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鸢》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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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少年
对这个小姑娘的出现文笙并不觉得意外。
就如同放风筝这件事于他自然而然形同本能。他已经习惯了独来独往面对天空俯仰间被他人赏鉴。
这女孩儿一句“我认得你”多少还是搅扰了他的心绪。记忆中女孩儿东张西望的情形于他总有些挥之不去。这却又让他意外。
他觉出了他身后的目光轻微地笑人们总是对自己看不透的东西抱有好奇的态度。
儿时家中接连的变故与其说锻炼了他的心智不如说以水到渠成的方式纵容了他性情的发展。他的讷言因疏于人际。
父亲去世以后六叔顺理成章接过了家中的生意。三年丧期满后六叔六婶便提出将生意分开打理。母亲也没有什么言语分就分了。分成了东店与西店自然也就分了家。舅舅在襄城的大宅叫“西山园”空着一半叫他们住过去。母亲不愿说孤儿寡母已经够人咀嚼便更没有道理依靠了娘家去。他与母亲还有大姨便住去了思贤街口的院落里。比以往小但是清静。
东店从此只是经营“厚生”锅厂没有再设门面不需收账盘点也就没有伙计等人上门来。母亲昭如请来打点锅厂的说起也是家里的一门亲戚。当年和大姐秀娥结下冥亲的秦中英有一个远房的侄子。大约因为族中的排行这侄子竟然也是四十岁的人了。秦世雄从河北来投奔昭如便没有不收留的道理。这秦世雄在锅厂里做得很好。与昭如母子也相处得融洽对文笙这个小舅舅的好竟然渐渐有些溺爱。
这天文笙回家远远就见到秦世雄。这中年人是天生的大嗓门一口唐山腔铆足了气力喊祖宗姥姥满世界地寻你。
文笙便冲这胖大汉子笑。他终日身上都是油腻和铁锈味见了文笙就从围裙口袋里掏出一个荷叶包有时是马蹄糕有时是一把糖炒栗子。到这小舅舅大了齐他肩高了他还是如此。文笙照将这些收了分给丫头们吃去。他这一嗓子将昭如也喊了出来云嫂跟在后面。奶妈云嫂此时眉头舒展开像极了一个弥勒。她的身形是臃肿得很了走得慢了许多时不时又喘息了一下。母亲昭如便停了侧过身子等她。文笙快步过去搀了她一下。云嫂就拍拍他的手背说哥儿你且是等得我们娘儿几个心焦。
昭如张一张口眼睛一睨看到他挂在书包带子上的风筝叹一口气说这样冷的天还去放什么纸鸢。
文笙没有抬头见母亲皱了皱眉头便轻轻说天冷风头倒是更足些。
进了前厅文笙一愣也笑了。他方知道何以人人都说寻他等他。舅父盛浔正眯着眼睛靠着八仙桌打瞌睡。手里滚着两颗核桃倒是响得脆生生的。文笙走到他跟前毕恭毕敬地唤道舅舅。
盛浔一愣神手里的声响停了睁开了眼睛。他将两只大手伸到文笙腋下要抱起来可是却险些闪了腰。他就又坐下来轻叹一声说这小小子可是长大了抱不动了。昭如就笑说哥你真是倒好像一年半载没见过似的。立秋那会儿不是刚回来还带笙儿去看了大戏。
盛浔便笑说我与我这外甥是一日不见如隔三秋。
文笙打量他倒觉得舅父是老了一层眼神又浊了些。自从下野以来盛浔事事都有些意兴阑珊渐渐就现出了遗老相。留起了满口灰白的大髯金丝眼镜换成了夹鼻的。拇指上是一枚羊脂玉的扳指想起来了就在脸颊上摩擦几下。
昭如便问哥哥这次回来倒是能停多久?
盛浔执起面前的杯子闻上一闻说这“铁罗汉”的香气比以往淡了许多。待不了许多天我想着将“西山园”的宅子卖了。你几个嫂子都想搬出租界去。
昭如沉默了一下说这卖了房子将来如何呢?
盛浔便说我老也老了跑不动了。我是劝不转你你们娘儿俩跟我们在天津又如何会差了。
昭如也坐下将文笙揽过来说这儿有家睦的生意。
盛浔停了半晌说“丽昌”也是家睦的生意何况还有大姐也是在天津住惯了的。
昭如不再说话。
盛浔说如今的时局并不如前些年清平。我听说了些风声日本人的胃口是越来越大了。笙哥儿去天津读书的事你也好好想想。
昭如摸一摸文笙的头说从长计议吧。这孩子这么大了心还不在读书上三天两头手里拎着风筝跑。
盛浔一拍脑袋说看我只顾得上说大人的话竞忘了我们的小寿星佬。说完便叫仆从取来一只锦匣。打开了里面是一排巴掌大的风筝都是细绢制成。从沙燕、蛱蝶、飞蝉到红锦鲤无不五脏俱全。
我在潍坊找人制的。据说哈氏的后人现在渐渐都改了行。这“瘦沙燕”能制的人也不多了。
文笙将小风筝捧在手里眼睛里有一些光芒。
昭如便说你就惯着他吧。这爿生意将来也不靠这风筝撑着。我们孟家人可别教出了玩物丧志的子弟。学问到底还是在书里头。
文笙便不再言语却见舅舅哈哈一笑说书里的黄金屋是俗物我外甥一表人才将来还怕没有颜如玉。前清的科举废了我看我们做老的也得改改脑筋。学问可是能学出来的?我近来看了一些西人的书他们的学问得都是看出来玩出来的。
文笙回到自己房里寻了光亮些的地方把锦匣里的风筝摆好。墙上是满目琳琅。挂在中间的是八只虎头风筝。这八只虎头神态各异有的头角峥嵘有的憨态可掬。在虎尾处却都有“余生记”的钤印。有的久远些了便是暗红的颜色。文笙静静地坐了一会儿将手上那只“凤头鸦”的接头刃断了轴好了线也挂了上去。
墙上虽然已有些拥促还留了一方空白在左上首的位置。缤纷之间那空白却是最醒目。
文笙定定地看有些失神。
这天过了晌午云嫂便来报说有个半大小子寻上了门来指明要找“笙少爷”。文笙便急忙忙地跑出去来人正是“余生记”龙师傅的儿子龙宝。昭如见龙宝和文笙一般的年纪脖子上还挂着一把长命锁。虎头虎脑眼神却不鲁钝说话间也十分周到颇为伶俐。她便感叹龙师傅一个手艺人养活三个孩子已经不易教得如此有礼也是难为了。便多封了些赏银交代说让笙哥儿早些回来一家子人等他吃长寿面。
文笙第一次走进“四声坊”。在襄城住了这么多年却不知道有这么个所在。他心里新奇得很。艺波巷本不起眼可走进去远远看见一个老旧的牌坊灰扑扑的。上面已是字迹斑驳辨不清楚笔画。他自然不知道这牌坊上题的是乾隆爷的御赐。
说起来那时的襄城盛产着一种织锦有个颇为风雅的名字叫“馥丝”。“馥丝”的来历据说是出自一个黄姓的妇人。一说传闻她是黄道婆之后这着实有些附会。然而这织锦是在她手上渐渐兴盛并名闻齐鲁是的而且确。这“馥丝”的作坊便设在这“四声坊”。其名得于它的工序在“煮茧”一节放人各类香料。缫丝阴干后织出的锦缎经年馥馥不散。乾隆十三年南巡随驾的是容妃和卓氏。这容妃来自回部台吉和札赉女。据说皇帝对其极为宠幸南下数月由膳食至衣物无微不至。民间说这维吾尔女子身有异香其衣物便御命“四声坊”织造。六宫之内皆以着此织锦为风尚一时间大盛。然而乾隆五十三年容妃病逝。皇帝深以为恸上下妃嫔便以“馥丝”为忌。再加上黄氏无后薪火难继竟然渐渐式微。
四声坊由此衰落丝厂工坊的旧址不知何时渐成为各类手艺人的集散之处。一时三教九流汇聚。到了民国二十三年因“新生活运动”四声坊里也有了一番洒扫。不像话的人事都被赶了出去。看上去是整饬了些多了新鲜的气象。但骨子里头的败落相却是去不掉了。
这时候文笙有些小心翼翼尽管有龙宝作陪但这地方毕竟于他是陌生的。他的眼睛又禁不住左右顾盼。一个老妇正坐在门口就着光编竹席。头顶上挂着一排蒲扇由大至小井然有序。微风吹过来那扇子就呼啦啦地前后翕动碰撞间像是不规矩的士兵。文笙看着没留神一脚踩进一摊污水裤脚也湿了。老妇看见了朗声大笑说了句什么文笙没有听清楚。斜对面的一个大汉听见了似是而非地笑对老妇抛了一句粗话。老妇愠怒间放下了活计转身走回店里去了。汉子觉得无趣重又坐下来叮叮当当地敲他的石碑。文笙看那石碑上的字无非是“先考”、“懿德”之类。龙宝催他快走说这里的生意忙得很哪朝哪代死人的生意永远有的做。
大约穿过了半条街龙宝才引他停下。此时文笙身后已跟了大大小小八九个孩童是来看热闹的。文笙是个外人在他们眼里便是一团热闹。龙宝扬扬手将他们轰走对店里喊爹笙少爷来了。
文笙抬头便看见“余生记”三个字。这店铺的齐整与廓落在这巷弄里简直鹤立鸡群。门口贴了楹联:“以天为纸书画琳琅于青笺;将云拟水鱼蟹游行在碧波。”手笔很好早春时贴的颜色褪了不少。一个人应声出来是个中年人。一身布衣但看上去洁净利落。他手里执着烟袋锅在门槛上磕一磕颔首道笙少爷来了?文笙便也肃然回礼叫他龙师傅。
龙师傅便笑了。一笑脸上的皱褶都深了些。他从衣袋里掏出几个铜圆放在龙宝手里说去后街祥叔那买些果子。记着……
不待他说完龙宝就接上去记着跟他说有贵客要买最好的果子。
龙师傅便摸摸他的头说去吧。
龙宝便一溜烟地跑走了。
龙师傅便引文笙在店里坐下。文笙倒是先被铺子里的景象吸引。自然四处都是风筝上了色的还未上色的有些是扎好的骨架。墙角里整齐地摆着二尺多长的竹篾。凌空的几道麻绳则挂着已浆好的棉纸。然而吸引了文笙的倒不是这些。而是迎脸的墙上密密地写着字还有一些图案。看得出来都是风筝的样式。字有些潦草依稀辨得。
龙师傅看他望得出神便说今天请少爷来是为了少爷的生辰。文笙回过头看着他眼睛里有些闪烁。娘说明年是我的本命年师傅对我有话说。
这中年人站起来腰有些佝偻看得出是终年劳作的痕迹。但他此时让自己挺得直一些。他说稍等片刻。说罢便掀开了门帘子去里屋。里面传出来一些声音听得出刀斧劈在竹上崩开又有一些细碎的如同裂帛的声响。龙师傅出来的时候手里已经举着一把漂亮的竹篾。他坐下将竹片平摆在桌面上执起一把很小的刨刀在竹条上细细地推刨。同时间开了口。
九年前我从滦阳到了贵地为的是营生。在四声坊里租下了这间铺面可生意一直都不见好。那年夏末我快要收铺的时候来了一个人问你会不会扎虎头风筝。我其实并没有扎过但想到生意要开张就应了下来。平日里做惯了沙燕、百蝠都是细巧的样式。这虎头是要用大毛竹做骨劈出篾子放在炉火上烤。到了天发白才勉强扎出了一个形状覆上了棉纸。那人却来了说要去天津这风筝是给儿子的。我便说这色还没有上可怎么是好呢。他说不妨事就将风筝取走了。
龙师傅说到这里将竹条举起来迎着光看一看又低下头左右锉了一下。竹片用手指比过放在小刀上荡了一下稳稳地停住了。他用双手压一压竹片好像一道满弓似的圆弧轻轻地说成了。
这就拎出墙角里一只铁炉黝黑的看得出经了年月。他将炉火点起来待旺了些有些蔚蓝的火苗才将竹条放在火焰上慢慢地烤。边烤便用手指用力弯一弯。文笙走过来挨着他坐下来。他说“汗不去透形必还”得把竹油烤出来骨架就稳当了。我刚才讲到哪里了?龙师傅沉吟了一下说对那风筝就被取走了。可是一个月后那中年人却又来了。他说龙师傅以后你每年都帮我扎一只虎头风筝可好?我便说这位客如今生意做不下去。铺租也涨了。正想要关门回家乡去。
这时候文笙闻见一缕好闻的焦香。竹条上有些细密的水珠渗透出来真的如淌汗一样。龙师傅又执起一根竹条放在火上跟着说那人便又走了。到了第二日房东家的却找到我说思贤街的卢老爷将你这铺子盘下来了。我说不用赶什么炉老爷灶老爷我也要回去了。房东说你这生意且有的做呢卢老爷将这铺子送给你了。
我正纳闷便又见那前日里来的中年人对我一拱手说龙师傅。卢某往后的虎头就仰仗你了。我不安得很。他便说在这襄城你我都是外乡人卢某先行了一步也先尝了甘苦。龙师傅绘在墙上的这笔字看得出幼学的底子。这风筝活儿怕是半路出家。卢某当年读过几年书投身陶朱也是既来则安。
说的人和听的人此时都上了心。没留神龙宝回来了。他搁下了手里的东西看见爹娴熟地在竹条上刷了白胶正拈起一根棉线要给竹条打上个十字。龙宝便走过来帮他按实了。龙师傅将线缠上一道码紧了又缠上一道笑笑说这小子如今也能帮上我当半个人用了。少爷你将来有你的大事业我们这些人家的小日子也想着能过好些。我就寻思着将来给他娶上房媳妇也就甘心闭眼了。
龙师傅长叹一声可那时候是灰心得很。我对卢老爷说废了科举我们这些人没了去路兀兀穷年又奈何。他便拿出一册卷本递给我说一并赠予你。我接过来也吃了惊这册上分明写着《南鹞北鸢考工志》。我便说曹霑的《废艺斋集稿》坊间俱说已经失传。先生何以藏有一卷。他哈哈一笑说我果真未看错你是懂行的。原是安徽的旧书肆得见另有一册《蔽芾馆鉴印章金石集》皆残破不堪。录了这一册给你便是物得其所。
文笙默默地转过头看着绘在墙上的文字。龙师傅手上没有停接着说这一册在我手中已有九年烂熟于心。如今的手艺琢磨多半得益于此。曹雪芹通晓“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卢老爷对我有“鱼渔俱授”之恩报之不尽。当年我问他何以为报。他便说待到笙少爷你第一个本命年前当面为你制上一只虎头风筝。这践约等了九年。如今见着少爷也算一遂心愿。
文笙有些发呆像是在听关于一个很遥远的人的故事。然而这时他心上一动涌上一种很浓烈的东西。他问师傅爹可曾对你说起过我?
