寻常人。只是有时候,医院里来了半大的小姑娘,病的伤的,她都会跑到人家旁边,痴痴地看。眼睛先有些发直,然后发湿。
只是一天夜里头,一个生了肺痨的女孩死掉了。她看着那死去的孩子,忽然就哭起来,哭得难以自己。
昭如回到房间,小蝶已经平静下来,果果地望着窗子外头。
小蝶抬一下头,轻轻说,大姐。
昭如被她叫得心中一凛。两个人对坐着,无声了半晌。昭如问,小蝶,你是怎么回来的?
这年轻的妇人舔一舔嘴唇,用干涩的声音说,我只想找到芽子。
小蝶说,那日走散后,我一个人走到了郑州火车站。遇见了几个人,我说我闺女丢了。他们说能帮忙找,我就将积蓄都给了他们。到了武陟县境内,他们就把我卖了,卖给了一个瘫子。
我想跑,但跑不了,瘫子他娘看着。可是没多久河南大水,都逃难去。那当娘的,便说留不住我,要发卖我换粮食。召了人贩子来。我说,大娘,我也是爷娘的女儿,你要有一分心疼我,就央他们卖到好活些的地界,往山东江苏卖吧。那当娘的真的就跟贩子说了。
贩子把我卖到了清县,给一户人家做小。那家男人有两个女人,都生不了,就想我给他生。我竟也就怀上了。摸着良心说,他们对我不差。那个大婆自己啃窝头,给我烙白面饼子吃。可我记挂着芽子,狠狠心,就逃出来了。走了五天五夜,总算回到了襄城来。我就觉得,这孩子能回到襄城。大姐,你说说,要是人家问起她从哪儿来,她还能说出其他地方吗?
我趁着夜,摸黑找到了襄城里的远亲。家里男的,我叫姨丈,这时候已经在维持会里帮日本人做事。他说,若是真在了城里,他帮忙想一想办法。只是我要听他的安排。当晚,我就给带到了日本人的窑子里。
昭如静静地将手放在了小蝶的手背上。小蝶看一眼她,并没有悲戚的颜色。她说,想穿了,一个女人,碰见了男人,还能干什么?只是有的甘心,有的不甘心。原本不甘心,久了,疲了,也就甘心了。
小蝶将袖子捋起来,给昭如看自己的手腕子。那腕子上,有两排细密的肉红色的血点。小蝶说,你看,长好了,还是留下了。那时候,我天天躺在床上,就想,这些男人,就是些畜生。我一个活人,总对付得了狼和狗。可是有天,来了个小兵。那小兵比笙哥儿大不了多少,还没长开,样子抖抖怯怯的。他说的是中国话。我一惊,坐起来。他说,他是台湾兵。他不动。后面有人用日文骂,我知道是在催他。我眼睛一闭说,你做事吧。他摇摇头。他说,他只想多看看我。他想他的阿妈。我说,我也想我的闺女。他偎过来,靠着我。他就哭了,一边哭,一边抱紧了我。哭够了,他说,我走了。突然一回头,狠狠在我手腕子咬了一口,咬出了血来。他说,要我记住他。那一刻,我只觉得疼,疼得想死。这个孩子,比那些畜生让我疼得是千倍百倍。
昭如看见小蝶死灰一样的眼睛里,倏然亮了一下。她说,大姐,我要找到芽子。你知道吗,我还想着,把那怀上的孩子也生下来。任是哪个男人作的孽,说到底,都是我的孩子。
那孩子呢?昭如的心木着,却脱口而出。
小蝶惨然一笑,说,给日本人这么折腾,一早流掉了。
此时,她的脸上是认命的神情。眼眉低垂,像是沉甸甸的帘幕。昭如望着面前这张年轻而苍老的脸,忽然间觉得陌生。她知道令她陌生的,是这女人深处的强大。这强大不同于姐姐昭德于这人世间的砥砺。而是,以承受为底。她感到自己心底的怜悯,被一点点碾碎。
小蝶不告而别。她在床上留下了一只虎头荷包和一封信。荷包说是给笙哥儿的。用废弃的窗帘布做成,但是很精心地钩织出了黄色的流苏。信上的字不算好看,但十分工整,如同粗眉大眼的方块。昭如想,纤瘦的小蝶,原来字是这样敦实的。
医院里的人们猜测她的去向。达成了共识,她去找她的女儿芽子了。
然而,半个月后,日本军方在《支那要闻》上发表了一条消息。他们处决了一个中国的女人,是襄城金谷里慰安所的一名军妓。报纸配了一张照片,拍摄在行刑之前。照片上的女人衣裳单薄,很瘦小。眼睛却十分大,茫然地望着镜头。嘴角间,却有隐隐的笑意。
这个女人,是小蝶。
离开医院后,小蝶并没有去找她的女儿。她回到了永乐街,并在四周徘徊,很快便被捉住,送到了“日乃牙馆”。遭受了仪式性的毒打,她恢复了慰安妇的身份。度过了平静的一个星期,在某天夜里,她杀了驻防分队的一名中队长。在短暂的泄欲之后,那个男人甚至来不及说上任何话,便被小蝶用军装带勒死在了床上。他被发现时,下身正汩汩地流着血。嘴里被塞入了东西,是他自己的阳具。验尸官在中队长喝过的茶里,发现了过量的安眠药。
对于日本人的到来,叶师娘并没有表现出一丝惊奇。相反,她其实很早就在等着这一天。虽则,她并不知道,他们的初访会和小蝶有关。
叶师娘用蓝眼睛打量着这个下级军官。这男人使劲绷了一下自己的萝卜腿,让自己站得更笔直些。在他看来,高大的白人老太太,已经老到了应该颐养天年的年纪。但她的存在,可能会给自己的工作带来麻烦。所以,他不自主地流露出不耐与轻蔑。他用磕巴的英语想和老太太打上一个招呼。他想表现一下西方人所崇尚的绅士风度,一边为他的先礼后兵埋下伏笔。
当他艰难地完成了这段话,叶师娘用纯熟的日文问他“有何贵干”。
军官似乎被将了一军。他的口气开始变得强硬,匆忙地说明来意。他说,城中发生了骇人听闻的谋杀案,关于一个出逃的军妓。她作案的工具包括一种英国产的安眠药。据可靠的消息,这家医院是她最后的栖身之处。
所以,你想要做什么?叶师娘问。
军官说,我要做一些例行的搜查。
叶师娘回头望了一下,说,搜查,你有搜查令吗?这是国际安全委员会的直辖医院,没有令人信服的理由,任何军方无权介入。
军官冷笑了一下,说,如果我说,这家医院和谋杀案相关呢?对于可疑分子,大日本帝国的军人不会坐视不理。
叶师娘皱一下眉头,说道,这里只有我的病人。如果服用过这家医院的药物,就有可能成为谋杀者,那么你先将我带走吧。
叶师娘凛然的神气,有些让军官发蒙。他听闻过这个老太太的声名,很清楚她不好对付。这时候,一个士兵走到他跟前,与他耳语。他的眉毛扬了一下,看着叶师娘,用一种怪异的表情。他说,我们后会有期。
大门关上。叶师娘轻轻舒一口气,在心里说,我的上帝。
这交锋过于简短,以至于不可信任,令人心有余悸。叶师娘对米歇尔神父说,我相信,他们很快还会回来。那些士兵,我们需要尽快转移到城外去。
她指的是上周约翰逊牧师送来的十五个国军的伤兵。叶师娘将他们藏在了地下室里治疗。虽然还未完全复原,但是她知道,这时任何的拖延都可能造成后果。
叶师娘展开一张地图,沉吟了一下,说,我希望,明天中午之前,能让他们从西凉门出城。那个城门的的监管是最松解的。当务之急是,你要安排一辆像样的车。那个做了截肢手术的孩子,我好不容易给他止了血,我想他已经再经不起任何的折腾了。
米歇尔神父点一点头,说,车可以在十点钟之前开过来。但有一个问题。
他的手指在地图上划过,如果从西凉门出去,势必要翻过整座青晏山。而进出的山路只有一条。在中午的时候出去,很容易和日本人狭路相逢。我们必须保证在日本人上山之前,也就是还未接近十鹤堡的时候出发。
叶师娘说,可是,我们怎么能知道明天日本人的行程?
