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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鸢》A

作者简介:
 
    葛亮,原籍南京,1978年出生,现居香港。文学博士,毕业于香港大学中文系。文字发表于两岸三地。著有小说集《七声》、《谜鸦》、《相忘江湖的鱼》,文化随笔《绘色》等。 
 
    曾获2008年香港艺术发展奖、首届香港书奖、台湾联合文学小说奖首奖、台湾梁实秋文学奖等奖项。作品入选“当代小说家书系”、“二十一世纪中国文学大系”、“2008-2009中国小说排行榜”及台湾“2006年度诚品选书”。长篇小说《朱雀》获“亚洲周刊2009年全球华人十大小说”奖。作者也是这一奖项迄今最年轻的获奖人。


 
内容简介:
 
    首次追溯祖辈身世,叙写家族故事 
    七年一剑,工笔再现民国“清明上河图”
    睽违已久的大时代,自由、智性、不拘一格!
 
    小说开端于上世纪二○年代,以主人公卢文笙的成长起笔,襄城商贾世家卢氏与没落的士绅家族冯家的联姻为主线,书写中国最为丰盛起伏的断代。 
    笙哥儿自幼酷爱的风筝,犹如命运引线:直鲁联军煊赫未几,淡出历史;华北入寇,梨园名角命若琴弦,文化菁英风骨激扬。经历多舛人生,文笙终与冯家三小姐仁桢相遇相知,缘定于乱世。政客、军阀、寓公、文人、商人、伶人,群落交织,在葛亮笔下复活再现,灵动勾勒出一幅民国社会的生态图景。浑然磅礴,细緻入微,笔触起落之间无不映照大时代的风云翻涌。 
 
    《北鸢》是葛亮继《朱雀》之后,书写近现代历史、家国兴衰“中国三部曲”的第二部。小说题为《北鸢》,出自曹寅《废艺斋集稿》中《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曹公之明达,在深谙“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之道。字里行间,坐言起行。虽是残本,散佚有时,终得见天日。管窥之下,是久藏的民间真精神。
 
  一部民国时期的“清明上河图”
  
  葛亮是目前文坛备受瞩目的新生代作家之一。他耗时七年完成的小说《北鸢》是继《朱雀》之后又一部极具文学想象力的长篇力作,这也是他“中国三部曲”中的第二部。小说分别从主人公卢文笙、冯仁桢的成长历程起笔,以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波诡云谲的民国历史为经,以襄城商贾世家卢氏与没落士绅家族冯家的联姻为纬,采用工笔细描和泼墨写意相结合的叙述方式,鲜活地呈现出动荡岁月中家族的兴衰、命运的沉浮、爱情的甘苦,不啻为一部民国时期的“清明上河图”。
 
  “鸢”者,风筝也。葛亮对小说题目做过解释:“北鸢”出自曹寅《废艺斋集稿》中的《南鹞北鸢考工志》一册。作者为何对“北鸢”一词情有独钟?我想,除了葛亮天生的“掌故癖”外,文字本身所携带的复义性才是其命名的根源。作为小说中的核心意象,“北鸢”既是推动小说叙述进程的引擎,又是作者传情达意的枢纽。卢文笙与冯仁桢因“鸢”结缘,可谓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然而,缠绵悱恻的儿女情事却被放置在动荡浇漓的时代风云之中,一场乱世佳人的爱情传奇甫一展开便已注定了“倾城之恋”的悲剧性结局。此外,文本中不断闪现的“风筝”意象,还为小说营造了一种压抑紧张的氛围和困顿惶惑的情绪。葛亮笔下每个人物的命运无不像风筝一般,漂浮无着却又挣脱不得,命若游丝怎奈风吹雨打。那些至强至大者如政客、军阀、商贾、寓公,至雍至雅者似文人、名伶、禅师、艺工,经过一番铁与火的侵蚀之后,都已变得面目全非。一种“山雨欲来风满楼”的窒息感与“身世浮沉雨打萍”的凄凉感借助风筝意象倾泻而出。
 
  此外,《北鸢》在小说美学及历史情怀上也独树一帜。王德威在《北鸢》序中指出:“当代作家竞以创新突破为能事,葛亮反其道而行之,他遥望父祖辈的风华与沧桑,经营出一种既古典又现代的叙事风格。”此言不虚。窃以为,葛亮有意识地将民国时期的风物、掌故与现代派叙事技法有机融合在一起,并且在明暗、虚实、动静等艺术辩证法的运用上做到了信马由缰、游刃有余。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北鸢》存在明暗两条叙事线索,明线讲日常起居和儿女情长,暗线则写家族兴颓与历史嬗变,明暗之间隐于不言,又细入无间。例如,家睦夜读《浮生六记》,文笙慨叹“一叶知秋”,以及小湘琴的照片、昭德的梦魇、仁珏与范逸美的拥泣……这些欲言又止的细节,遍布文本角落,着墨不多,却意味深长。晦明变幻的叙事线索牵引出的是一个个虚实相间的民国传奇故事。小说在讲述卢、冯两家日常生活及主人公命运遭际的同时,时常会随情即景,信笔荡开,畅谈一番民国人事风物,大至政经地理、城乡样貌、祭祀庆典,小至服饰、烹调、书画、曲艺,包罗万象,且巨细靡遗。虚拟的人物传奇与具体的历史场景水乳交融,给读者营造出一种如梦似幻的沧桑感。
 
  《北鸢》在叙事视角上亦十分考究。小说虽涉及诸多宏大历史事件,但却始终选取妇女、儿童的视角加以观照。葛亮从家庭内部入手,一方面将笔下人物放置在大的时代格局中反复打量,另一方面又以微观来烛照宏观,借助人物命运来钩沉情感记忆,探幽历史隐秘。这种“大风起于青萍之末”的叙事方式,使得历史经验变得亲切可感,触手可及。例如第二章“青衣”一节,仁桢第一次近距离观察名伶言秋凰时,不禁感慨:“看过她演的一出《思凡》。台上那个人的光彩,身段与唱腔,美得不可方物。然而此时,立在眼前,却让她意外了。这意外是因为,这个女人的家常与普通。仁桢甚至注意到,她手袋上的一粒水钻,已经脱落,拖拉下一个很长的线头,于是整个人,似乎也有些黯淡了。”正是这种以小博大、见微知著的叙事方式,将一代名伶雍容华贵中的黯淡颓唐清晰地呈现出来。
 
  随着情节的推进,小说叙事节奏逐渐由静转动,由徐而蹙,语言风格也从温润细腻转变为粗犷坚硬,这种转变呼应着剧烈变动中的时代脉搏。当日常陷入无常,当个体生命遭遇家变国殇,曾经的繁华绮丽注定沦为一片狼藉,曾经的温婉知性也只能渐趋如铁似钢。尤其是在第三章中,卢家人被迫背井离乡,一路上险象环生,如断线远扬的风筝,忽远忽近,漂浮不定。葛亮在这一章中冷眼含暖意,淡笔写浓情,以刚柔并济之笔墨,将鲜活的个体生命在时代变局中催生的恐惧与勇气和盘托出。
 
  整体来看,《北鸢》不仅勾勒出一幅民国社会的生态图景,也书写了中国最为葳蕤丰饶的断代传奇。弘一大师在《晚晴集》中认为:凡事念念不忘,必有回响。葛亮在小说中多次以书信互文的形式提到“念念”一词,一种沧桑之感由此而生,绵延不绝。
 
  第一章
 
  孩子
  民国十五年十月。黄昏文亭街口围了一圈子人。
  昭如恰在这时候推开了门。远望见许多的人影她叹了一口气这世道哪里就有这么多热闹可看。
  听说西厂新到了一批苏州来的香烛质地上乘昭如亲自走一趟。这些日子市面上多了些东洋蜡烧起来有一股皂角味闻不惯。太太们就都有些怀念起国货。老板奇货可居。不过“德生长”的一份是一早就留好了的。
 
  昭如遥遥看一眼想等街面上清静些再出去。西厂的伙计便说在门口围了整个下午说是个逃荒的。昭如低下头就回转身。这时候却听见了孩子的哭声。这哭声椎了她的心。鬼使神差地她竟挪动了步子循着哭声走过去。人群见是样貌体面的妇人到来也不说话自动分开了两边。昭如看清楚了里面的景象。
 
  是个跪坐的女人。身前一个钵是空的。女人身上穿了件青黑的麻布衣服并不见褴褛但在这深秋天是很单薄了。昭如一眼认出是件男式的长衫改的过分的宽大随女人佝偻的身体空落落地堆叠在地上口袋似的。女人一径垂着头沉默着。旁边就有人说前半个时辰还在哭这会儿兴许是哭累了。哭黄河发大水哭男人死在半路上也没个新鲜劲儿。就又有人说是男人死了么?要不是家里有个厉害角色我倒不缺她一口饭吃。先前说话的人就讪笑你就想!人家不卖自己卖的是儿女。
 
  这话让昭如心里一凛。同时见女人抬起了头来神色漠然却有一双青黑的瞳在满是尘土的脸上浮出来。昭如想这其实是个好看的人。想着那眼睛竟就撞上了她的目光。女人看着她呜咽了一下断续地发出了哭声。声音并不大像游丝竟十分婉转。哭腔里掺着断续的外乡话抑扬顿挫也是唱一样。听得昭如有些发呆。这时候猛然地有另一个哭声响起嘹亮得震了人的耳朵。昭如才醒过来这是她刚才听到的声音。婴孩的哭声。
 
  女人撩开了大襟昭如看到了一只白惨惨的乳房。旁边是一颗头覆盖着青蓝色的胎毛。女人将乳头塞进孩子嘴里。婴儿吮吸了一下似乎没吮出什么吐出来更大声地啼哭。女人便绝望地将脸贴在孩子的头上自己不再哭了。话没有断清晰了许多。说各位心明眼亮的慈悲人看见孩子饿得连口奶都吃不上。不是卖小子这么着大小都活不下去了。多少给一点儿打发了我算是给孩子讨个活路。
 
  她这么絮絮地说着孩子竟也安静下来。身体拱一拱挣扎了一下将头转过来。昭如看清楚原来是个很俊的孩子长着和母亲一样的黑亮眼睛无辜地眨一下看得让人心疼。跟身的丫头这时候在旁边悄声说太太天晚了。昭如没听见动不了像是定在了原地。
 
  周围人却听见了开始窃窃私语。女人散掉的目光突然聚拢。她跪在地上挪了几步直到昭如跟前抱着孩子就磕下了头去。太太好心的太太。女菩萨给孩子条活路吧。
 
  昭如想扶起她她却跪得越发坚定。躬身的一瞬间那孩子刚才还在吮吸的手指却无缘由地伸开触碰到了昭如的手背。极绵软的一下昭如觉得有什么东西突然融化了。
 
  接下来她几乎没有犹豫地从女人怀里接过了孩子。前襟里掏出五块现大洋塞到她手里。所有的人屏住了呼吸。这位沉默的太太将一切做得行云流水来不及让他们反应。
 
  待昭如自己从恍惚中回过神来人们已经散去了。她叫丫头小荷将斗篷解下来裹住了孩子。起风了已经是寒凉的时节。昭如将孩子抱得紧一些胸口漾起一阵暖。这时候她看见那女人已站起身来并没有走远。昭如对她笑一笑将要转身却看见了女人眼中倏然闪出的依恋。
 
  昭如一醒低声对小荷说你先回家去跟老爷说我今天去舅老爷家住明天回来。
  没等小荷接话昭如已经叫了一辆人力车放大了声量说火车站。
 
  昭如坐上了去往蚌埠的列车。这一路上她总觉得背后有双眼睛一切就要做得格外的堂皇与明朗。她有些兴奋也有些不安因为她并不是个会演戏的人现在已经演了一个开头却不知要演多久演给谁看。这样想着她心中有些莫名的涌动不由自主地将脸贴一贴孩子的脸。
 
  一路上孩子竞很安静阖着眼睛看得到宽阔的重睑的褶痕。
 
  外面暮色暗沉影影绰绰有一些塔似的形状在田地里燃烧着。那是农民在烧麦秸垛已是秋收后的景象。对于节令城里人知的是寒暖在他们则是劳作和收获。
 
  昭如并没有坐到蚌埠。火车走了两站她在清县下了车。
  昭如在城南找了间小旅店。
 
  旅店老板看着一个华服妇人走进来没有任何行李怀里却抱着个面色肮脏的孩子。他袖着手抬起眼皮脸上不忘堆了殷勤的笑。说起来这些年的来来去去他早已经见怪不怪。开门就是做生意其他是管不了许多的。家事国事都是他人瓦上霜。打十几年前五族共和说是永远推翻了皇帝佬可四年后就又出了个姓袁的皇帝。短命归短命可的确又出了不是。他就觉得时势不可靠做本分生意是哪朝哪代都靠得住的。
 
  他也看出这太太形容的严肃似乎有心事。为了表达自己的周到不免话多了些。昭如听见只是点点头这时她已经很疲倦。
 
  安排了一间上房。掌柜请她好生歇着就退出去。昭如却叫住他问他能不能弄到奶粉美国的那种。掌柜就有些为难说自己是偏僻小店弄不到这种高级货。昭如想想说那烦劳帮我调些米汤要稠一些。另外给我烧一盆热水我给孩子洗个澡。
 
  夜很深了昭如在昏黄的灯底下看着孩子。干净的孩子脸色白得鲜亮。还是很瘦却不是“三根筋挑个头”的穷肚饿嗉相而有些落难公子的样貌。她便看出来是因这孩子的眉宇间十分平和。阔额头宽人中圆润的下巴。这眉目是不与人争的可好东西都会等着他。这样想着想着她就笑了心里生出一些温柔。她是个未做过母亲的人却觉得自己已经熟透了母亲的姿态。她想做母亲想了十二年。过门儿一年没怀上她就年年想日日想。念佛吃素遍求偏方都是为了这个念想。
 
  这是怪不得卢家睦的人家在老家有一个闺女快到了婚嫁的年纪。她是续弦被善待和敬重已是个造化。这么蹉跎下去没有一男半女到底是难过的。有一天她发起狠到书房里磨蹭了半天终于说起给家睦纳妾的事。家睦正端坐着临《玄秘塔碑》听到了就放下笔说我不要。她却流了泪好像受委屈的是自己说老卢家不能无后。家睦一愣却正色道孟昭如你真不愧是孟先贤的嫡亲孙知道无后是绝先祖祀。可不孝有三“不为禄仕”一桩也是大的罪过你是要指斥为夫老来无心功名吗?
 
  昭如以为他是真的动怒有些畏惧嗫嚅道我是真的想要个孩子。
  家睦却笑了。我们不是还有秀娥吗?到时候讨个上门女婿好了。含饴弄孙说不定比我们自己生还快些。
  昭如便明白家睦是惜她心性简单却也是真的开通。
  她看着孩子心里没有底却又有些期盼。就这么着左思右想间终于沉沉地睡过去了。
  昭如回到家的时候是第二日的正午。
 
  厅里已备好了饭菜一说太太回来了都急急赶过来。却不见卢家睦。走在前面的是郁掌柜后面跟着老六家逸夫妇两个。昭如便有些打鼓。这郁掌柜是店里得力的人自从生意上了路平日里上下的事务由他一手打理从未有一些闪失。家睦也便乐得放手偷得浮生半日闲。除了大事他轻易也便不会惊扰东家。印象里他到家中来似乎只有两次。一回是来吃老六头生闺女的满月酒;一回是因要在青岛开分店与家睦秉烛夜谈了一个通宵。
 
  昭如看出郁掌柜的脸色不大好看。没待她问老六先开了口嫂嫂回来便好了。他媳妇却轻轻跟着一句这是谁家的孩子?
  众人的目光便都牵引到小荷怀里正抱着的婴孩。昭如一愣神眼光却停在郁掌柜身上问他老爷呢?郁掌柜本来是个欲言又止的模样一问之下却答得蛮快老爷出去办事了。
 
  昭如慢慢坐下来也渐没了笑容说是办什么事还要劳动郁掌柜来走一趟?
  众人半晌没言语。老六媳妇荣芝就说嫂嫂咱们家是要给人告官了。
 
  老六轻轻用肘触一下女人。她拧一下身声音倒利了些你们个个不说倒好像我不是老卢家的人。不说给嫂嫂听谁请舅老爷去衙门里想办法难道还真赔进泰半的家产不成?
 
  郁掌柜便躬一躬身开了口太太其实这回的事情倒不见得算是官非。只是说到个“钱”字任谁都有些吞咽不下去。您记得夏天说起要从老家里运一批煤和生铁订银是一早过去了货却发得迟。此次黄河夺淮人海殃及了一批货船咱们的也在其中。
 
  昭如说这事上衙门理也在我们这边如何又会给人告了去?
  郁掌柜道太太只知其一。这一回船上不止是咱们的货。您知道城东“荣佑堂”的熊老板跟老爷一向交好这次发货他便托咱们的船给他顺带些铺面上的所需有七箱其中五箱说是青海玉树的上等虫草。此外还有他家老太太九十大寿专为女眷们打造了一批金器说是都在里头。单一支如意上镶嵌的祖母绿有半只核桃大小。
 
  荣芝冷笑一声怎么不说他们举家的棺材本儿都在里头。这么多值钱的该去押镖才是正经。
  郁掌柜接着说太太知道我们老爷的脾性向有孟尝风古道热肠惯了。因为是老交情这回带货没立协议也没做下担保。熊家管事的二奶奶认起了真就有些搅缠不清了。
 
  昭如说这二奶奶我知道是个吃亏不得的人。她要我们赔多少是要将交情一起赔进去么?
  郁掌柜袖一下手走到她跟前轻轻说了个数。昭如呼啦一下站起来。她这平日不管流水账的人也知道这回家睦把胸脯拍大了。
  昭如让众人退下去开始盘算要不要到哥哥那去走一趟。如果熊家真是个说起钱来油盐不进的人那是有场硬仗要打了。想着她难免也有些坐立难安。这时候却听见外面报说老爷回来了。
 
  她便迎上去家睦只看她一眼就沉默地坐下。昭如使了个眼色丫头端上一壶碧螺春。昭如沏一杯给家睦说老爷天大的事情落下来自然有人扛着。先宽下心来想办法。
 
  家睦听见倒抬起头声音有些发沉家中的事是要人扛着。有个出息的哥哥这家你是想回就回想走就走了。
 
  昭如张一张嘴又阖上心知他有些迁怒。这原不是个色形之于外的人此时计较不得。她望着家睦又有些心疼。暗影子里头灰飞的双鬓分外打眼。这几年这做丈夫的渐渐有了老态。到底是知天命的年纪。依他的性情不喜的是树欲静而风未止。她是少妻纵有体恤于他的心事仍有许多的不可测与不可解。
  她便也坐下不再说话。太静厅堂里的自鸣钟每走一下便响得如同心跳跳得她脑仁有些发痛。这时候却有些香气漾过来。先是轻浅浅的愈来愈浓厚终于甜得有些发腻了混着隐隐的腐味是院子里的迟桂花。老花工七月里回了乡下无人接手园艺就有些荒疏。平日里是没人管的它倒不忘兀自又开上一季。一年四时总有些东西是规矩般雷打不动的。昭如这样想着不由得叹了一口气。这当儿却听见另一个人也重重叹了一口气将她吓了一跳。就见男人手撑着桌子缓缓站起来眼睛却有些失神。我卢家睦许多年就认一个“情”字。在商言商引以为憾。如今未逢乱世情已如纸薄。
 
  听到这里昭如有些不是滋味这男人果真有些迂的。可是她也知道她是欢喜这几分迂。这“迂”是旁人没有的。这世上的人都太精灵了。
  夫妻两个相对无语。一个怅然一个怨自己口拙想说安慰的话却找不到一句合适的。
 
  这时候东厢房里却传来孩子的啼哭声一阵紧似一阵。昭如这才猛然想起这孩子是饿了早晨喂了碗米汤现在又是下晌午了。小荷抱着孩子疾走出来看着老爷矗在厅里愣一下竟然回转了身去。昭如看到家睦站在原地一动未动眉头却渐渐皱了起来。
  这时候却听见外面嘈杂的声音。不一会儿只见郁掌柜进来脚下竟有些跟跄嘴里说着老爷大喜。
 
  家睦的眉头还没打开有些木然地应道喜从何来?
  年轻人喘了口气说咱们的货到了。
  家睦有些瞠目说什么你肯定是咱们的货?
  掌柜便说的确是我亲自去火车站验过。连同熊老爷那七箱药材都在里头。
  家睦默然慢慢说这倒是真奇了。
  掌柜擦一下头上的汗说说奇也并不奇是我们“德生长”行事慈济造化好。
  家睦这才醒过神来说你刚才说火车站怎么到了火车站去?
 