龙师傅摇摇头卢老爷怕是没来得及说。这风筝一岁一只话都在里头了。
好了扎成这样算是有了一个“中正平直”。龙师傅满意地剪断牵在膀梢的线头将糊上了棉纸的风筝骨架举起来。
龙宝带回了许多点心打开有一些文笙没有见过的名目。文笙心中黯淡还是拣起一个慢慢咀嚼。龙师傅说少爷先吃着。便又掀起了帘子进了里屋去。
许久没有出来。文笙便问龙师傅在里面做什么呢?龙宝便说自然是上色我爹绘纸鸢的时候是不与人看的。我也看不得要到我再大些他才教我。不过一些门道我是懂得的像什么“繁而不烦艳而不厌”。文笙说教这些是“纸上谈兵”。龙宝说我是不懂谈什么兵可这些墙上都写着。我识的字都从这些得来我爹一个字一个字教我认的。
文笙沉默了一会儿说我都记不清我爹的模样了。
龙宝也不知该说什么便说你别看我有个爹我娘是早没有了。他很不容易。
这话并没有安慰文笙。他笑一笑说龙宝你知道么。我娘跟我说我爹给我的第一只虎头风筝是他自己上的色。我娘说不像老虎倒像一只猫。
龙宝想想说其实又有什么分别。老虎若是不吃人只顾上睡觉便也是一只猫;猫要是急了厉形厉色毛竖起来凶得也像只老虎。只是大小不同罢了。
傍晚的时候人们看见一个少年拎着纸鸢从四声坊走出来。那虎头纸鸢栩栩如生斑斓得将这晦暗的秋景染出了一道明黄。
龙师傅制好的风筝因为及了文笙身长的一半拎得有点吃力。秋风起闻得见粉彩和白胶新鲜的味道。风鼓荡风筝的翅膀呼呼作响。虎头硕大的眼睛也随之转动起来。文笙觉得自己的手已经有些把持不住是这风筝将要挣脱飞出去了。或者是自己也要跟着风筝飞出去了。
这时候他轻轻眯起了眼睛似乎看到了记忆里久远前的景象。一个瘦长而依稀的身影牵着一只风筝在前面跑。而他在后面急急迫着。身影便停下来看着他蹒跚地跑过来便又向前面跑过去。
他全记起来了。那也是一个黄昏。他记得那天的阳光很好照在身上是一阵一阵的暖。
本命
这一年的年末日军攻占了南京。民国二十七年的春天日本人的大部队要入城的消息时起时伏。襄城人前所未有地感受到了外面的世界开始与自己休戚相关。报纸上用很大的篇幅报道了“临沂大捷”。委员长亲自致电嘉勉李宗仁通电全国告捷。这让人们松下了一口气。然而四月底日军集中火力临沂终于城陷。
多年后文笙再次看到“屠城”二字的时候脑海中闪现的是云嫂哭得死去活来的身影。她在临沂的十三口老家人死于日本人的枪口之下。其中包括她刚刚成年的大儿子。
这件事让卢家人紧张起来。云嫂的哭声令一种与死亡相关的钝痛变得切身而切肤。
出了门去周遭的人似乎更平添了一分惊恐。然而这惊恐中又含有迷茫。他们看到了街面上的日本街坊依然如前。礼节周到似与他们之间并无间隙。但是他们还是在内心退后了一步。因为这时彼此各自的同胞正在不远处的台儿庄血战。
终于有一日在文笙第一个本命年的记忆中响起了空袭警报的声音。这声音来自一个叫作“玉仔坊”的地方尖厉而悠长响彻全城。人们开始没命地奔跑拖家带口。他们知道政府军先前建造的防空洞终于派上了用场。开始他们抱着惶惶不安的心情躲在漆黑的洞穴里屏息等待。但是这种警报变得越来越频繁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所有人呈现出了麻木警报响起他们有条不紊地带上了蜡烛和食物将防空洞进行了适当的布置。在微弱的光线中女人做起了针线活男人则百无聊赖间开始了争论。关于这场战争会打多久关于未来会否有新的总统甚至所谓“共和”会不会为中国带来一个新的皇帝等等。孩子们在大人之间穿梭吵闹哭泣口中唱着一支童谣:玉仔坊拉警报日本飞机要来到。先炸般若山后炸津浦道。
就在这怠惰的童音中人们突然感受到地面震颤了一下同时听到远处的巨响。这巨响一点点地扩散开来氤氲回荡。
许多人暂时失去了听觉昭如是他们中的一个。她的耳鼓疼痛了一下同时感受到大地再次的颤抖。她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周围的人有的站起来开始惊慌地向出口奔跑却踩到了躺在地上的人。情势变得有些混乱。她看见人们激烈的动作、表情然而在双唇开合间却没有任何的声音。她看见自己的儿子文笙向她身边靠一靠开口对她说了一句话神态严肃。她努力地辨认然而什么也没有听见。
日军的炸弹终于降落襄城。在这一天牛奶厂、鼓楼与火车南站成为了废墟。
从防空洞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西天的云霞出乎意料的美红得滴血一样。昭如牵着笙哥儿的手揉一揉酸胀的双膝这时才看见这红色是来自于远方的大火。火光如此的旺盛映红了周遭每个人的脸庞。他们不知道就在这观望的须臾襄城最大的百货店“锦福”和它的仓库被烧了一个干净。
以后每当太阳落山的时候天色朦胧间文笙会看见黑色的飞机在天际出现。他与其他的孩童一起往家里跑。他的同伴叫着“红月姥娘”来了大人们就匆促地牵着他们跑向防空洞。他们看着飞机一栽头撂下一颗炸弹在巨响间平飞向远方。
“红月姥娘”是指日本国旗上的红日。长大以后文笙遇见当年的伙伴说起为何在惊惧间将这优美而温柔的称呼送给血腥的红彼此都摇摇头或许只是出于孩童一瞬间的良善。
空袭频仍。人们惊奇地发现襄城里的人并没有减少反而多了起来。有一些是山东与河南逃荒而来的难民。在城隍庙文笙看见一对父女他们趴在地上将柳条上新生的嫩芽撸下来和着地上的泥土一口口地往嘴里揞。那个小姑娘抬起头木然地看他一眼擦了一下嘴上的血迹。文笙从书包里掏出一个馒头递向她迅即间被一只黑瘦的大手夺去。
许多外地口音的年轻人据说是北方的流亡学生他们带来了令人不安的消息。政府军即将弃城而退在日本的大部队到来的时候城中将只有手无寸铁的平民。
而又有了一些谣言说襄城已经出现了日军板垣、矶谷两师团的中低级将领便衣混迹于侨民当中。破城是指日之事。甚嚣尘上。
众心异动中襄城中人开始外逃。所谓“跑反”如同倒下的骨牌弹指间瞬息成潮。开始是往近处跑清修垣偖四县兴河柳新两乡。当北地来的外乡人多起来也传来了更多令人惶恐的消息。襄城人便也跟随着向更南的方向远逃。开着工厂的撤到了西南皖、湘、赣、川等地。有的行业股东把工厂、商店关闭后携款西去郑州、西安、四川。职员为了谋生也只好抛家跟随而去。“乱离人不及太平犬。”更多的百姓随着跑反人群长途跋涉无目的地逃亡。
齐鲁商会的同仁起初众志成城要留在襄城。然而信心终于瓦解于五月初的一次集会。会长李樊川说家大业大如冯家都不曾有动静我们又何须一惊一乍。就有人冷笑一声回他会长是真不知道吗冯明耀文亭街有一半的房子租给了日侨。近来一个叫北羽的布商正忙着要租他四民街的铺面做生意。冯家可走得掉又何须走?
老六家逸从集会上回来对昭如说嫂嫂我们也走吧。他媳妇荣芝抢过话去走?走到哪里去?这两个店一个厂还有三个仓库的货。就这么丢下了?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家逸的口气难得如此坚定。
踌躇间昭如收到了天津“丽昌”郁掌柜的一封快信。寥寥数字:太太大安速弃店西走成都。忌北上倭人来。
昭如一家在西去的火车上。
车厢里拥促不堪间或传来婴儿的啼哭声。一阵隐隐的腥臭味漫溢开。昭如打开车窗初夏的阳光猛然涌了进来带着净澈的热力。
文笙将胳膊支撑在窗户上风将这少年的头发吹动。昭如看见光线将儿子脸部的影投射在壁板上已依稀有了成人的轮廓硬朗了一些。
姐姐昭德安静地坐在文笙的近旁手里执着一只苹果轻轻咬一口。一时间不再有动作。她用孩童一样的眼神盯着对面女孩。女孩正将一支麻花咀嚼得脆响并发出满足的吞咽声。昭德对女孩伸出手去然后看着昭如说娘。女孩愣住。昭如抱歉地对女孩的母亲笑将手在昭德的手背上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然后用食指将昭德一缕花白的鬓发撩到耳后。昭德恢复了沉默仍然紧紧捧着那只苹果。苹果上的牙印暴露在空气中渐渐显出了不新鲜的铁锈色。
车靠近修县的时候人们都看见了大片的麦田。青黄的麦田随风起伏浪一样十分的好看。田间看不到劳作的景象。小麦已灌浆多日有些已经脱粒却无人收割。
远远的城门人眼。出城的道路上是络绎的人群扶老携幼肩挑背扛着大小包裹匆匆奔走。扬起的尘土遮没了他们的步伐。昭如叹了一口气将车窗又关上了。
火车无分昼夜一天一夜后进入了河南境内。人们已经疲惫。许多人彻夜地站着这时唯有依靠在陌生人的身上。人们听着彼此的呼吸渐渐融人了各种气味的蒸腾。因为疲惫与无聊情绪也随之松懈。当夜色低垂邻座的妇人在哄女孩睡着之后对昭如开了口您这一家子是往哪里去?
