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 话:何志毅 清华大学全球产业研究院首席专家、北京大学教授、博导
陈为 正和岛总编辑、副总裁
陈为:各位朋友晚上好,欢迎来到正和岛十周年的特别策划——“十日谈:看法与办法”。本期是“十日谈”的第7期,聊的话题是“中国的经济形势和产业趋势”。
请到的两位嘉宾分别是清华大学全球产业研究院首席专家、北京大学教授、博导何志毅老师,以及如是金融研究院的院长、中国民营经济研究会副会长管清友老师。
今年的冬奥会各位都看了,中国军团成绩喜人,斩获一大堆金牌。而我们的“产业军团”目前到底处在一个什么样的位置?又能斩获多少金银铜牌?先请何老师为我们完整、系统地讲一下这个问题。
何志毅:最近5年来,我花了很多时间和精力,研究了一下中国的产业结构。
我们把全球5万多家上市公司的数据,剔除一些数据不完整、重名的、多地上市的公司后,拿出完整的4万多家上市公司的数据,把它拆分、丢到158个产业里去,来看中国企业的总体水平,以及中国领军企业与美国、日本相比在全球所占的比重。以此来观察在全球视角下,中国企业跟产业的数据。
我们由此形成了7张图谱,包含20903个数据。我的办公室、家里贴满这7张图,经常放在一起互相比较、校验、做分析,其乐无穷。
首先,我们要回答“什么是世界一流企业、领军企业”“中国领军企业目前在全球是什么水平”。
我们知道有几个相关的排行榜,比如世界500强,美国是1955年开始评选美国500强,到1995年时推出全球500强,但它是用销售收入作为单一指标来进行排名。
这是有问题的。比如前两年的世界500强入门门槛是240亿美元,其中有109家是金融机构,产业分布不够均衡,而且其中亏损的企业也不少。
再比如,中国目前的GDP是美国的77%左右,而我们世界500强企业的数量已经连续两年超过美国。难道它给我们的启发是,在经济总量只是美国的70%多时,我们的企业质量却已经超过美国了?我觉得这是无论如何都不存在的。所以我们不能仅以销售收入作为单一指标来进行衡量。
我们可以先看一下中美高市值上市公司的比较。结论就是上图,按照全球产业分类的标准从一级到四级。蓝色部分代表美国高市值企业的数量,红色部分代表中国高市值企业的数量。
中国有328家高市值企业(市值100亿美元以上,包括在海外上市的中国企业),美国则是657家。我们的高市值企业数量大约是美国的一半。
接下来,我们主要看在每个产业里又是什么状况。我们用美国和中国所有产业的上市公司数据,包括上市公司数量、总市值、平均市值、总销售收入、总利润、市场集中度、PE、市场回报率等13组数据,比较了中美企业,最终出来6168个数据。我俗称它为“中美产业森林图”。
截至去年底,中国内地的上市公司大概是4670家,加上不含港澳台、但在海外上市的中概股,一共是6110家上市公司。
下面这张图叫“全球产业领军企业分布图”。如果我们把产业竞争比作奥运会项目的话,我们也取了158个项目,或者叫赛道,然后把市值作为0.5的权重、销售收入作为0.25的权重、利润作为0.25的权重测算出了一个综合系数,看看全球产业冠军、亚军、季军和殿军,也就是前4名企业的分布状况。
通俗地讲,就是全球产业奥运会的冠军企业和获奖企业(前4名)的分布图。在这张图里,美国有278家获奖企业,中国有97家;美国有78家冠军企业,而我们只有18家,要是加上中国台湾的3家——台积电、鸿海精密和一家纺织品公司,以及中国香港的新鸿基,则有22家。