  掌柜便答我们的货物这次并没有全走水路。船到了杭锦旗泥沙淤塞河道浅窄咱的船吃水太深实在过不去了。那边的伙计就临时租了几节车皮改了陆路。没承想却躲过了一劫。这是天意。
  家睦顿一顿问熊家的人可知道了?
  掌柜说这不说着先报老爷一声给您个心安。那边也命人去了。
  掌柜又对昭如行了个礼瞥一下小荷低下头退去了。
 
  这孩子一时的安静似乎令人遗忘了他。家睦走过去。小荷抱紧了孩子无知觉后退了一下。家睦却见那孩子睁开了眼睛。乌黑的瞳看着他嘴角一扬笑了。这一笑让这男人的心和脸都瞬间松弛下来。
 
  他于是问这是谁家的孩子?
  昭如走到跟前大了胆子说是你儿子。
  家睦抬起头与昭如对视。她看得出他眼里并没有许多疑虑却有些鼓励的神色那是等着她说原委。她想一想便一五一十地照实说了。
  家睦听了后又看了看孩子。沉吟一下朗声大笑说这就是所谓“天降麟儿”了。他方才这一声哭算是诸事化吉。
  昭如轻轻说老爷你就不怕这孩子不明底细?
 
  家睦说这世上谁又全知谁的底细。他来到了卢家就是我卢家的底细。说起来我日后倒要给火车站立座功德牌坊。这一日内两件喜事皆与它有辗转合该车马流年之运了。
  他便俯下身来也看那孩子。孩子却伸出了手猝不及防揪住他的胡子。还真有一把气力不放手。家睦一边笑一边却直不起腰来。昭如看在眼里也忍不住笑了。


 
  抓周
  孩子在卢家长到了一岁已十分的壮大全无初来时的瘦弱样子。
  奶妈云嫂是临沂人口音浓重依家乡的例俗叫小孩子“哥儿”透着股宠溺劲儿。大家便都跟着叫开始是逗趣的一来二去久了也叫惯了。府中并无其他的男童“哥儿”便成了孩子的小名。
 
  哥儿是受众人爱的。这爱里自然有深浅。久了人们渐渐发现哥儿的性情并不会因这深浅而有所依恃。他的脾性温和能够体会人们的善意并有响应。响应的方式就是微笑。一个婴儿的微笑是很动人的。这微笑的原因与成人的不同必是出自由衷然而又无一般婴童的乖张与放纵。这让人很欢喜因为他笑得十分好看。脸上有浅浅的靥鼻子也跟着翕动欣然成趣。然而人们又发现他的微笑另含有种意味那就是一视同仁。并不因为谁对他特别好而多给一分也不会因为对方只是偶示爱意就稍有冷淡。将他捧在手心里的云嫂和颜色肃穆的郁掌柜他毫无厚此薄彼真是无偏无倚。如果是个大人这样人们就会觉得他世故了但这样小的孩子做娘的就有另一层担心就是怕他其实有些痴。
 
  哥儿对于寒暖饥饱其实很敏感;但又是一桩不同。一般婴儿多是用啼哭来表现不满与困境哥儿到来的第四个月似乎已不太哭了。他有需要的时候会有他独特的表达。比如将鼻子皱起来;比如发出嗯嗯的急促的声音这多半就是要吃或者要拉。这孩子并无给这家里带来很多初生儿的感受。因为他很少有一些激烈的声音与行为太安静了。
 
  在他来到这家里一年的时候云嫂便说是时候给少爷摆桌“周岁酒”了。家睦夫妇二人对望一眼并没有接话。因为他们是将哥儿的来日作了生日具体的生辰是有些含混的。云嫂又说近乎自言自语摆酒再就是要“抓周”了。看看哥儿将来到底是个什么人物。说到这里昭如心里却是一动然后转向家睦老爷该要请些什么人咱们拟个单子出来吧。
 
  摆酒那天十分热闹称得上宾客盈门。一来是因为家睦在城中的好人缘。山东人重乡情所以一家事成了百家事;再一来也是人们对新生的卢家少爷多少有些好奇。这时节也算市井太平一个“周岁酒”也可摆成盛事。在旁人看来是借题发挥于卢家却是喜由心生。
 
  哥儿生平第一次成了舆论的中心。盛装包裹虎头帽绲边的缎子袄元宝鞋将他制成只花红柳绿的粽子。这代表着云嫂的审美。沉甸甸的长命锁令他有些拘束时而扬起脖子拧动一下但脸上仍然是微笑的。他微笑地看着半熟和陌生的人听着他听不懂的或真或假的赞美。一两个雅士也会站定了在他面前吟哦一番。大家就都跟着尽了兴。家睦夫妇也微笑着这无论排场与氛围都令人满意。接了帖子的悉数到齐也表明家道还说得过去。
 
  当晚的高潮自然是抓周。床前设了长案上面摆了各色物事。一册《论语》一只官星印一把桃木制的青龙偃月刀另有笔、墨、纸、砚算盘钱币账册钗环酒令筹筒可谓面面俱到满当当一桌。云嫂将哥儿抱过来让他伏在案前边说除了做皇帝我们哥儿是什么都挑得拣得。这一说孩子竞收住了笑脸上一时有肃穆的表情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案子的琳琅。众人便笑说些鼓励的话。他身子倾一下左右看看手抬一抬似乎要落在《论语》上。旁人就说好腹有经纶要做锦绣文章。谁知他却眼神一转胳膊挪一下又去碰了碰青龙偃月刀。众人又说好文治武功将来是个将才。他却依然没有捡起来望一望云嫂又望一眼昭如竟然坐定了不再动作。只是眼里含笑心平气和地看这一圈大人像是在看风景。过了半晌人们终于有些焦急。云嫂索性将一只算盘在他面前拨拉。按说这很不合规矩但大家都了解她的心意。他抓一下算盘起码是个圆场说明有意陶朱事业家睦这爿店后继有人。哥儿眼珠子跟着算盘珠子走但并未伸出手去反而将个大拇指放在嘴里吮。吮够了取出来仍然是稳稳地坐着。脸上的笑容更为事不关己左右顾盼好像是个旁观的人。
 
  人们失望之余都有些小心翼翼。对待难堪的方法似乎只剩下沉默。云嫂也收起了热闹劲儿望着男女东家脸色渐有些发木。
  这时候席间却有一位老者缓缓站起身来。虽未围观远远地他也看了个周详。人们便听见他说这一番上下见得公子是无欲则刚目无俗物日后定有乾坤定夺之量。声音不温不火却掷地有声。人们便纷纷附和。爹娘也舒了口气心中感激老者的解围。
 
  家睦举了杯酒到了老者面前道一声“吴先生”。老者捋了捋胡须笑着挡了去说卢老爷客套便罢了。是我与小公子有缘分竞比你们做父母的更懂得他的心志。
 
  这吴先生大名吴清舫是城中一个画师。认识他的看到他坐在这里都有些诧异。一来他实在是个深居简出的人;二来此人近年来名头颇大却心性淡泊渐有了神龙藏首之姿。人们只知其与杭天寿、于书樵、江寒汀等人齐名至于其本尊却目者寥寥。今晚他坐在这里人来人往竟也十分的清静。
 
  说起来这画师如何成为家睦的座上宾有一段渊源。吴先生的前半生称得上一波三折。生于清光绪十五年。幼承庭训早年入私塾、读经史。后值洋务运动世中学堂卒业。功名求取告一段落方齐一心之志投身绘事习《芥子园画谱》视为初学之津梁。其间笔喻耕耘遍访名山胸藏丘壑精工花卉、翎毛、走兽、人物无不涉猎所谓“画得山穷水尽”。匠心锐意终自成一家创写意富丽花鸟画一派为时人所重。其近年声名大噪又是一桩佳话。机缘巧合五六年前其画作被国民政府选送巴拿马万国博览会竟一举获得金奖于是成为国际上获金质奖的第一个国人。此举似乎有些空前绝后。他年中国在博览会上获奖的是大名鼎鼎的贵州茅台再与人无涉。
 
  这一来一众政要、名流士绅求画若渴。润笔之赀水涨船高时称“官宦人家大腹商中堂字画吴清舫”。这吴先生的画便不是凡俗之辈赏玩的物件了。以家睦的处境实在算不得“大腹商”。好奇的人便与他问起彼此的交往。他答得十分简单只两个字:朋友。
  吴先生哈哈一笑说我还真是个找上门来的朋友。
 
  家睦与吴先生相识有十年了。那时候也是卢家睦来到襄城的第五个年头。在老家居丧三年才接手父亲一手创立的“德生长”。起初是十分艰辛的。因他并不是个做生意的人。早年在老家开了一间私学既无心仕途授教孔孟一为了生计给养家小之余成了无可无不可的乐趣。他也就自比南阳的诸葛躬耕习读。外面是大世界的纷扰心中却自有一番小天地的谦薄自守。往来的也都是些相像的人没什么野心青梅煮酒流年去菊黄蟹肥正当时。那个在外创业的父亲于他更是遥远。久了竞也没什么牵念。直到父亲去世有时他才第一次走入襄城。这一爿家业让他意外之余更添几分戚然。郁掌柜将一枚商印交予他手中时竟有些诚惶诚恐。
 
  此后的日子似乎比他想象的顺利。一来卢老太爷兢兢业业日积月累客源与货源已十分充分。一切似乎是水到渠成。再一来便是家睦自己温厚的性格与商界朋友的相处待见有余。加之同乡会的拨舵引领渐渐水乳交融。两年多铁货生意顺风顺水竞比老太爷在世的时候更进了一步。家睦是有远见的人看得见这城里外来人的土木兴筑愈发繁盛。便想在道平路又开了间分店叫“宏茂昌”。
 
  民国十一年逢上豫鲁大旱是百年不遇的“贱年”山东各地便有大批的灾民东进南下。又因投靠乡党流人襄城的尤多。同乡会将他们分别安置在下洪、齐燕会馆两处。鲁籍的富庶商贾便有心设棚赈灾。硬食多是花生饼、豆饼施以稀饭。寻常人家上不得桌面的东西于难民是救命之物。“德生长”的粥棚前人山人海却不同发放的主食是一道“炉面”让同乡大为罕异。
 
  原来这“炉面”是鲁地乡食做法却甚为讲究。五花肉裁切成丁红烧至八分烂以豇豆、芸豆与生豆芽烧熟拌匀。将水面蒸熟与炉料拌在一起放铁锅里在炉上转烤直到肉汁渗入至面条尽数吸收。如此出炉味美令人食之不禁。粥棚以“炉面”发送本为善举在旁人看来却是有奢侈之嫌。家睦并不在意见难民食乡味至涕零甚感安慰。
 
  这一日施粥却见一位老者施施然在桌前坐下要一碗炉面。他操的是本地口音显见不是难民。伙计便皱了眉头厉声道没听说打秋风打到粥棚来了。这面再好吃是你这种人吃的么?
 
  家睦听见了眼光也跟了过来。老者并不恼拈一下胡须微笑说既是善举岂有一时一地之规。我腹中饥辘也是一难怎么就不是难民了?
  伙计就有些恼说我们“德生长”不招待无理闲人你请吧。
  老者坐定阖上了眼睛。
 
  家睦就走过来作了一揖说老人家我们这炉面确为流离乡民所备。原不是什么好东西因是鲁产倒可解离乡背井之苦。您若不嫌粗鄙卢某即奉上与您品尝。
  老者并不客气说那就来上一碗。
  好面。老人吃罢起身从袖笼掏出一个卷轴说既吃了你的面也不能白吃聊作啖食之赀。
 
  家睦展开一看是一幅工笔花鸟画风谨致再一看落款是“吴清舫”三个字心下大惊。原来这老者便是这襄城盛传的清隐画家。此番出现实在出人意表。
  家睦连忙拱手说吴先生家睦怠慢还望恕罪。老者还礼笑道卢老爷之盛情心知肚明。今日到来一为吃面二有要事相商。可否借一步说话。
 
  原来这吴先生为人清澹内里自有热忱。近年也苦于襄城画派式微后继无人就想着开办一间私学招收生徒。却碍于声名很怕城中显贵商贾都将自己的孩子送了来。二来又确需资助才可遂他不拘一格降人才之愿。他在城中多方查考。肯出钱的不少多为沽名钓誉之辈令他大感失望。心气凉了便将这事搁下了。后来有一日听人谈起城东“德生长”五金店的卢老爷是个淳厚之人早年在山东乡里耕读并非俗庸之辈。吴先生便心里一动想要登门造访。
  却见卢府当日搭棚施粥吴先生便有心要试他一试于是便要了一碗“炉面”。
 
  吴先生笑得十分爽气说我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唐突了。
  家睦也笑说莫以善小而不为遵承古训是本分。能与吴先生结缘却是造化了。
 
  这私学便办起来设帐教授绘事。因吴先生致力后又有陈兰圊、郁龙士、路食之等城中丹青高手加入。家睦则出赀襄助名任督学。因不囿门第学生中的寒素子弟勤苦愈甚。其中有一年幼学生名李永顺出身城南赤贫之家天资过人尤得吴先生喜爱赏识频称“孺子可教素质可染”于是给他起了新学名“可染”。时过多年这李可染果成为画坛巨匠仍念念师恩这都是后话了。
 
  因这襄办私学的机缘吴先生与家睦成为忘年之交闲时谈文论艺颇有几分伯牙子期之快。家睦在旁人眼中是个凡俗商人吴先生却当他是知己。因他经济往来身染烟火纵论时事也就少了些文人的迂腐气。这是吴先生与同仁间的酬唱往来所少见的也就觉得格外新鲜。一来二去更是相见恨晚。
 
  家睦得子之乐吴先生有心贺上一贺。这一日原本预备看这孩子抓周。抓到什么就即兴作画一幅算作应景的贺礼。可满目琳琅这哥儿却是横竖都没看得上也是桩奇事。他那一语解围倒有大半是真心话。
 
  酒宴尾声家睦又留住吴先生致谢。吴先生摆摆手。家睦便说见先生与小儿心气相融另有不情之请。
  吴先生笑道请讲。
  家睦便说犬子虽已周岁却还未有大名想借先生金口赐教。
  吴先生让道岂敢不过卢老爷抬举我就造次了。
 
  吴先生端详这婴孩眉目和泰天真纯明也真的从心下喜欢便说公子形貌和谐淳正有乃父之风。《小雅·鼓钟》里有“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之句正当其是大名可取“文笙”。字谓同义就叫“永和”吧。
 
  家睦谢过。从此卢府上下便唤这孩子“笙哥儿”。
  天津
  笙哥儿周岁的时候舅父并未到场。半个月后盛浔从天津回到襄城将一串玛瑙串挂在这孩子颈上使劲摸摸他的头说道:外甥像舅我可就等着你长大了。
 
  孩童伸出手去捻一捻这壮大男子蓬乱的髯扭一扭脖梗子笑了。
  民国十六年秋笙哥儿随母亲住进了直隶军务督办衙门的官邸。
  昭如姊妹因为机缘竟然也算多年后有了团聚。
 
  原本昭如并不打算离家太久。然而来了天津一月未竟大姊就染了风寒。她便也就走不掉了。这一年情势颠簸姊夫又是风口浪尖上的人。昭如知道大姊是心劳成疾。她有一些心疼却又不知该怎么帮唯有陪伴左右。
 
  京津秋寒来得早十月未过房里已生起了炉火。昭德在床上躺起身觉得好了些就叫底下人取了些栗子在火上烤。姊妹两个蘸着蜜糖吃。栗子噼啪作响没有人说话倒也不觉得冷清。昭如看着姐姐虽是病容仍是刚毅净朗的样子阖了眼手里是一支羊脂玉的烟筒。有些烟膏的熟香袅袅在空气中松松弛弛地散开了。许久昭德开了口说我扣了你这么久家睦不会要怨我了吧。
 
  昭如笑一笑将刚剥好的一颗栗子放在姐姐的手心里说我不在他却乐得舒爽和一班文人厮混。柜上的事情有人帮他打理我也插不上手。
  昭德叹一口气说凡事你还要上心些。这做女人的家里的事情不要什么都知道也不要什么都不知道。
  昭如轻轻应一声说二哥这一阵似乎是忙得很。
 
  昭德睁开眼睛说道男人忙些是好事他还是要多历练些。公办局那边我着了旁人帮他百废待兴头绪是够繁的。另一边他倒是早就上了手。我说多了他还一百个不高兴。
 
  这另一边是长芦盐运使这个差事。瞧着威风八面昭如却听家睦说起原本不是个容易的差使。打前清康熙年长芦盐区两大盐务监管机构——长芦巡盐御史衙署和长芦都转盐运使司衙署相继移驻天津看重天津卫是“南北要冲、河海总汇”。权重自然位高盐运使自来秩从三品。然而眼下到了民国这位子似乎是谁都坐不稳。升迁下野人事更迭得厉害。二哥盛浔在任上已有两年却做得不错。最有建树的一桩大约便是开办了长芦兴利局请将津武引案改归官办;又曾呈请宽免欠运盐引商人罪名便于当地盐业得了人心阵脚渐渐稳固。之前背后称他是“石小舅子”的一伙人也渐渐息声敛气。
 
  可昭德仍然不放心得很总怕他行差走错。按理昭如是很服气这个大姐的。她是一辈子为人做主先做自己的嫁给了石玉璞。那可真是相逢于微时虽是年少失怙到底是孟夫子的后代竟嫁给了梁山县的一个武夫。当时是没人看好的全凭她自己的气性。长姐如母弟弟妹妹的主她更是要做的。这一桩桩下来大半辈子也过去了。
 
  昭如看着大姊眉头紧蹙忽而舒展开。昭德说我总疑心你姐夫这一向与英国人走得太近了些。
  昭如想一想说倒是有一阵子没见着姐夫了。
  昭德将腿上的狐皮褥子使劲裹一裹说道这不新娶了房姨太太新鲜劲儿还没过去。也好男人在女人身上多下些功夫省得他在旁的事上瞎闹腾。
  昭如见她轻描淡写好像在说别人的男人。昭德便笑听说这个窑姐儿和张宗昌也有些瓜葛。两兄弟倒真真好得穿了一条裤子。
 
  这时候听见门帘响动便见一个年轻人抱了笙哥儿进来。笙哥儿挣着下了地向昭如的方向跑了过来。虽说是到了北方这小子却没有水土不服一个月来反是更壮实了些。眼见着被奶妈云嫂又裹得像玉玲珑似的着实可喜。昭德便也笑了瞧他手里拎着个巴掌大的竹笼子便问说尹副官你这是给我们哥儿买了个什么?
 