她的声音很轻但还是让昭如有些意外。她忙先回了一个礼说成都。
妇人笑笑说那路上便有个照应了我们往重庆去。
她说的是襄城话但夹杂着浓重的西南口音。昭如看她气度与言谈不俗便问您府上是?
女人说我是自贡人。
昭如便说自贡是个好地方小时候过年总要买一盏自贡的花灯才算尽兴。
女人谦虚道比起襄城来始终是个小地方。
昭如想一想帮她辩白似的说千年盐都并不是随口说的。
妇人的脸色就亮了一下夫人倒是很了解。
昭如说我有个哥哥曾经在天津办过盐务。耳濡目染略知一二。那这一回您算是返乡了。
女人愣了一下低声说家是回不去了投奔男人才是真的。
昭如听见有些无措。妇人的话为她们的客套打开了一道缺口是要交心的开始。她一时间不知如何响应只是说一家团聚就好了。
女人垂下了头忽而抬起面庞对着窗外密集辽远的黑暗以更低沉的声音说团聚?到了那边还不是一样寄人篱下。
昭如看着她。在昏暗的灯光下她原本清秀的剪影变得坚硬。这其实是个很年轻的女子。虽已梳起了头昭如看见她的颈窝里还有浅浅的毛发。更多的年纪在她的声音里。那是有了经历的人才会有的声音。
她看一看熟睡的女儿将这女孩的领口掖掖实。然后说这孩子自打生下来只见过当爹的两面。军中的人自己是个泥菩萨。若是作了孽就更没有了盼头。这回如果去得了重庆便是乱世成全了我们娘儿俩。我死也甘心了。
听到这句话昭如脑中突然出现了“小湘琴”这个名字。然而眼前的人口气虽烈了一下眼神却还是一脉温柔让人分外地疼。昭如便说这时节按说谁又能顾得上谁。他肯让你去便是心里有你是一个大的指望。旁的都别想这一路上我就是你的大姐。你叫什么名字?
小蝶。妇人回她。
昭如心想又是个纸般薄的名字。便说小蝶将来到了四川成都与重庆走动的日子还多着呢。我们有一大家子你便当我这是娘家。
小蝶感激地看她一眼。两个人便又近了些。
车厢里的灯忽然灭了。然而两个人却都没有睡意虽然谁都看不见谁。但有彼此的声音反觉得更近了些。两个人就絮絮地说着话。多半是一个人说一个人听。然后换了另一个人说。久了也都像是自言自语。听小蝶说一段昭如便在心中叹一口气想自己估得不错是个苦命的孩子。前半辈子是一连串的错终于遇到一个对的人却又碰上错的时世。终究还是个错。
他说要效忠党国不能带着两个女人颠沛流离。我又有什么办法。小蝶说听说他家里的那个是个通情理的人。我不怕见她将心比心两下就有了余地。以前他在南京见不到。如今撤去了重庆说不定倒能见上了。
在这憧憬中小蝶又说了许多话渐渐乏了声音越来越弱睡去了。这时候天已经有些发白。昭如向窗外望去望见了一颗启明星闪了一下便隐入灰色的云层里了。
正在蒙咙间火车突然停了。一车子人都醒了过来。有人就问到了哪里了。有人答快到郑州了吧。又有人说郑州还早着呢看样子是到了兰封县境。车怎么没到站就停了。
昭如看外面沿着铁道坐卧着许多的人。偶有一两个抬起头来都是漠然的脸色。这样停了半个时辰人们开始抱怨有人干脆骂骂咧咧。说都是逃命靠这破火车还不如一双腿。他对面的人就冷笑地说那你就下去靠你这两条腿吧。腾了个空出来也让别人将息些。
这时候有个列车员慌慌张张地进来说下车都下车。
人们终于炸开了锅问怎么了火车真的坏了吗?
列车员擦一把汗说赶紧下车再不下可不晓得往后的情形。日本人把前面的铁路给掐了火车过不去了。一车人都沉默了谁也没有动。
列车员脸色黑下来说祖宗们……没待他说完一个沉闷的男声响起来我日他奶奶的都还愣着干什么等小日本打过来吗?
人们才醒过了神开始匆促地收拾行李然后挤挤挨挨地拥向了车门。车门很快被堵上了骂娘声哭泣声响成了一片。有的人没站稳跌落到了车下。还没爬起来便被后面的人潮踩在了脚底下。更多的人打开了车窗跳了出去。
秦世雄有一把蛮气力一个人拎起两只大皮箱沿着通风窗攀上了火车顶。一跃而下却崴了脚。他艰难地爬起来一瘸一拐地拍打着车窗冲昭如喊着什么。昭如正不知所措。小蝶挤过身子说让孩子们先出去。说着将车窗呼啦一下打开了。秦世雄刚抬起胳膊就见左右许多只黑漆漆的手伸进了车窗将昭如面前桌上的食物抢了个干净。
文笙、家逸的一双闺女还有小蝶的孩子一个个地抱了出去。小蝶将旗袍撩起来打上了一个结就跨出了车窗。秦世雄接住她的手钻出了车去。昭如看见她的大腿在眼前晃了一下心里一颤。到了自己却捏住了裙子死活不肯动了。秦世雄说姥姥快点吧。等会人多起来更挪不动了。小蝶也急得一跺脚大姐命都悬在颈子上了还讲什么授受不亲。昭如心一横眼睛一闭也跨出了车窗去。
待他们都站到了车下才发觉身前身后是望不到头的人群。刚从车上下来的还在惶惶不安着。更多的则是以一种机械的步伐慢慢行进。他们的脸上已经没有表情也没有动作与对话只是木然地望着前方。一个很小的孩子光着身体扯着大人褴褛的衣襟。他抬起头和昭如对视了一下便低下头去将肮脏的手指放进嘴里。
人群的力量也推涌着昭如一家向前走。也有一些人坐在路边多半是年迈的或者身上看得见伤势。一个年轻人小声地呻吟着。他小腿上的痈疽已经溃烂发着紫污的颜色。一些苍蝇围着他呜呜地飞。他的身体战栗了一下任由它们叮在伤口上。在某一处人群停下来。他们看见一个妇人躺在地面上面色灰黄已经死去。然而一个很小的婴孩却还趴在她的胸前吮吸着已干瘪的乳房或许已经吮吸不到任何汁水。人们只是摇头互相耳语唏嘘。就在这时尸体的近旁走过来两只野狗它们试探着舔了一下那婴儿。婴儿动了一动。其中一只一口咬了上去将婴儿拖走了迅速消失在众人的视线中。
这一幕太突然昭如心里咯噔一下。她下意识拉过身旁的笙哥儿遮住他的眼睛。小蝶挡住她的手用颤抖的声音说.男孩子就让他看知道自己活在一个什么样的世道。
再往前走小蝶问身边的人是从哪里来。那人说我们是从牟县。前面是郑县的死的人比我们还多。这沿着贾鲁河一路上人越走越少。小蝶转过脸看一眼昭如低下头好像自言自语说看来是真的了。
昭如茫然看她。她便轻声说听说中央下了命令要在花园口炸黄河挡住日本人。这些逃荒的都是那一片来的。
昭如听了捉住了小蝶的胳膊有些激动。黄河决了口老百姓怎么办那还得死多少人。
小蝶似乎没有听见她说话她想一想终于停下了脚步说不能再往西去了我们得回头。
没待小蝶解释突然身后的人群拥了上来。他们被人群猛然挟裹着往前跟跄地走。原来前面是有一个赈济的粥棚乡民们争先恐后地拥挤过去。
昭如闻着令人窒息的汗味觉得身体像被席卷一样。她微微弓着腰尽力保护着身旁的笙哥儿在推搡间无力地挣扎了许久总算挤出了人群。她撩了一下额角纷乱的头发。这时候看见小蝶也挤了出来脸色煞白。她引长了颈子向人潮中望去目光焦灼。她大声喊着芽子芽子……那是她女儿的名字。然而没有人应。她回头看了昭如一眼眼神是无望的惊恐。
昭如张了张嘴巴正要说什么。小蝶已经奋力地拨开人群将自己重又挤了进去。昭如看银色的旗袍闪动了一下被灰扑扑的背景湮没了。她愣一愣神感觉儿子的手紧紧捉住了自己。家人三三两两地汇聚到了身边。同车的人抱怨与咒骂的声音渐渐稀薄变得蚊嘤一样。她一动不动看着那银色旗袍消失的地方。
待人群散去。她走向那个地方左右张望。但是什么也没有看到。没有看到小蝶也没有看到小蝶的女儿。她颓然地退后一步坐在了身边的一口皮箱上。老六家的小闺女突然无缘由地哭起来。荣芝不耐烦地拍打孩子说你娘老子都还没死哭什么。哭卢家的列祖列宗可轮到你这个丫头子。
她用胳膊碰一下家逸对昭如努努嘴说当家的现时只有你来想个办法。西边被鬼子截了我们总要找个地方去。
家逸走到昭如跟前说嫂嫂此地不宜久留。要不然我们往南去我们鹿县倒还算有门亲戚。大舅爷家鬼子一时半会儿还打不过去。若是能快些三四天便也到了。到了那边我们再从长计议。
昭如看着他眼里空得很。她说我们现在走了那娘儿俩天可怜见真不知怎么办了。这才一会儿就都不知去处了。
荣芝干笑嫂嫂现在不是太平盛世。我们一个个的泥菩萨自己尚不知道过不过得江去。萍水相逢一场怕是得收收您的慈悲心。
这时候远远过来一架牛车。秦世雄从车上下来说将将拿粮食跟老乡换了这架车。如今现大洋是换不到东西了。老乡说这自家养的老牛不忍宰不然也不会留到现在。秦世雄对昭如说姥姥眼下要紧的是一家大小平安。行李多有了辆车路上就稳当些。
昭如仍然没有动。一只田鼠不知从哪里蹿出来冒冒失失地跑到脚边上。昭如将脚收一收站起身说人总讲个仁义。
秦世雄叹口气说姥姥说的是。我跟老乡打听了前面的五里地有个大兴庄看这天色少不了要在那过夜了。要不六爷先带着姥姥走。世雄在这再等上一个时辰回头追上你们便是。
牛车在路上颠颠簸簸地走。这头牛是很老了走起路来听得见粗重的喘息声音。又瘦背脊上突起了尖利的骨头。两片皮肉在肋间垂挂着随着走动一摇一晃。
渐渐行到了人少的地方。一条土坷垃路两边都是麦田。风吹过来簌簌地响。满心满眼的波动闻得见丰熟的麦香。因为地势的坎坷牛走着腿别楞一些渐渐走偏了。
云嫂手里执着鞭子在牛背上轻轻打一下。不忍用力似的一点一点将牛赶上了正途。
家逸便说云嫂看不出你还是赶车的里手。云嫂低垂了头轻轻说六爷笑话了。我随太太在城里住得久到底还是庄户人家哪有不会赶车的理儿。这牛是俺们乡下人的衣食父母驮物犁田操劳一辈子最后剩下一副骨架子。
昭如在后面看她的身形比以往单薄了不少。许久也不听见云嫂说话了。原本是热火火的性子家里忽然没了十三口人按说铁打的人都塌了。云嫂哭了三天病了一场滴米不进。可一天夜里颤巍巍地起来给自己打了一碗疙瘩汤喝了下去。第二天就又见她爽利利地在家里忙活。昭如让她多歇着些。她不听不说话只管连轴转地干活。昭如心里佩服又心疼也没有个办法。
这时候黄昏的阳光渐渐铺洒了过来。笼在每个人的身上都是一层金好看得有些不真实。昭如便叫云嫂停下车让牛也歇一歇。
云嫂就下了麦田坐在田埂上。手里拔起两根麦秸捋一捋默默地动作着。渐渐地嘴里就唱起了一支旋律。风又吹过来吹得麦浪起伏也将云嫂的歌声吹过来。昭如听了心里也动一动。这首《绣荷包》是鲁地的姑娘们唱的歌云嫂的声音也还是甜美得很。
初一到十五十五月儿高那春风摆动杨呀杨柳梢……一绣一只船船上张着帆里面的意思情郎你去猜。二绣鸳鸯鸟栖息在河边你依依我靠靠永远不分开。三绣南来雁飞过千重山你与我那情郎哥把呀把信传。郎是年轻汉妹是花初开收到这荷包袋郎你要早回来。
文笙听她唱着就走到她跟前偎着她。云嫂将那麦秸编成了一顶皇帝帽戴在文笙的头上。她愣愣地看着文笙喃喃地说眼下我活着还盼个啥还图个啥?就想着咱笙哥儿快点儿长起来往后能有个大出息。
说着说着就将文笙搂在怀里头脸紧紧贴着这孩子的脸。文笙感到有一道滚热的水从云嫂的眼角里流出来又顺着他的脸颊慢慢淌到下巴上了。
到了大兴庄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可进了村子到处是黑黢黢的。敲了几家的门只是听到狗吠的声音也没有人应。一家子人就赶着车在村子里转悠。眼见着黑得要瞧不见道了才看见一个人家有隐隐的灯火泄出来。
昭如去敲了门来开门的是个老人将他们迎进来。进了屋子才看老人须发皆白身体却挺得笔直是个硬朗朗的样子。家逸便作一作揖说老人家叨扰了。老人说哪里要说我一个人也闷得慌。说完便大笑笑声如同洪钟中气十足。
老人说看各位的模样都是贵客。我这里只有粗茶淡饭。说完拿出一箩山芋稍稍淘洗一下放在蒸笼里。又在墙角里拎出一只斑斓的大鸟说你们算有口福今儿清早打了一只山鸡等会儿一并炖了下酒。
昭如看这屋里的陈设十分简朴倒也归置得干干净净。老人的短衫缀着补丁也洗得发白了。墙上挂着一把猎枪几张兽皮还有些不知名的工具。空气中有淡淡的腥膻味却并不难闻。老人麻利利地起火就着锅灶收拾那只山鸡云嫂便帮他打下手。昭如问老人家这家里只您一个人?
