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经”和“医经”的词义和概念,人们的理解尚不够清晰。这就导致了对《黄帝内经》等书的书名和经典的历史产生一些误会。现代权威性的辞书如《汉语大字典》《汉语大词典》和《现代汉语词典》相关释义的疏失也反映了这种情况存在的普遍性。
“经”和“医经”释义
“经”,即“书籍”,后来才引申出“经典著作”之义。“医经”即医书、汉代方伎书的一个类别、医学经典著作。
“经”字的本义指用纵线编织,与“纬”指用横线编织相对。《说文解字·糸部》:“经,织也。从纟,巠声。”从这个本义引申出来,就把用丝绳编连竹简而成的书册也称为“经”,即“书籍”。章太炎先生《国故论衡·文学总略》说:这样制作的书册就和古印度写佛经的贝叶经在形制上差不多:“浮屠书称修多罗。修多罗者,直译为线,意译为经。盖彼以贝叶穿成,故用线连贯也。”“经”字到后来才引申出“经典著作”之义。可惜辞书在“经”字下都没有收录“书籍”这一个义项,而只有“经典”的义项。这就令人误以为《黄帝内经》《难经》《神农本草经》等书名里的“经”字是经典之义,误以为这些书在汉代就已然是经典了。
“医经”的词义也需稍作辨析。《汉语大词典》解释“医经”,说是“中医学理论的经典著作”。所举书证有如下3条:①《汉书·艺文志》:“医经者,原人血脉经(络)骨髓阴阳表里,以起百病之本,死生之分,而用度箴石汤火所施,调百药齐和之所宜。”②明·吴承恩《诸史将略·序》:“夫兵家之法,犹奕旨、医经,而史氏所载,则棋之势,药之方也。”③《文学源流·三代以上文学》:“医经《素问》,当属秦汉之间。”今按:这里首先是书证不当,其次是义项漏列。在所举例句3条材料中有两条与释义不对应。例句②中的“医经”并非指医学经典而是指医书。例句①中的“医经”指汉代方伎书中的一个类别,也非经典之义。“医经”一词的两个义项“医书”和“汉代方伎书中的一个类别”被词典漏列了。今试将“医经”释义加以补正,即:①医书。②汉代方伎书的一个类别。③医学经典著作。这样还可以看到一个有趣的现象,“经”和“医经”的词义演变和概念外延变化正好反映了医书从“书”到“经”的经典化历史过程。
一般说,经典应具备如下4个属性或特征。一是历史性。经典必得经历长期的文本流传和公众认知的过程。二是深刻性。经典必得具有超越某一时间和空间的特定场合而适用于一般场合的普适价值,从而具有充分的阐释空间。三是典范性。其思想已成为一定社会群体公认的行事标准,可影响一定社会领域的理论体系和价值判断。四是权威性。这种权威性表现在具有令人信服的力量,可以统一思想、约束行为。在经典的上述属性中,历史性是一种事实判断,深刻性是该书从前经典时期带来的一种潜质,而典范性和权威性则是对经典的价值判断。这种价值判断来自人们认知的凝聚,价值判断也会变为价值信仰。
中医学的核心经典是“医学六经”,即《素问》《灵枢》《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和《神农本草经》。这六部医经的原始书,有的编集于西汉,如《素问》《灵枢》;有的编集于东汉,如《难经》《神农本草经》。有的书在汉代可能仅以单篇的形态流传,后来才由魏晋时的人编集成册,如《张仲景方》。《伤寒杂病论序》的真伪是有争议的。假设其为伪作,则该书编集者很可能是王叔和。医学六经原始书在千百年的流传中,分合聚散,文字歧出,屡经改编,文本极不稳定,直至宋代才最终定型。文本定型为医书的经典化提供了前提。医书的经典化也有赖于书籍的广泛流通、医学的儒学化、教育制度的安排、知识精英的倡导、社会共识的凝聚诸多因素。决定性的因素是这些医书本身内在的经典潜质与它们不断适应时代理论和实践的现实需要的能力。正是在这些内外因素的作用下,医书的经典化才得以完成。
关于医经的经目,现代流行所谓“四大经典”之说。这种说法流行既久,影响亦大,却是模糊不清。其一,经目歧异。或说指《黄帝内经》《难经》《伤寒杂病论》《神农本草经》,或说指《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神农本草经》,甚至近年有因应现实需要把《温病条辨》与《黄帝内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并称四大经典的。其二,标准不一。晋代皇甫谧把《素问》《灵枢》指为《汉书·艺文志》著录的《黄帝内经》,这种说法虽为后世所沿用,但《素问》《灵枢》二书终究各以独立形态行世,唐代以前治《素问》者众而治《灵枢》者鲜。“伤寒杂病论”之名,在历史上或作为《伤寒论》《金匮要略》二书的总称,或单指《伤寒论》一书,极易混淆。考察历史,《伤寒论》《金匮要略》二书的联系远比《素问》《灵枢》二书的联系更密切。可见“四大经典”是一种从俗的简易说法,在学术场合需要加以规范。此外,还有所谓“八大经典”说、“十大经典”说或“十部医经”说,更有比照儒家十三经而有“中医十三经”说。上述诸家意见都有可取之处。