米歇尔神父说,青晏山顶,青晏山顶可以看到整个襄城。只要我们获得及时的通知,一切就都来得及。我的意思是,比如,鸣枪示意。
叶师娘说,鸣枪,我很怕会打草惊蛇。
在场的人,都沉默了。
雅各在旁边,抱着膀子听了很久。这时候,他走上前说,妈妈,我想,我有个办法。
第二天上午,太阳是白煞煞的。天空十分清爽,没有一丝云霾。青晏山上高高地飘起了一只苍鹰风筝。文笙昂着头,手中把线,时而右手轻轻一荡。那风筝“飒”地立起,而后一个滑行,上下翻飞起来。乍一看,倒像一只活生生的鹰隼。
叶师娘仰面看一看,嘴角掠过一抹微笑。
雅各站在文笙身旁,看着一辆国际安全委员会的小卡车,沿着山道安静地行驶。同时间向襄城的方向望过去。此时的禹河,在阳光底下,闪着粼粼的光泽,将死灰一样的城市,曲折地划为两半。这条河流,由东北进入这城市。由于地势的缘故,黄河的磅礴在此地收敛,变得温存和缓,顺势流淌,不疾不徐,渐渐也走过了襄城的高低起伏。千百年间,为这城市孕育了许多长溪暗涌。一如襄城人的性情,于这时世间的进退,不知不觉,渐成一统。这一番走下来,禹河原本水中的泥沙缓冲沉淀,出城的时候,已是一脉清流。出城处挨着一道古城门,正是西凉门。
当卡车驶向西凉门的时候,雅各放心地叹了一口气。他坐在一块大石头上,咬了一口云嫂给他蒸的玉米面饽饽。但一瞬间,他却突然紧张起来。他看到几架黄绿色的摩托车已渐渐挨近了十里堡,这是日本人的军车。伤员已安全撤离,但他想起了中国老话中“来者不善”这个词。他咬了一下嘴唇,对文笙说,收线。
他们迅速地下山,但当走上山道的时候,听见背后传来“突突”的声音。雅各知道,他们与那队日本人撞了个正着。冬天树木凋零,路旁已没有任何遮挡。雅各心里轻微地一动,对文笙说,往前走,别回头。
摩托车越过,在他们面前停下。一个清瘦的男人从车上下来,略略打量他们,问道:你们在干什么?雅各眯一下眼睛,似乎没听懂他的话。于是他清了一下喉咙,很耐心地用音节铿锵的英文,又问了一遍。
这次雅各兴奋地举起了手中的风筝,口气天真地说,放风筝。文笙注意到,雅各的中国话,忽然变得半生不熟起来。
冬天放风筝,这是中国的习俗,还是为了迎接圣诞节?男人微微一笑说。他将白手套脱下来,饶有兴味地看着两个少年。雅各对他的来头有了一点判断,这是一个军官。他虽不及昨天那位的身形孔武,但语气果断有力,军阶自然也更高一些。
我们美国人,喜欢玩儿是不分季节的。雅各用手指整理一下风筝的鼠线,轻描淡写地说。他将重心放在了“美国人”三个字上。
男人慢慢收敛了笑容,他说,最近城里出现了一些可疑分子,对于不明身份的支那人,我们的做法只有一个。他的目光越过了雅各,落到了文笙身上。他用中文说,请问这位是?
雅各犹豫了一下,冷静地说,他是美国人,是我弟弟。
男人走上前一步,说,小伙子,你有一位黑头发黄皮肤的弟弟。
雅各迎上他的目光,嗯,先生,您应该知道美国的大熔炉精神,我们的血缘总是复杂些。如果发色说明问题,你们日本人和中国人就应该是一家人了。
男人皱了一皱眉头,直起了身体。是的,但据我所知,你们的语言只有一种,我有兴趣听听你弟弟的家乡话。
雅各沉默了。他张了张口,刚要说什么,却听到了文笙的声音。
雅各听见,这个中国少年,用流利的英文,说着话。他的脸上没有一丝表情,只是在些微的停顿之处,他会合一下眼睛。雅各看着同伴,一边极力地掩饰着自己的惊奇。文笙的发音精准而好听,细节上却比美式英语更为郑重。雅各的语言阅历有限,他并不清楚,这是地道的牛津音。
“ToseeaWorldinaGrainofSand,AndaHeaveninaWildFlower,HoldinfiniteinthepalmofyourhandAndEternityinanhour.”
文笙念完了这一句,用笃定的眼光看着男人。
男人愣一愣,忽然间,默默地脱去了军帽。他对文笙点了一下头。他说,威廉·布莱克,我从未听到一个孩子,可以将布莱克的诗句念得这样美。大学毕业后,我再也未听到过。看来,我应该对华裔美国人表示敬意。
雅各说,你早该知道,我弟弟是个天才。
男人笑一笑,很有风度地打开车门。他说,两位小先生,如果回家的话,不介意搭我的顺风车吧?他做了个请的姿势。
雅各说,不,我们还要再玩一阵儿呢。
当摩托远去,雅各捉住文笙的肩膀,急切地问他,伙计,你知道你刚才在说什么吗?
文笙摇摇头。此时,他眼前浮现出叶伊莎的脸庞。在雅各出现的晚上,她送他回去,突然即兴地吟诵这个段落,一遍又一遍。在夜色中,那些词句敲打着他,旋律一般,深深印刻在他的脑海里。那天的路程短暂,她甚至没有时间向他解释这些词句的意义。
叶师娘,我们是“百闻不如一见”。面对银发碧眼的老太太,和田润一的开场白是这样的。
我看,是“见面不如闻名”。叶师娘微笑,用同样地道的汉语回敬。
和田的大名,多和他中国通的身份相关。因为他的擅长,日本军方已习惯于派他处理各种有关支那人的事务。剑桥大学英语系的出身,精于欧亚各国语言,成为他报效帝国最合适的手段。这些,使得他在军中的地位渐不可取代。而襄城人提起这个名字,总在心底生出一丝寒意。
师娘说笑了。和田让自己的口气轻松些,他说,我来到贵院,一则是拜访您,也是来看看我的一位老相识。听说,米歇尔神父近来经常在医院里。
他并不在这儿。叶师娘理直气壮地说。
上午的时候,米歇尔神父跟车护送伤员出城,此时还没有回来。
是吗?那有些事情,可能就要请师娘代劳了。和田阴鸷的眼神,终于流泄出底里。
他从随身的档夹中抽出了一张照片,递给叶师娘。
照片上是个神情严肃的青年人。叶师娘立即认出,这是东区教堂的中国牧师,宁志远。他是米歇尔神父的学生,襄城人。就在半年前,从金陵神学院毕业回来。
我想,您一定认识他。和田说。就在叶师娘瞬间地犹豫要不要否认这一点时,和田合上了活页夹,看着叶师娘的眼睛,说,他在我们那儿。
叶师娘紧一紧披肩。她努力克制着自己的声音,迎上了和田的目光,你们,凭什么抓他?他只是个神职人员。
和田眯了一下眼,似乎没听清叶师娘的话。是吗?他只是个神职人员,那么,基督教会内部怎么会出现一个叫做“抗日救国会”的组织,而且对皇军如此不友好?
我相信,他与你说的这一切没有任何关系。以国安会的名义,我要求你释放他。叶师娘一字一顿地说。
放了他?和田笑了笑,他将军帽的帽檐往下压一压,说,皇军不是基督徒,我们日本人的文化,不包括爱我们的敌人。但是,尊敬的叶师娘,也许您可以救他,如果您帮他回忆起一些东西。
当置身幽暗的房间,叶师娘意识到这是日军看守所的审讯室。空气中有经年的湿霉气,还有某种药水浓烈的气味。当她辨别出这气味的混合中含有若隐若现的血腥与酸腐,还是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灯忽然亮了,强烈的光照在了对面的人身上。男人半裸着身体,他低着头,胳膊被拉伸开来,捆缚在铁链上。这人如同被半吊在空中。胸腹上看得见明显的鞭痕,已经凝结的血污已呈现出黯然的黑褐色。
这一刹那,叶师娘出现了幻觉,以为自己,正面对受难的基督。然而,一桶水被浇在了他头上。男人颤抖了一下,慢慢抬起了头。叶师娘心中猛然一紧,是宁志远。
宁志远微微睁开瘀肿的眼睛,看到了叶师娘,眼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光。和田走过去,用鞭梢支起了他的下巴,轻轻说,宁先生,有人看望你来了,你应该认识吧?