老人没抬头又笑一笑说可不漫说是家里这整个村子怕现时也只我一个人住。
家逸说这其他人都去了哪里。我们在村里兜了这大半天确也没有见上一个。也真是奇了。
老人说哪里去了?都跑了。说小日本快来了都来不及地躲。有钱的便躲得远些出了县城去。没钱的就往后山上跑。山坳里头搭上个堰屋十天半个月不回来。经常露一脸看鬼子来没来。
荣芝就有些发慌说这地方也不稳当啊。他们都跑了你怎么不走。
老人就哈哈一笑说我走了你们这一来倒是找谁去。前年老伴儿死了我得看着这个家。我两个儿子一个闺女。闺女嫁到山西去了。俩小子几年没见着了一个人了国民党一个投了共产党。我是个粗人不管这党那党就知道都是打鬼子的。儿子去打鬼子我做老子的倒躲起鬼子来像个什么话。
听他这么说其他人脸上都有些发烫。家逸就打着哈哈说老人家的精神头这么好今年高寿啊。
老人说七十六咯。都说七十三阎王不请自己去。我这条老命硬得很一人吃饱全家不饿我躲什么逃什么。小日本要是真来了我一枪撂一个够本儿撂两个赚一个。
他举起饭勺对着笙哥儿做了个瞄准的姿势嘴里发出啪的一声响。一屋子的人心里都觉得松快了许多。
炖野鸡的香味从锅里蹿出来丝线似的在每个人身边缠绕。大大小小都才发现已经饥得发慌。这时候却听门又响了。进来的是秦世雄说好不容易找到这个地方。看村里一片漆黑心里想着可坏了。瞧见这光亮才松下口气。
昭如看他一脸的灰暗知道小蝶母女到底没寻着眼光也黯然下来。老人听了来历便说这世道处处都是乱离人。一家子还在一起已经是造化了可喜可贺才对。
说完就走到了床跟前弓下腰一使力抱出一个黑陶坛子说兄弟看你样子是个爽气人。这是我自家酿的酒老高粱底子后劲儿可大。今儿你得陪我喝上一杯。一醉千坎过。
他倒满了两大碗。正要举起来却看见笙哥儿低下头呼啦就着碗喝了一口辣得直吐舌头。昭如一见不好赶紧上前制止。老人却拦住她说太太这位小兄弟喝上这一口是个汉儿。哪有男人不喝酒的道理。我们家俩小子不喝我还要逼他们喝。我再去拿上一只碗这屋里的爷们儿不论老少一醉方休。
天快亮的时候卢家人向老人道别。文笙的酒劲还未醒过来。秦世雄将他扛在肩膀上对老人抱一抱拳说后会有期。老人回礼好我备好了酒水等着你。临走的时候家逸在锅灶上放了三块现大洋。
还没到村口听见后面嗒嗒的马蹄声一阵紧似一阵。回过头正看见老人翻身下马。老人从怀里掏出大洋塞到家逸手中厉声说这位兄弟。事这么做你有你的对是为了两不拖欠。可眼下这钱是最不值钱的东西。一晚上的缘分就值这么多?你合该是在寒碜我。
不等家逸说些歉疚的话他早已上马一蹬马肚子飞奔而去。众人愣愣地看他的身影一点点地小了消失在了灰扑扑的树林子里头。这才醒过来继续赶路。
熙靖
接下来这一路上算是风尘仆仆。路上见的听的多半也不是好的消息。每到一处不等他们开口当地人倒都向他们探问外面的时事。便知一片人心惶惶。因为地形不熟悉只是一径向南走。走不通了又时时要走回头路。再加上天气炎热也消磨人的心志与体力。奔波间吃得潦草。家逸的两个女孩子小的中了暑气呕了不停。大些的那个这时竟来了初潮无疑是雪上加霜。
这一日到了苏鲁边界的长清县。荣芝便说这赶得也紧了不知何时能到鹿县。怕是到了地方半条命也没了。不如先停一停将息一两日。
昭如说也好。
半日后进入了一个村落看得出是个富庶的地方。一道青山三面环抱。村口的荷塘荷花开得正艳。莲叶也是挤挤挨挨接天连碧颇有江南风致。家逸便说走了这许多天总算来到了一个好地方。这时候见一个老乡过来忙与他打听。才晓得当地有个卢姓的士绅。家逸说这可总是苦尽甘来。此地居然还有个本家。
他便对老乡说宝地看上去有龙脉之象风水不同凡响啊。
老乡也笑道皇帝虽没一个出过的宰相却数不清楚你倒说好不好?以前还要好现时不同往日咯。
说完摇摇头扛着锄头把慢慢地走了。
经人指引一行人到了卢家门口。深宅大院便知道是当地的大户。可围墙四角却各起了一座圆形的碉楼像是城堡。有些突兀与这院落的堂皇多少不称。
应门的仆从是个爽净的小伙子。进门即有一个高大的中年男子迎了出来。问起来历对方听了有些喜出望外似的一拱手道在下卢清泉有失远迎。
前厅里头端坐着一个老太太。众人见她一身华服头顶上戴着织锦的束发上面镶着一块通透的祖母绿。走近了才看清楚满面的皱纹已是很老了。或许因为老身形就显得格外的小。一只眼睛里是雪白的障翳;另一只眼睛打量着他们目光却鹰隼似的。
卢清泉便搀扶着她下来一边说娘这是从襄城来的本家。
卢老太太一步一颤地走到他们跟前说襄城?距长清有二百多里。是本家也是远客老身恐照顾不周。
昭如听她乡音浓重吐字却掷地有声便知是这大宅里的当家人。她抬头看中堂是一幅“麻姑献寿”色彩十分的喜庆艳丽。两旁的联对却笔路清新是锋棱超逸的行草。待细细端详脱口而出倪鸿宝。
老太太便微笑说这位夫人认得舍下的好东西必是有家学的。
昭如便欠一欠身晚辈造次了。我一介妇人翰墨笔意粗通一二。“刺菱翻筋斗”的落款最是仿不得。
老太太很欣喜说我卢家的媳妇儿理应如此。好玩意儿搁在这乡野的地方便是酒香巷深得有明眼人来识。
经这一层两下自然融洽亲近了许多。问起渊源更是让人瞠目。原来这家人祖上是范阳卢氏。东汉末年平定黄巾起家。南北朝已是一流氏族。再至于唐门第鼎盛有所谓“七姓十家”之说入相者多至八人。昭如便想起村口那老乡的话原以为是海口此时才知并非虚妄之辞。
家逸便又说起了风水家道兴旺必有堪舆之功。
卢清泉说这五峰山虽不及五岳但自有一脉灵秀。也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只是如今唉。
见他欲言又止便也不好继续问什么。
当晚这家人是拿出了款待的派头。都是鲁地的菜肴不论精疏皆是大碗大盏。觥筹交错间都觉得好不尽兴。家逸微醺端着一碗酒敬卢清泉说大哥在外头奔波了这许多日嘴里淡出了鸟来。最喜欢的便是这大开大阖的“水浒”吃法。
听到他这样说卢清泉的眼神木了一下但很快收敛了神情尽力招呼他们。
夜里头睡得很熟。昭如一觉醒来看见有个身影依窗坐着。是姐姐昭德眼睛远远地向外头张望。昭如叹一口气拿起衣服给姐姐披上。正要哄她去床上睡觉眼光一扫却看见外面的碉楼上灯火通明。楼上各有一个人笔直地站着好像在站岗守夜。这情形以往在督办府住着的时候并不陌生。可如今在这村落里看着煞有介事却有些不明所以。
第二天清早蒙咙间外头传来尖厉的口哨声。昭如一阵心悸恍惚以为自己还在襄城拉起了空袭警报。好歹回过神听见有个鲁直的男声在报口令。望出去才看见是一队士兵在操练。仔细看清楚又不是士兵都穿着家常的布衣。那喊口令的正是昨天为他们应门的小伙子。声音响亮严正风姿并不输于军人。她收拾停当出了门。看见卢老太太正拄着拐杖望着这些人。旁边是卢清泉陪着。这时候屋檐上滴下一滴夜露恰打到她的脸上一个激灵人也醒过来了。
她走过去跟老太太问了安。犹豫了一下终于问老夫人我想斗胆问一句府上训练家仆可是为防日本人。
老太太叹一口气说日本人若真来了可是这几个人能防得住的。我这是为了防土匪。
昭如听了一惊说这村落里看上去景象昌平怎么竟然还有土匪。
卢老太太目光落在远处轻轻说大世道乱了一个小地方自然是树欲静而风不止。再好再昌平毕竟不是世外桃源。
昭如也望向那烟雾缭绕的五峰山听老太太细细地讲起来。原来这熙靖村闹土匪不是一日两日了。大约一年前也不知哪里来的部队一个营在这五峰山上落了草。因为山势险峻形匿自如。这伙子人又善于游击一时间见首不见尾。地方上剿了几次都无果而终。开始只是偶尔打家劫舍后来势力大起来了竟然明目张胆地抢起了大户来。甚至村里有两户殷实人家被劫了“肉票”一家交火时死了不少人;一家的闺女生生给劫到山上糟蹋了。待赎了回来已经不成人形第二日就投了井。这卢家受觊觎也很有一段日子。经常见了土匪的探子在附近转悠等着时机乘虚而人。