  年轻人便行个礼说夫人我们在“李福兴”门口看见卖蝈蝈的就买了一笼。
  昭如便也有些惊奇说这大深秋的竟然还有蝈蝈养得活吗?
  尹副官便说这回是吃饱了将将叫得敞亮着呢。
  笙哥儿便拍打了笼子。笼里的蝈蝈识趣得很一振翅膀倒真的叫了起来。果真是嘹亮得紧且声音急促不依不饶的。
  昭德用手指按了按太阳穴说好嘛这么个叫法吵得脑仁都痛了。
 
  尹副官拎了蝈蝈笼走出去。笙哥儿也没言语老实偎着昭如坐着吃云嫂给调的栗子羹。云嫂惜他的乳牙就将栗子蒸熟磨成粉用蜂蜜和杏仁露拌了给他吃。这会儿正吃得起劲。
 
  昭德便逗他说哥儿大姨头疼得很要吃栗子羹才得好这可怎么办。
  笙哥儿听了眼神迷惑了一下就捧起碗挪了步子放在昭德手中。昭德轻轻叹一声抚了抚这孩子的头说妹子你有福了。这小人儿安安静静却仁义得很。说着就要抱笙哥儿便让她抱。她抱起来却又放下有些气喘。她说真想不到这么沉。又沉默了一下说孩子大了也是我老了。
 
  昭如在旁边听了想起姐姐膝下无子多半是勾起了伤心事便说姐你好生歇着后晌我再来。说着便牵起笙哥儿的手。
  昭德倒在后面追了一句我叫厨房老魏做了一笼莲蓉糕叫孩子趁热吃。
 
  昭如抱着孩子从宽阔的阶梯上走下来走到大厅里。阳光从身后的珐琅窗上筛过被斑驳的蓝色与紫色滤净了温度照在身上并觉不出有一点暖。珐琅窗上拼接着一些陌生的人与事。这督办府的渊源是一个洋买办的宅子。原主人是个虔诚的基督徒所以里外上下布置得总有些带着异国情调的肃穆。听说石玉璞曾想要改造是昭德留了下来。
 
  一个女仆经过垂首向她问候恭恭敬敬。她听出这恭敬里其实也是肃穆的甚至带着一点躲闪与惊恐。这让她不太习惯。大约更不习惯的是云嫂在这里一个多月她竞没交下半个朋友。这于她热烈的性格是很大的打击。而石夫人不止一次地暗示昭如不要太惯纵自己的仆从要让他们举止变得尊重规矩些。她便觉得十分的委屈一次又一次地和昭如说要回襄城不然就辞工回乡下去。
 
  昭如看到怀里的笙哥儿眼神突然定定地不动。循他目光望过去是挂在墙上的一只巨大的鹿头。她想起听说这是石玉璞某次打猎的战利品。是多年的死物毛色已经晦暗峥嵘的头角上面落了灰尘。它的眼睛是两颗琥珀色的玻璃珠子同样是一件死物。然而不知为什么昭如却也在这眼睛里看到了惊恐。昭如心里升起一阵寒意。她觉出儿子的小手捉实了她的肩膀。她很想离开这里却没有挪动步子。
 
  这大厅里一个多月前曾经是很热闹的。
  石玉璞的五十寿辰。也因为此昭如赴津以石夫人胞妹的身份前来拜贺。
 
  回想起来那一日来了许多人派头又都大过了天。礼数是少不得的。外头报一个石玉璞便起身相迎。因石夫人托病未出席昭如便随着要行礼。按理也见过许多的世面可这中间的繁琐竟至让她有些局促。
 
  她看着姐夫原本是个陌生的男子这时十分自得。黧黑的面庞还未入席竟已有了三分醉意。拥着他的是四房姨太太依红偎翠。一份自在和得意是要给众人看的。门口站着乐队不管是谁来了先吹上一段唢呐。《龙凤呈祥》本是应景的曲子但毕竟乡俗来的人先是愣上一愣。再看见石玉璞的脸便忙着堆起了笑说这曲儿喜庆若不是司令别出心裁何来如此热闹。
 
  石玉璞便做了个“迎”的手势也笑。可在这笑里面昭如却看出了讥讽。他下垂的眼角因了笑格外地深刻了些与太阳穴上的一道伤疤连在了一起。那伤疤在笑容里不动声色地油动了一下。
 
  人们要赞的当然还是前厅悬挂的“百寿图”。草行隶楷小金魏碑两人多高。艳红的底子金线为经络气势非凡。三姨太娇嗲一声着众人猜是谁的贺礼。人们看清楚图上款识是“毅庵”二字众皆瞠目。石玉璞摆摆手轻描淡写说难为张少帅命南京十个云锦织工赶制了年余。昨晚总算送了来石某得之有幸。
  司令过谦了。听说今日寿宴一“张”之后更有一“张”。效坤公的那副寿联何不也拿出来让我们开开眼界。
 
  大家听到张宗昌的名号不禁都有些无措。话到了嘴边也并不说出来。方才讲话的是天津的名律师张子骏人们知道他与石玉璞的渊源是拜了码头的徒弟也就顿然明白。这一唱一和是石玉璞要坐实了“奉系三英”的交情。于是有人先在心里有了忌惮。
 
  石玉璞便命人捧了只锦盒打开来是丝绢裱好的两支卷轴。施施然展示便有了上下联:“大炮一声响蕴山四季春。”刚才还惶恐的人看在这里无不忍俊。这字倒还规整可粗眉粗眼正是“狗肉将军”的手墨。张宗昌人是鲁莽却好风雅。这是人人知道的事。这联中的意境趣味便不会是有人代笔。有人琢磨这“四季春”心里窃笑便也有些形诸眉目。
  石玉璞看在眼里冷笑一下说我这老大哥人是粗些道理却不错。说罢将身后一个女人拥了出来索性抱到自己大腿上。众人一看正是他新娶的五姨太太小湘琴。他将手伸进这女人旗袍中去揉捏了一把。女人羞红了脸却不敢动弹眼光飘移了一下却正撞上昭如的眼睛忙不迭地低下头去。石玉璞的手用了一把力气对张子骏说迎驹你读的书多且解一解这联中的“四季春”究竟说的是什么?
 
  张子骏犹豫一下一拱手说以我造次之见司令寿辰佳人在侧自然四季含春。
  石玉璞笑着走过来却一个巴掌扇了过去。这一巴掌扇得狠张子骏跟跄了一下捂着脸看对面人仍是张堆笑的脸。石玉璞环视周围说这一巴掌正是四季春。丈夫伟业对人对事四季如春。
 
  局面有些尴尬皆是经过了世面有头脸的人却都被这一巴掌扇得有些晕乎。
  昭如张一张口看到石玉璞背后的小湘琴轻轻动了一下嘴角脸上的表隋平静如水。
 
  石玉璞朗声大笑拍拍张子骏的肩膀。转过身去扬一扬手说女人是好东西但要独享。有一样好东西一个人却少了滋味。去把我二十年的女儿红端出来。来者一醉方休。
 
  酒是个好东西三巡之后热闹点众人都有些忘记方才的事。昭如搀扶着昭德出来算是与来宾打了个照面。这时候外面有些喧嚷的声音。突然昭如觉得姐姐的手心捏紧了。
 
  只见门打开进来一个年轻的军官。这人身量十分高大步履生风边走着边解下了身上的斗篷口中说我倒是来迟了。他径自走到石玉璞跟前作了个长揖说这一迟便是半个时辰该怎么罚酒全凭兄长发落。
 
  石玉璞人已微醺见了来人却一个警醒说我道是谁原是个不请自来的。
  昭如因听到河北口音禁不住打量。却见来人并非北方人的面相鹅蛋脸生就一双丹凤眼。若是女人便是有些媚。但见他一字横眉漆墨一般眼锋倒格外凛冽。短短的胡髭修剪出了一个清朗的轮廓。汉子面向右首又对昭德行了礼口中说柳珍年见过嫂嫂。
 
  这一刻席间便安静下去。昭如心下也是一惊便为这“柳珍年”三个字。见过的心下早已经打起了鼓。没见过的为这名号先震上一震待看清楚是个书生的样貌更是有些瞠目。即若远在襄城“胶东王”的声名便是闺阁中人也略知一二。传他在烟台拥兵自重却治军严明虽年轻颇有后来居上之势。昭如是知晓些内情的包括与石玉璞的过往见他此来不免有些隐隐的担心。
 
  昭德轻轻一笑吩咐底下人在身边加上一张椅子说道坐吧不过一杯酒的事。
  柳珍年坐定先斟上酒口中道我先自罚三杯。一仰脖几杯下肚青白面皮竟已经泛起了微红。他说这下一杯我是要先敬嫂嫂。
 
  昭德听了施施然起身与众人说都别望着了难得有兴致大家好吃好喝着也让我与自家人说说话。这才坐定也执起一杯酒回道兄弟这么多年没见酒量是见长了。嫂嫂先受你这一敬却不知是什么名目。
 
  柳珍年道这一敬是为当年那一百军棍。若不是嫂嫂慈济手下留情儒席怕已是黄土一抔。
  昭德默默将酒喝下用丝帕拭了拭嘴角说我是没做什么这杯酒是替你大哥领受的。
  石玉璞将长袍的扣子解开两粒笑一笑。席上的人都看出这笑有些僵。
  柳珍年便又斟满一杯这一杯酒是拜贺大哥的。
 
  石玉璞也便叫人斟上执起杯子却一回身捏住身边的小湘琴的脖子一气灌进她的嘴里去。五姨太咳嗽着又有些干呕。石玉璞倒不动声色将筷子在桌上点一点搛起一块海参慢慢地咀嚼道除了这个女人我是没有什么好贺的。倒是你可喜可贺这效坤的一盘散沙给你收拾得有模有样。
 
  柳珍年轻笑小弟不才张司令的旧部只是托管而已。永昌兄不要的不值钱的小弟我当成了宝东拼西凑了五个师也是见笑。
  石玉璞脸色就有些暗沉下去知道他说的是张宗昌的第四军军长方永昌弃军夜遁之事。
 
  昭德便赔了笑脸站起身也夹了块辽参到柳珍年碗里。柳珍年谢过笑道我在山东难得吃到这上好的“灰刺参”。听说大哥最近去大连跑得颇为勤快怕是吃得不少。不过吃多了难免胀气倒不如吃不到了。
 
  这时候席间的人都听到咔吧一声。一定睛竟是石玉璞手中的筷子被生生捏断了。昭如看得清楚昭德在桌子底下死死按住石玉璞的膝盖头。
  柳珍年一仰头又喝下一杯说大哥年年有今日这贺也贺了小弟就此别过。说罢一拱手一双丹凤眼竟在醉意中柔和了许多有了万种的风情。
  后会有期留步。说完披了斗篷上身一扬手随行已至在众人目光里翩然而去。
 
  席散了。
  石玉璞仰在太师椅上手指掐着印堂。昭德走近一步便听见他说昭如你姐姐也乏了扶她上房歇息去。
  昭德回转了身说我看这柳珍年是来者不善。
  石玉璞干笑一声这倒没什么这督办府的衙门从来是善者不来。
 
  昭德说他倒是还记得那一百军棍。可单凭是张司令的面子也不至于在这寿宴上寻旧账。
  石玉璞叹一口气眼里没了神采喃喃说他怕是已经知道了。
  昭德急问知道什么?
  他这才回过神摆一摆手。抬起头眼睛里却流露出一丝虚弱与惊惧是属于—个孩子的。
  昭如记住了这个眼神。一个月后在这一刻竟与这墙上的鹿的眼睛叠合让她倏然心惊。她将笙哥儿抱得更紧了些。当她挪动了步子要往西厢房去时听见一个声音说卢夫人留步。
 
  她回头一看是尹副官便行了礼。
  尹副官手中举着一沓纸说上回因夫人病着梅老板到天津来演出竞也耽误了您去听戏。我们夫人一直记挂这不“汉升”将将送了戏报来夫人就命我订了最好的位置。
 
  昭如心里想着能听上一出梅兰芳的《贵妃醉酒》也不枉来天津一趟。自己算不得票友其他的便更有些意兴阑珊。话到嘴上便淡了些说有劳姐姐记挂可眼下新出的角儿能及梅老板的十一的怕是没有几人。
 
  尹副官便递了一份戏报给她说您且看一看这一个。他指点着纸上的一幅剧照这徐汉臣是上海新舞台挑班的谭派老生。“汉升”的经理赵广顺花了许多力气才请了来。月中有他一出《火烧大悲楼》听说十分好看。
 
  昭如见照片虽则模糊却也辨得出上面的人面目可喜便想带笙哥儿去看看热闹。
  这“汉升”坐落在南门外河西街吴家桥西堍还是老戏院的做派。到底已开了四十多年只是那挂在廊檐下的牌匾上面就积了铜钱厚的尘土。字究竟也有些斑驳是让年月给蚀的。这一番上下比起近在咫尺的“俪和”就显出了些破落相来。可穿过门厅走了进去才知道这所谓破落其实是一份气定神闲。这满堂的宾客与周遭的环境间恰如其分。人们的神情一律是怡然的。几个面目拘谨的一看便知是新客。远远地一个士绅模样的老者一挥手便有一个热毛巾把旋转着飞过来。老者手伸在半空一把擒住。抛得利落接得也漂亮。堂倌穿梭在人群里是忙而不乱。几个茶博士掂着一把龙嘴大铜壶手背在身后微微点动。沸水倾泻而下于碗中点滴不漏一碗茶汤顷刻间便制成。茶博士一躬身口中道“好儿嘞您哪”!姿势优雅一气呵成。
 
  督办府的包座是在最前排的右首。因都是些女眷尹副官陪侧中间设了一道纱屏与场上隔开。
  闹场的锣鼓响起这新来的戏班子按例儿加演一出“跳加官”。几个人戴着面具、官帽紫袍高靴手里执着“天官赐福”、“招财进宝”和“黄金万两”等条幅颇为吉庆。笙哥儿十分欢喜竟跟着有些手舞足蹈。昭如倒是意外继而也高兴起来想着他平日太安静这时候才是男孩子的本相。
 
  前面的几出文戏未免期期艾艾。昭如将手中的十八街老麻花掰碎了一点点地喂孩子。这时候一个不知规矩的观众突然喝了一声彩将她吓了一跳这才知是《火烧大悲楼》开了场。
 
  这扮济公的便是徐汉臣。虽不是很懂戏可那日听尹副官说了一回便也知道这个角色是老生、丑角并演很考究功夫。只见这徐汉臣扮相十分滑稽眉目举止间却有一种从容便知有末行的融入。一番唱做行云流水也渐渐令人人境。酒肉佯狂虽也演得放旷却是谑而不浮。昭如心里便暗暗有些赞叹。正这时却听见有笑声。她侧过脸看笑的正是五姨太小湘琴原是为场上的一个扣子未免笑得有些忘情。昭如便想到底是个孩子难以处处收敛。这想着小湘琴却也发现了有人看她便收拾了笑容用丝帕拭一拭嘴角一脸正色起来。
 
  待戏散了场昭如与众女眷等着司机将车开过来。谈笑间尹副官说看徐汉臣出来了。就见从戏院边门前后走出两个青年。一个穿着举止都十分倜傥是新式的做派;另一个生得清俊着长衫稳重很多。尹副官就说穿西装的叫韩奎三与徐是师兄弟。几个人便就知道长衫青年正是徐汉臣都有些瞠目。原来这唱老生的是如此年轻的人。这两个人叫了辆人力车。车经过他们徐将礼帽慢慢戴上消失在夜幕里头了。
 
  立夏后督办府里原不太好过闷热得很。昭德便着人到南城门买了些冰块来。温度是下来了可冷飒飒的到底是不舒服。
  昭如听说年初法租界刚刚开了劝业场竞还没去过。便抱了笙哥儿叫上二姨太一道说去看一看。这一看还真见了世面心想到底是西洋人的手笔倒似到了一个花花世界。五层的大楼外头建得像个洋人的宫殿一般里面却是个大市集。眼花缭乱间她便也买了许多东西欢天喜地地回来。临进门却听见云嫂的大嗓门说太太你可估摸不着。有人来看您了。她正纳闷云嫂接过她手中的东西到底憋不住笑说在厅里呢咱家老爷来了。
 
  她一听步子疾了许多。一进门见沙发上正好端端地坐着一个家睦心里也笑了出来。昭德上前执了她的手说来得正正巧我这妹夫身子还没坐热。我正舍不得你这会儿便到娘家要人来了。
 
  家睦忙起身说大姐笑话了。昭如在这儿也不知添了多少麻烦。
  昭德佯怒道我这一回是不放人的。你媳妇儿在这姊妹大过天。
 
  家睦就有些慌说大姐哪里话我这回来原是因为在天津开了间分号叫“丽昌”。这不才将将开张少不了要奔波打点些。
  昭德说呦原来不是想我妹子了枉我费了这番心机要留人。
 
  昭如见形容肃穆的大姐难得活泼成这个样子。家睦被调侃得束手束脚她心里也好笑。家睦这几个月似乎样子又苍青了些想是店里的事也不轻省昭如就有些心疼。
 
  云嫂将笙哥儿抱了来。多时不见这孩子竟有些认生偷眼看看家睦躲到昭德身后去。昭德说好小子爹都不认识了我岂不是罪过。你们这一家三口算是团圆了。云嫂快吩咐底下人替姑老爷收拾安顿下。
 
  晚上昭如与家睦在灯下相对而笑一时间竞不知说什么。
  家睦说在家我还想着一句话何当共剪西窗烛。这不说来便也来了。
  昭如便说贫嘴。怕是想的不是和我共剪。
 
  家睦微笑执了她的手只道听说上海都有了洋灯怕是将来想要剪都没有了机会。
  昭如便说家里可好?
 
