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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B




第二章
 
  新年
  甲戌冯府岁除。
  仁桢远远听见外头里有人说话说得响亮笑得也十分爽气。连忙放下笔跑出去。
 
  雪下得正大踩上一步咯吱作响寒气一阵阵地随风迎上来。身上一件夹袄她倒是没顾上披上件衣服走到院当中已经连着打上了几个喷嚏。这当儿有双手蒙住了她的眼睛。脖子也暖了毛茸茸地将她裹了个严实。她将那手拨开看到一双笑盈盈的月牙眼。一条大红围巾正绕在她颈上。
 
  二姐。眼前的年轻姑娘让她朝思暮想。什么都没有变齐耳朵的短发只用个卡子别上去露出了宽阔秀美的额。笑起来颊上两个酒窝藏不住的喜悦。
  让我看看二姐抱住她的胳膊左右打量嗯好像又长高了。也秀气了没人再说我妹是个假小子了。
 
  仁桢就有些恼作势要打她。二姐却顺势将她抱起来在雪地上转了一个圈。姐妹两个就笑成一片。
 
  这时候却听见咳嗽声。她们才立定了。仁桢看见了来人有些发怵敛住了笑容手脚也不自在起来。这妇人从袖笼里伸出手叫人递上了一件斗篷披在了仁桢身上说做小姐的没个做小姐的样子。这冰天冻地的四房的姑娘倒要叫我们三房的关照。
 
  仁珏也笑了依三娘看做小姐该是个什么样子。大门不出二门不入等着嫁个没见过的人。
  妇人一愣倒也笑了我们冯家的门你是出出进进谁你没有见过?
  说完转身便走了。
 
  仁珏掸掸身上的雪说走看娘去。
  佛堂里头黑黢黢的跪着一个人喃喃有声。姐妹两个便站到一边。堂上供的是紫檀木的菩萨面容祥和和这堂里的冷寂似乎有些不称。等了不知多久待到那人深深跪拜又上了一炷香站起身来。仁珏才轻轻唤娘。
 
  慧容一惊借着微弱的光打量。念叨了半日为这二闺女。到见闺女来了倒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伸出手只是一下一下地抚弄从头发到脸。心里一阵热泛到眼里水浸浸的就滚落下来。
 
  蛮蛮蛮蛮。这小名叫得仁珏心头也是一颤。到了外头一晃几年没人这么唤她。眼前的娘还是几年前的那个娘只是更老了些看上去精气神有些涣散。鬓角也发了白。娘年轻时候是双丹凤眼眼角入鬓。锋利里头藏着媚。如今眼角也耷拉下来了脸相是和顺了许多。但较之以往是有些颓唐了。
  你看我欢喜糊涂了。你爹在东厢晌午就等这也有好几个时辰了。他那坐不住的。
 
  东厢房里暖融融的有人在拨弄炭火。这人回过头来眼里也是一喜说二小姐回来啦。
  是个粗眉大眼的男孩子。仁珏正辨认着仁桢喊起来小顺我爹呢。
 
  小顺。你是邹叔的儿子?仁珏也在心里感叹这憨小子都成了大人了。
  慧容便说可不是?邹叔伺候了老太爷一辈子。这老太爷殁了他也就告老回了乡下。如今留了小儿子在我们家彼此也是个念想。对了老爷呢?
  小顺搔了搔头吸一下鼻子说言秋凰晚上在孟爷家里唱堂会才将老爷请了去。这走还没半个时辰。
 
  慧容便叹一口气年二十九了还这么不落家。闺女回来一趟可容易?唱唱唱迟早要唱出故事来。
  仁珏抚一下母亲的肩目光却在这房间里游动。还都是那些陈设黄花梨的案子上头摆着本工尺谱。她走过去捡起来翻一翻。很旧了每一页泛着黄发出稀疏的脆响。房间里头隐隐的樟木味和着暖气愈渐浓烈了。也不知道这几年又添置了多少行头。添是添了这做儿女的多少年也没见过。关起门来他就不是做爹的了。做的是谁人又有谁知道。
 
  仁珏掌了灯看屏风前还是那两幅字:大千秋色在眉头看遍翠暖珠香重游赡部;五万春花如梦里记得丁歌甲舞曾睡昆仑。
 
  这对子据说是崇祯年的进士龚鼎孳兴之所至题在北京的一座戏楼上的。真迹是没见过对子却让明焕爱上就找了城中的郁龙士照录了来。这一挂倒也有了十余年。仁珏便说也不知是爹懂这龚先生的心意还是龚先生一早明白爹的心意先了几百年写下来留着。
 
  慧容没声音隔了好一会儿说比这龚先生他也就缺个顾横波了。
  仁珏才觉出自己失言看母亲的眼光已经黯了下去。
 
  除夕这天雪停了。阳光薄薄地铺下来映在对面的屋瓦上却分外的晃眼。
  仁珏打开窗子一股干冷的空气扑面而来。她深深吸一口顿时神清气爽。这时候慧容走进来嘴里忙喊快关上你这孩子从小就说“化雪三分冻”这大年下的着了凉可怎么办。
 
  仁珏看丫头手里捧着一摞衣裳。
  快换上。慧容抖开一件银狐里的缎子袄比着仁珏的肩膀说上个月我找了“老泰兴”的张师傅估摸着你的尺寸做的你别说还将将正合适。
  仁珏推一下说娘我不要这些。穿惯了学生装这些怪不自在的。
 
  慧容用手捋一捋紫红色夹裙的褶皱说蛮蛮这回可不能犟了。你三大爷最看不得满大街女学生的衣久蓝。说到底咱们怎么着还不是要过给三房看。这过年哪次不是过给旁人看。等你大姐回来了又是过给叶家看。娘岁数大了才悟出这点道理。
  仁珏叹一口气。
 
  这时候她听见外面传来游丝一样的声音是一个人在吊嗓子。忽而又是一段旋律听不清词但调子却是哀艾的。
  她推开门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在雪地里黛青的袍子被雪色映得有些阴明不定。
  她走过去走到那人背后唤道爹。
 
  那人并未回头也没有应她。只将袖上的晨霜掸了掸重又开了嗓。
 
  她却听真切了是《文姬归汉》。她熟这一段却是因为小时候听得太多。做父亲的兴致来了就将这段散板当了童谣唱给她们听。她站在一旁听着听着竞就跟着和上去“惜惺惺相怜同病她在那九泉下应解伤心。我只得含悲泪兼程前进还望她向天南月夜归魂”。眼前的人慢慢转过头她看到了父亲青白的脸。大概是毛发少了整个人看起来又疏淡了些。父亲眯着眼睛打量了她一下说你倒是都还记得。
 
  仁珏说嗯。
  明焕嘴角动了动好像是要笑的意思但究竟是没有笑。他说那你说说这出戏究竟说的是什么?
  仁珏说蔡文姬唱给王昭君奠酒祭明妃。哭的是人家悼的是自己。
  父亲说既不是人家也不是自己。是命。
 
  仁珏便笑了爹这是以前人的命。现在是民国了女人的命就是自己的。倒是她舍了一对孩子归了汉是要被人骂的。
  父亲没说话过了好一会儿嘴里过了一个门儿唱起了另一段儿。
 
  黄昏冯家老少聚在“锡昶园”的祠堂口。各族净庭院、易门神、换桃符。这会儿算是告一段落。
 
  阴暗静谧的祠堂前空前的热闹。男人们忙着摆神主牌将祖宗的影像挂在中堂正壁墙上。两幅像的颜色都是晦暗的。男的有些孱弱的面相与繁盛的顶戴花翎多少不称;女人则目光凌厉因为瘦削嘴角上的法令纹分外的清晰。两个人都不是宽厚的样子。在仁珏看来似乎是冷眼看着这一大家子忙活。这眼光真就叫作恍若隔世。上五供。香炉、香筒、烛台是早巳备好了;馔盒、胙肉要新鲜的也由女眷们捧到祠堂门口。人却进不得。
 
  主祭的自然还是冯家的三老爷。这一天照例穿了簇新的黑绸祭服领子浆得挺硬人也就随着端了起来。程序也是照例先上香、读祝文、列祖列宗前献上一杯酒然后由礼生送至焚帛炉将酒酹上一圈。男丁们在祠堂里叩头。女眷们跪在祠堂外静默。
 
  这样一程子下来竟也花去了一个时辰。三老爷看得出也有些乏给人搀了坐到鸡翅木的太师椅上。他阖一阖眼睛突然一声喝我叫你站起来了吗?
  人们一抬脸就看见穿了鼠灰袄的女孩子直直地立在祠堂门口。
 
  三大实在是跪得酸我站起来喘口气。仁珏揉揉膝盖。慧容拉一拉她的衣角她倒站得更直。
 
  三老爷有些吃惊地看她似乎在辨认忽然冷笑一声我说是谁这么没规矩原来是老四家的。学到的一点规矩也都给洋学堂毁掉了。
  三大我确是在洋学堂久了不惯跪着做人。
 
  大胆这冯家还没轮到一个女子弟站着说话。
  我是个女人不配站着只好跪在祠堂外头。倒是旁观者清看我的哥哥侄儿一个个三叩六拜拜祭完了祖先还要拜您这个活人。
  仁珏。明焕实在是听不下去也是一声喝。
 
  三大爷倒是笑了说老四我看这冯家倒真出了个人物。侄女儿你哥哥们学的是孑L孟之道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这就是规矩。没有规矩不成方圆。这是我华夏的立国之本。你学了点子洋文祖宗的规矩倒是不要了。
 
  仁珏看了他的眼睛说孔孟是几千年前的规矩。如今的规矩也是两个先生一个姓德一个姓赛要不要也祭一祭。与其在这祭祖宗不如先祭快丢了一半的国家。
 
  仁珏转了身当了一大家子冯姓上下疾步走了出去。
  三大爷半撑着太师椅的扶手看着她的背影被灯火拉得很长。他叹一口气终于又坐下去竟有些颓然对明焕说老四我们冯家出钱教出了一个妖女。我看夜长梦多早些将她嫁了吧。
 
  年初三的时候忽然喧嚣起来连底下的管家仆妇都兴高采烈。
 
  仁桢飞似的进了门一把牵住仁珏的手就要往外拉。仁珏手上是一本海涅的诗集。其中一句是“叶落忆花凋明春卿何在。”口中喃喃正有些伤感。
  仁珏就装着有些恼刚说你长大了怎么还是孩子脾气。是什么客来要冲锋打仗吗?
 
  仁桢便急急说是大姐回来了要见你呢。一大家子人围着说是分不开身不然就过来看你了。
  仁珏愣一愣说我有什么好看的呢叶家的少奶奶要看老姑娘的热闹么?
 
  仁桢不说话半晌才来一句她手里可扣着许给我的一只香柚抖瓮你要是不去就不给我了。
  仁珏扑哧笑了说倒是这么容易就给买通了真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
 
  仁桢茫然地看她。她捏捏妹妹的脸说好了我去。
  两个人到了厅里看一大家子人尽数到齐。似乎气氛亮敞得很底下人脸上竟然也看得出喜色。
 
  仁涓偎着慧容坐着说话。仁珏与她几年未见竟是现出了一些富态了。周身的鲜亮颜色也是超过了这堂上所有的人。织锦缎的短袄镶了紫貂的绲边上面是金丝的游龙戏凤。下身着一条凡立丁的长裙是静中夺人。身边的孩子也是一团锦簇。看见仁珏仁涓先让孩子叫二姨。自己也起了身走到跟前拉了仁珏的手说这举家还是二妹的派头最大。可我这当姐姐的还是要去请谁叫我心里想得不行呢。
 
  仁珏淡淡一笑说是我失礼该我给姐姐请安。
  仁涓手里便使了使劲唉快别说这些。没出阁前我最佩服的就是妹妹。大哥三哥你们都是知道的。当年在私学里跟骆先生偏我是榆木脑袋连《千字文》、《百家姓》都记不齐全。二妹总是过目不忘。合该妹妹做女秀才还得是洋的。将来就是个女状元要给我们冯家光耀门庭的。我这没出息的只好嫁个人养养孩子打打麻将。
 
  大嫂便插了一句话去说大妹这一嫁倒是冯家上下都有了光。这一回来好比是元春归宁。整条文亭街谁不晓得轻重。大妹在我们冯家是金枝到了叶家自然就是玉叶。
 
  慧容脸上笑得越发的开好了好了说来说去倒是全家都客套了起来。涓儿这一回来更多是叶家的礼数。我姐姐那里我们也要还足了情才好。
  又对管家说阿岳将这封银开了大家辛苦了一年每人两块大洋是大小姐的心意。我的到十五另算。
 
  阿岳谢过接了去。底下人便欢天喜地地散了。
  仁珏挽着仁桢也便跟着出去了。
 
  没走上几步却见仁涓急急赶了过来手里是一个锦匣说刚才说话说得高兴我倒糊涂忘了。年前青岛一个买办来家里送了块徽墨说是五石漆烟的上品。我背着若鹤藏了起来只因为我有个妹妹写得一手好字。
 