老太太说我是没办法打嘉庆年起了这幢宅子谁愿意在祖宗的宅基上动土。你瞅瞅这屋后今年初深挖了地窖。将粮仓里的粮食都搬了进去。到时闹得厉害了少不得将人也躲进去。
昭如说您老也宽心。我看您训练的这些青年人是很可抵挡的。
卢老太太便拍拍她的手指着喊口令的小伙子说李玄是我从蒙阴县请来的武师别看着年轻可是个练家子。我就指望这孩子了。说罢又叹息一声喃喃道你说这是什么时世鬼子还没有来中国人倒先要防起了中国人。
也是本家的缘故这一天下来昭如一家与卢家人彼此都熟识了。小孩子更是打成了一片。卢清泉的儿子卢真十五岁随了李玄在前院里习武。这是个胖大的少年一招一式便都做得颇为吃力。笙哥儿在旁边先是看着看着看着便自己比画起来。一套拳法教下来李玄叫卢真跟他打一遍。卢真便跟着他打姿势动作无不中规中矩。打完下来气喘吁吁连连说师傅练了这一个晌午也该要歇歇了。说完一屁股就在青石台阶上坐下来。李玄便摇摇头。
秦世雄在旁瞧了将烟锅在鞋底上磕上一磕大笑道卢家少爷这套螳螂拳我虽不会打却在旁边瞧出了个究竟。这拳刚柔相济动作引而不发是赢在了一个气势上。你想想螳臂何以挡车这是个明知不可为却偏偏要拿出十分勇气对手的胆子先就泄了一半。
李玄听了却不服气说大哥照你这么说我教的倒是个吓唬人的拳法。
秦世雄刚要说话却看李玄的目光游到一边去。文笙在墙角边上正将刚才那套拳打了下来。小小的身子移步腾挪竟行云流水一般。李玄愣愣地看着口中喃喃顺步倩长……摇步人手、缠封双掌……翻身疾人、韩通通背。一番下来不差分毫。
待他收势李玄禁不住叫上一声“好”。他有些兴奋地对秦世雄说你们家这哥儿可有武学底子?怎会灵到这个地步教了我家少爷两个时辰。他只看了两遍招式倒好像黏到了身上。
昭如在一旁瞅见了心里也大为惊异嘴里却淡淡道我这儿子照虎画猫罢了。要说放起风筝就是个里手旁的恐怕难成气候。
这时候却见一个家仆上前耳语。卢清泉听后脸色一变急招了李玄过来交代了一番。李玄便也匆忙下去了。
卢清泉将昭如让到一边说夫人虽是情难舍下恐再留不得诸位了。将将收到了消息五峰山上土匪今夜里要下山来怕是少不得要战上一场。无谓连累了你们跟着提心吊胆。我就叫李玄速速护送了你们出去。
听他说着就听到远处传来枪响的声音。卢清泉急忙催促了他们收拾东西让底下人备马去。待与卢老太太道别老太太拍拍昭如的手又使劲单击。一只眼睛看着她目光如炬说媳妇儿来日方长后会有期。
临走卢清泉拿出一支火枪递给秦世雄说大兄弟我本家人就托付给你了。秦世雄使劲一点头将火枪背上了身。卢清泉想一想又从身边人腰间拔出一柄驳壳枪也掖在秦世雄身上说保重。
一家人便从后门出去上了车。李玄在后面策马护送足足走了十里这才停下来。李玄一抱拳说各位再往前五里便是荣兴县境。路上着紧些天黑前赶得及进城。恕不远送就此别过。
说完纵身上马绝尘而去。
众人愣愣看着。荣芝嘟囔说这把咱们丢在了半道上算是怎么回事。
昭如听了叹一口气那家里的情形也是火烧火燎等着他呢。这家人的厚道咱们得一直记着。
车往前走着天暗沉下来满布了苍黑的云。没一会儿工夫竟然落起了雨。
雨越下越大雨点鸽子蛋似的噼里啪啦打在车上。渐渐像帘幕一样遮蔽了天地。路也泥泞起来马一走一滑任鞭子落下去也不肯挪步了。
秦世雄往外头看去不远处影影绰绰有了房屋的轮廓。他就下了车冒雨牵着马往前走。这好不容易走到了跟前原来是一座破庙。门也塌掉了半边应该是好久没有香火了。秦世雄就说这雨一时半会儿怕是停不了了我们索性进去躲一躲吧。
一行人就进了庙寻了个干爽些的地方坐下。秦世雄使劲地拧着湿漉漉的衣裳忍不住打了一个喷嚏。昭如从包袱里找出一条毛巾给他。这时候天上一道闪电将庙里照了个亮堂。接着是轰隆隆的雷声家逸的两个闺女吓得直往娘怀里偎。荣芝安抚着她们一边嘴里念着阿弥陀佛说好在这庙里有个观音大士看护着总让人心定了些。昭如便回过神想对那观音拜上一拜。只见那水月观音衣袂翩然。再一抬头面容却已经给风蚀得斑斑驳驳看不清了。
秦世雄左右找了半天竟搜罗到了一些劈柴就蹲下身子生起了火。火点起来人都亮堂了些。他把湿衣服在火上慢慢地烤嘴里念叨这时节什么如来观音都不如这一把火来得实惠。
文笙靠着昭如神情肃然手中比画着。秦世雄就笑道笙舅舅还惦记着螳螂拳呢。我说姥姥待回了襄城咱们也给哥儿正经请个师傅。这要练出来定比那卢家的真少爷有出息。
昭如听了握住了笙哥儿的手不让他比画了。她说我倒是不想他迷上这个。按说也是一技之长可我看来习武的人心中总有些戾气是不能服输的。你看这历史上会拳脚的人多投身戎马数下来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
她说到这里想起什么转过头去看姐姐。昭德嚼着一块饼眼光呆呆地盯着近旁的韦驮像。这韦驮瞪着眼睛凶神恶煞。一只胳膊断了。里面便露出黏土的芯子白惨惨的。昭如轻叹小声说我就想他安安生生地一辈子。
这坐得久了就都有些瞌睡。昭如正昏昏沉沉间却被秦世雄叫醒了。外面黑成一片却听见雨已经停了。家逸说好了收拾东西赶路。秦世雄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三两下把火给灭了。
就在这时他们都听到一声马嘶凄厉响亮。接着是许多人踏在泥泞上的声音。有一些星星点点的火光渐渐近了。
秦世雄猫着腰走到窗棂前将那支火枪慢慢从窗格伸出去。昭如紧紧攥住笙哥儿的手。那只小手是冰凉的她自己的手心却渗出薄薄的汗来。
家逸的小女儿端端爬到她跟前将头埋到她的膝上颤抖着声音说大伯娘。突然间她看到这孩子的眼神有一丝恐惧随着瞳仁放大了。昭如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在微弱的光线里一条青灰色的蛇吐着芯子正迅速地游向他们。孩子张一张嘴终于不管不顾地哭叫起来。秦世雄慌乱地抖动一下调转了枪口迅速地向蛇的方向开了枪。并没有打中。那蛇昂了一下脖子无措地扭动向另一个方向游走了。然而就在同时外面的声音变得嘈杂。皮靴于泥水间起落黏腻而沉重混合着粗鲁混乱的男声瞬间近在咫尺。
他们先看到的是个矮小的身影。顷刻间在他身后筑成一道火把的丛林。举着火把的人拥入进来如同屏障。庙门被牢牢地封上了。光芒渐渐聚拢在这个人的身上他们才看清楚。这是一张十分端正的脸眼角低垂看上去有些松懈。然而在鼻梁上却有一道很深的疤痕一直贯穿到嘴边。这张脸便因此而扭曲。
这人轻轻抚弄了下巴上的胡楂笑了。笑容牵扯了脸上的肌肉。那道伤疤跟着翕动露出乌紫的底里。他眯了眯眼睛环顾了一圈最后目光落在秦世雄的身上刚才那枪是你开的?
他的声音出人意料的柔和。昭如听出这不是本地的口音带着胶东腔。
秦世雄愣一愣对他一抱拳说秦某得罪方才惊扰了各位。出门在外还望好汉们行个方便。
这男人并未接他的话只是将身上的蓑衣解开扬手扔给了身旁的人。他舒展了一下颈子。身上的丝绸短衫因褶皱间的摩擦发出簌簌的声响。同时间腰间两把锃亮漆黑的盒子枪也暴露出来。他再次仔细地看了一下这些陌生人笑一笑说你们就是卢清泉的亲戚襄城来的?
沉默了一下秦世雄用很镇静的声音说我们只是些过路人。兵荒马乱逃鬼子路过贵地不认识您说的朋友。
男人走近他哈哈大笑说那怎么有人告诉我卢家的富贵亲戚走得快是不想会一会我呢?