接下来我们注意上图中的几个系数,最中间有个0.46,这意思是说,在中国的GDP是美国的0.77时,我们的产业综合水平只在美国的0.46左右。
我们强于美国的企业在房地产行业,系数是1.93,意思是美国的1.93倍;强于美国的第二大产业是原材料产业,系数是1.74。
而最弱的产业,我原来以为是信息技术产业,结果测算出来是医疗保健,只有美国的0.23;信息技术是美国的0.27;令人意外的是,我们的日常消费品产业只占到美国的0.47,非日常消费品产业占美国的0.5,金融占美国的0.63。
在每个产业里,我们都算出来了系数。上图红色在上部分是中国领先的部分,蓝色在上部分是美国领先的部分。
上面这些图就是我们整个研究的基础。在此基础上,我简单地归纳出5个结论:
第一,在全球视角下、产业比较中,美国是老大、中国是老二、日本是老三。在短期内,这样的一个地位是非常巩固的。
但我们要注意到,中国产业总体上距离美国的差距,比GDP距离美国的差距要大;如果从冠军企业和产业领军企业这个维度来看的话,差距更大。
而日本经济虽然“停滞”30年,1995年时GDP就是5.5万亿美元,现在是4.9万亿美元,是我们的0.28;但它的产业综合系数是我们的0.52,它的世界冠军企业数量和中国大陆是一样的,都是18家。这是令我感到惊奇的。
作为改革开放完整的参与者,最近我重读了两本书,很感慨,一本是《人世间》,另一本是傅高义的《邓小平时代》。应该说,在我年轻时完全想不到中国经济能取得今天的成绩,对此我很自豪,但我们也要居安思危——看到中国离老大的差距还很大。
第二,中国的传统产业强,但先进产业比较弱。我们的房地产产业、原材料产业很强,但金融只有美国的0.63、IT和通讯产业合并起来后的整个数字产业只有美国的0.32、医疗健康只有美国的0.23,差距还比较大。
第三,应该加强关键产业的发展。比如在数字经济领域,中国计算机硬件方面的所有上市公司的市值加一起,不如苹果;系统软件方面所有上市公司加一起,不如微软;互联网产业方面所有上市公司加一起,不如Alphabet;互联网零售方面所有上市公司加一起,不如亚马逊。
包括在日常消费品产业里,全世界一共有40家全球领军企业,而中国只有3家,一家是茅台、一家是五粮液,还有一家是做肉制品的通威;再比如日化产业,家用产品加一起不如宝洁,个人用品加一起不如联合利华、欧莱雅。所以要进一步研究怎样尽快提升我们的关键产业。
第四,要加快产业冠军企业和领军企业的发展。目前中国大陆只有18家全球冠军企业、97家全球领军企业,跟经济总量的规模相比差距还比较大。所以我们要去思考,一方面怎么防止垄断,思考大企业跟社会“磨合”的边界;另一方面继续打造具有世界竞争力的大平台。
第五,美国目前正在引领一个“去全球化”的浪潮,因此我们要注意,中国企业只有不怕“去全球化”,才能够真正实现全球化。
现在有种说法是,中国是全世界产业门类最齐全的国家。但这种说法其实还不够严谨,没有下沉到更细分的产业里去,比如半导体产业其实涉及半导体设备、半导体产品等,国防工业里包括航天、航空、造船、军工等,应该做进一步的细分。
结论非常清晰,中国应该建立完整的全产业链,为将来全球可能出现的分裂成几个产业圈的现象,做好准备。
因为美国不仅自己占据了很多冠军企业,它还是许多产业顶端的冠军企业的控股股东或第二大股东。比如台积电和荷兰做光刻机的ASML,美国人都是第一大股东。
所以我们要做好准备,这样才能不怕“去全球化”,真正地跟美国抗衡,继续做全球化的工作。