  家睦轻轻应了一声倒有一件事还要你拿主意。我想着等秀娥再大些后年便接她到襄城来读书到底好照顾些你说呢?
  昭如想一想说我能说什么?做后娘的动辄得咎。
  家睦说孟夫子说仁者爱人。这可是你们家的祖训。
 
  昭如便也笑了我这个“孟”字真真是姓错了动不动就给你拿来教训。行了你将来怎么对笙哥儿我就怎么对秀娥。这总是成了。
 
  家睦便将她的手执得更紧了些说我前些天读的《浮生六记》。这沈三白镌了两方图章给陈芸“愿生生世世为夫妇”。我便照样刻了两枚拿给你看。
  话说着听见门外云嫂的声音太太这会儿哥儿在前厅不愿意回来了。舅老爷来了他便好说歹说不肯走了我抱都抱不动。
  家睦正色道二哥来了我去请个安。
 
  昭如说今儿夜了明日也不迟。若论长幼倒是他该来才是。
  家睦便有些不快似的也罢你又在取笑我老了。
  到了前厅昭如见笙哥儿正缠在盛浔膝上一面去扯这壮大男人的胡须。
  可她却看出二哥的脸色不是很好看。也难为他明明是有心事的一边还要哄孩子。
  昭如便将笙哥儿抱过来。
 
  昭德本是正襟危坐这会儿开了口说如你来得正好。你这个哥哥越发腾达了如今我这当姐姐的还能说上话吗?
  昭如便使了个眼色叫云嫂将孩子先抱走。
 
  这不将将跟他姐夫闹了一大架我劝都劝不转。昭德将一串檀木念珠砰的一声扣在了桌上。昭如知她是动了真气便说亲姊热弟有什么话说不开。二哥姐到底是经过了这许多人事左右还不是为了你好。
 
  盛浔一直沉默着这时也忍不住说姐我是敬重您。可道理在是清楚得很。自打前清巡盐御史衙署迁津咱长芦的盐务数举不兴何故?便是这官私间的交缠不清。我这次缉私是要给直隶的贵人们一个教训。这硝户的营生平日也给搜刮惨了我预备兴工艺辟地利让他们做人也活得舒爽些。
 
  昭德轻轻拍起了巴掌继而冷笑好个刚直不阿的孟大人。我是长了见识这“南来载谷北载鹾”制私贩私打大明起便是屡禁不止倒是要在您这儿改了风水。我且不论这伙子“贵人”将来怎么怨你如今我担了用人唯亲的名声你做得再好也还是石玉璞的舅子。
 
  盛浔青白的面庞立时间泛起一道红脱口而出我虽不才也并未污过姐夫的威名。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当年姐夫与柳珍年的梁子是如何结下的?依我看这柳某人也并未有十分错处。
 
  昭德愣了一愣手扶着案子慢慢站起来嘴唇有些发颤。
 
  房间里的几个人都静止了。昭如见一道灯光斜斜地落在大姐的脸上飞舞的微尘将她坚硬的轮廓勾勒得更为分明。周身华服没有血色仿佛一尊蜡像。这时候只听到座钟当的一声响打破了宁静。人一时还静止着心都活动了起来。
 
  终于盛浔侧过身子也不言语就这么走了出去。
  昭如紧跟了几步。昭德说别拦他让他走。依你姐夫的脾气换成旁人早毙了一万回了。
 
  昭如心里打着鼓知道二哥话赶话这回实在是说错了。“一百军棍”的缘故平日里是断乎无人敢提的。话得说回当年直鲁联军成立张石二人都在风头上各路好汉投奔相往。彼时柳珍年正在东北军第一师李景林旗下将将在直奉大战里崭露头角。石玉璞早就听闻了这少年才俊的种种见他来投自然求之不得。即叫他做了联军模范团第二营的营长次年便升作十六旅的旅长。石玉璞便是这份脾性用谁不用谁全在一念之间只要他喜欢无人可奈何。按说这柳珍年宏图可期。然而他早年毕业自保定中央陆军军官学校并非因循守旧之辈用兵带兵都颇带些新派的作风。后来竟至在所辖部队里设了“四不”条规所谓“不赌钱不嫖妓不爱钱不怕死”违者重罚以儆效尤。这渐渐便激起了军中众怒。石玉璞原看他年少气盛并不当一回事。直到有次听说他放出话来说要改一改这直鲁联军中的“匪气”。这是大大惹恼了石玉璞。任谁都知道他当年正是占山为王起的家投奔张宗昌也是靠那一同落草的二三百个弟兄。这“匪气”一说便好似羞辱他的老底。一时间心火炽烈再加之旁人的添油加醋即刻就要枪决柳珍年。还是昭德安抚了他最后是革了旅长的职又以“煽动赤化”的罪名杖笞一百军棍了事。
 
  后来张宗昌打了个圆场将柳珍年招至自己麾下着实让石玉璞有些郁结。而今柳东山再起并后来居上于他便是百感交集了。
  昭如第二日醒来天已然大亮。人却乏得很昨夜为了劝慰昭德熬到了半宿。她慢慢地起身穿衣落了地还是有些头重脚轻。再又踱到了东厢见窗口一个消瘦的长大背影躬着身手里执着一支笔正动作得小心翼翼。
 
  昭如便唤他。家睦回过头笑吟吟地看她说起来了?
  男人脸上的神情竟是有些天真。她便走过去见他在案上铺张了各色粉彩。手底下的竟是一只纸鸢给涂抹得一片明黄。家睦正浓墨重笔地描画一个大大的“王”字。家睦笑说如你且看这是个什么?
 
  昭如眯下眼睛十二万分地认真答他我看着像只猫。
  家睦皱一皱眉头说你又取笑我。为夫虽不擅绘事可这头顶天大的“王”字威武这般岂是猫犬之辈能有的。
  昭如憋不住笑念起了戏白妾身眼拙相公莫怪。可这大清早的相猫画虎倒唱的是哪一出啊?
  家睦沉吟了一下说道你可还记得咱笙儿的属相?
 
  昭如心里一颤继而有暖热的东西流淌开来。
  家睦柔声道这孩子渐渐大了我这当爹的却未做过什么。兴安门四声坊里有一家风筝店前日里神差似的便走进去。我说我要订一只虎头的风筝。第二日去取说是刚刚扎好了只是还未上色。我说不妨事。就这么着我就将它带了来。昭如再看便也觉得稚气可喜。她执起风筝倚着家睦说赶明儿笙哥儿每年过生日便给他制上一只要不重样的。
 
  第二日人们便看见一个瘦长的中年人在督办府前的广场上奔跑身后跟着个三四岁的男娃娃。这盛夏的黄昏气温还有些灼人。广场上没有什么人这一大一小便分外惹眼。他们在放风筝。是个模样稚拙的虎头在天空里跌跌撞撞。原本并不是放风筝的季节为了让那虎头飞起来中年人便跑得分外卖力。不远处站着一位形容朴素的妇人身后是个英挺的军官。
 
  就这样跑着追着风筝究竟没有放到天空中去。妇人脸上是淡淡的微笑。夕阳的光映上她的面庞将这微笑镀上了一层金。军人看看天色倒有些焦急说要去帮帮他们。昭如止住他尹副官待你当了爹就知道了。让他们爷俩儿再玩一会儿。
 
  晚上昭如就着灯给家睦擦药酒。劲儿使得大了些家睦嘴里发出咝的一声。昭如便抱怨当自己是二十啷当岁的小伙子么跑得没个分寸现在知道厉害了吧。
 
  家睦便笑我这可真是“老夫聊发少年狂”到底是年纪不济事了。停一停又说后天我便回襄城去。我瞧大姐的意思是想你多留些日子。
  昭如沉默了一下说大姐近来是心绪不爽净我再陪陪她也好。
 
  两个人便不再说话望着酣然人眠的笙哥儿。昭如给孩子掖了掖被角忽地想起了什么站起身说我着厨房给你炖了一盅红枣淮山一个多时辰了我去看看。
 
  她出门去。虽是盛夏外面起了夜风就有些凉。她将领子裹紧些走到院子里。天空里墨蓝的一片月亮穿过了云微微亮了一亮便又黯淡下去。一两点流萤见人来了便飞舞起来。飞得远了高了也就看不见了。
 
  她穿过回廊快到尽头的时候看见一个人倚着栏杆似乎也有点出神。她辨出是姐夫的二姨太蕙玉。走过去没待打招呼蕙玉先看到她忙不迭地行礼。只是声音极清细一边仍有些余光扫过。她看过去回廊后的园子里隐约还有一个人。再看一看是五姨太小湘琴。这女孩将自己藏在月影子里头手里比画着口中一开一阖。
 
  蕙玉喃喃瞧这作科大概是一出《甘露寺》。听说她最近总望戏园子里跑看来是没有错了。昭如看着蕙玉脸上的神情十分平静眉目间也不见起伏。这女人出身梨园却是几个姨太太中做派最平朴的一个。一段时日下来两个人倒是也有了一些话可说。蕙玉便说卢夫人我想央你件事情。
 
  昭如没说话等她讲。蕙玉便说太太吩咐开桌打牌少了一只脚原本要我找五姨太。我现时只是想请你过去不知能否允了我?
  昭如想一想终究点了点头目光却落到了院子里去。
 
  蕙玉叹一口气轻轻说她在这僻静地方就是不想人看到也不想人知道。我便成全她就是了。
 
  立秋
  天渐渐凉了督办府上下有些萧瑟之意。昭如这才恍然在天津客居已经有了一年。昭德的身体时好时坏反复无定她于是有些去留两难。每每委婉说起襄城的风物昭德便说再住些日子。我是半截身子入土的人你和家睦且有些年岁要熬。咱姐俩儿有多久没在一起过年了迟些便到大连的公馆越冬去。
 
  两个人正说着话就见了石玉璞走进来脸是阴沉的。见昭如在勉强笑一下抿一抿嘴。坐下从木匣子里抽出一支雪茄打起火却点不着。昭德走过去帮他点上一面说心浮气躁的有什么事说吧小妹也不是外人。
 
  石玉璞深深抽了一口竞呛住了咳嗽了几声将雪茄狠狠地碾熄在茶杯里说这个柳珍年还真不是个凡人当初真该毙了他。到头来走在我前面了。
  昭德冷笑一声你造出了时势就莫怪时势造出他这个英雄。
 
  石玉璞呼啦一下站起来他竟然投了蒋。当年我嘴里衔了大刀片子攻下山海关的时候他不过是个团副如今竟断了我的后路。
  昭德也变了脸色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石玉璞苦笑一声那几个英国人是怕我丢了直隶军务督办的名号来跟我探听虚实的。没承想这中国人的事情倒让这帮洋鬼子截了和。看来跟老蒋的仗是有的打了。
 
  以昭如的性子未感觉到此时的山雨欲来。石玉璞匆匆离家而去其中的缘故她也并没有问。
  她倒实在有一桩心事就是笙哥儿已经三岁了生得壮健可人却还没有开口说话。这孩子的沉默是一贯的加之举止的伶俐众人只道他禀性静和是疏于言语。昭德摸一摸外甥的头说不说话也好。跟娘姨孩子们学了一口卫嘴子倒难收拾了。
 
  可到底是这么大了不叫一声爷娘究竟是不成话。昭如便每天后晌午在偏院的檐廊下对着他说话。说自己也说他爹说自己家的“德生长”还有记得的襄城的林林总总。说完了便又读书给他听。读《唐诗三百首》、《千字文》后来便是《朱子家训》、《淮南子》。这孩子坐在她膝上望着她安安静静眼睛也不眨一下。她就当他听进去了。说是读给笙哥儿听倒像是自己温故知新。
 
  这一日读着读着便觉得有些乏。耳边远远的有秋蝉嘶哑着嗓子叫了两声紫藤萝的清香气隐隐约约都是让人安适的。就这么着不知不觉地睡着了。待醒了过来太阳已经西沉。蒙咙间书本掉到了地上才一个激灵不知笙哥儿跑到哪里去了。
 
  她这才有些着急沿着来路寻过去。一直寻到了“凤梧阁”跟前见假山边上有个小人儿蹲在地上正是笙哥儿。她便过去牵起他的手却见这孩子手里有一片纸掉落。她捡起来是一张照片依稀辨认出是《赵氏孤儿》的剧照。这扮程婴的老生白髯丰茂眉眼十分相熟不知是在哪里见过。她将照片翻转过来心下一惊。因为背面有一个笔走龙蛇的签名:徐汉臣。
 
  昭如警醒间望一望左右四下无人便问笙哥儿这照片是在哪里捡的。笙哥儿引着她穿过一道月门慢慢望风梧阁里走。
  昭如手心里出了密密的汗。她略一思忖将照片塞到自己的大襟里抱起了笙哥儿。转过身她又回望了一眼。
  凤梧阁的一株合欢花已经败尽叶子倒还生得层层叠叠。听闻是五姨太小湘琴喜欢石玉璞特命人移栽过来了的。
 
  晚上待笙哥儿睡下昭如一个人出了门。一路上只觉得夜里格外的静白天里的假山这会儿成了些奇形怪状。远处潺潺的流水和着她踩在落叶上的声音。不多久又停到了凤梧阁跟前。
 
  灯还亮着。她抬起了手犹豫了一下还是敲了门。
  门开了。
  小湘琴显见是有些吃惊微微低了头让进了她。坐定下给她斟了一杯茶嘴里道这么晚了卢夫人赏面到这儿来可真是我的造化。
  话说得热烈语气却清寒得很。昭如这才觉出她声音的好听是软糯的吴音。在这督办府上挨着住了这些时日两人并未有过一言半句。
  昭如问你老家哪里?
 
  苏州昆山。小湘琴拿起挑子拨弄了一下灯火。火光忽地在女孩的瞳仁里亮了一下。
  昭如说离天津不近呀。
  小湘琴应了一声轻轻说若是好人家的女儿便算是远嫁了。
 
  昭如一时接不上话抬起头打量了她。比来时丰腴了不少眉目虽不十分柔和但因为体态的圆润也真是个好看的妇人了。
  她执起桌上一颗枇杷剥了皮递给昭如。昭如让过她便送进自己的嘴里。昭如见她双唇翕动一忽儿吐出了一粒核用掌心接住。这时飞过一只蚊蚋她便随手扬了一扬。这一瞬间的曼妙竞让昭如有些散了神。
 
  这房间不大处处是布置过的痕迹。昭如想这小湘琴骨头里是个过日子的里手。到底未脱孩子气罗帐上挂着一头披红戴绿的布老虎。还有一只巴掌大的葫芦昭如也给笙哥儿买过上面烫着王常月的小像是为辟邪用的。见她墙上悬着一把月琴昭如便问你会弹琴?真好人如其名。
  小湘琴用手帕拭一下嘴角声音冷下去卢夫人这会儿来该不是想要听曲儿吧。
 
  昭如沉默了一下终于问你有没有丢什么东西?
  小湘琴愣一愣眼锋竟变得十分锐利说道我的东西都是老爷给的。丢不丢可是我能说了算的?
  昭如叹了一口气拿出了那张照片。
 
  她看着这女孩的脸色猛然红了一下又慢慢变得青白。昭如心里有了数将照片推到了她面前自己的东西要记得收好。
  女孩拿起照片愣愣地看。眼神里的空洞好像要将照片中的人吸进去。突然她将照片迅速搁在灯火上。昭如没有拦她却见她的手无力地垂下来。整个人也现出了颓然的形容喃喃道烧了也无用落到了你手里想必大太太也知道了。
 
  她扶着桌子默默地站起来走到梳妆台前打开了抽屉将照片郑重地搁好。再看昭如眼神里又有了一种坚硬。
  昭如摇一摇头用平静的声音说说到底我是一个外人。你好自为之。
 
  转眼到了中秋菊黄蟹肥。因为石玉璞人在冀东前线督办府便不如往年热闹。节还是要过一大家子便在中庭摆宴赏月。还未开席原本好好的天影影绰绰飘过来一块阴霾月亮不一会儿便被裹了进去渐渐连个光影也看不到。昭德抬起头呆呆地望一望放下了筷子。娘姨们一径说着应景的话。昭德说老爷不在吃得差不多就散了吧。
 
  昭如便扶她回房。昭德回身望着院子里通明的灯火还听得见孩子们的嬉闹声苦苦地笑了一下说好个“良辰美景奈何天”。昭如便说大姐月有阴晴朝朝岁岁各不同。现时是清静些明年便是要分外地热闹。
 
  昭德便拉她坐下说如你是个明白人可在这院子里哪知道今夕何夕。这个家已大不如往。自打夏天张大帅殁了后奉军的情势便急转直下。这天津如今已经是蒋中正的天下。张宗昌手下的人大半投了革命军。傅作义逼得紧孙传芳逃去了关外。而今这直鲁联军便只有你姐夫还在死守着。日本人和英国人这会儿都装聋作哑起来。这津东怕也已然是个空壳了。
 
  这时吹过一阵凉风头顶的树叶便都簌簌地响。昭如便将身上的斗篷揭下来给昭德披上说我一个女人家虽不懂得修齐治平但总信船到桥头。人往大处活不了小处还有一方天地。大姐你只管将身体将息好。
 
  昭德便握紧她的手说有你在我身边便宽心了许多。
  第二日一大清早就听见云嫂的咋呼。昭如急忙起身披了衣服开门去。看见她气喘吁吁手中比画着昭如也着了急问她出事了?
 