秦世雄说素不相识如何谈得上想不想。怕是弄错了。
弄错?男人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他招招手对底下的人使了个眼色。便有人呈了个包袱过来。
他微笑着将包袱递到秦世雄手上说区区见面礼你且看有没有错。
秦世雄犹豫了一下打开了包袱。一瞬间众人见他脸色发青手一抖包袱便掉落到了地上。
包袱里的东西滚了出来。是一颗人头。
在场的人都僵硬在了原地。这沾着泥泞的人头一只眼睛半阖着另一只惊恐地睁开。嘴角上还残留着黑色的瘀血。荣芝终于惊叫起来。她认出这颗人头是卢家的武师李玄的。
男人拎起李玄的头猝不及防举到了笙哥儿的面前。昭如已来不及挡住儿子的眼睛。笙哥儿愣愣地盯着这颗头颅没有说话。他看到李玄露出了一星尖利的虎牙。
男人轻描淡写地说好歹在半道上截住了这小子要不跟诸位失了缘分岂不可惜。嘴还硬得很直到切了他的子孙根……
昭如心一横打断了他说你说了这些无非是求财。给你便是。
男人将人头丢到一边拍起了巴掌说好夫人爽快。我正想着这家里得有个当家的人。
昭如说世雄……去拿来。
秦世雄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如没有看他只闭了一下眼睛声音重了些拿来。
秦世雄走过去在行李中翻找突然一转身嘴里大喊一声奶奶的!从腰间拔出驳壳枪。就在这时人们看见他痛苦地弯下腰跪在了地上。一支飞镖正深深地插在他的大腿上。几个土匪快步走过去。其中一个用手中的枪托对准他的后脑勺狠狠地砸了下去。这壮大的汉子立时间便栽倒在地。
男人皱了一下眉头脸色顿时变得青黑笑意在脸上一扫而空。他舔了一下嘴唇狠狠地说看来山大王扮不得秀才。他一挥手手下的人便将卢家人捆绑起来。可是这个当口有一个人却突然挣脱了她趴到了秦世雄的身体上大声地哭泣。昭如动弹不得却看见姐姐昭德扑在了秦世雄身上哭喊着她夭折的儿子的名字。昭德再次将自己的前襟撩起来暴露出了自己的乳房扶起了秦世雄的头放到自己的胸前。土匪们也呆住了。眼前的景象对他们造成了打击。这个头发花白的老妇她衰朽的胸乳让他们正在捆绑的手不自主地停了下来。这时候昭德却静下来神态变得安详悠悠哼起了一首小调:一根紫竹直苗苗送给宝宝做管箫箫儿对准口口儿对准箫箫中吹出新时调小宝宝……咿底咿底学会了。
她苍老的声音将这首小调唱得欢快旁若无人。讪笑的声音出现。土匪们恍然大悟这是个疯子。他们对视并且会意:这样的富贵之家自有它的不堪与无奈。
在周而复始的歌声中人们的精神开始松懈。昭如却在这旋律中听到了肃穆和悲壮。这让她心中有了某种异样的感觉。她望向姐姐昭德却将头偏向了一边去。
男人这才意识到这个疯子的出现影响了士气。他决定不再理会这个老妇。而是挑了一下眉毛眼光阴阴地睃了一转走到家逸的大女儿小茹的跟前。他将这个还在瑟瑟发抖的少女拖了出来。
虽然在这伙人进来之前母亲迅速地将地上的泥土涂抹在了女儿的脸上。然而当土匪的手指在女孩滑腻的面庞上掠过顿时心中有数。他没有怎么犹豫蹲下来将手伸进了小茹的旗袍里去一边抚弄着一边粗暴地顺着她的身体侵入女孩的两腿之间。但此时他的脸色一变迅速地抽出手来。他看着自己的手指上鲜红的血迹愣了神。小茹停止了颤抖她以为初潮拯救了自己。然而还未成年的她并不知道在这些人看来女人的月事是出征者的忌讳。
真晦气!男人被激怒了。他大喝一声将女孩的旗袍猛力地撕开然后将她的亵裤一把扯了下来。女孩的下体就这样暴露在了所有人的面前。一道鲜红的血蚯蚓似的顺着她的大腿根蜿蜒流动。荣芝挣扎动弹不得她大声地骂道畜生!旁边的人给了她一个耳光叫她老实。母亲的声音惊醒了小茹她这个时候才哭喊起来不知是因为羞愧还是惊惧。她试图用双手掩住自己的身体。然而男人将她摁倒在了地上将她的腿分开。他捡起脚边一支火枪唇角抖动了一下一使劲将枪管塞进了女孩的下身。
女孩惨叫一声昏厥过去。更多的血被枪管挤压喷溅了出来在火光中一闪。
人们不再发出声音。而此时他们没有留神一个身影闪电一般出现在了男人的后面卡住了他的脖子。
是昭德她用秦世雄的盒子枪指住了男人的太阳穴。
让他们走。土匪们听见这个疯癫的老妇人此时用冷静的声音命令。
土匪们看到她将统领的脖子卡得更紧了一些。她看上去很瘦弱的身体里似乎正迸发着惊人的力量。男人额头上的青筋暴露了出来。
男人喘息着声音有些嘶哑都他妈的……把他们给我宰了。
他的手下在原地没有动作。昭德警醒地望了一下四周将盒子枪更为用力地抵住男人的脑袋。同时间另一只手从男人腰间摘下了一只手雷。人们往后退了一步。她靠近了男人微笑着对他耳语我男人打家劫舍的时候恐怕你还没有断奶。
男人惊慌地悚动了一下想要回头但他动不了。而手下开始为卢家人松绑。
昭德将食指娴熟地伸进了手雷的拉环。她说让他们走我要看着他们上马车。
当绳子松开的那一刹那昭如浑身感到一阵酸疼同时清醒了过来。
她颤抖着声音说姐姐。
昭德望向她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了一线光亮。但她立即恶狠狠地对家逸喊道还愣着干什么快扶你嫂子出去。
卢家人开始往外面走。昭德要求两个土匪抬着昏死过去的秦世雄向外走。突然文笙放开了母亲的手向昭德跑过去。他嘴里喊着大姨。
在他快要接近的时候昭德猛然抬起腿一脚将他蹬开以严厉的声音对他喊道滚。
她看着这个少年目光仇恨冰冷。少年安静下去被人拉扯着离开了她。她已渐渐看不见他了。
突然间她又听见了远处传来声嘶力竭的童音大姨……
她挨近了身旁的男人几乎是倚靠着他为了让自己站得更稳些。外面漆黑着。一阵冷风吹过昭德觉得自己的眼睛里似乎被风吹进了什么东西涩得发痛。她努力地睁大双眼看见外面的火把在风中暗了一下几乎成了两星火苗。慢慢又旺了些那火把远远地停住了。她放心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伸进了手雷的拉环。
哥儿好好地活你的好日子在后头呢。她听见自己说。
昭如踏上马车头脑中发着蒙。当远处传来巨响残破的庙宇瞬间一片火光她还未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情。恐惧之中她习惯性地伸出了手想要拉住身旁姐姐的手然而却捉了一个空。
更大的火在燃烧着。火焰舔舐着夜将天空照得如同白昼。顷刻之间灼伤了昭如的眼睛。
戊寅·卢孟
医院
圣保罗医院,坐落在东郊的青晏山下。由于地处偏僻,四周聚集着许多的野猫。即使到了夜半,也仍然听得见它们的嬉戏与厮咬声。
这天午后,文笙望着墙头上,一只出生不久的虎斑猫正跟着它的母亲学步。小猫始终还有些怯懦,在一块残缺的砖石上抬了抬脚,又缩回去。母猫将它叼起来,向前走了几步,将它放在较为平稳的地方。并用鼻子拱一拱它,表示鼓励。然而,它却被一只路过的蜻蜒所吸引,伸出爪子,扑打了一下。母猫对它的贪玩表示不满,喉头发出咕噜的声音,尾巴也焦躁地摆动。
笙哥儿,告诉师娘,你在看什么?文笙听见一个温柔而浑厚的女声,在身后响起。
他回过头,恰撞上叶师娘碧蓝色的眼睛,于是朝墙头上伸手指一指。当他们都看过去,两只猫已经不见了踪影。
卢家人在这个医院里已经度过了大半个月。距离他们辗转回到襄城,并没有太久,然而昭如却恍若隔世。趁着天黑,秦世雄偷偷回了一趟思贤街。回来说,老街坊们都不知去了哪里。家里的大门洞开,值钱的东西都没有了。好在货还都在。万幸我们做的是铁货生意,街口陈老板的陶瓷店,里外给砸了一个干净。
表面上,一切尘埃落定。日本人进城后,这城市经历了破坏,却表现出一种虚浮而异样的平静,令跑反归来的卢家人感到不安。家逸说,我看得再过些日子,看看情形再回去。昭如在病床上,这时撑持了一下自己,想要坐起来。然而终于放弃了。她安静地躺着,不再说话。自从姐姐昭德遽然离世,她就没有说过更多的话。家里的人,都以为那是因她还在伤痛中。事实上,她已经对大部分事情,没有了言语的欲望。
她躺在病床上。文笙走过来,将自己的手放在了母亲的手中。卢孟昭如心里一阵悸动,却没有任何动作。文笙看见母亲眼角有一滴泪水,顺着脸庞,缓慢地流了下来,流进了耳廓。
母子二人都从窗户看了出去。天上是一枚下弦月。
外面响起了管风琴的声音。每当这个时候,叶师娘会弹奏Jesussavedtheworld。她的女儿叶伊莎,会用细弱却清澈的声音,将这首歌唱过三遍。在昭如看来,这渐渐成为日夜交替的刻度。她闻着空气中淡淡的来苏水的气味,觉出自己对这个地方的依赖。
在此之前,她从未来过这间教会医院。大约因为它西人的背景。虽则“圣保罗”这个名字,她并不陌生。许多年前,它的建立,得到过哥哥盛浔襄助。然而,她从未想过,这里要顺理成章地接受她,以及她的家人,作为一个似是而非的避风港。
叶伊莎出现的时候,昭如已经快要睡着了。她被轻柔的声音唤醒。叶小姐说,卢太太,该吃药了。
这个女子,在这医院里担当护士的职责。昭如在她的协助下吃了药,对她道谢。她站起身来,微笑间眼角有了浅浅的褶皱。她的身形,不及她的母亲高大,在西方女子中算是娇弱的,因此不太能看得出年纪。事实上,自她出生在中国,也已经度过了四十多年的岁月。因为支持父母亲在中国的事业,她甚至至今没有结婚。教会内外的人,都称她作叶小姐。
叶小姐摸一摸文笙的头,说,笙,妈妈要休息了。我们先出去吧。
文笙默默地跟着她走出去。两人走到了月光底下。她突然叹了口气,因为她感觉到了这个安静的少年,正在这个秋天迅猛地成长。看得出,他身上的衣服质地很好,但已经旧了,并且短了一截,露出了脚踝来。叶小姐想,我应该做一点什么。
于是她对文笙说,笙,跟我来。
她引领着文笙,到了后院一座两层的楼房。那是医院的工作人员住的地方。她带他上了楼,走进一个房间。文笙看出,她和她的家人居住在这里。
她笑一笑说,说实在的,还没有请你来做过客。
她对着屋子里轻轻地喊了一声。文笙看到叶师娘走了出来。老太太取下了花镜,看见是他,露出惊喜的神色。满脸的皱纹都舒展开了。她说,孩子,你终于克服了中国人的害羞。欢迎你。她俯下身子,热烈地拥抱了小小的少年,等着,厨房里好像还有些松饼。
文笙听她流利地说着洋腔调的襄城话,一边要往楼下走。叶伊莎拦住她,说,妈妈,你要帮我一个忙。叶师娘听她说了一番,很高兴地回到里面的房间去了。
文笙其实心里有些局促。因为他觉得所有的礼节,似乎在这里都用不上。他抬起头,打量了一下周围。陈设和中国人的家庭并没有太大不同,甚至还要更为朴素些。只是墙上挂着一个耶稣像。在他记事的时候,在天津,这个头像是镶在彩色的珐琅窗上的。他记得母亲对他说,这面相苦难的人,是外国的神。在耶稣像旁边的窗台上,摆着白瓷的小天使,长着和叶伊莎一样金黄的头发和蓝色的眼睛。式样简约的书架上,排列了不少书。硬壳书脊上烫印着他不认得的文字。还有一个黑色的相框,相框里有个戴眼镜的男人,茂盛的眉毛,神情严肃而专注。
这时叶伊莎走出来,站在他身后,对他说,这是我爸爸。他已经去世了。
听了她的话,文笙感觉好像做错了事情,低下头去。再抬起来,看见叶伊莎并没有许多悲伤的表情。她和父亲一样,鼻梁挺拔。她看着这个男人,嘴角有淡淡的笑意。她说,他叫叶迈可。他是第一个来到襄城的传教士。
文笙鼓起了勇气,问她说,你们外国人,为什么姓中国人的姓?
叶伊莎呵呵地笑起来,说,其实,我的姓是Yeats。我父亲来到中国,入乡随俗,就改成了中国的“叶”字。我可不是个外国人,我在这里长大,我和你一样,也是个襄城人。
Yeats?文笙在口中重复了一下。
叶伊莎说,知道吗,这是个爱尔兰诗人的姓,中国人叫他叶芝。
叶伊莎从书架里抽出一本书,翻到一页,读起来。这是一种文笙所不熟悉的语言。他虽听不懂,但觉得很美。眼前这个女人,刚才还在说着地道而鲁直的襄城话。而这时,从她的唇边流出的音节,有一种柔软的铿锵,如同音乐。
这时,叶伊莎的脸上焕发出了一种光彩,也是令他陌生的。在这一刻,他觉出了这个女人,并非一个日常劳碌的护士,而是一个他说不清也看不透的人。她读得很慢,他能体会到其中的起承转合。
叶师娘走了进来,手里捧着一叠衣服,对女儿说,雅各小时候,也是长得飞快。你看,这些衣服,上身半年就穿不下了。
叶伊莎将衣服放在文笙手里,笑盈盈地说,笙,这些衣服都是我弟弟当年穿的,送给你。一个小绅士,要有合体的衣服。
文笙往后退一步,因为他记得母亲的家教之一,是不要随意接受馈赠。叶伊莎抱歉地说,有些旧了,希望你不要介意。
文笙接过了衣服,向她道谢。
忽然间,叶师娘一拍脑门说,瞧,我忘得一干二净,炉子上还烤着松饼。她匆忙地走去了厨房,过了一会儿,端上来一盘烤得焦黑的松饼。她说,上帝得原谅我这个老太婆。说完,她从里面挑出两块看上去齐整的,放在小碟子里,说,笙,你帮我拿给你母亲尝一尝。下次我要做个像样的蓝莓蛋糕给你们。
文笙穿着格子呢长裤和西式的立领衬衫,出现在昭如面前。昭如刚刚醒来。云嫂坐在床沿上,给她梳头。看见文笙,云嫂一拍巴掌,有些大惊小怪地说,哎呀,来了一个小洋人,这是我们笙哥儿吗?