  仁珏并没有接只是说姐姐的好意我心领。只是现在学堂里都用自来水笔了怕是辜负了这块好墨。
  仁涓叹一口气说多少年我都不过意。蛮蛮你的脾气我知道可这么小的东西都不收你让我……
  仁珏停一停就说好我收着难为你念想。
 
  仁涓的眉头就舒展了一些又说其实我是有些事想和二妹商量。这几年我总觉得自己能做点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做。人笨心拙。
  仁珏抬头凛凛看着她的眼睛笑一笑说若是大姐还称得上笨这冯家简直就无望了。
 
  这时候小顺疾步走了来说太太要仁涓回去有话。仁涓便牵一牵仁珏的手说也罢。二妹我们迟些说话。
  仁桢在灯底下摆弄那块墨一面说大姐好像变了。看仁珏没应就自顾自说以前大姐可真泼辣。现在不知道是不是做娘了脾气好像好了些。
  仁珏说近朱者赤。
 
  仁桢看看她这我懂你是说大姨全家都是好人。只是大表哥现在也不常来了也没有酥糖和麻果儿吃了。
  仁珏走着神眼前映出一张脸。
 
  这脸也是陌生的了。她摇一摇头这张脸似乎也在顷刻间便碎了。三年毕竟已经三年了。如若没有这三年会怎么样谁知道呢。
 
  这整一个襄城谁都说仁涓嫁得好。怎么个好法自然是各有一说。论家世叶七爷是修县第一大的财主自嘉庆年家里就挂着御赐的千顷牌。出过两个翰林编修一任从三品的道台算是簪缨世家。门前的旗杆夹子、上马石就有数十座。论亲缘叶家的大太太就是慧容的亲姐姐所以说是“姨作婆”是亲上加亲的事。
 
  和慧容不同左慧月是个在叶家说得上话、拿得了主意的人。且人人服气称得上是不怒而威。众人也都看出来仁涓收敛了气性多少和这个婆婆有关。她的这番做派是天生也是家传。左家长房没儿子就两个女儿。慧月从小的教养便走向了飒爽一脉。整个鲁地有门第的家族女子会骑射的恐怕只有这左家。于是也有人不以为然说左姓可称得上是旁门左道的“左”。
 
  关于微山左家的发迹大面上都知道是靠渔业的垄断。但是对现时的风光自然会有经常拆台的人。好在左家人自己倒不讳言甚至经常说数典不可忘祖。
 
  说起来都是前清的事儿。左家的祖上曾是微山湖上有名的湖匪。却不是普通的匪类据说是太平天国的残部随着天朝大将英王远征天津时候被清军打散了便流落到了微山县境占湖为匪。当时的势力相当强大人数有上千之众。他们的首领叫佐逸轩是天朝中的一位王爷。虽则这时太平天国封爵成冗王爷已不算得地位如何尊崇。可沦落为寇后威信是服众顶重要的一条。
 
  这位王爷是个熟知兵法的人从军之前还是个秀才功名只因为被“发逆”裹胁才人了伙。兵败之后便选在竹节岛落草以军法治理建设水寨极有章法势力蒸蒸日上。因长年隐匿湖中偶尔劫舍终日以捕鱼种田为生便谈不上有什么恶行。地方上的官员时有耳闻也不想背上地方不靖的考评便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饶是如此后来平定了太平天国进入同光中兴全国各地算得上是欣欣向荣从贼的人也少了没有了新鲜血液的输入这座水寨便渐渐地没落了下去。后来王爷也病死了于是水寨便是云流雾散属下纷纷隐姓埋名重新干起了正当营生。
 
  这王爷的后代便是这微山的左家。王爷自觉气数将尽便将幼子托孤给老仆。说这半生倥偬只败给了人而无信。自己这姓氏就砍了“人”字边去也图个身后安静。
 
  老仆连夜带着少主离开水寨暗中集结了旧部在县城落脚将王爷积蓄金赀尽数投入和当地一个水产大户合了伙做起了渔业的买卖。谁知这少主人天生聪颖对生意是触类旁通又见得气魄。十八岁已经将这鲁南四湖的渔产过往握于掌股。又自己做了主张娶了知县的妹妹。这左家便一跃成为微山有名的“官商”算是从此洗了底。只是奇的是左家的男丁一直都不兴旺往往一代一支香火。就有好事的说这“人”字旁去掉是大大不智砍得如今人丁单薄。但这左家从来思想剑走偏锋。既然命中弄瓦就在这女儿的教养上下足了功夫。甚至比寻常人家对男孩还要用上心力。文治且不说熟读经史女儿便已脱了一半的闺阁气。却还要武功左家的女子弟从小习武不是花拳绣腿亦不是男儿粗鲁劲猛的拳法。专从佛山请了一个女师傅教授咏春讲的是刚中带柔以柔克刚。这竟就是男女间的辩证了。左姓女儿出来便都有几分英气。不厚道的人就说是祖宗的匪气未脱。左家也不计较眼光是要看长远的计量。这些女儿出阁教养便有了潜移默化之势。本来微山的水色养人相貌已十分出众。但在夫家的钗鬟之辈中脱颖而出看的是她们的性情。左家的闺女风度先赢了人三分讲礼数识大体懂度势。拿得起放得下。腹有诗书遇到大事见解独具竞比男子还另有一份担当。加之女人的心思缜密在家族的明潮暗涌中游刃时至力挽狂澜之境。久了竞形成了口碑远近媒妁络绎而来。等不及的男未弱冠女未及笄便先与左家定下了娃娃亲。渐渐地这左家的姻亲就遍及了鲁苏浙的达官显贵。左老爷子便说一两个儿子算什么。我这半子半孙加起来也算势可敌国了。终于为了让家中的男人昌盛些就又招赘了些女婿。家世可能差些但都是品貌一流的年轻人。说起来竟又成了广纳贤才的手段。到了左慧月这一代终于进入鼎盛的时日。
 
  左慧月嫁到了叶家很快便得人敬重。叶府也是世家家道还更殷实些。上下不免都有几分傲气可两年之内竟全都被左慧月给收服了。后来竟然凡事都有些离不开她。左慧月也叫不孚众望家中的大小事端收拾得井井有条。她常说的一句话家里太平了才好让男人修齐治平天下才得太平。
 
  这迎娶冯仁涓的事自然是她拿的主意。但待到过了门多少有些后悔。这两个外甥女她其实不是没思量过。这大的是钝和拙些但也未必是坏事。笨人是不易调教但一旦调教出来便分外上心使力。这好有一比年前家里来了个洋买办带来一只美国产的铁皮鸭子。这上足了发条它便不管不顾地走个不停劳碌得喜人。但仁涓不是如此在慧月看来她还占了一个“懒”字。
 
  大婚头天清早竟忘了给公婆请安。失敬还在其次女子耽于床笫在慧月看来是大的罪过。便私下与她说了几句仁涓诺诺称是慧月也有些心安。但她终于发现这孩子嘴上答应着其实并没有上心。来了半年对叶家的事情无半点关心不过问也不想学。身为长房媳妇并无要为她分担的意思。倒是很快和家中的姨太太打成了一片学会了打麻将在西厢房里昏天黑地地打。到了后来第一个孩子出生了是个男孩。她多少有些居功月子里竟又要起身熬着夜上牌桌。夜里头饿了说要食补。便开了个方子要伙计熬些当归、党参和淮山来吃。这本没什么可这方子上写了要用十八吊的老母鸡汤来熬。工序极为复杂六只老母鸡先在笼屉里蒸熟蒸透然后再放到高锅里煮。开了撇沫要撇上七次撇一次便用纱布滤一次渣直到鸡汤纯净如水才下了药包进去。再用小火慢炖五个时辰下来炖到最后六只鸡只有一盅汤。鸡架鸡肉则分给下人去吃。下人们并不领情因为给折腾得够呛但多少有些敢怒不敢言。毕竟这新过门的大奶奶为叶家新诞了少爷又是大太太嫡亲的外甥女谁人不忌惮几分。
 
  但到底给慧月知道了她这回实在有些恼。但细想想这孩子的做法实在不像是出自慧容的教养便将仁涓叫到房里查问。问了才明白这方子是冯家的姨奶奶给的嘱咐她在月子里不得含糊。姨奶奶是冯家老太爷娶的小姨太太。原是城东丰裕里王家裁缝的老闺女有一次到冯府送订好的衣服竞给老太爷看上了强娶了过来。过了门才四年老太爷就殁了。她的身份就有些上下不是人是要强的也不过是秋后的苇子一阵风就折断了的。冯家念她少寡孤苦也有些怜恤便想在小辈里挑个人时常陪她。她却点名要初生的四房大小姐。没承想四爷竟然就也答应了。仁涓就跟着姨奶奶长到了六岁。平心而论这女人对她是很疼的当亲闺女一般。可究竟是小户出身做人处事的不讲究和计较也是有目共睹。仁涓大了些慧容就不太乐意让她多到姨奶奶那去了。慧月心里已经明白了一半但还是正色问姨奶奶是怎么跟你说的。
 
  仁涓犹豫了一下终于开了口姨奶奶说这方子就是个排场。《红楼梦》里的茄鲞原也没那么好吃只是排场足。有了排场叶家就不敢看轻了咱们。
  慧月听了有些哭笑不得说姨奶奶倒有些学问将叶家当了刘姥姥。这样说着嘴角就冒出一丝冷意心里也有些凉了。
 
  这时候慧月终于觉出了自己对儿子的辜负。她总觉得若鹤是通情理的虽然受的是新式教育但婚姻大事还是唯父母之命。但这结了婚生了孩子竟然不怎么回家了。去年在中央大学毕业就在南京谋了个中学老师的差事。趁着去办货的当儿慧月让管家去看了看他。回来管家说大少爷什么都好。住得寒素些倒没什么只是身边没个人到底不知冷热。再过了些日子南京传了话过来说不得了大少爷和—个女教师同居了。慧月才知道麻烦了连夜赶到了南京去带了钱要打发了那女的。那女的倒不要钱说是和若鹤真心相爱。慧月便对若鹤说你身边缺个人等孩子长大些我就让仁涓过来陪你。家里的事倒有你二弟撑着。
 
  若鹤便冷冷地说她来?我还得另外找齐三个人陪她打麻将。
  慧月便知道儿子厌弃这媳妇不是一两天了。
 
  她没有说话因为心里其实是理亏的。可当着儿子的面自然是不认。然而却已有了另一番寻思她又想起了仁珏。
 
  这个小外甥女她一向不怎么看好。人是聪颖的但脾气不算柔和待人接物上总有些生硬像极她的小名“蛮蛮”。但奇的是她和若鹤自打见了一面便很投契。若鹤也并不是八面玲珑的性子与他好的他也就一味地好将旁人晾在了一边。打圆场的就说这表兄妹真就叫作青梅竹马。连慧容都说这将来省得换庚帖了。可慧月却另有一番盘算。她发觉这女孩儿和儿子待得久了儿子就和众人更不同些。两个小孩子倒像是有一个小世界。说的话做的事她这做大人的都仿佛有些不明白。长大了些串门少了可是若鹤却学会了自己坐火车去二姨家只是为见一见珏表妹。待他去了南京读书放了假回来就将自己关在屋里抄抄写写。有一日慧月便趁空去看了。抄的是一个叫作苏曼殊的人写的诗歌:“春雨楼头尺八箫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又看到桌上有封信展开看是仁珏的。这信中除了头一段两个人并无太多卿卿我我的言语余下却在说一些慧月看不懂的话。说的是一本书叫《关于费尔巴哈的提纲》。信里夹了一张画片背面是些蝌蚪文画片上是个大胡子的外国男人。不知怎么慧月看了又看心里就有些不安。对于不懂的东西她是怕的总是有很多的疑虑。而这些不懂竟是来自自己的儿子和外甥女。这让她的怕又增加了几成。
 
  也是这件事让她早早将儿子的婚事定了下来。若鹤自然是反对的。她便用了一些手段心里倒并不愧疚想长远看她还是为了儿子好。
 
  而今面对南京这摊难收拾的事她叹一口气又想起了这个外甥女。想起造化弄人这个词自己是人意弄天就实在是不得好。一时间突然有了个想弥补的心思。修县这边婚结了孩子也生下了。这老叶家的香火算是没有辜负。可若鹤那边身边真要有个人哪里还有比仁珏更合适的。


 
  她就将这一层和仁涓说了说若鹤还年轻若是没有个自己人看管着他由他去胡闹她真不放心。
  仁涓听了并没有多言半晌说我那妹妹心气这样高能愿意做小?
 