值得关注的是,把宋代《中藏经》和清代《温热论》《温病条辨》列入经典之列,反映了医经学的与时俱进的发展。我们按照经典的一般标准来考察医书和医书史的实际,初步得出“医学六经”作为一个医经组合和医经体系核心的认识。所谓“医学六经”指其原始书籍产生于汉代的、文本定型于唐宋时期的、经典化过程经唐宋金元时期完成的、至今仍具有学界公认的典范性的《素问》《灵枢》《难经》《伤寒论》《金匮要略》和《神农本草经》等六种医学经典著作。这六种医经集中反映了中国医药文化的价值体系和理论架构。如果在书籍产生年代上稍作扩展,“六经”以外,还可以把魏晋时期的《脉经》《针灸甲乙经》和隋代的《诸病源候论》包括在内称为“医学九经”。医学九经都是写本时代的医学经典著作。
医经认知和经典化
一部具备经典性的书最终能否成为一部经典,关键要取决于它能否满足解决时代和社会当下问题的需要。
一部医书实现经典化的基本依据在于它本身具有经典的潜质,或称“经典性”。这种经典潜质具有超越个别时间空间场合的普适价值和充分的阐释空间。具备这种潜质的著作往往提出某种或某些深刻的理论或理念。比如《黄帝内经》提出“治未病”的理念。一部具备经典性的书最终能否成为一部经典,关键要取决于它能否满足解决时代和社会当下问题的需要。这种经典性乃至于这部书最终能否成为经典,从根本上取决于读者价值判断。书籍用文字承载知识,读者用心智理解知识。读者面前的文本与心中的文本会有不同。一千个读者就有一千个哈姆雷特。为分析方便计,可以把书籍文字呈现的文本称为“书籍文本”,把读者认知形成的文本称为“认知文本”。这两种文本在经典化过程中的作用不同,在经典传承中的内容和目的也有不同。
在经典传承过程中,经典著作是首要的传承物,其次有一些传注也是重要传承物。一些影响巨大的传注甚至有机会上升为经典。如十三经里的《春秋三传》《礼记》等书。经典传承的方式,是书籍文本和认知文本两个系统同步进行。书籍文本传承的手段是通过校勘、补辑、钩沉等方式加以修复,目的在于保持和恢复其最初或较早的面目,即以复原为归依。认知文本传承的手段是凭借注疏和阐发加以重塑,目的在于挖掘经典的普适价值和现实意义,即以创新为目标。这两种工作都围绕经典书籍进行,往往融为一体,相互为用。在医书的古注中既有对文句的解释,也有对医理的发挥。
在经典化进程中,书籍文本提供了认知的对象和依据,认知文本则出于读者对书籍文本的重新定义。对文本的改编也必然以认知文本为先导。认知文本的差别取决于读者个体或读者群体的时代和社会条件以及解决每一个当下问题的需要等因素。认知文本所反映的个体认知凝聚成为一定群体的共识,塑造了经典。经典化的实现是人们对医书的价值判断所产生的结果。认知具有时代性,不同时代形成不同的认知文本。当一个时代的人们认为某书具备了经典的特征,那么该书就成为那个时代的经典。如果人们认为某书不再具有经典的意义,那它就退去了经典的光环。一些经典持续流传,一些经典产生了,一些经典消失了。即使是过去长期被奉为最重要经典的十三经,也有近乎一半的书如今鲜有读者了。反之,当社会需要并由认知凝聚共识,也会产生新的经典。在历史上,经典群体的经目相对稳定而时有增减。十三经是由五经、九经等阶段最终形成。医经的发展也不例外。可见近年把一些古代温病学著作推为经典之作的现象就是合乎情理的了。就医书传承的历史而言,经典的胜出既是读者在接受中选择的结果,也是一个持续扬弃的过程。
医经学
医经学是中医学与文献学、诠释学、科技史学交叉融合的学问。未来,医经学可能成为在理论、临床、实验之外的一种具有特色的教育内容。
医经学以医经的个体和群体为研究对象,研究医经的书籍源流、文本构成、理论体系、经典化、对临床医学的影响以及医经的学术史、传承史、书籍史、传播史等。它是中医学与文献学、诠释学、科技史学交叉融合的学问,是中医知识源的门径。
凭借书籍传授医术是中国医学的悠久传统,先秦时期的秦越人从长桑君那里得到禁方书、西汉淳于意从公乘阳庆那里受得黄帝扁鹊脉书都是为人熟知的故事。无论在医家私人传授医道和官方医学教育制度中,不仅对医经的经目凝聚了共识,而且把数种医经作为一个互相补充的整体规定下来。这些医学经典在历史上形成一个相对稳定的集合体,如“医学六经”。尽管这六种医经的产生年代、流传路径存在差异,但它们长期以来并且越来越紧密地相互联系。这种联系的表现方式,一是以理论(《素问》《难经》)、技术(《灵枢》《伤寒论》《金匮要略》)、材料(《神农本草经》)三大内容鼎足而立,共同构成中医学的整体架构;二是在医道传承中成为有机联系的必读的专业基础读物;三是医经互相解释,彼此证发,形成一个完整的医学阐释系统,方法成熟,成果丰富。医经学在文本整理方法上可以借鉴传统的经学,在以往的中医学术史叙事中也有过借鉴经学史的先例。但现代的医经学总应以借鉴新方法、利用新材料和启发新的医学思想为主要目标。
在中医教育的未来发展中,医经学可能成为在理论、临床、实验之外的一种具有特色的教育内容。基于医学经典群体的内在关联性和传承历史,为了发扬经典传承的医学传统、利用古代医学书籍文本和认知文本成果解决当代医学的理论和临床问题,医经学作为整合旧学而成的一门新学问似乎具备建立的学理依据和现实条件。医经学的建立也符合中医教育改革的基本方向。(王育林 北京中医药大学)
(注:文中所载药方和治疗方法请在医师指导下使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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