宁志远将头偏到一边去。和田将他的脸扳过来。宁志远挣扎了一下,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躲闪不及,唾沫溅在了和田的靴子上。和田没有克制住,嘴里骂了一句,狠狠扇了这男人一记耳光。宁志远笑一笑,扬起了脸。一股血流,从他的嘴角流下来。
叶师娘站了起来,她觉得身体有些发晃。这一刻,她突然觉得自己老了。她说,和田,我抗议,抗议日本宪兵对我们的教会人员进行虐待。
和田说,叶师娘,稍安毋躁,或许您应该做的不是抗议,而是祈祷。演出就要开始了。
叶师娘看见和田招了一下手。一个士兵很熟练地将电极夹在了宁志远的身体与四肢上。而导线的另一端,连接在一台机器上。
和田用很亲切的口吻说,亲爱的宁先生,希望这次我的问题,可以得到圆满的答复。本月的二十三日,有十五个国民党伤兵,在您和同仁的护送下,被秘密转移到襄城。皇军很感兴趣他们的下落。关于这一点,我想,叶师娘或许也可以给一点提示。
宁志远用很清晰的声音说,我已经说过了,我什么都不知道。
士兵按下了一个键。机器的灯,倏然亮了。触目的红光,灼了一下叶师娘的眼睛。她看见宁志远嘴角的肌肉抽搐了一下。继而是不可抑制的全身的抖动。这张年轻的脸,显出了痛苦万状的表情。青年人咬紧了牙关,汗如雨下。他的指尖,在电流的击打下猝然绷紧。一瞬间,终于不顾一切地喊出了声来。
住手!叶师娘声音颤抖着。士兵关上了机器。宁志远头垂下去,艰难地喘息。然而身体,却还突然地抖动一下。
和田点起了一支雪茄,抽了一口。然后将雪茄按在宁志远的胸膛上。宁志远的身体震颤了一下,却没有力气再发出声音。
叶师娘是想起什么了?和田微笑。
宁志远抬起头,极力睁开了眼睛。目光落在叶师娘的脸上。那是垂死而坚硬的眼神。
叶师娘的心如同被鞭打一般地疼痛了。她说,畜生。
宁志远张一张嘴,用细隐的声音对和田说,你杀了我吧。
和田冷笑,对帝国的武士,死是一种荣耀。你作为支那人,不配。他向手下使了一个眼色。士兵将电压调到了最高的一档,按下了按钮。
站在身后的士兵,强行架起了叶师娘,支起了这年老妇人的头颅,让她看得更清楚些。
这青年的身体像被巨大的力量推动着,弹了起来。他原本瘦弱的身形却在电击下膨胀。颈项上的静脉鼓突,青蓝色的血管,随着肌肉高频的抖动,在原本白皙的身体上进张,似乎要随时炸裂。这时,和田猛然关上了机器。汗湿了的衣服,紧紧地贴在叶师娘的身上,让她感到一阵脊背发凉。她在晕眩中慢慢地苏醒。她看着面前的青年男子,已经昏死了过去。他的口涎,却还在不断地流下来。而裆部此时已经濡湿。地上是一摊尿液。
空气中弥漫着未知的焦糊的气味。
宁志远在多次凉水的刺激中醒了过来。
叶师娘看到他终于开口。然而,她却听不到他说什么。她也看到和田眼神中突然迸出了暴戾的光,却也听不到他的任何声音。她只看到,士兵再次按下了按钮。在这一瞬间,她似乎听到了电流流动的滋滋声。她听到了电流蹿进了宁志远的血管,暴虐地游动。她看着这个年轻人再次昏死,又在冰冷的刺激中醒来。又再次在电击的苦痛中抽搐与颤抖。还有和田的微笑,那无声的笑。这一切,在她面前重叠为了画面,击打着她的眼睛。
在这画面中,她踉跄了一下,跪了下来。她对着和田跪了下来,求他看在上帝的面上,放了这个孩子。她甚至听不到自己的声音。她感到自己脸上有火热的液体流下。那流动的感觉如此陌生,她的面庞,已经麻木了。
画面突然静止了。所有的人,都没有了动作。而跪下的叶师娘,这个老迈的白发妇人,成为这静止的画面中的一部分。
在这时,她闻到了死亡的气息。她面前的青年人,再没有抬起头来。而这时,她恢复了听觉。她看着这具年轻的身体,一动不动地悬挂在铁镣上。她看不到他的脸。她听见了冰凉的水滴从他的头发上落下来,穿过寂静,在她的耳廓里无端地放大,最终击碎了她。
叶师娘睁开眼睛,第一个动作是紧紧拉住米歇尔神父的袖子,口中喃喃,救救他。
神父低下头,轻轻在胸前画了一个十字。
叶师娘神色瞬间黯然,手无力地垂了下来。她转过脸,看着窗外的一株银杏。树叶已经快要落尽。萧瑟的风吹过,树枝摇摆。又一片叶子掉下来,打着旋,在空气中游动了一下。像是飞舞,说不出的静美,最后气定神闲地落到了地上,融进一片枯败的颜色。
她摸了摸酸涩的眼角,觉得心里的某个地方,已经干涸。
神父说,他们逮捕了十二个人。宁志远在昨夜就义。我们要将剩下的十一个人救出来。
叶师娘咬了一下嘴唇,说,和那些魔鬼讲条件?
神父说,我打算去一趟神户,同修县圣约瑟堂的普宁神父见个面。他和日本外务大臣有田建一在年轻时就认识,算是有些交情。
叶师娘想一想,问,有把握吗?
神父摇摇头,时间太紧迫。前后的疏通,我正在筹钱。
师娘叹一口气,我听说,教会的资产已经冻结了。
神父说,我在想办法。上海的法租界,有一个买办朋友,我已经写信去。
叶师娘说,但是,他们恐怕挨不了一个星期了。
昭如是在第二天知道了消息。
这时,卢家人已准备离开医院,搬回思贤街去住。临走之前,昭如留下了那只红木匣子,和里面的东西。
叶师娘坐在灯光底下,阖上了木匣。她对米歇尔神父说,那些孩子,或许有救了。
匣子上还有残留的泥土。叶师娘认出,这做工精细的物件,质地是上好的印度紫檀。盒盖上的图案,是盛放中的莲花,有层叠繁复的花瓣,卷曲的祥云在其间缠绕。她轻轻抚摸,触手的凉。然而,在这手指的游走间,她心里一动。重又将那云的纹理描摹了一遍。许久之后,恍然,这图案的轮廓是一句梵文。
她在记忆深处寻找,年轻时的所学已然稀薄。终于,还是认出了只字词组。意思是,归命。
戊寅·冯宅
秘密
这时候的仁珏,在家里,能说上话的人,更加之少。倒是仁桢,每天还是去房里看她。
以前她多是挑了一盏灯,读书,或是习写赵孟頫。这时候,手里多了一样东西,却是和才女的形象不大相称的。仁珏手里多了几支竹针,膝盖上是一本针织的图谱。仁桢就看拿惯了笔墨的二姐,将这竹针与大红色的毛线,比比划划,绕来绕去。绕了半天,拆了,“哧哧”的线都散开了去。又从头开始。一来二往,自己先要放弃了。仁珏叹了一口气,说,真是行行出状元,平时只觉得那些娘姨,嗑着瓜子拉着家常,飞针走线,也不当一回事,现在可真知道艰难了。
仁桢闪了闪眼睛,就问,姐,你怎么想起要打毛线?
仁珏想想就说,闲着也是闲着。
仁桢便又问,这是要打给谁呢?
仁珏没答她。而是站起身,从椅背上又取下一绺毛线,招呼了仁桢过来,让她帮着缠线团。
两个人一边缠,一边就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问起仁桢的功课。仁桢就说,闷得很。昨天教务主任到了班上来,说下学期要开一门日语课。我在平四街听到那些日本孩子说他们的话,像是老鸦叫一样,一点都不好听。
仁珏笑了,停了手中的活儿,听她讲。
仁桢就说,上国文课的,现在是个老先生,一口宁波腔。她便站起来,摇头晃脑地念,“滋滋为滋滋,不滋为不滋,斯滋也”。仁珏狠狠愣了一愣,也听明白,她在学先生念《论语·为政》,不禁笑得前仰后合。
仁桢看了她老半天,直到这笑声停下来。仁珏点一点她脑门,说,小丫头,这学堂里的先生,都给你败坏光了。
仁桢小心地张了张嘴,说,二姐,好久没见你笑过了。接着又说,范老师走了后,我们连音乐课都没有了。
听到“范老师”这三个字,仁珏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仁桢看见她手上的红线团滚落了下来,慢慢地,滚到自己的脚边,又继续滚过去。
仁桢就放下手里的线,去追那线团。这时候,影影绰绰的歌声,却响起,怯生生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
仁珏的声音轻细,又有些五音不全。这么多年,仁桢都不曾听过她的歌声。而这时候,她唱着这首《送别》。以一种连她自己都讶异的坚持,将这首好听的歌曲,唱得支离破碎。仁桢记得,那天,仁珏和她一同去参加高班生的毕业礼。正是范老师,带着大家在唱这首歌。高亢明亮的歌声,当时在礼堂里回响,并没有离愁,更多是憧憬中的未来。
此时,仁桢看着昏暗中的二姐,以一种肃穆的神情,在唱这首歌。一缕光线,照在她的脸上。青白的脸,浮现出雕塑般的明暗与色泽。不知为什么,仁桢有些害怕,又有些痛楚。而这些感觉,对她而言,都并未有来处。她慢慢地和上去。她的清晰的、有些柔软的童音,将仁珏的旋律中,那些破碎的间隙,慢慢地填补,充满。竟是姐妹两个都觉得有些悦耳。她们似乎受到了某种诱惑,一遍又一遍地,将这支歌曲唱下去,再唱下去。
直至多年后,仁桢也并不知晓,在这歌声里,仁珏对自己的小妹妹,产生了前所未有的依赖。
仁珏也没有想到,他们彼此之间的信任,是由妹妹对她的跟踪开始。
这一天下学,仁珏在校门口等小顺。这时候,同班的锺斯绮却走过来,小声说,冯仁桢,你们家没出什么事吧?
仁桢将书包在怀里紧一紧,没理会她。对这个同学,城北琉璃厂锺老板的女儿,她总有一些冷淡。尽管她很清楚这孩子对自己的追随。锺斯绮其实十分漂亮,称得上天生丽质。但是,仁桢认为,她并没有善待她的美,包括将刘海用火钳烫成了卷发,也包括将一手的指甲染成了滴血的颜色,都让仁桢觉得,她并没有资格成为自己的朋友。然而,锺斯绮似乎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她叹了一口气,然后说,看来你们家真的是穷了,要靠当东西了。
这句话,让仁桢无法无动于衷。她猛回过头,定定地看着这个同学,然后说,你在说什么?
锺斯绮被她有些严厉的眼神吓得吞吐,但终于还是说,就在,就在我们家门口的“裕隆押”,我看见你二姐,去当东西,好几次了。
仁桢心里“咯噔”一下,但是她还是让自己镇静下来,说,我二姐根本就不出门,你看错人了吧?