  慧月便说旁人也就罢了。可是若鹤自小和她好也真说不定。只是你娘那儿指不定要费了许多口舌去。
 
  又过了许久仁涓说当初生生拆散了这两人我虽未做什么倒也好像亏欠了他们一辈子。我知道若鹤不待见我。既然婆婆开了口就算我成全了他们。我在修县教子让仁珏在南京相夫总比讨个不知底细的小老婆强。
 
  慧月听了有些吃惊一边称好一边想着仁涓其实心里是清明得很。
  两个人就想借着新年将这事办了。
  年初四母女三人坐在灯下各有心事。
  到底还是慧容先开了口蛮蛮过了夏天学堂那边也该毕业了?
  仁珏“嗯”了一下。
 
  慧容说杭州那边的事过去也就过去了。谁一辈子没个行差走错何况这新式的教育都要个自由恋爱。
  仁珏低了头然后说是女儿不孝娘何苦说这些。
 
  慧容沉吟一下终于说女人一辈子就是要跟对个男人。你的事这襄城里多少知道一些。闺女你也要想好将来的打算。
  仁珏没说话忽然间站了起来娘是担心我坏了门楣再也嫁不出去了?
 
  慧容垂目良久低声道按说这大年下不该戳了痛处。娘知道你当年是为了和若鹤的事情赌气。今天也正是想和你说说这事。
  仁珏听了原委后冷笑道大姨精明是要借我赶走别人然后再将我赶走么。
 
  仁涓指间绞着丝帕听到这里手下一紧便道二妹姨这次是的确为了你着想。我终日在修县。你到了南京那若鹤还不就是你一个人的。再说我与你亲姊热妹就好比娥皇和女英也便无须分什么大小彼此。
 
  仁珏心口一阵发堵她将手搁在椅背上看看母亲又看看姐姐缓缓地说娥皇女英?他叶若鹤以为自己是谁前朝的虞舜么?
 
  两个人走了后仁珏眼眶一热泪终于止不住地流。她知道自己后来跟了同学端木康是有些自暴自弃。可她忍不住只为这男人除去眉眼间的纨绔气很有几分像那和自己一块长大的人。久了她也看得出也听得出所谓舶来的言语于端木的生活只是时髦的点缀。骨子里并非如此可她就是对自己禁而不止。被这公子哥儿抛弃是意料中事迟早的。她本不觉有什么追悔之处如今却成了自己的罪过。
 
  她擦一擦眼睛从橱里掏出一只匣子。一沓信叠得整整齐齐。拆开一封看到“珏妹”两个字她便不想再看下去。揣进怀里出了门去。
 
  外面黑黢黢的天干冷。雪化得成了泥泞。地上还满是鞭炮的碎屑被雪水融了颜色有些发紫像是肮脏的血。仁珏寻了个僻静的角落将那沓信垒成了小小的纸塔点燃了火柴。看那纸塔燃起来火光骤然亮了。不知为什么她心里竟然有那么一丝欢乐的意思。
 
  但那火也忽然黯淡了下去她来不及看明白便成了些灰色的碎片。她呆呆地蹲在原处想用手将那些还有余温的碎片聚拢。可这时候有了一点风吹过来纸碎又滚动着散开了。
 
  她站起来掸一掸裙子往屋里走。
  听到隐隐地从书房里传来了胡琴的声音。她跟上了自己的步子走了过去。见父亲坐在门口闭着眼睛喃喃有声。
 
  她听出这是一段四平调唱到“孤忙将木马一声震唤出提壶送酒的人”。是沉郁的老生唱腔。突然来了一句娇俏的“来了”。简直石破天惊。
  仁珏便听明白父亲一人分饰两角在摆一出《梅龙镇》。原是十足的喜剧插科打诨。正德皇帝和李凤姐钩心斗角得好不热闹。父亲脸上却无表情嘴唇开阖调全都在琴音上。可似乎又全不在竞唱出清冷来了。
 
  故事里的皇帝被耍得团团转。是真痴也是装傻。仁珏站着看了许久。父亲穿得单薄她本想叫他一声。可这戏文太长全是念白。她一开口竞好像是要打断一个人的自言自语。她又听了半晌终于走了。
 
  第二天清早四房的二小姐冯仁珏没和人言语离开了冯家。
 
  侨民
  仁桢发现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起街面上的东洋人多了起来。
  打小她对日本人并不算陌生。瑞和街东边有个夏目医生就是日本人。头疼脑热了冯家都去他那里看。说在他那里看好得快。说起来夏目本来的生意并不好因为襄城人骨子里还是保守笃信中医。用三大爷的话来说到底几千年下来打神农尝百草开始什么毛病看不得?这西医是什么时候才有的连给中医做孙子都不配。
 
  可有一次老太爷突然中了风。瞧了几个中医没法子这才想起了夏目央人去请。打了一针开了几服药竟然慢慢调理过来嘴不歪眼不斜了。冯家从此对西医的印象大为改观逢人便夸这东洋医生。其他的大户本来将信将疑可见这么着也就跟了风似的去瞧了。夏目自然知道老冯家的底细是很有些受宠若惊的。再给冯家的子弟瞧病便格外尽心大约就相当一个家庭医生。
 
  仁桢其实有些喜欢这个老日本人。因为他跟家里那些男长辈不大一样没有一张正经八百的脸也没有长长的山羊胡。常年穿着白大褂没有股子陈年的中药味。挺爽利的一个人见了人不分大小先是九十度的一个躬。脸上成年都是笑笑起来灰白的眉毛跟着抖动。他一见了仁桢就大呼小叫说是“卡哇伊”。仁桢以为是骂她就使劲哭。他就忙不迭地拿出一个日本的绢人穿着和服美得不行的说这就是“卡哇伊”。
 
  仁桢是整个文亭街第一个种了牛痘疫苗的中小学姑娘。原本她是怕得要死。但是受不了那花花绿绿的奶糖的诱惑。一边打针夏目医生居然用半生不熟的中国话给她讲花木兰的故事。讲到一半打完了。仁桢自己将袖子撸下来说你讲错了我二姐说花木兰才不稀罕嫁人呢。
 
  夏目医生就好脾气地笑一笑说将来谁会有福气娶上桢小姐呢。
 
  可是年初的时候小顺发了高烧。冯家请夏目医生给他瞧。夏目前脚来看都没看一眼居然后脚就走了。三大爷很生气说这个小日本想怎么的。我一个指头就能把他赶出文亭街去。他在襄城还想吃口饭?
 
  慧容问起来夏目又是个九十度的躬说冯夫人真是对不住最近接到帝国的示令。我现在已是在编的军医只能给我国的军人和上等的支那人看病。我随时都愿意为您效劳至于府上的仆从恕难照顾了。
 
  一大清早仁桢跟着小顺去上学。路过平四街口看到一群孩子冰天雪地的就穿个小短裤光脚踩着木屐冻得哇哇直叫。然后排了队一个牵着一个去上学。一个顶小的男孩子脚下一滑摔倒在了地上竟然也没人管自己慢慢地爬起来。一抬头恰和仁桢的眼睛对上了。孩子圆头圆脑的脸上看得见新生的冻疮已有些裂开了。不知道怎么的仁桢心里有点疼。那孩子也仔细看了看她眼神倒是冷得很好像看到的是个对头。前头就有个大孩子转过头来切切呀呀地对他嚷声音很不耐烦。小男孩一步一拐蹒跚地跑着跟上去了。
 
  小顺便说这东洋人自己的孩子不当孩子呀。
  仁桢也想日本的侨民在这文亭街上住了十几年甭管中国话说得多么利索骨子里是不会变的。要说他们不爱孩子倒也不是。每年农历五月五过端午。中国人吃粽子他们也吃。可是他们还要在家里头竖起旗杆挂上几只鲤鱼旗说是为家里的男孩祈福。黑一只红一只白一只热闹得很。仁桢就问夏目医生女孩儿家有没有节日呀。夏目就说一样有在三月三叫“桃花节”。仁桢就重复了一下觉得这节日的名字实在是很美。夏目便说上回送给桢小姐的偶人就是女儿节父母的礼物呢。仁桢就遗憾地说在中国没有女儿节。夏目就对她眨眨眼睛桢小姐若嫁到日本桢小姐的女儿就有女儿节过了。仁桢便说我才不要嫁给你们日本人日本男人打老婆打得凶。夏目听了就哈哈大笑。
 
  这文亭街上的日本女人也和男人们一样见了认识不认识的先鞠上一躬。寒暄几句分开了又鞠一躬。然后站在原地看着你走远了才迈着小碎步离去。至于打老婆的事情仁桢是听奶妈徐婶说的。徐婶在济南的时候说是在一个日本商人家里帮过佣。那商人看着斯文其实一喝醉了酒就打老婆。做老婆的跪在地板上给他踢打边挨打还得边叫好。打的时候木屐给踢得飞了出去。她还给捡回来捡回来继续打。徐婶就说那家工钱不错可我真做不下去。我们泰安男人也打老婆;可是老婆也跟男人对着打。这就是洋学生说的“男女平等”嘛。
 
  仁桢就有些佩服这个奶妈觉得她是个有见识的人。二姐自然更有见识可是二姐讲的那些道理她听不大懂。但徐婶三言两语她立时三刻就明白了。
  这天徐婶上了街回来便慌慌张张的说不得了了。真是今时不同往日如今连高丽棒子都神气起来见人直嚷嚷。大脸盘大嗓门那叫一个横。昨儿个听任家的底下人说他们家二姑爷和棒子在“奇仙楼”为了一个姑娘杠上给揍得只剩半条命。
 
  慧容嘱咐伙计将大门关严实边就说老爷这朝鲜不是亡了国了吗?
  四爷便说棒子不过是仗势欺人。打日本人进了山海关国民政府就一个一个地和他们签协议。现在说什么华北自治实在是欺人太甚。
  徐婶便说天杀的那“满洲国”不是又要大上一大圈?
 
  四爷便叹一口气说我们以往的皇帝现在是他们的儿皇帝了。想想又说徐婶你只管看好小姐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动的别动。在外面头一条莫论国事。
  仁桢就问爹什么是国事?
 
  明焕看她一眼说就是小孩子不该管的事。我前儿听小顺说你下了学不肯回家缠着他要去看学生游行。这个热闹是你该去凑的吗?
  仁桢就扁一扁嘴说这个热闹我是不该凑赶明儿我还是跟爹去戏园子凑热闹去。
 
  明焕听了使劲皱一下眉头。慧容倒是深深看他一眼没说什么。
  隔天的晌午三大爷来了说是有要紧的事商议。慧容连忙迎出来说三哥明焕带了阿岳送涓儿去车站了。叶家那边的二舅爷亲自过来接我们这边还是尽足了礼数好。
 
  明耀脸沉了沉说也罢家中的大小事他也没怎么管过。叫老大老二出来。
  待他说出来几个人也才感到的确非同小可。日本人上门来了。
 
  来的人一个穿着西装叫和田润一。还有个是平常的和服打扮是个布商姓北羽。这两个人来是要和冯家商量租借四民街临街的三间大屋说是要开铺面做生意。
 
  慧容便说四民街的房子是分租给谢家和袁家的。他们两家又做了二房东。里面住了有几十户这一时间怎么收得回来。收回来了让他们迁到哪里去。
  明耀说我也这么跟他们说。可他们说生意做起来了就算是北羽和冯家的合作背后是日本帝国互惠共荣。时势动荡谁是帝国的朋友将来就是支那的光荣。
 
  慧容想一想说三哥我看这日本人我们不能沾。我听我姐说叶家就是来者不拒。当年土匪要粮食他们给。中央军要军需他们也捐。再大的家也格不住这么个要法。再说了日本人现在在中国闹得很不像话将来我看落不下好。
 
  明耀捋一下胡子说他们是多行不义我们是燃眉之急。我能怎么说只有一拱手说先生是高看了我们冯家也就是空有个虚名做了几世的土财主不擅实业。更没有和外国人做过生意怕是辜负了和帝国的合作。
 
  慧容连忙称是说到底是三哥硬话还得软说。
  明耀摆摆手可那个叫北羽的将咱们家的底细了解得一清二楚。说没有外国人哪来的冯家的今天。这“景盛公”现在是卖给别人改了名字。但凡是襄城人这“大烈”的威名怕是没人不知道。老先生的牌位摆在面前他这日本的生意人都要鞠上一躬。明耀这时候压低了声音对慧容说他连太老爷咸丰年间“通捻”的事都知道。
 
  屋里的人都沉默了没一个人再说话。仁桢在外头听见了“大烈”两个字也敛声屏息觉出家里怕是要出大事了。
 
  祖先
  关于冯家的发迹史在襄城有许多版本。有虚有实但总是脱不了传奇的轨迹。
 
  往上数要从仁桢的曾祖讲起。大名景武表字大烈。听起来十分威风当年却是个目不识丁的穷小子。早年就靠一架独轮车过活在山东、安徽一带买卖小商品大概也曾经到东海贩过盐。有关他的故事便似乎总与这辆独轮车荣辱与共。最离奇的一桩要说在襄城里流传很广的一则谚语“冯大烈推小车绊倒拾个金娃娃”。这倒并非说不劳而获而有天道酬勤的意思。是说他最难的时候无所经营只好去后山挖黏土沿街叫卖。给城南的贫困人家打制简易的灶台当时人称锅炝子。有天推着车给一块土坷垃绊倒一抬头看到路上躺着个闪闪发亮的黄金娃娃。从此就有了本钱买房置地终于发达了。
 