  云嫂摇头抚着胸口叫阿弥陀佛。昭如瞧着外头半个人影子都没有。前后都是一片静寂远远地还听见打早更的人敲打了一下。声音便在巷弄里头回荡不去。她人也醒了心里怪云嫂一惊一乍。
  云嫂有些平静下来说哥儿哥儿他……
  昭如刚落下去的心又吊起来急声问笙儿怎么了?
  云嫂捉住她太太大喜了咱哥儿说话了!
 
  昭如眼角一热霎时间浑身冒出了细密的汗。她顿了一顿问云嫂他说了什么?
  云嫂热烈地说我也听不懂。可是听得出说的是咱们山东话不是天津腔。
 
  昭如静静地站在栏杆后面看着笙哥儿。她感觉得到云嫂还捉着她的衣袖大气也不敢喘。这小小的男孩站在落满了梧桐叶子的院落里。四周还都灰暗着却有一些曙光聚在他身上。他就成了一个金灿灿的儿童。她没有听到任何声音却已经有些惊奇。因为笙哥儿扬起了头在他的脸庞上她看到了一种端穆的神情不属于这个年纪的小童甚至与她和家睦都无关。那是一种空洞的、略带忧伤的眼神通常是经历了人生的起伏无所挂碍之后才会有的。这一瞬间她觉出了这孩子的陌生心里有一丝隐隐的怕。
 
  她慢慢走向他。这时候笙哥儿蹲下来捡起一片枯黄的叶子。她停下了脚步。这孩子用清晰的童音说一叶知秋。
  笙哥儿回转了身望着她。这时候天渐渐亮了起来眼前的景物也变得轮廓真实。昭如盯着男孩手中的树叶在枯败的皱褶里是一柄黄绿相间的经络。
  笙哥儿扔掉了树叶抬起头对她唤娘。
 
  这声音在她心头击打了一下。无知觉间她竟后退了一步。短暂的迟疑之后她张开了臂膀将这男孩搂在了怀里。她让自己的脸紧紧贴着他。他的睫毛闪动了一下潮湿而温润。她听到两个心跳在冲突间渐渐平稳合一啐啄同时。
 
  寓公
  民国十七年深秋直鲁联军兵败滦河。石玉璞部徐源泉、何绍南投北伐革命军。张宗昌所部溃散由朱各庄往滦河东岸下游为奉军所俘。
  是年冬十二月张学良东北改旗易帜。
  昭德将自己戴了多年的玄狐围颈扔进炉火里口中道妖孽。
 
  石府一家大小立时间便要离开督办府迁往位于河北区的意租界去。女眷们连夜收拾细软满车满载。昭德被人搀扶着检视行李随手抽出一只不知谁的首饰盒在地上摔得粉碎。一些珍珠仓促地蹦了起来晃了人的眼瞬间滚落得不见踪迹。
  昭德说八国联军来慈禧“西狩”那便是“逃”。难不成她要带上整个紫禁城去?
  昭如知道若这个时候回襄城多年的姐妹情分便就此了断。
 
  她一个人站在空荡荡的督办府前厅。幽暗中有些光亮的依然是那些颜色艳异的珐琅彩窗。在其中一扇上她看到一张形容凄苦的男人的脸。男人侧着头被捆缚成十字形。她知道他叫作耶稣是来自西方的神。
 
  外面仍旧是苍黑的一片有很大的风声然后是雨。不间断的雨无端地下了几天。雨打在珐琅彩窗上发出坚实密集的声响。窗户上映出一棵柳树的影子被风刮得左右摇摆像被掐住了脖子的人无望间的挣扎。这时候门响动了一下昭如心里一凛看到一个身影闪了进来。是个女人急忙地跑了几步用手撩了一下头发。这个动作让昭如看清楚是小湘琴。雨水正顺着她茂密的头发滴下来。荷藕色的旗袍也湿透了紧紧裹住了她的身体。在微弱的光线里看得清楚是随着她的喘息律动的曲线。昭如在这一刻突然觉得她很美。即使如自己是个女人也会觉出她的美。
 
  小湘琴轻轻按了按自己的胸脯是个想要平静下来的姿势。接着她撩起了旗袍下摆很仔细地拧。就在这个时候她看见了昭如。她的动作凝固了手抖动了一下才神经质地将旗袍使劲地捋捋平整。昭如看着她眼里些许的兴奋一点点地黯淡下去变成死灰一样的颜色。她的头越来越低让自己以尽量平稳的步伐往前走。忽然她转过头昭如看见她努力地牵动嘴角想要对自己笑一笑。同时间她在这女孩的眼睛里看到了哀求。
 
  她在茫然间也张了张嘴巴终究没有发出声音。
  昭如穿过前厅来到昭德房里。看昭德正静默地躺在床上阑着眼手中捻动着一串念珠念念有词。听见昭如来了她便起身命人将灯点亮些。光晕将昭德的影拉到了墙上去是瘦长的一道。
 
  昭如坐下闻见这房间里的印度香胸口隐隐发闷。昭德开了口姐姐深夜叫你过来无论是去是留是想交代给你一样东西。
  说着她便起了身动作显见有些艰难。昭如便搀扶了她走到偏厢镌着“喜鹊闹梅”的柜子跟前。昭德摸索了一下掏出了一把钥匙打开了柜子。
  迎面扑来一阵油墨味儿还有经年的湿霉气。柜子里面整整齐齐地码着书。昭德让昭如将中间格子里的一只布函取下来。纸签上写着《水经注》昭德打开函套里竟是一只红木匣子。她取出来放在昭如手里并不特别沉。但是由于她手势的郑重昭如还是觉出了分量。
 
  昭德用柔软而肯定的声音说我不在了你再打开它。
  就在昭如想要问她一句她们都听到了不远处响起的枪声。昭如在与姐姐的对视间不自觉地辨认了一下是不是外面在打雷。这时候一个女仆已经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
 
  小湘琴的房间大约从未这样充盈过。因为昭德姊妹的到来人们迅速地闪开了一个缺口。
  于是昭如便看到躺在地板上的女孩。胸前是一块殷紫正一点点地洇开来。另一枪打在了她的大腿上鲜血如同一条鲜红的蚯蚓还在她雪白的皮肤上游动。游到了地板上就成了污秽的黑色。
 
  昭如并未觉得十分的惊恐尽管她确信她面对的是一具新鲜的尸体。女孩的脸色温柔祥和紧紧闭着眼睛甚至比生前更为静美似乎与身体所遭受到的暴力毫无关联。然而当她看到坐在桌边的石玉璞却倏然心悸了一下。这男人阴沉的脸腮边的肌肉还有轻微的抽动。在这张活人的脸上昭如触到了死亡的气息。他抬起头环顾了一下众人眼里是一种雄性的野兽挑衅的光芒。他神经质地伸出手掸了一下身上的便服。上面还有一些血点。其中一块大概是溅得太猛烈凝成了梅花的形状。
 
  众人屏息间他将手中的枪狠狠地拍在了桌面上。昭如这才看见桌上有一张揉皱了又展开的照片。上面是程婴或者是老生演员徐汉臣。徐汉臣的面部因为褶皱的挤压与扭曲也变得狰狞起来。
 
  昭德一言不发。这时候以响亮而坚定的声音说混账。
  石夫人孟昭德以最简洁的方式一手将这件仓促发生的血案平息了下去。直至传来徐汉臣被暗杀的消息三缄其口的小报才开始以义愤的姿态蠢蠢欲动。张学良的斡旋梅兰芳、杨小楼的居中调停赵广顺与李景林的裙带关系都使得人们对这桩桃色新闻的探究变得煞有介事。有人扼腕有人讪笑。一向视女人为衣服的石玉璞在大势将去之时以一顶可有可无的绿帽子结束了自己的倥偬生涯。
 
  即使回到了襄城云嫂间或谈起这件事往往以见证者的口吻。虽然她会以谦虚而逾矩的口气问上这么一句太太我说得可对?
  这时候昭如有些失神然后点一点头。因为她又想起了那个雨夜一个女孩湿着头发使劲地拧着自己的旗袍。还有哀求的眼神里面的内容。
 
  那一夜踌躇满志的名伶徐汉臣离津开始了去北平各地巡回公演的旅程。一个陌生的年轻妇人远远地站在站台的另一端因淋雨瑟瑟地发着抖看着他在众人的簇拥下踏上西去的火车。
 
  回想起在意租界做“寓公”的日子昭如总觉得有些似是而非。
  站在二楼的阳台上能清楚地眺望海河听得见渡轮或高或低的汽笛声。清晨码头上有一份远远的热闹让人心里有些踏实。然而又因为毗邻俄奥两国的租界便有一些视线被阔大厚重的斯拉夫式建筑牢牢地遮住。甚至阳光进入室内也因此变得曲折最后落在地板上竟是惨白的星星点点。这就让人有了与世隔绝之感。
 
  刚搬来的一段日子家里经常出现一些外国人以日本人居多。看得多了昭如也觉出他们与中国人相类的面目之下有一种坚硬与阴柔共生的表情时时浮现出来。尽管他们十分礼貌但仿佛是一种本能内里藏着些令人难以捉摸的东西。他们的女人除了鞠躬之外还很擅长对孩子表达善意。笙哥儿似乎不太领情他盯着她们被脂粉遮盖的脸孔一面躲到昭如的身后去。
 
  让笙哥儿感到亲近的是个留着络腮胡的男人一位下野的俄国公使。他是这家里的常客。他总是像拎一只小猫一样将笙哥儿拎到自己的膝盖上然后用厚实而温存的声音唱歌给他听。虽然唱的是什么所有人都不懂得。但笙哥儿总能从他颤动的小舌音里找到乐趣。名义上这位库达谢夫子爵是盛浔的朋友然而他似乎与昭德保持着更好的友谊。在被北洋政府取消了公使待遇后他仍然选择留在了中国。具体说留在了天津。当问起他为什么不回国他总是有些令人啼笑皆非的理由。比如他舍不得狗不理包子;又比如义国饭店的红酒烩牛尾比他在圣彼得堡的家庭厨师做得更为地道。当然还有中国的姑娘。他眨了眨眼睛说。
 
  这时候女眷们就笑起来。放肆些的便随手掷了一颗核桃过去恰击中了他。子爵也并不恼将核桃捡起来深情地放在嘴边一吻。昭德便皱一下眉头却并不做任何阻止。在她看来他的平易是招致轻慢的源头当然也与他的处境相关。在这个家里有这个人的陪伴让所有人都宽慰了一些。
 
  当然浮华的性情并不影响子爵担任一个好父亲的角色。有时候他会带着儿子来。这个九岁的少年已经长得十分长大这让他的衣服显得有些不合身。昭如便看出是缺乏母亲照顾的结果。事后得知的确如此他的母亲因为难产去世是子爵一个人在抚养他。他继承了父亲五官的优点脸庞白皙而轮廓分明鼻翼上却缀着浅浅的雀斑露出了孩子气。这少年的话很少因在中国长大一张口却是地道的天津口音。这便使他的形象也变得滑稽。令昭如意外的是这个乳名叫拉盖的男孩会和笙哥儿迅速成为朋友。只因为这俄国男孩自带的玩具这是一种用硬纸叠成的角子。男孩将它放在地板上拍打角子便随着震动跳跃起来如果翻了个个儿便算是赢了。规则简单有点类似中国北方的方宝。笙哥儿站在边上很快看懂了。拉盖便邀请他一块玩儿。


 
  这一大一小两个孩子使得大人们也增添了许多兴味。待玩累了拉盖便提出要教笙哥儿叠这些角子。这时候昭如看见他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崭新的纸币。这是一种昭如没有见过的纸币。她看着拉盖抽出一张对折然后很娴熟地叠成了一个角子的形状。他举起来有些得意。昭如看见了角子上有一架火车的图案十分逼真。这纸币摸起来质地坚韧印着昭如不认识的文字。但是她仍然看到了上面有阿拉伯数字“100”是它的面值。
 
  待两父子离开昭如终于有些看不过忍不住对昭德说这个库达谢夫就算再有钱也真是太不会过日子。好端端的钞票用来让孩子糟蹋。
  昭德捡起角子迎着光看一看嘴角露出一丝不屑说这也算是物尽其用了。
 
  看着昭如迷惑的眼神她笑笑说这个俄国佬丢人丢到我们家里来。这是俄罗斯“羌帖”是他们沙皇发的钱当年流到东北祸害中国人。后来他们皇帝倒了台这钱就成了废纸。我前些年去哈尔滨见老百姓都用它糊墙呢。
 
  昭如便恍然道我说怎么没见过他们倒还留着。
  昭德道恐怕还囤了许多徒让你长了见识。这一对儿是沙俄的遗老遗少恐怕日子也不太好过了。
 
  笙哥儿并不感兴趣大姨和母亲的对话。他小心翼翼地将几只角子放进了母亲在端午为他缝制的荷包里去。那是他的战利品。
  有一日家里来了几个中国人。客人走了后昭德忽然说这租界里头倒是还有这门儿亲戚多时没有走动过。
  昭如知道些来历便笑道姐姐这回又不嫌人家铜臭逼人了。
 
  昭德便说中国人少的地方彼此总是牵念些。他们这次来请咱们说是择日同去祭拜家庙。
  这亲戚叫孟养辉章丘旧军孟氏。其叔父便是大名鼎鼎的孟雒川从亚圣第六十九代。要论起族中排序便与昭德昭如同辈。但这旧军孟氏上承圣贤却实在是其中的一个异数。打从孟传熙开始无意文章毅然投身商贾。到了这孟雒川渐渐做出了名堂。主营绸布与茶叶生意商号渐遍布鲁豫冀东苏浙仅以进修堂创办的“祥”字为号便有瑞蚨祥、益和祥、庆祥、瑞生祥数十家之众。声名渐居当世陶朱之首民间便有一说“山西康百万山东袁子兰两个财神爷抵不上孟雒川”。
 
  这天津的产业由孟养辉经营号“谦祥益”有保记、辰记两家大绸缎庄。估衣街“保记”开业之时孟养辉亲自上门奉上了帖子恭请昭德夫妇。帖子收下了昭德却并未去。后来提起心头仍是放不下说好端端的孟家人书读不进官做不成便去与银钱打交道。我不是袁世凯这门亲高攀不起。
  昭如自然知道这是她心气儿高的时候说的话此时便也玩笑给她台阶下说姐姐那也是一时间想不开要不也不会将我嫁给家睦了。
  昭德沉默一下硬生生地说卢家睦若不是为了承就家业如今倒还在享耕读之乐。我们孟家人可嫁作商人妇自个儿却得有个诗礼的主心骨。
 
  就这么着在天津这许多年昭德并未踏足孟养辉修设的孟氏家庙半步。待到真去了才知是咫尺之遥就在桑朱利亚诺侯爵道上。下了车便见一个西装笔挺的中年男人走过来恭恭敬敬地作了个长揖说是迎候两位姑母多时。
 
  这孟养辉年届不惑身量又很壮大口中称自己“姑母”。昭如脸一红就有些不自在。昭德便说看你这小姑没见过许多世面不知自己长在辈分上。这个大侄儿我倒是认下了。
 
  男人客客气气将她们迎进去。昭如看这家庙倒真真不像个祠堂。打外面看是个地道的三层洋房和这街面上的建筑并无两样。可走进去豁然开朗是一个四合院。天井、正房、厢房坡屋顶青砖黑瓦。昭德看得也有些发呆说你这房子造的是洋人皮儿中国里儿。
  孟养辉就好脾气地一笑说是中国心。
 
  拜过了祖先二人就跟着他将这祠堂里外走了一遍。一席谈下来昭如便觉得这做生意的孟养辉是个温润如玉的谦谦君子又颇能道出些时事经纬。昭德叹一口气说你还是个读书人行事却又不像个读书人。许是我老了看不懂了。
  孟养辉便道姑母顾宁人说“博学于文行已有耻。”而今的时世可说不好也可说好。侄儿走实业之路近可独善远可兼济。虽不似姑父纵横捭阖却也图个“一身以致天下”。
  昭德便轻轻笑一笑你姑父一介武夫怕是除了打仗便是打家劫舍了。
  二人出来孟养辉叫了自己的车送她们回去。车开动了许久昭如一回头见他还站在门口目送。昭德说别看了我原想在他身上找一条退路如今断了念头。要说做人是我们远远地不如人家。
 
  石玉璞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那是一个很平常的早晨。饭桌上这男人并没有多说些什么他只是抱怨了煎饼果子的味道大不如前。
  昭德说天津卫居然还能找得到地道的煎饼果子已经是造化了。
 
  他看见笙哥儿抓着蘸了黄油的吐司伸进他面前大酱碗里就使劲摸了摸外甥的头以激赏的口吻说好小子知道大酱是个好东西长大了是个汉儿。
  上汽车的时候昭德叫住了他将他的衣服领子捋捋平第一颗扣子扣扣好。
 
  昭德说大连不比这儿日本人没个管头。和他们打交道少说多听。
  石玉璞哈哈一乐大声道管天管地。你不如把家里几个婆娘给我看好了我不在别让她们蹬鼻子上脸。
 
  这一年秋冬之交天津格外的冷空气又干燥。人是不出去可到底是老房子炭火烧得再旺外面的寒气却时时地渗进来。小孩子娇嫩笙哥儿的手上就发了皴。库达谢夫子爵带了一支俄罗斯的马油来。昭如就一遍遍地给他涂然后握在自己手心里焐着。
  昭德靠在床上看着忽然说一个男孩家打小你就这么护着将来可怎么办!
 