锺斯绮咬咬嘴唇,很肯定地说,就是你二姐,她围着围巾,可是我认识她的眼睛。
一个星期后,仁桢亲眼看到二姐仁珏走进了这间门面有些破落的典当行。仁珏穿了一件式样老旧的棉袍,围着很厚的围巾,刻意将头发盘了一个髻,看上去只是个家境贫寒的妇人。她手里的蓝花包袱,鼓突着,黯淡地发着灰,也是不干净的颜色,与她的装束却很相宜。
仁桢立刻明白二姐这一切的用心,不过是为了让别人不至于认出自己。包括她不辞劳苦,走过了半个城,到了这么个边远的地方来典当。
仁珏掀开当铺的布帘,很警惕地回一下头,向四周望了一望。她并没有看见自己的妹妹,但却让仁桢捉住了她的眼睛。那眼睛里是懈怠的,却又有例行公事的警惕。这眼神是一种动物的,是那种在饥饿中觅食,却即将沦为猎物的小动物的眼神。当再次确认,这的确是自己的二姐时,仁桢的心里揪了一下。
十分钟后,仁珏走出了当铺。尽管近在咫尺,姐姐并没有发现她,因为仁珏正专注地点着手中的一叠钞票。点完了,仁珏小心地放进贴身的口袋里。她跟着仁珏,走到了十字路口。看着自己的姐姐,将围巾一圈圈地松开,然后取下来,长舒了一口气。
仁珏打开了棉袍的盘扣,活动了一下脖子。同时招一招手,准备叫一辆人力车。一辆车应声而至,这时候,仁珏看见车上已坐着一个人,是自己的妹妹。
在那个夜晚,仁桢第一次觉得姐姐如此陌生。灯焰如豆,光线一五一十地映着彼此的面庞。她这才发现,岁月在姐姐的脸上,已小有痕迹。她们对面坐着,仁珏并没有解释什么。
仁桢打量着姐姐的房间,她知道自己,无非是不自主地在寻找一些东西。一些已经因为姐姐的手,消失的东西。但姐姐的房间,无非如同往常一样简素。竟让她觉得,已经没有什么东西,可以再减少。她在心里出现了一种担心,但连自己也并不知道是为什么。
这时候,自鸣钟倏然响起来。“当”的一声,好像打破了一个僵局。仁珏站起来,打开衣橱,弓下腰,艰难地掏出一样东西。她走过来,摆在桌子上,是一只黑木匣子。打开来,里面整齐地摆放着一些钞票与银洋。
再储一个星期,大概就够了。仁珏从身上掏出今天的收获,一张张展平。仁桢想,这些纸币,恐怕还带着姐姐的体温。
在这个夜里,姐妹两个间断地说着话。仁桢知道,这些话,关乎一些承诺。对秘密的保守,以及有关秘密的延续。虽则,除了自己看到的,仁桢并未向姐姐询问更多的东西,但是,她知道,姐姐在进行一桩事业。而且,她将成为这事业的一部分,成为这个秘密的同盟。
半年后,母亲慧容回想家里的事情,心里有些莫名的钝痛。于是她不再去想,重又将一只樟木箱子阖上了。
家里的孩子都长大了。仁桢的性情却有些变化。其一是体现在吃上。但从去年冬天开始,她却如同许多这年纪的女孩子,开始频频向母亲伸手要钱,去买一些城中老字号的吃食。慧容由着她去。在慧容心里,比起同龄的孩子,她似乎是物欲淡薄的,淡薄得令她有些担心。这样倒是好了。她不过是个孩子,有着孩子的欲望与偏执。这却是让她放心的。
直到入夏准备晾晒衣物,慧容才发现,自己的一件银狐皮的夹袄和一只紫貂的袖笼,都不见了踪影。这是她的陪嫁。她怔怔地坐着,闻着箱子里隐隐逸出的湿霉气,却也说不出话来。
慧容看不见自己的小女儿,在一个寒冷的冬夜,曾瑟缩地打开这只箱子,然后将手伸进去,胡乱地摸到一件毛茸茸的东西。同时间,有一些细微的尘,随着她的动作飘进了鼻腔。她用尽气力忍住,让自己不要打出一个喷嚏,然后将那件毛皮紧紧地贴近自己。出乎意料的,竟有一些暖意,让她镇定了一些。于是,她再次伸进手,拿出了另一件。这时候,她回过头,脸正迎上房间角落里的一面穿衣镜。月光流淌进来,她看到镜子里,有一张苍白的人脸,用一种紧张而畏缩的眼神,打量着她。她知道那是她自己,但是仍然抑制不住地恐惧和兴奋。她匆促地阖上箱子,夺门而出。
她将这两件皮货,连同她积攒下的一卷现钞,放在仁珏面前。她看见姐姐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她。这目光由惊异至严厉,然后却慢慢黯淡,变成了她读得懂的悲凉。
仁珏将那些东西叠好,收起,然后说,答应姐姐,以后不要再这样了。
在这时,她瞥见姐姐的床头上,摆着那团大红色的毛线,和一件织物。仁桢认出来,那是一条没有打完的毛裤。她走过去,捧起它。这条毛裤上,看得出不娴熟与摸索的痕迹。许多地方,似乎都曾拆过,又返了工,所以针脚也并不紧致,甚至有些扭曲。这是一条不漂亮的毛裤。
仁珏说,太难了,手都打出茧子了。说着,她抬起手,在光线里面,仁桢看得到姐姐指间的凹凸。她将这只手拿过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姐姐的中指。有一块坚硬、粗粝的突起,是冰冷的。
仁桢说,姐姐,我走了。
仁珏说,桢儿。
仁桢回过头。
仁珏说,桢儿,明儿上午,你陪我到夏目医生那去一趟,好不好?
仁桢点点头。她张一张口,想问什么,但仁珏已埋下头去。她这才注意到,姐姐的桌上摆着琳琅的药瓶。都是些西药。还有一本摊开的药典,上面写着英文与中文,配了一些结构复杂的图表。姐姐正在将一些中文的字条,贴到西文的标签上去,专心致志。
妹妹走以后,仁珏关上门,从抽屉里拿出一把短刀。她走到房间当中,在取暖的炉子前坐下,然后用刀将浮面上的几块炭拨开。炉火倏然旺了一下。她将刀放在火上,慢慢地烤。有些木炭在灼热中崩裂、粉碎,成了一些灰白色的粉。这些粉随着温度的热烈,袅袅地升起,在仁珏的眼睛里,化作微小的蝶,燃烧着,舞动着,在火红中噼啪地亮一下,然后冷却,寂寞地在空气中飘落下来了。
刀刃渐渐现出赤红的颜色。仁珏执起它来,并没有太多犹豫,将袖子卷起,猛地将刀刃印在了虎口上。血流出来了,红得有些发紫,伴着一些烧焦的味道,刺激了她的嗅觉。这淡淡的腐臭,让她醒觉,突然松开了手。刀落在地上,清脆的,一声响。
她抬起右手,在灯光下端详。这是一个完美的伤口,因为伴随了烧灼,边缘粗糙丑陋,皮肤外翻,便掩藏了刀口的刻意。一些血液已经凝固,而另一些正汩汩地混合着黄白色的组织液,向外渗透。黑红色的肉,像经年的坏疽。她将手放在水中,这时候才感到了隐隐的痛。当这痛越来越剧烈的时候,她在心里产生了一些快感,同时呼吸急促。她将手抽出来,匆促地擦干净。咬紧了牙齿,没有作任何的处理。她知道,冬天并不是一个容易感染伤口的季节。但是这一夜的时间,加上合适的温度,以她虚弱的体质,并不是一件难事。
第二天中午,仁桢看见二姐应声推开了房门。仁珏右手上缠着绷带,脸色虚白,颊上却泛出一抹桃红色。她微笑着执起仁桢的手,说,走,我们去见夏目医生。仁桢在心里抖动了一下,没有说出话来。她紧紧握住了姐姐的手,那手心里是滚烫的。
因为天阴,诊所里光线暗沉。夏目医生眯了眯眼,望着冯家四房的二小姐仁珏,禁不住去辨认。在冯家的女眷中,这二小姐是他的稀客。所以他记得很清楚,他唯一一次为这女孩诊病,是因为她初次来潮。他不知道在这个女孩的成长中,那次没有经验的痛,还留有多少记忆。他只是记得,在诊病的过程中,这女孩没有和他说过一句话,只是头上不断渗出细密的汗珠。
现在,二小姐就坐在自己眼前,已经长大了。若非仁桢在场,他应该认不出她来。因为她与家中任何一个女人,都不相似。并非指眉目,而是神情。她仍然是年轻的,但是眼神中却没有这个年纪的人该有的憧憬或茫然。作为一个病人,她显得十分镇定。
他看着仁珏将手上的绷带一层层地解开,立即听见了仁桢的惊叫。他在心里也吃了一惊。仅仅目测,这姑娘手上的伤口,是十分严重的烧伤。他心里判断,三小姐仁桢也是第一次看到这个伤口。而这个更小的女孩子,却也立即安静下来,同时忧心忡忡地看一下姐姐,又望了望自己。
没有等他询问,仁珏已经开口。她说,医生,昨天不小心碰到了火钳。你知道,我们的佣人真是不济事,烧得通红的火钳,就摆在地上。我又一向不仔细。本来觉得没什么,直到今天发起烧来。
夏目医生看着她,很清楚她在撒谎。因为他在这伤口烧灼的表皮深处,清楚地看到了锐利的刀口,并且相当整齐。他听着这女孩用略带抱怨甚至絮烦的声音,在为这个不平常的伤口掩饰。但她的眼神,仍然是镇静的,内里没有任何起伏,哪怕是流动。
他很仔细地为她消毒,将坏死的皮肤剥除,同时体会着这伤口的蓄意。他不禁在心中揣测:或许这是一次半途而废的轻生,为何却切在了虎口上,静脉近在咫尺;或许是一种威胁,中国的每个大家族,总是有着各种令人解释不透的鸡零狗碎。他这样想着,不由自主地摇了头。
医生,严重吗?仁桢问。夏目看得出,三小姐的关切是真实的。她并非一个完全的知情者。他一边包扎,一面故作轻松地说,不严重,可能医生要给你姐姐蜇上一针。
他做了一个打针的动作,然后对仁珏说,二小姐,伤口有些感染,为免意外,我会给你打一些盘尼西林。
夏目医生回过身,打开药柜,用随身的钥匙,打开了一只保险箱。他隐隐觉得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紧了他。他回转了身,两个女孩儿却都是心不在焉的表情。他从蓝色的小盒里,拿出一支针剂,稀释,然后对仁珏说,这是新药,见效很快。
当这些液体注射进仁珏的皮肤,夏目注意到二小姐青白的嘴角,抖动了一下,同时眼里泛出了一些光芒。
当他完成了这些,对仁珏说,恐怕,接下来的几天,小姐还要再打几针。他看见仁珏皱一下眉头,然后说,医生,这盒盘……我是说这盒药,能不能交给我?