陈为:谢谢志毅老师。未来“路漫漫其修远兮”,但是希望无限。今天的另一位嘉宾也特别厉害,是我们知名的经济学家清友博士。他在金融、经济等方面有非常精深的观察和洞见。
在多变之局,不管是企业家,还是普通人,大家心里还是会迷茫,怎么鼓舞信心?钱放在哪里比较安全?我们请清友博士发表一下意见。
管清友:今天给了我一个命题作文“经济发展和个人选择”。我想从个人经历、微观视角谈谈,过去40年中国做对了什么,以及未来应该怎么做。
过去的这段时间,无论是中国还是外国的学者,都在总结中国做对了什么,我自己的体会无外乎以下3个:
第一个是,我们有一个“强化市场型政府”。这是马里兰大学教授曼瑟·奥尔森在《权利与繁荣》中的一个结论,翻译成中文其实就是强化市场政府,打造一个良好的营商环境、市场环境,给企业、个人更大的空间。
第二个是,无论是个人、家庭还是企业,在这个过程中都获得了一个相对比较宽松自由的、向上的发展环境和空间。
第三个是,从经济发展的角度来讲,包括土地、劳动力等在内的生产要素被充分地优化、配置了。最主要的还有企业家精神被释放了出来。企业家精神得以充分张扬,也是一个国家经济发展中最原生的动力。
回想起来,像我们1970年代末的这批人,还是很幸运的,一没挨过什么饿,二没受过什么苦,从念书开始伴随着中国经济一路高速发展,也享受到了经济发展的红利。
所以,我经常自省,如果说今天我们受到一点点关注的话,不客气地说,仅仅是因为我们赶上这样一个时代。中国经济不仅是内部人在关注,在全世界都受到关注,这是因为中国经济表现出的这种鲜活的实践,以及强劲的发展动力。
当然,如果我们再细分、再复盘的话,会发现我们这代人经历过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经历过1984年的城市经济体制改革,经历过1992年南方谈话后的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的建设,经历过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成为世界工厂,经历过金融危机,再到现在经历转型升级期。
中国GDP目前已经是美国的77%,超过当年日本占美国的比重。接下来,如何避免日本当年“失去的30年”的情况、突破内卷化过程,对我们来说,是一个挑战、重要的转折点。
从这个角度来讲,未来5-10年,对中国至关重要。就像任正非说的,“华为正逐步攻入行业的无人区”。
对国家而言也一样,未来也许会遇到太多不确定性,面临太多需要创新、甚至需要“赌一把”的情况。
我想,我们要做的无非是把过去40年中比较成功的经验进一步提升、进一步挖掘。
比如政府要继续保持、改善营商环境和开放环境,更好地服务于各种市场主体,让企业家精神更加积极进取、奋发有为;务实地推进一些重大体制、机制的改革,保持一种开放、创新的状态,让市场主体更多地参与到国际竞争中去。
再比如企业要加强基础科学的研究、加强团队建设、延揽天下人才等,这些是无论何时都要做的。
而说到底,就是3点:
把自己的事情继续做好、继续做对
陈为:感谢清友博士。过去我们做对了什么,未来要怎么继续做对,都给我们讲得特别透彻,根本还是充分市场化、法制化、充分地改革开放、充分地激发企业家精神。接下来是两位老师的对谈环节。
管清友:好的。我第一个问题想请何老师谈谈对一些企业家的看法,像何老师和曹德旺、陈发树先生都很熟,曾参与创办新华都商学院。您还曾当过体制内的领导干部,办过校办企业,研究涉猎非常广泛。您能谈谈对于中国企业家群体的看法,以及对新一代企业家群体的期许吗?