  这故事在民间算是颇为惊艳但仁桢总觉得牵强得很。家中的老辈人就说喜欢也好不喜欢也罢人总是想在一朝一夕改了命数。她就听说了另一个故事倒是日积月累的。说这太爷爷曾为城东的一个布庄跑脚。这布庄是个南洋的商人开的。那时候“洋布”刚刚进了中国行情一直不怎么好。甲午战争前还没有倾销这回事外商是想和本地的同行平等竞争的。中国人念旧这土布又到底厚实了许多也耐穿。外来货一直打不开局面。这商人便有些灰心家里这时候又出了些事故便对中国的这桩生意意兴阑珊想回国去。一时又盘不出铺面便物色了一个人帮着打理。这个人便是冯大烈。他看上的是这年轻人的老实本分能力又不错。便指望着让他暂且保住家业从长计议。
 
  十年后他回到襄城却吃了一惊。原来他的布庄已多开了两家分号生意是红红火火。他找到大烈当年的年轻人已然中年。拿出一部账本明细清清楚楚他便知道没有托错了人。
 
  毋庸置疑冯大烈是打开本地洋布市场的第一人。要说方法并未有什么取巧之处但要的却是魄力。其实也简单就是送布。他亲自带上伙计去城里的富足人家精挑了数种花色送上。可是英雄无出处便被婉拒。他也不灰心便又花了钱找到本地有名的裁缝。问到了城中名媛女眷的喜好送了花色相类的上好布料叫裁缝按他们定做的衣物再做上一套择日赠上。因了裁缝的推荐对方则不便拒绝便有些试穿的也渐看出这洋布的好来。因是机织平纹质地紧密上身则轻薄如绸缎十分舒适。女人之间的口耳相传原本如此好就是好上加好坏是雪上加霜。一来二去这布庄的声名竟就起来了。因为行内的规矩降价不合适。大烈便叫伙计给顾客每尺都让出三寸。让出去的是布得到的是口碑。
 
  这商人便也十分叹服说窝在襄城是委屈了人才问大烈要不要跟他去南洋。大烈说这中国人大概还是在中国的地界上才知寒暖。商人便叹了口气说也对安土重迁是本分。我这次回去大概就不回来了。你若不走我想你能将这店接下来。大烈说那自然很好但只怕我的本钱不够盘下来。商人便道我是说送给你。你这些年为我赚了不少钱我将这些铺面都留给你将来经营成怎样就是本事和造化了。
 
  又过了几年西门路东开了一家“景盛公”。这是襄城第一家洋货行冯大烈算是又开了一个先河。因为先前的经验和口碑又讲诚信这生意便如虎添翼。外商都愿意请他做商保一来二去和他的合作也渐成为赊销。他再转手鲁西南、豫东等地的商贩赊销卖货点由江浙往南一路拓展到上海。因为经营有方供求有致获利颇丰。到了光绪二十六年他将一部分资金投向金融业开办数家钱庄。同时又在风化街、艺波巷、襄阳路、文亭街一带大置房产。
 
  富了他就将那独轮车用红缎子布封起来悬在堂楼上提醒自己莫忘微时。又经常周济穷困因此在襄城八县威望日隆。
 
  有关他的善行确有兼济天下的意思。光绪二十四年襄淮一带遭水灾出万金救济灾民。他出巨资买米、豆饼、杂粮救济民众。修筑黄河大堤时他又承担修建了最长的地段且独资重修了鼓楼。


 
  对这个不可谋面的曾祖父她总有些莫名的亲近与忧伤。她一个人偷偷去祠堂看悬在堂楼的独轮车车上的缎子早就破败污秽了黯淡地发着红。她就坐在门槛上想那不知是多少年前的烟火气熏的。这个曾祖父富甲半城据说到老自奉俭约独善其身。衣服还是补丁摞补丁。莫说是他自己卖过的洋烟连土烟都稀罕。她就嗅一嗅鼻子想他抽过的芝麻叶该是什么样的味道。这老人的事迹和她读过的四书五经总有些壁垒分明。每每她不想读这些咿咿呀呀先生便拿出戒尺说小姐你莫说为了自己可怎么对得起这冯家的祖宗。
 
  先生便告诉她这太爷爷是斗大的字不识几个只好随身揣着一枚印章。于是发狠要让后代读书考取功名女子弟也要识文断字。他捐资两千金设义塾两所当时两江总督刘坤一以大烈“乐施不倦”专折上奏被朝廷奖给一品封典。也是善有所偿后来次子果然中了举人。
 
  她也知道这举人儿子便是分家出去的二爷爷。本来是这佳话的主角偏偏是最不成器的一个。吸大烟一房接一房地娶姨太太。儿子自然是不少但养不教父之过。这过错若是应到了自己身上便就成了现世报。这也是冯家一桩当年的丑闻。二爷爷作了古几个儿子为了丧葬费纠缠不清居然就将这老爷子的遗体丘在了东郊的万年寺里。这丘原本不犯忌是大户人家的老人去世要等夫妇合葬或是等远人归来的。可这二爷爷一丘二十年。族里族外明里暗里地笑话。到头来还是他弟弟仁桢的爷爷出钱给埋了。说起来也真是凄凉。
 
  因为几次分家冯家其实是有些伤筋动骨。家中的子弟又缺陶朱之才无心将太老爷苦心经营的实业发扬。到了明耀明焕这一代洋货行和钱庄竞都慢慢地盘出去了。换成了现钱自然是大置房产或是在襄城八县到处买地。由此得见冯家家大业大逐渐也转为守势。
 
  但若论起外贸的生意冯家的威信犹在。这襄城四街多少商铺追溯起来当初都是昔日冯氏的产业。日本人也是看上了这一点在这襄城打开局面要的是提纲挈领纲举才能目张。对他们而言冯家既是一面旗又是一颗棋是志在必得。
 
  三大爷明耀隐约觉出了日本人的企图。但他更担心的倒是日本人言而无信。到时这四民街上的三间大屋怕是有去无回。再一则谢家与袁家都是有些黑道背景的。这一动迁先切了他们的财路。虽说冯明耀并不怕这个但明处树敌暗箭难挡总归不是好事。这一来他倒是踌躇得很。想来想去他就使了一个缓兵之计对和田说他们还有个五弟在外国。老太爷生前有交代家中产业大宗的买卖租赁要兄弟几个合计了才能决定。他一个说的不算他会去封信等弟弟有个回音儿也算是无违父命。和田倒是笑一笑说冯老爷还真是孝子。没错中国人说兄弟同心其利断金。那我就静候佳音。
 
  先生
  转眼就是四月。仁桢坐在课堂里黄昏的阳光照进来叫树影子筛过忽明忽暗。春困秋乏夏打盹仁桢就有些瞌睡。她在心里数下课的时间想着和小顺去东和巷买新出炉的油果儿。
 
  按理这国文科是她喜欢的。可是教这科的李老师是个长髯的中年人言行风度和她开蒙的私学先生并无分别。明明是新式的语文他却有本事将“卷束两袖勿令沾湿栉发必使光整勿令散乱”摇头晃脑地念成八股也无怪乎让人昏昏欲睡。
 
  这天快下课的时候先生说同学们家遇变故我明日即要暂别诸位。国文科授课一事将由范先生代责。
 
  大家还未反应过来就见门外走进一个人。是个年轻女子。孩子们都有些惊诧因为这女子的装束。头发剪成齐耳穿着件线条简洁的鱼白棉布衬衫可下身却着了条格子呢的男人裤子。在这襄城青年女孩顶时髦的装束还是女大学生的黑裙子衣久蓝这一身却是没见过的。大家开始窃窃私语。李老师则是一脸非礼勿视的模样说请范先生做个自我介绍吧。
 
  女子便先绽开一个笑容露出两排雪白的牙说各位同学我叫范逸美。将担任二年级国文科的教师。大家可以叫我范老师也可直呼其名。师生之仪在心即可不必拘礼。
 
  范逸美。话音刚落班上就有个调皮的男孩子喊了出来。
  女子微微笑爽爽快快地答应一声。孩子们就都笑起来。
  李老师皱一下眉头可没忘对女子拱一拱手说范先生从此这一科的教务就拜托给您了。
  女子微笑点头当作回礼。
 
  这瞬间仁桢已是精神百倍。她仔细地看这女子的眉目觉得她真是美。可是她的美却和她见过的女人的美都不一样。和娘和她的姐姐们和那个叫言秋凰的名旦都不一样。既不柔美也无关风情这是让她很吃惊的。
 
  她回到家吃饭的时候将这事说了。慧容听了放下筷子说我怎么觉得有点不合适女人家穿裤子到学堂上去。这新式教育的先进还不至于不顾男女纲常。
 
  仁桢就说娘你那时候和大姨跟师傅练咏春不是也要穿裤子。
  慧容说那怎么能一样习武自有习武的做派。
  说完了心觉不妥口气就更严厉了些说你这个孩子读了几天洋书越发没大没小了。
  仁桢就吐吐舌头心里还是有些不服气。
  第二日仁桢就很盼着上那国文课。
 
  到了钟点范老师进来依旧是昨天的装束可肩膀上却扛着一口箱子。孩子们都好奇得很。
  范老师望一望大家微笑一下竟然将那箱子缓缓拉开了再阖上便有魔一样的声音流泻出来。这旋律与音色都不是他们熟悉的。
  范老师坐下来说同学们这是手风琴是一种西洋乐器。我看咱们学校各科都有就是没有音乐课。文同曲理文字和音乐都是表达内心的方式。今天我们就来好好感受一下。
 
  她的手指很灵巧地在手风琴上按下了几个音然后问同学们都学过什么歌。小孩子们先是不说话看出她眼睛中的鼓励。有胆子大的就说“两只老虎!”“一担谷!”“车轱辘!”
 
  范老师朗声笑起来然后说这些都是小时候的童谣。现在你们长大了要学些不一样的歌。
 
  她想一想便拉起了一段旋律。旋律高亢欢快很敞亮。这时候孩子们听到同样高亢的女声由范老师唱了出来。他们真的有些吃惊一个女子会发出这样中气十足的声音。那是一种什么样的声音呢是一个人看到了想要的东西对未来有希望的声音吧。
 
  唱完了。孩子们似乎还屏着呼吸好像一张口就要放走了这些希望。
  范老师浅浅地笑说这是美国的海军军歌叫《起锚歌》说的是毕了业的年轻人参军的心情。来老师教给你们。我唱一句你们唱一句。
  “伙伴们起锚了起上大铁锚学校的生活已过启航在破晓在破晓昨夜晚在岸上快乐又逍遥再会吧伙伴祝你早日归来快乐又逍遥。”
  以后的日子范老师总在课堂上先教给他们一支歌。这些歌朗朗上口加上仁桢又聪明几乎下了学就哼得出整首的旋律。
  慧容便有些奇怪说你爹曲不离口你这倒天天唱的是哪出戏文。好了爷俩儿嘴巴可都不闲着。不过还真是怪好听的。
  仁桢得意得很说是范老师教的。
 
  慧容愣一愣说这范老师还真和以往那些先生不一样。
  是不一样。仁桢想。以往的老师在堂上都是提问学生。唯独范老师要学生和她互相提问。她说学问学问边学边问才称得上学问。
  这一天的课文题目叫“御侮”却是讲了一则成语叫“鸠占鹊巢”。“鸠乘鹊出占居巢中鹊归不得入招其群至共逐鸠去。”
 
  到了快下课的时候仁桢就举手说要问个问题。仁桢问老师若是这斑鸠不强占想找喜鹊借窝住?这喜鹊是借给它呢还是不借给它呢?
  范老师想一想正色道那要看斑鸠是诚求襄助还是另有所图。聪明的喜鹊是看得出来的。
 
  答得好。外面响起一个声音。同学们正茫然仁桢却对这个声音再熟悉不过。她倒也顾不上课堂的纪律大声唤道二姐!
  可不正是仁珏站在门口笑盈盈地看她。
 
  仁珏一边笑着一边又抱歉说老师打扰您上课了。
  范老师摆摆手说没关系也该放学了。就阖上课本宣布下课。
  仁桢便牵了二姐的手跟老师道别。
  范逸美笑说你这个妹妹鬼精灵的将来很可造就。
  仁珏便说人小鬼大。听老师口音不是本地人。
  范逸美便说嗯我是山东青岛人。
  仁桢就抢着说我们老家也在山东。
  仁珏也笑了说既然是老乡得空老师到家里来坐坐。
 
  两人坐了人力车。仁桢依在仁珏怀里说二姐你说走就走没言语声你都不知我心里多难过。
  仁珏就抚了下她的头发要说家里我放心不下的也就是你了。二姐这回不走了。
  仁桢猛然抬起头说说话要算数我们拉个钩。
 