夏目医生并没有来得及作反应。仁珏抚了一下胸口,然后说,我真的太怕到诊所来。我闻了这里的味道,胃里就直泛恶心。你知道,我们家的卢叔,因为老太爷中风的事,已经被你训练成了半个护士,打针什么的,不在话下。
夏目医生将目光移向这个姑娘,深深地看她一眼。微笑了一下,然后将这盒管制的处方针剂放到了她手里,说,好,卢叔我信得过。一天一针,别忘了。
临走的时候,他对仁珏姐妹鞠了一躬,轻轻说,二小姐,听说你前些年在杭州读大学,应该快毕业了吧?
仁珏点点头。
晚上,仁珏将那些西药,一瓶一瓶地用油纸包好,然后放进一只“永禄记”的点心匣子里,连同那盒盘尼西林。当她做完了这些,听到不知是哪房的孩子,在外面呼喊起来。然后是更多的孩子的声音。
她站起身,推开了窗子。原来,外面下起了雪。
她将手伸出去。雪花飘散下来,一阵紧似一阵。落在手心里,一阵凉,却又很快地融化了。没化的,是落在了紧紧缠绕的绷带上,彼此便凝结起来。她出神地看着它们,慢慢地透明、坚硬,融为一体。
又一年过去了。她叹一口气,想起许久前回家的那个晚上,分明也是这样大的雪。她笑吟吟地站在妹妹的身后,蒙住了她的眼睛。
如果不回家,会是什么样子呢?她使劲地摇了摇头,将这些念头从头脑中驱逐出去。这时候,一阵风刮过来,带着干净的寒冷,打在她脸上,让她清醒了一些。她愣愣地在风中待了一会儿,将窗子关上了。
黄昏,仁桢手里捧着点心匣子,站在“永禄记”的门口。人们行色匆匆,并没有留意这个刚刚放学的小姑娘。但她自己到底有些紧张,手心里渗出薄薄的汗。她望着这条熟悉不过的街面。即使是作为一个小姑娘,也看得出一些变迁的痕迹。五年前的石板路,浇筑了水门汀,变得平整灰暗。对面的“老祥记”布庄,门脸儿粉刷成了亚麻色,门口是一张招贴画,上面是个穿旗袍的妖精一样的女人,卖的多是青岛和上海过来的洋布,艳丽挺括。隔壁的“凤泰”茶馆,早已经没有了,改成了一间咖啡店,是个德国人开的,现在也易主东洋人。女招待们,却都是中国人,听说一些是女学生在做兼职。放着怪里怪气的音乐。不过里面的云石蛋糕,是顶好吃的。就连“永禄记”,也在包装盒上加了洋文。她低下头,慢慢地念,GoodEating,GoodLife。
这时候,街上出现了骚动。人们有些避闪。仁桢看见,一些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踏步而来,面容严肃。他们肩上背着刺刀,在夕阳的光线中,闪着红亮凛冽的光。他们的身后,却是两个女人,踏着小碎步,紧随其后。女人的脸上涂着惨白的粉,一直涂到颈项,因此辨不清面目。然而唇却是血一样的颜色。她们穿着华丽的和服,佩戴着繁复的装饰,犹如夏目医生送给她的女儿节玩偶。与这灰扑扑的街景,多少有些不衬。
仁桢远远望着她们的背影,耳畔忽地敲起了钟声,袅袅回荡。她愣一愣,又响了一下。她这才反应过来,警觉地张望了一下,然后快步走到“永禄记”的门口靠左的石狮子旁边,搁下了那只点心匣子。
“放下后,转身往前走。不要回头看。”她记得姐姐的话,快速地将自己湮没在了人群中,向街的尽头走过去。然而,她还是忍不住,回了一下头。
石狮子旁边,什么也没有。点心匣子消失了。
她扬起脖子,使劲张望了一下。街面上的人群,似乎突然间寥落了许多。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地挪动步子,走到狮子跟前,将手伸进了狮子的肚腹间,掏出了一个白色的信封,塞进书包里。
以后的一个月里,仁桢陆续地完成几次同样的“任务”。她已经相当地得心应手。甚至于,她不忘在等待的时候,先走进“永禄记”,买上一块桃酥,放在嘴里慢慢地嚼。这使得她手里的点心匣子,变得更为恰如其分、有模有样了。
冬至快要到来的时候,大姐仁涓终于决定了主意,离开娘家回修县去。她强打着精神收拾行囊细碎,一错眼,却看见一个人站在门口。是仁珏。
二妹,你坐。她想笑一下,却不自觉地将这笑容在心里碾碎了,吞咽下去。手里也并没有停。一只皮箱填满了,她盖上,发狠似的压了压,却扣不上。她有些丧气地低下了头。仁珏不禁问,这些活儿,怎么不让底下人做?
仁涓说,都打发出去买东西了。快过年了,婆家始终还是要应付。我在那里,有什么意思,还不就是活个冯家的面子?
仁珏走过去,将箱子打开,零碎拿出来,重新摆放了一下,然后扣上了。
当姐妹两个,都渐渐没话可说,仁珏咬咬唇,说出一句,听说姐姐最近有些为难的地方。
仁涓有些颓丧地扯住自己的衣角,苦笑道,真是好事不出门。
两个人都沉默了,却突然对视一下,眼睛里有内容,彼此好像都有话要说。终于还是仁珏先开了口,姐姐,只是,往深里想一层,总要有个法子才是长远的。
仁涓就有些失神,苦笑一下,说,我一个笨人,能有什么办法?摆平了下去,落了满世界的抱怨。我现在是姥姥不亲,舅舅不爱。
仁珏便说,姐姐这话差了,人一辈子长得很,现在说什么都太早了。要我看,姐姐算是个有福的人。
仁涓将一件披风折一折,折乱了,却又抖了开,说,人的福分是注定的,多一分都不是你的。当年我嫁进了叶家,人人都说我好福气。可这本不是我的,合该现在成了众人的笑话。蛮蛮,说起来这件事,因为累了你,我其实没有一天安心过。
仁珏本是笑的,这时候笑容便僵在了脸上。挂下来也不是,她觉得嘴角上,有些牵扯的酸痛。
仁涓却继续说,二妹,其实我想你也来叶家,掏心窝子说,一半儿是为我自己,一半儿真是想你进来后,能让我这做姐姐的尽一点本分,也算是个弥补。可是,如今这个人,不要也真就罢了。
说到这儿,仁涓就呜咽了,红了眼窝儿。仁珏一咬牙,慢慢地说,姐姐又知道我不肯。
仁涓却冷冷地一笑,当这是风凉话,这男人,现在我都不爱了,何况妹妹一个洁净惯了的人。我是真看错了,谁知是个不成器的东西。
仁珏沉吟了一下,说,玉不琢,不成器。若是放任了他,将来却真的难以收拾了。
仁涓叹息,不是我放任,是他放任自己。
仁珏咬咬唇,脱口道,也和姐姐说句私己的话。这几年过来,我的年纪也明摆着,与其这样在娘家不知去处,倒不如索性守着个知根底的人,这一辈子便也罢了。
仁涓心下一惊,倏然抬起头,打量仁珏,好像在看一个陌生人。她看了又看,到底开了口,蛮蛮,你的意思是……我这里是盼星星盼月亮,可是现时,我倒真怕委屈了妹妹。
仁珏抬起手,撩一下额上的刘海,似要让仁涓看清楚了她。她含笑,慢慢地说,姐,你是明白我的。我既开了口……
仁涓一把握住她的手,妹妹快别说了,我是欢喜还来不及。让做姐姐的,将来也有了个盼头。你若过了门,谁敢不高看我们冯家一眼?他们叶家再家大业大,何尝出过一个女大学生?姐姐是笨,但道理是明摆着的。这左革命右革命,日本人再来闹上一闹。时代都是新的了,这家里也自然要是新的人当家。你说可对?