  昭如想说句当娘的谁不疼孩子。可一想起姐姐的情形就把这话给咽了下去。
  天寒凉昭德的身体又不大见好。吃多了高丽参天又燥心火就旺了些。说起话来比往日失了轻重。上下对她的怕就又增了几分。人又思虑得多了或许也是牵挂睡得便不踏实。
 
  这天后半夜昭如起夜却看见有个人站在房门外头看着自己。黑漆漆里头只看得见一双眼睛倒将昭如吓得不轻。待仔细看了却是昭德。没待昭如问她昭德慢悠悠地说我梦见爹了。
  昭如心下一动赶紧哄她回房去。刚躺下她却又坐了起来。昭如便先打发了丫头出去。昭德喃喃道我有十几年没梦见爹了。昭如在脑里头过了一下竟然也拼凑不出爹的模样。只记得一副圆形的黑框玳瑁眼镜上头坠了条长长的赤金链子。昭德捉过她的手你猜爹跟我说了些什么。
  听她这么问昭如便索性在床沿上坐下来。
  爹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昭如便扑哧一声笑了说姐这倒像是娘说的话。
  昭德便一皱眉头你且听我说完。我就问爹这穿衣吃饭有锦衣玉食有粗裳淡饭您老人家倒是想我怎么个嫁法?你猜爹又怎么说。
  昭如想一想说爹定是想我们嫁得好些了。
 
  昭德叹一口气摇摇头说爹只说了六个字:一箪食一瓢饮。
  姐妹两个便执了手谁也没说话。这时候外面的天渐渐泛了白。有一两声鸟鸣传过来分外的清亮。昭如听见昭德气息均匀了些便以为她睡着了。她轻轻放开手站起了身。这时候却听见姐姐的声音咱们两个嫁人爹是一个都没见着。
 
  往后的日子昭德的梦便没有断过。梦见的又多是故人有些是入了土的有些是多年未见过面的。说起梦的情形又都分外的真一五一十每日都能与她说上半晌。有次说是梦见了姐妹俩小时候在曲阜外头遇见的一个道士。那道士见她们便拦住卜上了一卦。近四十年前的事昭德说起来竟然将那卦辞诵念出了八九不离十。人却渐渐神色怔忡。昭如有些担心便请了中医来。看过后也无非说是“心肾不交脾失健运”没有什么大碍。这天半夜里便有仆人来报说是太太突然惊醒了。昭如赶紧过去看见房间里大亮昭德一头一脸的虚汗丫头正一下下地抚着胸口。昭德用虚弱的眼神看她一眼说我看见小湘琴了。
 
  昭如当晚便留下陪着她。两个人却都再也睡不着。黑暗里头呼吸堆叠出了两个起伏的轮廓。昭德说我真看见她了她走过来胸前那个洞还往外头流着血。
 
  昭如一阵心悸只感到浑身有些发僵。她让自己平静下来轻声对昭德说姐你是这些日子乏了乱了心神。
  昭德说这个石玉璞几十年了从未在家里放过一枪。
 
  昭如没言语却觉得昭德在黑暗中凛凛地望着她。昭德说你可知道当年我嫁给这男人便是为了他这一手枪法。那时候张宗昌的队伍刚刚被陈光远解了散。他去投冯国璋又吃了闭门羹是顶不得志的一个人。可那天跟舅公去打猎却让我看见他一把驳壳随手撂一枪天上生生就掉下了两只鹧鸪。我便想这人将来不是个英雄便是个枭雄是寻常不得的。
 
  昭如说你为自己做了一回主却让族里的叔伯们说了多少年。
  昭德便不再言语半晌过去突然说现在想来他这一枪倒害了一对比翼鸟。
  昭德身子不好盛浔便来得多了些。如今下了野弃了盐运使的差事他整个人倒轻省了许多。可因为前儿的事昭德对他始终还是不冷不热。
 
  他便坐下来与昭如说话我听说姐夫的队伍已经在烟台登陆这柳珍年的五个步兵师倒有三个倒戈重投到张、石的门下而今已经快打到牟平了。
  昭如便说是啊照这情势不到过年姐夫就该回到天津来了。
 
  这话是说给昭德听的。两个人说完了对视了一下。昭德倚在窗边倒像是没听见他们说话远远地不知看向哪里。昭如便也走过来见她目光正落在灯火通明的地方。那是马可波罗广场。
 
  这广场中央高耸着一支石柱上面是个女神的塑像。听说也是从意大利国运来为纪念他们欧战的胜利。女神手中高举着一把剑剑锋所向正对着这窗口。昭德的眼睛有些失神。
 
  盛浔道你们这样总窝在家里究竟不是办法。寻个天好些的日子出去走走。不如远一些去独乐寺。大姐也有日子未去进香礼佛了。
  这一日一行人便去了蓟县。话说蓟县这地方属河北境内却紧挨着天津北面儿。一路上来往络绎的也都是乡人。到底是比城里开阔了许多人便也觉得爽净。昭德一路默然脸色却红润了些。只是路实在是不太好颠颠簸簸到了县城里已是午后。
 
  一行人到了山门前便见有两个小沙弥在门口垂首迎接。昭如见山门梁柱粗壮斗拱雄硕也算是气势宏阔非常。抬首便可瞻南面檐下正中悬有“独乐寺”匾额她便脱口而出:“民欲与之偕亡虽有台池鸟兽岂能独乐哉?”偌大的一间寺庙以“独乐”为名却真是不解其意。
 
  盛浔便道这寺得名甚为传奇说是是安禄山在此起兵叛唐思独乐而不与民同乐之故。不过话说回来究竟没落得一个好下场。匾上的字也有些来头话说是严嵩题的。
 
  昭德眯一眯眼睛说勉庵的字精谨得宜无一笔无来处。司马光说才胜于德在他身上极准。《礼记》中“独乐其志不厌其道”。虽是青词宰相因人废字大可不必。
 
  这时候笙哥儿却嗯嗯咿咿推昭如往前走。众人才看到山道两厢分立的两尊塑像。昭德便说是这哼、哈二将吓着孩子了也不知什么人的手笔偏要将面目绘得这样恶。
 
  便直上观音阁去。待站在这十一面观音面前昭如也暗暗赞叹。观音立在须弥座之上高大绝非她半生所见之佛像所及。眉目雍容神情端穆伟而不骄真真让人心生信仰。昭德敬了香默跪像前良久。昭如便也随她跪下渐渐心下一片澄净。却有种种景象如同过电一般历历在目。她一惊睁开了眼睛又对观世音拜了三拜这才起了身。
 
  这时便见有一中年僧人在旁候着两相行了礼。僧人便说知有贵客叩临山门住持清严法师相邀共享斋膳。
  盛浔便说此来仓促未有知禀便是不想惊扰法师清修。贵刹也真是有心了。
 
  中年僧人道师父交代京津贵胄来访有时。唯施主数次雁过襄赀香火却未曾留声。便是斋堂薄茶一杯聊表心意。
  到了举善堂。见住持远远迎了来是个胖大的身形魁梧得很并非想象中的仙风道骨。面目间也是有些鲁直的。黝黑方口阔鼻一字眉。待开了声又是洪钟一般爽朗的唐山口音。这清严法师便立时间有些喜感。
 
  他摸一摸笙哥儿的头说小施主长得好。说罢便掏出了一块糕饼说是寺庙里自制的。青麸里用新竹的汁水酿成叫“竹叶香”。笙哥儿刚要接过来。却见法师的袈裟波动了一下忽地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将这青团抢了去。
 
  笙哥儿愣一愣并未受惊吓竟然要掀开了袈裟。这时便见清严法师哈哈一笑略略在胸前做了手势。袈裟里便探出一个小小的脑袋眼睛精灵逼人。一只小猴便是一纵跳到了法师的手掌心。口里正还衔着那只青团两腮耸动吞咽得有些艰难。目光所及却并未有一丝畏惧倒是像在检阅众人。
  清严道小施主有佛缘倒引出了一个孙行者。众人便都笑了。昭如到底有些惊魂未定便说大师这猴儿可是寺中饲养的?
 
  小猴似乎听出是在议论自己便又是一纵索性跳到清严的肩头拨拉一下大师的耳垂。清严并不见恼只说原本是山中的野物也是一段因缘。去年大雪封山。寺中的僧人看见一头硕大母猴卧在柴房门口已经冻僵了。怀里却有只刚出生的幼猴还在吸吮乳汁好不可怜。我就着他们留下来以米汤灌养竟然也就活了。不过身形倒与来时相差无几。
 
  小猴已经吃完了青团这时阖了阖眼睛似乎有些困倦在大师的颈窝里靠了一靠竟就打起了盹。清严耸一耸肩膀像是怕它掉下来做了一个相让的姿势。一开口声音竞也轻了不少。
 
  斋堂地处半山众人依窗而坐。一低头才知已壁立十仞之上。虽无一览众山小之势可放眼郁郁葱葱已入寒季仍感燕赵青未了。远处又有火红的一片层层叠叠风景独好。盛浔道大师这窗里倒裱下了一幅“远枫流丹”。清严微微一笑说施主此言差矣红的不是枫树。这山中的红栌原是极盛其势不输枫树。施主这般便是世人以色障目了。
 
  盛浔便笑了双手合十道到底是槛内人眼拙大师教诲。
  斋菜便摆上来昭如看去并不似想见的清朴碗盏间颇见精致。有一道“玉佛手”以茭白与笋尖制成栩栩如真竟令人不忍动箸。昭如终于夹起一块嚼一嚼赞道这笋的鲜嫩竟好像腊月后的冬笋一般。可这季节原不该是时令的。
 
  清严便道施主说的是。就是去年的冬笋本寺窖藏下来的。只是至今色味还未变过半分。
  众人皆惊便问他如何可藏至如此。却见大师只是笑而不语。
 
  又有一道“水煮豆皮”。一端上来便是异香满室。观者皆是称奇。清严说这一道若在民间便称为“素鹅”。在我修行之人却称“华严经”。
  盛浔便开口敢问如何说?
 
  清严道“华严经”讲“五十三参”。善财发阿耨多罗三藐三菩提心后从庄严幢沙罗林出发次第南游参访。好似五十三位善知识这豆皮重叠一层便是一参。吃完了这一道修行便可圆满。
 
  这时候却见清严肩头的小猴儿醒来。试探了一下便慢条斯理走到了桌上将爪伸进了一盘斋饺中去。见它有些放肆清严终于正色道亦庄不得无礼。小猴听懂了缩了一下身子蹦到窗台上。
 
  昭如便说大师这“亦庄”是猴儿的名?
  清严便笑了说起这名儿也算有个来历。我少年时终日暮鼓晨钟也觉好不沉闷。渐渐有些散漫懈怠我师父便给我改了这个法号。与其说是心志不如说是心意。这猴儿太顽愚谐谑我给它个“亦庄”便希望它能清静些。
 
  众人笑过之后却听昭德说我倒有一事不明请大师点拨。佛家讲慈航济苦普度众生可这寺庙却以“独乐”为名终是说不过去。
  清严便道大概施主也都听了许多的说法但可知这“独乐”是什么?
 
  一片默然。清严对中年僧人使了一个眼色。僧人便下去不一会儿拿来一个物件。仔细一看却是街巷小儿常玩的陀螺。清严说众位且看好这就是独乐。贾思勰《齐民要术》本有一说:“梜者旋作独乐及盏。”说的便是这玩意儿。五道轮回人生之变终究便是自己的一件玩意儿罢了又何必当真。
 
  待送出山门时已经暮色沉沉。一行人坐在车里都没有说话。笙哥儿躺在昭如身边睡着了。夜凉如水车窗上竟起了一层薄薄的雾气。看出去一星半点的不知是哪家的灯火。车走得快了些那灯火便汇成了一道橙黄的线从眼前划过去消失不见了。
 
  昭如正看得出神一只手轻轻伸过来是昭德的。放在昭如的手心里冰凉的。昭如紧紧握住这手中的凉便也沿着她的手慢慢地渗透。她看着姐姐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因为光线暗沉遮住了她的皱纹与老态恍惚间又回到了二十年前的样子。这还是那个昭德让弟妹想去依偎的人。然而这手中的手分明已经有些干枯触得分明的经络和凉透的骨节。
 
  这路途似乎比来时遥远了许多。待到了城门口昭如也已经有些睡眼惺忪。却在蒙咙间看见车停下来又看见外面有个军官。盛浔下了车与军官交谈了几句便关上了车门随他上了另一辆车。那姿态十分突然。昭如醒过神来车已经开进了城。她回头看着盛浔随那车往相反的方向开走了便问司机发生了什么事。
 
  司机沉默了一下说老爷只是交代开回公馆去他晚些便回来。
  回到家里昭如将笙哥儿照顾睡下觉得事有缘由终究是有些不放心便又走到姐姐的房间里。见昭德裹着毯子正倚靠在窗台上愣愣地。目光正对着马可波罗广场和那女神像。她听见昭如的声音也并没有回头。昭如便坐下捡起一只柚子用竹刀裁进去划开一道。淡淡的汁水流出便有一些苦涩甘香的味道在房间里漫溢开。她又使了一把力气这时候听到昭德极细隐的声音。昭德说你说我这辈子算不算是独乐?
 
  昭如没言语停下手看一看她终于说今日那大师的话我倒觉得便是“假作真时真亦假”的意思姐姐太认真了。
  这时便听见急促的脚步声盛浔走进来昭如立即看见他满头的汗水。他看一眼昭德眼睛里的光却都落到昭如身上虚虚的一道。他立起了身板轻描淡写地说这都是什么事我卸了任盐务上的七荤八素还要找了来。昭如快去着厨房给我做些吃的跑得肚子都空了。
 
  一面径自往外面走。昭如起了身随他就要出去。两个人走到门口却看到昭德转过头来。月色笼在她身上面庞泛着淡淡的青蓝。盛浔的声音变得很干涩今天走得乏了姐早些睡吧。
 
  昭德的眼睛却望向他们的身后很清晰地说他是不是死了。
  昭如感到盛浔轻微地颤抖了一下。
 
  昭德说我再老眼昏花也认得出刚才等着我们的是跟了他十年的叶团副。
  许久盛浔的脚尖在地板上轻轻摩擦了一下好像下了一个决心。他说姐夫在柳珍年的手里。
  昭德闭了下眼睛。再睁开来目光里有了一点狠。
 
  盛浔便说怎么也是姐夫的老部下不会轻举妄动。现在人在牟平。
  昭如听见念珠落在地板上的声音一声钝响。
  昭德努力撑持着自己站起来说不是在牟平围了柳珍年么?张宗昌呢张宗昌也被擒住了吗?
 
  盛浔犹豫了一下终于说姐姐切莫心焦我已经电报了张少帅。偌大的华北他一个柳珍年倒能反了天不成。
  昭如看着盛浔知道他心里也没有底。盛浔自然不敢说石玉璞这回兵败的狼狈。原本是石玉璞军中一个营长叛变柳珍年才得以突围。形势便急转直下张石联军往烟台撤的时候张宗昌便经龙口逃到大连去了。石玉璞便一个人固守在福山。城内粮弹俱缺自知孤城难守整整对峙了十八天这才组了一支敢死队想要冲出城去。立时便被柳珍年的人拿住了押回了牟平软禁起来。
 
  昭德身子一软终于又坐了下去。嘴巴喃喃地说着什么昭如和盛浔都没有听见。
  第二天黄昏盛浔回来。昭如便心急火燎地迎上去。这一上午下来真真是体会到了什么叫作度日如年。盛浔坐下来叹一气喝下一口茶去却猛然将茶叶末啐了出来。茶碗在桌上一暾说欺人太甚。
  昭如心知不好轻轻说姐姐还在睡着。
 
  盛浔言语便和缓了些张学良那儿回了话来柳珍年并没有要放人的意思。说但凡要见一面先给他二百万银元添助军饷后经人说合降至九十万元。
  什么添置军饷就是个赎金。姐夫出身草莽到如今自己虎落平阳竟无半分办法。
 
  昭如说九十万不是个小数字可有个日子?
  盛浔拧了眉头七日。过后恐怕危在旦夕。
  昭如心中也是咯噔一下筹得出来吗?
 
  盛浔沉吟有些艰难我这里上下筹得出将近三十万来还差得远。虽是切肤之举少不得要和姐姐商议一番。
  昭如远远地望一望说这事但凡能想办法切莫惊动姐姐。我只怕她撑不住。
 
  盛浔说大连日本人的银行里我们还有二十几万。蚀些钱这两日也能取得出来。
  昭如想想一咬牙道我来和家睦说先将“丽昌”盘出去。
 
  盛浔摇一摇头说我也想着将手上的股份放出去这么短的时间怕是都来不及了。家睦那边远水难解近渴。我打算先带了这些钱去趟牟平。余下的咱们再想法子。柳珍年虽非善类与我也算有过交道。见面三分情只要他留着人怎么都好说。大姐这边你且仔细看着等我的消息罢。
 
  昭德醒过来望着床边的昭如眼睛里是空的。昭如便对她说二哥来过了姐夫没事。只是柳珍年少不了要将姐夫多留几天当年那一百军棍硬是要让他多絮叨些日子。
 
  说到这里昭如极勉强地笑了怕昭德看出什么就略转过脸去。再看昭德只是愣愣地盯着窗口的方向没一句话。花窗上镌着入仙过海的图案。外头的月光雪亮流泻了一地。将八仙的身形又映到了地板上影影绰绰竟如同在舞动一般。只是形状都分外的长大看上去并不喜庆排成了阴飒飒的一片是齐整的魅影。
 
  昭如在凌晨惊醒。
  她心里一动想起一个人。第二日趁昭德还睡着她出了门。
 
  孟养辉的家并不难找在这意租界的华人区里先声夺人的洋派。接待她的女子看上去很本分是孟养辉的太太。问起来说是孟养辉去了上海要晌午才回来。昭如便想告辞。孟太太却道听韬光说起过小姑母。这外国人的地界儿难得见着回亲戚如今见着了也想多说说话说着韬光也就来了。昭如心里盛着事听她这样讲很想说明来意又不知深浅心里焦灼得很。孟太太是个聪明人看出端倪便问姑母来可是有什么事?昭如终于道是有些事。事情不小我便等韬光回来一块儿商量。
 
  两个时辰后孟养辉回来了。脸带倦容是有心事的样子。看见昭如面色舒展开了。昭如不等他寒暄呼啦站了起来即刻说亲戚如今等你救命了。
  孟养辉听她说完原委只道小姑母你且安心。柳珍年声名在外虽不好惹可他要的是钱倒好办了。侄儿别的帮不上此事愿效犬马。请随我来。
 
  昭如走出门手中执着支票舒了一口气。她迅速叫了一辆黄包车往家里赶。一路上想着昭德醒过来见不着她真不知如何是好。车到了街口却见到云嫂正东张西望。看见了她跑了过来大声喊道太太舅老爷回来了。家里出事了。
 
  昭如跟跄着走进前厅看见昭德端坐着如同一座钟。身旁的盛浔脸色苍白。桌上打开的包袱皮里面搁着一件衣服叠得整齐却肮脏得很。
  昭如立刻认出来是石玉璞的军装。他最爱的一件可体穿上威风八面。
 
  军装是盛浔从牟平带来的。就在与他把酒言欢的那个夜晚柳珍年悄悄交代部下赵振起将石玉璞带到郊外活埋了。
  盛浔在石玉璞的房间里看到床上摆着一副骨牌是大凶之卦。
 
  昭德终于扶住桌子站起身来。
  在众人的注视之下她捧起那件衣服。抖开来军装上有些乌紫的斑点。是血与黄土腻在一起斑驳了许多。
  昭德摸一摸将那军装紧紧攥住又松开。昭德的手指便顺着扣子领章肩章一路触摸上去。最后停在领子上她伸手将领子捋捋平说总是不记得领子翻翻好。
 