  仁珏就笑着伸出了小指头。说不走了。小顺给三大打发去了均县收账往后姐天天都来接你。
  仁桢欢呼一声姐俩儿就乐得抱成一团。
  一会儿仁珏轻轻说这个范老师倒真是个有意思的人。
  仁桢使劲地点头说可不我们全班都稀罕她呢。
 
  对于仁珏这次回来慧容其实有她的担心;日本人占了华北全国的大学都在罢课罢学也不知道几时能复课。蛮蛮又不是个肯讲心事的孩子她便不知道如何为这女儿铺排未来。与若鹤的事她这做娘的心里已有了半个不肯。闺女不愿她自也有一番说法应她姐姐。慧月比她精明她是知道的可自己的两个闺女都要受摆布即使是亲姐姐的摆布心里也还是有些膈应。
 
  仁珏这次回来倒是很安静。自己一个人猫在书房里练欧阳询。自小练书法她便与人不同。其他子弟写颜柳一为清俊一为匀停。她练欧阳询则取其险绝却险归平正。《九成宫醴泉铭》、《化度寺塔铭》渐写得熟透十三岁临欧阳公八旬所书《虞恭公碑》风姿虬然几可乱真。欧体本非女子所擅冯家上下便都有些惊异。然十五岁仁珏却改弦易张练起了赵孟頫。赵书与欧体大相径庭。且自明起赵书便多被批评其“妍媚纤柔殊乏大节不夺之气”。先生劝她放弃说其字“骨气乃弱”。仁珏便说字如其人不假但因人废字未免小气。赵书《胆巴碑》并不见其学右军飘逸而流于甜熟之气姿媚婀娜为其表用笔之刚劲在乎其中。正合当世女子应有的性情。
 
  这次回来重新临欧阳询怕是心性又有所改变。
  每天她倒是照例去学校接仁桢下学。遇到了范逸美就聊上几句。仁桢在旁边看着听着二人仿佛十分投契。内容不过是大学里的过往又或者是最近在读的一两本新书只是没有女儿家常见的话题。
 
  快人夏的时候仁桢突然受了风寒。第二天烧得厉害上不了学。仁珏就写了张假条让小顺送到学校去。
  到了黄昏的时候烧已经退下来嚷着要吃东西。这时候有人敲门应门的报是桢小姐的老师。
 
  冯家是一贯的尊师重道。慧容一听忙亲自迎了出去。一个模样爽利的女子正在厅里等着。她一看就知道是仁桢常挂在嘴边的范老师。这女孩与仁珏看上去年龄仿佛毫无闺阁气。一条花呢的长裤越发衬得她体态英朗却并无造次之感。若不是还有双含笑的杏核眼几乎是个惹人爱的小伙子。慧容想这倒真像我们左家教养出的孩子是走大气一脉的。这样想着虽还未言语竟已经有些喜欢了。
 
  逸美先行了礼开口叫她冯太太。说今天收到假条知道仁桢病了。想自己这么长时间还未来府上家访过就在学籍卡上抄了地址冒昧自己寻了来。
  慧容笑说范老师真是客气说什么冒昧的话。只是太劳动让人过意不去。
 
  逸美便说不劳动我住得也不远。冯太太您刚才说您知我姓范?
  慧容便又笑说桢儿经常念叨你说你是学校最好的老师。虽未见过面倒好像已经是半个自家人。也别叫我太太了生分得很。我看你和我二闺女年纪也差不离就叫姨吧。
 
  逸美爽爽快快地叫声姨。
  慧容便执了她的手说带你看看桢儿她已经好了大半了。要是见了你还不知能乐成什么样。
 
  仁桢看到逸美自然是喜出望外。只是刚刚闹腾了一阵才又吃了一剂中药嘴里还含着颗蜜枣见到逸美噗的一声将枣核吐了出来。脸上却还挂着苦相。
  仁珏从床沿儿上起来说你看成日说自己天不怕地不怕。范老师来了原形毕露。
 
  这时候徐婶进来手里端着一只碗嘴里急急地说小祖宗紧赶慢赶打了这一碗。快趁热吃了肚里一天没食儿可饿惨了。
  逸美嗅一下鼻子说真香。是面疙瘩汤吧。
 
  徐婶呵呵乐了。可不是哪我们桢儿就好这个。打小就要吃我打的疙瘩汤。这是我们乡野的吃食老师一个文化人也知道?
  逸美说山东人谁没吃过疙瘩汤呢。只是离了家吃不上了这才念得慌。
 
  慧容说那敢情好。今天范老师就留下吃饭徐婶做几个地道的家乡菜再多打些疙瘩汤。
  逸美没客气高兴地应允了。
 
  慧容就说好了我们老的先去忙不妨着年轻人说话。饭做好了叫你们。
  慧容和奶妈走了后屋里的人倒沉默起来只听见仁桢小声地啜着疙瘩汤。她怕烫就用勺先舀碗里的蛋花吃。
  这时候仁珏听见逸美说那假条是你写的吧。
 
  仁珏抬头看她一眼嗯了一声。
  逸美便说练欧体的女子不多见看得出是童子功。
  仁珏说一个假条看出这么多也是明眼人。
 
  逸美便笑说我小时候也曾冬悬腕夏转笔。我爹身上虽都是些文人的旧杂碎但传给我的几本帖子还是很好的。
  两个人又突然没了话。
 
  逸美便问你不问我爹是做什么的?
  仁珏应道我不问你要想说自然会说。除非你是等着我问我问出来那又没趣了。
  逸美就哈哈大笑对仁桢说你这个姐姐是一等的聪明。
  仁桢一片茫然心里想着这两个人在家里却好像打起了哑谜。
 
  晚饭果然是一桌子的山东菜。徐婶还特地做了些家常的吃食除了疙瘩汤还有韭菜合子豆腐卷和油炝饼。逸美竟露出喜不自胜的表情说隔了这么久都忘了这些东西是什么味儿了。
 
  慧容说那就要多吃。徐婶也是难得做我们是沾了你的光今儿个一起来回回味儿。
  逸美就夹起了一只韭菜合子咬得脆响。嚼了几下不住地点头说徐婶的手艺地道。
  徐婶就有些自得说我做饭这么久还没有被学堂里的先生夸过还是个女先生。
 
  仁珏就笑说徐婶现在新式学堂里都叫老师。
  徐婶就说对老师老师老师比先生好。那些先生只会手里拿着戒尺摇头晃脑哪里有我们这个老师爽气。我们桢儿只说老师好从没说在学堂里挨过打。
  一桌子人便都笑了。
 
  逸美说我娘做这油炝饼是最拿手的。她有一只小鏊也是从娘家带来的嫁妆专门用来烙饼。小时候我就守在她身边儿。她烙一张我就吃一张。
  徐婶就说女人要会做饭才能嫁个好人家。就算是大户的小姐也得做得几道拿得出手的菜。逢年过节不好输给妯娌们。
  慧容就说看来你娘也是个持家过日子的人你一个人出来她该不放心了。儿行千里母担忧。
 
  逸美沉默了一下说我娘不在了。
  慧容放下筷子心里倏地有些疼。她突然觉得眼前这女子其实还是个孩子。她看着逸美木呆呆的眼神问道家里还有谁?
  逸美的眼神还散着这会儿收回来答说还有一个爹。
 
  她埋下头喝了一口疙瘩汤闷声说我既出来了就再也不想见他了。
  过了半晌逸美说我娘死是让这个人累的。逸美说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
 
  几个人就听她讲她家里。她说她爹是个读书人读得不错中过前清的举人。光绪二十八年废了科举这般人便没了用处。时势变了没什么但人要甘心。可她这个爹是这样的人治世乱世总想着要成就一番事业。范老先生最佩服的一个人是直隶总督李鸿章。洋务派自甲午战争后一蹶不振是前车之鉴也毕竟离他遥远生不逢时。后来竟打算跻身行伍。先是听说了冯玉祥在滦州成立“武学研究会”;民国翌年又知道了袁世凯命陆建章在北京组建左路备补军要用冯玉祥他便觉得机会来了。可逢到这时恰值冯邀集旧部阴错阳差他竞投到韩复榘的麾下。本来倒也算顺遂。韩因北京政变算是立下一功天津一役又被提升为第一师师长并兼任天津警备司令。范先生也由当初一个幕僚位至团级。然而四年之后韩复榘却叛冯投蒋次年即任讨逆军第一军总指挥在山东倒戈于晋军。这样几番下来范先生便觉得这人其实很投机并不似他外表这么粗疏。离开自己的抱负似更远了心里直有明珠暗投之感就有了去意。然而韩察觉到了就先下了手将其软禁。一为不忿其似有二心一也是怕他重归冯部将军事机要泄露。其实范先生想的是要归隐已是人世的人再想要出世恐怕就不由得自己了。范家的人突然就没了他的消息。久了人心也灰了。范太太积郁成疾终于殁了。待他两年后终于回来家里已是空荡荡的一片。
 
  逸美说凡事争不得我爹拐了一大圈还是绕了回来。我长这么大就没怎么见过他。后来一个人在北京读书他来看过我一次人老得让我也不忍看。可我想起我娘心又硬下来。
 
  他那次来倒是给我讲了个笑话说的是韩复榘的附庸风雅。韩到齐鲁大学演讲站在台上说今天兄弟只和大家训一训。你们有文化都是大学生、中学生、留洋生你们这些乌合之众是科学科的、化学化的都懂七八国英文兄弟我大老粗连中国英文也不懂。你们是从笔筒里爬出来的兄弟我是从炮筒里钻出来的因此对你们讲话就像对牛弹琴……接着韩复榘又说今天先讲两个纲目蒋委员长的新生活运动兄弟我双手赞成就是一条行人靠右实在不妥大家想一想行人都靠右那左边留给谁呢?第二个纲目刚才看到学校的篮球赛事十来个人穿着裤衩抢一个球多难看。叫总务长明天到我公馆再领一些钱多买几个球每人发一个省得再你争我抢。第三个纲目……完了。
 
  大家听了都笑岔了气。慧容说他倒是乐善好施得很。可堂堂一个政府主席怎么也没个秘书帮他写上几句?
  说完这个笑话逸美哭了。哭哭又笑笑。
 
  慧容叹一口气说也真是个疼人的闺女。赶明儿要常来你只身在外这也算是个家。
  以后逸美便常来了。因为性情的爽利大方很快便与冯家的老小都熟识了。渐渐地也不将自己当成了客。有些活儿竟也会搭把手干下人一开始十分惶恐说范老师您这样老爷太太都要骂我们。她便挽起袖子说我小时候这些活儿也干得不少。冯姨若是骂你们我倒要和她说说道理都是一样人活儿还真的分谁干谁不干了?
 
  徐婶就笑说范老师和我们二小姐好得像一个人倒真是两般性情。理儿是这样可你那教书的活儿我们还真干不了。
  逸美便说只恨我是个女子若来世做了男人能干的事还多着呢。
 
  可她这般还是有人不待见便是三大爷明耀。一个受了新式教育的侄女已经让他头疼又加上这么个假小子。他想冯家的闺秀规矩迟早要出些乱子。
 
  青衣
  仁桢第一次见到言秋凰是民国二十五年。她记得清楚因为同一年范逸美在冯家失了踪。
 
  她是在十条巷的巷口看到言秋凰的。她先看到的是父亲冯明焕。父亲清癯瘦高的背影还有颜色有些发旧的墨蓝绸长衫都很易辨认。
 
  按理她下学很少走过这条巷子。这一天是因为突然很想吃“永禄记”的糖耳糕便缠着二姐拐到了这里。这时候她觉出仁珏的手心里渗出了细密的汗。几步之遥她本能一样唤了一声爹。
 
  仁珏原本僵在原地听到这声却手里一紧牵着她就要转身。但一切已经来不及。也是本能一样明焕听到熟悉的声音回过头。
  仁桢看到父亲面无表情眼神空洞无内容。目光停留在自己身上竟然挪动不开。却见对面的陌生女人迟疑了一下脸上泛起柔和的笑。女人款款地走过来躬下了身子对她说我没猜错这就是桢儿。老听你爹说起你。
 
  仁桢闻到一阵不知名的香气从这女人身上弥漫过来。这香味十分丰熟温暖竞让她不觉间嗅了一下鼻子。没有等她回答女人直起身轻轻说这位是二小姐吧。仁桢看见姐姐却昂一下头将眼光偏到一边去。
 
  仁桢觉得二姐的神情未免有些不太礼貌。她便和事佬一般地开了口说请问你是谁?
  女人笑了露出整齐的牙齿。牙很美细密如同白色的贝壳。她执过仁桢的手打开在她掌心一笔一画地写下一个字。仁桢也笑了因为手心很痒。
  她说这是我的姓。
 
  你姓“言”啊。仁桢辨认出了这个字很兴奋原来这还是个姓。
  “桃李不言下自成蹊”。他们都叫我言小姐。
 
  言小姐。仁桢重复了一遍觉得这声音的绵糯是很符合她对“小姐”这个词的想象的。这称呼应该是有些柔和娇带有着被呵护的成分。她觉得自己和一众姐妹性格里都有些铿锵便似乎当不起。这女人其实穿戴是很朴素的甚至脸上并没有妆。但看着你的时候眼睛里却有跌宕。一层层的最里面一层是种懒懒的困意却有要讨好的意思。当仁桢看出了这层意思就突然在心底生出好感来。她就从身边的袋里取出一块糖耳糕放在言小姐还摊开着的手心里说请你吃。
 
  女人说是“永禄记”的吧我最爱吃就不客气了。说完又笑了。这一回仁桢因看得仔细发现这自称小姐的人眼角已有了浅浅的纹路。
  女人回过身仁桢看见她松绿色的旗袍簌簌响了一下随着身体的扭动泛起波澜。女人说冯先生好福气。令爱年幼已是知书达理。又说不知道我后天的大戏桢小姐赏不赏脸来呢?
 