仁珏的手被她攥得生疼,她也看到仁涓的笑,笑得眼角的褶子越发地深了。这一瞬间,这疼就有些锥心,险些让她动摇。然而,她眼前出现了另一张脸,让她立时清醒了。她望一眼仁涓,眼里的哀愁此时此刻恰如其分。她说,姐姐说得都对,只是……
仁涓的手握得更加地紧,只是什么?妹妹有什么难处,姐就豁出命去……
仁珏将手轻轻抽出来,眼光有些恍惚。她分明看到窗户纸上,有一只蛾子。在这寒冬的季节,这蛾子扑闪了一下翅膀,在灯焰光晕里挣扎了一下,终于跌落了下去。她笑一笑,说,也未至这样严重,只是,那时因为端木康,背上了许多债务,这两年还了又还,却还有余数。我只想清清楚楚地去叶家,省得旁人指点。
仁涓倒舒了一口气,说,我当是什么,这世上,凡说到个“钱”字,反倒就简单了。
说完,便又打开箱子,取出一只锦囊,从里面掏出一叠法币来。仁涓塞到仁珏手里,说,蛮蛮,这是今年的田租,姐姐尽数交给了你。只怪我不争气,打牌又花费了些。你数数够不够,不够姐再想办法。
仁珏将一垂头,说,姐姐,这算我借你的,将来加倍奉还。
仁涓的语气就有些激动,说,借什么借。难道你想说下半生也是借给了姐姐不成,你让我如何消受得起。
姊妹两个默然相对了许久,仁涓又道,姐明日回去,就操办起来了。过年的时候择个日子,要比我当时过门还要办得体面些。
仁珏便说,有劳姐姐了。娘那边,我去说。
仁涓愣了一愣,终于说,也罢,毕竟是你出阁,理儿上也对些。她老人家,没准儿现在还在负着我的气。
仁珏捏着那叠钱,心中有些颤抖。经过前院的天井,见到暖房里有两个孩子。
这暖房是老太爷留下的,养了许多奇珍异卉。原本请了一个马来亚的园丁,专门打理。老太爷殁了,三大爷便觉得无谓养一个闲人,辞退了他。这暖房缺少人看顾,逐渐败落了。可却并未萧条,花花草草自己可了劲儿地疯长,倒长成了小小的热带丛林,纠纠缠缠,五光十色起来。原本并没什么人进去。仁珏看到这两个孩子,是三大爷的一对双胞胎孙子。正八九岁,狗也嫌的时候。他们也看见了仁珏,突然有些惊慌,匆匆地离去。头也没有回。
仁珏想一想,便走进暖房,并未发现什么异样。却突然听见“扑啦”一声。便循声望去,见地上躺着一尾金鱼,正沿着水缸扑打。她认出来,竟是老太爷生前养的黑龙晶。只是没想到它还活着,且长得这样大,不知是靠了什么生活的。仁珏蹲下身,捧起它,放回水缸去。这鱼翕动了腮,似乎很努力地想钻进水里去。然而,动弹了一下身体,肚皮却朝上浮了起来,两片鳍微弱地摆一摆。仁珏看到有一些红色的血丝正从它的眼睛里流动出来,将它身边的水,都染红了。再一看自己的手,也是红的,蓦然有些惊惧。仔细辨一下,这鱼竟然两只硕大的眼,都被戳开了一个洞,正汩汩地往外流着血。她觉得胃里突如其来地痉挛,捂着嘴巴跑出来了。
仁桢坐在“永禄记”门口的台阶上,慢慢咬着一只龙须卷。她并不知道,这是自己最后一次为二姐帮忙。虽然对这样传递东西,她已经轻车熟路,但这次究竟不同,因为要交到来人手上。这让她有些兴奋,又有些紧张。
除了点心盒子,身边还有个包袱。她悄悄掀开包袱,看里面透出的一角红。她想起二姐捧了这条毛裤,拿到灯光底下给她看,像是抱着个新生的婴儿。那神色是既骄傲又羞赧,又有些没着没落。问她好不好看。她说好看,可也看清楚,这毛裤针脚的粗大和扭曲。有的地方,已经脱了线。仁珏就叹口气,说打这一条毛裤,比读完两个大学都难。那些姨娘,合该博士毕业了。
她想起姐姐的话,不禁笑了起来。
这样笑着,没留神面前已站了一个人。那人咳嗽了一声,她才抬起头。来人一身粗布短打,戴了顶旧毡帽。帽檐压得很低,辨不清面目。仁桢警惕起来,垂下头,将手中的盒子抱得更紧些。
小姐要车吗?十条巷到平四街可远得很。
仁桢听到这句话,倏然一惊。再抬起头,目光恰碰上了一双清秀的眼睛。那眼睛含笑看她,带着暖意。她脱口而出:范老师…
来人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仁桢猛然压抑住心中的欣喜。她并不知道,来和她交接的人,竟然会是逸美。她喜出望外。然而逸美并无亲热的表示,只是略略抬眼望一下四周,接过她手上的盒子。
这时候,街上传来一些喧嚣的声音。他们都看到远处走来了一些穿着黄色军装的士兵。逸美将一封信迅速塞到她的书包里,摸摸她的头,便转身走向一架人力车,抬起了车把手,迈开了步子。车上是个戴眼镜的瘦削的男人,笑着对她点了一下头。
这一切发生得太快。她愣愣地看着范老师的背影消失在巷弄的尽头,才突然发现,地上还有一只包袱。她拎起包袱,紧追了几步,渐渐意识到自己的徒劳。同时,街上一些人,已经用不寻常的眼光望着她。她这才放慢了脚步,同时间心里充满了沮丧。
这时候天上现出瓦青的颜色,然后开始落下雨点。入冬已经很久,人们似乎都对这突如其来的丰盛雨水始料未及,开始奔跑躲避。仁桢也跑了一会儿。她发现雨越来越大。她将包袱搂在怀里,还是难以阻挡雨水迅猛地扑打上来。她终于躲到一个杂货铺的屋檐底下。
当天暗透的时候,仁桢从后门溜回了家里。她将湿透的包袱摆在了仁珏面前,看着姐姐的目光一点一点地黯淡下来。仁珏并未说什么,只是伸出胳膊,紧紧地将她抱在怀里。屋里安静得很,仁桢似乎听到了二姐的心跳。二姐低下头,吻了一下她的额头。她觉出脸颊上有一股热,将雨水的寒意覆盖了。她抬起眼睛,看见姐姐笑着在流泪。
这场雨水,让仁桢染上了肺炎。慧容不断地检讨自己,说家中大小事情,使她对这小女儿疏于管理,以至于野了心。只以为她大了,不需要人接送,却成天价地不知道到了哪里疯去。
仁桢躺在床上,喝着各种汤汤水水,听着奶妈徐婶无休止的唠叨。渐渐的,她却感到说不出的寂寞。好一些的时候,她便想要徐婶拿课本来给她。徐婶粗声说,功课的事,等好利索了再说,这密密麻麻的字,看得多费脑子。仁桢便说,那徐妈妈给我念课文听。徐婶便一短舌头,说,小祖宗,你让我给你念课文,不如赶母猪去上树。等你二姐回来,让她念给你听。
仁桢就使起了性儿,说我现在就要听。徐婶就犯了难,说你二姐和太太出去了。
仁桢听了心里一动,说,二姐和娘出去做什么?
徐婶就说,做新衣裳呗,等你好了,也给你做。
仁桢就扁扁嘴,说,你骗人,二姐才不要什么新衣裳。
徐婶也笑,说,你懂什么,哪个新嫁娘不要做新衣裳?除非爷娘不爱。
仁桢一骨碌爬起来,说,什么……新嫁娘?
徐婶自知失言,说,快喝汤,凉了喝要闹肚子。
仁桢一把推开碗,你不说,我就不喝。
徐婶叹一口气说,明明是喜事,也不让我多嘴。你二姐就要嫁人了。
仁桢瞪圆了眼睛,说,二姐要嫁人,我怎么不知道?她是要嫁给谁?
徐婶搁下碗,说,也不是外人,大小姐的姑爷。你大表哥。
仁桢说着就要下床,徐婶也慌了,连哄带吓,把她劝回去。
晚上,仁桢一觉醒过来,看到床边坐着一个人,笑盈盈地看着她。
她一把抱住二姐,心里却一阵发酸。她揉揉眼睛,说,姐,你要嫁人,为什么不跟我说?
仁珏轻轻抚摸她的头发,说,想等你病好再说。二姐怕你难过啊。二姐有一天真要走远了,不回来了,桢儿该多难过啊。
仁桢说,修县又不远。大姐嫁了,还不是三天两头地回来?她说完,咬一咬嘴唇,终于说,二姐,你还喜欢大表哥吗?