何志毅:我先简单讲讲对福建企业家、闽商的评价。我觉得闽商在中国企业史和中国企业家群体里是比较有代表性的一个群体。
他们是海洋文明最早的接触者,因为福建那儿“穷山恶水”,叫“八山一水一分田”,所以他们很早就漂洋过海到海外去。
因此,他们有几个特点,第一因为漂泊到了异国他乡、面临海洋的艰难险阻,所以他们的爱国爱乡情绪比较浓厚;
第二,他们在外面比较早地接触到西方文明,包括现代产业、现代企业制度等,因此对家乡也寄予厚望,功成后回来捐资办学、架桥修路的比较多,从陈嘉庚、胡文虎这代人开始一直到现在;
第三,福建人爱拼搏,讲“爱拼才会赢”。像广州当年一口通商时,广州十三行里的核心成员有7个是福建人。他们是海商派一脉的代表,有传统文化的传承在。
比如我们可以从陈发树身上看到这些特点,他是道家的朴素信奉者,做慈善公益是发自内心的,他有100万时捐30万、有1000万时就捐300万。
像曹德旺家里四代信佛,家产总共也就200多亿、捐了100多亿,现在还正在把钱集中起来办福耀科技大学。我在他的基金会当了快10年的副理事长,每年他都坐在那里说,“赶快把钱捐掉,不然明年钱又贬值”。
关于第二个问题,对中国企业家群体的评价。我个人是感到非常自豪的。当年我们做企业时,对美国公司那是“顶礼膜拜”,美国每次评世界500强企业时,我都会专门请美国的朋友帮我寄一份回来看;1989年,我还曾专门到美国的通用电气公司学习了3个月,当时简直是“朝圣”的心态。
但现在我们已经可以看到,中国企业已经追赶上来了,在全球牢牢占据第二的位置,一些中国企业甚至已经大大地超越美国企业,比如我到华为的企业大学一看,它已经远远地超过通用电气的克劳顿学院。
所以这一代代、一批批企业家的崛起,是非常珍贵的,就像中国的奥运会冠军选手、奖牌选手,多少人才能出一个,要历经多少艰难险阻啊。
作为一名学者,我是非常珍惜这些企业的,都是宝贝,这背后都是一个个了不起、具备企业家精神的企业家。
所以接下来年轻一代的企业家,就要站在前面的企业家的基础上去超越,可能要注意什么?要适应眼前的国际变局,做好未来经济有一段低增长、甚至不增长的准备。
我也特别想问问清友老师,刚刚说到日本经济30年不增长,但它的冠军企业还有18家、领军企业还有58家,凡是它占据产业领军地位的领域都很牢固。日本当年的经验能给我们什么启示?
管清友:这确实可能是未来经济转型升级过程中,中国企业家们都需要思考的问题。
关于您提到的日本在过去30年里的表现,我可能并不认为日本失去了30年,这种说法可能并不客观。在一个老龄化的人口结构、资源短缺的国情下,我们也可以这样说,日本能搞成这样也是很厉害了。
我们其实也对此进行过一些梳理,比如日本企业界的适应能力很强,当经济增长速度放缓时,就有很多类似于优衣库、无印良品等追求性价比的企业出现。
现在我们会发现,在北上广深等大城市里,就有一些企业已经在复制日本过去30年里的很多商业模式了,比如24小时便利店、各种又便宜又便利的折扣店,都是形势逼出来的——在经济进入中低速增长后,企业家精神被充分释放出来。
相信,我们会经历一个所谓的“减速期”。最后肯定会有一批适应这种经济特征运行的中国企业诞生。
因为中国企业家最可贵之处就在于能不断地创新、迭代,从“84派”到“92派”,再到“99派”和现在的“15派”……
第二点,从宏观政策角度来讲,日本自“广场协议”后,在宏观政策的制定方面出现了一些失误,比如它应对老龄化的各种政策,我自己觉得它的移民政策过于严苛,吸引外部人才、劳动力政策等都是比较保守的。
再比如,复盘东亚地区的发展历程,无论是日本还是韩国,我们会发现他们的许多产业,发展到一定程度还是会被欧美国家“卡脖子”。如何真正地跨过这一步非常难。对我们而言,要充分吸取这些教训。
第三点,还是那句话,无论如何,我们自己得做对。我举一个不太恰当的例子,咱们现在从总成绩来看已经是第二名了,美国这些年来一直是第一名,发挥比较稳定,偶尔开点小差。
1978年,中国在全球排在十几名,现在已经是第二名了,有些单科成绩甚至超过了第一名,比如文史哲成绩发挥非常稳定,老美是考不过我的,我能背书、能刷题。
但在数理化上,我可能跟他有点差距。而且原来有些“作业”他可以借咱们参考一下,甚至有些题还会给你讲解一下,但后来发现他不让咱们参考了。