  这时候仁桢突然惊觉这女人便是活在家人口中的“戏子”言秋凰。这实在是有些意外。跟着父亲看过她演的一出《思凡》。台上那个人的光彩身段与唱腔美得不可方物。虽则长辈们提起这个名字口吻都十分微妙。但在她心里却好像是仙界下来的一个人。然而此时立在眼前却让她意外了。这意外是因为这女人的家常与普通。仁桢甚至注意到她手袋上的一粒水钻已经剥落拖拉下一个很长的线头。于是整个人似乎也有些黯淡了。
  也在这一刹那她发现在她与言秋凰对话的过程中父亲与姐姐保持了始终的沉默。
 
  多年以后仁桢想起她与这女人的初遇仍然觉得是美好的。哪怕此后她的记忆受到历史与他人的改写。但对这个场景的重现她会在心底荡漾起一点暖。女人的面目日渐模糊令她对曾发生的事情有些不自信。她会寻找一些只字词组让那个下午重又清晰与丰满起来。
 
  她在一张发黄的报纸上看到了女人的照片。报纸有些发脆她将它小心地铺展开。因为老花她不得不弯下腰让自己与报纸保持了适当的距离。在那个时代这张照片算是拍得十分好。言秋凰烫着波浪的卷发顾盼生姿。虽然是一贯的明星的样态几乎有些刻板但并不见一丝造作。笑得也好并且在这含笑的眼睛里她又看见了当年的那一点“讨好”。这让她心里动了一下。
 
  报纸说的是言秋凰来到襄城前的一桩往事。大约在当时甚嚣尘上仁桢也曾听家里的大人提及可是总有些不自觉的夸张与游离。比如说起言由北京一番辗转至此地总是用“流落”一词。这报上的文字虽多少也有些小报口吻但事情的脉络总归还算是清楚的。
 
  说起来作为梨园中人言秋凰早年算是颇为顺遂的。虽则当时女旦并不被看好但言秋凰入行却是个机遇。原是有些家世的孩子祖上是镶蓝旗的汉籍旗人听说和鄂尔泰一支还有过姻亲。早年失怙但有一个叔父官至三等轻车都尉驻在御河西岸的淳亲王府。家境原是颇不错的。可洋人打了来一场“义和拳”家业毁了一个干净。叔父先是无罪失官两年后郁郁而终生活便难以支撑。她婶子就打通关节将她送进亲王府做了女侍。
 
  淳亲王府上的老福晋原是个难伺候的人。但这孩子做事十分伶俐因为家中变故形于神色眉目间又惹人哀怜竞很得上下人的欢心。老福晋好戏家中大小堂会便是不断。这小女孩子也颇学会了几出。一次亲王在园中见这丫头躲在僻静处口中咿呀听了竟是一折《坐宫》正唱到:“我这里走向前再把礼见尊一声驸马爷细听咱言。”这一段西皮流水唱得雍容自如。再听下去念科都有式有样。亲王便很感慨这孩子平时安静讷言此时却焕发出了十二万分的神采或者真是祖师爷要赏饭吃。如此便将她的婶婶找来说是免了典价送到戏班去好好栽培。
 
  这戏班便是当年京城称首的“和云社”。拜了师傅是大名鼎鼎的刘老板刘颂英。刘老板本是抱定不收女徒弟的因为淳王爷所荐就见了一见。这丫头谦恭有礼带些男儿气度稳健中却有些哀艾再一听声音竞真是唱青衣的好材料。也是爽快人当时就拍板收下了。原本那日桌上摆着本《苕溪渔隐丛话》要听这孩子音色便让她随意念了一段。书上录了苏轼的句“秋风摵摵鸣枯蓼”。大约也是紧张这孩子竟将“风”念作“凰”。做师傅的心里一动倒觉得这错是个吉兆就干脆赐了个艺名“秋凰”。
 
  做婶婶的是个知恩承情的人。以后言秋凰红了念着老太太的话从未忘本将淳王爷与老福晋的寿诞铭记心中。到了时候就去王府里唱一个晚上的堂会。经常有新排未公演的戏又在王府先演上一场。老福晋八十寿辰压轴就是言秋凰新排的《武家坡》。如此言秋凰是分文不收说是孝敬。这样王府上下对她便愈发爱了。周边的人也都力捧。到了十九岁上已经是京城数一数二的青衣。风头甚至盖过了师傅。
 
  按说刘老板也是个很有心胸的人。爱才也惜才对这个女徒弟的培养不遗余力。言秋凰红了他最初也是喜在心里。旁人多少有些闲话过耳他也不当回事。直至言秋凰有了自己的戏班“雨前社”。首演《碧玉簪》那真个叫盛况空前。每晚的花篮几十个堆放得拥拥簇簇。场场爆满戏院门口汽车一字排开二百多辆。茶会堂会言秋凰更无一丝之暇。相比之下当师傅的这边倒显出了寂寥来。
 
  报纸上说的是这年秋天的事情。也是梨园界著名的“刘言之争”。后来好事的人说这“流言”不祥注定是一语成谶。《钟业晚报》投票评选八大名伶。言秋凰与师傅排在了首十六位。说起来入围的都铆足了劲头。而唱青衣的偏就是这师徒旗鼓相当针尖麦芒。这年年底的游堂会两大剧院一个在“银兴”一个在“玉蟾”真格地摆起了擂台。捧刘与捧言的两派唇枪舌剑在各大报章上对上了火。一是久积薄发一是锐气当前。势均力敌难分伯仲。剧场夜夜高满观众是听得如痴如醉。两人是越唱越勇。这夜里散了场剧场的经理带了张字条来说是刘老板托人捎来。言秋凰展开看了:“凰儿吾徒明暂休一夜。念念。”恰言秋凰在“银兴”连唱六场新编的《法门寺》广告早就贴了出去。想不能对观众食言便又上了台。到下傍晚“玉蟾”也上了广告是刘老板的箱底剧目《玉堂春》。坊间便说这一夜是有决战的意味了。这六场唱下来叫好不绝。然而下了台言秋凰便看出众人神色不对。追问之下师父压大轴倒在了台上咳出了一口血。
 
  这张旧报纸的标题:“望鹃啼血花落去新凰清音换新天”。这大约是言秋凰最后一次出现在新闻的头版。后来据说是她自愿退出了“八大名伶”的选举。在众人的不解与期待中半年未再登台。这年的年底积郁成疾的师父殁了。她一身素裹.守了半年的丧。临了给师父的遗像磕了一个头立下誓言从此离开京津伶界。
 
  后来又有人说她在沪上停留。无奈一个女人又少人扶持竞分外艰难。洋场上的规矩正邪难循一来二去得罪了黑道上的人。好不容易脱了身辗转一番才来到了襄城。
 
  襄城这地方比起京津民风大约又淳朴容纳些言秋凰便安置下来栖身在一个叫“荣和祥”的戏班。这里的票友知道来了个女伶叫“赛慧贞”也觉得稀罕口耳相传。开始的几场挨在几个角儿当中唱上一段便不觉得惹眼。后来一出《鸳鸯冢》有段西皮慢板是极难把握的却被新来的女旦唱得行云流水。听者骤然发现了这青衣的不同凡响。没过多久便有见过世面的票友辨认出原来就是名震一时的名伶言秋凰。
 
  襄城原本不大这事便很快在票友间传开了。关于这一层对于言秋凰与父亲的相识仁桢有许多的想象。直至长大以后她仍然觉得这想象的诸多版本并未有一个是真正可说服自己的。
 
  她每每想起八岁的自己当初与父亲践约去听言秋凰的大戏实际便是这想象的开始。
 
  那是她第一次踏进重新整修后的“容声”大舞台。在襄城的地界上出现这么一处地方多少堂皇得有些不真实。门里悬着半人高的灯笼一字排下来上书“玉楼天半笙歌起蓬岛闲班笑语和”。迎脸儿的花岗岩影壁镶满了各色脸谱生旦净末丑一应俱全。并不缭乱仿若色系。因间中自有秩序便顿然气势非凡起来。进了去才知别有洞天。椭圆形的舞台已扩建到了十余尺宽。台前蒙了重重的叠帐紫天鹅绒制光影在灯底下熠熠地波动。座位排了两百来个。前排照老例儿自然是酸枝的太师椅、八仙桌却依墙又摆了几张镶了软垫的贵妃短榻布局一时之间中西合璧起来。仁桢看着新鲜并不知道这是为城中几位军界要人的姨太太特设的只嚷着要去坐。父亲明焕没理会她嘴里轻声说这角儿还没几个倒先把京城里的派头学来了。
 
  说着便牵了她的手上楼去。巴洛克式的转角楼梯通往楼上的包厢。这包厢是几个有名姓的大户留下的。多是为携了家眷免得抛头露面图个清静。冯家是长期包了一个。可是这一日偌大的地方却只有他们父女俩。仁桢便站到了椅子上手扶着栏杆往下面张望看着底下人头攒动。见过的没见过的人来来往往作揖打招呼寒暄。真真假假假假真真倒也十分热闹。她正看得真切明焕却将她抱下来说小心栽了跟头下去。你不是孙猴儿到时爹可没有筋斗云来救你。
 
  说着鼓点便响起来。开场的是一出武戏《挑滑车》。角儿刚上来亮了一个相便跟着有喝彩的声音。这折戏用来热场是极好的。说的虽是个鲁莽的英雄倒也十分的有作为观众便会投入。扮高宠的叶惠荃据说是“金陵大武生”赵世麟的弟子。赵虽是长靠优于短打行家云其拙于翻扑但仍有许多看家功夫像是大靠夹鞭飞脚三越都是旁人不会的。一一传给了这弟子便十分的有看头。而这叶惠荃因为后生英武逼人眉宇间又有些富贵气。肩上四支蓝色令旗上下翻飞倒真将个少年气盛的王爷将军演得很像一回事。仁桢对这一折戏并不陌生。小时候听父亲讲《说岳全传》内容是熟透了的。说起来她总是对这高宠有些同情怪岳武穆不近人情将个少年人逼急了终于有些头脑发热。可又真是有本事的替岳飞解了围却不得善终。为了打外面的人死自己人是可以可这样死终究有些无谓。所以仁桢看这出就十分入戏每次高宠一得意仰天而大笑她便心里捏一把汗想着他离死期不远了。当挑了第十二辆滑车见他直挺挺地倒下仁桢就如释重负然后又惆怅得很。她再惆怅底下叫好的声音不绝于耳。那角儿禁不住央求又活生生地出来谢了一个幕。这下倒真显出了她自己的傻来。
 
  可终究是分了神为了这个死而复生的英雄下面就有些看不下去。不知为什么演到中央插了一折昆曲《风筝误》。明焕叹了口气说“花”“雅”合流也真是没有规矩。昆曲的唱腔持重绮靡对一个小孩子来说便是有些闷。所以当一个面相很老的小生在台上咿咿呀呀仁桢险些坐在椅子上瞌睡起来。好在他身边还有个书童倒是很活泼可喜。只看着他手执着一只风筝在那里长篇累牍地对书生讲着大道理。可是仁桢听不懂他在说什么精神终于涣散了下去。
 
  就在这时她看见对面的包厢里坐着几个人。因为光线昏暗衣着形容并看不清晰。大约很有些排场只见得一团锦簇。锦簇中却坐了一个少年。这少年笔直地坐着凝神屏气是个端穆的表情。他身旁的女眷交头接耳。他却似乎不为所动只是远远地望着舞台。眼神也是静止的虽然和泰却看不出喜乐。倏然间他转动了一下颈子解开了蓝绸夹袄上的一粒扣子。旁边便有个仆从躬下身和他说了一句话。他便抬起手只轻轻摆了一摆。再静下来仍然是个端坐的姿态。仁桢便有了一些兴趣觉得这人的做派像是这戏外的另一出戏。虽然眉宇已见了些成人的轮廓可以俊朗来形容。那微微垂挂的嘴角分明还是稚嫩的。这份老成与克制便有一些可笑。
 