仁珏的手颤了一下,停住了。
外面起了风,刮得窗户纸簌簌地响。一不留神,竟将一扇窗吹开了。风呼地一下钻进来,仁桢打了一个寒战。仁珏起身,快步走过去,将窗户关上,闩好。
这时候,仁桢听到她的声音,好像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桢儿,二姐这辈子,是很想要好的。偏偏好不了,你别跟二姐学。
姐姐
到仁桢的病完全好了,已经快到了年关。
冯家的气氛,按说比往年是清淡了许多。这时候竟然也有些热闹。三大爷明耀大约是要做给外人看,也是重振家声。今秋将祠堂又翻了新,“锡昶园”往南又扩了十亩,引了禹河的水进来。在水流交折之处,设了一道月门,借四时之景,门上有“枕溪”两个字。两旁则镌了晦翁的对子,“问渠哪得清如许,为有源头活水来”。
娘姨孩子们,自然是最高兴的。屋外头,无端多了一个小苏州。来年开春植些荷藕,入夏便可鱼戏莲叶间。明耀却是等不及,他是个讲排场的人。这园子落成,便邀了远近友好,并城中名流一聚,美其名日“茶会”。这便有了些新派的意思,说明自己并非老朽。来的人里头,郁龙士是明焕的故交,便寻他叙旧。明焕想仁桢初愈,带了她同去散心。走进园子,却见龙士正与一老者相对谈笑。老者面目清朗,一问之下,才知是大名鼎鼎的吴清舫,顿时肃然。吴先生拱手,小老儿素不喜热闹,却极好园林。这一回听闻府上新造了竹西佳处,心痒难耐。一见之下,果真不同凡俗。见便见了,就此别过。
这时候,却见明耀远远走来,对吴先生作了个长揖,说,先生既来了,可不能就这么走了。先前冯某数次求画而未得,这次造了园子,倒真请到了先生。先生若不留下丹青宝迹,怕是负了如此良辰美景。
吴清舫推脱不过,便被迎到院落中庭。这时已近戌时,气候寒凉。因四面烧起炭火,众人并不觉得冷。现在更是兴酣,都起了雅趣。中庭里已摆了一条案几,纸砚笔墨俱备。吴先生立于台前,沉吟一下,便提笔挥毫。不多时,便见纸上现出了一个形象,十分喜人。原来是个大肚子农夫,倚在麦秸垛旁歇息,半眯了眼睛,看上去惬意得很。众人啧啧称赞。吴先生举头一望,见半空中是一轮圆月,在寒素中格外白亮,便微微一笑,略用皴笔,将这月亮绘于纸张的空白处。这农夫,便似在赏月了。
明耀便一拍巴掌,说,今日得见先生的功力,寥寥数笔,跃然纸上,真高人也。又回首向郁龙士说,虬正兄,依我看,吴先生佳构,若得你字,便是珠联绝品了。郁龙士略皱眉道,我本不敢造次,可在先生笔意中,看出一则画谜等人来解。我便题一句隐字诗,算是破题。说罢,笔走龙蛇。众人看他题的是:“浮生半日得偷成”。
吴先生捻须大笑道,龙士真知己也。众人再一看,回过神来,知道隐的是一个“閒”(闲)字,也纷纷叫好。
明耀便道,时节纷乱,若得闲情逸兴,也是人生的大欢喜了。我便是要好生裱起来,悬挂中堂。先生的润笔,稍后定敬奉府上。
吴先生便说,且慢。这画既成,我本用于自勉,无意鬻售。承冯老爷看得起,馈赠无妨。只是有个条件,若不然,小老儿自是卷轴而去。
吴清舫的怪脾气,这城中都知道一二。但听他这么一说,多少有些煞风景。便也都替冯明耀捏把汗,怕他面子上下不来。明耀脸色动一动,究竟还是堆笑说,先生但说无妨。
吴清舫便说,这画里的字,给龙士解了,究竟隐于诗中。府上诸位,若可不赖言语,将这谜底释解,此画吴某立时拱手相呈。
众人便觉他是刁难。也有自觉聪颖些的,便说,“閒”(闲)字是“门”中一“月”。有了这两样物事,便可破解。
这园中,原就有个拱门,园中景致,尽数摄入。可偏这天上姮娥,千仞之遥,是如何也借不来的。纷纷觉得棘手,有人就讪笑,说这大富之家,究竟叫这穷画师给将了一军。
这时候,人们却未留神一个小小的女孩子,端了一只水仙盆,走到拱门前,小心翼翼地搁下。然后大声说,先生,我破了你的谜,这画是要送给我吗?
众人循声望去,看见站在门里的,正是冯家四爷的小女儿仁桢。吴先生大笑,说,好,君子一言九鼎。我倒看是怎么个破解法。
仁桢便轻唤他过去。吴先生只一看,便对仁桢鞠了躬,又走到明焕跟前,说,令爱聪慧过人,吴某输得心服口服。
众人便围上去,看水仙盆里,是满满的一汪水。那水里,正是月亮明晃晃的一轮倒影。
一番酬唱,吴清舫告辞。却又止步,折回对明焕夫妇道:这城中幼小,见过不少,可这让老朽心有所动的,却是寥寥。令爱今日让我开了眼界。多年前倒是有个金童,怕是现在也长得很大了。
因这园中的工程,前院里的暖房便也拆了。老太爷留下的东西,这时候就有些不伦不类。自然还是明耀拿的主意。外面的时局管不着,家里他总是可以做得了主。有念旧的人言语了两句,他便正色道,那暖房里的花草,也好移栽出来,见一见光。不然这时日久了,局在这么小的个地方,还不知会育出什么妖精藤怪来。
仁桢也看着这家里大小的变化,并不觉得有什么兴奋。人还是那些人,偶尔听见他们谈起二姐,当面一百个奉承。转了身去,说什么的都有,也不避小孩子。连带着说起四房,就“哧哧”地笑着敷衍过去。
年初六那天,仁桢正在仁珏房里玩儿。门帘子掀开,进来一个妇人。仁桢认出是三房的人,常年陪在三大娘身边的。那妇人道了个万福,说,我们太太请三小姐过去说话。
仁珏看了看她,略思忖一下,牵了仁桢的手站起来,也好,我也给三娘请个安去。
妇人的声音就有些冷,我们太太请的是三小姐过去。二小姐快要出阁了,太太还望您好生歇着。眼下家里人稠,也不宜多走动。
仁珏便道,三娘是不欢迎我了?
妇人便合一下眼睛,说,二小姐识大体,不会为难我们底下人的。
仁桢就放开仁珏的手,说,姐,没事,我看三娘也舍不得吃了我。我去去就来。
仁桢随妇人走到三房的院落。进了房,看见三大娘冯辛氏正端坐着等她。房里另有几个形容粗壮的女仆,眉眼都很生。房中央摆着个怪模样的椅子,高背,椅面也搭得像空中楼阁,不知是要让谁坐的。仁桢正好奇。三大娘站起来,说,这一过了年,桢儿就是大姑娘了。
仁桢跟她请了安,说,我一早就不是小孩子了。
冯辛氏点点头,说,大姑娘,就得有大姑娘的样子。三娘今天,就来教一教你。这话说完,她便使了个眼色。女仆一拥而上,将仁桢抱起来,搁在那椅子上。两个架着她的胳膊,剩下的脱掉她的鞋袜。
仁桢突然间就动弹不得,聪明如她,见这阵势,已然明白了。到底是小孩子,还是惊慌。她挣扎了一下,眼看一个女人开始使劲揉捏自己的脚,不禁大喊起来,三娘,我们老师说了,政府早发了布告,禁止女人裹脚。你不怕给告了官去?
冯辛氏冷笑一声,说,天下有天下的规矩,我们冯家有自己的家规。我活了这几十年,见天下的规矩一天三变,我们冯家的祖训何时变过分毫?待你大了,就知道三娘是为了你好。
仁桢感到一阵钻心的疼,眼见着自己的脚,被白布一层层地裹上了。她嘴唇发着抖,眼泪珠串似的流下来。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嗓子哑了,喊叫也渐渐成了哽咽。
冯辛氏倒舒了口气,强挤出一个笑。
然而,当女仆捧起她的另一只脚,要如法炮制,她却不知哪里来的力气,大喊了一声:娘。
门“呼啦”一声被推开了。
人们停止了手中的动作,看见老管家慌慌张张地进来,说,太太,不好了。咱们的宅子给日本人围起来了。冯辛氏啜了一口茶,不屑地说,多大的事,眼下全城都是日本人。左不了又是来要东要西,老爷知道了吗?
老管家压低了声音,这回不一样,他们说,咱们家有人通共。
仁桢听到茶杯落在地上的一声脆响。碎瓷崩裂的声音伴着她的疼痛,被放大了。
冯辛氏站起来,似乎站得不太稳当。她撑着桌子,说,你跟老爷说,我这就过去。仁桢看着冯辛氏的背影消失,从椅子上艰难地跳下来,凶狠地撕扯着脚上的缠足布。白布已透出隐隐的红色。当撕下了最后一层,她看见自己的脚已经红肿,脚趾往外渗着脓血。她轻轻捏了一下脚趾,让它们舒展开,便穿上了自己的鞋子。没有任何的犹豫,开始一瘸一拐地往外走。一个女仆,似乎要搀扶她一下。仁桢拨开了她的手,推开门,午后的阳光闯进她的眼睛。
每走一步,都是入心的疼。但是,她让自己走得快一些。
当她走到前厅,看到了自己的母亲。她想越过众人的目光到后院去,已经不可能。慧容也看见了她,叹一口气,走过去牵住她的手,叫她不要乱跑。
她看见三大爷明耀的对面,站着几个日本军人。最前面的军官她认得。这个叫和田润一的男人,如今一身戎装。原本清瘦的身形,轮廓变得硬冷。此时他一言不发,面对着明耀恭谨中的慌张。
中佐阁下。明耀终于开口,此番光临舍下,不知可有我冯某效劳之处。
和田淡淡一笑,说道,冯老爷,恭贺新禧。我们算有些交情,就不兜圈子了。瞬间,他脸上的笑容收敛,如闪电一股。
和田扫视一下众人说,最近皇军在枣庄截下了一批物资,是运往甘南苏区的。其中搜查出一批药品,可能与府上有些关系。他掏出一支赤褐色的玻璃瓶,举起,说,这种盘尼西林针剂,是大日本国的军需药品,每支下面都有一个编号。奇妙的是,也出现在了我们截获的物资里。据查这些针剂是由军医夏目一郎开出的。不知府上,最近可有眷属光顾过夏目医生的诊所?