文笙就说了缘由。云嫂便说,到了这会儿,对咱们家也算是雪中送炭了。虽说是洋医生,可见也都是有儿女心的人。我们将来要好好谢谢人家。
昭如没有说话,心里却有些歉疚。这歉疚一半是对笙哥儿。自己的孩子,如今却要别人家来照料。她就伸出了手,文笙走过去,挨着母亲坐下。
云嫂掰了一块松饼,嚼一嚼,说,洋点心,到底不及咱山东的烙饼好吃。可也是人家一片心。
文笙说,娘,咱家里有人会洋文吗?昭如终于开口道,你舅舅就略通些,要和洋人做生意。
云嫂说,这些洋人到中国来,也够不容易,光是吃食就够不惯的。我听说叶师娘打有皇帝那会儿就来了。医院里的人都说,她闲下来,就跟人说她年轻时候的事。说是得了一种病,记得远的事,不记得近的。一时糊涂,一时又精灵得很。可要说看病开方子,没人比她记得更牢靠了。
昭如便叹口气说,但愿这病不要紧。叶师娘是个好人。
云嫂便说,所谓日久见人心。刚来那会儿,谁又知道是个好人呢。我听这里的老辈人说,叶师娘才到襄城的时候,被人丢过石头块子,都躲在房里不敢出来。就因为身量太高大,外头谣传她是个男人扮的,专来到中国拐带小孩。她呢,也是个有主意的人。那时候的叶伊莎还是个娃,她就给孩子穿上中国衣服,领着上街。人到底没见过,就围着看。这孩子又出趟子,不认生,见人就笑。一头金毛,长眼子毛,跟小仙女似的,看得人都果了。有的老乡胆子大的,就说想要抱。叶师娘人也大方,就交给他。人们就争着要抱。有人就问,这孩子你哪弄来的?她说,这是我的孩子,我生的。旁人就说,你哄人呢。街上的告示都说你个男的,哪来的孩子?你要是孩子的娘,就喂孩子吃奶看。话音一落,当着人堆儿,叶师娘大襟一撩,就奶起孩子来。眼见为凭,大家就知道这个洋女人没有骗他们。后来又看到了她的好,就都来找她看病。
昭如点点头,说,夫子说将心比心,推己及人。说到底,人就是个以心换心。面相发肤,终归是个皮囊。
可不?云嫂说,到了义和拳那会儿,整个襄城人都保叶师娘一家人。听说被官府抓了老些呢。
这么着,文笙一家与叶师娘又熟识了不少。见医院的上下人忙,云嫂照顾妥了昭如,得空了,就去病房区帮手。
医院这时节,看病的人其实并不多。医院却人满为患,大多都是前些日子,日本人没日没夜地空袭,伤了许多的人。光是教会往返送来的,就不知道有多少,
云嫂回来了,说,阿弥陀佛,襄城里何曾见过这么多缺胳膊断腿的人。说昨个儿刚刚送来一个小丫头,好好地跟爷娘出门,一不小心碰上了栽到地下的哑弹。一忽间,整只手都炸没了。醒过来,疼得直叫娘,是个人听得都不落忍。到现在都瞒着她,她娘当场就给炸死了。杀千刀的小日本。云嫂眼里闪泪,咬牙切齿地说。昭如听了,心里也十分煎熬。即使云嫂坚强得像个汉子,可灭门的恨,又是谁能够扛得过的?
此后,她便去得更勤了些。原本云嫂就是个活泛的人,喜与人打交道。久了,医院上下就都熟悉了她。送到医院的人,一拨又一拨,都知道洋医院里有个中国大嫂,吃苦耐劳,知冷暖,做起事情卖力,又没有什么忌讳。
做完了,再回来服侍昭如。昭如便让她歇歇。她便说,太太,这小半年,我倒如今才觉得活得像个人。乱年月,医院里来来去去的都是命。我救不上,却也能跟着送一程,死了送上路,好了送回家。好歹我云嫂也帮过他们一把。
昭如看着她,这时眼神是比以往清亮了许多,红光满面。前些日子是硬扛着要活,这阵子却看得出心性里的奔头。
毕竟她是卢家的家仆,叶师娘心里便不过意。带着点心来向昭如道谢。昭如便说,师娘肯收留我们一家子,已经是恩情。这点子忙,何足挂齿。
叶师娘就站定了身体,跟云嫂鞠了一躬。老太太胸前的金十字架闪动着。云嫂的脸一下子涨得通红,竟手足无措起来,她嘴里说,阿弥陀佛,师娘这可使不得。我一个下人,你是要折煞我了。
师娘听了,很慢地说,在这里没有什么下人,都是主的儿女。我们都是来赎罪的。
这个高大的老太太,身体已经有些佝偻。她伸出手,将云嫂的手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这双手有粗大的骨节,因为皮肉的稀薄,虬枝一样鼓突着。浅褐的老年斑密布,在白色的皮肤上分外惹眼。她已经是个很老的人,可是她却努力地让自己站得更直些。她说,我们都是主的儿女。
立秋之后,阴雨连绵。这天雨停了,出其不意地凉爽。一个叫约翰逊的牧师出现在医院。他说,城里的情况开始不太平。日本人不知从哪里得来的消息,说台儿庄会战中受伤的军人,很多被转移到襄城,至今留在城里。现在到处在搜查,人心惶惶。他叫大家不要随意出入,尤其是孩子们。
此后,每个晚上,叶师娘就会将医院里的孩子聚集到自己的房间。她总是能将孩子们凑得很齐,当然一半要归功于热腾腾的松饼和猫耳糕。她为孩子们讲《圣经》里的典故。当孩子们听得闷了,她就会亮出手上一本童话书。这本书上有许多缤纷的插画。她总是会即兴地翻到一页,为孩子们讲起故事。虽然大家都很清楚,这是一本外国的童话书,但是叶师娘会因地制宜,做一些善意的改动。比如,一个美貌的明朝公主,如何被坏心肠的后母用桂花糕毒死,后来又被英俊的蒙古国王子救活了。又比如,城西“裕隆押”门口总坐着一个卖火柴的小女孩,她每点起一根火柴就会看见“永禄记”的一样点心。而青晏山底下的清水湖,在没有被填平的时候,曾经有一只鸭子变成了天鹅。当她说到,清水湖里的龙王有一个宠爱的女儿,是一条人鱼,和凡人相爱而受罚的故事,一个小姑娘不耐烦地打断了她,说,师娘,这个故事我们中国本来就有,叫《追鱼》啊。
叶师娘就好脾气地笑了,说,我的孩子们,这个世界上,每个国家的王子和公主,都在发生着同样的故事。因为我们都是上帝的儿女。
雅各
外面是黛青色的秋夜,还有流萤飞过。星星点点,忽明忽暗,在天空中慢慢地划过轨迹。远处间歇着传来蛙鸣。因为渐渐夜深,这声响也彷佛有些倦怠。孩子们觉出这时的静好,不再说话。叶师娘轻轻地哼起一支歌曲。这时候,门突然被推开了。一股夜风灌了进来。孩子们回过头,看见两个人站在门口。叶师娘辨认了一下,撑持着自己起身,说,我的上帝。
一个卷发的少年对着屋里喊,伊莎贝尔,快点出来帮把手。他的神色并没有很焦灼,尽管被他搀扶着的另一个人正虚弱地靠在他肩上,额头上缠绕的绷带,已经被血染透了。更多的血渗透出来,在脸颊上凝固成了黑色的血污。这个人的脸瘀肿着,已经辨认不清面目。他抬起头,吃力地睁开一只灰色的眼睛。但很快地又垂了下去,整个人也沉重地下沉。少年一个趔趄,为了努力扶住身边这个高大的男人,他脸部的肌肉绷紧了,现出了一些成人的轮廓。
叶伊莎匆忙地走了出来,还穿着睡衣。看见浑身是血的男人,她捂住了嘴巴,然后立即走上前,与少年合力将他搀扶着向里屋走。男人已经昏厥过去,这让他们十分吃力。叶师娘跟在后面,却插不上手。
当里面稍稍平静,孩子们看着少年走了出来。他的脚步在地板上发出沉重的声响。他一把脱掉了沾满了血的衬衫,擦着自己光裸的上身。汗水沿着他的脊梁仍然不断地流下来。文笙看着他微微起伏的胸膛上,坠着一枚银色的小十字架。
雅各,快把衣服穿上。叶伊莎走出来,对他说。妈妈你瞧他,没看到这儿还有女孩儿吗,成什么样子。
可怜的神父,究竟发生了什么?叶师娘喃喃地说,眼睛有些发呆,似乎还未回过神。
少年并没有穿上衣服,他使劲抖动着胳膊,说,日本人今晚从福爱堂带走了六个中国士兵。米歇尔神父为了拦住他们,被打成了这个样子。
叶伊莎说,这些日本人,太无法无天了。我们应该向国际安全委员会表示抗议。
少年说,神父已经表达了抗议,但还是没有保住那些人。六个士兵被带走的时候,一个突然逃脱。日本人一枪把他打死了。
妈妈,我得赶紧把孩子们送回去。他们都被吓坏了。叶伊莎开始招呼孩子们,然后她回过头,口气重了许多,雅各,你怎么还没把衣服穿好?
少年并不理他,打了一个悠长的呵欠。他说,妈妈,快给我弄些吃的。我饿极了。
在路上,叶伊莎对文笙说,刚才那个,是我弟弟叶雅各,他一直都在神父那边帮忙。一个月不见,他好像又长大了。
第二日襄城的天灰蒙蒙的,到了中午太阳才出来。文笙帮云嫂将衣服晾在绳上。云嫂说,早就过了夏,天还这么湿漉漉的。要经常拿出来晒一晒,去去霉气。
这样的天气,植物却依然生长得格外茂盛。住院区的墙上爬满了爬山虎。藤叶缠绕往复,浓绿一层又一层地重叠起来。文笙觉得远远看过去,好像一张人脸,神情严肃,正忧心忡忡地看着他。他于是走近了些,想看得真切。然而走近了,无非是一些藤叶,上面还缀着昨夜凝聚的水珠。叶子底下,是一队正在搬家的蚂蚁,浩浩荡荡地劳碌。
嗨。这时候,文笙听到一个声音。他于是左右地看,没有人。
我在这儿。他循着声音望过去,发现墙头上坐着一个人。是昨晚的那个少年,正似笑非笑地看着他。
你穿着我的衣服。少年指了指他。
文笙愣一愣,终于说,谢谢你。
少年哈哈大笑起来。他的绿眼睛,也随着他的笑声抖动起来。
文笙被他笑得有些不知所措。他结巴着说,你是叶雅各?
少年搔一搔蓬乱的头发,皱了一下眉头,对他道,说实在的,我真不喜欢这个名字。并不因为我不想做个犹太人,而是我觉得那个雅各对他哥哥做的事情,不怎么厚道。那么,你叫什么?
卢文笙。文笙很认真地说。
卢文笙。这个名字有什么意思吗?你们中国人的名字总是有很深的意义。每个名字都是个故事。少年好像饶有兴味,但很快就换了一副心不在焉的表情。哦,还是别跟我说了,说了我也听不懂。你多大了?
十二岁。文笙想,这个人的性格无常。
哈哈,我十五岁。少年从墙头上跳下来,马靴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文笙看见他的白衬衣上,已经印上了墙头红砖上的泥水。他站在文笙面前,比文笙高了半头。脸上有鲜明的轮廓,嘴唇上长了浅浅的胡须,这已经是个半大的小伙子了。高鼻深目的小伙子,和文笙聊家常,操着地道的襄城话。这情形有些滑稽。
可他还是一个外国人。文笙想。文笙并未有许多和外国孩子相处的经验。他想起了他幼年时的玩伴,那个俄国子爵的儿子,苍白而寡言的贵族少年拉盖,断断续续地说着天津话,和他蹲在地上拍角子。
想什么哪?叶雅各用力拍了一下文笙的肩膀,动作十分粗鲁。
哦,文笙回过神来。他说,神父,神父醒过来了吗?