  接下来的一折《三岔口》本是仁桢十分爱的。加之扮了任堂惠的小云昌在当地也算是一个角儿台下便很起了一些反应。明明是大亮的一片戏中的两个人却要装着在乌漆抹黑间不明就里摸摸索索地打斗。却是摸也摸不到碰也碰不得。每看这一出仁桢就在心里恶作剧盼着两个人不由己地撞到一处去。只是她今天有些分心了。打到最紧张的时候刘利华一个鹞子翻身稳稳落在地上。她便又向对面望过去。少年人神情凝滞眼里依然没什么内容。仁桢便想真是一个木头人。这样想着就打了一个很大的哈欠。
 
  任堂惠与刘利华还未和解仁桢却听到些骚动的声音。忽然却又静下来。她引了引脖子朝底下看过去。什么也没瞧见。人们却一水儿地往后场望。再接着望的人都陆续低了头。她就看见是一群人走了进来。打头的男人披着斗篷个头儿不高只看得见清瘦的背影。走路垮着一边的肩膀也并不挺拔。他信步走到台前台上台下一时之间都停止了动作鸦雀无声。舞台的马老板赶了来给这人鞠了一躬表情很是惶恐只连连说和田君莅临有失远迎。
 
  男人站定作揖回礼只见他将手慢慢放下来说道老板客气话就不用说了。上次在天津到底错过了梅博士深以为憾。今天言小姐的演出是不得不来捧场了。
 
  他的国语十分地道北方腔儿带着些喉音。然而字间仍有生硬暴露出了他是个异族人。仁桢只觉得这声音耳熟。正恍惚待他侧过脸.便立时间认出来是几次三番到家里来的和田润一。甚至有次她下学回来竟和他打上了一个照面。这男人的脸相和她印象中的日本人并不十分相符。青白脸色眉目疏淡却长了茂盛的卷发。那回他看见她从口袋里掏出几块糖放在手心里冲她笑一笑。这些花花绿绿的东洋糖块让仁桢迟疑了一下。但是慧容走过来牵着她的手把她带进房间去了。
 
  这时候和田将身上的斗篷缓缓解下来里面却是一袭青布的长衫。斗篷落下的一刹那简直像变戏法一般迅速蜕变成了一个普通的中国男人。他冲马老板一拱手马老板立即会意。并不等有什么交代坐在前排的几位当地的所谓贵人纷纷起身来虚弱地笑一笑被伙计引到后面一排坐去了。和田与他的手下便要落座。贵妃榻自然也空了出来。女眷们看着男人们站起来都有些紧张亦步亦趋。然而有一个很年轻的是联合准备银行秦行长新娶的续弦。大约是平日里给宠惯了有些不知厉害别扭着就是不愿意走。男人作势不管他。眼见和田的手下走过来她才慌乱着站起来。旗袍竞挂到了扶手拉扯不开。那浪人模样的年轻人嬉笑着将手按在女人不慎露出的大腿上。女人惊叫了一下躲开去。这青年正嘟噜了一句什么。和田走过来看了青年一眼一个耳光打在他脸上十分响亮。青年被打蒙了捂着脸。这一巴掌太突然倒好像打了在场所有人的脸热辣辣的。
 
  仁桢被这巴掌打得有些惊怕。她回头看一眼自己的父亲。明焕袖着手低下头也正看着她。她再抬起头却看见对面的包厢里那少年的脸色。他仍是端坐着眉头却微微地蹙着眼睛里有波动。
 
  场上寂静得怕人。和田却走到马老板跟前短促有力地鞠了一躬说叨扰了。
 
  他整了整长衫慢慢坐下来。目光移向台上。台上的两个演员正不知所措。手与脚都摆得很不是地方。和田重又站起身。他冲着演员的方向缓缓地拍起了巴掌。这掌声并没有人应和在高阔的大厅里显得格外的寂寥。
 
  马老板头上渗出了一层密密的虚汗。他对着幕后的锣鼓班子扬了扬手。半晌先是稀稀落落的几个鼓点试探似的然后频密起来。演员愣一愣神跟着鼓点亮了一个相接续上了情绪。台上台下终于又热闹起来了。
 
  和田满意地坐下来。
  仁桢一抬头看见对面的包厢已空无一人。
 
  一折《坐宫》两个演员做念是中规中矩全然无精彩之处。到了铁镜公主的一段西皮流水快得好像是要赶场子。不是杨延辉急着出关去倒像公主要逐他走。杨四郎在快板又唱错了词竟也没有人计较喝倒彩。都知道压轴的言秋凰就要出场了。
 
  戏单上写的是《宇宙锋》恰是“修本装疯”一折。仁桢暗地里欢喜因为这一折戏是她最爱的。正旦行里头她爱的并不多却独喜欢这个赵艳容。依她一个小孩子的眼光也看得出这青衣其实是美在了一个“苦”字。《武家坡》里王宝钏十八年的寒窑苦得痴心;《望江亭》里的谭记儿先是孤寡后情事辗转又苦得无谓。前前后后竞没一个人可自主命运的。独这个赵艳容摊上一个机关算尽的奸相做爹已然不幸。后夫家又几近灭门。她本也是悲戚的但终究是给逼急了到最后竞也破釜沉舟装疯卖傻起来。要上天要入地哪里有一个女人可有此等气魄将一群男人上到皇帝老倌下至满朝的文武给耍得团团转。然而仁桢终究是有些心疼她。她本也并没什么主意先是说什么“先嫁由父母再嫁自己身”这样讨价还价到底是有些苍白的。不知怎么的仁桢就想起了二姐。二姐乳名“蛮蛮”是个自由惯了的人如今也没嫁上个好人家仁桢竟比她自己还着急。这以后的事不知要到什么时候了。
 
  开场锣鼓响起赵高踱着方步走出来。形态沉郁倒是颇有气势。家丁念白:“二堂传话有请小姐出堂。”众人屏息望向台侧。哑奴速行立于台中。只见言秋凰一身黑帔莲步轻移慢慢进入视线。站定垂首。待她抬起头来幽幽念道:“杜鹃枝头泣血泪暗背啼。”同时向台下张了一眼仁桢心下遽然一惊。她并未意识到瞬间这一眼会影响了她之后数十年的审美。她只是惊奇一个女人的哀戚竞可以在眼神流转间被表达得如此美丽如此内容丰富。是哀而不伤却也是穆然成习。
 
  大约这个亮相也击打了众人。先是顿然没有了声音突然有人回过神来禁不住叫上一声“好”。台下便纷纷鼓起掌来。突然间前排有人用日本话嚷了一句什么然后也噼里啪啦地拍起了巴掌。其他人听了倒噤住了声没言语了。
 
  接着的情节是赵艳容哀求父亲修书奏免匡家之罪。一段西皮原板。京胡绕梁言秋凰便开了嗓:“老爹爹发恩德将本修上……”声音凝腻和婉。然而唱到了“上”字的尾音上声音却突然间断裂劈了开来。几近刺耳令人猝不及防。这时候仁桢看见言秋凰捂住了自己的喉头急促喘息开始剧烈地咳。咳得掏心掏肺身体都禁不住抖动起来。待她终于镇定便向台下屈身行礼向后台匆匆走去了。
 
  这一幕实在是出人意表。
  半晌马老板才走上来脸色紧张一面赔不是一面解释说言小姐积劳成疾今日的得罪马某甘愿承担。演出票款全数退还。人们哑然继而窃窃私语。就有人冷笑揭这马老板的老底说原是山东青州的一个戏霸。这次跑到襄城来混到底水土不服是败走麦城了。然后就有人开始起哄乱嚷嚷说要砸场子。
 
  在这声浪中和田缓缓地站起来从手下人腰间抽出一把武士刀。并未多作犹豫便走到台上眼睛也没在马老板的身上停留。他环视众人脸颊似乎抽动了一下然后将刀高举狠狠地插在了舞台中央。
 
  在众人瞠目中武士刀还在孤独地晃动。和田披上斗篷施施然离开。马老板要跟上去却被随行的几个浪人狠狠挡在了胸口上险些就是一个趔趄。
  仁桢张着口。当她确信眼前的事情已经停止才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父亲。她看到明焕在昏暗中点起了一支巴西雪茄同时脸上泛起了淡淡的笑意。台下响起了更剧烈的声音令仁桢来不及消化父亲的笑。甚至来不及做任何惊异的反应。她只记得那雪茄的味道浓烈而辛辣挥之不去。
 
  然而半个世纪后她再想起这不合时宜的笑容。总觉得其中有些安慰的成分。这或许是一种本能。仁桢并不知晓因为前一天风闻日本人的到场言秋凰曾经计划连夜离开襄城。父亲阻止了她同时将随身的雪茄剥开把碎末泡在一杯茶水里让她喝下去。
 
  你会暂时变成一个哑巴即使你自己想唱也唱不出来。父亲说。
  也因为这笑容仁桢打消了当夜去探访言秋凰的念头。是的她宁可这么想父亲与这个女人之间存在着某种盟约。这盟约中有一些不足为外人道的内容。
 
  这样想着她心平气和。将老花镜取下来折好。然后小心地将那张报纸轻轻地放进抽屉中。在这刹那她看见报纸上的女人微微扬起了嘴角表情依然是对她的一点讨好。
 
  风筝
 
  这一阵子逸美来得频密了些待的时间也长些。上下也都不再拘礼慧容早将她当了自家的女儿。这孩子性情豁朗爱说爱笑。又近些了慧容就和她说些体己话关乎家中、邻里又或者是出阁前的交游。甚至那么一次狠一狠心和她谈起了言秋凰。她听着应着却并没有什么观点。久了慧容便觉出了其中有一些敷衍。可是有一两回谈到了目下的时势逸美却骤然来了精神滔滔不绝。从八年前的改旗易帜说到华北事变。这恰又是慧容不大懂的都是报纸上的东西。东北与华北大都远得很。谈到张少帅逸美就不免有些忧虑。慧容觉得她是替古人担忧但又觉得她的表达与评述都十分可喜。因为有些话说得粗粝与铿锵并不太像个女孩子慧容就觉得她又像是半个儿了。又一想到底是自己老了眼界又浅。现在的年轻人特别是这些女学生受的教育到底不同些。
 
  说起来左家的教育向来是有些须眉气概的何况十余岁的时候慧容还和姐姐学过骑射。但那始终都是面上的东西。到头来“国”是男人的事“家”是女人的事没人改变得了。可如今这一代人却合并成了“家国”。这么着女人似乎也要兼管起男人的事情来了。
 
  这年秋深稻子熟得晚些。男丁多派到八县乡里去收租家里的气氛又无聊了些。就有人提议不如找些女红来做打发时光。这冯家的针线活计向来大多是出于自己人之手。当然一来是因为家教二来也是为了娱乐。绣品里风雅些的自然就是小姐们的陪嫁。说起来冯家的刺绣的确是不俗的。由老姨奶奶带起根底就不一般。后来呢慧容一代算是后续有人。因为男人们和城中一些名士如郁龙士、路食之等人往来酬唱便有不少字画真迹挂在家中。慧容最喜的是八大山人与倪鸿宝。论丹青笔意前者孤冷后者虬然无矩。她便以此为本以针作笔临为绣品。一时间家中女眷也曾兴致勃勃。说是临摹多少是要有些创造力的。如何配色如何取线如何漶漫背景说到底都是挑战与学问。这一来由冯家流传至城中闺阁且是兴盛了一阵。甚至男人们也开始攀比衣裳的襟绣纹饰多半也是炫耀内人技艺。只是这几年世道乱了心也都淡了下去。没人提也没人做了。慧容见又提起来一家大小就都找出了针线笸箩五色丝线。
 
  看这阵势逸美有些兴奋说真是没见过。慧容笑说这些都是要娘教的。逸美当下就有些黯然。慧容知道说错了话立即接上去说所以呢丫头你的活儿就只好我来教了。
 
  逸美听着一阵感动。这一下也看得出逸美是毫无经验的。纫一纫针都成了头等的难事。一头的大汗也穿不进针眼儿。然而她很快发现了自己的另一用处。就是帮女眷们描图样花鸟虫鱼草行楷隶竟是分毫不差。这又证明她到底是聪慧的慧容就有些希望。然而再教拿起针的手又还是分外笨拙。这教与学之间关系竞又融洽亲密了许多。
 
  晚上在饭桌上慧容开玩笑说要不要帮逸美寻个婆家。这襄城虽不大却也是有些出色的人才。逸美若不嫌弃认下一个干娘。这一份嫁妆冯家是出得起的。逸美方才还说在兴头上听她这句话却突然间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迸出了一句话:“天下未定何以家为。”到底是女孩子声音里又带着稚嫩。这话由她说出来就十分突兀甚至于没头没脑。本是句玩笑一桌子的人却都有些尴尬没了声响。这时候仁珏却突然间开了声说天下的事是蒋委员长的事和你有什么干系。你我的命数还是赶紧寻个人嫁了去吧。
 