厅里一片死寂。这时候,和田走到了仁桢面前,声音突然变得和蔼与温存。他说,三小姐,这个可爱的小药瓶子,您认不认得?
仁桢想都没想,用很肯定的语气说,不认得。
和田嘴角略略上扬,眼里闪过一丝锋利。他说,那么,我只好问问您的姐姐了。
仁桢感到母亲牵着她的手,倏然紧了一下。
和田对慧容鞠了一躬道:夫人,恕我不敬,可能要请府上配合一下,请令爱做些调查。这次运往苏区的,除了药品,还有几十石粮食。巧得很,用的是二小姐仁珏的名字。
慧容十分镇定,她说,我这个女儿,年后就要出阁了,许久都没有出家门,如何能去做这么多事?阁下怕是弄错了。
和田眯一下眼睛,轻轻说,夫人说的是,我虽与二小姐缘悭一面,可听说是杭州大学的高材生。冯家的光荣,怎会与新四军匪类扯上关系?有人冒名也未可知,那更要查一查,还小姐一个清白。
无人留意到一个小女孩的焦灼。仁桢定定地望着前方,看到湘绣的“四君子”屏风上有一滴去夏遗下的蚊子血。晦暗的颜色,这时候却分外触目。
仁珏被从房里带出来。她与和田对视了一下,两个人都面无表情。她清寒的目光落到仁桢脸上时,有了一点笑意。
人们望着二小姐,都觉得有些陌生。这才意识到,最近家中有关她的传说,只是一个名字。而她本人已在众人视线之外。像一只隐居在岩隙中的蝙蝠,出其不意,重见天日。年轻的女孩,苍白着脸,颊上却有一抹不健康的红。这并非一个待嫁新娘的形容。她裹着单薄的羊毛披肩,微微含胸,站在尚算料峭的风中。眼睛里是事不关己的神气。
或许是士兵们在仁珏房里果得太久,尽管心中惊惧,人们还是忍不住张望。仁桢觉得脚下的疼痛,蔓延到了小腿上,开始剧烈地酸胀。她捏紧了母亲的手,发觉母亲的手心黏腻,已渗出了薄薄的汗。二姐抱紧了胳膊,遥遥地看向一个空旷的地方。那里有一群鸽子,快速地掠过。仁桢隐约听见了鸽哨的声音。
当士兵们出来时,和田嘴角有不易察觉的微笑。他仔细地检视部下的收获。仁桢看到了那些药典,还有二姐亲笔写下的中文药名的字条。
和田举着那些字条,摇晃了一下,以激赏的口气说,二小姐好书法,如今写欧体的女孩子,不多见了。一本笔记簿也被发现。上面清楚地誊抄着这些西药的名称与药理,还有向“天福”等几个粮店购买大米与面粉的日期与钱银往来记录。
这时候,一个士兵拎出了一只包袱。他将包袱扔到了地上。他的同伴提醒他要小心。惊觉之下,他退后一步,远远地伸出刺刀,想要挑开那只包袱。包袱裹得太过严实,让他颇费了些力气。当被挑开的一刹那,一抹大红色闯入了众人的眼睛。鲜艳的颜色,在这个灰扑扑的冬天,对在场的所有人造成了视觉的击打。
士兵将这块红慢慢地挑起来,像举起了一面旗帜。然而,众人终于辨认出,这是一条大红色的毛线裤,针脚粗大,手工十分笨拙。士兵的眼神变得饶有兴味,他甚至转动了一下枪托,以便将这条毛裤看得更清楚些。
人们开始窃窃私语,时不时地瞥一眼。仁桢心里感到一阵刺痛。她看着二姐抿一抿嘴角,脸上出现了不可名状的表情。
当和田皱起眉头,心中抱怨部下转移了人们的注意力时,他看见冯家的二小姐仁珏,突然冲上来,将士兵推倒在地。她从刺刀上扯下毛裤,捧起,紧紧地抱在胸前。同时间,眼睛里放射出寒冷如冰锥的光芒。她额角的青筋,起伏翕张的胸脯,都与方才判若两人。她坐在地上,以令人生畏的眼神,扫视周围,一边将毛裤抱得更紧,贴近了脸庞。此时的仁珏,像是一头护犊的母狼。
院落一时间鸦雀无声。
人们在无措中,看见一只狸猫出现,在有些温暖的冬日阳光里,伸了一个懒腰。它施施然地走过来,在仁珏的脚边拱了一下,然后将身体蹭一蹭大红色的毛裤。
和田终于打破了沉默,他努力地微笑,同时用清晰的声音说,看来,二小姐要跟我们走一趟了。
他挥动了一下手指,一个士兵会意,开始拉扯仁珏。慧容放开仁桢的手,将自己拦在了士兵的面前,说,谁都不能带她走。
仁桢听到母亲,用罕见的声音在说话,掷地有声。她突然有了勇气,想要跑过去。然而,站得已经麻木的双脚,漾起一阵疼痛。她深吸了一口气,忍住痛,让自己挪动得快一些。仁桢走到姐姐跟前,要扶起她。然而,仁珏的眼神却躲闪了一下,与她没有任何的交会。她愣住,明白了。在这一闪中,她看到了眼神中的内容,是耻辱。
士兵又上前,这次表现得有些粗暴,想要拉起仁珏。仁桢没有犹豫,抱住士兵的胳膊,一口咬上去。
士兵骂着甩开了仁桢,同时用枪对准了她。和田走过来,挡开暴怒的士兵的枪口,然后漫不经心看了一眼明耀,说,今天见识了,这就是你们冯家的教养。
在众人的视线中,明耀终于表现出了一个家长的姿态。这对他是一种逼迫,对于眼前发生的一切,他和所有人一样缺乏思想准备。他用严厉的目光看着仁桢,张一张口,却回转了身,强堆起笑容,对和田道:少佐,是我家教无方。我冯家出身商贾,一向无心时政。小侄定是受了外人蛊惑,理当家法严惩。还请少佐网开一面,留些余地。通融所需,冯某定尽膂力。
和田冷笑一声,冯明耀,把我大日本帝国看成敲诈勒索的青红帮吗?通匪之罪,我看你是不知厉害。冯家家大业大,该知“千里之堤,毁于蚁穴”的道理。我这次就帮你防患于未然。二小姐,我是请定了。
明耀心里一阵发虚,声音几近哀求:麾下入驻襄城所见,市井升平,我冯家但无功劳,也有苦劳。万望少佐顾念。
听到这里,和田的语气倒是柔和了:天皇陛下在上,我大日本国存大东亚共荣之善,旨在与支那精英携手,共襄盛举。如今,襄城人心安定,只是地方治安维持会会长一职,人选阙如。不知冯兄有何建议?
明耀的脸上抽搐了一下。
这时候,人们看到仁珏站起来,用冷静的声音说,我跟你们走。
慧容一把捉住女儿的胳膊,嗓子忽然发干。她说,蛮蛮。
仁珏轻轻拨开母亲的手,又放在自己的手心中,抚摸中按了一按。她又蹲下身,擦去仁桢无知觉中流下的泪水。她说,桢儿大了,不作兴哭了。
仁桢哭得更厉害了。她觉得姐姐冰冷的手暖了些。这手上一处粗糙的地方,刮得她的脸颊有些痛。那是姐姐虎口上的伤口,还没有长好。
仁珏将那条红毛裤捡起来,掸了掸灰,很仔细地叠好,放进残破的包袱里,打上一个结。她将包袱挎在了手肘上,对和田说,走吧。
这一瞬间,和田在这个女孩的脸庞上,看到了一种他琢磨不透的东西。她的反应,不符之前的诸种想象。在他的经验里,对于女人的软弱与坚强,他都成竹在胸。可是她,令他意外,同时感到沮丧。
这时候,人们听见,远远地传来了京胡声。一段漫长的过门后,是高亢的念白,“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
突然一句娇俏的“来了”。
石破天惊。
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仁桢的父亲明焕,自始至终并没出现过。
和田咳嗽了一声,对明耀说,府上还真是藏龙卧虎。
仁珏转过头来,轻轻微笑。她想,爹一个人分饰两角,又在摆他的“龙门阵”了。
这微笑在仁桢的眼中定了格。
当天夜里,听闻冯家的二小姐冯仁珏,在城郊榆园的日军看守所里,吞下了一把缝衣针自杀。
此后,每当仁桢看到自己有些畸形扭曲的小脚趾,会唤起了有关二姐的记忆。即使经过许多年,这记忆一直伴随着右脚轻微的痛感,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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