  所有的人看着夫人说完了这句话身子颤抖一下便倒了下去。
 
  这倒下去便没有醒来。几个城里有名的医生来看过了都摇摇头说只是一口气了准备后事吧。
  昭如心里也已是一潭死水但终究有些不甘日夜守着姐姐。
 
  她自作主张打发了几个姨太太。二姨太蕙玉却不走她说我也是半截身子人土的人可以走到哪里去无非是回乡下。卢夫人不嫌弃就让我送了太太这程再走。
 
  昭如看着姐姐这时候昏睡着脸色却分外匀停似比以往还舒展了些。心里便想夫走妇随也是造化可苦了生人。想一想便流下泪来对蕙玉说你也是个有主张的人帮我挑一身好看些的寿衣。姐姐一向是穿得太素了些。
 
  这当儿却有大悲院的玄安法师着人上门说此时讲虽不得宜但石施主数年前曾在寺内寄了一对金丝楠的棺椁备百年之用。卢夫人既为妻妹便有一验之责。
 
  昭如便去看了。看了才知道石玉璞一介武夫生前竞有如此用心。这寿材本已名贵每年皆以上好的桐油漆上一道如今已似琥珀般通透。两只寿材上的图案各有一个男子衣衫朴素。昭如仔细看去浮雕上的字句竟是“渔樵问对”。她便想无论是否有人指点在石玉璞心中姐姐便也是一个须眉丈夫是可以平起平坐论天下的。这样想着多少也有些安慰。
 
  这天晚上她坐在床边将这些讲给昭德听。说着说着有些心酸便对笙哥儿说儿呀大姨这辈子无儿女大舅家也都是丫头子到时候就要指望你打幡摔盆了。
  笙哥儿依着她坐着却直愣愣地看着昭德半晌突然开声说娘大姨哭了。
  昭如苦笑说你倒也糊涂了。
 
  笙哥儿站起来将脸贴在昭德跟前说大姨哭了。
  昭如也看清楚了。昭德纹丝未动却有一滴泪从她眼睛中渗出沿着面颊流下来了。昭如心里过电一般。她使劲让自己平静下来整理一下纷乱的思绪这时候想到一个人。
 
  罗宾逊医生终于破例上门。石家发生的事情他自然也听说了一些来时是怀了吊唁的心但是他看见床上的昭德仔细查验了一番说了两个字:有救。
  昭德醒过来是在一个阳光清澈的午后。昭如正靠着病床打瞌睡看着她慢慢地张开眼睛喜得大叫医生。
 
  昭德先看见的却是盛浔。盛浔笑着用轻柔的声音唤她大姐。她看着他眼睛里却是畏惧的光战栗着将身体偏到一边去。牙齿间发出尖厉而细微的摩擦声。脸部的表情也扭曲起来。
 
  昭如赶忙坐下昭德挣扎了一下头晃了晃虚弱地停靠在昭如的怀里。昭如看见她给自己一个无邪的眼神然后用一种陌生的如同女童般甜美的声音说娘我想喝粥。
 
  一个星期后昭如与盛浔一家人道别离开了天津。
  她将昭德带回了襄城。
 
  家变
  关于昭如回来这件事卢家人并未表现出十足的热情。就如同她的离开也并未有人过多地牵念。
  这些人里自然并不包含家睦。这男人对于昭如有一种对少妻的疼爱和纵容却也有几分敬与重。昭如先天的颟顸使得她少了许多女子的计算与琐碎。这种少女般的干净会让他觉得自己也明朗年轻起来。然而他终于觉得自己还是衰老了而且老得很快。在天津开了“丽昌”后因为往返劳顿他病了一场并没有告诉昭如。可这场病让他看清楚人生苦短夫妻缘长。他便将柜上的生意一步步地交给了自己的兄弟。
 
  昭如将昭德带回了襄城。家睦也并没如其他人般惊奇只是心中有些感叹人如蜉蝣。一面在心里对妻子的敬重又添了几分。昭德对他而言只是妻姐然而他却无法因此抑制其他人的好奇。甚至老六家逸夫妇也有过许多隐约的表达。表达中隐藏了一些畏惧与忌惮。这忌惮是他们对于昭如的态度的源头。如今昭德来了。一时权倾华北的石玉璞有关他所有的想象似乎都可以在他的遗孀身上落到实处。
 
  昭如与家睦商量给昭德安排了一个恰如其分的出场是在这一年的冬至。他们家乡的传统里冬至是个重要的节庆。这天乱而复治。民间便要吃饺子、蒸饽饽“蒸冬”取的便是一个合家团圆。所谓“冬至大如年”是不错的该有的热闹便都有了却又不会过分的隆重。吃上这一顿饭昭德便成了这家中的一员。
  甚至对于昭德这天的衣着她也动了脑筋。以往的华服虽图案与颜色都十分简素但因为质地太好不经意间是有些咄咄逼人的。她便找来裁缝给昭德用青绸做了身齐膝的长袄。穿上很利落人也持重符合一个大姨的身份。
 
  席间她便让昭德坐在自己的右首。众人看昭德安静地坐着虽一言不语但形容间端庄得体似有重量。心下都有些叹服想起不怒而威这个词。但细细端详却见她眼睛里没有一丝的活泛神情有些失焦。昭如给她夹的菜也始终没有动过筷子。这叹服渐渐就变成了怜悯联想她的身世这便是河东河西三十年。只是如此一个人物走不出来罢了。
 
  这时候却有只家养的狸猫走了来.施施然在众人腿间穿梭。及至到了昭德脚底下纵身一跃跳到了昭德的膝头上。昭德愣愣地看着它慢慢地卧下来。昭如正要驱赶它却看到昭德侧过脸做了一个噤声的姿势。她伸出手试探了一下抚摸了那只猫。所有的人都看到她的手指颤抖了一下。猫团起身子喉咙里发出舒服的声响。昭德将它抱起来小心翼翼。人们注意到她抱起它的动作犹如怀抱一个婴儿。昭如看见姐姐开始缓慢地摇晃双臂同时听到她轻声吟唱。猫扭动了一下。昭德眼神变得更为温柔将它抱得更紧了些说曦儿别动。
 
  昭如心里抽搐了一下因为她回忆起来“曦儿”正是姐姐在十七年前夭亡的儿子。此后昭德因为再次怀孕而流产永远失去了生育能力。因此这个名字成为所有人口中的禁忌。
 
  此时听到这个名字昭如不禁打了冷战。
  昭德将猫抱得更紧一些她说曦儿不哭你是饿了。她在众人的注视下解开了自己的前襟甚至娴熟地打开了亵衣。人们躲避不及都看见了孟昭德的半只乳房暴露了出来。同时间她将猫的头倚靠过来乖吃饱了就不哭了。
 
  在灯光下这半只乳房惨白而枯瘦然而乳头却如少女的乳尖嫩红。昭德将一个母亲哺乳的姿态准备得恰如其分。然而那只猫挣扎喉管里发出压抑的声响突然伸出爪使劲地在这乳房上抓挠了一下。昭德顿时手一松猫跳到了饭桌上跑开去。然而人们都看清楚了惨白上出现了四道触目的血痕。一切发生得太快这时昭如才终于回过了神。她拿过一条披肩将失魂落魄的昭德遮挡住。
 
  几天之后襄城上下都知道卢家睦从天津卫接来的大姨子是个不折不扣的疯子。
  日后昭如忆起有关心智的锻炼似乎便是从这件事情开始。在此之前她从未品尝过屈辱的滋味。她也从未有过如此强烈的欲望要去保护一个人。这个人曾经如此强大而如今却连自己亦无法掌握。昭如有一种急迫想要自己强悍甚至凶悍起来变成这个人曾经的样子。然而她始终不是。她走进阴湿的阁楼看见昭德站在暗影子里肩头栖着一只不知何处飞来的野鸽。鸽子发出咕噜咕噜的叫声一边用喙啄着昭德的发髻。这发髻是昭如清早亲自为她梳理的。她用去了许多的桂花油十分的紧实。然而禁不起再三折腾终于松开、散乱。昭德的头发被午后的风吹起来。鸽子飞走了。她回过头用胆怯的眼神看了昭如一眼轻轻地说娘我饿了。
 
  昭如心里漾起一阵疼。她走过去把昭德的头揽过来将她的鬓发撩上去。这头发已经有些花白有几根泛着污浊的灰。她抚摸了这头发禁不住又抚摸了一下又一下。
 
  不久盛浔下野的消息也传了来。举家上下便更为清楚昭德已然是个无所依恃的老妇。
 
  这天夜里昭如端坐在家睦面前以克制而清晰的声音说我知道我在这家里不是说得上话的人。但是我这一回打定了主意要给咀姐养老送终。
  家睦正坐在书桌前轧账。他放下了手中的笔用惊奇的眼神打量了昭如一下。煤油灯的光线将昭如的身影投射到了墙上笔直硬朗顶天立地。家睦笑了。
 
  昭如便有些着急相。她问你笑什么?
  家睦忍住笑走过来执起了她的手说我笑什么笑我们家里一时之间出了一个巾帼英雄。这主意原该我们一起打。当年是大姐成全了我们。长姐如母。人非草木我卢家睦看她百年原是分内事。
 
  昭如觉出握住自己的手更紧了一些。她胸口有一些汹涌就这样愣愣地与家睦对视了许久这才脱口而出我们把秀娥赶快接来吧。
  家睦听了便又觉出她心性的单纯知道她心里藏着这话因是他的一桩心事。原是为了说服他留下昭德但此时却是出于真心是有要报答的意思了。
  家睦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然后说这事再议吧。
 
  昭如有些意外便追着说为何要再议秀娥也是大姑娘了。我这几年也暗暗为她备了一份嫁妆。纵然不是亲娘这些年也实在亏欠了她。
  家睦便说难得你虑得周详我倒也想了过些天是该回趟老家看看。
 
  家睦这样说心里自然也不畅快。他心里又何尝不记挂着秀娥。按说自打她娘去世后寄养在了姥姥家已有了几年。姥姥舍不得。这孩子又有几分烈原本不是个柔顺的性子他便担心会委屈了昭如。待下了决心却逢上了店里的多事之秋。
 
  自打将天津的一家铁货行盘下来开了“丽昌”又在青岛开了间“福聚祥”。“德生长”的生意看起来是比以往大了许多。可收的是人家的老店一切百废待兴总需要个能撑持的人。家睦左思右想便将郁掌柜调到了天津去要他统筹新店的局面。一来是跟了东家多年的老臣子是信得过的;二来年资丰富也颇能镇得住当地的伙计。
 
  家睦安排好了这些又请了新掌柜便将店里的事情渐渐交给了弟弟家逸。激流而退是为勇。家睦又何尝不怀念“采菊东篱下”的时光然而情况并未如他想的顺遂。家逸原是个没太大主张的人跟了他这些年又很为自己的媳妇荣芝所左右。商界的规矩与韬略虽都听过看过但临到自己却舒展不开。与客户的交往又不是很知变通伙计们也束手束脚。家睦便渐渐听到一些抱怨知道弟弟不是个能够独当一面的人便有些倚重新来的掌柜。
 
  这徐掌柜是家睦重金所聘原本并不认识是一个同行的介绍。不苟言笑但当真做起事来才看出为人的圆通。不出一个月柜上的生意往来已给他收拾得井井有条。伙计们也十分服气家睦自然因此放下了心来。但半年后盘点竟发现营业额下降了两成。再一查账上并无异样。只是几个老客户订货比以往少了。问起来都说是钱银周转不开。家睦便暗暗地留心这才发现几个跟了自己多年的年长的伙计纷纷带上了“小伙”且银码都不小。这“带小伙”原本不是了不得的事帮东家做事卖货自己也跟着卖上三五分也是个帮补。像家睦这样的东家往往睁只眼闭只眼从不为难他们。但这有个度若“小伙”带出了动静在业内闹出了声响甭管几十年的交情这东家都得让伙计出号。这是个规矩千里之堤毁于蚁穴。多少百年老店就生生让这“小伙”给吃垮了。
 
  家睦心一硬便先让二掌柜老牛出了号。老牛没言声一抱拳走了。一起打下的江山毫无恋栈之意。家睦虽觉得凉薄也没多说什么。可一个月后入了秋一间“广裕隆”却在石虎街开了张掌柜的正是老牛。又没几天几个满师的伙计纷纷辞号走了人。原本家睦并没有太当一回事所谓“铁打的商号流水的伙计”。可后来有人来知会说这些伙计现在都去了“广裕隆”。及至后来“广裕隆”公然与“德生长”打起了擂台一较短长家睦才心知不妙。这间新铺里卖的货竟是与自己店里一模一样。负责收账的伙计回来说几个长有往来的老主顾都说明年的货先不订了。往深里一打听这几位前后在“广裕隆”下了单。每样货也就比家睦给的价钱便宜了一分几厘也真是见利思迁。家睦感叹世态炎凉之余也觉得这姓牛的过于神通跟了自己多年究竟是一个伙计。他这才想起店里就这一份大客的名单是在掌柜的手中。
 
  卢家睦终于差了一个靠得住的伙计假意出号投去“广裕隆”的柜上。前后跟了一个月事情渐渐水落石出。原来徐掌柜与“广裕隆”暗通款曲不是一两天的事甚至在成为徐掌柜之前已经与老牛过从甚密。而之前的所谓介绍人正是这个新铺东家的堂兄弟。
 
  这事情出来了徐掌柜便主动请辞。家睦给他结算了满月的工钱因为订约时原是顶了身股的就又多算了一些。姓徐的拿着银钱有些开不了口。家睦便说兄弟你这么做自然有你的道理。可是自己的道理总比不上这世间的大道理。自古以来商贾不为人所重何故?便是总觉得咱们为人做事不正路。我们自己个儿心术要格外端正要不便是看不起自己了。
 
  姓徐的仍然没有言语深深地作了一揖转身走了。从此便没有在襄城再出现过。
 
  许久之后老六媳妇的娘家人打听出来这人原先是个跑单帮的襄樊人。荣芝便说大哥天上九头鸟地下湖北佬。我们这识人的眼睛要说还得放得精灵些。这泰半的家产若是都给外人这么折腾老爷子泉下有知也不会心安啊。
 
  家睦心里也的确有些愧疚卢老东家一路辛苦在襄城几十年才攒下的这一爿家业是不该在自己手上散掉败掉。要说起诚实可靠他便念起家乡莒县人。这一次店里的变故留下来的伙计都是家乡带过来的弟兄。而今要请一位新掌柜他就忆起家乡里有一个一起开蒙的发小。年纪虽然比自己小了很多多年不见听来人说很有了一番出息。这一日经昭如说起秀娥的事他便也想该回去看一看了。
 
  正月初十这天家睦离开了襄城。原本未出了农历年心里多少不舍。但秀娥的姥姥央人来了信说开春便带了秀娥走好歹娘仨一起过上一个元宵。囫囵团圆了一回便可永别。姥姥是个通情理的人当年她闺女染了伤寒去世家睦鳏居七年着他再娶的不是别人正是这个老岳母。他对她的感恩便非三言两语道得明白。如今老人家发了话来他自是一口应允。走时千叮万嘱。昭如便笑说不过一个来月便回来了倒好像交代下往后十几年的事情。家睦也笑笑了心里也就暖了一些。
 
  十五这天夜里竟然下起了大雪。襄城多少年来都没有这样的大雪。鹅毛一样纷纷扬扬连成一片天地间没有了界线。笙哥儿从未见过下雪先是目瞪口呆的样子再下来便要出门去。昭如怕他受了寒凉却又一想男孩子不应该太娇惯便趁雪小了些带了他出去。母子两个走到院子里。笙哥儿踩在雪上陷下去便是吱呀一声。他便有些心惊脚步也缓了生怕将雪踩碎了似的。走了几步又回头看自己的脚印看一看又远远望一望昭如眼睛里头有些光芒。昭如心里突然有了一些快乐诚心诚意的。自打离开了天津这快乐几乎被她忘记。这时候拾起来因为儿子小小的满足。她便捡起花圃旁的小铲子也蹲下来就着石凳铲起脚边的雪一点一点地码起来渐渐也码成了一个形状。笙哥儿便也被她吸引了来目不转睛地看。她也便顾不上冻了用手将那形状修整与雕琢心里头似乎也慢慢地热起来。待要完成了手背已泛起微红额上却渗出细密的汗。笙哥儿便抬起胳膊用一双小手裹住她的手。这小手的温热顺着她的手指传上来她便有了一些安慰说儿啊知道娘做了个什么?这是你的属相。这时候雪住了。居然放了晴便有一些阳光从云层中透射出来照在这小小的老虎身上。她便也伸出了手用指甲在虎的额头上一笔一画地写下了一个“王”字。老六家的两个女孩子笑闹着走过来手里各执了一枝蜡梅。大些的见着一对母子便也停下来唤住那个小的说妹妹你快来大伯娘堆了一只猫呢。这一刻昭如想起曾和家睦在天津的对话心下一片怅然。
 
  因为家睦不在正月十五究竟也过得有些潦草与老六一家吃了一席。到了夜半的时候昭如着厨房煮了一碗元宵端到了西厢却看见昭德一个人坐在台阶上。青石板的台阶上还落着残雪昭德穿着单衣裳就这么坐着。看见她头抬一抬用手指在雪上画了一个圈然后说娘。
 
  昭如忙扶起她推开门看伺候昭德的丫头正依着炭火炉子打盹。昭如从来不呵斥下人这回却忍不住。丫头委屈泪扑嗒嗒地落下来说太太我一个人也不能五时三刻都跟着大姨奶奶。这一天十二个时辰盯得我也乏得紧了。见她睡下我才不知怎么睡过去了。昭如叹一口气说也难为你了。
 
  两人说话的当口没留神再看见昭德正将一只元宵用手指揉捏。元宵破了黑芝麻馅便被挤了出来落在碗里漆黑的一片。她就又捞起一只元宵如法炮制周而复始。昭如和丫头都看愣了神。她的神情专注非常脸色恬静手法入微如同进行某种仪式。
 
  昭如终于问姐你在做什么?
  昭德警惕地望一望她然后神秘一笑一副不足与外人道的样子轻轻说制墨。
 
  待将所有的汤圆都捏碎了昭德捏起桌上一撮松子壳均匀地撒在碗里口中喃喃松烟一斤用珍珠三两玉屑龙脑各一两。
  将墨谱记得牢靠却认不出了眼前的妹妹。
 
  昭如心里一阵锐痛。丫头犹豫了一下走过去便要收拾桌上的碗盏。昭如拦住她说由她去吧待她乏了再说。
  这一年的开春天还寒凉却也算有了万象更新的意思。街上的人事仿佛都清爽了许多。昭如带着笙哥儿望城南的“天祥”照相馆去。若说照相馆自打从广州传了来在襄城也不算是个稀罕玩意儿。可这“天祥”却有些来历开铺面的原是天津的“梁时泰”照相馆的一个摄影师。追溯起来便了不得前清洋务大臣李鸿章和美国总统的一张照相便是出自梁时泰之手。襄城人内里对京津总有些心向往之。何况昭如过去这一年原本也见过许多的世面。知道了什么是个“好”便愈觉得本地摄影师的笨拙。这一回去“天祥”却也因美国的一个奶粉公司叫“贝恩宁”的举办了一个比赛为中国五岁下的孩子。爱儿当如母昭如见报纸上这个叫“健康吾儿”的比赛办得是如火如荼又附上了每期周冠军的照片。可那些小孩子鲜嫩肥胖却没有一个神采入眼的。昭如终于有些不服气便给笙哥儿报了名。要交一张报名照便想起了“天祥”来。
 
  黄包车刚刚停稳人还没下来便有个年轻人奔过来塞给他们一张传单。仔细一看是一张戏报。印得不甚好上面的人倒是逐一都认得出。其中一个没见过是叫“赛慧贞”的青衣昭如却觉得眼熟得紧。昭如想起在天津的一桩憾事就是终于没听上梅老板的一出戏。报上说他已然去了美利坚合众国演了《刺虎》与《剑舞》博了洋人的满堂彩还给大学授了博士。美国人说是“五万万人欢迎的艺术家”。昭如思忖这五万万人里终究有自己一个就又有些高兴了。
  推开相馆的门里面倒分外清净。昭如正奇怪着就见掌柜的疾步出来说卢夫人光临有失远迎。我着人到府上去谁知还是慢了一步抱歉得很。
  昭如便道这倒没什么约好的日子我们自己来不打紧。
 
  掌柜的便一阵踌躇终于说夫人说的是。只是今天摄影师给文亭街冯家的三老爷请去.两个时辰了还没回来呢。
  昭如叹一口气说冯家的排场自然一向是很大的上门去莫不是要拍一张全家福。
  掌柜的说去年四老爷新添了一位小姐这不刚满了百日要照了相纪念。
  昭如微微皱一下眉头说如此用得了两个时辰吗?
 