  仁珏笑着说这话这一房的人却谁都听到声音里的冷。她搁下碗站起身慢慢地走开了。谁也都知道二小姐的性情是有些偏僻的。众人也都不以为意。逸美却再也没了话。
 
  转眼天又凉了些。渐渐地仁桢也发现范老师的话近来少了很多。她飒爽的样子因此变得深沉。原先是有些孩子气的这孩子气里是激昂与理想的成分。而这时候人却在安静中有些黯淡了。课也就上得循规蹈矩。孩子们便说许久没有听到范老师的歌声了。仍然还是会到家里来似乎比以往更多了些。吃饭拉家常却也不再是高谈阔论的意思。人也礼貌得似乎有些生分。慧容便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笑一笑摇摇头。吃完饭仁珏离开她也便跟着去了。
 
  这天夜里仁桢因为不会功课就去后厢房找二姐。这后厢平日里是很少有人去的。一来是因背阳到了梅雨后就格外阴潮;二来原先是老姨奶奶住的地方。这老姨奶奶向来身体尚可。可三年前中秋后突然一场暴病殁了。家中就说她是常年有怨艾之气郁结着。这后厢房在众人眼中便也不怎么吉利。就这么空了下来。一直到仁珏回来自己要搬去住说是那里最安静。大家知道二小姐打定主意的事没商量便就都由她去了。
 
  仁桢朝后厢走过去也觉得阴冷。远处传来一声尖厉的呜叫接着却戛然而止。她打了个寒战辨识不知名的鸟或许是秋蝉。抬了头月亮也不怎么看得见隐到深深的霾里去。只有些墨蓝色的光微弱地游出来很快又被一块云给遮了去。
 
  二姐房里还亮着灯。仁桢走近了听见有人在说话。门虚掩着她抬起手想要敲门却突然听见有啜泣的声音。仁桢透过门正往里看看见二姐立在桌前脸色木着却有两行泪正从眼里流出来。范老师正坐着也是苍白的脸色。这时候站起来将手抬起停顿了一下终于落在二姐的脸上慢慢地擦拭。二姐一把推开她。她愣在原地突然走过去将仁珏揽过来。仁珏抬起头看她忽而低下将头靠在逸美的胸口。手紧紧地捉住逸美的肩头捉得那样紧那样狠。仁桢看见她的手指深深陷进了衣服的纹理几乎要掐进那衣服下的皮肤中去。
 
  逸美仍然愣着由她去动作身体却也随着这动作在战栗下巴安静地扬起。仁桢看见范老师的眼角有一滴水珠慢慢地渗出来沿着脸颊无声地淌下来。
  眼前的一切有如哑剧。却让仁桢一时之间失去了感觉。她竭力地想挪动一下将自己头脑中的空白驱逐出去。这时候她的功课簿子掉落在了地上一声响。逸美转过身和仁珏一样眼睛里都是绝望的神色。逸美向门的方向走过来。仁桢飞快地捡起簿子跑了一步躲去院里的假山石后边。
 
  仁珏也走了出来。仁桢看见在黑暗中她执起了逸美的手没有再松开。
 
  第二个星期范逸美向小学递了辞呈甚至没有向她的学生们道别。而在冯家也从此失踪。
 
  仁桢没有向任何人说起那天夜里的事情。尽管她拿不准这与范老师的离去有没有关系。久了冯府上下都开始关心起二小姐的好友的去向。就连慧容也忍不住打听。尽管她知道这打听是不会有结果的。一如这个女孩在家中的出现是突然的也未有缘由。
 
  在慧容心情怅然的时候大女儿仁涓却回了家。按理这并无什么意外因为陪嫁去的五百亩地正在襄城近郊。每年这时候仁涓便回来收租。仁涓收了租似乎并不见要回去的意思。非年非节却在家里摆开了牌局叫上了几房的姨娘连黑带夜打起了麻将。这样过去了三日就很让慧容不快了。
 
  这一天见仁涓连晚饭都不过来吃慧容就去了她房里。话里终于没有了轻重说我养出的都是什么女儿嫁不出的嫁不出嫁出去的又不着家。家里有孩子有男人就这么着在娘家算是怎么一回事。
 
  仁涓手里执着一张八万正准备做一道清一色。眼见成了听到自家的娘这么一句呼啦就将手上的牌推倒了。
  姨娘们见四房的大小姐青白着脸色颤巍巍地站起来说但凡是有男人谁要来到这个地方和你两个未出阁的宝贝闺女在一个屋檐下。
  慧容听了心知道不妙嘴上却仍是硬的相夫教子哪朝哪代都是女人的本分。我做娘的还说错了不成。
 
  仁涓冷笑了一声那许是我错了我以为嫁了个如意郎君。如今小老婆死了还要我这个做大老婆的去收拾残局。
  说完她眼里呆呆地望一下自己的娘没有再讲下去。然而众人却一个个屏息不言有的眼里已看得出饶有兴味的颜色。慧容心里咯噔一下咬一下牙强镇静了下去对着几个姨娘的丫头说这几日劳你们主人家费心陪我们大姑娘。也该累了都回去将息吧。
 
  这是逐客令想看好戏的自然都不好留。然而这一幕在她们看来多少是少不了的谈资便都有些恋恋不舍。
  慧容关上门问道怎么回事?
 
  仁涓不说话只是捧起一把麻将牌。手一放上好的象牙黄落下来。声音清脆嘈切好听得很。
  慧容走过去将成桌的麻将狠狠一拂雨点一般落在地上。麻将弹跳起来有几颗恰恰撞到她的手背上一阵凉。
  怎么回事?她再一次问声音有些发哑。
 
  仁涓身体晃一下扶着桌子终于颓然坐下来说娘我是实在过不下去了。
  慧容听着仁涓混着呜咽将事情的原委说出来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
 
  原来这叶若鹤荒唐得确是太不像话了。那个同居的女学生后来打听下来竞还是个远房的侄女。女孩儿的娘终于知道了找到了南京来。为要那女孩回去是寻死觅活。女孩自然是不肯结果当娘的说要这男人休了乡下的婆娘娶了她。叶若鹤便回道漫说是娶即便是做小也得家里人答应。这新时代不婚不嫁男女平等恋爱倒是没这些约束了。这话说出来没等那做娘的发作女孩先吞鸦片寻了短见。事情终于闹到了修县来慧月觉得丢人是断不肯出面的。家里本就是多事之秋。有个在城里教书的儿子看过几本自己不懂的书是够叫人担心的了。现在又弄出这风月案子来。她心一横对仁涓说这夫有难妇相随。你在这家里大小事没管过。这一回人人都看着我这当姨的不能再偏袒你。往后我老了死了这家还是要交给你管若是连个丈夫都拾掇不了谁还能服气了你去。
  仁涓说我如何能管得了他。这世上能管得了他的大约只有一个二妹。婆婆您点错了媳妇可让我一个笨人怎么收拾。
 
  硬着头皮仁涓还是去了南京。虽说也是大家的姑娘但并未见过什么世面一路上都发着怵气势上先输掉了一半。见了死去女人的娘原来是个颇伶俐的人说出话来三分晓理五分动情。到最后仁涓竟也觉得她是天大的冤屈是叶若鹤将好好的一个闺女毁了。她便一面安抚一面立了誓说这女人的后半生由叶家来赡养。说完将随身的银票全都拿出来给了那妇人。又签了个字据叫她每年秋后去叶家在南京的银号领钱去。
 
  仁涓本觉得这事情办得很爽净可回了修县说给了慧月听。婆婆却先是苦笑又是冷笑说你真当叶家是金山银山一养一辈子我还真不知道家里娶进了一个活菩萨。这钱叶家出可以但要在你大少奶奶的用项里扣。
 
  仁涓十二万分委屈想自己的男人和婆婆如今竟都将自己嫌弃成这样。一气之下干脆回了娘家。
 
  慧容听到这开始也气。自己这大闺女向来不讨喜人笨些又有些小滑头。可这件事情却并没有做错是往大气一路的。便有些怪自己的姐姐为难。可再多想一层突然知道了慧月的用意是想给仁涓上个套将大手大脚的脾性戒掉。她便心中有数了。
 
  慧容说你婆婆是严厉些我可知道她是个说话板上打钉的人。这叶家将来不都是你的?只是现在倒真要仔细些从了她。我看你这几日将收来的钱又孝敬了老少娘姨将来左不了要吃我给你的嫁妆。
 
  仁涓听娘这么说并没有给自己出气的意思便说大不了不打牌了。打了这么多年少不了输掉了一处房子乐子倒都忘干净了。
  慧容就在心里笑这丫头人蠢笨说出的话不开窍。可意思却对了大概这一辈子都要歪打正着。
 
  仁涓沉默了好一会儿突然说出一句能救我这个做姐姐的大概只有二妹了。可那个男人恐怕也不是她想要的了。
 
  接下来的一年仁珏深居简出。仁桢原本很喜欢去上学。学校里头让她感觉更亲热温暖些。范老师的离去使得她对上学的兴味也减去了许多。见仁珏也不太想出门慧容便派了小顺接送仁桢。
 
  小顺已然长成了一个大人先前孩子的呆气早没有了。对这个三小姐以往一味惯着现在却也知道管她让仁桢觉得无趣得很。
  这天放学照例经过平四街。仁桢突然站定不走了因为她看着不远处城头上悠悠地飘起一只风筝。
 
  那风筝飞得并不顺畅升起了一会儿便又遽然落下。然后又慢慢地升起。一顿一顿的是有人在拉扯。风筝的图案也并不鲜艳可喜是一只墨蓝色的不知名的鸟。眼倒是画得颇大几乎带着些凌人的气势。仁桢不觉得害怕反倒有些好奇这时秋深日暮并不是放风筝的好时节是谁这样有兴致呢?
  身后的小顺看她抬头看了半晌终于有些不耐说小姐该回了。太太交代说今天要早点回去都等着。
 
  仁桢好像并没有听见他的话一径往城墙的方向走。又沿着阶梯走到了城墙上头恰看见那风筝在空中打了一个旋凭借了风力向着西南的方向飞起来。越飞越高超过了近旁的树木又飞得更远些掠过钟鼓楼的瓦檐。映着霞光变成了深紫的颜色好看起来。那对硕大的眼睛也在风中急速地咕噜噜地转动。
 
  放风筝的人是个少年只穿着件青布衫子在这萧瑟的风里看起来有些冷。仁桢看他是全神贯注身体纹丝不动只是手在轻轻地有节奏地扯拽操纵着风筝的飞翔。头是半昂着能看见在金黄色的光线里他侧面的剪影。他脸上并无表情没有哀乐似的。这时候风向突然变了。风筝在空中突然翻了一个身快速地坠落下来眼看着就要掉到城墙那边去。放风筝的人这时将手猛然一提接着右手抖动了几下。并无更多动作却眼见着风筝仿佛得了令又悠然升起了。先是一点一点地借了风力爬行一样又稳稳飞起来了。
 
  因方才太险仁桢看得有些瞠目情不自禁地拍起了巴掌。那少年听到慢慢侧过脸和她对视了一下又回过头去。这一下仁桢却停了手愣住。半晌她张一张口终于开了声说我认得你。
 
  少年没应她开始缓缓地收线。风筝在夕阳里浮动好似一只墨色大鸟。周边的云颜色红得重重叠叠像是打翻的胭脂氤氲开来。仁桢有些恍惚觉得它在光的笼罩中渐渐消失于血红的太阳里了。
 
  我认得你。仁桢说那天在戏院里头我见过你。
  放风筝的人嘴角扬了一下又收敛住。这一下到底还是有些稚气。风筝越来越近了。原来这只鸟体形是很硕大的。
  少年突然慢慢地说我也认得你。
 
  仁桢有些惊慌不知道为什么。她拧住自己的书包带子回头看小顺。小顺却不见了。
  你就是那个小丫头。少年转过头眉毛蹙着却没藏住一点笑。仁桢看见他的鼻翼轻轻翕动。他说这满堂的富贵独你一个三心二意东张西望。
  他的声音清冷是个大人的口气。这时候风筝已落在他的手里。半人高的风筝铺展着显得他的身形有点单薄。他回过身将袖子放下来又掸一掸长衫向城墙的另—头走下去了。
 
  仁桢看着他的背影越来越小慢慢地变成了一个蓝色的点。
  天的确是暗了下来。一阵风吹过仁桢缩了缩脖子觉出了凉。这时候小顺变戏法似的出现了拿一条大氅裹住了她。仁桢恨恨地问你跑到哪去啦?小顺一个哈欠说城头上风大得紧我到近处寻了地方打了个小盹。仁桢便嗔道我要告诉娘你也不怕我给坏人拐了去?小顺先一愣即刻嬉皮笑脸地说小姐口下留情小顺今后定效犬马。仁桢扑哧笑了说真不该带你看戏去看得你心也懒了嘴也油了。小顺想一想说话分两头说依小姐的这份儿精灵漫说被人拐了去不拐人就不错了。再说那卢家的少爷也不是坏人就是性情讷些。
 
  卢家少爷?仁桢口中念了一下。
  可不是?城东思贤街“德生长”的独苗家里宠着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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