雅各说,早醒过来了,现在能吃能喝。那些日本下流胚,跟美国人动粗,到底不敢玩儿真格的。走,我带你去看看他。
他们站在病房区的阁楼里,这里十分安静。但是有淡淡的霉味。从头顶的气窗投射了一束阳光,落在了地板上。
显而易见,米歇尔神父的状况,并不如雅各说得那样好。他苍白着脸,没有血色,眉骨上还有一块瘀青没有散去。为了方便清洗,叶伊莎将他的连鬓胡子也刮掉了。现在眉清目楚,原来也是个青年人。他看到两个少年,有些艰难地坐起身,笑一笑说,你们来了,我的小朋友。
他的中国话不是很好懂,带着南京官话的口音。说完这句话,他的脸颊扭曲了一下,因为牵动了嘴角上的伤口。
雅各说,神父,妈妈让我又给你拿了些云南白药来。
神父谢谢他。然后说,还是留着吧,医院里的药也不多。我不碍事。伊莎早上给我打了一针盘尼西林,很快就会好起来。
他在床头柜上摸索了一番,摸到了他的十字架。他合上眼睛,将十字架郑重地抱在胸前,又轻轻吻了一下,然后问雅各,教堂里现在怎么样了。
雅各说,他们叫人将铁门重新加固了,又搬了一架钢琴放在门口。如果日本人再来,兴许可以派上用场。
神父伸出了胳膊,握住了文笙的手。他说,你们的士兵,非常的勇敢。对不起,我救不了他们。
文笙听到神父的胸腔里,发出粗重的声音。握住他的手,也变得用力。灰色的眼睛,一点点地黯然下去。一颗泪沿着他瘦削的面庞,无声滑落。
雅各咬一咬嘴唇,终于说,神父,你保护不了所有的人。在这个世界上,只有自己足够强壮,才能不受人欺负。
雅各说这些话时,捏了捏拳头。他有些浮夸的神气因此而收敛,变得肃穆。
米歇尔神父坐起身,说道,我听说,汪派的人,最近要去重庆和日本人谈判。中国人打了一仗又一仗,难道将来要断送在自己人手里吗?雅各,帮我拿纸笔,我要写一封信给贝查神父。
不,你什么都不要做。神父,你现在唯一能做的,是乖乖地睡觉。叶师娘走过来,让这男人躺下,然后帮他把被子掖掖好。一面说,孩子们,你们该跟我去吃饭了。
因为米歇尔神父留医,雅各更多的时间果在了医院里。
过了些日子,人们才意识到,他为这个安静的地方造就了变化。在这样一个灰扑扑的秋天,医院里极少有人像他那样朗声大笑,或者带着小孩子们,用弹弓射得医院后院里养的鸡满地乱跑。事实上,他的高大与粗野与这地方格格不入。叶伊莎谈起他,总是拧起眉头,说,我总觉得,他已经是个大人了。
然而,在某些时候,他也的确像个大人。比如抬担架等粗重的活儿,他几乎可以当成两个人用。当他使力的时候,胳膊上鼓起一块腱子肉,嘴角上是似笑非笑的表情。担架不小心倾斜了一下,他便对躺在上面的人,吐一下舌头。
有一个人,十分欢喜他,称他为“小洋鬼子”。这个人是云嫂。云嫂是个喜热闹的性格。这孩子的没心没肺,点燃了她心里的某些东西。对文笙,她是疼惜。然而对雅各,她有一种由衷的欣赏与喜爱。她表达喜欢的方式,也很直接。在厨房里帮忙,她会用面包粉蒸出很白的馒头,每次总是蒸一个最大的,留给雅各。她喜欢看雅各狼吞虎咽地吃。有时因此想到自己的儿子,她心里会灰一下。但很快,又会被雅各一个不成不淡的笑话逗乐。她看着他亚麻色的头发,轻轻叹一口气,说,只瞅这股子吃饭的气力,像足俺们山东的孩子。她对昭如谈起雅各,用很笃定的口气,你们都不懂这小子。他是皮一些,可你们都没看出来,他将来会是个汉儿。越是天下乱糟糟的时候,越是不当一回事。该吃的吃,该玩的玩。那个谁,赵王李元霸可不就是这样吗?
云嫂最近开口闭口都是她野路子的《隋唐演义》。昭如在心里想,她说的是举重若轻的意思。这时候的昭如,身体也好了很多,会到前院里去走走,晒一晒。她就看见秦世雄在太阳地里玩石锁,一卯劲,扔了老高,然后一反身,稳稳地接住。旁人就有叫好的。雅各不服气,也去拎石锁。拎起来,脸已经涨得通红。身体再健硕,到底是个孩子,中气总是差了一股,手一沉,石锁落在了地上。秦世雄哈哈一乐,拍拍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得多吃,还是瘦。他不耐烦地拨开这只粗重的手,口里嘟囔,瘦归瘦,筋骨肉。
他看到昭如,走过去对她说,我知道,你是卢文笙的娘。他鞠了一个躬,态度很恭敬。这倒让昭如意外起来。他说,我听云嫂说,你的祖宗是个了不起的读书人。
昭如说,你喜欢读书吗?
雅各嘿嘿一乐,说,我最讨厌读书。不过我很服气读书人,米歇尔神父也是个读书人。他指指自己的脑袋,可是我这里,什么都装得进,就是装不进字。
昭如觉得他的声音已经很厚实。她望着这张稚气尚存的脸,心里想,这些西人,都是早早地有了大人的相,心却还是孩子的。
这天下午,昭如靠在床上看着文笙练字,临《郑文公帖》。在她看来,这个年纪临北碑,写得好不好在其次,笔由心走,只望他性格能因此雄强些。文笙老老实实的,一坐便是一个时辰。
正写着,“当”地一声,是什么打在窗棂上了。往外看过去,雅各对他招一下手。文笙回身望母亲。昭如半合了眼睛,对他说,也写累了,玩会儿去吧。别跟他爬高上低。
文笙便走出去。雅各对他挤挤眼睛,从背后抽出手。他手里拎着一只风筝,是只“蓝锅盖底”。文笙看了看,手工很糙,绘得也是粗枝大叶。
听你娘说,你很会放风筝。我倒正要个师傅。雅各眼里闪一闪。
文笙接过来,迎着风抖几下,又捏起拳头,将风筝的大骨在手背上停一停。然后摇摇头说,你这一只,次得很。
雅各倒不恼,欢快地说,看来,你还真是个行家。这阵子,能弄来这么个东西不错了。你先将就着吧。
来了医院这么久,文笙第一次站在青晏山上。
耳畔的风声,有些凛冽起来。
他登上了一块岩石,岚气袭衣,忽然间觉得肃穆。站在如此高的地方,襄城尽收眼底。他想,他在这个灰扑扑的城里生活了许多年,还要再继续生活下去。他辨认着他走过的街道,寻找着思贤街和四声坊的位置。可是,这些地方,此时都变得太小,成了这个方正的城中的点和线。他努力地望,希望能找到一两个标志性的建筑,然后去确定位置。他终于望见了钟鼓楼。六角形的尖顶,连同暗绿色的琉璃瓦。它占据了这个城市的中心,即使看不见,一朝一暮,那声响远远地散发开去,襄城人的晨昏,便有了一个刻度。然而此时,一晃眼,它也被灰色的背景吞没了。
文笙拈起风筝。他在风中举起食指,知道了风向,便将风筝的顶线扬一下,轻轻地提拉。那风筝先是在风中翻转,浮起来,又沉下去。文笙只管耐心重复着动作,手指间时而紧一紧线。倏然,仿佛一个抖擞,蓝锅盖底有了精神,正了身子飘扬起来。山里风大,转眼,越飞越高。文笙不紧不慢地放线,待那风筝稳稳地停在空中了,才撒了线轴。一时没有了束缚,趁着猛烈的风势,风筝一忽悠冲上了云端。线放得差不多了,文笙将线轴用一块大石头压在地上,由风筝自己随风势飘荡。
真有你的。这只风筝我死活放不上去。雅各躺在坡地上,看着天空,对他翘一下大拇指。
文笙也坐下来,说,放风筝,其实就是顺势而为,总不能拧着它的性子。
雅各笑一笑说,可你到底还是用条线牵住了它。说顺着它,却又跑不得。
文笙被他说得一愣,轻声道,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线就是风筝的规矩。
雅各便拉他一并躺下。两个少年看空中万般流云变化。那风筝时而盘旋,时而上下,看上去倒是自在得很。雅各嘴里衔着一根枯草,不清不楚地说,我生平最怕规矩。
文笙感觉坡地上有些湿冷的气息,正穿过了衣服,渗透过来。他挪动了一下身体,说,教堂里一定有很多的规矩。
雅各侧过脸看一下他,说,他们管不着我。我吊儿郎当惯了,他们想管又管不了,就不管了。
又过了一会儿,文笙问,你见过你爹吗?
雅各眯起眼睛,轻轻地嚼了嚼嘴里的草,说,见过。但时间太久,我都记不清他的模样了。他和我妈妈一起死了。
文笙神色一动,不由露出些意外来。雅各哈哈一乐说,叶师娘不是我的亲生母亲。她的年纪够做我嫲嫲了。我也是记事后才知道,我的父母是英国来的传教士。他们在中国生下了我,然后去了加尔各答,在孟买染上了瘟疫。两个人都死了。所以,我是个孤儿。雅各说这些时,脸上并没有哀伤的痕迹,好像在说别人的事情。
叶师娘说,我的爸妈都是黑头发。我爸爸可不是个书果子,他是个探险家。他一个人去过东非大峡谷,亚马逊雨林,还有西藏,见过达赖喇嘛。他是在西双版纳认识了我妈妈。我听说,他的食量很大。天晓得,看来我骨子里,就是个老粗。我并不喜欢待在教堂里,对我来说,那里太闷了。
这时候,突然变了风向。风筝在天空中疾速地回旋。文笙赶紧站起来,开始收线。山风猛烈起来,绷紧的线拉扯着他,轴线的动作有些艰难。文笙被风吹得眼睛发痛,不禁闭了一下。忽然,觉得指间一松。
线断了。雅各手中正拿着随身的小刀。他们对视了一下,然后遥遥地向天上望去。断了线的风筝,渐渐成了一个小小的点,不见了。
黄昏的时候,昭如听见有人敲门,以为是文笙回来了,便轻轻应了一声。
人进来了,却是秦世雄的声音,姥姥,找到了。
昭如心里一动,忙睁开了眼睛。
秦世雄手中,捧着一只红木匣子。通体雕花,宝莲祥云。匣子上沾了新鲜的泥土。
离开襄城的时候,昭如叫他将这匣子藏到锅厂里。后院有一个废弃的花厅,秦世雄想,这破落的地方该没人走动。就在青砖墙里掏了一个洞,密密地封好了。谁知道日本人的一颗炸弹,正落在锅厂。花厅的整堵墙便都塌了。他昨夜里头摸黑回去,在断瓦残垣里头翻找。如今黄昏才回来,可见是费了许多功夫。
昭如拭去匣子上的泥土。她想起姐姐的话,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她的眼底激荡了一下,忍住。心里却阵阵发堵。终于克服了这一切,打开了匣子。匣子里覆盖了一层紫色的丝绒。她感到自己的手轻微地抖动,掀起了这织物的一角。丝绒底下,整齐地码了一排金条。五两的“大黄鱼”,在这暗淡的室内,压抑地发着光。
其中一只黄鱼,裹着一张短笺。上面是昭德的字迹。字里行间,瘦骨铮铮。那纸上写着:一身零丁,入土为安。
她没留神泪水次第落下来,将那短笺打湿。字迹循着宣纸的纹路洇开来,轮廓忽然柔软了许多。
昭如想起姐姐将匣子交付自己时的神情。彼时彼境,昭德已了然于心,开始安排自己的后事。
昭如的记忆,再次被那火的烈焰灼烧了一下。她想起在罗熙山下,葬了姐姐的衣服。其中一件青缎的长衫。那衫子的袖口,磨得有些发毛。在天津时,她为姐姐绣上了一株墨梅。姐姐说,绣得好。香自苦寒。往后看到了,活着也有了气力。
想到这里,她心里便锥心地痛。不禁抚住胸口,将那匣子阖上了。
这时候,文笙回来了,见母亲眼神间,竟没有一丝生气。昭如望着他,只是倚着床坐下,再无言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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