  一个小伙计正用鸡毛掸子掸一只景泰蓝花瓶。听见了手没闲着跟上了一句嘴说夫人说的是不过是生了个丫头哪怕是个千金又如何。多几个冯家我们照相馆的生意也不用做了。
 
  掌柜的狠狠瞪他一眼喝止住他对昭如赔上笑脸。这时候自鸣钟当地响了一声昭如便起身对掌柜的说不如我改日再来吧。
 
  掌柜的忙说夫人若不嫌弃馆内寒素便多候片刻我估摸着也快回来了。这过了年我新添置了些背景。都是着人在上海制的前两天将将到。夫人也移驾随我拣选一二看有没有衬得上咱小公子的。
 
  昭如便踩着楼梯跟他上楼去。笙哥儿一声不响紧紧抓着她的手。她就将孩子抱起来。掌柜的回头看一看说小公子生得真好。昭如便说就是不太说话。掌柜说水静流深。我们家那小子说话跟鼓点子一样敲得我脑仁儿都疼。昭如听了便笑了不过做起生意来能多说几句总归是好的。
 
  上了楼来先是阴黑的因为蒙着厚厚的丝绒窗帘。没拉紧一缕很细的光柱落在地板上跳跃了一下。光柱里看得见稀薄的尘在飞舞。掌柜的走到角落里拉开了灯。这下豁然开朗了。
 
  三面墙上各自一个布景。迎脸儿是很大的一面青天白日满地红的旗帜旗帜下挂着先总理孙文先生的画像还有一张“三民主义”的横幅。底下是大理石面儿的办公桌和椅子桌上摆着毛笔公事架和电话却都是小了一号的。掌柜引笙哥儿过去坐下将将好。笙哥儿倒有些发怯手放在桌子上摸一摸玻璃镇纸又拿下来。掌柜就捧来一套衣服先将一顶大盖帽卡到他头上。帽子有些大遮住了半只眼睛。又系上了一领麻绿色的斗篷昭如看见是上好的呢绒质地两边缀着黄色的金属肩章。笙哥儿看上去就有些威风起来。掌柜的将斗篷给他紧一紧说小公子待会儿打起些精神来咱们要拍一张“将军相”。
 
  昭如便轻声说我儿子的脾性恐怕是当不了将军的。掌柜就笑了往后的事谁又知道商场如沙场令郎恐怕也少不了一番驰骋。
  另一面墙上的房屋又缤纷些远处绘着一片荒黄是辽远的沙漠。近处则立着硬纸塑成的高大的仙人掌。掌柜的走过去从仙人掌后牵出一只骆驼来。原来仙人掌下面有一道铁轨。这骆驼步出来模样十分逼真颈上覆着细细的鬃毛头可上下点动。掌柜就将笙哥儿抱起来让他在两个驼峰之间坐着。笙哥儿执起缰绳坐得很稳神情是自如怡然的颇有高瞻远瞩的样子。掌柜便道我就说小公子的胆识在后面。
 
  他们说话间没留神笙哥儿已经落下来。待回过神才看见这孩子正对着第三面布景已经看了良久。昭如见布景上是鳞次栉比的大厦有一道大桥又有一个举着火炬的洋女人知道是外国的风景。昭如便问这是哪里?掌柜的说美国纽约。昭如心里便一阵悸动脱口道便是梅老板去的地方了看来真是富丽得很。掌柜的便说其实这两年国运有些不景气不过饿死的骆驼比马大气势还是足的。
 
  笙哥儿抬头仰望了一处纸板的建筑看上去像一支笔在楼宇中鹤立鸡群接天入云。掌柜便弯下身子在他耳边说小公子这就是世界第一高楼叫帝国大厦。要说还没建成咱先把它搬了来照一张相。赶明儿你自个儿站在这一百多层的楼顶再拍上一张。拿回来给咱瞅一眼到时候怕我老得腿脚都不利索了。
  昭如便在旁边笑有些赞叹说人家的照相馆都是梅兰竹菊、龙凤呈祥。你们店里倒真是自有一番气象。掌柜的就摆摆手谦虚道夫人言重。现在都讲究个与国际接轨我们“天祥”是不落人后罢了。
 
  就这么聊着大半个时辰过去了外头还没有什么动静。掌柜的便说耽误了夫人这许多工夫怕是摄影师困住了手脚。昭如心情已然松快说这倒没什么和掌柜的说说话我妇人家见了世面周游了世界一番。时候的确不早了不如我带着笙哥儿先回去。往后日子长再来也不迟只是这孩子长得太快了。
 
  掌柜的总算舒一口气嘴里不停赔着罪。就这样谦让着昭如母子也就走出了照相馆。
 
  昭如叫了一辆人力车。正准备上车有个女人的声音唤住她。太太买一方豆腐吧。人力车夫正要驱赶昭如止住他。从大襟里掏出几个铜板便要塞给女人。女人接过来手却停下了。昭如这才觉出异样她见女人将头巾扯了下来定定地望着自己。
 
  小荷。昭如睁大了眼睛。这可不就是往年跟在自己身边的丫头小荷只是声音沙哑得竞连自己都认不出了。模样也变了原先是个团团脸现在瘦得竟些许发尖。
 
  太太。小荷的眼里头有些激荡眼角旁已有了隐隐的褶子。她放下了豆腐担子揉一揉肩膀。昭如见豆腐盒子上蒙着的水布已经有些干了斑斑驳驳的痕迹浅浅地发着污。
 
  小荷你眼下可好吗?昭如一时间也不知道从何说起。但见这女孩子熟练地舀起一勺水一层一层地淋在豆腐上。
  听她这样问小荷戚然一笑只说都说世上有三苦撑船打铁卖豆腐。如今晓得了。
 
  她回身看见昭如身边的笙哥儿唇边露出一角温柔的笑这是小少爷吧都长这么大了。
  昭如将笙哥儿推到她面前说是啊。若不是你当年执意要走是要看着他长大的。实在的我真舍不得你。
  小荷嘴角抖动一下说我也舍不得太太。
 
  昭如便嗔道舍不得还要走?我若是个恶主子便偏偏不放你。到底是什么缘故当真为了嫁给这么个人?
  小荷轻轻说他倒也没什么不好只是好个“赌”罢了。
 
  正春寒昭如见小荷身上虽未褴褛可也薄得可怜。手是红肿着上面满布着冻疮一些好了便覆了层血紫的痂。昭如心头一疼便说你跟我的时候虽也是粗衣淡饭可我何曾让你冻着过。你这孩子是何苦?
 
  她心里一阵热却见小荷眼睛一红回转了身去。昭如说你倒是讲讲到底是个什么缘故。
  小荷低下头神情黯然得很说太太我是留不住的。
 
  昭如越发觉得蹊跷说这个家里我这个主还是做得。除非你要走我怎么就留不住?
 
  小荷咬咬嘴唇像下了一个决心她凑近了一些说太太您可知道您带小少爷回来的那个晚上六爷的太太便到我房里来追问小少爷的来历。我左右不肯说她不知从哪里打听到我爹吃了别人的“爪子”还不起撺掇了那人要我爹吃官司。我嫁的这个人千不好万不好是帮我爹还下债的。我不是个祸害可我留在这卢家早晚都是个祸。
 
  昭如一阵恍然又有些晕眩说你倒是现在才告诉我。
  小荷淡淡笑了说太太这一大家子里头您是心性最单纯的一个。我告诉了您您偏要留我小少爷的因由便迟早要闹出故事来。我一个下人横竖是一条贱命。您和小少爷的日子还长着呢。
 
  昭如攥住了她的手说小荷你要过不下去还回来。不差你一口饭。要是生意缺本钱跟我说。
  小荷摇摇头说太太当年我要走您发送我的银钱都够小户人家嫁一个女儿了。这襄城里的太太少奶奶没见过这样的。我说句该死的话在我心里头您就是我的娘。可您读的书虽多对这世事不大明白。我这做闺女的却明白您待我不薄我得感您的恩。
 
  小荷将头巾扎上慢慢蹲下使一口气将那扁担担起来。她躬一躬身说太太我走了。世道不济今天卖得少得赶着卖些去。搁在明儿酸了再不好卖了。
  昭如愣着神只看着她动作。小荷这时别过头说太太店里的事情您也多留个心。六太太是个精明人。
 
  过天就到了惊蛰。这一天的正晌午太阳发白虚虚地透着光襄城内外并不见许多的和暖。阳光带了一丝凉意挂在树梢上覆在屋瓦上又穿过窗棂将些交杂的纹路投在地面上。这些纹路时断时续看着也有些凉薄。
 
  昭如正坐在窗子边上录《毛诗序》。家睦有七天没有书信来了她心里有些焦躁已经着人去打听。她定一定神正录到“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一句。突然间不知怎的手下猛然一抖“俗”字还未收笔打开了一个很大的缺口。她不禁慌了一下。
 
  这时候看见云嫂的男人曲大均快步走了进来见了她就急忙要跪下来。云嫂跟在后面眼神里也是发硬。
  昭如眼底漾起笑意说老爷回来了吗倒还要你先来报信。
  这大均正是家睦此行带在身边的人。
 
  大均没言语张一张口终于腿下一软跪了下来太太老爷他老了。
  昭如没回过神笑还凝固在嘴角上。她疑心着自己轻轻问你说什么?
  云嫂哇的一声哭出来也跪了。
  昭如慢慢地坐到了椅子上说你们说什么。
 
  大均说我们月初就离开了莒县。老爷着我交书信给天津“丽昌”的郁掌柜。自己便带着秀娥小姐去了平遥说要寻一个故旧说过五日在河北邢台的火车站会合。五日后我左右等了都不见老爷便寻到山西去才晓得祁县至平遥一带在闹时疫。大均说到这里声音有些发干但终究说了下去待我赶到地方老爷已经不行了。
 
  昭如又站了起来她撑持着自己问道小姐呢?
  大均再也不敢抬头秀娥小姐也殁了。
 
  外面有些儿童的嬉闹声时起时伏渐渐微弱下去成为像蚊嘤一样的声音。昭如什么也听不见了。
  家睦的丧礼办得并不铺张。盛浔竟与昭如动了气。盛浔说这偌大的襄城都知道我是卢家的大舅子你这样倒是给我难堪。昭如并不言语只是按部就班地办了。
 
  吃上豆腐饭的都是“永庆府会馆”同乡会的人。生意上的往来吊唁过的放下了赙金说上几句安慰的话便也走了。
  家睦的坟设在青山圩。秀娥与他葬在一起没有立碑。上下的人就议论昭如平日里觉得她敦厚后娘的凉薄却是改不掉的。
 
  家睦“五七”这天她带着笙哥儿去上坟。几层春雨家睦的坟头上长出了细细的草嫩嫩地闪着绿。昭如呆呆地看看了许久。她看自己的名字被刻在冰冷的石碑上一刀一痕只觉得这名字陌生得很。
 
  她便拿出纸来烧给家睦烧完了又烧元宝烧完了元宝又烧金条。火旺了她便投了文房四宝进去。笔是真的滴血羊毫;纸是真的澄心罗纹;墨也是真的云开青桐。墨投进去松烟的气味袅袅地散溢开来。开始是淡的烟浓了忽而锋利击打着她的鼻腔眼底也一阵酸涩。
 
  昭如揉一揉眼睛看见笙哥儿捧着那只虎头风筝。昭如说儿呀你舍得烧给爹?笙哥儿点点头。昭如便帮他将风筝投进了火里去。竹篾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虎头被火炙得扭曲了一下原本似猫的面目一时间变得凶猛。然而也只是瞬间就被火焰吞噬了。
  一星余烬被热浪熏烤得升腾起来又落在笙哥儿的头顶上像是栖着一只灰白的蝶。
 
  娘。昭如听见唤她。她只是定神看着儿子没留神自己脸上已泪水满布。
  她将笙哥儿搂进怀里。四周围静寂一片她阖上眼睛许久才睁开对笙哥儿说走了。
  昭如揉揉酸胀的腿要站起来。这时听到另一个声音卢夫人。
  一清癯老者站在面前待她辨认出来也有些意外。
  吴先生倒是这样巧。
  来者正是襄城里的名画师吴清舫。
  吴先生作了个长揖说老夫在此恭候夫人多时了。
 
  昭如凄然道逝者已矣先生有心。
  吴先生说尊夫驾鹤生者当节哀顺变。夫人不知家睦兄生前与在下金兰之盟。如今老夫于小公子便有半父之责。在下设帐于襄城小公子既当学龄便可一尽绵薄。
 
  昭如便道先生想得周到。犹记当年于小儿赐名之恩昭如谢过。
  吴先生便拿出一个卷轴这是尊夫生前的墨迹相赠老夫开馆之时如今完璧交予夫人。
  便递到昭如手上。
 
  说罢他便拱一拱手转身告辞。昭如突然想起什么先生留步昭如有一事相求。
  待说完了吴先生也有些唏嘘道难为夫人。老夫允命佳音有期。
  回去的路上昭如将那卷轴打开。上书十字正是家睦的手迹:行到水穷处坐看云起时。
  这年秋凉吴先生上门。
 
  昭如问托付先生之事可有了眉目?
  吴先生拿出一张纸与昭如细细看了。昭如看过又想一想终于说一如先生所言八字极为相合。可戊子年生人距今不惑有余怕是不很合适。
  吴先生说夫人明鉴。生戊子卒辛亥二十有三正当少年。
  卒辛亥。昭如口中轻轻重复。
 
  不错。正是山东烟台同盟会的一位义士从栾钟尧、宫锡德等“十八豪杰”。后海防营一战就义于道台徐世光之手。其叔父为老夫知交。可怜父母膝下只得一子.如今耄耋香嗣无继。
 
  昭如说敢问先生这秦氏可有意我商贾人家?
  吴先生说男家本出于泰安仕宦之门闻说夫人是山东亚圣后人求之不得。
  昭如轻轻舒一口气说如此便好了只待三年丧期之后。
  民国二十一年的初春人们见识了襄城当地最有排场的冥婚。
 
  男方秦家照例给女方送去了“鹅笼”、“酒海”、龙凤喜饼以及肘子喜果。衣服、首饰是纸糊的冥器。
  然而女方卢家陪送的嫁妆从金丝的龙凤被到满箱的绸缎尺头;从檀木锦匣到黄花梨的梳妆台居然都是真的。
  人们不禁咋舌问起这东西的去处。接送婆子哼了一声说这些生人用不得自然是照规矩烧掉。
 
  这哪里是结鬼亲阳世的女子出嫁也未必有这样的气派。人们传说纷纭卢家并非襄城一等一的富户这喜太太怕是疯了。就又有人阴晦地笑你是不知道这喜太太原本就养了一个疯姐姐。
 
  男方花轿到了后见昭如一袭青衫正静静地坐在厅堂里对着一张照片。照片上的少女是今天的嫁娘。昭如用一方丝帕将照片擦了又擦喃喃地对她说着话。
 
  她在众人的注视中并未依例将照片和牌位放在白发苍苍的亲家手中而是揭开了花轿自己将它们端端正正地摆在座位上。她也并未如人们意想中号啕追去迎亲的队伍。确切地说她甚至在整个过程中一言未发。
 
  起灵那天。时辰一到昭如看着阴阳先生叫人将秀娥的棺柩起出向墓穴里泼了一桶清水与此同时高高扬撒起花红纸钱。
 
  并骨仪式结束后人们次第离开。昭如又悄悄地回来了。墓穴还未封上。清水已缓慢地渗进泥土里去散发出新鲜湿润的气息。纸钱的颜色一点一点暗沉下去变成了紫色、黑色。
 
  她又向墓穴里抛了一把土。然后坐下来许久后才对着眼前的石碑说家睦咱闺女嫁了。最后一桩心愿我帮你了结了。你放心去吧。
 
  这个时候她胸口里突然有了些汹涌的东西让自己也出其不意。此刻喷薄而出如决堤。她开始无声地流泪然后喉头一紧放声大哭起来。哭得喘不过气撕心裂胆。然而她并没有停止这样抚着墓碑长久无歇地哭下去了。
  这天深夜当卢家人找过来的时候见昭如靠着墓碑已经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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